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零一
除了宫中外, 长安几乎没有安静的地方了。
七皇子出不了宫,但想要扶持他上位的人可谓比想要扶持三皇子的来往还要密切。
起初是没有很多人看好七皇子的,偏偏柳相将这大任的目光落在了七皇子身上, 这还有哪个瞧不上七皇子的?一来二去,许多曾经没有站好队的墙头草都到了七皇子这边。
与其说是看好七皇子,倒不如说是为了抱上柳相这个大腿。
柳安向来聪慧过人,定不会给自己选一个死路, 他这么走,必然有他的道理。
虽说柳安近日来在府上很是安静,但来来往往预谋着七皇子登基的人可是热闹的很。他们经常聚在一起, 以共商大事的名义,品茗论诗。
其中没有一个人生出对未来那些焦灼与困惑, 反正有丞相在,他们怕什么。
丞相不过是想在将来的某一日成为权相罢了。
不止他们这么想,就连七皇子本人也这样想。能被政事堂丞相瞧上这样的运气, 就像是天上忽然落下的馅儿饼,起初他还因为丞相夫人的事着急过,不过如今看来, 柳相必然不可能扶太子登基了。
至于原因, 七皇子自己的想法是, 太子那样人肯定不会做柳相手中的傀儡皇帝,而自己不一样,他什么都没有, 若是柳相想要架空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虽说是赵家的天下,但更准确的说, 是掌权者的天下。
柳相一定有权,否则那日怎敢逼宫呢。
而自己要的, 只是那个皇位。
闲言碎语也好,众心猜测也罢,总之柳安认准了七皇子这件事,几乎无人再有任何异议。
尤其是一夜间,丞相同丞相夫人似乎不和了。更让人确信他们是在这件事件上产生了分歧。
……
“真要搬出去住?”柳安站在马车前,拦住了卢以清的去路。
卢以清从他身侧绕开,“做戏就要做全套。”
柳安扯了扯嘴角,“夫人你看,如今整个长安都知道你我不和了,你这一走,岂不是显得……”
“夫君!”卢以清知道他不想两个人分开,只是为了大计,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们不和。“这样是瞒不过所有人的,即便我离开了丞相府,该不相信的还是会不相信,所以,夫君可以在我离开后几日休书一封。”
“休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夫人现在就走,无论外面有多沸沸扬扬,我都不会去见夫人一面。”柳安诚恳道。
卢以清见他又误会了,便道:“又不是真的就被你休了,只是个假象罢了。即便是真的,事情了过了之后,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我怕你不回来啊。”柳安一个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
卢以清愣住了,柳安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谁不想抱住他这个大腿,竟然还有大腿害怕自己会被甩开的。
“我除了夫君,一无所有,怎会不归?”她说这话并未只是为了让柳安安心,便又跟了句,“句句真心。”
柳安还是不愿让开步子,“有大理寺卿照顾夫人,我自然是安心的,只是长久不见,定会思念。”
“哪里会长久。”卢以清笑着说,在她心里皇帝这把老骨头也该寿终正寝了。
柳安叹了声气,给卢以清让开了路子。
卢以清怕他再后悔,头也不回就要上马车,刚踏上去一步,便被柳安一把拽到了怀中。
“你!”卢以清还是没料到。
“抱一抱。”柳安只是紧紧抱着她,没再说旁的话。
卢以清双手抚着他的后背,不知从何时起,夫君依赖自己似乎更多了些。
“阿竹要好好照顾自己。”柳安道。
“记得,有秀芝在。”
“有些事可以不必勉强。”柳安又说。
“放心,有师父在。”
“我只有阿竹了。”柳安最后说。
卢以清鼻尖发酸,眼眶微红,她也是只有柳安了啊。
“阳和启蛰。”卢以清道。
风从他们的头顶吹过,轻扫悬挂的风铃,脆声悦耳,又让人心静。
卢以清紧紧抱着柳安,却始终没有问出心中疑惑,他们这一辈子从生来就在仇恨中,有人劝他们放下为自己而活,可上百人的尸身、血淋淋的噩梦怎么会放下?卢以清想知道,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没有问出口,是觉得柳安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知道的人恐怕会快乐许多。
……
柳安觉得皇宫的墙又老旧了许多,似乎近日来一直在变色。难道这就是一代帝王要落幕的迹象?
这全是他自己的想法,太医院没有人说陛下快要不行了,就连钦天监的人都说,陛下的日子还久着呢。陛下似乎也不信,找来了许多人问,有一些得道的高僧,还有传闻算命很准的先生。他们都说,陛下的日子还久着呢。
一朝天子在觉得有未来的时候,会望见民生、望见社稷、望见有些暗沉的城墙,甚至是一条河,一条关乎着民生的长河,在未来年岁中是否会给民众带来危害。
可当他们觉得没有未来了,便会寻仙问道,奢靡享乐,盘算着一生的功绩是否有脸面对先祖,细思着闭眼之后史官会落下何种谥号。
柳安快步走在宫中的深巷中,知道这一生多疑的陛下,没有再上进的心思了。
距离上一次来御书房,还是许久前的事,柳安心中对皇上有憎恨,但如今见着他的衰老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痛心。
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听见皇上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许到了今日,他仍不觉得那是一种错误。
“丞相您来了。”柳安尚未走到跟前,孙恩德便快步走了过来。
柳安点了点头,“烦劳孙公公通传一声。”
孙恩德一脸为难道:“恐怕要让丞相等上一等,陛下歇下了。”
“陛下此时怎得歇下了?”柳安自然好奇,若是晨起陛下有倦意压身再正常不过,如今正是下午,陛下可是从未在这个时间睡过。
只见孙恩德叹了声气,难掩愁容,“丞相您是不知道,陛下已经整整两日没有安寝了。”
柳安眼睛微睁,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能愁成这般,自己还对这事一点风声也没有。
“是发生了什么事?”柳安追问。
“陛下不敢睡。”孙恩德凑近柳安的耳畔道。
即便是孙恩德没有点清楚,柳安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陛下是怕自己睡了便醒不过来了。
“那今日是……熬不住了?”柳安叹了声气,“孙公公还是要宽慰陛下,陛下福泽齐天,定然会好好的,护着身体才是顺应了天意。”
“可不是!但陛下现在是谁的都不听,这是实在熬不住了才歇下,您瞅瞅这周围哪有一点动静,谁敢惊扰了陛下这次休息。”
孙恩德这么一说柳安才意识到,方才觉得皇宫中凄清了许多,应该也有这原因才其中。
“无妨,我等着。”柳安回。虽说这一等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但来了总不能因为陛下在睡,就走了。
孙恩德一脸歉意,“真是难为丞相了。”
……
李尤给卢以清安排的住所与上次不同,上次为了护着她,二人住的倒是不远,这一次是久住,且想着她或许有些人员往来,不太方便,便安排了稍远些。
如此想着果真没错,就在她到此的当天下午,便有一群官吏来到了大理寺。
李尤望着这些人心中想笑,这大理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对官吏来说,一个个都避之不及。今日见到这么多人主动前来,别说自己了,就连大理寺的侍卫们都忍不住好奇。
不过这些小老儿显然不太想和自己说话,他才刚过去,那些人便问阿竹在何处。
李尤知道他们有正事,却偏不直接告诉他们,惹得他们着急。
可无论再怎么急,也没人敢得罪大理寺卿,这万一日后不巧要来此处,如今结下的梁子,谁知道会不会在日后算账。
一群文臣,你一言我一语,许久才说动了李尤。
李尤也是个怪人,知道他们没人来过大理寺,更不想来此,偏是故意没有派人给他们带路。
大理寺像是个迷宫一样,几个老骨头走的身子都要散架了也是没找到卢以清。
“要我说在,这个大理寺卿就是故意的,这个不知分寸的老顽固!老朽定要找他个岔子,参他几笔!”
“依我看也是,我们何故如此害怕此人,若是大理寺卿换了人,岂不是更好!”
“我说诸位,有时间说这些,不如赶快找找路吧。”
“诸位大人让婢子好找。”一道女声从众人身后传来,他们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有些没有直接认出的也觉得眼熟。
“你!你是?”一位老者颤抖着指向秀芝。
秀芝微微一笑,“大人,奴是丞相夫人的贴身婢子。”
闻言,众人皆是愣在了原处。是啊,是丞相夫人的婢子啊!!!
“不曾想,你还在这世上。”方才那老者道。
秀芝往前走了几步,“承蒙卢相与夫人照拂,那些时日婢子去探亲,便活了下来。”
众人皆是颤声叹气,卢氏一门悲壮之事仿佛昨日一般。
“诸位大人随婢子走吧,夫人已经在等诸位了。”
第102章 一零二
门一打开, 卢以清便已经为诸位沏好了茶水。
这一处安静的像是寺庙的禅房一样,倒让这些老者瞧见了心中舒适。
卢以清微微欠身,“诸位前辈请坐。”
众人几乎要走废了的双脚终于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也是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今日不知阿竹找来我等,是有何事?”有人问。
卢以清倒也直言,“有些事,需要前辈们帮忙, 崔远向来阴邪,没人能料到他究竟会藏些什么招数,还请前辈们盯好崔远。”
众人显然有些奇怪。
这反应倒是和卢以清想的一样, 他们应该觉得自己找来他们定然与柳安有关,毕竟外面沸沸扬扬的, 自己和柳安不和。
“阿竹为何要盯着崔远?七皇子如今的势头更足些。”
卢以清倒是有些意外,他们想要从这个点切入,探自己的口风。不过, 知道的人越多,这件事暴漏的可能就越大。
“前辈,难道我们还能压过七皇子一头?”卢以清说完, 觉得有些失礼, 又道:“七皇子我们是抗衡不过的, 不过,若是从崔远下手,让崔远以为是丞相的人, 未免不是个办法。”
“阿竹的意思是,还像以前一样?”
“没错。”
众人点了点头。
看来是已经相信自己和丞相不和的传闻了, 只有最亲近的人相信了,才能骗过所有人。
人群中, 不知谁叹了声气,卢以清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前辈有什么忧心处,不妨直说?”
“不不不,倒也不是什么难处,只是一恍惚终于要用到我们这些人了,一个个却又都成了不能担重任的老骨头。”
闻言,卢以清心中一颤。她忽然想到史书上曾讲的一段史书。王朝初立,所有的辅政大臣都是真正有才干的,可随着一代又一代过去,朝中大臣占比重多的世家大族,早已没了最初那批人的才干,不过是一群在家族的庇护中长大的人,以至于国家危亡之际,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为了朝廷。读这段史书时,卢以清还想,若是被第一代人瞧见了,不知会多难过。
如今,所谓的第一代人正在她的眼前。
“若不是诸位前辈,阿竹也好,卢氏也罢,早就在这长安城销声匿迹了。”卢以清心中清楚的很,他们虽说实权不多,但陛下不会想要在晚年因为一个女子,得罪这些忠臣。
而在卢氏破灭之际,他们其中没有任何人如今日这般有才干。否则恐怕也不是今日这般情形了。
时至今日卢以清还是不知道,当时究竟是父亲不愿同崔远斗,还是父亲真的输给了崔远肮脏的手段。可自己不是父亲,柳安也不是父亲那种脾性!
