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头牌过气后 > 27、相哺
    ◎入V三合一◎

    舒念还不及答话, 袖上一紧,低头看时,细长的两根手指掐着自家衣袖,指尖泛出青白的色泽。

    舒念大大皱眉, 解下斗篷递给崔述, “穿上。”

    崔述迟疑一时, 伸手接过。

    舒念就势往他手臂上推了一把, “你回房里去。”

    “我不走。”

    娄雪照高调发布了一番“换宠”言论, 非但半日不闻对方回应,那二个人还在那儿对着一件衣裳拉拉扯扯, 气得倒乐了起来, “小姑娘勿担心,慕士峰虽是终年积雪, 本宫的雪照宫却日日春暖,决计不会冻着小郎君。”

    舒念一哂, “谁有闲工夫管你冷不冷热不热?这么喜欢换,出门右拐便是牛马市,里边应有尽有, 你这一二十个寿材生意的小哥儿, 够你换个一年半载了。”一拉崔述,“我们走。”

    二人并肩往回走, 与娄雪照错身之际,舒念一眼瞟见娄雪照袍袖微动,立时先发制人, 右手五指曲张, 已将一物掷了出去, 耳听“哧拉啦”一连串气响, 平地里一股白烟一蹿而起——

    舒念拉着崔述退出一丈开外,右足在围栏上稍一借力,便凌空而下,落入院中湖石山旁。

    崔述冷不防吸入烟气,咳呛起来,舒念忙往他口中塞了一枚药丸,“吃了。”

    崔述含在口中,两腮鼓鼓,只不言语。

    “跟上回那个不一样。”舒念毫不客气地在他颊上使力捏了一把,“快着些吃了。”

    崔述双唇微翘,囫囵一时,喉结滚动,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咽了。

    舒念这才放了心,拉了他拔足又走,眼前白烟散尽,一个人迎面拦住去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二人。

    身后楼上七零八落地放倒了一地的白衣少年,连带会同馆内亦是一连片的哀声长嚎——

    “好手段。”娄雪照放下遮掩口鼻的衣袖,“寻常迷雾不过一丈方圆,你这一枚——”她四下打量一回,“会同馆内还有能走动的活人么?”

    “有啊——”舒念眼见逃走无幸,便也镇定下来,嘻嘻笑道,“你难道不是?”又作恍基大悟状,“啊……要说不是,也不算错。”

    娄雪照扯扯嘴角,拒绝与她打嘴皮官司,“本宫带这位小郎君回慕士峰,并不是要将他怎样,日后姑娘想念,自可去峰上探望,何苦兵刃相向?”

    “话虽说的不错。”舒念点头,“可惜姑娘既不想见你,更不会听你安排——”一时间耐心全失,斥道,“让开!”一提绣球,直奔娄雪照面门。

    娄雪照笑意不改,负了双手,飘然后退。落地之时,缓缓抬起左臂,右手一圈一圈慢慢地解开左袖缚带,笑道,“本宫本不欲在中原生事,旁的便让了你也没甚么,这位小郎君本宫却势在必得。说不得,只好与小姑娘切磋切磋。”

    右臂一展,缚带已化作一尺余宽一段白练,“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若在本宫手底下落个伤残,出去休说本宫不给后辈留活路。”

    舒念向崔述道,“一会儿打起来,你从后门离开,等这边了事,我自去追你。”

    “我不走。”

    舒念心知此人死心眼病又犯了,眼下却不是规劝时机,恶狠狠道,“快走,你在这里,只会拖我后腿,还不快去!”

    崔述从未被她这般喝斥,双目大睁,怔在当场,便如一个无端被师长责骂的孩童,茫然无措。

    舒念狠下心肠,一把将他推开,板着脸道,“速速离开,休要留在此间碍手碍脚。”一提绣球丝线,招呼娄雪照,“天下软兵器俱是一家,你我可算得同门切磋。”

    娄雪照笑道,“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倒很似本宫少时,若是个小郎君,或可一同入了本宫座下。”

