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危险
◎危险,别去◎
苗千千道, “凌阳地方狭小,咱们寻着苗千指,务必避开西岭一门……”抬手往车内指了一指,“若叫唐玉笑见着这一位, 只怕还未曾了结苗千指, 倒先被抓去诸山舍会受审。”
舒念沉默, 暗暗琢磨武忠弼置崔述于死地的原因, 百思不得其解, 摇头道,“做些易容便是。”
“你不是早已买了药?快些熬一熬, 你我二人便罢了, 速给他拾掇拾掇。”
舒念一滞,“你怎知?”
“爷爷我跟娄雪照那老妖婆生了些事端, 跟在后面本想寻机收拾她。谁料刚到歌山,便遇着你从药馆里出来, 进去一打听,知你抓了副一稀奇古怪的药,稍稍一问便知何用。”
舒念抓药本为熬胶易容, 谁料一回来便遇上娄雪照公然寻崔述晦气, 啥也没顾得上。忙把红泥小炉子翻出来,各种药材掷进去熬着, 又摸出一只瓷瓶,将一瓶子白色粉末尽数倒了进去。
她深知此节重大,万不敢懈怠, 便老实守在旁边, 看着熬胶。
苗千千赶着车, 口头叮嘱, “遇上苗千指,你将他引出城来,我守在城外,杀他个措手不及。”
舒念无语,“为何我去?”
“你本事低微,”苗千千毫不客气,“苗千指见着你,一则少些防备,二则必然也打算将你顺手了结。你去引他,百试百灵。”
“大师哥倒不客气,小妹的性命无关紧要么?”舒念日常示弱,“有个闪失又如何?”
“你一遇上他便往城外跑,出得城门,有我接应。”
舒念撇撇嘴,一时奇道,“你与娄雪照甚么过节?跟着她做甚?”
“我入不得诸山舍会,又跟你走散,下了吴山便往淮扬散心,往……”苗千千瞟了眼舒念,老脸微热,又绷住气势,“往南院凑了个热闹——”
舒念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啊,咱们大师哥竟有这等喜好。”
“胡说八道。”苗千千反驳道,“爷爷我路过其间,见几个人为一个小倌儿打做一堆,一时忍不住,便凑进去,打算瞧瞧何方神圣。”
“见着没?”舒念大感好奇,“长得果真好看么?”
苗千千仔细琢磨一时,严谨道,“也就比那小吴侯差不上许多——”
舒念一把掩住他那大嘴巴,审慎回头,侧耳倾听一时,低声道,“乱打什么比方?”
“爷爷我不过实话实说……”苗千千整整衣衫,清清嗓子续道,“那群乌合之众如何是爷爷我的对手?叫我三拳两脚打跑,正待叫那小倌伺候着喝酒,娄雪照那老妖婆便来了,点名道姓要带着走。小倌儿虽无甚紧要,爷爷我颜面要紧,怎能老实听她个老婆娘的?就打了起来……”
舒念失望道,“大师哥竟不是娄雪照的对手。”
苗千千极力否认,“哪有这等事?”
“歌山镇上,娄雪照带的少年们,都是淮扬南院出来的人吧?若大师哥打得过她,如何叫她把人都带走,又何需跟在后面寻机复仇?”
苗千千面皮一紧,“不过一时失手。”
舒念眨眨眼,“引得大师哥与人大打出手的小倌儿,甚么名姓?”
“名姓不知,”苗千千摆摆手,“人你不是见着了么?昨夜被我一脚踢跑的便是。”
舒念手里一把药匙几乎没滚下车去,“阮青君?你说他就比崔述差……差不上许多?”
哥们,您这眼睛也该叫大夫瞧瞧了。
苗千千泰然点头,“爷爷我为他吃了娄雪照的暗亏,早看他不顺眼。想不到这小子跟了娄雪照几日,越发鬼祟,还枉想一路跟着你,说不得便是哪家对头派来的探子。”
舒念无语,“我随手点了他赶车,怎么就是探子?”心下一动,当时自己随手点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赶车——
离自己最近这件事——倒未必是偶然。
然而她不甚在意阮青君,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便罢,低头看药汁已熬成透明形状,趁热挑在手中,招呼苗千千近前,往面上捏塑。
苗千千便将马车停在路边,仰面由她折腾。
舒念弄好脸面上的活,引胶往耳后贴封,谁料苗千千极不耐痒,稍一碰触便不住发笑,一时引得舒念火起,使力扯了一把——
一锤定音。
扳过脑袋看时,最后那一下很是用力过猛,鼻子都给拉得歪了些,凶神恶煞中带了三分滑稽,忍笑道,“好了,这下叫苗千指见了,管叫他立时跪下喊爷爷。”
苗千千摸摸脸,“真的?”
“真的。”舒念忍笑忍到哆嗦,提着炉子钻入车厢。抬头便见崔述肃然端坐车中,倒把她唬了一跳,“你才好些,不躺着歇息,起来做甚?”
崔述瞟了她一眼。
舒念将炉子安置在格子上,仍旧热着胶,自往崔述身畔坐下,“怎么啦?”
“你要对付什么人?”
舒念一滞,侧首见他神情严肃,连忙笑道,“旧日一个同门,不先弄死他,他便要弄死我。”来回看他神色,“你都听到啦?别跟苗千千计较,他那张嘴就那——”
一语未毕,便被崔述眼神震慑,滞在当场。
“别去。”
舒念奇道,“为何?”
崔述打迭起记忆里甜蜜又不堪回首的一段,好一时才鼓起勇气,仿着那时的口吻道,“危险,别去。”
舒念立时被他半是命令半是恳求的一句话击中,心间那活物骤然涨大,直把她一个心房都塞满,耳畔嗡鸣,全是他的声音——
危险,别去。
舒念默念一句清心诀,好半日才勉强从漫天的欢喜中抓回一点神智,凑到崔述耳边悄声道,“我哄苗千千呢,别怕,苗千指算什么东西,便是没有苗千千相助,我把他弄死也是稀松平常。”
崔述侧首,“不是,凌阳危险——”
“好啦——”舒念越看越是惹人爱,双手捏他面颊,“咱们阿阮今日怎么这么操心啊?”
崔述本是满腹心事,被她这般捏着面颊拉扯,一时间啼笑皆非——
待要与她言明利害,心知话一出口,眼前一切必然烟消云散,纠结再三,终究难舍此时亲昵——索性阖目而坐,随她折腾。
舒念想起正事,移过药钵子,挑些药胶在手,笑道,“容我伺候小吴侯?”
崔述极轻地哼了一声。
舒念如今对他心思很是轻车熟路,悄然笑道,“我给苗千千捏了个鲁智深的形容,方头大耳,环眼秃鼻,戏里都没有妆扮得这么像的,不信一会儿你自己看看?”
崔述一个没忍住,漫出一个笑来,他生得秾丽夺目,平日里板着脸才略略压住绮丽容色,如今这么一笑,顿如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儿齐齐绽放,十里芳林,烂漫生辉——
倒把舒念看得目眩神迷,匆忙间双手掩面,叫道,“再这样可别怪我不客气啦……”好一时移开手,便见崔述歪着头打量自己,谨慎道,“做甚?”
