第41章
“你想出游?”皇后自问一向了解女儿,可还是被她的话惊的一愣:“去哪儿啊?”
李星娆娇滴滴的往皇后怀里一靠:“儿臣得母后庇护,在长安开府,不必像有些公主一样,到了年岁,无论婚配与否,都得前往汤沐邑定居。可严格来论,儿臣以后都靠这些地方养着,岂能对自己的采邑一无所知?”
“恰逢父皇为儿臣加了食封,儿臣近来又读了好些地理志,不免生出兴趣想去走走。母后不也说,希望儿臣能安安心心耍玩一阵吗?”
皇后当然不是反对她游玩,只是这一走未免山高路远,她不放心。
“上回绛州的事,母后已吓得魂飞魄散,哪敢让你再出门。”
“这是两回事,去绛州是任务在身,奔着危险去的。如今只是闲情游玩,儿臣当然躲着危险走呀,我又不傻。更何况,儿臣如今有自己的府兵,到哪里不是被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不会有危险的。”
皇后原本还想再推脱,忽然想到什么,思索道:“你这么一说,本宫倒是想起件事来……”
……
“去洛阳?”从宫中出来回府的路上,姜珣听得这个消息,略显惊讶。
李星娆闭目养神,懒懒的应了一声。
百里氏和东方氏都是洛阳大族,她始终记着梦里发生的事,若不趁早一探究竟,始终不放心。
所以,暗访采邑不过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趁此出游去一趟洛阳。
没想到母后主动提了。
去洛阳是为省亲,顺道给外祖母祝寿,母后这一提,却正中她下怀,连暗访采邑的理由都不上用了。
姜珣眼底划过几抹暗色,看向李星娆的眼神多了几分思索。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刹停,李星娆猝不及防,整个人朝前冲去,电光火石间,姜珣从旁起身,一把捞过她,两人险险稳住。
外面传来伍溪焦急的询问:“殿下可有受伤?”
李星娆一阵恼火,扒开姜珣的手,怒道:“怎么回事!”
不等伍溪回话,何莲笙的声音从外传来。
“臣女无状,惊扰长宁殿下,请殿下赐见,莲笙愿受责罚!”
姜珣听到声音时,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公主,只见她怔愣片刻,俨然没了刚才的怒气。
可她也没别的动作,只是坐回去,隔着马车,语气平淡的问:“何娘子有何寻本宫何事?”
外面没有声音。
姜珣心生好奇,抬手挑开车窗帘一角往外瞄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低笑。
“或许,殿下该打开车门看看。”
李星娆不明所以,但见姜珣笑容玩味,搞得她也有点好奇,索性让伍溪开了马车门。
虽然心理有了准备,可甫一看到站在外面的何莲笙,李星娆还是愣了一下。
热闹街市里,少女站在烈日之下,红彤彤的清丽小脸已浮了汗珠,她穿着打扮不俗,却直接用手抱着一盆白色牡丹,于众目睽睽之下拦下她的马车。
终于见到公主,何莲笙粲然一笑,大声道明来意:“殿下,臣女是来给您赔罪的?”
赔罪?
李星娆看她手里抱着的东西,大约猜到了她的来意。
果然,何莲笙短暂酝酿一番,再度开口:“日前殿下曾设花宴,臣女作为受邀宾客,不止在殿下面前失礼,还将殿下高价培育的花种毁了许多,可是殿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和臣女计较,臣女又感激又愧疚,所以来同殿下赔罪。”
说着,她将手中的白牡丹捧起:“臣女细细打听,才知殿下的花种名贵非凡,臣女手中所剩钱财不多,只够买这一盆,但没关系,从今日起,臣女会凭自己的能力筹钱,来赔偿殿下的损失。”
姜珣玩味的笑了两声,低声同公主道:“想不到何娘子还是个细致人。”
李星娆的思绪被姜珣的话音拉回,敛眸间悄悄掩去藏于眼底的心绪,淡淡开口:“本宫知道,何娘子当日是为救人,并非有意破坏花种,并无责怪,何娘子也不必介怀,这盆花本宫收下,此事便就此揭过。”
伍溪闻言,上前接过了何莲笙手里的花。
何莲笙怀里一空,张嘴还想说什么,马车里却已传来公主的发令:“回府。”
“哎……可是……”不等何莲笙说完,马车已驶远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周围已来了不少人,都是看热闹的,何莲笙咬咬牙,大喊一声:“长宁殿下,等等我呀,我的赔罪还没完呢!”
说完,何莲笙发足狂奔,朝着走远的马车追去。
马车里,姜珣颇有兴致的欣赏着何莲笙送来的花,中肯评价:“何娘子的赔罪,真诚有余,就是眼光不足,殿下的府里的花圃,随便薅一株都比这个强啊。”
说完,姜珣大胆下结论:“殿下亏了。”
李星娆摇着扇子,斜他一眼:“又不是给你的,亏不亏与你何干。”
姜珣:“殿下难道不好奇,何莲笙会用这么大张旗鼓的方式跟您赔罪,唯恐旁人不知她心中对您非但没有记恨,反而是满满的感激吗?”
李星娆毫不犹豫:“不好奇。”
姜珣:“可下官很好奇,她看着殿下时,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感激,哪怕现在有刀子飞向殿下,说不定都能飞身来挡一挡,如此厚情,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当日冲撞得罪殿下,殿下没有责怪之故吗?”
“且不说此事已过去很久,就说她刚刚经历了那么凶险的绑架,但凡心智正常的,都不可能没事人一样,专程为之前的事来向您赔罪。”
李星娆叹了口气,一副我不想提你却偏要提的无奈,质疑的眼神平静的看向姜珣。
姜珣意识到引火烧身,连忙道:“殿下不要冤枉下官,下官可以保证,不曾泄露半点线索让何娘子知道是殿下派人救的她。”
“不是你,还会是谁?”
姜珣挑眉:“那就要看,殿下还曾告诉过谁,或是谁还有机会知道真相了。”
李星娆愣了愣,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选。
是他?
他没有顺水推舟承下人情,反而和何莲笙坦白了?
“殿下在好奇吗?宣安侯为何会告诉何莲笙真相。”
“有什么好奇的,”李星娆不容置喙的反驳:“裴镇此人孤僻难测,也许是她不想承本宫的情,也许是他不想与何莲笙有牵扯,毕竟关系一复杂,就会有麻烦。”
姜珣忽有所感,挑开车帘往外探头,发出一声得趣的笑声。
“看来这个麻烦,殿下怕是很难甩掉了。”
李星娆起先没懂,直到她看到跟在马车后追了一路气喘吁吁的何莲笙时,了然之余又倍感惊讶。
“你……”搞什么鬼?
何莲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单髻已松,簪在发件的珠花也要掉不掉的挂在脑袋上,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殿下……我……我话还没说完。”
李星娆冷冷看了姜珣一眼,这厮正抿唇忍笑,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纯粹看戏生趣。
再看一眼何莲笙满眼真诚的模样,李星娆语气一软:“先进来吧。”
何莲笙跑了一身汗,头发又乱,崔姑姑索性带她去厢房里简单擦拭了一下,还重新给她梳了发,等何莲笙收拾好自己出来时,公主正在花厅饮茶等待。
“不是说了,此事就此揭过,何故追车至此?”
何莲笙这会儿已缓过来,她目光坚定的看向公主:“因为臣女话还没有说完。”
李星娆顶着对方纯粹赤诚的目光,竟有些头疼:“你还要说什么?”
何莲笙完完整整的把自己的意思表达了一遍。
满园被毁的花种价格不菲,肯定不是她那一盆花和几句道歉能抵的。
而她糊涂犯错,肯定也不能冲家里的亲长要钱,所以她想凭自己的本事把花种的债挣回来。
李星娆只觉得好笑:“且不说你父亲乃是一方大吏,单说本宫也不可能要你抛头露面挣来的钱,更何况,本宫已有言在先,此事就此揭过,而你执着不放,到底是为了什么?”
何莲笙沉默片刻,竟梗直脖子,道:“为一个说法。”
李星娆蹙眉:“说法?”
“我知道,殿下并不是绑架我的人。自我踏入长安城,与殿下有交集开始,便已落入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我给殿下添了很多麻烦,甚至让殿下被污蔑,倒头来,还承了殿下的恩情。”
“除了殿下之外,不是没有人告诉我,此事最好就此揭过,以免再生麻烦,可是……我心里过不去。我不相信我亲自出面证明,还抵不过旁人一张嘴的污蔑。”
李星娆笑了:“所以,你亲自出面作证的方法,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本宫示好,让旁人知道,若本宫真的害过你,你不可能如此亲近,是吗?”
何莲笙握拳,郑重点头:“是!但也不止为这个。”
“当然,你不是还要赔花种吗。”李星娆语气里含了打趣。
何莲笙认真道:“所以我想出了一个两全之法!还请殿下成全!”
李星娆看着面前执着又天真的少女,心底那份情绪再次翻涌,没等她开口,一旁的姜珣主动道:“殿下,何娘子一片真心,您何不听取一二呢?”
“这里又有你什么事?”李星娆出口斥责,可姜珣正在飞速的适应与公主的相处模式,对公主的态度接受良好。
“微臣多言,殿下恕罪。”
何莲笙看在眼里,对这个为自己争取开口机会的军俏郎君存了几分感激,转而又殷切的看向公主,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仿佛能蹦出布灵布灵的星星。
李星娆更头疼了。
果然是麻烦。
第42章
何莲笙的想法很简单,但也大胆出格。
她愿侍奉公主一个月,当牛做马都行,像公主身边的长史一样。
这样一来,她既能为公主做点什么,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对公主的态度,令流言不攻自破;又能将挣得薪俸拿来抵一部分花种的钱。一举两得。
当然,这个只是私下约定,对外只会显得她亲近公主。
姜珣听得眼角直跳。
自荐就自荐,拿他作比干什么?
谁当牛做马了?
李星娆的表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虽说这个约定是私下的,但何莲笙身为官眷,整日在她身边跟前跟后的伺候算怎么回事?
就算是梦里那个没脑子的李星娆,也做不出这种遭人诟病的蠢事。
李星娆脸一沉,不想再和这天真的小娘子拉扯。
“何莲笙,本宫再说一次,花种的事已经过去,其他的事,本宫也不想再提,难得你知道自己是个容易惹麻烦的人物,你若真心怀愧疚感激,那就麻烦你离本宫远一点,崔姑姑,送客!”
在公主冰冷的逐客令中,何莲笙一脸无措的被请走。
……
明媚的阳光铺洒园中,此前被刨得面目全非的观景亭花圃已然恢复原貌。
李星娆站在廊下,静静盯着那片花,若有所思。
“殿下后悔了?”
这声音一出来,李星娆就皱了眉。
“滚。”
姜珣轻笑两声:“微臣滚了,殿下的心事也不会就此化解消散,何不留个人说说话呢?”
李星娆转头,冰冷的眼神笼罩住姜珣:“你说,当日绑架何莲笙的人准备怎么处置她来着?”
姜珣顿了顿,依言作答——活埋于此处,以尸身滋润花圃。
李星娆挑眉:“你若再这样没有规矩随便开口,本宫便亲自拿你试一遍,也不枉他们给本宫想的这个残忍的名头,如何?”
姜珣显然没有被这话吓到,淡然道:“下官很早以前就想问殿下一个问题,既然殿下都说出要活埋我的话,那这问题,怕是得抓紧时间问出来。”
他慢慢抬眼,直视公主:“从殿下与微臣第一次见面开始,便对微臣表现出一种超出常理的恶意与防备,诗词一事也好,之后的牢狱之灾也罢,微臣自问从未的罪过殿下,何以殿下要如此对待我?”
李星娆面无表情的听着姜珣温和的控诉,忽然迈步朝他走去。
姜珣半点不曾躲闪,直面公主携来的威压。
两人对视片刻,都在审视对方,忽的,李星娆轻笑道:“说的很对,自你我见面以来,你其实并未得罪过我,可是怎么办呢,本宫看到你,就想欺负你啊。”
姜珣表情复杂,眼神仿佛在说——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片刻后,他也笑了,笑的无奈又苦涩。
“笑什么?”
姜珣长叹一口气,淡淡道:“在笑自己。”
他慢慢收了笑意,语气罕见的认真起来:“笑我无从反驳,得主如此,认了。”
李星娆轻嗤一声,捕捉到了笑点:“主?”