“阿竹无需担忧,这件事我等还是能做好的!”有人道。
卢以清见他们忽然来了精神,心想,他们恐怕是察觉了自己情绪低落。
“我还真是知道崔远府上的一件事。”忽然有人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落在了那人身上,卢以清是最后一个。
“前辈请讲。”卢以清道。
“崔远家的幼女似乎是被火烧着了脸。”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意外。崔凌的面孔浮现在卢以清脑海中,虽说在多数长安贵女的中算不得很是出挑的相貌,但也是极为精致的一张面孔。而且正当年华的小娘子,谁能忍受如此……
“诶,不是说,这崔家的小娘子已经定了夫婿?”
“是啊,这件事就是她夫婿家传出来的,或许是不大想要迎娶过门,但又碍于崔远。”
卢以清有些疑惑,“崔远府上若是走水了,那应该不是小事,怎么没有听说?”
“正是大风那一日,也就是崔远府上人手多,否则……诸位想想,如此大的风,稍微一点苗头都能燃了整个府邸那种。”
这样一听卢以清更觉得奇怪了,若是寻常人家,即便是一夜间烧的家的都没了也不会有什么消息,可如崔远一般的人,不应如此,“诸位前辈,我总绝这件事奇怪,烦劳诸位前辈盯紧一些。”
“不妨事,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前辈。”卢以清忽然想到了崔凌的亲事,“若是崔凌这亲事没成会如何?”
“这个?”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人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崔凌这亲事虽说是下嫁,但对方是殷实的商户,是和宫中来回交互的。”
卢以清知道这些商户,他们或许不是长安城中最有钱的,但同皇宫做买卖,宫里想要安插些眼线什么的,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看来崔远这步棋是要盯着宫里了。
她心中一紧,还是要让太子在宫中当心些。
晚风将起之际,卢以清在大门前送走了诸位老者。
李尤从后面走到她身旁,“不想这把老骨头还有这样的骨气。”
“师父又不与人为善了?”卢以清故意说,在第一次从大理寺回去后,柳安同她说了些关于李尤的为人。她才知道师父这人总拿朝臣开玩笑。这一点,倒是和柳安一样。
李尤双手背在身后,昂着头,“那又如何,有本事他们联书上奏,参我一笔啊。”
卢以清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样?感受到朝堂纷争的危险了吗?”李尤问。
“又何止是危险。”卢以清道。
“也不怪你,毕竟一上来就面临最大的朝堂之争。”
卢以清有些好奇,便道:“我看史书,八王之乱,九子夺嫡,都是皇子们亲自下手运作,倒不像是今日的大雍,皇子们似乎都在等着,瞧大臣们,谁压准了一般。”
李尤轻笑,“如今的陛下便是靠着自己上来的,虽说也有一些大臣在当时辅助着,但能坐上今日的位置凭的是陛下从不犹豫的刀锋。先皇有十个儿子,可如今大雍一个嫡系的亲王都没有。”
“师父的意思是,陛下怕自己的孩子也会如此?”
“物极必反。若是三皇子登基,你说他会愿意留着太子等人?”李尤又道:“当初,柳安可是觉得三皇子会放过太子的。”
卢以清屏着呼吸,这是一场豪赌,赌输了便是太子的命。
“阿竹如何想呢?”李尤将目光转向卢以清,“若是太子登基了,阿竹会让太子留着三皇子和七皇子吗?”
李尤的目光让卢以清察觉锋芒,她垂头避躲,心中慌乱,依着她的意思封亲王便可,虽说在如今的权位之争上是敌人,但三皇子和七皇子没有任何错。
“看阿竹这般犹豫,是要让太子养虎为患?”李尤反问。
卢以清咬紧下唇,“就没有好的解决之策吗?”
李尤摇了摇头。
天光尽失,暗夜袭来。遥望青山,她似乎在苍茫云海中瞧见了史书上的种种。
即便是削藩又能如何,只要有反叛的心思,亲王如何都能起来。师父说得对,留着便是养虎为患。
……
宵禁将至,柳安也等不得皇上了。
他正欲离开,却被孙恩德拦了下来,“丞相,陛真是想见您一面。”
柳安有些意外,不是他要走了,而是宵禁的时候到了,难不成还要在宫里头过夜?没有陛下先准许的话,谁敢擅自留在宫中。
“公公,宵禁到了。”柳安有些为难。
“哎,那、那便不留丞相了。”孙恩德自然没有让柳安留下来的权利。
柳安往回走着,这双腿确实有些疼,愣是站了一整个下午,想起政事堂中尚未处理的公务,更是让他心情烦闷。
许久后,他终于走到了宫门处,松了口气,终于能好好歇歇脚了。
“丞相!丞相留步!”一个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且不说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丞相,就算是左相右相都在,那这声‘丞相’喊的也是自己。
柳安努力提起一口气,笑着转过身去,“怎么了?”
“丞相!”这年轻的小太监一看就是个体格好的,想必是从御书房跑过来的,这一路过来还能说的出话,也是不容易。
“陛下醒了,召见丞相。”
一瞬间,柳安心如死灰,还要再走回去。他心中冷笑,这种殊荣怎么就不能让朝堂中那些个老东西受呢!
心里吐槽着,他还是转过了身子,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去往御书房的路从来没有这般煎熬过,一想到不久后还要走回去,柳安死了的心都有了。果然,□□上的疼痛是直接折磨在人身上。
“哎呦,丞相,陛下在里面等着您了。”孙恩德一脸歉意。
虽说这歉意不该是孙恩德有的,但柳安现在瞧着他也不顺眼,他咽下心中的不满,扯了扯嘴角,“孙公公,陛下醒来后心情可好?”他现在心头不快,可是不愿去触霉头的。
“陛下醒来后听说丞相来了,大为欢喜,又念着让丞相等了许久,心生愧疚,为免丞相来回在路上受罪,陛下要留丞相在宫中过夜呢!”孙恩德越说越兴奋。
的确,这在百官眼中都是一种莫大的殊荣,只是对于已经受了罪的柳安来说,倒不如让自己回去休息。
算了,一朝丞相就应该有点丞相的样子。
他跟着孙恩德往前走,刚一进门,一个杯子便砸在了地上,滚到门前。
里面传来皇上的呵斥声。
柳安不可置信的看向孙恩德,“这就是孙公公说的,大为欢喜?”
第103章 一零三
孙恩德扯了扯嘴角, “陛下方才是心悦的。”
话是这么说的,可孙恩德将柳安送到了门前,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柳安不能溜, 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御书房内的几个太监已经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完了,坐在正中的人死死捏着眉头,显然没有注意到柳安的到来。
他又往走了几步,拱手道:“臣, 参见陛下。”
龙椅上的人抬起头来,柳安窥其面容的一瞬间,心中一颤。一番时日不见, 怎会有人苍老如此之快?依着孙恩德的话,陛下如今已经歇息了许久, 精神气还算好的。
若是来了便见到了陛下,不知是怎样一种情形。
“爱卿来了。”皇上的话是一口气说完的,但更像是随着气一起呼出来的。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 所谓何事?”柳安倒也直接。
皇上摆了摆自己的右手,示意柳安上前坐在自己身边。柳安双脚疼的站不住,自然不会犹豫。
等他坐下后, 一临近瞧见皇上的面孔, 才真真是觉得骇人。
他面色苍白几乎不见血色, 忽然消瘦使皱着的皮堆积在一处,似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一般。
柳安这一生中见过许多人,但还是第一次看见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他接触的所有人都是在意外来时忽然离世的, 人能活到终老,在这里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
“朕听闻, 爱卿同夫人不和?”皇上的气息还是很弱,柳安甚至有些好奇, 都这般了还有心思打听臣子的家事?
“闹些脾气罢了。”柳安道。
皇上淡淡一笑,“同她姐姐一般。”
柳安登时愣住了。他如何也没想到,陛下能直接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为了太子之事?”皇上又问。
皇上亲和的语气像是一个长者,全然无了那日要拿剑杀了自己的样子。
柳安笑了笑,“不是因为太子。”
皇上动了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柳安便也跟着四处寻着,最后目光落在了地上的一串佛珠上。
“陛下,在这里。”柳安将佛珠给皇上拾起。
对方接过后紧紧攥在手中,“这是一位大师给朕的,说是能……身子好些。”
“陛下福泽齐天。”柳安道。
“不说这些没用的,爱卿,朕这一生折腾够了。可太子尚且年幼,日后你多加辅佐。至于……卢氏,太子登基自然会洗了冤屈。”
柳安鼻尖发酸,一瞬间便红了眼眶,这、这是陛下亲口承认了自己的错?
“陛下您知道?”柳安声音微颤。
“不必说了,有些事该过去了。”说完,皇上便闭上了眼,像是睡去一般。
柳安在一旁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陪着。他不懂陛下今日召来自己的用意,更不知道,正是一个心与大雍不相齐的自己,莫名让帝王有种心安之感。
……
卢以清在大理寺的第三日,天色正好。
她刚想出门走走,便瞧见了上官青青。
一别数月,上官青青的孩子都这般大了。
她笑着走上前,从上官青青手中接过孩子,“真是好看的小女郎。”
上官青青也跟着笑。
“日后定然是个身子长的,你看看这小手指多长。”卢以清说着还牵上了孩子的小手。
小女郎安静的在卢以清怀里,不哭也不闹。
“这般乖巧的孩子,带起来是否省心些?”卢以清追问。
上官青青点了点头,“何止是省心,她父亲在时倒不安静整日要她父亲哄着,等她父亲走了,便也乖乖走进我怀里,笑着也不做声。”
卢以清笑着说:“我生在冬日里,自幼身子弱,身子弱的孩子总爱哭闹,我便是那其中的一个。从前听秀芝说我小时候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倒也怕自己的孩子会这般。”
“不会的。”上官青青示意一旁的婢子从卢以清怀中接过孩子,莫让卢以清累着,接着说:“这要你好生养胎,不动气,孩子便会健康。”
“说来,这又是因为什么事?”上官青青挽上卢以清的胳膊,“莫不是真的因为皇子们的事,惹得你们二人不痛快?”