“正是我要问你的,”崔述眨眨眼,“你不客气……要做甚?”
舒念咬牙一时,终究光天化日,外间还坐个苗千千,不敢造次,悻悻道,“早晚叫你知道——”
“甚么?”
“知道姑奶奶的厉害!”舒念色厉内荏,右臂一探,便将满手胶糊在他脸上。
崔述嫌弃地退了半尺。
“过来些!”舒念一声喝斥,不见他动弹,气焰自销,凑过去跪立崔述身前,“再乱动便将你捏作武松,与鲁智深捉对儿走在路上——”
崔述眨眨眼,“你呢?”
“我?”舒念想起一个名字,未语先笑,抖着肩膀笑了半日,“扮个孙二娘,等武二爷过来降伏时,一顿儿把武二爷也做成人肉包子……”
崔述坐在膝前,感觉她一双手在自己面上反复揉弄,心中忽生依恋,脱口便道,“不去姑余,好吗?”
舒念睁大双眼,“不去姑余?你想去哪儿?”
崔述含混道,“不去姑余,哪里也不去……”
“傻瓜,你懂甚么……”不寻甘与凉相助,难道叫他一辈子懵懵懂懂,半伤半残中渡过此生?
好言相劝道,“你伤得厉害,许多事记不得了,那姑余山与你关系亲密……到了那里,才得万全。”
她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已是收拾妥当,捧着崔述脸颊左右打量一时,嘻笑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武二爷。”
崔述坚持道,“那不去凌阳。”
舒念用剩的胶在自己面上折腾,顺着他随口道,“便听你的,不去凌阳。”
崔述放了心,见她将自己扮作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饿了十七八日一般,“孙二娘?”
“孙二娘太废药料,这回罢了,下回指定扮给你看。”舒念笑应,扯了他手腕扶脉,好一时才道,“还远着呢,且歇一会儿。”
崔述沉默一时,依言躺下,眼前多了一枚药丸,又是昨日吃的小还丹——
不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也不伸手,低头凑到她指尖,衔过药丸,舌尖一卷便含在口中。
舒念打迭了一肚子话待哄他吃药,全没用上,反倒心疼得紧,“等以后好了,就不用吃药啦。”
“嗯。”
情势远比她预想还要糟糕——饮冰掌力爆涨,入骨针封脉远较前一回刚猛霸道,两相拼斗下,亏的是崔述的身子。一月之内赶不到姑余山,便是饮冰掌力不犯,也要将他耗至虚竭。
舒念忧心忡忡,忽觉膝上一沉,低头看时,却见他探出一臂枕在自己膝间,忙伸手相握。
崔述迷离间唤道,“念念。”
“我在。”
却听他轻声道,“危险,别去。”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明晚九点《山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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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山魈
◎未知姑娘与鹤使舒念是甚么关系?◎
崔述醒来时, 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山洞之中,身畔不远一个地火膛,内里一膛焰火欢腾跳跃,将洞内照得温暖如春。
他初一转头, 便觉胸前滞塞如塞破絮, 几欲作呕, 闭目蓄力, 好一时才略略松泛些, 便一手扶地,慢慢坐了起来。
稍一动弹, 一物自肩上滑下——是那条白皮毯。
身畔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衣衫, 新崭崭的,应是刚刚置办下。
崔述将皮毯拾在掌中, 张望一时,空无一人。便站了起来, 扶着洞壁挪到洞口——此地应在半山之间,洞口处藤蔓缭绕,很是隐秘。
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抱着万中无一的期望, 唤道,“念念?”等了一忽儿, 四下里悄无声息,他骤然恼怒,扬声呼唤, “舒小五, 舒念, 你给我出来!”
理所当然无人相应。
自己那般叮嘱, 她终于还是来了凌阳,早知道便不该舍不得半日温存,早早与她言明厉害——
崔述懊恼一时,强忍胸前烦闷,匆忙穿好衣衫,掀开藤蔓便往洞外去。初初走过一丈远,便见几许山石,横阻洞前,看似凌乱,却暗藏玄机——
藏形潜踪阵。
外不得入,内不得出,潜踪遁迹,藏形蔽身。
这人仅有的一点儿小聪明,尽数叫自己遇上了。崔述一时气得倒笑了起来,知道她为了自己安全着想,又狠不下心肠苛责。
只得长叹一声,信步出阵,沿山脊往山下去。
堪堪走到山脚处,便听远处传来诡异的咝咝之声,浑似蛇鸣,然而那声音之大匪夷所思,竟不知何等样的巨蛇能发出这等声响。
崔述心下一沉,一路攀草扶木,勉强又下了一程,探首看时——但见残月之下,荒原之上,不知多少条蛇聚集在此,被甚么东西牵引一般,一个个引颈仰首,朝着同一方向咝咝吐信,虎视耽耽,蓄势待发。
蛇首相对之处,一个人双手挽着天蛛绣球,面上易容不知所踪,不是舒念,却又是谁?
舒念双足慢慢移动,团团转了个圈儿,扬声笑道,“二师兄好能耐,却把咱们大师兄哄去哪里了?”
蛇阵之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来,兜头披着件黑漆漆的大斗篷,阴恻恻道,“苗千千被我扔去蛇窝喂蛇了,你莫惦记,下一个便是你。”
舒念心念电转,她深知此二人能耐,苗千千远远胜过苗千指,此时苗千千未曾应约现身,若非为人哄骗,中了诱敌之计,那便是——
她由不得多看了苗千指一眼——此人另有强援。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转个不住。
西岭唐门为何这么巧也在凌阳?
苗千指行踪为何轻易为苗千千所知?
……
万千念头汇作一句,竟是崔述在药力散发将睡未睡时喃喃嘱咐的一句话——
危险,别去。
舒念瞳孔骤缩,深悔自己莽撞中计,立时便没了装模作样的闲心,紧了紧天蛛绣球,“苗千指,你几时与唐玉笑勾结一处?”