姜珣耐心道:“微臣今为殿下长史,代殿下打理诸务,难道不是认殿下为主?”
李星娆没说话。
姜珣叹了口气:“既已把话说到这里,下官不妨与殿下再说明白些。”
“与殿下相识至今,下官的确屡次冲撞算计殿下,但请殿下扪心自问,这些冲撞的算计,哪一样不是为自保自救?若殿下认定下官对您有恶意,毫不客气的说一句,那也是殿下挑起的。”
李星娆表情莫测:“你现在说这些,是在挑衅本宫?”
“不是挑衅,是请求。”
“请求?”公主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丝意外。
姜珣眼神渐深,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他微退一步,冲李星娆搭手深揖,语气认真而郑重:“如今无人不知,姜珣是长宁公主的府官,前途荣辱皆系于公主之手。所以微臣恳请殿下,能给殿下与我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从今日起,下官会做好自己的本职,让殿下看到下官的忠臣,彼时,也希望殿下能给予下官应有的信任。”
姜珣没说一句,李星娆眼中的思虑便更深一层,将他的每一句话翻来覆去的细品,以至于姜珣说完好一会儿,都没有等来公主的表态。
就在他琢磨要如何打破此刻尴尬的静默氛围时,李星娆忽然开口:“知道本宫为何要走这一趟吗?”
话题跳的有点快,但没关系。
姜珣跟上节奏:“殿下是指去洛阳?”
公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表情。
姜珣略一思索,试探道:“皇后娘娘允殿下去洛阳,是为母族亲长祝寿,但这只是名义上的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
李星娆很有耐心的跟他话套话:“所以呢?你觉得本宫应该有什么意图。”
若是在从前,姜珣少不得要运用一下话术,把敏感的话题说的云遮雾绕,句句留下辩解的余地。
但有了之前这些经历打底,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和李星娆的相处方式,得换一换了。
姜长史经过片刻的思索,直白道:“黑市一案,令太子风光大盛,与此同时,朝中对尽快立下太子妃的呼声也越来越大,洛阳有东方、百里二族,皆为太子助力,必然希望太子妃出自两族之一。殿下此去洛阳,或许与此有关。”
李星娆深深打量着姜珣,语气陡然柔软暧昧,悠悠道:“姜郎,你简直像长在本宫心里了一样。”
姜珣神色一凛:“下官不配。”
李星娆被这话逗笑,语气立马正常起来:“你也收拾一下,与本宫同去洛阳。不过在此之前,本宫还想请你帮个忙。”
态度一旦表明,试探便接踵而至,层出不穷。
姜珣四平八稳:“殿下请讲。”
李星娆弯唇一笑,眼里带了好奇:“当日你明明身在牢狱,却可以精准无误的守到何莲笙,且将裴镇的部下引到了现场,可见你手头有一批能力非常的人才。”
不等姜珣反应,她直接凑到他跟前,闪着何莲笙同款布灵布灵眼:“你在哪里搞到这么好用的人?有什么路子,介绍给本宫呀。”
她忽然可爱,像个天真稚嫩的小姑娘,姜珣难免被她这阴晴不定的变化搞得有点迷茫:“啊?”
李星娆脸一板,又恢复成了高冷模样:“不想说就算了。”
姜珣总算反应过来,连忙道:“殿下何出此言,那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卑微之人,让殿下亲自差遣都怕污了殿下的手,只要殿下一句话,微臣自当替殿下驱使。”
李星娆想了想,雀跃的双手合十,重复天真:“说的有道理,姜郎有的就等于本宫有了,何必再另外苦寻呢。”
她拍了拍姜珣的肩膀,“那这一路,本宫就全靠姜郎了!”
姜珣眼光轻闪,这种极速前进的直白和信任,让人有点适应不过来,甚至怀疑它是虚假的。
但该表的态还是不能少。
“殿下放心。”
……
就在李星娆筹备出发洛阳的当口,太子找来了。
“之前早说要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结果一直被公务绊着,今日总算有机会了。换身轻便的衣裳,跟孤走!”
去的路上,李星娆好奇地问:“要去哪啊?”
太子没答,指着李星娆身边的跟屁虫:“带他干嘛?”
姜珣恭敬的回道:长见识。
太子:……
就这样,李星娆一路跟着太子来到了城外一座马场。
从前的李星娆多半待在宫中,很少外出,更别提骑射。
但现在,她先是远赴绛州剿匪,接下来又要前往洛阳,宝马良驹对她来说,也成了所需之物。
“出行车马自有府官准备,太仆寺也备有良驹,何以专程来此?”
太子摇摇头:“孤现在觉得,你去洛阳一趟也是好事。”
姜珣轻轻弯唇。
李星娆莫名其妙:“这怎么说?”
太子也不绕弯子,点评道:“你就是出门太少了,失了许多乐趣。”说完径自往里走。
李星娆看着眼前的马场,正要往里走,脑子里忽然一嗡!
又来了,消停许久的噩梦又开始闹腾,自脑海深处散出的碎片,自动拼凑成画。
梦里的春宴后,她对那身份不明的狗男人一见钟情,一往情深,想方设法亲近,其中一法就是请他教授骑马。
她根本不喜欢骑马,马场一圈跑下来,发间嘴里都是灰,腿还磨得疼。
可为了这男人,她缠着皇兄要马,一般的还看不上,要挑极品。
待得偿所愿,她兴冲冲牵着马去见他,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这马适合送去军中作战。骑兵难养,好马更难得,与其供殿下一时兴起的娱玩,倒不如送去军中,价值更大。”
放到现在,李星娆高低得给这混账判个大罪,丢牢里好好反省人生。
她堂堂一个公主,还配不得一匹好马?
可偏偏梦里的自己尤如被猪油蒙了心,竟觉对方言之有理,坚持将马送去军中不说,之后面对那狗男人时,硬生生让自己矮了一截,好像自己做了什么抬不起头的错事。
如此做派,简直是皇族之耻,别说梦里的敌人,她都想给那个没脑子的自己两刀子。
正当李星娆杵在门口进行丰富的心理活动时,又有人来了马场。
“大哥,你看。”魏义一眼叨住了熟悉的身影,有点意外:“怎么哪儿都碰得上她们。”
裴镇往那头扫了一眼,刚巧姜珣也看了过来,冲这头颔首一笑。
裴镇对姜珣视若无睹,眼神轻移,看向姜珣身边的女人。
她正紧紧盯着马场的招牌,神情如临大敌,又隐隐攒着怒气,复杂且无解。
突然,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挺直腰背,气势汹汹的走了进去……
第43章
裴镇并没有看错,公主因为莫名其妙蹦进脑子里的一段记忆,生气了。
她厌恶从前的自己,更心寒痛恨那些拿捏着她性子恣意设计欺负的人。
别叫她想起来,否则,一个都跑不掉!
大魏朝管理的马匹,除了靠太仆寺这类专司养殖之地供给,剩下便是朝廷自行采购和各地的进贡。
马匹的作用除了出行,最重要便是作战,所以,这东西虽不像盐铁那般由朝廷严格把控买卖,但价格不菲,饲养也需要条件,在寻常人家还是少见的,多是贵族富户的心头好,
于是便有商人专门开设这种马场,可提供骑射场地,供贵族富户交际游玩,可租借马厩提供专人代养良驹;最火热且主要的盈利,便是在马场每有良驹入场时,发帖广邀宾客,集中竞价买卖。
而西郊马场,是长安范围内最大的一个马场。
进来后李星娆才知,皇兄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被请到了一个设在马厩不远处的雅座。
方方正正的马册放在面前,每一匹宝马从名称、产地到绘样、辨认标记,无一不细。
只要选中了,便可立刻自马厩里将马带出来,可以自己亲试,也可以由专人代试。
太子刚介绍到这里的时候,随行的内官匆匆赶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太子神色微变,略显为难的看了李星娆一眼。
李星娆会意,“若有旁的事,皇兄可先行处理。”
太子原本还在犹豫,一听这话,立马打量了她一眼。
李星娆察觉,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心里则跟明镜似的。
以自己从前的狗德行,若皇兄许诺要陪她,那就得专心致志的陪,而不是动辄被别的人事分去心思,受到打扰,否则她定会生气耍性子。
之前藏兵一案,是事态紧急由不得胡闹任性,她在那个当口表现出成长和改变倒也没什么。
今日是闲暇游玩,且有皇兄承诺在先,她完全可以站住脚小闹一把。
可她并未如此,还善解人意的主动表态,越发显得她与从前确实不同了。
太子打量她片刻,歉然一笑,坦白道:“这马场本也是长安贵族喜好之地,大约听说孤来了这里,便纷纷前来拜见,孤知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所以才不带你一起,就片刻功夫,孤马上回来。”
李星娆甜甜道:“皇兄随意,我这面大的人了,自己能找乐子。”
太子点点头,再三嘱咐左右好生伺候,这才离开。
目送皇兄离开,李星娆这才走到雅作前施施然坐下。
这位置能同时看到马厩和旁边的赛道,顶上可遮阳挡雨,面前是瓜果点心,能得此待遇者,非富即贵。
公主眼帘轻抬,目光悠远,忽然轻叹了一声。
姜珣和崔姑姑都听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崔姑姑低下头去,并无打扰公主的意思。
可姜珣不同,他最近得了公主一有思绪他就打搅的病。
“殿下何故生叹?”
果不其然,公主一听这声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别过脸翻了一眼。
这表情,跟吃着一碗美味的海鲜粥,忽然发现里面躺了颗屎一样。
姜珣看在眼里,嘴角玩味的一勾。
知道她不喜,他故意的,反正她现在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显然,公主也在适应将他带在身边的日子。
片刻后,女人身子一松,软软倚上凭几,目光落在远方,语调慵懒动人:“哎,考考你。”
姜珣洗耳恭听。
“尚书六部加左右司的二十六司里,依照清要程度排序,首位是谁?”
姜珣愣了愣,显然意外于公主的提问,倒是一旁的崔姑姑,微微侧首,安静又认真,像在跟着公主的问题思考答案。
这问题难不倒姜珣,他定定神,答道:“纵观前朝各代,各司职务地位常有变化,但就今而言,当是吏部司最为炙手可热,清要非常。”
“其次呢?”
“其次,兵部、考功、左右司。”
“最次呢?”
姜珣又是一愣,眼中所及眼前的马场,忽然就领略到了公主的深意。
“最末,当属驾部、仓部、屯田、虞部、水部。”
李星娆笑了一下,幽幽道:“士族清高,以驴骡牛马仓廪为低下粗鄙之务,一生追求清名雅贵,职权剧要。换言之,若你在朝廷里是个养马的,哪怕你驯养出的良驹能上天,骑术精湛到无人能敌,在人心固化的阶层里,你始终是个臭养马的。”
“可是你看,同样的事情,换成身份高贵的人来做,便完全不同。”
李星娆抬手示意他看眼前所见:“如此排场,如此周到。你可以在这里养马,赛马,甚至钻研马术,那些在轻贱之人身上受轻视的事,变成了权贵之间可以消遣、可以认真比斗、甚至可以彰显身份的事。”
姜珣眼神深沉,没有说话。
李星娆也不需要他打断,她饮了盏酒,语气亦变:“国当以民为本,而民之所重,恰是庙堂之中既重视又轻视的事,可笑不可笑。”
姜珣微微侧首,看向身边的女人,他的表情很认真:“微臣只知,国无法不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殿下所言的身份差别,恰是这规矩中的重要一环。殿下已是人上人,无人敢轻视,世人各有其道,殿下不必悲悯。”
“是啊,只因我是公主,便可不必忧虑这些,那若我不是了呢?若我生来就是卑贱贫民,又或是一朝被害跌落成为阶下囚呢?那时,本宫是悲命运不公呢,还是恨敌人狠毒呢?”
姜珣严肃道:“但殿下已然是殿下,并无低贱出身,亦不可能一朝跌落。”
李星娆认真的看了他许久,语气一转:“说的对,所以本宫也没在哀叹悲悯,只是见此情景,忽然感叹,觉得很多事情不该被轻视,也希望有朝一日,这一切都能改变。”
姜珣怔愣,还没来记得开口,耳朵倏地一动。
他眸色一厉,拿起面前一颗青青硬硬的果子朝着上方狠狠掷去:“下来!”