“哪里的事,就是拌了些嘴。”卢以清回。她同柳安极少产生分歧,如今旁人问着,也不知道扯出来什么样的幌子才能让人相信。
显然上官青青是不大相信的样子,又道:“什么拌嘴还能让你来了大理寺,你可不知道外面已经传疯了,到处都在说你和丞相不和是因为几个皇子的事。”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卢以清反问。
上官青青眉头紧蹙,“阿竹,一个女子何故去蹚这趟浑水?”
卢以清没想到这能是上官青青说出来的话,但一想也对,那一个权贵不是在努力培养出上官青青这样的女儿呢?
“我是太子的姨母,哪怕是整个天下的人都要让太子从储君之位上下来也没有什么,但我清楚的知道,只要是下来了,太子绝无生的可能。”卢以清控制不了自己有些激动的心,她察觉自己的言辞属实有些过激,正准备同上官青青道歉。
又听上官青青道:“即便是太子从储君的位置上下来他也不会有任何事,这是赵家的天下,难不成太子的兄弟还会……你莫要多想了。”
一时间卢以清觉得上官青青莫不是不良帅故意丢过来气自己的,既然两个人说不明白这些话,她便也不说了,“我们二人不要说这件事了,免得生出什么不快。来,让我瞧瞧你们家的小娘子。”
两人已经走到了卢以清的住处,上官青青没有直接理会她这话,四处打量她的住处,“你怎么住在这里?”
“这里怎么了,是不是有些像寺庙的禅房,能让人格外安宁。”卢以清说着,也示意秀芝倒下茶水。
“这里不好,阿竹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哪有人想着住在大理寺这种地方,都是犯了事才来的。”上官青青道。
卢以清越听她的话,心中便越发不快。青青是个在温室中长大的孩子,即便是你同她说些外面的险恶,她肯定不信。但如今却像个清醒的人一样,将一些没有过脑子的话打在身上,带着劝说的意味。
“从这里走了又能去哪里,去寺庙?”卢以清反问。
“回丞相府上啊,丞相定然已经想给你认错了,只是你一直不回去,他没有什么机会。”上官青青小跑过来,笑着说,“即便是他还在生着闷气,你说上两句好话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水,“阿竹,至于朝政的事,你要相信丞相如今做的都是对的。”
好一句,如今丞相做的都是对的。日后她若是知道了柳安如今步步为营也是为了太子,是不是又回来说教自己呢。卢以清有些头大的低下了头,就今日的上官青青来说是会这样做的,毕竟她可能也猜不到这是个局。
“青青,还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百岁礼时,我也没来得及去。”想着还是转移一个话题的好,卢以清便道。虽说在长安也不过几年的时间,可这几年里,几乎没有不是水深火热之时。
听卢以清话锋一转,上官青青心中有些失落,到底是两个人远了些,阿竹连这样的事都不愿意同自己讲了。瞧着阿竹不大愿意的样子,还是不要再接着过问的好,毕竟这是他们两人的事。
“叫肖沁喆。”
“沁喆,倒是衬得上小娘子这副好面孔。”卢以清道。
……
崔远在一夜间白了头,他垂坐椅子上,手扶着桌案。早就到了该要双鬓斑白的年岁,但平日里,他头上还是夹着一些黑发的,今年对他来说或许是不详和的年岁。
崔凌死后,他不许发丧。这件亲事必须要成,就算是嫁过去了一个假崔凌,那也要成。
柳安,这个人必须死。他不死,死的就是自己了。
“哈哈哈哈。”崔远忽然大笑起来,卢征啊卢征,你没有亲自下手,倒是给我留了个心思狠的!
他觉得外面有些东西,微微抬眼,原来是来人了。
“进来吧。”起初因为在朝中没有什么熟人,他便显得极为和善,后来时日久了,他也确实成了一个瞧起来极为和善的人。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看见一个与全然无关的人,杀戮之心,油然而生。
远瞧着,被带来的人佝偻着消瘦的身子,像是在哪个犄角旮旯苟且偷生之人。
崔远赶忙站了起来,心中欢喜,越是这样的人,心中藏着的秘密越大。
“丞相,这是左成府上的旧人。”引荐者道。
崔远蹙起眉头,左成?怎么对此人全然没有印象。
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道:“丞相,您或许不记得我家主人,但您应该记得我家主人追随的人。”
崔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急切的想要听见其中的人。
“正是前兵部侍郎,曹更。”
曹更!他当然记得,凭一己之力让陛下初开杀戒侍郎,后来又成了柳安作为政事堂丞相初开杀戒的刀下魂。
“你要同我说谁的事?”
“当今政事堂丞相,柳安。”
第104章 一零四
柳安在皇宫一直到了第二日的下午才出宫门, 他本想回府上沐浴一番,再好好歇息一晚。
可出了宫门后在外面便遇上了七皇子的人,有些场面话该说还是要说的。他微闭着眼, 听对方说了半晌,心中越发躁。未等那人说完,柳安便站了起来,接着宵禁将至的名义离开。
虽说天色将暗, 长安街上已经亮起了灯,但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
他漫步在长安街头,见一家人从眼前走过, 欢声笑语,羡煞闲人。
柳安想到了在大理寺的夫人, 可又怕去了被些耳目瞧见,思来想去,一匹快马在夜里迟向大理寺的方向。
……
“你的意思是, 柳安和幽州刺史有关系?”
“丞相,或许长安的人并不觉得柳安有什么眼熟的,前幽州刺史何伦相貌粗狂, 大眼一瞧, 无人会觉得柳安会同此人有什么关系, 只因柳安并不像何伦,而是像他的夫人。”
崔远思量片刻,这人没有什么来平白无辜告诉自己这些的原因, “你为何要将这些告诉我?”
一直垂着头的老者,慢慢抬眼, 似乎还想直起佝偻的身子。
“丞相,奴承蒙我家大人照拂才苟活至今, 却见大人一家老小因疾病缠身不得医治,痛苦而亡。而这一切都是柳安。”他目光凶狠,非要杀了柳安才能泄恨般。
崔远却勾起嘴角,轻笑,“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分明是你家大人协同曹更陷害柳安在先,怎么还有你要复仇的道理?”
“可主谋者是曹更!我家大人何至于一家惨死!”
崔远瞧着他急的浑身发颤的样子,倒觉得格外有意思,“那柳安一家就该惨死?”
对方显然噎也片刻,“可……”
“不必说了,我会帮你的。只是你须得知道,你家大人死的不冤,乃至于他一家老小都死的不冤。”崔远心想,忠仆固然是好的,只是未免愚昧了些。
“这件事还有什么多的消息吗,仅凭你一言之词,柳安是死不了的。”崔远道。
老者有些意外,“没……没有了,但奴是亲眼所见!”
“哈哈哈。”崔远觉得这老头实在可笑,“仅凭你一言之词,就让陛下拿掉当今丞相,若是这样就能行的话,恐怕这件事不是你一人能做的。”
“丞相,属下有一计。”一旁的谋士忽然开了口。
崔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谋士是最近才来到自己身边的,几斤几两还不清楚。
“说来听听。”
谋士道:“属下听闻,十几年前,幽州刺史何伦一家被诛后,何伦的夫人张氏一族也受到了牵连,张氏不仅全家被贬至岭南之地,张氏即将在朝为官的弟弟一怒之下,将这件事的错归在父兄身上。以至于后来骨肉相残,张氏如今也只剩了这么个小儿子了。”
崔远明白了谋士的意思,这张氏的小儿子若是知道何伦的孩子还在这世上,恐怕更是气的不打一处来。
“岭南,那里的荔枝倒是不错的,可有人愿意去尝尝鲜的?”
……
“我可没说你能进去。”李尤站在门前,居高临下瞧着柳安,“你这还没几日就来,也不怕长安的人生出闲话?”
“闲话又如何,只能说我同夫人确实生了嫌隙,夫人还在气头上没有原谅我。”柳安道。
李尤瞥了他一眼,“他们要的不是阿竹坚定同你吵,而是你的坚定。是你坚定不会有旁的心思,不会帮太子。”
“可我这,来都来了。”柳安说着有些为难。
他连忙上前一步,“我见了皇上,恐怕时日无多了。格外信佛。”
李尤眉头微微蹙起,“终是一代帝王落幕时。”
“是啊,所有的事都是不一定的,譬如当年,无人会料到如卢相一般的人也会被扣上一个谋逆的名头。也无人想,曾几何时披荆斩棘的帝王,落幕时,悄无声息。”他看了眼李尤,“所以前辈让我见一面夫人吧。”
李尤顿时心生不悦,“你若要见,我也不是非要拦着,只是你今日说了这样多,如今像是最后一面一般。”
“不见也行,烦劳前辈给卜上一卦?”
李尤侧了侧身子,让出了一条道:“快说完,早些走。”
柳安拱手一拜,“多谢前辈。”
他再也等不得了,直接冲着里面跑了过去,人跑到了一半才想起来忘了问李尤,这一次夫人住在何处。
正在柳安犹豫要不要回去的时候,一席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月光下的卢以清显得格外清瘦,他记得不久前还和夫人笑谈,说她终于有了些肉,短短几日,怎么又瘦成了这般模样。
他脚步很轻,慢慢过去。
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却忽然转过了身,她显然是愣住了,一脸不可置信瞧着自己。
柳安没有再等,直接冲着夫人跑了过去。
将夫人拥在怀着的那一刻,他确切感受到,夫人确实是瘦了。
“大理寺卿真抠门,是不给夫人吃饭吗?”柳安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轻抚她额间的发丝。
卢以清还是没从震惊中出来,她长舒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夫人不想见我?”