    “且等着吧你——”舒念口中说话,双足一点,已腾空而起,右臂抡圆,丝线暴长,缚着绣球大开大阖,往娄雪照当头砸下。

    娄雪照轻松避过,右臂一展,平地里白练骤起,生了眼睛的活蛇一般,烈烈往舒念足下卷来——

    舒念一击不中,起势又尽,已在下落之时,眼见着要与白练撞个正着,百忙中绣球掉转方向,扣住二楼廊柱,滴溜溜旋转着打了个转儿,紧紧扣住——

    舒念借力一拉,已是凌空而上,轻轻巧巧落在屋顶山脊之上,右手轻绕,绣球又慢慢转回手中。草草看了一回,崔述已不见踪影——

    终于被自己骂走了。

    可惜了昨日牛郎给饴糖,都忘了给他吃,小吴侯这么喜欢甜的,必然喜欢得紧——

    舒念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便将气都撒在娄雪照身上,冷笑道,“五十知天命,娄宫主想必早已深知自家天命?”

    娄雪照年轻时是个美人,如今虽是徐娘半老,仍旧强用功法绷住了二八少女的容貌姿态。平日里甚么都好说,最恨旁人提及年龄,闻言不怒反笑,“甚么天命?”

    “美人膝下死,做鬼也风流呀——”舒念一语既出,对面白练已扑面而来。匆忙间一手轻弹,绣球掷出,缚住院中湖石山一块凸起,轻轻一荡,又飘飘然落在地上。

    娄雪照心心念念的小郎君跑了,虽然着实不怕他跑远,然而也没了心情再与舒念纠缠,白练暴起砸向湖石,便听“轰”的一声,湖石已碎作数块。

    舒念堪堪避过,一手整理鬓发,一手挽着绣球,嘻嘻笑道,“湖石价值着实不菲,宫主可备好银钱相赔?”

    娄雪照被她言语撩拨得很是心烦,她老于江湖,深知这小姑娘远不是自己对手,百般纠缠图的不过是一个拖延时间,便拿定主意要取了她借力的绣球,叫她寸步难行。

    一念既定,真气剧吐,白练爆涨,蛛网一般沿舒念身周树木山石游走,片时便把舒念团团围在当间,便连空中也隔过一层——

    天罗地网。

    舒念四下张望一时,面露慌张之色。

    娄雪照冷笑一声,五指成爪,双足连错,扑面往舒念咽喉抓来——

    她毕身功力凝作这一抓,舒念前无去路,后无退路,避无可避,百忙中仰面一个铁板桥,双手挽着绣球丝线,绷作直线,隔在咽喉要害之前——

    便听“哧啦”一声滑响,绣球已脱手而出,落入娄雪照掌握之中。

    娄雪照将那绣球执在掌中端详一时——寒铁所制,镂着宝相花纹路,两端丝线不知何物,用结辫之法编织,拉扯之下只觉强韧非常,忍不住赞道,“好一个细巧的玩物。”

    苗千语这壳子着实内力微薄,舒念被娄雪照强劲的真气迎面一撞,丹田内一点真气立时四散奔逃,空空荡荡,双膝一软便跌坐在地。

    抬头却见娄雪照不知死活地将天蛛绣球执在掌中,暗道方才砸了几回都未能很近这老妖婆的身,百般相诱,终于激得老妖婆把天蛛绣球抢了过去——她心中暗喜,面上却故意作了失措情状,惊慌道,“还给我!”

    娄雪照将绣球在手中抛了一抛,“你若实在舍不得,随本宫做个洒扫丫头,也能日日见着——什么人?”回头看时,却是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立在自己身后,虽是神情冷肃,却面色苍白,楚楚可怜,顿生怜意,柔声抚慰,“回来便好,本宫正要寻你去。”

    崔述三两步走到舒念身前蹲下,从头到脚没头没脑地摸索一番,“念念,受伤了吗?”

    万幸老妖婆已经着了道儿,否则这是急急赶回来送人头么?舒念一声长叹,“祖宗,走都走了,回来做甚?”

    “没走。”崔述抿唇,“一直在门口等你。”

    舒念便笑了起来,她惦记心中事,便连片刻也等不得,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叶包儿,打开来递到他手中,“昨儿混忘了,这个给你吃。”

    “饴糖?”