苗千指除下兜帽,露出黑黝黝的一张脸,无血色的唇勾了一勾,阴森道,“你猜。”
果然。
舒念再无侥幸,便欲抢在唐玉笑赶来之前,先将苗千指毙于掌下,双手一提天蛛绣球,一触即发——
苗千指一眼便看穿她的企图,抢先发难,双唇一搓,吹出一连串尖厉的哨音,蛇群受他指令,挤挤挨挨,拼了命往舒念身前涌来。
舒念等的便是这一刻,天蛛绣球倏地绕回腰间,右手往袖中一探,摸出一串白玉铃铛,松松挽在手指尖,泠泠摇晃,足下缓缓踏出个万字不到头的步子,初时缓慢,越来越快,荒原中只余一片残影,倒是那铃声愈来愈大,震彻山谷——
蛇群顿时跟疯魔一般,掉转头往苗千指扑去,稍稍游的慢些的,被后方群蛇碾压,瞬时消弥蛇群之中。
这一下变起仓促,苗千指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看家宝贝竟成了夺命利器,闪避不及,生生被蛇群淹没——
一连令人牙酸的啃咬声后,舒念才停下铃声,蛇群潮水般退去,露出苗千指破破烂烂的一个尸体。
舒念长出一口气,双掌连击,蛇群四散奔逃,瞬时不见踪影。
“多少年未见魔母浑天步现世?”一人哈哈大笑,“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舒念回头,不远处三个人并肩而立,粗看一眼,都是老交情,便笑了起来,“唐公子,好久不见呀。”
她这一句唐公子,对面三个人面面相觑,好一时其间一人嗫嚅道,“苗姑娘,吴山一别,确是好久不见。”
唐肃。
唐玉笑一扇子敲在他脑袋上,“大人说话,小孩儿家家的让开些。”
舒念扯扯嘴角,“唐二当家。”
“不敢。”唐玉笑摇了摇扇子,“未知姑娘与鹤使舒念是甚么关系?”
舒念心念电转,方才击杀苗千指,使的正是自己上辈子的看家本事——魔母浑天步。平淮之战中,唐氏一门都见过,现如今否认无用,便避重就轻,含混道,“家师所传。”
唐玉笑身旁那人发出一声冷笑,“苗北望那老东西几时有这本事?”
这是唐玉笑同父异母亲哥哥,因是正室所出,理所当然便是西岭下一辈的领军人物——唐玉名。
舒念面不改色,“另有际遇。”
唐玉名喝令唐玉笑,“阿笑,速将此妖女拿下!”
唐玉笑面皮一僵,凑到他耳畔絮絮说了几句话,唐玉名好一时才勉强点头,阴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唐玉笑便道,“我与姑娘并无仇怨,只我心中两件事,需向姑娘求解,若能据实以告,这便放姑娘离开。”
“什么事?”
“好说。”唐玉笑摇摇扇子,“其一,小吴侯与姑娘一同在吴山失踪,如今身在何处?”
舒念摸了摸手腕。
“其二,”唐玉笑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防她暴起,“我要悬火丹制法。”
舒念断然回绝,“其一我不知道,其二我更不知。”
唐玉笑十分耐心,“姑娘不若好好想想?”他想了想,让步道,“其一不知便也罢了,姑娘若把悬火丹制法给我,咱们什么都好说。”
“没有。”
唐玉名大怒,“你与舒念那妖女关系匪浅,她连魔母浑天步都传与你,悬火丹难道带去棺材里?速速交出,否则今日叫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舒念暗暗权衡眼前格局,深知此二人在此,自己极难占着便宜,稍一沉吟,便道,“我不知甚么悬火丹,不过师父曾留过一丸丹药给我,正不知如何使用,你们果然想要,便拿去。”
唐氏兄弟对视一回——拿着丹药,何愁寻不到制法?俱各点头。
唐玉笑道,“需叫我瞧一眼是否真的悬火丹。”便向舒念走过来。
舒念往怀中摸索一时,取出一丸蜡封的丹药。唐玉笑接在掌中仔细看了一时,忽尔眼前一亮。
唐玉名急道,“可是悬火丹?”等了半日不闻唐玉笑言语,却见他将丹药塞入袖中,立时便拉下脸来。
舒念看出兄弟二人之间暗涌,眼珠子一转,凑身过去附在唐玉笑耳边,嘴唇蠕动,窃窃私语。
唐玉名越发皱眉,“她说了什么?”
舒念向唐玉笑摆摆手,“唐二公子,悬火丹的要紧处我都告诉你啦,我这便要走了。”
唐玉名一步上前,喝问,“甚么要紧处?”
唐玉笑道,“阿兄莫中计,这妖女甚么也没说——”转眼见舒念拔足要跑,作势欲追,“咱们先拦住她!”
唐玉名微微眯眼,若有所思,“自然要拦住,一个也别想跑!”
唐玉笑一滞,还不及说话,便见唐玉名摸出一只哨子,鼓唇一吹——
一阵尖厉的哨音之后,平地里风声飒飒。
不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逼近,月影移动,照出一个小山般的人形,一半似人,一半似怪,足有八尺余高,行动间鼻息声重,空气中隐有腥臊之味——
唐肃连连退后,“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舒念回头,脱口道,“山魈?”
“妖女很有见识。”唐玉名冷笑道,“悬火丹需着落在你身上,今日不为难你,劝你老实些呆着,还能保个四肢俱全。”
舒念不敢再跑,定在当场。
唐玉名掉转头看向唐玉笑,“好二弟,咱们……这便再见吧。”将手一摆,喝命,“撕了他!”
山魈闻声暴起,双手连连拍胸,口中嗬嗬作声,忽尔四肢着地,往唐玉笑迎头奔去。
这货着实巨大,跑起来山摇地动,末日降临一般。舒念站立不稳,接连两个倒退才堪堪站住。
唐玉笑闪身相避,折扇一摇,银针激射,月色下泛着暗蓝的色泽,淬有封喉剧毒——
“扑扑”连声,银针先后入体,那山魈却连停顿也无,不管不顾,已扑至唐玉笑面前,人立而起,前掌连挥,听那掌风,力大惊人,竟有裂碑之力。
舒念恍然大悟,唐门人人皆擅使毒,唐玉名养山魈对付唐门中人,必然早已用药炮制——
这怪物如今显然百毒不俱,又兼型体巨大,寻常兵刃于他无用,除非有顶尖的外家高手将其毙于掌下,否则在它手下熬不过一时三刻。
然而唐玉笑显然不是个外家高手。
什么都算到了,唐玉名好狠的手段。
那边唐玉笑连退十七八步,忽然折扇一挥,打着旋儿往唐玉名飞去——
唐玉名冷笑,从容侧身,轻松避过。
折扇便滚在地上。
唐玉名围着折扇转了一圈,“好二弟可是想阿兄拾起来看一看?”负手笑道,“叫二弟失望了。”
“正是。”唐玉笑在山魈手下闪躲,捉襟见肘中还记得回他一句,“阿兄不拾起来,怕要后悔。”
唐玉名大笑,“我后悔?哈哈——”
“轰”地一声,那折扇平空爆开,一股子乌黑的烟气腾空而起——
舒念匆忙掩住口鼻,却见唐玉名大张着嘴巴,双目瞪得铜铃也似,僵立一时,忽然直挺挺地仰面栽倒——
连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舒念还不及喘口气,耳听唐肃的声音尖声叫道,“苗姑娘快躲,这怪物疯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明晚九点《胁迫》,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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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胁迫
◎舒念人在何处?◎
舒念听见耳后风声, 就地打了个滚儿,堪堪避开,便见那山魈疯魔一般,见人便拍——这货受唐玉名指令, 唐玉名突然死了, 得不到来自饲主的消息, 便没头没脑开启无差别攻击模式。
舒念足尖一点, 轻轻落在一弯枯枝上, 低头看时,万幸那山魈还未曾依饲主命令将唐玉笑撕碎, 此时虽见人便撕, 主要火力仍是奔着唐玉笑去。
便向唐肃喊了一声“快跑”,自己扭头便跑, 堪堪跑出一二丈远,不见唐肃跟上, 回头看时,却见唐肃拔剑在手,守在唐玉笑一旁策应, 欲寻机刺那山魈。
舒念眼前一黑, 远远叫道,“还不快走!你不是这怪物对手!”