“说什么胡话。”卢以清双手仍抱着柳安,“夜里并不安全。”
“没人会知道是我。”
“外面如今如何了?”卢以清问。即便是旁人不知道陛下的近况,柳安也一定是知道。她问的,外面,其实就是宫中。
“应该……不多时了,只是夫人一见面先问这个,不合适吧。”说着,柳安竟还有一丝委屈的样子。
卢以清笑着说:“好了,不是都见到了。”
“夫人近来如何?”柳安问。
“一切都好,见过了一些前辈,总觉得左相不会如此安分,便让人去盯着了。”卢以清道,她没有说关于崔凌的事。
柳安有些不满,“我问的不是这个。”
“朝中的事我自然会好生盯着,夫人尽管放心。”柳安道。
卢以清牵上他的手,发觉有些冷。一边引着他往房中走,边说:“我也想要做夫君的左膀右臂,能帮你的,就要帮你。”说完她又笑了,“这哪里是在帮你,分明是为了卢氏。”
两人进门,未等柳安回话,她又绕过身去,拿出了一件崭新的披风,“上次同秀芝学的刺绣,今日刚好能穿上。”
柳安接过后,在灯下细细瞧着那一针一线,“夫人还能有这份心思,也是不易。”
“秀芝说要我拿起针线时,我也以为她是在同我说笑。我以为我是不能在此刻静心的。”卢以清说完这话后,深觉轻松。
“那夫人可还做了其他的?”柳安双手握着卢以清的手。
就在这一刻,卢以清竟觉得两人像是走了过一生那样漫长。怪不得年长者总说,愁绪让人觉得时间又慢又长。
“还学了卜卦。”她抬眼看了看柳安,果然从夫君眼中看出来些意外,笑着说:“从前我也以为我学不会这些的,近来不知怎么了,像是悟了一般。师父还说,不愧是他的弟子,就是有些天赋。”
“莫要听他的,分明是我夫人聪明,同他有什么干系。”柳安不满道。
“这是怎么了,倒还不见夫君如此不敬长者。”话里话外,柳安都有些不同的意思往外露。
“不是不敬长者,只是希望夫人知道,有些事你做到了同旁人没有太大关系,是夫人自己很厉害。”
卢以清笑了,“就像是能和夫君走在一处,一定是我很好,夫君才会愿意护着我。”
“不,护着夫人先是卢相的意思,娶了夫人,是我的意思。”
柳安说完,便将卢以清抱在怀里,“从前真的没觉得这样难熬过,夫人不在府上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这一次真的能熬过去吗?”
这话像刀子一样,刺在卢以清心头,她深知柳安的不易。
“夫君要信我呀。”卢以清的手拂在他身上。
“我并非是想将夫人推在前面,只是觉得这一路来太顺畅了。”说着,柳安竟然又笑了。
卢以清心口处难受,顺畅?几十年如一日在官场的厮杀被他用一句顺畅带过。
“夫君只是没有适应我不在你身旁的日子,若是想要睡个好觉,今日留在这里未尝不可。”
“可以吗?”柳安瞬间抬起了头,“若是能留下一晚,明日我定会如往常一样,觉得这件事终于要有个结束了!”
卢以清忽然觉得自己上当了,怪不得柳安今日瞧着一脸丧气,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她扯了扯嘴角,“你我夫妻同心,夫君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直说,这般拐弯抹角引着我上道的话,我看今日也不必留下了。”
“别别别!”柳安赶快从身后抱住卢以清腰身,“夫人我错了,只是夫人不知道,大理寺卿肯定不让我留下。我才……才出此下策。”
卢以清拿开他的双手,看着他道:“夫君可知道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儿女情长此等小事,怎能误了大计?”
“儿女情长,不是小事。夫人是最大的事。”
他扯了扯卢以清的衣角,“来都来了,让我留下吧。”
第105章 一零五
卢以清微微歪头, “好,那便留下来。”
柳安笑着,埋在了卢以清怀中。
……
漆黑的院子里, 一个白发老者正伏案疾书。
“大人,这件事恐怕和左相脱不了干系。”一旁的侍者道。
老者蹙着的眉头始终没有落下,“那人什么来头?”
“没查到,奴一路跟着, 一直出了长安城外,也没见他究竟落脚何处。”
“不急,等我同丞相夫人说了, 再定夺。”白发老者道。
……
崔远从未想过有什么事能这样顺利,岭南张氏的人已经回了信件来。这一来一回已经数月, 让他好等。
好在他得到的消息不止这一件,岭南驻守着大量的人马,而为首的将军贺池是一个全然站在卢征对立面的人。
岭南虽远, 但哪里的兵马如今是真的闲。
当日,崔远便觉得这是连上天都看不下去柳安的猖狂了。
“丞相。”闻声,崔远往外瞧了一眼, 是夫人。登时, 他便面带怒色。
这妇人什么都帮不了自己, 只要一来,便是带着麻烦事的。就连教养个孩子都教不好,如今逆子一闭眼, 却从未想过留下的烂摊子要如何收拾!
“你来做什么?”他没好气道。
“夫君,凌儿的亲事……退了吧。”夫人小声道。
“退了?如何退了?”崔远冷笑两声, “你是想要我崔远沦为长安城的笑话?女儿都如此大的年岁了,至今都未出阁!都是你教养的好女儿, 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夫人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崔远自然知道她不如当年那般硬气了,当年娘家便是她的底气,如今好了他的老岳丈因为冤了人,闹到了皇上御史台的那地方,陛下连着自己的俸禄都跟着罚了。老岳丈当年确实帮过自己,可如今他那些个儿子不也是因为自己才得以任职?
“夫君,这是若是出了岔子,属实不妥!”夫人蹙着眉,一副胆小的样子。
崔远反手一巴掌将夫人拍在了地上,“你这短见妇人!不妥、不妥!什么事都不敢做,倒是像极了你父亲那般,当初他做那些事的时候,但凡不是畏畏缩缩的,也不会让人瞧出岔子来。”
他蹲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妻子,“我告诉你,有些事,既然决定要做了,便没有什么回头的余地。”
“夫君,毁了这亲事,称凌儿病了,让她安息吧。”
“哈哈哈哈。”崔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让她安息?你怎么不好好想想,她是如何对我们的?养了她这么多年,终于要用到了,她想都不想就了结了自己,陷我于何地?!”
“我告诉你,崔凌上不能位及皇后,下不能嫁朝臣,她便不应该活着……不过你这等鼠目寸光,自然不会往此处想。”崔远说着有些烦躁,“往后少来此处,我还有事。”
吃了瘪的夫人只能从这里出去。
她心中堵着一口闷气,刚出门转了弯,便瞧见两个似凌儿般大小的婢子迎面走来。
“站住。”她冷声问:“做什么去?”
两个婢子畏畏缩缩,“回……回夫人,丞相找奴婢们。”
夫人剜了她们二人一眼,“贱骨头!”
……
柳安接连在政事堂忙了三五日,有些事不是他不想去运作,而是民生不能停,即便是换了新的国君也是不能的。
就在他终于见那堆政务要见底的时候,陛下唤他去了御前。
柳安心有不满,但还是去了。
这一次倒让柳安有些意外,陛下整个人的状态好了不少,似乎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爱卿可是不知道,方才朕召来了所有皇子,让他们商量一件事。”皇上爽朗的笑着。
可一旁面色不对孙恩德,直观告诉柳安,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笑着问:“陛下是问了皇子们什么事?”
皇上道:“朕问他们,准备如何安葬朕。”
柳安当下便愣住了,这……这且不说一个帝王在问皇子,就算是一个寻常的父亲如此问儿子们,也是有些奇怪的。
他一时间不敢问皇上,皇子们究竟都是都是如何答的。
“他们竟然毫不言。”皇上接着说。
柳安心中轻笑,别说这些个年少的不敢,即便是让郑干瑜来了他恐怕也不敢。
郑干瑜,对了,这老家伙说要上交辞呈,也不知道有没有递上来。
皇上神色有写不满,“爱卿就没什么想问的?譬如,朕的这些个儿子们,都是如何说的?”
“臣想,皇子们是不愿说起的。”柳安道。
“是啊……他们不一定是不舍得朕这个父亲,或许只是怕朕会不满,将怒气牵到他们身上。”皇上如此说着,语气渐渐淡了下去。
“可朕,还是让他们都说了一遍。”
柳安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神色暗淡的皇上,他是如何想的,让自己的儿子们说这些事。
“三皇子说了皇家陵园,说了如何让史官落笔,如何让万民发丧,如何让朕的功绩停在千秋万载。”
“七皇子说会一切从简,伤在百姓心中,但到了最后也会让所有人都记住,朕是一个为民着想的君王。”
“八皇子说,他不知道,或许同先皇那样,或许会听皇后的意见。”
“可你知道……十皇子说了什么吗?”皇上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柳安身上。
但凡是个人都听得明白,陛下对方才那些皇子说的都不满意。
“太子呢?”柳安没有顺着皇上问十皇子说了什么,他注意到十六皇子,当今的太子尚未有言论。
皇上勾了勾嘴角,“十皇子说,一切依照太子的意思。儿臣自顾悲伤,一切全听太子和皇后的一起。”
柳安有些意外的抬起头,他忽然意识到,只有十皇子说的才是对的。
“哈哈哈,爱卿如此聪明定然已经听出来了,他们都将自己代入了下一任君王的位置,全然忘了朕早就为大雍选好了接班人。”
皇上的眼中似有一片灰尘,厚厚一层,盖住了他曾有过的锋芒,奈何大势已去,他也不再有力气掀开这灰尘。
“陛下放心,有臣在。”柳安拱手道。
皇上欣慰的点了点头,“爱卿,朕只想让你,留其余人一命。”
“朕知道会有厮杀,但事情终会落幕,还望爱卿,莫要让太子落入朕先前的步子。”柳安正要接话,又听皇上接着说:“朕是个失败的帝王,初登龙椅,以为大权在握必能有一番功绩。有没有暂且不说,因为胆怯,朕亲手杀了所有的兄弟,今日望着这些孩子坐在一处,想到曾经,朕也同兄弟们玩乐。”
“陛下,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皇上替柳安说了后半句。
“可朕得到了什么呢?如今朕亲自立的太子都没人认为是下一任国君了。”皇上似乎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自己好战的一生里,那些对周围人缺失的目光。
柳安往前走了走,空荡的殿中,脚步声格外醒人。
他看见孙恩德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像瞧着一个来救命的人一般。
“陛下。”柳安拱手一拜,“臣会扶太子登基,会教太子成为爱民的帝王,且对手足留情。”
他抬眼,看了看龙椅上的人,“这一切,不仅是因为陛下。”
“朕知道,因为卢征。”
……
卢以清正和李尤展示着自己最近学到的成果,秀芝走近来说有人来了。
此时来的除了父亲的旧部,没有什么人了。
卢以清微微一笑,“晚些时候,阿竹再向师父讨教。”
李尤随手将茶杯放在案上,面露不满,“我看阿竹瞧着那些老骨头,比瞧着为师都重。”
“师父,这是为了……”
“为了太子。”李尤单手撑在腿上,身子前倾,饶有兴致看着卢以清,“阿竹觉得,为师比那些老东西如何?”
“师父的意思是?”