    “嗯。”舒念点头,“卖牛乳的小哥儿给的,添了牛乳,特别好吃。”

    “待会儿一块儿吃。”崔述将荷叶包好,塞入袖中,站起身来。

    舒念心中忽然生了不祥之意,连忙喝斥,“回来,不许乱来!”

    娄雪照冷眼看了半日,欺到二人身前,向崔述道,“小郎君让开些,勿伤着你。”

    崔述不言不动。

    舒念急道,“阿阮让开!”待要上前拉他,惜乎真力被娄雪照打散,实是爬不起来。

    娄雪照哪里将崔述放在眼中?抬臂将他轻轻格过一边,右掌聚气,一步一步往舒念身前走来——

    舒念眼睁睁看着崔述袍袖无风自动,急声叫道,“阿阮休要胡来,等我——”

    一语未毕,但见娄雪照身躯剧震,“哇”地一声喷出一口热血,一时间眼鼻耳口,七窍同时滴血,看着十分骇人。

    娄雪照骤然受此暗算,又惊又怒,缓缓回头时,却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立在背后,慢慢回掌,正冷漠地看着自己坠落泥尘——

    “小……小郎君……你……你……你……”

    崔述双唇微启,漠然道,“该死。”慢慢俯下身去,一手扣住娄雪照脖颈,一手按住娄雪照头顶,轻轻一旋,便听“喀啦啦”一连串骨骼碎裂的脆响——

    竟生生将其头颅拧了下来。

    这一回变起仓促,舒念连自己要说些甚么都忘了,眼见平日里温和纯善无公害的小吴侯骤然化身浴血修罗,顿时目瞪口呆——

    慕士峰娄宫主,这下可真的是“美人膝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崔述头也不回地将手中物掷了出去,便见娄雪照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一颗头颅骨碌碌一路滚得飞快,绣球一般,直落入方才被她击碎的湖石坑儿里才停了下来——

    自己挖坑埋自己——

    也算……死得其所。

    舒念一直目送那颗血呼啦的脑袋滚入大坑,才敢回头看崔述,却见他不依不饶,又去扳那无头尸右臂,竟是要将娄雪照大卸八块的意思,顿时唬得汗毛倒竖,急声叫道,“你做什么?”

    崔述低头忙碌,听而不闻。

    难是走火入魔的征兆?舒念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扑将过去,一把抱住崔述双腿,仰面叫道,“小吴侯,小吴侯,崔述,她死了,已经死透了,你停一停——”

    不知哪一声入了耳,崔述终于停下动作。

    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舒念眼看着崔述如暮年老人一般动作迟缓,一点一点俯身,一点一点低头,又一点一点抬起染满鲜血的两只手——

    舒念只觉颊畔一凉,视线被迫上移,已被他慢慢捧起面颊,心下一沉,顿觉后颈处有嗖嗖的凉风掠过——

    难道小吴侯方才揪人脑袋未曾尽兴,现如今看上自己这一颗了?

    一时间抖如筛糠,哆嗦道,“小……小吴侯?”

    崔述仔细盯了她一时,迟疑道,“念念?”

    舒念好容易得了这么两个字,性命交关,再不敢否认,点头如捣蒜,“是我。”

    “念念。”崔述双手一沉,沿脖颈滑到舒念肩上,又唤了一声,“念念。”

    舒念直等他一双手离了自家首级,一颗心才踏实落回肚里,又操心起其他事来,攀着他手臂急道,“崔述,你乱动真气,有没有怎样——崔述?”

    便见崔述动作凝滞,忽尔抬头,目光散乱,满面惶然,急急唤道,“念念……”

    “你怎么样?”

    崔述身躯摇摇欲坠,溺水之人一般死死扣住舒念双臂,不住唤道,“念念,念——”

    双眼上插,仰面便倒。

    舒念匆忙间往前一扑,险险抱住崔述头颅,不教他栽在地上。低头看时,却见他牙关紧咬,面白如纸,已是昏死过去。

    她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扯开中衣看时,果然饮冰掌印冲破入骨针禁制,骤然涨大一圈,活物一般兀自生长——

    体内旧针与掌力相激,躯体无法承受,才致突然昏晕。

    舒念伸指疾点,废了的入骨针受她指力牵引,脱肤而出,“扑扑扑”破风之声四起,接连坠在地上,已变作暗红的色泽。

    怀中身躯剧震,崔述疼得醒来,伏在舒念肩上,小口小口地倒着气儿,“念念……”

    “我在。”舒念知他此时疼痛厉害,便小声宽慰,“饮冰掌力冲破入骨针,我已经把废针激了出来,别怕,一忽儿就好。”

    她口中说话,难免腹诽——

    谁叫你乱用真气!