果子狠狠砸在顶上,瓦片碰撞的脆生里夹了一道受惊的人声。
同一时间,伍溪一跃而上,长刀出鞘:“什么人。”
“哎哎哎哎别别别——”
李星娆认出声音,起身走出来往上看。
何莲笙一身粉色骑装,像只癞蛤蟆一样趴在顶上,彼时,她被伍溪的刀吓得浑身僵硬,表情都裂了,见到公主出来,她干笑着打招呼:“殿、殿下,好巧啊。”
李星娆好气又好笑,冷声问:“你在上面偷听?”
她不是恶意偷听!
何莲笙很想解释,可一看这情形,就觉得所有的解释都很苍白。
那就不要解释了。
何莲笙心一横,就保持着前倾趴的姿势,冲公主比了个大拇指:“殿下,说得好!”
姜珣忍俊不禁,瞥了眼身边的公主。
公主眼中并无愤怒,至少比对着他时温和多了。
何莲笙继续说:“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即便普天之下皆王土,可土要生金,便离不开百姓畜牧耕种,手工劳作,在那些世家贵族所轻视的行当里攒出这份财富!”
“在我看来,农工商之所以位士之下,非地位等级的高低优劣所定,而是作为国之根本,民生之基。倘若一国之中,农工废弛,民不聊生,任是多么高贵悠久的世家贵族,也一样如大厦坍圮,跌落尘埃!”
“所以,无论蓄奴农耕还是水利建设,都是顶重要的大事,即便出身高贵者,也没有道理随便定义贵贱!”
何莲笙趴在顶上滔滔不绝的演讲,逐渐忘情。
李星娆仰头看着她,最后一点不悦都被冲散,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
“下来吧。”
呃……
何莲笙回过神来,“殿下,我……”
李星娆淡淡道:“本宫觉得和你很聊得来,可这个聊天姿势,是不是太累了?”
明白!
何莲笙眸光一亮:“我这就下来!”
伍溪见状,立刻收刀,还顺势扶了一把,和何莲笙一起跳下来。
公主已走回去,半点要质问的意思都无,反而招呼起来:“坐吧。”
姜珣抬手为何莲笙引向公主右手边的位置,何莲笙冲他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衣裳,乖巧入座。
姜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公主的表情,在她左手边坐下。
何莲笙还不至于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懂,虽然长宁公主没问,但她还是主动且简洁的解释了一下。
她今日其实是随表姐来玩的,随行还有另外两个小姐妹。
可她进来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公主,加上之前的请求没有被允许,她一大胆,就借故离开,悄悄跟了过来。
何莲笙的拳脚功夫一般,但轻功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她说她娘当初教她武功,就是为了她在关键时刻能逃命避难。
加上这马场进出把关严格,又是青天白日的,不至于有刺客,所以她悄悄趴在公主所在位置的檐顶上,伍溪等人都没察觉。
听到这里,李星娆的眼神朝伍溪瞥了一眼。
伍溪浑身一紧,自从跟着公主以来,他常常觉得自己能力不足。
这些日子以来,他学习了近身不沾身伺候、增强了气力和拳脚功夫、多学了两样暗器,甚至连急速逃生结绳法都练了,半刻都不敢松懈。
奈何学海无涯,想要成为一个让公主无可挑剔的护卫,路漫漫其修远兮。
今日之后,他得勤加练习轻功和耳力了。
“臣女当真没有恶意,冲撞殿下,还请恕罪。”
李星娆并没有责怪伍溪的意思,就是随意看一眼,倒是这个何莲笙,让她叹气又摇头。
“本宫上回和你说的话,你还真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何莲笙:“啊?”
没等公主回话,姜珣趁机岔开话题,指向旁边站了许久的两人:“殿下,这两人是?”
李星娆也早就留意到这二人,但见他们的穿着应是朝廷命官,遂开口询问。
二人连忙上前自我介绍。
原来,太子这一趟安排的相当细心周到,怕妹妹不懂嫌麻烦,还专程在太仆寺调了两个马博士随行,精细讲解选马的要领。
正是此二人。
来都来了,加上之后出行她的确需要好马,李星娆打起精神开始翻面前的册子。
两个马博士往公主面前一站,开始就着册子上的马匹种类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来。
奈何一本册子看完,马博士讲的口都干了,公主殿下都没有表现出对哪匹马情有独钟,反倒是公主身边二人,时而目光一亮,时而兴味浓厚。
肯定不会是马不好,这一批是太子殿下都亲口赞过的良驹。
那就是他们讲的不好了……
两个马博士逐渐紧张,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太子的人来救场了。
“长宁殿下,太子殿下差奴婢来问,您可选出心仪的良驹了?”
李星娆拿过面前的马册,起身道:“选好了。”
两个马博士面面相觑,一人道:“不知殿下选定的是哪一匹?”
李星娆卷起马册握在手里,示意来人领路:“不急,先去找皇兄。”
第44章
李星娆在东宫内侍的引路下,找到了太子李宗琦。
果不其然,太子身边站了好些人,有男有女,热闹的很,她没急着过去,领着人在隐蔽处站定,悄悄打量起来。
众多人中,李星娆一眼认出站在太子身边的裴镇,他身边还站了个年轻少女,眼神几乎粘在了他身上。
每到这时候,李星娆就想叹气。
拜她从前骄矜做作的狗德行所赐,从她的角度看到的脸,要么眼熟喊不出名字,要么就眼生。
都是谁啊。
“咦,是我表姐和秦娘子。”何莲笙的小脑袋从公主身后探出来,帮她认了两个。
姜珣站在两个女人后面,挑了挑眉:“武元侯世子?”
春风拂过,偷窥一角迎来片刻的安静。
公主缓缓转头看向身后二人,眼神莫测。
何莲笙被盯得一脸茫然,姜珣则是心领神会:“原以为只有五原都督府奉诏回京,没想这马场里,四大都督府已聚其三。”
四大都督府。
李星娆心中一动:“你都认得?”
姜珣二话不说,一一为公主介绍。
宣安侯身边的,是今协燕王守安南都督府的武元侯世子,秦敏。
另一边则是中书令韦平之孙、协助韩王镇守安北都督府的韦氏猛将,韦进,旁边那个应是他的姊妹。
听到这个“应是”,何莲笙主动开口补充:“秦世子身边的是她同胞亲妹,秦二娘子,韦将军身边的则是他的胞妹,韦家三娘子,两位娘子与我表姐是在花宴上认识的,今日也是特地相约在此。”
姜珣用近乎激赏的眼光看了眼何莲笙。
李星娆没空管他们,她脑子里嗡嗡响,隐约想起当日脑海里浮现过的画面。
东方氏倒台,代替东方氏驻守龙泉都督府的人,便是姓秦,那面绣着“秦”字的帅旗,曾一度在她梦中环绕,挥之不去。
秦氏,武元侯府,难道想对付东方氏的,是燕王?
公主眼中一瞬间划过许多思虑,而后冷静下来:“既然都认得,那就得去打个招呼了。”
……
李星娆端起笑容走过去,才走两步,站在太子身边的裴镇忽然侧首看了过来,然后所有人因为他,发现了款款而来的长宁公主。
同时,樊锦也看到了自己的小表妹,表情都裂了。
她怎么又和公主搞到一起了!
李星娆走近,随手免了众人的礼,张口就冲着太子去,话里颇有微词:“皇兄若有公务,早说就是,何苦将我诓骗了来,又弃在一旁不顾?”
太子如蒙天大冤屈:“这是什么话,孤不过是偶遇裴侯和两位将军,说了两句话。料想你也该选的差不多,这不就将你请来了。”
太子话音刚落,韦进便开口邀请:“长宁殿下来的正好,咱们这儿要赛一场,殿下若有兴趣,可一道为我们判个胜负。”
他刚说完,旁边一身蓝色军服的秦敏便笑了一声,傲然回敬:“也是,有两位殿下观赛作证,好过有人输了赖账。”
李星娆心念一动,假装审视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笑问:“我怎么觉得,皇兄是请我来看热闹的?可我好像来晚了,这热闹看的没头没尾的。”
太子了然一笑,先是为她全面的介绍了一下在场之人,然后道出原委。
从军习武之人,对武器马匹情有独钟,而今日这个小小的马场里,一下子就聚集了三方都督府的人,对宝马良驹的喜爱不在话下,不约而同的有了包场之意。
而马场东家知道今日来了何等尊贵的客人后,一听说贵客想买马,立马让驯师将马匹全数收回厩中,价都不敢涨,乖巧的等着贵客来提。
如此一来,就成了竞购之势。
可大家都是体面人,总不能为了抢马大打出手,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赛一场,摘得头名者可得包场资格。
太子简要说完,却见妹妹毫无反应,犹似出神,索性又喊了她一声。
李星娆回神:“什么?”
太子也不追问她为何走神,耐心的重问:“孤问你,你的马可挑好了?是要看赛马,还是去试马?”
李星娆原本还在思考皇兄专程把她喊过来的用意,眼下思绪无缝衔接,瞬息之间调整好心绪,抬手亮出那本马册,眸光扫过面前众人,笑道:“方才说的西域良驹,莫不是这本册子上的?”
韦进和秦敏都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们在这竞争的同时,一位大魏公主正在优哉游哉选马分羹。
太子身为储君,自不会和下臣争抢资源,面对有心拉拢的人,给赏都来不及。
但长宁公主就不一样了。
即便他们常年不在长安,但只要进了长安地界,经历春宴花宴两场闹剧,即便没见过长宁公主本人,也能对她的生平事迹如雷贯耳。
作,非常能作。
虽然最近似乎转性了,还得了嘉赏,但表扬往往是飘的开端,谁也不能保证这位公主殿下会不会在这时候横插一脚。
果然,只见长宁公主悠然垂眸,将马册展开,话是对着太子说的:“我选好了。”
女人指如纤葱,修剪精致涂着蔻丹的指甲随意点了三下:“这匹、这匹、这匹——”
每点一下,韦进和秦敏的眼神就多一分心痛。
翻译一下就是:你总共一个屁股,一匹就够了,还要三匹!?
只听长宁公主悠悠道:“——不要,其他都要。”
裴镇眉梢轻动,眼底滑过一丝隐晦的笑意。
姜珣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太子,只见太子背起手看向远处风光,眼底皆是悠然之色。
韦进&秦敏:!?
……
狮子大开口,莫过于此。
别说秦敏和韦进,就是跟在裴镇身边的魏义都惊掉了眼珠。
不偏不倚的说一句,这马给谁都比给这群王孙贵族要值当!
他刚要不知死活的张口参战,忽而扫见自家侯爷撇来的眼锋,张开的嘴又默默闭上了。
秦敏扫向一旁的裴镇,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也没说话。
李星娆故意这么说,就等着他们回应,没想到一个个都成哑炮。
好没意思。
你们不说,那我可就继续说了。
她转头冲太子索要:“皇兄,可以牵马了吗?”
没等太子回话,一道女声从旁横了进来。
“且慢!”
李星娆心里道了句“果然”,漫不经心朝声音来源处扫去。
秦萱大胆的站了出来,先向李星娆施了一礼。
李星娆心里笑道,行,还有点礼貌。
然后就听秦萱一本正经道:“敢问殿下,您购得这些良驹,作为何用?”
李星娆凉凉道:“马当然是用来骑的,难不成用来扛吗?”
“萱娘。”秦敏一听公主语气,连忙喝止妹妹:“不得无礼。”
可秦萱哪里听,她自小跟着父母驻军,并不像长安城里被贵族规矩礼数约束的小娘子,性子辣的很,加上宣安侯在场,她越发有心出头露面。
秦萱:“所以,马对公主殿下来说,只是出行的工具,可替代的良驹数之不尽。但今日马场的这批良驹,却是难得可用于作战的品种。”
“今日在场,除了臣女的哥哥,宣安侯和韦将军亦是久经沙场之人,所以他们才会对这批良驹情有独钟,势在必得。良驹与他们而言,并不是寻乐的玩意儿,而是保家卫国的武器。”
“臣女斗胆说一句,正因有了边关安宁,天下太平,殿下才能在这繁华盛世中打马而过,一展娱兴。”
听到这里,李星娆又想,原来是先礼后兵。
秦萱很刚,但并不盲目的刚,说到这时,又机敏的退了一步。
“当然,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在此,这批良驹,也应两位殿下先选。殿下何不挑选一匹自己最满意的,留下其他,成全侯爷他们的一片卫国之心呢?”