“哎,这大理寺好说歹说也是个大地方。可惜阿竹瞧不上。”
卢以清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那、那自然是能瞧上的,若是师父愿意帮忙,阿竹感激不尽。”
“别跟我说那些恶心的虚话。”李尤摆了摆手,“快去看看是哪个老东西吧,他们这把老骨头不必师父我,站不得许久。”
“是。”卢以清笑着应声,快步离开。
“人在哪里?”卢以清问。
“在书房。”秀芝道。
卢以清快步走向书房,一转弯便瞧见一个直挺的身子。她认得这个背影,此人名唤方子厚是父亲曾经的学生,虽说年长于父亲,但在眼界上却不如父亲,才拜了父亲为师。
“方伯伯。”卢以清欠身。
闻声,方子厚很快转过了身,“阿竹不必多礼。”
“方伯伯是有什么急事?”卢以清记得自己说过,若是没有什么急事可以不用来此。大理寺离他们住的地方还是有些远的。
“不错,上次你让我们盯着崔远。昨夜我派去的人发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人总是出入崔远府上,瞧着样子倒也不熟悉,不过……自从这人去了,崔远便派人去了岭南。”方子厚道。
卢以清心思一紧,岭南!哪里有重要的兵马
“此人形单影只?”卢以清问。
方子厚点了点头,“他走的极晚,那日我府上的侍从是犯了宵禁,九死一生回府上才说见了他独自走出去。”
“是个不要命的。”卢以清道,她没再多想,既然是和岭南有关系,还是不留的好,“他不要命,还请方伯伯,早些拿了他的命。”
第106章 一零六
飒飒风声从耳旁吹过。
走在夜里的人步子越来越快, 倒不是害怕金吾卫的人,他一步三回头,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自己。
不多时, 终于到了小院子里。
他一进门就赶快从里面上了锁。站在院子里,深呼出一口气。
虽说是破败不堪的院落,但处处都是左相派来的暗卫。他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暗卫,但他清楚, 左相不会这么轻易让自己出事。
“砰砰砰!”
突然的敲门声让他心中一颤,不会,根本不会有人会跟着自己回来!
除非……这人是来取自己的命的。
他想都没想, 直接冲进了里面的房间。
就在他关上房门的一瞬间,‘砰!’的一声, 外面的门被踹开了。
紧接着他便听见了剑刃相撞的声音,他赶快提起笔来,颤抖着手, 落墨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一道紫色的电光从天空劈下!
刀光亮过, 鲜血喷洒在案上。
方才的笔墨在血色中, 丝毫不见了踪迹。
笔墨在夜色中被送往大理寺。
再次亮在灯下, 卢以清将纸铺展开。照着光,想要瞧清楚其上的字迹。
“夫人,这是?”秀芝一眼便瞧见了‘柳安’二字。
卢以清并未做声, 她想要杀了此人,全然是岭南的事, 不曾想还有这意外的发现。
“此人似乎知道些丞相的秘密。”她是在回答秀芝,可柳安又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柳安的身世一直是个谜, 她想过去问,但一直没有机会,后来渐渐察觉身世于柳安而言似乎是种伤痛,便也打消了那份心思。
不想这人竟然想从此处做手脚!
卢以清知道,这件事越来越复杂,“备马车,我要回一趟府上。”
……
大清早的鸟叫声格外悦耳,但对于凌晨才睡下的柳安来说,却是无比厌烦。
急匆匆的敲门声传来,柳安转了个身子,像是听不见一般。
“丞相,礼部尚书来了。”周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柳安几乎是一瞬间从榻上坐了起来,丞相府上几乎没人会来,尤其是这个时候,想来是出了什么事。
他走出门时,周禾说王尚书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书房于柳安而言能入内者更是少数,即便是王泽有时候来了,也是去正厅,如此一听,柳安更是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否则周禾不会将人带到书房去。
“丞相。”未等柳安停住步子,王泽便往前迎了过来,“宫中生了变动,陛下恐怕很快便会有所动作。”
柳安眉头紧蹙,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什么变动都是正常的,可陛下那个身子却不是能有所动作的样子。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柳安问。
“有人死谏上奏陛下,说是……说是左相之女早已溺亡。”
偌大的皇城中,就算是死了个妃嫔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这个无关紧要的左相之女,左相瞒着不报,不就是为了那么亲事……
“丞相,这事儿似乎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王泽又道。
柳安抬眼,思量片刻,“陛下可有召左相进宫?”
王泽点了点头。
“走,进宫面圣。”
柳安与王泽同乘一匹马车从丞相府离开,恰好与卢以清的马车擦过。
……
御书房乌压压一片,不知道还以为今日大朝会换了个地方。
柳安来到了并没有着急让人去通传,他走到孙恩德身侧,低声问:“左相在里面多久了?”
孙恩德面色有些难看,但似乎是怕得罪柳安这尊大佛,“回丞相,一个时辰了。”
柳安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再过半个时辰,我再进去瞧瞧。”
依着他对皇上的了解,如今刚从气头上过去,再过半个时辰,新的怒火又会再一次燃起,添上一把干柴岂不是火会更旺?
孙恩德自然也清楚皇上的脾气,他咬着牙,“丞相,您不如现在去瞧瞧吧,陛下他,不能动了肝火。”
柳安搓磨着悬挂在腰间的玉,“你说这次,左相会不会倒台?”
这话问的孙恩德心慌,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奴才哪里知道这个。”
“孙公公,都这时候了,还怕得罪左相呢?”柳安站直了身子,眼神往低了瞧着孙恩德。
未等孙恩德再说什么,柳安笑了笑,准备往书房走去。
一个侍卫匆匆跑了过来。
“如此急躁做什么?”柳安问。
“回丞相,城门、城门兵变!”
第107章 一零七
本来如往日般安静的长安城今日忽然遭难, 正在街上采买或悠闲散步的人们被突然起来的兵马吓了一跳。
长安街上不是没有走动过兵马,平日里兵马调动并不会特意避开此处,相反负责遣兵调将之人会特意让他们从长安街上走过, 以突出大雍兵强马壮之态。
只是今日带兵的那位将领,来者不善。凡是挡路者,杀无赦!
这于那些传闻中袭来的异国兵马简直无差。
卢以清到了丞相府后并未见到柳安,她眉头深陷, 若是柳安知道左相的意图,定会派人去见自己的。如今见不到柳安,她实在是心难安。
“夫人, 您要不还是进来吧,外面……外面出事了!”周禾有些急促道。
卢以清本就心慌, 闻言更是心中一紧,“什么事?”
周禾道:“长安街上忽然多出了许多兵马,不知道是谁在调兵遣将!”
不知是谁?!卢以清没再犹豫, 一步踏入了丞相府。
几人来到正堂,秀芝倒上一杯茶水,卢以清轻轻抚了抚手, “先等等吧。”
别说喝茶了, 就算是喝水她也难以下咽。
“丞相同王尚书走的?”卢以清又问了一遍, 这在她刚到的时候,周禾便已经说过了。
“嗯,他们前脚刚走, 夫人您就到了。”
卢以清咬了咬牙,“确实没想到丞相会这样早离开。丞相是否有和你提起关于左相的事?”
“未曾……”
“周禾, 我不能再次久留,这次兵变还不确定是何人指使, 若是皇城被围困了,丞相府诸事不便。你且记住,等丞相回来告诉他左相欲联络岭南之地,要他务必放在心上。”卢以清说着便站了起来。
越是这样危急的时候,她不能和柳安两个人都困在这里。
“属下记住了,夫人您这是要出去?”周禾有些慌张。
卢以清点了点头。
“夫人!外面如今太乱了。”
“周禾,你去寻两个暗卫,直接藏在马车中警惕着,你放心,这动乱显然是做给长安城里面的人看的,出了玄武大街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夫人,这太危险了。”秀芝也不同意卢以清此时出去。
卢以清淡淡一笑,“既然走了这条路,总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候躲着。兵变最忌讳的就是犹豫,再犹豫下去,恐怕会错失良机。”
“走。”卢以清没再犹豫,直接出了门。
急促的马车出了丞相府,外面的嘶吼声传入耳中,听的卢以清心中难受。她正准备打开帘子瞧瞧,却被秀芝拦了下来。
“夫人,外面有的是眼睛盯着我们。”秀芝道。
卢以清叹了声气,慢慢放下手。
“记得幼时伏在父亲膝下听他讲许多事,讲到兵变时想要跳过,我不许。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妇孺哀嚎、血流遍地……自然会猜想,那究竟是怎样惨烈的景象。父亲说,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便见不得那副景象。他说,世上本无圣人,只是有些人见不得人世苦楚,自己尚且饥寒难耐,却用褴褛衣衫包裹寒地小儿。”
说着,卢以清鼻尖有些发酸。
“秀芝,从前我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后来又觉得世上之人都有错。直到今日才算是明白,口口声声说这天下是大雍的天下,黎民百姓都是大雍的臣子。可当灾难真的来临时,大雍自顾不暇,哪里会管这些人的生死。”
“夫人……”秀芝见卢以清越发伤感轻唤了一声,秀芝伸手握住卢以清的手,夫人还是年轻的,等经历了这件事,才真的感受到世态炎凉,如今对百姓的怜悯只是祸患尚未降临己身罢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卢以清瞧了眼秀芝。
外面传来车夫颤颤巍巍的声音,“夫……夫人。”
秀芝慢慢掀开一角,心中一惊。
“夫人,被围了。”秀芝低声道。
卢以清深吸一口气,“下马车。”
“夫人不可。”秀芝摇了摇头。
卢以清没有听秀芝的阻拦,直接掀开马车的一角,从上面下去。
秀芝赶快跟了上去。
卢以清从未如此临近见这样多的人马……
“丞相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啊?”带兵之人调笑着,丝毫没有将领的样子。
卢以清勾起嘴角,“去大理寺,怎么?你要拦我?”
“这属下自然是不敢。”对面的人贼眉鼠相,低头笑语。他这幅样子不禁让卢以清心中犯呕。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不要在此自寻死路。”最后四个字卢以清咬的很重。
“哈哈哈哈。”对方抬头,“看来夫人不知道属下是谁的人。”
卢以清稍稍歪头,“左相这是要造反?”
对面的将领面色一沉,造反可不是什么好词,这顶帽子若是戴上了,想摘掉可就不容易了。
“你的俸禄是大雍的陛下给的,怎么?是陛下给多了你吃饱了撑得?”
“你!”将领一怒,很快便沉住了气,“来人,请夫人去府上喝杯茶水。”
“慢着!”卢以清呵斥一声,却不见上前牵马的小厮停住步子。
此等蔑视,果真是要造反!
卢以清快步绕过秀芝走到小厮面前,小厮在一瞬间倒在了地上,溅起的血喷在马匹脖间的毛发上,卢以清素色的衣裳第一次沾染了血迹。
所有人愣在了原地,似乎没人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病弱的夫人能下此狠手。
唯有卢以清知道,这将领再嚣张也不敢动自己。
“要拦我,我看你的脑袋在头上太重了!”卢以清呵斥道:“你是觉得左相牵制了丞相,还是觉得大理寺卿的人来的迟?”