唐肃不为所动, “苗姑娘快走便是,我不能扔下二当家一个人跑。”
舒念顿足,“山魈没了唐玉名在后指挥, 你二当家必能全身而退, 还不走?”
唐玉笑手中握一柄重剑, 几剑刺在山魈身上皆是不痛不痒, 全仗着一身绝佳轻功闪避,听他二人说话,好半日才得到喘息时机,“她说的是,阿肃快走。”
“我不走。”唐肃道,“大公子已死,怪物已失控制,今日若不将其斩杀在此,凌阳城里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要为其所害。”翻手亮剑,肃然道,“我辈习武,安能束手见此等祸害苍生之事发生?”大喝一声,挺剑便上。
舒念一滞,万万没想到,西岭一门勾心斗角鸡鸣狗盗,竟真能养出这种傻白甜少年——
想了想如今自身难保,着实管不了闲事,狠下心扭头便跑,跑出不到十步,身后一声沉重的闷响,唐肃长声惨叫。回头看时,便见唐肃滚在地上,一手捂胸,满面仓皇,显然吃了山魈一拍。
舒念纠结一时,摸了摸袖中的玉铃铛——她如今内功低微,魔母浑天步至多发挥三成,驱动蛇群还算有余,要想驱动这种巨型怪物万万不能。
咬牙一时,终于还是将玉铃缠在指尖,足下踩出万字不到头图案,手腕轻轻摇晃。
初时山魈不为所动,渐渐铃声愈来愈响,猛地回头,“嗷呜”一声长嚎,巨大的身躯缓慢地转了过来——
舒念心中一喜,足下步子慢慢加速,玉铃连环相击,泠泠有声——
山魈凝立当地侧耳倾听,忽然发怒,一时间龇牙咧嘴,面目纠结,身躯一伏,四肢着地,奔雷一般往舒念迎面扑来。
果然——
还是不行。
唐门二人双双挺剑,刺它后背,那山魈头也不回,扬臂一挥,便听“呛啷啷”连声大响,一拍即中,双剑尽皆滚在地上。
舒念右臂一探,天蛛绣球暴出,滴溜溜缠住一根树枝。舒念使力一拉,和身向上,立足树梢之间。
山魈一扑不中,前肢探出,人立树下,嗷嗷直叫。荒野空旷,直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舒念悔之不及——使魔母浑天步引山魈失败并不算甚么,现如今这怪物把唐玉笑扔在脑后,全冲着自己来了。又该如何是好?
三方僵持之间,忽听远处传来一记空竹相击之声,梵音一般,打破沉寂——
山魈侧耳倾听。
便听一人念了一句,“室利踞蹉洛刹那。”声音不高,全凭高深的内力相辅,远远送至耳畔,一字一顿一吐息,俱各清晰可辨,叫那山魈听得清楚明白——
舒念凭高远望,便见崔述在远处荒草之中盘膝而坐,一手握一段竹节,连环相扣,节奏分明,十分熟悉——
魔母浑天铃音。
舒念大惊,远远叫道,“快住手,休得乱动真力!”
山魈庞大的身躯沉重回转,片刻犹豫也无,定定地往崔述走去。
舒念轻飘飘落在地上,远远喝命,“你们两个,速拿剑来!”
唐肃惊魂稍定,依命拾起地上两柄长剑,连滚带爬跑过来,“要怎样?”
“还能怎样?”舒念斥道,“刺它!”
唐玉笑便也提剑过来,“那人是谁?怎么回事?”
“那怪物被他竹声吸引,已然失去神智,我三人尽管刺它要害,只要竹声尚在,那怪物便不知反抗,务必将其毙于剑下!”
唐肃翻手亮剑,朗声道,“好!务必将其毙于剑下!”
唐玉笑迟疑片刻,见那山魈果然痴了一般,一步一步循着空竹之声而去,料想舒念说得不假,便也捏了个诀,持剑在手。
舒念大声道,“上!”
三个人挺剑齐上,分刺山魈要害,耳听利刃割肉钝响,鲜血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山魈痛得浑身一震,骤然清醒,掉转头来。
倒把唐肃唬得一个哆嗦。
那空竹之声猛地变大,梵天清音一般,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山魈迟疑片刻又转身回去,仍旧往崔述走去,稍一挪动,便是一地的鲜血。
三个人再不迟疑,各自挺剑,连环刺它要害,不过片刻工夫那山魈后背已如蛛网一般,尽是血窟窿,却还不知疼痛,一步一步往崔述挪去——
残月之下,此情此景诡异如斯。
那山魈又走出一丈有余,忽尔身躯一晃,“轰”地一声栽倒在地,直如土山崩裂,溅起漫天泥尘。
唐肃茫然,“这是……死……死了?”
唐玉笑三两步上前,踹了一脚,山魈一动不动,身下血流成河,“死透了。”
空竹之声这才停了下来,荒原之上只余烈烈风声,静得叫人心生惧意——
崔述慢慢放下竹节,忽尔身子一晃,慢慢往侧边栽倒,便被荒草淹没。
倒把唐肃唬了一跳,叫了一声,“大侠,你受伤了?”拔足向崔述奔去。
舒念迟疑片刻,方才跟唐肃身后过去,却见崔述已被唐肃扶起,抱在怀中,双目紧阖,胸脯一起一伏,剧烈喘息。
唐肃急道,“大侠,你怎样?”又转向唐玉笑,“二当家你快来看看他!”
唐玉笑走过来,按在崔述颈间诊了一时,忽尔“咦”了一声,“应有外伤,解开衣裳我看。”
唐肃依言去解崔述衣衫,却被崔述一掌按住,“走……走开。”
“大侠你受了伤,”唐肃耐心相劝,“让咱们二当家看看伤处。”
崔述昏茫之中哪里理会?不住挥手挣扎,“别……别碰我。”
唐玉笑大不耐烦,忽然出手,“嘶”地一声扯破衣衫,露出雪白的半边肩背。
崔述肩上一凉,仓足睁眼,只见舒念立在身前,低头看着自己,顿觉漂泊的魂魄都有了依归之处,向她伸出一只手,正待说话,忽一时喉间作痒,忍不住呛咳两声,胸臆间有热流奔涌而上,再无法克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脑袋一偏,已昏死过去。
唐玉笑皱眉,粗看身前无甚异样,将他翻转过来,便见背后一个鲜红的掌印,此时涨大,足有寻常手掌两倍大小,整个后背皆呈淡红的色泽,仿如噬人的毒花。
唐玉笑大惊,“饮冰掌?”