秦萱自觉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心里控制不住的澎湃,悄悄看了眼裴镇。
然而,裴镇双手负于身后,轻垂着眼,仿佛在看脚下石板的纹路,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对她投来意外且激赏的目光。
秦萱心里打鼓,又装作无意扫向其他人,只见太子含笑不语看着公主,韦进兄妹各有所思,公主身边的人则全关注着公主。
就在秦萱心生失望之际,忽听一声凉凉的轻笑。
公主的笑容不入眼底,“说的大义凛然,就是不知,你托起这顶高帽,人家敢不敢伸脖子来接啊?”
秦萱茫然一瞬,就见身边的人都有了反应。
秦敏和韦进同时看向公主,目光深邃,连裴镇都抬起头,他没看公主,但秦萱看到他嘴角一闪而逝的弧度。
太子轻咳一声,替哑声的秦萱发话:“长宁,你这是什么话?”
句式是责问的句式,但语气半点没有责问的意思。
李星娆悠悠道来:“保家卫国者确然可敬。但依着你的意思,等于是一切事物在军员军事面前都得自矮三分,甘心让步。因他们保家卫国,所以要匹配最好的条件,这与将将士英雄高高捧起奉若神明有何异样?”
“那反过来,他们得到了最好条件,是不是也当回馈令人满意的答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呢?”
“更进一步,若一个不慎打了败仗,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信任和期待被辜负,反过来指责攀咬,将他们所得的荣誉赏赐,都看做了罪过呢?恰如无法保佑凡人的神明,渐渐失了信仰香火,终究落败啊。”
秦萱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意思会被公主抬到这个程度,直接愣住。
李星娆微微一笑,拿捏出温柔体贴的调调:“不得不说,秦娘子一番话大义凛然,令本宫佩服,几匹马而已,本宫也不是非要不可。”
“但就怕这么拱手一让,传了出去,就变成各都督府自恃功高,蔑视犯上,逼的太子与长宁公主都要为之让步,平白给侯爷和几位将军增添麻烦是非。”
公主微微一笑:“所以你想想看,就算本宫现在相让……啊不,有心成全,谁又敢接呢?不是本宫吓唬你,没有人比本宫更懂流言的伤害有多大。”
何莲笙听到这里,竟忍不住重重一点头,惹来一些目光。
樊锦快崩溃了。
你可低调点吧!
公主故意将秦萱原话里的关键词咬重,听得秦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谁都不敢看了。
这话像一个个巴掌啪啪打在她脸上,奏成一句隐晦的嘲讽:你看你,多嘴说那话干嘛呢?
第45章
气氛,它有些僵硬。
更微妙的是,公主这番话,太子竟没有发表意见,大有“孤保持沉默,你们自己品品”的意思。
就在这种气氛持续发散时,长宁公主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各位刚才,可是打算赛马来着?”
此话一出,局面稍显缓和。
秦敏:“是,不过殿下既已相中,那这批良驹理当优先归于殿下,臣等不过是偶见良驹,一时生了娱兴,战马重要不假,但还不至于少了这一批良驹便溃不成军,舍妹言辞略有夸大,还请殿下恕罪。”
“哎,本宫可不这么想。”李星娆反驳道:“恰是秦娘子一番话,令本宫幡然醒悟,这批良驹,是万万不能尽收囊中的,不过本宫有个得趣的新玩法,不知各位可有兴致?”
公主明显在给台阶,正常人都得上赶着下,但这当中并不包括裴镇。
裴镇冷淡开口:“臣……”
“宣安侯第一个报名,很好。”李星娆飞快截了话,振声道:“还有呢?”
秦氏和韦氏两兄妹各自对视一眼,相继应和。
裴镇抿唇,面无表情的抬眼,对上了一双笑意满满,又带了点挑衅的眼。
李星娆短暂的扫过裴镇,眉梢微不可察的挑了一下。
裴镇的唇抿的越来越紧,可直到公主开始宣布游戏规则,他始终没有开口拒绝或者反驳。
公主的意思很简单,有秦家二娘正义之言在前,她要还贪心的拿下这批良驹,回头就该有人指责她身为公主,却不分轻重了。
但基于在场没有人敢明晃晃的接受太子和公主的谦让,所以不妨就用一场公平公正的比赛来分出胜负,拔得头名者,便拥有包场资格。
而这个过程中,公主也会参与,但不是上场竞赛,而是押宝的。
她会在参赛者中选出一名押宝,若对方获胜拔得头名,便送一匹马给她。
如此一来,良驹能物尽其用,既是凭实力挣得,方才所谈之忧虑不攻自破,运气好的话,公主也不会空手而归,一举多得。
公主还挺体贴,见女眷里且不乏有何莲笙这等习武的娘子,补充了一句,有兴趣赛马的可以跟着上场一试;若不想上,也可以在场外一道押宝。
诚邀诸君入局。
不得不说,公主当真是搞气氛的一把好手。刚才还僵硬尴尬的氛围,被她三言两语点燃了。
秦萱在明确了规则后,热乎乎的目光立马朝裴镇看去。
李星娆看的分明,继续煽风点火:“看来秦娘子连要押谁都想好了。”
秦萱不妨公主公然调侃,脸蛋瞬间升热爆红,再不敢胡乱看谁,手指飞快的绕着腰间佩戴的玉坠流苏。
韦三娘见状,主动为秦萱缓解尴尬:“长宁殿下有此兴致,臣女等自当作陪。”
眼下之意,她也选择押宝。
何莲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满眼兴奋的看向宽敞气派的跑道,跃跃欲试:“我——”
说时迟那时快,樊锦猛地将何莲笙拉回自己身边,眼神震慑——你不许上!
何莲笙以前不懂,现在还能不懂!?
大家就是因为忌惮长宁公主,总觉得她会折腾人,所以言行才那般小心。
可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呀,她趴顶被发现,不也全须全尾下来了吗?
想亲近公主的初衷开始作祟,何莲笙将表姐的提示抛诸脑后,摇着看不见的小尾巴重新凑到公主身边:“殿下想好了要押谁吗?”
李星娆瞥她一眼,好笑道:“怎么,想抄功课呢?”
何莲笙目光亮晶晶的,旁若无人的吹捧:“殿下慧眼如炬,跟着殿下选一定没错!”
李星娆眯了眯眼,竟然有点佩服裴镇。
她一个女人,都有些架不住这种明媚少女扑面而来的直白感情,他竟能一视同仁的拒之千里。
若非有那晚树林里的经历,她当真会以为他不行。
公主尚有此感,韦、秦两位娘子又如何看不出来何莲笙的态度。
真实奇了,两人参加过花宴,亲眼见到何莲笙毁了长宁公主的花圃,之后就传出她被歹人掳走,可能是长宁公主下的手的流言,好在被宣安侯救了回来。
可是,今日情景,似乎和这个说法完全沾不上边。
何莲笙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宣安侯视若无睹,连眼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倒是满心满眼冲着长宁公主去。
除非她是从娘胎出来就带着演技,无懈可击,不然真的很难让人怀疑她的真情实感。
正当何莲笙的种种举动引人深思之际。
李星娆:“那就这么定了。方才是哪几位要一较高低来着?几位娘子先选,本宫也好参考参考。
太子看了眼裴镇等人,笑着开口:“诸位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谁还能抽身?
韦进和秦萱都表示愿意一赛。
裴镇没急着表态,眼锋再次无声的扫向几步之外的女人。
她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正等着他的眼神,那把收起檀木折扇被她握在手里,漫不经心的点着自己的唇,轻轻两下,意味显然——别忘了你做过的事。
然下一刻,她又继续点着唇扫向旁人,好像这个动作并无深意,只是她思考选人时下意识的动作。
裴镇终究没有拒绝。
于是上场人选定下来,宣安侯裴镇,武元侯世子秦敏,以及韦进。
韦三娘斟酌片刻,笑道:“听闻宣安侯当年在明月关一战,单骑斩百人,武功骑术无人能敌,若将这局压在侯爷身上,必定无愁胜率。”
听了这话,任谁都以为韦三娘会选裴镇,不想她话锋一转:“可有侯爷璞玉在前,似家兄这样只精于拳脚功夫的,定是敌不过,只怕会没人选,为了家兄颜面,三娘冒险押家兄一局。”
“你这丫头!”韦进好奇又好笑,假意作势要教训,韦三娘笑着躲了一步,兄妹二人的亲昵互动,倒是将气氛又松活了许多。
秦萱得了韦三娘的启发,反其道而行,冲秦敏挤眼笑道:“阿兄整日说自己骑术精湛无敌,可今日劲敌在前,也不知你这气焰还能嚣张多久!”
说着,秦萱期待的看向裴镇:“侯爷,萱儿斗胆,这一局押您胜!您可得全力以赴,叫我阿兄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才好再进一步!”
秦萱说完,樊锦红着脸开口:“那我便押韦将军一局吧。”
李星娆眼神轻动,察觉这樊锦和韦进只见似乎有些火苗在攒,眉梢微挑。
何莲笙如今已经在察言观色这条路上撒丫狂奔,见状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表姐好事将近,自然心向良人,任是有多么厉害的强敌在前,她也不多看一眼。”
何莲笙大喇喇揭开两人的关系,李星娆恍然,慢悠悠“啊”了一声。
她就说,花宴相识,转而就约到这里,这感情进展未免也太快了。
原是这位韦将军与樊家娘子好事将近,才有韦三娘与樊锦在花宴相交,又于此相约。
樊锦被表妹说的脸蛋爆红,咬唇跺脚:“快别说了!”
韦进看着樊锦,眼底酝酿着淡淡的笑。
何莲笙见表姐不悦,连忙挪到公主身边,满脸灿烂与好奇:“殿下选谁?”
“我啊……”李星娆被问及,目光在几个高挑挺拔的身影间游走片刻,忽然转向站在一旁的太子:“我选皇兄!”
众人:……
太子:?!
姜珣在短暂的寂静中看了眼李星娆,忍住没有笑出声。
搞事情这活儿,算是被她玩明白了。
嘴上说着不能以身份压人,转身就把太子推出去,不敢接受太子和公主的礼让,难不成就敢在赛场上公然赢了太子?
明明可以靠身份直接抢,偏还要逼着人打场假赛。
连太子都没反应过来,“这……”
秦萱:“长宁殿下,太子殿下可没有要说赛马呀。”
李星娆故作惊讶的看向太子:“皇兄不参加吗?”
太子看了她一眼,故作不悦:“且不说宣安侯之神武,秦世子和韦将军也都是身手不凡的将才,孤岂能敌得过他们?你这不是摆明了要看皇兄的笑话?”
“切磋嘛。”李星娆说的无比自然:“骑术武艺和文学才华一样,非得有比较有高低才有更上一层楼的可能,否则便是故步自封,皇兄也说侯爷和两位将军是武艺高才,皇兄即便输了也不可惜,甚至能窥明强弱所在,是好事呀。”
“更何况,几位娘子选的,都是自己熟悉了解的人,按照这个选择的逻辑,本宫最了解皇兄,也最亲近皇兄,当然就该选皇兄呀。”
公主振振有词,秦敏和韦进却是不敢苟同。
秦敏:“长宁殿下之言不无道理,然则臣等一介武夫,行事粗鲁,习武骑射间碰撞损伤是常事也是基本。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身系社稷,若因不必要的比斗受伤,臣万死难辞其咎。”
韦进跟着道:“秦世子所言不无道理,殿下并非敌人,若要参赛,臣等必然将殿下之安危放在胜负之前,然这对殿下来说,也未必能酣畅赛这一场。”
言下之意,已把“放水”二字摊到了明面上。
正当众人静候太子的抉择时,李星娆目光轻转,看向身侧的姜珣,又漫不经心的朝裴镇那头扫了一眼。
姜珣当即就看懂了公主眼神的深意,别问,问就是他也刚好这么想。
是以,姜珣往前走了一步,对太子和公主搭手一拜:“下官有一建议。”
裴镇在李星娆的眼神扫过来时就已察觉,此刻见姜珣站出来,一双眼顿时就沉了,冷冰冰的扫向李星娆。
果然,就听姜珣道:“在座之中,长宁殿下只熟悉太子殿下,那太子殿下有何不寻一个清楚实力之人,代替您赛这一场呢?”
几乎是姜珣说话的同时,李星娆的眼神又悄悄瞟向了裴镇,而这次,裴镇正等着她,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
这一眼并不长,外人看来恰似不经意的一眼,可裴镇还是看懂了——那把小扇,这次点在了胸口!