“我……”
“给我滚开。”卢以清手中的匕首只想将领,“若是你还想看见这件事情如何结束,现在就滚,长安街上的百姓没有任何错,我管你兵变还是宫变,若是连个人都做不好,还妄图得民心?呸!”
“呵,我看是夫人今日想要把命留在这里。”
“是吗?”卢以清勾走嘴角笑了,“就算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又如何?你是没有家人?诛九族的事你要做的时候,过问过生养你的父母吗?过问过将被牵连的兄长吗?”
“给我滚开,否则,大理寺的刑,你的每个家人都会遭受一遍。”卢以清踱着步子往前,手中的匕首在将领马匹的身上轻划。
那马吓得整个后退。
观者无一不是毛骨悚然,眼前站着的人同阎罗没什么区别!
“夫人,下臣来迟了!”一道男声从身后响起。
是肖洛!真阎王来了。
“不良帅,这长安的治安,你管的也不如何……”卢以清淡淡一语。
“夫人,下臣这便将这些贼子带走。”肖洛拱手道。
方才拦路的人马丝毫未有同肖洛抗击之势,欲望四处逃窜。
“拦住他们!”肖洛喊了一声,四面的屋檐上冲出大量暗卫。
卢以清的心送了些,看来柳安已经知道外面的事了,她转过身去,“丞相如今在宫中?”
“夫人放心,丞相不会有事。”肖洛道。
卢以清点了点头,“我先回大理寺了,不必告诉丞相今日街上发生的事。”
“是。”应下的一瞬间,肖洛垂眸看见卢以清衣襟上的血渍,“夫人的手……”
“无妨,不是我的血。”卢以清的声音如她的面色一般冷,和肖洛印象中的夫人除了相貌相同外,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
“实在不宜久留,接下来的事,烦劳不良帅了。”
望着卢以清远去的背影,肖洛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回过神。他也算见过长安大大小小的事,却是第一次见如丞相夫人这般变化这样大的人。
夫人不像卢相府的任何一个人,倒是……有几分像如今的丞相。
……
柳安本想等皇上唤自己,不想长安城内已经开始变动了。
他没再犹豫,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陛下,臣柳安,求见陛下!”柳安朗声道。
随着这声音的结束,大殿的内外都透着一股骇人的安静。
站在外面的人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丞相这一进去,恐怕就是不小的变化……
却迟迟不见人来,让柳安进去。
柳安抬脚就要往里走,门前的侍卫相视一眼,都略微动了动。大抵实在想是否要上前阻拦。
尚未等他们犹豫完,柳安便先一步走了进去。
空荡的大殿上,柳安的步子像是空中乍响的雷声,令人感到恐慌。
遥遥望去,正中的皇上目光也在自己身上。陛下似乎吊着最后一口气,泛白又有些干裂的双唇,不应该出现如此养尊处优的人身上。
“陛下。”柳安拱手一拜。
皇上微微闭上眼,似乎在让他起来。
柳安欠身并不算低,也没想着如今的陛下还能说出什么话。他径直站起身子,有些好奇陛下是如何同左相说话这样久的。
对了,左相才是他的目的。
柳安笑着转头,任何人在意气风发的柳安身边都是苍老衰败的。
“左相,您这是当我不在了还是说觉得这大雍的天下,陛下做不了主了?”柳安问。
“哼,柳安,你现在倒是一副权臣的模样啊。”
“托左相的福,才走到了今天。”可不是托崔远的福,逼着他硬生生往上走。
“可你的路今日就到头了。”崔远道。
第108章 一零八
柳安勾着嘴角, “看来左相很有信心啊?”
“左相倒是有些东西,能调动的人不少。”柳安又道。说话间,柳安抬眸看向龙椅上的人, 陛下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心中呢?
这个掌控欲如此强的帝王,亲眼看着自己的两个权臣调用自己的士兵进行搏杀。
这个疑心甚重的君王,连自己的士兵什么时候不在掌控中了都不知道。
崔远却道:“柳安, 如今长安城内外,已经变了天了。怎么?你不去看看?”
“自然变天了,毕竟少了那么多叛军。”柳安道。
柳安一拱手, “陛下,御林军已经出动了, 不良帅也想来也已经在长安城内行动了。”
柳安窥见崔远的神色,却见他仍旧笑着。
“看来左相的妙招是我所没想到的。”柳安淡淡道。
“哼。”崔远冷哼一声,“柳安, 即便是你保住了这次又如何,你迟早会死,会因我而死!!!”
暴怒的崔远面色通红, 在来之前崔远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形式, 他应该是没有命能回去了。
崔远双手张开着摆动, 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陛下。”
龙椅上的人默默闭上了眼, 似乎并不想瞧见他。
崔远登时停了步子,他站在那里, 看着高高在上的皇上,心中生出一丝难过。难过?这个词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身上啊……
他无奈摇了摇头, 重新将目光投在了柳安身上。
“柳安,我曾有无数个能杀了你的机会……”崔远淡淡道。
四目相对,柳安听了他这话,反倒是往前了一步,“但左相犹豫了不是吗?或者说,左相即便当时下了狠手也不见得真能取了我的命。”
“哈哈哈,是老夫瞎了眼!”
“左相瞎没瞎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左相今日便走到头了。”柳安后面一句说的很轻,但他却眼睁睁看着崔远怔住了。
慢慢的,一行泪从崔远的眼角落下。
柳安太清楚崔远的心思了,他为什么做这一切,他究竟想要什么……他想要政事堂丞相的位置,想要陛下将自己视为那个可以重用的人,想要成为史书上的忠臣。而这一切却在今日到头了,史书会记得他,记得他是个谋逆的臣子。
“啊,哈哈哈哈哈哈。”崔远在大殿上狂笑,一手忽然指向皇上,“陛下,陛下,臣这一生可都是为了大雍啊陛下!”
柳安微微侧头,看着崔远如此愤慨觉得有些可笑。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一生为了大雍拼了命,但终究没有被陛下完全信任。可悲吗?如此比起来,父亲、卢相岂不是更可悲些。
他冷笑一声,“左相,您这一生全然是为了自己,并非大雍。”
崔远微怔,神情有些呆滞看向柳安,他挪动步子走进,柳安并没有后退。即便是真的动起手来,崔远也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崔远没有柳安高,昂着些下巴自己瞧着他的脸。这让柳安心中有些发毛。
“柳安,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人,一生是怎样的。”崔远轻声道。
对于崔远的过往,柳安曾听说过。
“陛下,您也不知道吧……”
崔远的声音突然将柳安拉了回来。
“多年前,臣生在皇城郊外,恰逢国泰民安,臣的双亲以为臣应该读圣贤书,成功名身。可双亲并不知,臣是不能科考的,因臣身处贱籍。臣读了十几载的书,在来到第一次进入长安城的那日,忽然梦醒,发现过去的十几载不过是个笑话。就在臣以为此生无望之际,先帝废了贱籍制。”
说到此处,崔远声音发颤,泪水从眼角滑落。
“陛下可知那日的长安街上是何景象?满是笑声,满是笑声啊!”
崔远边说着边挥着大手,“权贵们自然是不愿意瞧见这幅景象的,可为何镇不住这笑声?只因处在贱籍的人太多了……”
柳安慢慢抬头看向崔远,心中不解,他既然是窥见过天光的,为何没有成为真正的一代名相,让更多的人窥见天光?
“此后,没人想到臣会在朝中步步高升,一直走到了陛下您的身边。可臣万万没想到,处处要被他卢征压着一头!无论……无论我二人有何分歧,陛下永远是站在卢征处,这究竟是为什么!!!”崔远高声质问。
柳安也顺着崔远的目光到了陛下身上,只见龙椅上快要睡去一般的人像是梦醒了一般。
皇上努力抬起头,眼睛睁开一条缝,余光瞧了一旁的小太监,小太监马上跑到了陛下的身侧,将茶水递到陛下嘴边。待小太监的手离开,陛下的唇边才湿润了些。
“崔相。”陛下的声音中再没有醇厚感,似乎他连回光返照的日子都不会有了,随时能咽气一般。
柳安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甚至不理解,崔远此刻为何能生出仍抱有期望的眼神。
“咳咳。”陛下咳嗽了两声,小太监又忙过去用帕子接着。
柳安心口像是无数个蚂蚁在啄食一般,他对于陛下可能说出的话,好奇的很。而一旁的崔远,也是紧张的吞了口水。
小太监再次离开,陛下才道:“先帝废除贱籍,是卢征上谏的。”
登时,柳安心中一颤,而他身边的崔远死死睁大了双眼。
这话在崔远耳中像是巨雷一般,忽然炸响!他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最后步子是稳了下来,但身子还在前后摇晃。
什么?
卢……卢征上谏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崔远苦笑,他这一生的开端,他以为是上苍的眷顾啊!!!
为何这一切要和卢征有关呢?
原来,原来这一辈子,就如此了吗?
“哈哈哈哈。”崔远苦笑着背过身去,他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借着卢征的光走到了今日,亲手杀了那个曾让他窥见天光的人。
皇上长叹一声,“爱卿,你想要的太多了。”
“陛下呢?”崔远忽然回过头,“陛下何曾不是?”
“所以朕什么都没有了。”
……
今日本是要考皇子们的策论,但始终不见三皇子人来。
若是旁时,已经有人去请了,但今日却无人敢去。
一处卧房中,三皇子的门紧紧闭着。外面站着一群焦头烂额的太监。
“眼看就要误了时辰,三皇子怎么还不出来?”
“哎,这件事会不会牵连到三皇子?”
“不会。”一道浑厚的声音在这群人后面响起,“前朝的事,同皇子们素来没什么关系。但三皇子今日若是不参加策论,必然会遭受影响。”
“少傅。”太监们见到孙少傅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孙少傅绕过人群,重重捶响门,“三皇子,快随老夫过去!”
平日温和的人极少有这样粗狂的声音,而这声音层层穿过,到了三皇子耳中。
“哗啦~”一声,他手中的十八子断了……
他难掩心中慌乱,少傅的话他都听见了,但他清楚,即便是左相的事牵连不到自己,也再不会有人愿意扶持自己登基……
“三皇子,这件事并非没有解决之策!”孙少傅的声音还在响起。
三皇子?是啊,自己可是父皇最年长的皇子。
十八颗珠子落在地上,眼瞧着细长的线系在身上。他蜷缩成一团,躺了下来……
下辈子不生在皇家了。
……
柳安从宫中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一整片黑夜笼罩着皇城,短短数月带给他的疲惫感,比过去几年还要多。
寒风从身旁吹过,刺骨的冷。柳安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今日崔远从左相的位置上下来,他本应该是开心的。却并未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
崔远的一生也好,自己这一生也罢,终其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卢相曾说过,要为了自己活着,后来他将同样的话给了夫人,两人却一起步入了一场漩涡。
等过了这件事,太子登基,定要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同夫人过了这余生。随着日子的临近,这愿望越发强烈。
一直到了宵禁,他才回到了府上。
周禾走近道:“丞相,今日夫人回来了。”
“在哪?”柳安的目光迅速看向卧房处。
“已经回去了。”周禾回。
柳安眉头紧蹙,“这样突然,夫人是为了什么事回来的?”