话音未落,耳听唐肃一声闷哼,抬头便见一柄乌漆抹黑的短匕格在唐肃颈间,匕端镌着一朵红的滴血的宝相花,那匕首握在一只秀巧的手掌中——
正是那苗女。
舒念出手制住唐肃,含笑道,“唐二当家,今日需借你一用。”
唐玉笑万万不曾想到还有这等波折,扔下崔述,慢慢站了起来,“你要做甚?”
“不做甚。”舒念道,“救人。”
唐玉笑一指崔述,“他?”
舒念点头。
“饮冰掌,我没法子。”唐玉笑摊手,“姑娘师承鹤使舒念,这句话想必她也教过你。”
舒念懒怠反驳“师承舒念”之说,只道,“借二当家内劲一用,迫出掌毒,我自然放了唐肃。”
“内劲如何迫得出饮冰掌?”唐玉笑摇头,“小姑娘异想天开。”
“我自有法子,不用你管。”舒念渐失耐心,“就说你应是不应?”
“我为何要听你的?”唐玉笑不以为然,“唐肃不过是我唐门一介微末弟子,用他来胁迫我,你也是足够天真。”
“果真?”
“那是自然。”唐玉笑含笑应道,“多谢姑娘今日迫得唐玉名出手害我,我杀了他也算得师出有名。看在这点情分上,我与你留个全尸。”
舒念尚不及说话,唐肃忽然发怒,“这位大侠帮我等诱走山魈,救下我三人性命,便是苗姑娘不提,咱们也当助他疗伤,二当家怎能做此忘恩负义之事?”
唐玉笑被他说得脸色发绿,“闭嘴!”
舒念道,“既是二当家不肯相助,说不得,只好送唐小公子去地下,未知二当家有甚么话,需得带给他娘亲?”
唐玉笑面色一沉,“你知道多少?”
“不算多,也不算少——”舒念匕首越发迫紧,便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沿唐肃颈畔流下,“二当家可想好了?”
唐肃沉吟一时,终于让步,“你放了阿肃,我听你的便是。”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崔述,“姑娘莫犹豫,他等不了太久。”
舒念右腕一抖,一枚丸药落在指尖,拍入唐肃口中,迫他咽下,“唐二当家老实听我话,事成之后自会给唐小公子解药。”
唐肃大声道,“苗姑娘放心,二当家若耍花招,我当场自刎便是!”
唐玉笑脸色由绿转黑,喝斥道,“你要想死便速去,省得浪费我门中米粮!”
唐肃冲他扮了个鬼脸,摸了摸崔述鼻息微弱,急道,“苗姑娘,咱们需得快些。”
舒念想了想,“山腰处有个山洞,先去那里。”
“好。”唐肃大声答应,倾身将崔述背了起来,当先往山上走。
唐玉笑只得跟上,终于气不过,“这般强人所难,却不怕我暗地里使些手段,将崔述毙于掌下?”
舒念停步,“你怎知?”
“易容做的精细,却瞒不过我。你与小吴侯在吴山一同失踪,再兼他身中饮冰掌,猜出他身份有什么烦难?”唐玉笑沉吟一时,“易容的本事也是与舒念学的?”
舒念闷头走路。
唐玉笑跟在她身后,忽道,“舒念人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九点《拔毒》
很多巨巨问起,作者菌解释一下,文案是平淮副本的开头,很快了……
今天元宵节,祝各位巨巨节日快乐,比心……
第34章 拔毒
◎你究竟是不是舒念?◎
舒念足下一顿, “我不认识舒念。”
一行人逶迤上山,到得洞口,果然藏形潜踪阵已经被崔述尽数破坏,石块七堆八落, 四下散落。
唐肃将崔述放在石壁边靠墙倚坐, 自去升火。谁料崔述半昏半醒中身子绵软, 全不吃力, 沿着石壁歪斜下去, “砰”的一声栽在地上,身子一震, 便又吐出一口血来。
舒念进来时, 便见崔述倒在地上,乌发凌乱, 尽数覆在面上,身前血迹斑斑。不由恼怒, “有你这么照顾恩人的?”
唐肃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将功补过,很快升起膛火, 又收集干草, 铺的厚厚的,作一个简易床铺。
舒念回头, 见唐玉笑避在洞外等待唐肃收拾山洞,自己迟疑片刻,终于上前抱起崔述, 拂开乱发, “你怎么样?”
崔述身软如绵, 任她拉扯, 倒在她怀中喘息许久,睁眼时见舒念竟然就在自己眼前,便如溺水之人攀着浮木一般,死死扣着她双臂,急要说话,双唇初开,还不及说出一言半语,便又呕出一口血,尽数倾在舒念颈畔。
双臂骤然脱力,一个身子往下沉去。
舒念左手拉住他,右手往他后颈一扣,将他按在自己肩际趴伏,小声道,“会好的,别害怕。”便觉他一个身子在自己怀中不住战栗,喉间呜咽有声,还未听清说甚么,颈畔烫热的液体流过——
竟又吐血了。
舒念心头一片冰凉,再顾不得被唐玉笑看见会怎样,双手环抱着他头颅,嘴唇贴在他耳畔,“阿述,再坚持一下,我有法子。”
崔述齿间格格作响,好半日才略略克制无意识的战栗,哑声道,“别折腾了,你抱抱我吧。”
这话听着大不吉利。舒念恨道,“偏不听你的。”双臂却很是听他的话,密密将他抱在怀中,感觉怀中人战栗一时,渐渐平缓,避冬的小兽一般,瑟瑟缩在自己怀中。
抬头见唐肃兀自整着干草,难免催促,“要那么精细做甚?快着些。”
“这便好了。”唐肃慌慌张张又整理了一下,跑过来,“苗姑娘,我来扶这位大侠。”
舒念松开手,将崔述移向唐肃,崔述兀在昏沉中,这一拉扯便受惊动,眉峰微蹙,露出痛苦的神气——
唐肃一滞,“我去喊二当家。”便跑了出去,不多时换了唐玉笑进来,“我已让阿肃在洞外守着,现在要怎么做?”
舒念抬头,“等会儿我会用银针聚集掌毒,二当家往督脉注入掌力,逼迫掌毒从百会涌出,行针聚气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非但小吴侯,便是二当家也是一般,二当家万万留意。”
唐玉笑点头,见崔述昏迷中似藤蔓一般攀着舒念,不由皱眉,“打昏他,或是用些迷药。”
舒念懒怠理他。
唐玉笑媚眼抛给瞎子看,然而唐肃性命还着落在这人身上,只得忍气吞声,帮着舒念半扶半抱,将崔述移到干草垫子上安置。将崔述身体翻转,趴伏而卧,撕开衣衫便见整个脊背已呈鲜红色,十分骇人。
“安岳拳打的?”
明知故问。舒念挪到近前,右手五指连出,疾点数下,便听“扑扑”有声,七八根鲜红的废针已经脱肤而出,坠在泥地上。
唐玉笑看了一眼,惊道,“入骨针?”