他亲过她,而她咬了他。
不等太子给出确切的回应,一道沉沉的声音率先响起。
“若太子殿下不嫌,便由臣替殿下赛这一局吧。”
第46章
裴镇!?
“如此甚好。”姜珣右手握拳,轻击左掌,抢在众人之前开口。
“既是代表太子殿下出战,若随意选人,难免让人觉得太子殿下怠慢对手。”
“宣安侯神勇无双,与秦世子韦将军一样也是从军之人,由侯爷代替殿下,既可以放开实力一战高下,太子殿下也能免于亲身上阵受伤之患,两全其美。”
秦萱反应过来,忍不住道:“可侯爷本就是要参加的,若侯爷胜了,算是谁的呢?”
李星娆都都懒得反驳了,因为她看到秦敏的表情已经先裂了。
他们是臣啊!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一身荣辱皆系于君王之手,理当与君主同心同德,毫无保留的效忠风险。
眼下代表储君出战,还要分哪个是你的哪个是我的,这便是异心。
秦敏这会儿压根不在意谁代表谁上场了,这批良驹花落谁家也不重要了,他只想捂住秦萱的嘴,“舍妹年少冲动,胜负心作祟,口出胡言,两位殿下恕罪!”
太子笑了笑,自不会跟秦萱计较,只是问:“宣安侯也听到了,若是你赢了,那这良驹算谁的呢?”
裴镇:“良驹宝贵不假,但正如秦世子方才所言,有则锦上添花,无亦非不可,难得长宁殿下与太子殿下兴致浓厚,微臣愿替殿下出战,为殿下挣得良驹。”
话已至此,似乎也什么推脱另议的必要了。
太子领着押宝观赛的众人到场外的雅座入席,裴镇等三人则去作准备。
按理说,他们都是行伍出身,真刀真枪的马上交战不下百回,自不必像长安那些王孙贵族一般,上场前还作诸多保护准备。
但太子并不希望今日的娱兴赛事有任何人有任何擦碰损伤,三人便也没说什么,配合就是。
裴镇被马场的侍从引至更衣的帐中,里面有尺寸不同各式各样的护具,却空无一人。
侍从安静退下,裴镇没动作,也没叫人,只是在那股识别性极强的香味距离自己最近时倏地抬手,并不怎么费力的擒住了一只细腻柔软的手腕。
“嘶——”
他都没用力,她倒吁上了。
裴镇直接松手,头都没回:“已随了殿下心意,还要如何。”
李星娆摸了摸刚刚被他擒住的手腕,也不在意他失了规矩礼仪,径自绕到他身前,“来给你鼓劲助威。”
裴镇垂眼看着架子上的护具,随手翻检一二,始终没有要拿起哪件的架势,又像是借这个动作,装出在忙的样子,名正言顺不看她。
“臣并需要殿下来鼓劲,殿下也当清楚,您已然越界毁诺了。”
说好当日的事情不再提及,今朝却一而再再而三借此要挟。
“所以呢?”公主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宣安侯觉得本宫毁诺无信,又为何要受这点小事威胁,妥协至此呢?”
裴镇挑选护甲的动作一顿,抬首的瞬间,那张娇艳欲滴的脸仿佛窥见了他的行动轨迹,猛然倾身凑上来。
他可以躲的,这种速度和身法,他不仅能躲,还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将她反治住。
然而,身体仿佛坠了千金重,脚下寸步难移,他含着惊愕与茫然的眼神,眼看着那副殷红带香的唇贴上来。
温香甜软,似金戈铁马充斥的夜晚骤然响起的乡音,亦是匍匐在冰天雪地里忽然嗅到的一碗粥香,勾起人心底最赤诚无杂,像求生欲一样的本能的欲望……
轰然一声响,摆放护具的架子倾倒,压到后排,然后一排一排的倒,李星娆被死死按在一堆凌乱边,身后硌的生疼,面前灼热欲燎原。
裴镇的大手捏着她后颈将她移开,高大的身躯却迫近,将她挤在凌乱的木架与身体之间,每一个字都是艰难磨出来的:“你别逼我……”
怒不可遏的男人像是豁然扯开颈圈的野兽,而那枚颈圈,亦是他曾经亲手为自己戴上的。
暧昧灼热的角落,荡起几声轻轻浅浅的笑。
有了那晚的遭遇打底,在身处这类场景,公主竟已驾轻就熟。
“裴镇,你也应当清楚,若本宫真的逼你,就会不依不饶缠着你,让你道明当日为何那么做的原因。”
裴镇喉头轻动,哑然蹦出几个声符,半晌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你想说人欲,即兴,还是游戏?”
李星娆含着笑,直直的看进他眼里,朱唇轻启,字音仿佛能拉丝:“这话,你得闭着眼说,否则,怎么骗到人呢。”
漆黑的眼里映着公主越发明艳的笑容,她像是再给一个阶下囚判刑:“你眼里,都是情啊。”
轰然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崩塌,而那看似坚实厚重的心墙之后,藏的不过是个人,一个女人。
却不是眼前的这个人。
李星娆此刻的感受十分新奇特别。
一次次午夜梦回,她所见到的李星娆,总是那副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之态,以至于人站在跟前,她还要一遍遍追问确认自己是否被放在心上。
她在轻易就能宣之于口的谎言里寻求安慰,却从来看不懂面前那双眼里的真心。
可当她脱离那个噩梦后,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从前再怎么努力都茫然无力的事,竟也变得得心应手。
她根本不信苍白又易掩饰作假的言语,只从最尖锐的角度窥探人心。
一看一个准。
然而,这份新奇和得意才刚刚升起,又戛然而止。
她真真切切的看到一份热切的情和欲渐渐冷却,就像泥足深陷的人,忽然一鼓作气,把自己从泥沼中拔了出来,纵然身上还沾着些黑泥,却已不再受桎梏。
裴镇往后退了两步。
李星娆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扯开,裴镇看也不看她,将倾斜的架子一一捞起摆好。
这次他没有再选,随手拿起一副护具,径自穿戴起来。
李星娆在旁静静看了半晌,两人谁也没说话。
就在裴镇自行穿戴完毕,转身要出时,身后响起女人凉凉的勒令:“这一局,你必须赢。”
裴镇在帐门处站定,顿了顿,又掀帐离去。
帐中只余公主一人,她看看凌乱的地上,嗤的笑了一声。
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对峙。
不承认,但也不否认。
李星娆看向裴镇离去的方向,眼神寒凉。
……
马场这头早已准备的差不多,然而看台与场中都缺了一人,不难让人生出猜想,好在没多久,裴镇便回来了,只剩公主未归。
崔姑姑疾行而来:“太子殿下,公主忽感胸闷恶心,缓了片刻亦无好转,眼下已在马场后的厢房歇下了。”
太子神色一正:“怎会如此。”
崔姑姑看一眼烈阳:“许是染了暑气。”
何莲笙惊道:“这还没入暑呢,殿下身体竟孱弱至此吗?”
这点太阳就把她晒晕了?
樊锦已经麻了。
崔姑姑不慌不忙道:“殿下往日便甚少出门,近来奔波得很,似乎……”
太子站起来,兴致全无:“孤去看看她。”
“殿下留步!”崔姑姑劝阻:“殿下不愿扫了您的兴致,这才独自缓和,也是没缓过来,才派老奴来传话。太子殿下不妨在此观战,待得了结果,再去告知殿下也不迟。”
姜珣起身:“殿下留此观赛,由微臣去探望吧。”
太子审视他片刻,点头:“也好。”
姜珣匆匆离席,裴镇站在赛道中,无声的收回目光,抿唇间,似乎还能尝到残存的香甜滋味。
手不觉握紧缰绳,喉头不受控制的吞咽,裴镇闭了闭眼,紧咬牙关。
……
姜珣花了些功夫才到公主临时下榻的小院,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壶冰镇的酸梅汤。
而声称不适的公主,此刻正在秋千上,脚尖点地,随意的轻晃。
见到姜珣,李星娆并不意外,倒是在看到那壶酸梅汤时笑了一声。
“做戏做全套,你倒是很懂。”
姜珣假装没听懂公主的嘲讽:“不怕戏假,就怕成真,虽未入暑,但日头毒辣,殿下思虑重重,劳心劳力,饮些也无妨。”
这话说得颇有灵性,李星娆接过茶汤,“哦”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姜珣垂眼道:“殿下如此设计,无非是想替太子殿下挣得那批良驹,今由宣安侯代太子出战,可谓十拿九稳。”
李星娆笑了一声:“你还真看出来了。”
皇兄带她来挑选良驹不假,但他本人分明更兴奋期待,只是没想到裴镇等人会出现在此,且看上同一批马。
姜珣思忖片刻,坦然道:“殿下袒护太子殿下之心固然真诚,可殿下有没有想过,太子殿下半道引您过去,或许……”
“或许本就是想利用本宫来捣捣乱,叫他们谁也不敢贸然伸手?”
姜珣听出了这话中的不悦和冷淡,连忙作惶然状:“臣言语无状,殿下恕罪。”
她并非没有察觉,可还是顺着太子心意做了这件事,且结果显然比太子所设想的要更好。
不说裴镇上场赢率更高,即便他败了,也不折损太子半点颜面。
太子一直有意拉拢裴镇,无论裴镇心中作何打算,今日这一举,至少对外看来,都是他主动站在了太子这头。无论他胜败,对太子来说,都是一个示意表态的好机会。
主动权都在太子,压力全都给了裴镇。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卷动院中桃树,一时间粉瓣漫天,又飒飒落下。
一声号令,赛马场上疾影如箭,胜负亦分明。
姜珣抬眼,看到漫天桃花之下,女人抬首仰望,脸上漾起浅淡的笑。
她轻声开口,呢喃低语:“我欠他的。凡他所想,自当竭力取之。”
姜珣眼神渐深,映着落粉,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
那就当,我也欠你了。
第47章
裴镇毫无悬念的拔得头名,秦敏和韦进当场认输,良驹尽归太子。
太子很是高兴,先是给李星娆留了一匹最好的,然后以赏赐为名,给其余几人都赏赐了一匹。
樊锦原本还想推辞,一转头,就见何莲笙已经上马,嘚儿嘚儿走起来,顿时脑袋发晕,只能惶然接下太子赏赐。
相请不如偶遇,太子兴致极好,命人另寻他处设宴相邀。
李星娆借口身体不适,先行匿了,太子虽有担忧,但在姜珣和崔姑姑再三保证会好好照顾公主后,这才稍稍放心。
“秦敏?”回程的马车不疾不徐,晃的人生困,忽闻公主提及此人,姜珣的瞌睡都醒了。
“如何?有难处?”李星娆淡定的问道。
姜珣短暂的醒了一下神,继而摇头,笑道:“没有难处,只是不解。殿下为何忽然好奇此人?”
公主靠着座背,“他长得不错。”
姜珣又是一愣。片刻后,直言道:“殿下是好奇,为何四大都督的人会在这时候聚于长安吧。”
李星娆轻阖的眼缓缓睁开。
“你知道?”
姜珣的心定下来:“略有耳闻。”
“说说。”
“朝中此前就对重建东都一事颇有争议,但随着几次修漕失败和天灾人祸,此事又被提及,且与日前落定,现在应当在挑选总领修都事宜之人。”
李星娆怔了一怔。
姜珣察觉:“殿下,可是哪里不妥?”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出现在此,是为争取修都的重任?”