“左相和岭南。”
“再给岭南去一封书信,你代我写就好。”柳安心口有些压抑,想到今日没能与夫人见上一面便让人觉得愤懑。
“对了,夫人几时来的?可曾碰上长安街上的动乱?”柳安问。
“丞相。”王津快步跑来,将手中的信件交给了柳安,“这是整理出来的左相的罪证。”
一听到有关左相的事柳安眉头便不自觉蹙了起来,“周禾,派人去趟大理寺,瞧瞧夫人有没有事。”
交代完,他便拿着王津送来的东西回了书房。
这一夜柳安都未曾合眼,他思量着,明日皇宫里来的人不知几时回来,能否来得及去见见左相?
柳安从未如此肯定过,陛下的日子要到头了。
可让他意外的是,他确实先听到了宫里的死讯,却不是陛下。
第109章 一零九
三皇子的死讯和左相倒台这一消息比起来, 寻常的不能再寻常。
朝中那些开始担忧自己前程的大人们,几乎没有一个是因为三皇子的离世,他们愿意扶持三皇子只不过因为他背靠左相这个大山, 如今左相出了事,三皇子活着或者死了没什么区别。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是好好的一盘争斗棋,竟然让左相下成了这般模样。
皇子下葬没有很大的仪式举行, 加上陛下如今的身体,宫中人犹豫了许久,还是皇后娘娘去说了这件事。
除了皇后没人知道皇上的神情, 但大家猜测陛下并不很伤心,皇后娘娘在里面尚未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若是陛下真的难过娘娘定会久留。
宫中只是传出了这件事,并未让任何臣子进宫。
柳安一早起来便准备去大理寺一趟,崔远如今被关在大理寺, 也不必等三司会审,陛下哪日想清楚了,便是崔远的命到头了。
……
寝殿外的御医里里外外跪了几层, 离开不久的皇后再一次回来这里。
她瞧着躺在榻上吊着一口气的皇上, 说不出的情绪往外涌着。如今病榻上的人, 和她当年见到了像是换了个人。
“陛下,您是要说什么?”皇后瞧见他张了张嘴,赶快让人将他扶了起来。
皇上依靠在榻上, 抿了两口太监递过来的水。递了个眼神给皇后,皇后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都出去吧, 有本宫陪着皇上。”她淡淡一声,房中所有的奴仆弯着腰从此处离开。
整个房中只剩下皇后和皇上两人。
皇上想要握住皇后的手, 却没有什么力气。皇后只好反握着他的手。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皇后没有问,便知道陛下心中的担心是什么。
“陛下。”皇后淡淡开了口,“您是有些害怕?”她试探着问。
她没有奢望皇上能承认,让一个骄傲了一生的国君承认自己害怕死亡,到底是有些丢人的。在看到皇上点头的一瞬间,皇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眉头微蹙,“臣妾陪在您的身边。”
瞧着他恐惧的像个孩子一般,皇后突然笑了。多年前,她来到宫中,是人群中最靠后的一个小姑娘。圣颜威严,就连瞧上一眼也让她觉得骇人。
“陛下若是心中不踏实,臣妾同您说说话吧。”皇后柔声道,她这一生可谓是没什么优势的,唯有在音色上柔的很,却也不能唱出什么好听的曲子。
那是先皇后刚离开的时候,陛下白日里处理政务,一到了夜里便一人蜷缩在一处,灯盏都不会亮起。
身为皇后,她自然要过去守着。每日陛下都要听她讲过去的一些事,无论什么事。
皇上的双眼落在自己身上,其中少了几分恐慌。她知道,还是有些效果的。
“陛下,臣妾在豆蔻之年入宫,我们唯一的孩子在过了豆蔻之后出宫。那日臣妾还在想,这一生未曾给陛下诞下皇子,但有一个公主也是极好的。先帝告诉臣妾的父亲,日后必有一位女儿要入宫的,臣妾从出生那日起,便是这位女儿了。入宫前,臣妾同许多女子一样,连府上的门都未曾出过,就连上元节的灯都只能在府上抬头,祈望有烟火可见。”
“臣妾站在人群的后面,来到许多人都想瞧见的皇宫里,抬头瞧见了陛下。那是何等威严,以至于臣妾第一次侍寝时乱了分寸。陛下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走了。臣妾哭了半宿,老嬷嬷说陛下不像瞧起来这般严厉。或许是觉得臣妾哭的伤心,老嬷嬷开始讲陛下同皇后的事,说陛下您在哪里多么温和。”
说着,皇后停了下来,她心中像是被刺扎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卢依的面孔。
“后来……后来便是先皇后,陛下不只是温和了,还有常人从未见过的模样。也就是那时候臣妾才知道,陛下原来可以待一个女子这样好,渐渐的也没有了多少恐慌。再后来,陛下又变得严肃起来,唯有在臣妾面前,像个受伤的孩子。臣妾想,这才是妻子的意义吧。”
“陛下知道吗,臣妾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成为大雍的皇后。”她的泪悄无声息的落在了皇上身上。夫妻多年,丝毫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恐怕是因为自己这一生都同面前这个男人牵绊着,如今他要走了,似乎要同过去的日子做个告别。
她看着在自己面前的皇上,嘴角努力扬起,“陛下这一辈子已经为大雍操心够了。”
皇上微微睁开眼,双目有些虔诚的看着自己,她知道,这就是心宽了。
“恩……恩德。”皇上从口中艰难说出两个字。
皇后心中一紧,没想到最后时刻,皇上想到的竟然是孙恩德。
“臣妾去给皇上唤来。”她放下皇上的手,脚步有些快,谁知道陛下还剩几口气。
房门没有关着,她刚走到门前,便瞧见孙恩德站在前面,对上眸子的一瞬间,她道:“孙恩德,陛下宣你进来。”
“是。”孙恩德颔首,也是快着步子走了过来。
在孙恩德进来后,还是站在她身侧,她侧头瞧了孙恩德一眼,“你自己过去就好。”
孙恩德迟疑的一下,很快便应声点头。
瞧着孙恩德走在前面的步子,她心想,一个太监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圆了此生了。
“来人,去请太子来。”皇后又转头道。陛下见不见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想见的人,一定要让他见到。
皇后眉头紧蹙,“把所有的皇子都唤来,还有……让柳相、裴相,进宫。”
陛下病危的消息并未传出宫中,这一切的打算都是怕宫变。她见过先皇故去之时的景象,父亲整日在府上踱步,生怕连累了整个家。
如今自己贵为皇后,娘家虽然不如当初显赫,但护着娘家还是有那个能权利的。
想好这一切她才转了身子往里面走去,刚过屏风,就见孙恩德跪在榻前,耳朵凑在皇上面前。
孙恩德连连点头,想来陛下应该是在交代东西。
她心中一紧,莫不是……传位的遗诏?
……
柳安到了大理寺时,除了大理寺卿谁都没有见到。
李尤那副悠然的样子,像是外面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一样。
“前辈如此舒心,莫不是卜了一挂?”柳安开玩笑的问,却换来李尤一记白眼。
他微微耸肩,不同李尤计较,毕竟夫人还在他这里。
“来看阿竹?”李尤问,眼神还是往上瞟着,哼笑道:“那可真是不巧了,阿竹今日不在这里。”
柳安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如今外面别说安稳了,不动乱都是好的,“出去做什么了?”
“能做什么,见卢征的旧部。”李尤到是说的爽快。
“哦。”
李尤的神色不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耐烦道:“你还不走?”
“我,我来找崔远。”柳安道。
“晦气。”李尤说了一声,没再理会他。
柳安嘴角抽搐了几下,怎么找个崔远就晦气了……
即便李尤不理自己,他还是拱手拜别才向着里面走去。
柳安来过大理寺的次数不少,但往里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除了官拜大理寺中,没有人想要来这里。往里走去,确实有些沉重感,那是不同于诏狱的,这里什么人都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一路上的侍从没人敢拦柳安,他一句口舌都没说便走到了里面。
隔着枷锁柳安看见里面披散着头发面对墙壁的崔远。
他喉结微动,咽下了那句‘思过呀,左相。’。
“崔相。”柳安淡淡一句。
里面的人并未回过头来。
柳安轻笑,垂头看了看自己踢着稻草的脚。
“柳安,老夫这一生虽说不光彩,但处处都是自己争来的,你这小儿身后有人指点着,你不配同老夫交谈。”
“哦?”这话倒是让柳安有些兴趣,他倒也不是来恶心崔远的,只是想知道他算计了旁人一辈子,走到今日会有什么想法。既然如今不算沉重,也是好事。
柳安垂头看了看地面,收回了想要像崔远一样盘坐的想法。
“崔相不愿承认输给一个晚辈无妨,但崔相承认输给了卢相并不丢人。”柳安道。别说崔远输给了卢征不丢人,这天下往后十年,甚至百年能出一个卢征也是好的。
柳安本以为会听见崔远的冷哼声,却看见里面的人慢慢垂下了头。
“兼济百姓。”崔远慢慢吐出这四个字,“我为左相的第一日,卢征便同我这样说,在所有人向我庆贺之际,唯有他告诉我要做一个怎样的丞相。”
“可是柳安,卢征做的真的对吗?平心而论,卢征做的倒不如你……”
柳安冷笑,“一个能兼济天下的丞相,在左相口中就是这样的?怪不得左相不能做到政事堂丞相的位置。”
“兼济天下,好一个兼济天下,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兼济天下又如何?”
柳安的声音冷了下来,“崔相,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为何您始终没有如愿了。”
第110章 一一零章
“从前我只觉得你是心思不正, 如今才是清楚了,你从不将民心放在心上。太自私的人是等不得高位的。”
“自私?”崔远瞧了一眼柳安,“老夫这一生都在为了大雍操劳, 你这鼠辈竟然说老夫自私?!”
“崔相不过是自以为,心系苍生罢了。”
崔远愤怒的转过身子,像是下一秒就能冲过来给自己一拳似得。
“老夫,要见陛下!”崔远怒口一声。
柳安微微眨眼, “崔相不是已经见过陛下了?”
崔远登时像消了火一般,整个人往后颤了颤。
“崔相,我也是来送你最后一程, 如今见了,我也该走了。毕竟现在朝中大把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柳安你!”