银针脱出,崔述身体剧烈痉挛,一把握住舒念手腕,急道,“念念。”
一声“念念”入耳,唐玉笑猛然回头,警惕地来回打量舒念,“你究竟是什么人?”
“苗千语。”舒念扳着崔述肩膀,一边小声安抚,一边将他仍旧翻转过来,平平躺好,“二当家预备着,很快便该您出力了。”
说完更不多言,崔述情状危急,便连炙针也省了,同时扣住十七八枚细针,双手连出。
唐玉笑还未看清她动作,便见崔述身前已多了一条细细的针带,上自天突始,下至关元终,绵延一整个任脉,每处要穴,俱入了一针——
银针稍一相触,便没入肌理,消失不见,火光照耀下,唯余十数枚细细的红点,衬着雪白的脊背,美玉生晕。
舒念道,“二当家,请吧。”双手扶住崔述肩膀,拉他坐起,面对自己,脊背留给唐玉笑。
唐玉笑除去大氅,盘膝往崔述身后坐下,屏息凝气,忽尔慢慢提掌,按在腰臀阳关处,注入一股子温热的内力,稍一推动,便觉崔述体内有如大海潮生,一股刚猛霸道的寒气当头迎击,透过手掌,击入胸膛,瞬时心口冰凉,匆忙撤掌。
崔述痛得一声惨叫,扑在舒念肩上,一时间知觉全无,昏死过去。
舒念大怒,“这是做甚?”
唐玉笑惊魂稍定,“好厉害的掌力——”迟疑一时,“论内家工夫,我远不如安岳拳,如何迫得出?”
“你只管听我的!”舒念摸索着试探崔述鼻息,微不可察,急道,“有入骨针相辅,你怕什么?”
唐玉笑忽道,“你是不是舒念?”
“我是苗千语。”舒念不耐烦道,“小吴侯病糊涂了胡乱叫人,二当家也病糊涂了?”
唐玉笑眼珠子一转,“安岳拳不是一般人物,我要迫出他的掌力,便是不死,也要荒废半身功力,咱们便到此为止吧。”
“你不管唐肃性命了?”
“生死由命。”唐玉笑站了起来,“若果然难道此劫,那是阿肃的命。杀了你与他报仇便是。”
舒念不及言语,怀中崔述挣扎着动了一动,颤声道,“别求他。”
竟不知几时醒来,全叫他听见了。
舒念大急,正待翻身下榻,说服唐玉笑,却被崔述攀住双臂,耳畔吐息微弱,“别去,别求他……”
唐玉笑拉下脸来。
舒念忽尔冷笑,“唐玉明若知你今日言语,只怕很是后悔当日风雪夜里做过的事。”
“唐玉名刚死,你在说些什么?”
舒念冷笑,“我在说哪个唐玉明,二当家不是心知肚明?”
唐玉笑一张脸黑似锅底,“你说你不是舒念,又如何知晓阿肃身世?”
“我——”舒念刚刚开口,便觉怀中人抖了一下,颈畔烫热——是血。着实无暇与他周旋,“唐玉笑,你要怎样才肯出手?”
唐玉笑忽尔俯身,手指往崔述耳后摸了摸,揭下易容,便见他面色灰败,唇白如纸,心知再拖延下去此人必死,“你若老实些回答我一件事,我帮你一回,也不算什么。”
“什么事?”
唐玉笑便又转向舒念,“若有一字不实,明年今日,便是小吴侯的祭日。”
“你说。”
唐玉笑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不是舒念?”
舒念心念电转,在心底里来回盘算几遍,终于还是不敢拿崔述性命玩笑,“我是。”
唐玉笑忽然直起身,在洞中来回转圈,不住念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舒念见他竟有神魂不属的情状,暗道万不可此时出甚差错,拈起一根银针,二指一弹,扎入唐玉笑颈畔风府穴。
唐玉笑凝立当场,抚胸咳呛一时,渐渐清醒,抬手拔出银针,怒道,“这是做什么?”
舒念比他还生气十倍,“我才要问二当家要做什么?耍着我玩儿么?”
“怎敢。”唐玉苦笑一声,仍旧坐回崔述身后,凝神屏气,往阳关入气。
崔述早已昏死过去。舒念恐他挣扎,张臂将他牢牢抱在怀中,便见唐玉笑右掌稍移,从阳关沿督脉往命门去,随着他手掌移动,阳关以下鲜红的色泽迅速消弥,肉眼可见往命门退去。
舒念屏住呼吸。
唐玉笑手掌沿督脉寸寸上移,过悬枢,脊中,灵台,大椎……约摸一柱香工夫,鲜红色尽数退至肩背之处,一个脊背一半雪白,一半鲜红,泾渭分明。
崔述身子一震,茫然睁眼,却只觉眼前一片雪白,甚么也瞧不见,唯觉此身正处炼狱之中,一半火热,一半冰凉,两相拉扯,直欲将他从中分作两半,一时间痛得不住哆嗦,含糊叫道,“念念。”
舒念紧了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牢靠些,镇定道,“在给你疗伤呢,感觉怎么样?”
崔述疼得神智迷离,张着口喘了半日,迷离道,“好冷……烫……”
舒念故作从容,引他说话,转移疼痛,“到底是冷还是烫?”
“都……好疼……”崔述听若未闻,细声喃喃,“好疼啊……”
舒念偷眼看向唐玉笑,暗暗叹气,等崔述醒来,若知道这般情状都叫唐二当家看在眼中,约摸只能杀人灭口了。
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摸了摸他鬓发,“阿述自小便不怕疼,比我强多了。”
崔述身子一抖,“怕。”
“什么?”
“怕……”崔述喘息一时,闭上眼睛,意识越发疼得模糊,按捺不住便要向她倾诉,“怕疼,阿兄每次打我都哭……”
“胡说。”舒念看了唐玉笑一眼,见他八风不动,一副听若未闻的样子,连忙用言语替崔述挽回尊严,“我亲眼见着的,苏楼主大板子打了那许多人,就阿述从来不哭,便在淮扬时,伤成那样,也不曾哭过……”
崔述伏在舒念肩上,默默无语。
大约疼昏过去了。舒念反倒松了口气,小吴侯再这般胡说八道,唐玉笑怕要笑到下辈子去。
正待去看红痕退至何处时,却听崔述声若蚊蚋,“不能哭……会挨打……”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九点《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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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旧事
◎他那时才多大?◎
舒念从未遇到这等情状, 实不知如何应对,求救地看向唐玉笑。却见唐二当家木着张棺材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道, “不会的。”
耳听崔述喉间发出含糊的哽咽之声, 身体细细的战栗倒停了下来, 便有温热的水意透过衣衫, 沁入肩际, 瞬时冰凉。
舒念与唐玉笑二人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洞内只有崔述压抑的哽咽声间续传来。
唐玉笑忽道, “安岳拳掌力刚猛,到这里已是极处, 再动不了了。”
舒念大惊,低头看时, 红痕退至背部大椎便停滞不前,大椎左近一小片肌肤红得夺目,却无论掌力如何催动, 依旧八风不动, 凝滞当场——
只需掌力稍有不继,寒气便会沿督脉而下, 四散奔开,取人性命。
舒念低头沉吟——未曾想到崔述如此惧怕疼痛,掌力若沿督脉上脑, 疼也疼得疯了。更何况唐玉笑并无力将寒气迫至前顶。
唐玉笑催促, “愣什么?快想法子!”