姜珣笑笑,用词谨慎:“殿下此言差矣,修都一事关乎国运,自有陛下与朝中元老众臣多方权衡思虑,岂是微臣能置喙猜测的。”
李星娆觉得他这副谨慎的样子过于好笑:“本宫又没说什么,你倒是紧张的很。”
姜珣笑而不答,眼帘微抬,见公主未再说话,眼底的思虑更重。
少顷,李星娆身体微微一松,重新靠近座中。
“看来,这一路得热闹了。”
……
按照李星娆的计划,这几日就准备要启程,但在她动身之前,皇后另作了安排。
重建东都监察使与副使都已敲定,加上些细碎的调动与安排,前往东都的队伍会在十日后出发。
皇后不放心女儿独自带人前往东都,所以已与永嘉帝提了,去洛阳的队伍兼领护送公主之职。
听到“护送”二字,李星娆心头一动,顺口问了问担任此次修都的正副使都有谁。
果不其然,此次修都,以宣安侯裴镇为正使,武元侯世子秦敏为副使,又有工部协官若干,还有东都行宫建成后,会有一批新设的留守官抵达。
绛州一事,李星娆便与裴镇有过交集,此次,让裴镇领队兼护送公主,皇后很是安心。
安排已经落定,李星娆倒是没反对作妖,话题一转,问及那禁药一事的后续。
皇后拍拍她的手,微微一笑,雍容华贵。
“此案不结,便无人敢再翻风浪。你出门在外,只管照顾好自己,就别担心母后这头了。时候差不多时,即便母后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来结案的。”
李星娆便不再多问,回去之后专心准备前往洛阳的细软行李。
赛马那日,姜珣并非没有看出公主和裴镇眼神之间滋啦滋啦的勾连。
初闻修都任职的名单和同行之事时,他曾以为这又是公主的什么安排。
裴镇若能为太子所用,可谓一大助力,李星娆想为太子拉拢他,怎么设计亲近,想方设法拿捏都说得通。
可是,接下里几日下来,她别说是主动找裴镇,连言语间也甚少提及,仿佛忘了世间还有此人。
直到出发前两日,裴镇派了副将兰霁前来询问公主这方出行人数货物,公主亲切招待,让姜珣来与兰霁对接。
姜珣按下连日观察而生的疑惑,将公主随行细软人数一一报上。
兰霁听完,面上不动声色,心想,难怪侯爷要她专程来问一问,公主出行架势果然不同凡响,随行细软日用之物,能抵他们整支队伍的量,更别提护卫和府兵。
这么多东西,沿途的安顿都得小心仔细计划着。
又想,如此阵仗,皇后竟还不放心,给侯爷安排了一个护送的兼差,这长宁公主真是帝后捧在手心的宝贝。
“兰将军,有什么问题吗?”
兰霁回神,连忙摇头:“没有,末将清楚了,这就回去向侯爷回复。”
李星娆微微一笑,眼神再次扫过兰霁的手腕,笑道:“本宫没有记错的话,绛州便是兰将军伴在宣安侯左右,此次去洛阳,又是兰将军来去奔忙,可见兰将军行事深得宣安侯之心,若日后出嫁从夫,也不知宣安侯舍不舍得。”
姜珣的眼光无声投向二人之间,兰霁也愣住。
“殿下说笑了,末将粗鄙,受侯爷大恩,只想做好下属的本分,哪敢妄自尊大。至于姻缘一事,只愿随缘。”
简简单单一句话,该解释的都解释,该撇清的都撇清了。
她和宣安侯绝无暧昧,只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
至于姻缘,没有想法,随缘。
姜珣轻瞥嘴角,又瞄公主。
李星娆闲倚凭几:“兰将军这个年岁,竟还没有婚配吗?那本宫可得好好替你与宣安侯说道说道,别平白耽误了你。”
兰霁心里有些打鼓。
从绛州回来的时候,她就隐隐察觉这个长宁公主好像对侯爷有点念想,因为她一路上都在旁敲侧击的打听。
那次她应付过去了,回头又和侯爷提了一嘴。
以往侯爷被告知这种事,多是冷漠无感,没想听了这事,他的反应比以往更严重——暴躁且不耐烦,多一个字都懒得听。
至此,兰霁认定这位长宁公主没戏,也没再多想。
谁能想到,公主不愧是公主,兜兜转转,又找到了机会凑上来。
上次她还是旁敲侧击问别人,这次,公主似乎将矛头对准了她,怀疑她和侯爷有什么。
这个发现固然令兰霁有些紧张,但也合情合理。
裴镇身边总共她一个女下属,若公主没有找到接近侯爷的有利方法,自然就要开始排除法——先把他身边有威胁的女子排出,再铲除。
身为下属,为侯爷挡刀都是分内之事。
可这种桃花劫里飞来的刀,让她这个有夫之妇很难做。
早知道让魏义来了!
兰霁心一横,在以往“以身挡刀”和“言语恫吓”之外掘出了第三种应对方法——无中生有。
“殿下说笑了,能让侯爷放在心上为之筹谋安排的另有其人,咱们这些下属哪里够格。”
这话果然奏效,只见公主细长的眉梢高高挑起,语调里挤满了惊讶:“宣安侯有心上人?”
兰霁面不改色:“是。”
“哪里人,上回兰将军可没有提过。”
“……侯爷甚少提及,也不大喜欢周围人提,所以上此才没有与殿下明说。但……的确有。殿下也知侯爷行伍出身,沙场起家,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过着腥风血雨的日子。”
“虽然末将并不知侯爷那位心上人是谁,但侯爷这些年……一直为她守着,无论谁亲近示好,都被他无情挡回来,一丝一毫念想都不给对方。想来侯爷对那娘子爱的很深,待他彻底安定下来时,自会接来身边……”
公主的表情一点点沉了下来。
兰霁在心中念了句佛偈。
那位不存在的娘子,抱歉了。
姜珣的目光在兰霁和公主之间逡巡,思虑一重叠一重。
没多久,兰霁起身告辞,李星娆让姜珣去送,自己坐在那儿没动,等人都离去,她一个人盯着喝了一半的茶盏,心里忽然暴起一股火。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裴镇看到她时眼神总是复杂难清。
她自认不是讨人喜欢的性子,虽有皮相,但裴镇这些年怕是也没少见美人,他们两个毫无交集,裴镇岂会忽然对她上心,又是暗线相助,又是拼死相救,还轻薄了她!
原来她和他藏在心里的女人很像!
这就完全说得通了!
狗东西!
心里有人便老老实实守着念着,她堂堂公主,岂能当人替身!
气到头上,李星娆抓起面前的茶盏狠狠往外一掷,崔姑姑闻声而来,一见公主神情,大气都不敢出,默默矮身收拾地上的残局。
姜珣回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
有婢女奉上新的茶盏,姜珣拦下,接过茶盏走了进去,提壶将重新酙满,恭敬的递过去。
“先是怀疑人家的女将军,现又醋起人家藏在心里的红颜知己,殿下,累不累啊?”
一抬眼,姜珣便触到公主嫌弃且沉冷的眼神。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姜珣暗哂,他胡说八道?
可他也不会与这位小祖宗争辩,打算顺着她的话跳过这桩话茬。
“姜珣。”
“微臣在。”
“在你的人里,挑几个追踪功夫好的,借本宫一用。”
姜珣愣了一愣:“但凭殿下吩咐。”
……
兰霁从公主府出来便直接回了宣安侯府,和裴镇汇报了一下公主那头的出行安排。
魏义在旁听的直瞪眼:“她这浩浩荡荡的,何不自成一路,偏要赖着咱们一道?沿途尽是安置就够麻烦的了。”
兰霁几句话把魏义打发了,裴镇看出端倪:“何事?”
兰霁斟酌许久,心知侯爷不喜欢听这种事,便一鼓作气简而言之:“末将觉得长宁公主对侯爷怕是已有非君不嫁之心,若侯爷无意,此行要谨慎了。”
裴镇正负手立于案前研究地图,闻言眼神一怔,看向兰霁。
兰霁怕他不信,强调道:“真的。”
然而裴镇这次并不像上回那般烦躁,倒像是回归了以往正常的态度。
无感,冷漠。
他的目光重回图上,淡淡道:“她若想自取欺辱,尽管试试看。”
兰霁看在眼里,心里稳当了。
果然还是平常的侯爷呢。
第48章
年少无知时,兰霁喜欢心有沟壑沉稳冷静的男人,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多迷人。
可等她在裴镇那里吃尽了单恋的苦,再遇到现在的夫君,她才晓得,自己并不喜欢沉稳冷静的男人。
她喜欢的,是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沉着冷静,唯独对着自己时会失控失态的那种男人,显得他专一,也显得她特别。
临郎便是如此。
可她刚到长安没多久,眼下又要转战洛阳,她心里不舍,只能抓紧时间夜夜鏖战。
虽然她来去都谨慎小心,从无暴露痕迹,但还是迎来了魏义的打趣和奚落,连从不过问她夫妻私事的裴镇都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任重道远,留点气力吧。”
兰霁在不喜欢的男人面前一向没有太对细腻的顾忌,尤其是裴镇这个她不愿回忆深想的人。
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她甚至愿意让裴镇看到他们夫妻发自真心的快乐,借此证明她当日选择放手是多么明智,同时衬托他这人从里到外都是多么的不正常。
兰霁反驳:“侯爷放心,我不会耽误洛阳之行。”
裴镇眼盯着舆图,荤素不忌的调侃:“我说李临。”
兰霁顿时面红语塞,半个字都驳不回来。
她就是这样,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刀枪不入,可在意谁,谁就是软肋。
他就专挑人软肋下手。
活该他孤家寡人一辈子!
兰霁被激的急了,说话便有些口不择言:“你便操着这副刁钻的强调继续单着吧,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旁的女子羞辱两日也就转头走了,可那长宁公主却不是好惹的主,不信你试试,看她反应过来,会不会卯力咬你一口!”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兰霁走了,没能看到被她数落一通的裴镇抬起眼来,那本该认真研究行进路线的眼神,透着几丝罕见的茫然。
她早咬回来过的。
可那又如何?
全天下那么多女子,其余都是无意,唯她是不可。
思绪一荡,裴镇不禁想到那日她凑上来一吻,吻的他心头一股凉意直沉下去,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她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他没法对李星娆视若无睹,但她已不是她了。
既已决定将她的一切斩干净,就不该因几次三番的意外亲密动摇心念。
所以拿出惯常姿态来对待,是他该走的路,该有的态度。
此一生都不该再与她有分毫交集,否则,于他二人皆是不幸。
驱尽杂绪,那双漆黑的眼恢复清明,裴镇垂眼,目光重新落于图上,继续研究路线。
……
临行前日,李星娆回了福宁宫,夜里也宿在宫中,皇后陪她许久,问的最多的便是东西准备的如何,让李星娆有些哭笑不得。
事实上,从她有了前往洛阳的决定开始,无论宫中还是府内,就一直在准备她的行李物品,那些让兰霁吓到暗自咋舌的数目,都是皇后的担忧。
李星娆不是没有阻止过,她又不是要去洛阳一辈子,带这么多东西作甚呢?
她已许久不曾用不耐的语气同母亲说过话,此事上不觉语气重了些,皇后亦不在意,只说:“好过等你要用的时候又没有。”
李星娆不愿与母亲争执,便叫人悄悄拿些走,最后,还是慧姑姑悄悄找来告诉她,抛开绛州之行不谈,此趟去洛阳,是公主从小到大第一次独自出游,皇后这些操办,只是怕她独自在外时,吃住不惯。
慧姑姑一番话,让李星娆心头微震,脑子里无端划过许多画面。
母后又何曾知道,在那个阴暗冰冷的噩梦里,她曾一次次奔赴在相助皇兄平定国乱的路上,那些途中的苦,几乎已经被熬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她啃过凉果,枕过寒尸,甚至连夜里的梦,都是下一站的方向。
母后并不知道这些,因为那时的她,早已因百里氏落罪而被废后囚禁。
夜风从窗间掠进来,拂得满面沁凉,旁边响起崔姑姑一道无措又讶然的声音:“殿下……”
李星娆怔然,抬手在脸上揩了一下,指尖湿润。
崔姑姑慌忙走来,抽出一方干净的绢帕:“殿下这是怎么了?”
却见公主盯着指尖的泪水,忽然哑声笑起来,偶尔自喉头溢出一道声响,犹似呜咽。
崔姑姑无措极了,拿着帕子也不敢冒然动作。
她从未见过殿下这样。
李星娆笑着笑着,慢慢拽紧了拳头,将指尖的泪握在掌心。
她眼珠轻动,看到了一张躺在旁边的手札。
这是她无意间翻出来的,找到时毫无印象,一翻开便全想了起来。
那是她从前的一本手札,写满了少女心事,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便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零碎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忽然就解释了,噩梦的起因,为何会是一个男人。
这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即便噩梦不曾化作画面声音在脑海中侵扰,也早已潜移默化,根植在她心底。
她虽看不起梦里那个无用的自己,可她在受尽背叛与折磨之后,至少还知道,不能就这样死了,她还在挣扎,便不算没得救。
虽然她还是死了,可大抵是心念难平,所以化念成梦,来到这里。
这也是第一次,李星娆没有对梦里的那个自己生出不屑与鄙夷,而是几丝浅浅淡淡的,怜悯。
她纵然无辜,但真的没有做错过吗?