“丞相!”柳安正欲回头再看崔远一眼, 忽然听见外面小厮急促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心中一颤, 是宫里的人。
见到来着,崔远也是不自觉往前走了几句,能找人到了这里, 必然是同陛下有关。
来者在柳安的耳侧低语, 崔远心中像是悬了把刀子, “发生了什么事?”待那来人说完,崔远脱口而出,他并不确定柳安是否会告诉自己。
柳安的轻笑, 似乎在嘲笑自己这一生都在做陛下的努力,都在窥陛下心中的欢喜。
那又如何呢, 身为臣子,不就应该是如此的?
什么为了黎民百姓, 为了江山社稷,唯有肯为了自己奋发的人才有可能为了这天下拼命!
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自己的步子却不自觉的后退。对方藏在身后的手似乎能突然出来一把刀子,直接取走自己的这条命。
“不。”崔远赶快摇头,“我不能死,我……我还要再见陛下一面!”
“哈哈哈哈。”柳安忽然大笑,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柳安的笑像旁人口中的那般恐怖。
“左相。”柳安神色认真,接着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出了四个字。
崔远愣住的样子让柳安微微歪头,提线木偶的线断了。
崔远不可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他能读懂自己的唇语。
“看好他,别让他自裁。”柳安回头小声道。
“是!”
“啊!”
柳安猛然回过头去,崔远倒在了墙面,额头的血往外留着。
“丞相。”看守者不知所措。
“无妨,按住消息,别说他死了。”柳安道。
见崔远的尸身慢慢从墙上滑落,丝毫不由得自己,真真显示个木偶。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这样死了呢。但崔远这般举动也不让人意外,也算是骄傲的半生,怎么能让刚登基的新皇处置了自己。
……
寝宫外里里外外的人守在外面,皇上唤了太子进去,什么都没说,紧紧握着他的手。
寝房中多余的人又来了不少,断断续续都是皇上想要再看上一眼的。这多少让皇后有些不安,若是陛下此刻咽了气,哭声定会让风声过早的传出去。谁知道朝中分立出来的人们会不会夺权?
柳安在朝中树立的对头不是少数,且到了如今也不知道陛下的诏书上写了什么,柳安又是否真的愿意扶太子登基。
太多的不确定萦绕在心头,皇后道:“除了太子,都出去吧。”
应答声很快,她心中冷笑,看来没有人愿意亲眼瞧着陛下离世。陛下这最后一程,走的知不知足呢。
太子有种瞧不出的神情,似乎在难过,但又有些恐惧,陛下咽气后,这孩子会不会再多一丝开心?
“母后!”太子惊恐的看向她,她下意识看向皇上。
人去了……
“太子,先不要慌张,柳相来之前,不能发丧。”她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说完后又擦去他脸上的泪。
“皇后娘娘,柳相到了。”老嬷嬷的声音让她提着的那口气,送了下去。
“让柳相进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柳安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太子身上,见太子泪流满面,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陛下生前如何说?”皇后问。
柳安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太子登基。”
“那……柳相呢?”皇后又问。
太子炙热的目光让柳安无处可逃,“太子殿下。”他转过头去,微微俯身,“臣要太子殿下答应臣,此生做一个明君。不可奢靡玩乐、不可心胸狭隘、不可罔听小人之言。心怀百姓,心系社稷,广开言论,招贤纳才。”
太子愣愣点了点头。
“殿下,前路非殿下一人之路,乃是整个大雍万千臣民同殿下的路了。”
太子的目光中充满向往,小心点了点头。
“国若有难,殿下须得死守社稷。”
太子目光坚定,重重点头。
“好,臣辅太子登基。”
柳安直起身子,拱手一拜皇后,“皇后娘娘,带着太子出去吧。”
“现下发丧?”皇后问
柳安点了点头,“娘娘放心,先前的左相派知道自己逃不了了,要么拼一把,要么如今便投降了。 ”
“至于七皇子的人……就看他们要如何做了。”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即便是依柳安之见,如今从了太子也并非良策,左右危难之际,柳安只怕这些人搅出一些旁的乱子。
柳安跟在皇后和太子的后面,瞧着身子同样纤弱的皇后朗声道:“皇上,驾崩!”
霎时间,哀声响彻。
“皇后娘娘,不好了!”从外来的侍从不知怎的就这样快的步子。
柳安眉头紧蹙,听那侍从道:“皇城,被围了!”
眼下六部尚书都在,看来……是武将了。
柳安实在是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多路子可以走,却偏偏选了最险的一个路。这一仗下来,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外面有御林军,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不必慌张。”柳安安抚道,“此处不适议事,娘娘可否去大殿?”
皇后点了点头。
“诸位大人,陛下殡天,万民同悲,不想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乱臣贼子想要犯上作乱!断不可让此等贼子乱我朝根基,还请诸位大人同柳安一道,听皇后娘娘旨意,去大殿议事。”
此言一出,下面无一不是应和之声。
柳安和走在皇后和太子的身侧,在最前面离开。
一直在人后的孙恩德攥了攥衣袖中的东西,陛下让自己交给柳相,但确实不清楚这其中是什么,如今柳相正在主持大局,实在不宜分心。思及此,孙恩德松开了手,决定还是先在衣袖中放些时候。
……
没有人知道,远在幽州边界之地,此刻的情况要比皇城还要激烈。但幽州是一场内战……
明晃晃的刀刃刺入人的喉间,血瞬间涌向了外面。
领头之人刀光挥向营帐,“拿下可汗!”
士兵叫嚷着,像是狂欢之夜一般。
“呵,同大雍交好?恐怕你这可汗之位是坐够了!!!”
他才不会同那虚伪的朝廷交好,既然大雍如今需要他们安稳,那他偏不,即便到了最后不能掀起风浪,也不能让这样虚伪的朝廷好受!
“动作快点!听说大雍近来可能要换个皇帝,别耽误了给新皇送个礼。”
……
一众臣子来到了大殿上,柳安从六部尚书的口中算出了这次造反的让你大概有有多少兵力。
结果出乎柳安的意料,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
柳安眉头紧蹙,不知道是不是左相给这些人下了什么迷药。就算是一些将领可能会死,但士兵终究不用白送这个人头,或许也是忠心吧。
“丞相!御林军、御林军顶不住了!”一个侍卫边跑边道。
“慌什么?”柳安脱口而出,他面色平静,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实则,他心中也是慌乱无比,听到反军人数这样多,确实在柳安意料之外。三皇子已亡,想必这些人是来支持七皇子的?
不知道夫人那边的情况如何,王凌手上的兵马并不算多,不过好在这些人足够忠心,和御林军来个两面夹击,应该也能撑些时候。
殿上的人面色没有一个不紧张的,六部的尚书都算不得年纪大,经历的事自然不如其他大臣那样多。
但年轻人,就是有希望的一批人。
“太子殿下,臣现在要出去一趟,您不必担心,只要有您的姨母有臣,一定会将这大雍的天下给您稳住。”柳安用不小的声音对太子道。他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听见自己的决心,这一程,太子必须要赢。
太子倒是个聪明人,如今这里只有太子的目光坚定的像是一定能赢一样。但最临近太子的柳安清楚的很,这孩子整个身子都在发颤。
“好,等臣回来。”柳安极少这般温和的同人讲话,如今必须让这个孩子有信心。
他站起身来,同皇后交汇了一个眼神,什么都没说。继而看向殿下的众人,“如今在场的诸位无论心中是怎么想的,都算是新帝的辅政大臣了,还请诸位莫要扰乱君王的心思,更不要做出一些有损于己身的事。”
“当然,若是诸位中有不想做辅政大臣的,柳安也不拦着……”
低下的人连眼神交汇都没有,这么明显的意思,想来没有哪个傻子愿意触到这个霉头。
“臣走了。”柳安看了一眼太子,小太子点了点头,难掩盼着他回来的模样。
柳安刚从大殿出来,便命人给自己牵来一匹马。
纵马从皇宫离开,一直到侧宫门处,瞧见守门侍卫那有些意外的眼神,柳安才想到,从大雍立朝到现在还没有文武百官纵马离开皇宫的先例。
“仔细盯着,虽说是侧门,也要调来些人手。”柳安又匆匆吩咐了一句,便离开了。
……
卢以清自从哪日从丞相府上回来,只在大理寺处交代了一声便走了。她断不可能在这时候留在大理寺,这里虽说安稳,但在关键时候联系不到任何人。眼下便是最为关键的时候。
在一处偏僻的府里,卢以清和一群头发发白的人围在一处,案上的烛台已经燃了整整两日,两日里,外面的所有变动卢以清都清楚,也知道如今不止是太子登基的事儿,自己的夫婿也被人围困在了皇宫中。
“阿竹是如何想的?”一直坐在卢以清对面的老人开口问。
卢以清稍抬眼便瞧见他花白的头发,但这人却是在场除了卢以清之外最年轻的。
“王凌将军的人手可到了?”卢以清问。王凌人虽然不在了,但他手上的兵马毕竟是跟他经历过生死的,王凌这人待人也好,这些人也算是忠心耿耿。一直到了现在还是听从卢以清的话。
“到了。”
“人是到了,眼下就缺一个能带他们去的人了。”
几个胡子发白的老人面面相觑,一个老人站起来道:“我去!”
“呵,你那身子骨恐怕走不到就没了,依我看,还是我去!”
“你们?哈哈哈,要说这身子骨硬朗还要数着我!”
七嘴八舌的言论传入卢以清耳中,她侧扬嘴角,“诸位前辈不必如此,这一程必然是阿竹去。”
“什么?!”几双目光落在卢以清身上,她站起身子。
“如今要护着的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夫君。”卢以清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手中的人如今没有完全抗衡的能力,但必须要去周旋,给柳安争取些调兵遣将的时间。
“阿竹,你……你可知道那柳安。”
“我知道。”卢以清的目光落在说话的人身上,“我知道前辈想说,柳安并不支持太子登基,但这从头到尾都是我和柳安故意为之。”
“什么?!”
“这这这……”
“你的意思是,你和丞相并未不和?”
卢以清点了点头,“若是我们的劲儿都往一处使,恐怕只会让七皇子和三皇子的人联起手来。如今虽然也是这样的地步,起码原先支持三皇子的已经溃不成军。”
“时候不早了,诸位前辈为了这件事劳心费神,等的不就是这一日。既然已经到了时间,便不能有丝毫的差池,这不只是太子的事,更关乎着卢氏一族能否洗刷冤屈。”卢以清说着,心中莫名有几分激动,是啊,这么久了她等的不就是这一日吗。她微微扬起嘴角,“诸位前辈,这一程本就应该是阿竹自己去闯。”
卢以清话音落下,在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此一程,用我残命,遥祝阿竹!”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