    探手往怀中取出针囊,不及炙针,沿掌缘往要穴入针,银针一入便听崔述一声压抑的呻/吟——

    舒念只觉怀中身体不住战栗,难免心疼,却不敢耽搁,十指连出,一针紧接一针,手速快得几乎生出残影——

    待得第九针入肤之时,崔述软软倒在舒念怀中,早已疼得昏死过去。

    舒念松了口气,眼见他昏迷中兀自紧咬下唇,唇畔一条细细的血线,忙将他下唇自齿关中解脱出来,一指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记,恨道,“谁要你乱用真气!谁要你强出头!”

    拾了颗石子儿,远远一掷,往离得最近那名白衣少年眉心砸去,喝令,“去后院赶辆马车来!”

    那少年中了迷烟动弹不得,被舒念一砸便爬了起来。他方才亲眼瞧见自家宫主被二位杀神揪了脑袋作球耍,哪里还敢多作言语?

    四脚着地爬了出去,不过半刻工夫,果然赶了一辆马车过来。木制厢轿,两匹马力,四面垂着厚厚的棉帘,没有花饰家徽,并不引人注目——

    应是雪照宫给二三等侍人安排的脚力。

    舒念笑道,“还挺机灵。”说着便待站起来,孰料双足一软,几乎扑跌在地——

    倒是那少年及时赶来,探手架住昏迷无觉的崔述,不叫他滚在地上,轻柔道,“姑娘小心,这人坐久了,确实容易腿麻。”

    还能记得替她挽尊,心思很是细腻了——舒念由不得多看了他一眼,招手道,“附耳过来。”

    少年依言凑到近前,却被舒念一把捏住下颚,强塞了一颗乌漆抹黑的药丸,直迫得吞入腹中才得脱身。

    舒念拍拍手道,“你替我赶车出城,我给你解药。若耍甚么花招,休怪姑娘我不客气。”

    少年咳了两声,低声下气道,“姑娘多虑。”他惯于伺候人,很是机灵,也不等舒念吩咐,便架了崔述一臂,抱他上车。

    舒念又坐了片时才缓过一口气,攀着车沿堪堪站起来,却见那少年兀自在远处四下寻摸,一时皱眉,“找什么?”

    少年拾起一物,远远跑过来,双手奉给舒念,“姑娘收着。”却是舒念的趁手兵刃——天蛛绣球。

    舒念一把接过,塞入袖中,“你叫什么名字?”

    “阮青君。”

    “你也姓阮?”舒念大感意外,笑道,“瞧在你姓阮的份儿上,等出了城,送你一笔盘缠安家置业。”

    “多谢姑娘。”阮青君婉转应了,伸出一臂,“姑娘扶着上车。”

    恭敬不如从命,舒念攀着他手臂爬上马车,入得车厢,便见崔述已被阮青君妥善安置在大迎枕上,恐他寒冷,还密密裹了一层皮毯——

    虽是个男人,却心细如发。

    想那娄雪照虽住在慕士峰雪山之中,身旁有这许多善解人意的美少年伺候,着实艳福不浅。

    车身一顿,便听答答蹄音,辘辘往城外去了。

    舒念四脚着地爬到崔述身侧,拉出手腕诊了一时——

    极细极软,若有若无,按之欲绝——这一回伤损,又不知要将养几时。

    如今木既成舟,亦只能如此。舒念摸出一丸大还丹咽了,盘膝调息,未知几个周天过去,忽听一声压抑的呻/吟,连忙敛气回神,便见崔述在枕上不住辗转,唇色惨白,如被霜雪,便连眼睫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主寒气外泄。

    银针封脉,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需精纯内力迫出多余寒气,否则便只能生生熬着,等入骨针斗过饮冰掌,寒气慢慢消解——

    现如今去哪里寻一个内家高手?