“从大椎出去!”舒念一念即定, 便不犹豫, 摸出一枚辽参丹,不管崔述昏沉中如何推拒,强塞入口,扣住下颌迫他吞咽,喝斥,“醒着,不许睡。”
探手往唐玉笑腰间一摸,“借你匕首一用。”一时取匕在手,往那血红的一小片皮肤上划了一刀,一条血线沿脊背蜿蜒而下——
利刃入体,崔述只觉灵魂被人生生撕作两半,立时大声惨叫,却被辽参丹一股热力强行护持,连昏死过去都是奢望,眼前一片雪白,浑不知身在何处,喃喃叫道,“阿兄,阿兄,放我……”
舒念扔下匕首,喝令唐玉笑,“快!”
唐玉笑欲言又止,然而架不住她催得厉害,探掌运力,果然便见丝丝白气沿破肤之处源源外涌,绵延地上,立时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崔述疼得浑身紧绷,抻着脖子倒着气儿。
掌力催促之下,鲜血流速较寻常快了一倍不止。唐玉笑疑惑道,“这样下去不行,血流太快。”
舒念听若不闻,一瞬不瞬地盯着伤处。
约摸一盏茶工夫,身下干草垫子几乎被鲜血浸透,寒气兀自从大椎处丝丝外逸。
崔述早已软倒榻上,便无人压制也无力挣动,虽被辽参丹强行护持未曾晕去,却是意识迷离,喉间断续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听不清在说些甚么。
唐玉笑着实忍不住,“舒小五,你莫乱来,这是治病还是索命?”
舒念咬唇,紧张不语,忽然叫道,“拔尽了。”一掌格开唐玉笑,取一只玉瓶拔去塞子,没头没脑往脊背伤处厚厚倒了一层粉末——
竟不知甚么灵丹妙药,血流立止。飞速拔去入骨针,看崔述时,却见他虚睁双目,凝望虚空之中,口中喃喃,俯身倾听,却只隐约听清一二个“并州”“芦花”之类的字样。
舒念连忙撕开衣摆,将伤处裹好,本待厚着脸皮要唐玉笑再助崔述一程,却见唐玉笑萎顿在草垫子上,四肢大开,面色发白,知他消耗过巨,便开不了口。
只得握住崔述软绵绵一只右手,搜罗丹田内微薄的一点真力,缓缓渡过去,催促辽参丹药力散尽。
半盏茶工夫过去,崔述终是头颅一沉,昏昏睡去。
舒念松了口气,掣出一枚小还丹,喂他吃了,见他鼻息渐渐平稳,心下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跌坐在地。
唐玉笑默默看了许久,忽道,“小五,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发生了什么?”
舒念作了个一言难尽的神气,“着实没一件好事,无需再提。”
一时间洞中三个大活人,一人昏沉,两人呆滞,静得仿佛坟场一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唐肃小心翼翼在外呼唤,“二当家,可妥当了么?”
唐玉笑立时火冒三丈,骂道,“你不是要自刎么,怎的还不去?”
唐肃听这声气便知里面已然了事,蹑手蹑脚进来,一眼便见洞内三个人,一坐二卧,都守在血淋淋的一堆干草上,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
“无事。”舒念大事已了,顿觉手足绵软,懒怠动弹,“让我们歇歇,你去弄些吃的喝的。”
唐肃无语,“血呼啦的,就这么歇?您二位便罢了,这位大侠大伤初愈身子虚亏,如何能躺在这湿垫子上?大——小吴侯?小吴侯怎么在这里?”
来来回回看了两个醒着的活人半日,“难道大侠便是小吴侯?”眼见两个人都没有答他的意思,自力更生,凑到近处仔细打量一时——虽是大伤之中面容惨白,但这等眉目姿容,天底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
嗫嚅道,“竟不知小吴侯来此,晚辈失礼了。”
唐玉笑叱道,“老子叫你去弄些吃的喝的,磨蹭什么?是聋了还是使唤不动了?”
唐肃奇道,“二当家几时命我?”
唐玉笑一滞,细想方才使唤他的仿佛是舒念,越发没好气,“既使唤不动你,老子自己去!”一撑草垫,爬起来便要下榻,谁料初初走出一步,双膝一软,居然四脚着地,扑在当场。
倒把唐肃唬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相扶,声音里竟带了哭音,“二当家,你怎么了?”
唐玉笑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日看不清身在何处,喘了半日稍稍好些,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手腕之上,抬眼看时,却是舒念。
舒念诊了一时,“真力损耗厉害,让你二当家好好歇息几日。”
唐肃要哭不哭地点头,俯身去搀唐玉笑,“二当家别生气,阿肃这便弄吃的去。”
唐玉笑啼笑皆非,索性装作昏沉,由他架着搀到洞壁上靠了,闭目养神。
唐肃重又拾掇了干草,在火膛边上整出两架简易床铺,将崔述挪到草垫子上躺好,又将自家二当家挪到另一架草垫上安置妥当,殷勤道,“我去弄吃的。”
“速去。”唐玉笑闭着眼睛喝斥,“想要饿死老子?”他难得落到这等落魄境地,居然连翩翩公子范儿也不要,连连口出恶言。
唐肃摸摸鼻子,老实跑了。
舒念盘膝坐在崔述身边,见他昏迷中眉峰紧蹙,便拾起一只手,打算收拾微薄的真力渡些过去,助他安眠。
谁料崔述凭空挣了一下,神情越发痛苦,“阿兄……”
舒念连忙松手,沉默一时,无语道,“苏存仁坟头的草都有一尺高了,余威居然绵延至今。”
唐玉笑口中咬着一根干草,闭着眼睛悠然道,“崔述自小被苏循教导,自然怕他。”
“为何?”舒念奇道,“都说苏存仁长兄如父,崔述为何怕他?”
“长兄如父?便是自家亲父,也多有不成体统的。更何况那苏循——”唐玉笑讥诮地笑了笑,闭口不言。
舒念被他堵得无言以对,许久才道,“唐二哥哥,今天多谢你了。”
唐玉笑翻转身去,“我是为了阿肃。”
舒念见不得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促狭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曾对阿肃下毒。”
唐玉笑不至可否,“崔述这个傻子,这么多年不容易,我今日救他,全当还了平淮之役里并肩作战的情分。此后江湖相见,休想叫我再对他手下留情。”
舒念奇道,“傻?”头一回听人用傻字形容小吴侯,别致得很。
唐玉笑冷笑,“不傻么?苏循拿他当个玩艺儿,他倒真把苏循当爹,死心塌地替他卖命,为了苏循的功名利禄,连南院那种地方都闯过了,现如今如何?藏剑楼有他崔述的立足之地?”