不,她错过,且做错过很多很多。
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给她机会去学如何才是正确的活法。
所以,昔日的她历经一生背叛与屈辱,在不甘和悲愤之间,用这个梦,来教现在的她。
“崔姑姑。”
“奴在。”
“方才本宫让你们卸下的行李,都添回去。”
“是。”
李星娆拿过崔姑姑的帕子,仔仔细细揩了脸,起身出去。
“这么晚了,殿下要去哪里?”
“去与母后谢恩……请她宽心。”
……
启程这日,万里晴天。
公主仪仗比整个大队的都威风。
长安东门,大队肃然列队,人皆已到齐,等待着公主蹬车。
城门处,太子亲自送长宁公主出来,一路上话语不断,尽是担忧的嘱咐,公主耐心的一一记下,脸上没有半点不耐。
“父皇本也要来的,但是自禁药一事后,他身体一直不适,得你提醒,孤如今也十分注意父皇的起居饮食,至于母后那边,孤也会好好照料,你就不要担心了。”
一路相送,人总算上了车。
裴镇还是按照往常的习惯,将护卫一分为三,一队前探,一队押后,一队中护,他扫了一眼华贵清雅的身影,不作片刻停留,下令整队。
姜珣打马跟车:“殿下,要启程了。”
李星娆掀起车帘,冲城门处遥遥相望的兄长轻轻挥手,直到眼中的长安城渐行渐远时,她眼中的神色也越来越沉。
自噩梦中醒来,她洞悉许多事,便也防着许多事。
春宴的男人……
李星娆透过被风撩起的车帘看了眼外面,姜珣打马跟随的身影时隐时现。
她并不敢肯定第一桩事已经完全掌控,但总归不似噩梦里一般,在开始就失去了主动权。
接下来,便是埋在东方氏里的那颗雷。
噩梦里,那人在她身上花了半年功夫才窥探到其中门道,那如今呢?
会不会早已有人先于她,扼住了此事的命门?
余光里有人靠近车窗,压下一片暗影,李星娆眼神轻动,就见姜珣投来关切之意:“殿下有何吩咐?”
李星娆摇摇头,姜珣便以为她只是欣赏沿途风景,又走开了些,让出视野。
早间启程,至午时不过一个困觉的功夫。
马车停下时,姜珣的声音从外传来:“殿下。”
李星娆揉揉眼,含糊问:“到哪儿了。”
姜珣:“再走一阵才到灞桥。”
李星娆嘟囔:“这么慢。”
姜珣:“沿途人多,安置也麻烦,十日内能到都算快了。”
马车里没了声音,姜珣等了会儿,又问:“溪边已架火,热食还在烹制,今日天气晴好,殿下是在外头寻处地方,还是在马车里摆膳?”
李星娆在马车里呆了许久,觉得发闷,“摆在外面吧,不要太铺张。”
姜珣:“微臣明白。”
李星娆走出马车,只觉日头香暖,正欲闲散走走,一道脆声欢喜靠近:“殿下!”
何莲笙小跑过来,带着一脸“你惊喜不惊喜”的表情。
“你……”李星娆愕然一瞬,看向她来的方向,那边都是随行官员的马车。
不等公主开口,何莲笙已自己道出原因,此次修建东都,她父亲被选为留后官,因原州现下还有公务交接,所以大概要晚一阵子才到洛阳。
何莲笙到长安后,原本打算在姑母家小住数月,可这段时日,她给姑母府上添了不少麻烦,长安贵人云集,她不想再闯祸,早有去意。
父亲调任,他们一家自然是要随迁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她先去东都,既不会再劳烦姑母一家,还可以帮父亲熟悉一下当地环境。
她说得高兴,还提及上回赛马的事,这次去洛阳,她用的就是太子赐下的那匹马,真是好马!
“呐,在那儿呢!”李星娆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无意间瞥见了正坐在另一处火堆边的裴镇,身上是万年不变的半旧军服,手里一把长刀杵地,坐姿都威武不移。
他看着溪水方向,眼神丝毫不偏。
不一会儿,姜珣已经支使人将摆膳之地布置好了,过来请公主移步。
何莲笙大约是得了谁的嘱咐,当下并未赖唧唧跟着公主,很有分寸的回了自己的地方休息。
地方是临时找的,但无论是角度朝向,坐垫凭几,还是小案上的青瓷花瓶里别的几只野花,都足见雅致趣味。
公主一屁股坐下,半点心思都不在这份雅致上。
姜珣提壶为她斟茶,看了眼何莲笙离去的方向,淡淡道:“宣安侯在五原都督府经营多时,与何远道是老相识。待到陛下临幸东都,留守官便是御前要员了。”
公主单手搭着凭几,盯着案上几株小花:“如此,五原都督府乃至原州,就挖空了。”
姜珣眼锋轻扫,看向不远处立刀静坐的男人,笑道:“殿下难不成是在担心他的前程?”
李星娆转眼看他:“你若是不会说话,不说也可以。”
姜珣:……
第49章
待到热食飘香时,差别就出来了。
裴镇这边是行军标配,公主这头则是色香味美。
随行的大多数是长安官员,即便不是达官权贵,日日山珍海味,至少也不是像行军队伍的餐食一般,一人两张凉胡饼,干冷生硬,便是一餐。
奈何领队的宣安侯也是此次修都正使,协从官员即便心中叫苦也不敢面露半分,还得夸夸宣安侯治军严谨,令人佩服。
刚佩服到一半,香味猛烈袭来,话都卡住了。
崔姑姑将烹制好的食物一一下发,顺带传话:“殿下有命,此行人数过多,宣安侯擅长行军布阵,不如专心研究路线,至于沿途安顿伙食之事,就由殿下这头负责。”
有好吃的!
一听长宁公主有意提供这一路的伙食,饥肠辘辘的官员随行们眼睛都绿了。
裴镇见此情景,没拦着他们,只道:“殿下有心,照拂诸位大人便是,本侯行军自有法度规矩,手下之人就不必殿下操心了。”
正好姜珣笼着袖子走过来:“宣安侯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吧,左右都是要吃饭的嘴,一支队伍何必起两方炉灶呢。知道的是侯爷治军严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殿下苛待了沿途护送的将士。”
裴镇见到他便没有好脸色,偏偏姜珣并不打算住口,又道:“更何况,殿下若无心照料也就罢了,如今有心分担,侯爷却拒而不纳,这又是什么说法呢?”
裴镇没答话,姜珣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道:“殿下的原话是,宣安侯也不希望殿下因为这点小事,亲自来找您问理吧?”
裴镇的眼神错开姜珣,看向不远处树荫下坐着的女人,娴雅倚座,静赏春光,漫长路途中人人风尘仆仆,唯独她,仿佛不染尘埃,享受得很。
“看来你是将我此前的话全忘了。”
姜珣一愣,很快会意,抬手将周边奴仆挥退,笑道:“侯爷与下官说的话太多了,下官都不知是哪一句。”
裴镇眼锋如冰刃:“李星娆,不是你的靠山。”
姜珣垂眸轻笑,抬眼时,虚伪的谦恭散尽,讥讽道:“然而,如侯爷所见,殿下如今,是微臣唯一的依靠。”
裴镇:“你以为她会信你?”
“当然不。”姜珣不慌不忙,眼含笑意:“若殿下起初便给足信任,微臣倒不敢要了,如今这样正好,微臣一点点献上衷心,殿下一点点给予信任,想必不久之后,微臣与殿下之间,绝非无干人等三言两语便可挑拨。”
裴镇不知被哪个字逗笑,倏地冷笑。
姜珣也不深究这笑里的意思,退开一步揖礼,转身回到公主所在。
彼时,公主所赐的美味热食已分发下来,众人皆大欢喜。
那薄薄的牛羊肉片,非十年刀工不可得,腌制后存放冰格,在烧热了的铁板上,来回烫两下便断了生,直接入口便已鲜美爆汁,若口味重的,还另有椒盐蘸酱可佐,一口下去,舌头都快咬断了。
更别提爽口美味的冷淘,浓香的牛乳酥,醇香的樱桃酒。
“不愧是公主,太会享受了,要是咱们行军进食是这个水准,咱们早就一路打到古牙西了!”魏义一拍大腿,既有对长宁公主品味的拜服,也有因人与人之间的参差而生的感叹。
又一指其他人:“喜欢吃吧,都记着,打了胜仗什么都有!可别仗还没打完,嘴先吃刁了!”
事实上,将士们虽得了美食,但也没有舍弃原本的行军餐,有些人直接将分得的肉夹在胡饼里,吃起来都更带劲儿了。
秦敏吃着食物,但闻不语。
秦萱瞄了眼众人之外,似一匹孤狼独坐啃胡饼的男人,抿了抿唇,忽然端起自己面前的烤肉走了过去。
“萱娘……”秦敏阻拦不及,只能看着人走远。
秦萱一路走到裴镇跟前,大方道:“侯爷,用些炙肉吧。”
裴镇看也没看她:“秦娘子自己用吧,不用管我。”
秦萱抿了抿唇,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大胆的在旁边坐下。
从秦萱动身便在一旁默默观察的何莲笙,此刻的表情有些微妙。
她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好巧兰霁就挨着何莲笙,瞧见了她的神情。
何莲笙眼神一动,两人目光对上,兰霁真诚的说:“信我,我懂你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但何莲笙还是忍不住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这时,秦萱的声音传了过来。
“其实我明白侯爷的意思,治军从严,方出精良。行军打仗不能儿戏,更不能耽于声色享受,若人人都沉迷酒肉享乐,久而久之,心思就杂了,没了军士的气魄与精神,又哪里能抵御强敌。”
秦萱用竹著拨弄着叶子盘里的炙肉,倏然一笑:“我们与殿下这种金贵之人,还真不是一路。”
“放下!快放下!”斜里忽然挤进一道语气夸张的声音,没等秦萱反应过来,手里的叶子盘已经被拿走。
何莲笙端着秦萱的肉,延续着夸张的语气和足以让周边皆闻声的音调:“秦娘子不愧是自小在军中打磨的铁娘子!竟能做到一边津津有味的进食,一边又出言谴责口腹之欲,可见意志之坚,能与举止分离,妙人啊!”
秦萱哪里听不出当中的讥讽,脸颊顿时烫红,愤然起身:“何妹妹,我没有招惹你,你何故说的这般难听?还是你觉得我说错了?行军打仗,难道不该从严从简吗?”
“你们安南都督府的作战宗旨与要义我是不太懂,但在我们原州,我所见的兵卒将士,无不是护大家而保小家,心中所求亦不过三餐不饥,家人康乐。所以他们才能拿起兵器去拼命。”
何莲笙笑笑:“我倒是不知,这再寻常的人欲和念想,竟成了秦娘子口中的穿肠毒药,碰一碰都要散了军心,还是你们安南军皆不从人欲,只奉虚无情操啊?连点念想都没有,你们干拼啊?”
“何莲笙!你针对我也就罢了,安南都督府岂是你能心口置喙的,你信不信……”
“吵够了吗?”裴镇猛然起身,气势拉开,瞬间如黑云压顶,连秦萱都被震慑到了。
“侯、侯爷……”
秦敏见状,连忙咽下口中食物,三步并做两步赶来,拉过秦萱一阵赔礼。
兰霁也过来,不动声色的护在何莲笙身前,即是怕她被秦萱反扑,也是怕她趁兴再来。
一旁,无论是士兵还是随行官员,无一不作转眼移目之态,实则耳朵都快拉到人跟前去了。
而真正远离是非之外的树荫下,李星娆懒懒倚在座中,摇扇轻笑:“我说什么来着,别自作多情,你一番好意,别人未必能领。”
公主哪里会在意这些人吃得好不好,又不是她的人。
不过是姜珣替她拿了这个主意。
李星娆没阻止他,却道:“打个赌啊,这饭分出去,可不安宁。”
姜珣坦然应下。
果然,才吃一半就吵起来了。
公主完胜。
姜珣眸光轻垂,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掌。
长宁公主,拥有一双极漂亮的手,白皙纤长,百看不厌。
而此刻,这只漂亮的手,是来讨赌资的。
姜珣怅然一笑,将腰间的钱袋摘下,双手奉上。
李星娆拿过他的钱袋,很是开心的点了点数。
忽然,那头传来何莲笙的惊呼,李星娆转头看去,就见兰霁神色匆忙的将披风披在了何莲笙身上。
何莲笙脸色难看,倒是她刚才数落过的秦萱,面色得意带笑,分明在看好戏。
很快,何莲笙被送到了马车上,秦萱也被秦敏强力拽走。
裴镇往看热闹的男人堆里扫了一眼,手下士兵无不噤声垂眼,随行官员也都装作无事发生。
“去看看。”
姜珣如今已习惯了公主的差遣,应声而去,结果还没靠近何莲笙所在的马车,就被探头出来的兰霁摆手驱赶。
姜珣错愕而归,还没开口解释,公主已面露了然。
这次,她亲自过去了。
“你说你,也不是来一回两回了,这种事也能忘的吗?”