    舒念兀自紧张思索,忽听外间轻扣车门,“姑娘,我可以进来么?”她哪里还有闲心理会旁人?开口便骂,“快滚!赶你的车!”

    身畔崔述寒气入骨,在皮毯之中不住战栗,齿列相击,格格作响。

    舒念深恐他意识迷离间咬破舌根,一手扣住他下颔,“松开些……”

    崔述半昏半醒之中,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身畔何人,被外力这么一扣便作了困兽之斗,抬起一臂,往半空之中胡乱推拒,奋力挣扎。

    舒念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急得出了一身热汗。此时厢门被人自外间推开——

    舒念大怒,“滚出去!”

    匆忙间俯下身去,将崔述面容遮在袖间——小吴侯天性高傲,万不能叫外人瞧见他这等困顿情状。

    阮青君弯腰进来,低眉顺目,奉上一个布包,里面一只瓷碗,并一只水囊。“咱们已经在城外,水囊和水碗方才路上遇着农家时,使铜板买的。”

    舒念不及说话,掌下崔述挣扎越发剧烈,右臂在车板上撞得碰碰作响,不知疼痛也似——

    阮青君忽道,“郎君病中难捱,小人有药可解。”

    舒念一把扣住崔述手臂,半个身子都伏在他身上,闻声抬头,“什么药?”

    阮青君低头往袖中摸索一时,奉上一枚蜡丸,“三个时辰药效便过,于身子无碍。”

    “捏开。”

    阮青君依言捏破蜡封,捧到舒念眼前。

    “溶肌丸?”舒念一惊,抬眼看他,“你怎么有这东西?”一把抢过,啃下少许尝了一尝,确是南院秘宝溶肌丸无误——

    南院中为使客人取乐,给小倌儿们用药消融气力,服药后浑身绵软,对痛苦感知全无,除了尚能言语,其他一概不能,只能任由旁人摆布。

    如今倒的确是一味极佳的麻药,能叫崔述好受许多。

    舒念脱口道,“你出身淮扬南院?”复又无暇深究,只道,“取水来。”

    阮青君往水囊中倾了水在碗中,将溶肌丸化入,那水却依旧清澄见底,与寻常清水一般无二——

    舒念心中大不是滋味,此药若非邪门至此,怎能叫那许多人中了南院的阴招?

    阮青君膝行上前,将药碗安置在舒念手边的暗阁之上。

    “你先出去。”

    “是。”阮青君柔顺答应,“郎君病得厉害,咱们不若在前面树林歇息一时?”

    舒念哪有闲心管他做甚,将手一摆,“出去!”

    厢门一开又合,蹄声答答,马车又动了起来,应是往树林里去。舒念这才直起身,扳着肩膀将崔述半个身子扶了起来,揽在自己怀中——

    说来也奇,躺在枕上困兽一般的小吴侯,被舒念揽在怀中却乖巧得仿佛一只雏鸟儿,连昏沉挣扎都停了,只是着实寒冷入骨,半仰了面靠在舒念胸前,微张了口,急促喘息。

    舒念用匙舀了药汁,尝了尝温度合宜,便往那微张的唇缝灌了进去。

    崔述昏沉中咳呛一下,又吐了出来,身子稍侧,整张脸埋入舒念怀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愈发剧烈——

    舒念尝了一口,清水一般,既不苦涩,也无甚异味,这都这么难喂?不由吐槽道,“想来小吴侯幼时很是为吃药挨过许多板子——”

    崔述难受得神智模糊,昏沉中只听见“吃药”二个字,便极轻地应了一句——

    “不要。”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忽尔福至心灵,又将那饴糖翻了出来,溶在水中,再用匙相喂时,崔述却死活不肯张口,稍一碰触便往舒念怀中躲藏。

    这人昏沉之中又无法说理,舒念咬牙一时,索性含了一口,俯下身去——

    崔述的意识在深寒的渊沼中沉浮许久,忽觉一点暖意靠近,迷离间睁开眼来,半边柔腻的面颊覆在眼前,那一点暖意便从自己僵冷失觉的唇畔而来——

    念念?