何莲笙羞的要死,可这事也不能全怪她。
往日在原州,月信这种事她自会记得,可自从来了长安,跌宕起伏中生生死死,加上东出洛阳的兴奋,她早就快乐不知时日过。
再者,以往来月信,多是微弱的腰酸胸胀为信,刚巧她坐车坐了许久,满意为是久坐生酸,更没在意了。
正值春夏交际,衣衫都单薄了起来,她下车后往石头上一坐,这才染脏了裙子,成了笑话。
何莲笙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日被裴镇捏着脖子往地上抡都没掉眼泪,眼下却忍不住红了眼。
兰霁完全招架不住:“哎你……”
“怎么了?”公主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恰恰成了一道汹涌的催泪符,何莲笙呜呜的哭了起来……
兰霁崩溃之余,心想,她和临郎还是暂时别要孩子了。
片刻后,姜珣带人过来,只见内侍快速利落的将青绫步障一路从这头的马车延展到了公主的马车。
不多时,兰霁抱着何莲笙下车,步障内人影走过,传出几声隐忍又娇羞的呜咽声。
何莲笙被送上了公主的马车。
紧接着,红枣姜茶,手炉软垫,一应俱全的伺候上了……
第50章
不知道的还以为何莲笙受了什么重伤。
魏义看的眼睛都直了,问秦萱:“她怎么了?”
秦萱无端被何莲笙讽刺了一通,只当何莲笙现世报来了月信出丑,哼笑一声:“魏副将还是别问了,她不羞,我说出来都羞。”
“你羞什么?”清凌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当下一片肃然。
秦敏神色一肃,他也有姬妾,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上前:“殿下恕罪,舍妹……”
“我问的是你,你羞什么?”李星娆旁若无人的盯着秦萱:“你不是女人?你不来这个?”
秦敏再有心护妹,也没法掺和到这种话题里,憋闷难言。
秦萱更是尴尬至极,满脸爆红。
“你也是女人,所以更该晓得,这没什么好笑,也不必引以为耻。”说罢,公主转身离去。
秦萱咬了咬唇,羞愤跑走,秦敏连忙去追。
魏义还在那儿摸不着头脑,凑到裴镇面前:“大哥,何莲姑到底来什么了啊。”
裴镇的眼神从李星娆背影上移开,冷冷斥道:“闭嘴!”
……
公主出手,何莲笙轻易的就被安抚了。
枣姜茶暖腹缓痛,软枕厚垫极度舒适,还有手巧的婢子为她轻轻按揉推拿,她软在座中,幸福的昏昏欲睡,俨然从辛苦的旅途提前升到了人间仙境,看向公主时,眼神黏糊,几乎要长出波浪嘴:“殿下……您真好……”
李星娆只是好笑的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然而,现世报这个东西,有时就是那么玄妙。
就在秦萱嘲笑何莲笙的次日,状态开始不对。
脸色微微发白,时而冒出冷汗,午间休息炊食时,她坐在一颗被太阳晒热了的石头上,抿唇不语。
反观另一头,何莲笙四仰八叉歪在又香又软的公主马车里,捧着甜甜的枣姜茶,听着见多识广的姜长史讲着各地风土人情,哈哈大笑。
秦敏心疼妹妹:“稍后你上马车里待着吧,何娘子去了公主那头,你就用她的马车。”
秦萱要强,自诩巾帼不让须眉,所以自出发以来,她都是骑马的,加上何莲笙之前刻意的针对,她就是疼死,也绝不上她的马车!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宣安侯,强忍着不应。
秦敏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冲她大吼——裴镇并不会因为你来了月信还坚持骑马赶路就高看你一眼!
可人都这样了,他还能如何?
秦敏咬咬牙,起身走向裴镇,若是宣安侯开口让她上马车,她总该应了吧。
他来到裴镇跟前,三言两语说明情况,裴镇闻言,眼微微一动,看向秦敏身后。
秦敏以为他在看萱娘,却听后面忽然响起萱娘的挣扎声:“你干什么呀……”
秦敏猛地回头,只见宣安侯身边那位女将不由分说将秦萱抱起来,走向公主的马车。
“秦世子不必紧张,”长宁公主走过来,淡淡一笑:“你也不希望因为秦娘子一人之故,耽误队伍行进吧。”
秦敏:“这……”
秦萱当然不希望因为自己耽误大队进程,可她也不需要她们的施舍,然而,在身体窝进一个贴合身体的舒适位置时,秦萱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一声喟叹。
啊——舒服。
紧接着,姜枣茶、炭心铜炉和推拿一套下来,秦萱已经不想动了。
一转头,她与窝在隔壁的何莲笙四目相对。
何莲笙用“你也不过如此”的表情看着她,扯了扯嘴角。
秦萱这一刻才知,自己在外隐忍时,这何莲笙在里面是何等享受。
她受不了这种参差。
秦萱跟着扯了扯嘴角,两人相互不屑的一嗤,又同时扭开脸,各自占据一方,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舒适。
外间,知晓全情的秦敏连忙对公主抱手一拜:“多谢殿下,舍妹之前言语上多有冲突得罪,在下替她郑重向殿下道歉。”
“小事,不必挂怀。”公主满不在意的回了一句,径直离开。
秦敏赧然一笑,正欲与宣安侯说点什么缓解刚才的尴尬,转眼却见一道人影掠过眼前,人已跟了上去。
公主的马车又大又稳,之前何莲笙躺在一侧,李星娆还能坐另一侧,现在躺了两个,即便她上得了车,坐着也未必束缚。
果然,李星娆没有上马车,而是走到安静的树荫下,活络筋骨,展望绿景。
“把马车给她们,殿下坐什么?”
彼时,李星娆正双手反绞向上,极力的抻开身子,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春衫轻薄,甚至能看到那两条遮在丝衣下若隐若现的玉臂。
公主并未回头,语气淡然。
“有手有脚,有车有马,难不成靠你驮着?”
姜珣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眼神往某个方向扫了一眼,故意道:“原来殿下在打臣的主意。”
从他的角度,隐隐看到女人的唇角轻轻一抽。
她转头看了过来。
“有句话,本宫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珣毕恭毕敬:“殿下请讲。”
“滚。”
……
又是一顿美滋滋的野餐。
不少人吃开了胃,私心觉得正经驿站提供的伙食,还比不上野炊食物来的美味勾人。
毕竟,公主的人每逢城镇大市都会添置新鲜食材,保存食材的冰箱都装了两车。
以至于众人再看公主时,眼底的笑容和恭敬都深了三分。
到这时,李星娆才慢半拍的品出姜珣作此安排的深意。
姜珣微微一笑:“用民间的糙话讲,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殿下这一路尽可怎么舒服怎么来,也不怕有人背后置喙了。”
公主出行,讲究非常。
三餐管饱,美食不重样;夜必有舍,绝不露天席地;仪容整洁,落脚后必要有像样的净室洗漱。
这也是为什么姜珣说,十日能到都算快的。
李星娆觉得好笑:“难不成有谁置喙了,本宫便舒服不得了?”
言下之意,她爱如何如何,谁管得着?
姜珣也不争辩,温和且顺从:“是微臣多虑了。”
午饭吃得快差不多时,李星娆才想起来:“赶紧去套马,稍后不坐车了。”
之前马场赛事,裴镇为太子赢了一局,太子将当中最好的一匹通身黑亮,四脚浮白的宝马留给了她。
按理说,应当取个“踏雪寻梅”一类的雅名儿,一听就知是宝马。
奈何公主就是不按照常理来,取了个“古楼子”。
古楼子,大约就是比较奢华的胡饼,馅儿厚极鲜的那种。
最损的是,若有人问及古楼子的名称来历,公主便会端着宽容又得体的微笑说,这是姜长史为它取的。
姜珣自如弘文馆以来一直以文采能力著称,“古楼子”一出,把他通身的清雅碾的稀碎。
姜珣去找伍溪牵马,不曾想,伍溪早已经把古楼子套好,还跑了两圈热身。
一问之下,他竟说是公主下的命令。
姜珣狐疑,公主分明刚刚才吩咐他来,那伍溪又是从谁那里听的令?
伍溪这才说,是兰将军传的话,他刚才也看到公主把马车让给两位来月信的娘子,心知公主若不愿乘坐别的马车,定会骑马,所以并无怀疑。
姜珣眉梢轻挑,慢慢转过头,看向正在整顿军队的裴镇,疑惑就此了然。
末了,他收回目光,又看了眼古楼子身上的马鞍脚蹬。
簇新锃亮,但有些地方明显被人为打磨修改过,就是为了给马上的人增加舒适度。
伍溪察觉姜珣的目光:“长史,有何不妥?”
姜珣意味深长道:“这等用心,何来不妥?”
伍溪神色一怔,垂下眼去。
出发前,李星娆过来牵马,伍溪正要搀扶,忽然被身边的人抢先一步隔开。
姜珣站在马前,牵着缰绳:“殿下请。”
他的神态言行都略显做作,李星娆很难不注意到古楼子这身穿戴,眉梢轻轻一挑,越过姜珣来到古楼子身侧,近距离观察这副装备。
“行啊,挺细心的。”
姜珣面向公主,面含微笑:“谢殿下赞赏。”
李星娆转过头,目光越过姜珣,笑着看向他身边笔挺的青年:“不愧是伍溪。”
伍溪眼神一紧,连忙道:“殿下谬赞,都是卑职应该做的。”
姜珣若无其事的淡下表情,两手交握安静站好。
“出发吧,别耽误了。”
这次换成伍溪一步上前,不动声色隔开了姜珣。
姜珣被他推的微微趔趄,诧异的挑了挑眉,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退开一步,朝旁招了招手,府兵将他的马也牵来,姜珣翻身上马,与伍溪一左一右行于公主身侧。
坐在马上,姜珣朝大队前端望去,正好看到裴镇转头移目,侧首与身边的副将在嘱咐什么,又看看身边的公主,对有些人隐晦的照顾浑然不觉,正百无聊赖的搓着马鞍四边坠着的小穗子,等待出发。
姜珣心情大好。
彼时,兰霁骑马走在裴镇身侧。
方才侯爷忽然让她去找公主的护卫备马,兰霁完事又复命后,话题自然落在此事上,感慨倍增。
“此前听闻长宁公主善妒无德,恃宠而骄,可末将却不这么觉得。女子之间攀比争斗乃是常事,可相互照顾包容却少有。殿下虽无暖语,行事却显暖意,如此品性,如何能说善妒无德?流言当真误人!”
裴镇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眼神里情绪却无声翻涌,最终化作一路沉默。
……
公主的马车和奴仆的伺候虽然是顶天的舒适,可秦萱和何莲笙都还没到把公主的客气当福气的地步。
在来潮最凶、最难受那两日过去后,两人默契的爬起来,先后向公主道谢,又恭敬请她回车上。
李星娆看了两人一眼,淡淡道:“不想趟了就坐着吧。”言下之意,竟没打算赶她们下车。
公主车内的享受程度实在太高,以至于由奢入俭难,两人也还没完事,一听这话,都动了心。
就听公主又道:“本宫闲来无聊,正好听你们辩一辩五原军与安南军的行军要义与宗旨,挺有意思的。”
两人双双一愣,纷纷红了脸。
公主这是打趣她们呢,当谁听不出来吗?
“不想辩了?”李星娆笑笑:“行,我换个人来讲。”
再次启程时,公主的马车里从公主一人变成了四个人,姜珣又被召了进来,一人面对三位正在吃茶用点心的女郎,清清嗓子:“那微臣就讲讲昔日独自入洛阳游历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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