    眼前骤然一片雪白,灵魂脱了□□沉重的束缚,飘飘然浮了起来,又不知多久,才又重觉那刻骨的寒意,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再抬不起来——

    唯有一丝甜蜜的余味留在唇齿之间。

    舒念强行往崔述唇间哺了一口,却只觉他极轻地挣了一下,便脖颈软垂,四肢瘫软,再无动静。

    舒念这一惊非同小可,翻开眼皮查看,竟又昏晕过去,小吴侯被自己亲了一下居然气得晕了过去——

    情何以堪。

    然而这也不是第一回被她亲了——

    舒念心有戚戚,老实取匙相喂。崔述昏晕中虽然不知吞咽,好在也不会抗拒。舒念便一点一点灌入口中,按压颈畔穴位,迫他咽下。

    如此哺了半碗,崔述在昏迷中咳呛一下,双睫震颤,竟张开眼来——

    舒念停手,俯身仔细查看他神情,一时喜形于色,“你醒了?”

    崔述定定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勉力扯出一个微笑,“念念。”

    “觉得怎么样?”

    “很冷,”崔述皱眉一时,“也疼。”

    舒念又舀了一匙,递到唇边,“喝完这个就会好了,张口。”

    崔述抿唇不语。

    舒念一滞,哄道,“甜的。”

    崔述迟疑许久,才慢慢张口。

    舒念一直审视他神色,果然见他眼中一亮,眉目都舒展许多,忙道,“我没哄你吧?”

    “嗯。”崔述唇畔漫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舒念再接再厉,“还有呢,再喝一些。”

    直把一碗汤药饮得尽了,崔述兀自眼巴巴望着她。舒念忍俊不禁,便把剩的那块饴糖也取了出来,“还有一块。”

    崔述摇头,“念念吃。”

    舒念暗道姑娘我几时沦落到跟你一个病人抢糖吃?便道,“你若喜欢,吃一斤二斤都可,哪里就差这一块?”

    崔述闻言笑了起来,张口将饴糖含入口中,却只嚼了两下,眼皮便耷拉下来,靠在舒念胸前,短促喘息——

    舒念见他虚弱至此,便知此时安稳不过溶肌丸带来的一点幻像,要等寒气褪去恢复早前情状,尚不知还需多久。

    “有人唱歌。”

    舒念深陷忧虑之中,侧耳细听,果然车窗外有极轻的歌声,约摸是阮青君,随意道,“车夫在外面。”

    崔述怔怔,“我家乡的歌。”

    舒念心不在焉,“你若喜欢,一会儿叫他进来唱。”见他着实虚弱不堪,便欲将他移回枕上,“先睡一会儿。”

    崔述顿觉仓皇,欲抬手阻拦,却连指尖儿也挪动不得,急道,“念念!”

    舒念一看便知底里,宽慰道,“我给你用了药,所以没气力,睡一觉起来便好。”

    “就这样。”

    舒念一滞。

    崔述仰面看她,小声恳求,“念念,就这样,我不想睡。”

    他的手就在舒念掌中,体温暖了许久,仍旧冰雪一般,全无半丝人气。

    舒念心疼得紧,自然事事依他,“那便这样。”仍旧坐了回去,由着他靠在自己怀中。

    舒念默坐黑暗之中,捋了一回打上吴山起诸般事体,咬牙恨道,“武老匹夫害你至此,早晚叫武氏一门血债血偿。”

    “嗯。”

    舒念倒乐了,“嗯是什么意思,这仇报是不报?”

    “念念,你会唱我家乡的歌儿么?”

    舒念被大爷神奇的脑回路惊到,“什么歌儿?”

    “车夫唱的那个。”

    方才她满腹心事,哪有甚么闲工夫听歌?只能问阮青君了。

    舒念一掀窗阁,探头看时,马车果然停在一处树林子深处。阮青君非但已经拾柴点起一堆篝火,火上还架了只兔子烤着,滋滋冒油——

    舒念咽了下唾液,没想到自己随手点了个车夫,居然遇着宝,“喂。”

    阮青君回头,跑到车前,“姑娘有何吩咐?”

    舒念脱口便想问兔子,话到嘴边才堪堪改了过来,“你方才唱的歌儿,什么名儿?”

    阮青君愣住,想了一想才道,“芦苇调。我家乡并州的歌儿,姑娘也是并州人?”

    舒念心中一动,小吴侯出身藏剑楼,世人皆以为他是淮扬人,却原来在北塞并州?

    “唱两句听听。”

    阮青君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怎么搞得她好像去南馆点了小倌儿的恩客,兀自欺侮人家纯真少年?

    舒念面皮挂不住,胡乱解释道,“我以前听人唱过,便想学上几句,没别的意思。”

    阮青君怯怯抬头,眼见小姑娘神情局促,比自己还尴尬些,应该的确没别的意思。他老于世故,清清嗓子便唱了起来,“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

    “停。”

    “姑娘?”

    “不用唱了。”舒念摆手,打发他道,“忙你的去吧,这歌儿我会。”

    舒念心事重重地合上窗格子,崔述虚阖着双目,靠在自己怀中未知是昏是醒,往他颈畔摸了摸,依旧冷得霜雪一般——

    崔述被她一触便无意识地痉挛一下,醒了过来,“念念?”

    舒念扯了个笑,“饿不饿?”

    “不饿。”

    舒念叹了口气,积秀谷一个干饼子都能哄走的小吴侯,这一日不曾吃东西,居然也不喊饿,这一回折腾,着实太伤人了。

    “念念与谁说话?”

    “车夫。”舒念又振作起来,“你不是想听歌儿么?我唱与你听。”

    崔述本在昏沉之中,听这一句精神一振,目光闪闪地看着她。

    舒念一手盖住他眼睫,笑斥,“你这么盯着我,叫我怎么唱得出来?”

    掌下眼睫乖顺地垂了下去。

    舒念清清嗓子,借车中黑暗遮脸,老着面皮唱道,“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芦苇偏知疾风暴,芦苇偏知骤雨狂。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笛多悠扬。家乡故土在远方,日日牵挂爹和娘……”

    一时唱毕,移开手掌,却见崔述鼻息匀净,已是昏昏睡去。

    舒念在黑暗中默默坐了不知多久,忽听窗格外有轻叩之声,“怎么了?”

    阮青君小声道,“小人点了篝火,做了热食,姑娘带郎君出来吃些?”

    他不提还罢,一提吃的,舒念腹中立时叽咕乱叫,又给怀中人把了把脉,此时寒气减退许多,崔述已然睡得深沉,点头道,“好。”

    车厢门从外间打开,阮青君瞧见舒念怀中兀自沉睡的崔述,便道,“我抱郎君下来。”

    舒念欣然应允,没想到这少年看着单薄,却还有把子气力,看着阮青君连着皮毯将崔述抱了下来,安置在篝火近处最暖的一处。

    崔述虚弱已极,这一番搬动并不曾惊醒,兀自歪着头沉睡。

    舒念跟过去,伸手试试温度合宜,便挨着他盘腿坐下,侧首看时,篝火跳跃的暖光之下,崔述苍白的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阮青君捧了碗汤过来,“姑娘喝一些。”

    野菜汤。

    舒念尝了一口,滋味居然不错,竟不知他几时弄来的油盐之物。想想这一路多亏了此人,非但给了药,还一路细心伺候,最后又很是挨了自己几回斥骂,便往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递给他,“你去吧。”

    阮青君却不伸手,立在原地只是沉默。

    舒念恍然,哈哈笑道,“给你吃的不过是一枚消食丹。”暗道对付你个南院小白脸,哪里用得上姑奶奶亲制的毒药?面上却做了和悦之色,“你在娄雪照手底下想是也很受了些罪,拿了银子好生过活去吧。”

    阮青君迟疑一时,忽尔双膝一屈,伏在地上,“愿跟随姑娘左右,牵马坠蹬,端茶倒水。”

    舒念还不及言语,半空中忽然有一男子哈哈大笑,“坠蹬是什么东西?留着通风报讯才是真的吧!”

    此人声音尖厉,语气刻薄,连这没文化的程度都这么亲切,应是个老熟人。

    阮青群脸色一变,“你是谁?胡说什么?”

    “好师妹,师哥在此,怎不出来迎接?与这野男人厮混久了,连你入中原所为何来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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