舒念无语。
唐玉笑话匣子一打开便合不上,“十来年替苏循卖命便也罢了,好歹有点养育之恩。苏秀?苏秀比崔述还大几岁,旁的能耐没有,倒把他老子使唤崔述的本事学了个全套,不愧是父子,不要脸的劲儿都是似模似样的。”
舒念看了眼崔述,见他昏迷中犹有瑟缩之意,便把皮毯裹紧了些,又将斗篷盖在他身上。
唐玉笑歪头看了一时,“你以前不怎么看得上崔述,现如今是转性了,这么拿他当回事?”
舒念一滞,强辩,“我以前如何看不上小吴侯?”
“你那会儿,除了贺兰敬铭和九鹤府,你还曾把谁放在眼里?”唐玉笑看了一眼兀自昏睡的崔述,“便是崔述被人大卸八块,也未必能得你多看一眼。”
舒念无语,“说得好似你不想入九鹤府,不想投在贺兰大人门下。”
“我不想。”唐玉笑悠哉道,“西岭一门便是有人入九鹤府,也轮不到我。”
这倒也是——唐玉名那时候还没死呢。
唐玉笑又道,“当日九鹤府待选名单里面就两个人,你可还记得是谁?”
“苏秀和唐玉名?”
“不错。”唐玉笑点头,“唐玉名人虽不怎么样,能耐还是有的,没想到最后入选的是苏秀。苏秀?”他忽尔冷笑,“是个什么东西?”
舒念想了想,“苏秀十六岁上一个人单挑河套九水鬼,灭了黄河匪患,便叫贺兰敬铭看在眼里。”
“河套九水鬼被杀了不假,动手的却不是苏秀。你不如猜上一猜,是哪一个?”
舒念心中一动,慢慢转向崔述,“不可能,他那时才多大?”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苏述》
关于本文里的治病解毒种蛊穴位,作者菌温馨提醒:手法千万条,瞎编第一条,如果要当真,作者两行泪。
以及……作者菌的《穿回权奸少年时》,跟巨巨们求个收藏……比心。
第36章 苏述
◎我姓苏,一辈子都是藏剑楼的人。◎
唐玉笑眨眨眼, “十一?还是十二?”
“你别是搞错了。”舒念难以置信,“河套九水鬼生性凶残,水性出奇的好,有人来剿, 黄河里一钻, 鬼都寻不着, 诸山舍会去了几拨人都没能将他们斩草除根,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怎么可能?”
唐玉笑哼了一声,“所以不得不佩服苏循苏大楼主, 敢想敢做, 居然还叫他成功了。崔述干掉河套九水鬼,便回了藏剑楼, 十天之后,九水鬼尸体在下游捞起来, 仵作探伤,验明是苏秀佩剑‘灵辉’所伤,苏秀名声大震, 一下子成了武林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才被贺兰敬铭看上,入了九鹤府。”
舒念心里信了八分, 口中却道,“你如何知道?”
唐玉笑指指崔述,“他自己告诉我的。”
“胡说。”舒念不以为然, “小吴侯怎会与你说这些?”她深知崔述为人, 这等秘事他便是带入棺材里, 也不会说与人言。
“平日里当然不会, 人生那么长,总有意外呀。”唐玉笑笑了起来,“那一日我和崔述,还有苏秀,三个人喝酒。崔述被苏秀灌醉,吐了一身,苏秀嫌他腌臜,便走了。我虽也喝得不少,回去躺了一会儿醒了,出去找水喝时却看见崔述趴在桌子上哭。”
他见舒念满面不信,又道,“崔述这人打小便爱哭,那一日又被苏秀灌得烂醉,哭一哭有什么稀奇?”
舒念对小吴侯“爱哭”的言论不予置评,“你且说你的。”
“崔述那时还叫苏述,稀里糊涂把我认作苏循,连连叫我阿爹,然后问我,为什么他奉命斩杀河套九水鬼,最后人人都说是苏秀杀的——”
“阿爹?”
“你又不知道了。”唐玉笑摇头,“崔述入藏剑楼时,虽然未曾明言,很多人都知他是苏循做义子养的,后来崔述本事渐大,当今圣上很是欣赏,非但叫他回归本名崔述,还赐了个‘武林吴侯’的名号给他。到了行拜师礼时,苏循突然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与小吴侯为师,代已故先师收徒,崔述这才稀里糊涂做了苏循的师弟。”
“那又为何?”
“藏剑楼主的位置,自来代代相传,从来没有兄终弟继的,苏循代师收徒,平平把崔述升了一辈,自然是为了把楼主之位留给亲儿子苏秀——陛见之后,崔述风头正劲,苏秀如何拼得过他?”
舒念无语。
唐玉笑续道,“喝酒时崔述还没出头,不过是藏剑楼内门寻常弟子,苏秀却已经是九鹤府使,苏秀灌崔述喝酒,崔述怎敢推辞?稀里糊涂叫我知道这许多苏家秘事。苏秀若早知如此,只怕是忍着腌臜也要把崔述拖回房里睡去。”
舒念犹难置信,“十二岁真能杀九水鬼?”
“是他。”唐玉笑道,“我得知此事后试过苏秀,他剑法虽是不错,与我不过伯仲之间,我都杀不了九水鬼,何况是他?再说——”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寻着藏剑楼中人,暗暗打听,恰在河套九水鬼被杀之后一二天,崔述突发疟疾,病得要死要活,苏循生怕他过了人,便将他隔在一处院内养病,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出来。你说巧不巧?”
“你是说——”
“若按苏循所说,崔述那一年在藏剑楼一步未出,藏剑楼内若发虐疾,如何就崔述一人得病?应是崔述斩杀九水鬼时身负重伤,苏循怕人看到伤处,猜出真相,才把崔述藏了起来。”
舒念沉默,低头看崔述时便多了几分苦涩,想他当时小小少年,奉养父之命,拼死杀了九水鬼,却在一身重伤挣扎生死之间时,被人领了功劳,入九鹤府为官——
情何以堪。
唐玉笑哼了一声,二个字轻飘飘结语,“傻子。”
确实。
舒念站起来,将铁锅内烧滚的水用两个竹筒分盛,一只放在唐玉笑手边,“唐二哥哥讲古辛苦,喝些水润润。”
唐玉笑动了一下,却爬不起来,“伺候我。”
舒念如今欠着人情,只得老实听话,扶他靠在山壁上,吹凉了喂他。
唐玉笑饮了水,靠在岩壁上喘气,“小五,你几时与崔述搅和到一处?又这般照顾他?”
舒念自己都未弄清,如何回答?“唐二哥哥为何与我为难?还与苗千指勾结,守在凌阳抓我?”
“非是与你为难,我要抓的是崔述。”唐玉笑道,“你二人一同在吴山失踪。我想着找到你便能找着崔述,正巧苗北望那不成器的徒弟叫我遇上,一顿拳脚打服了,他主动说将功补过,引你过来——果然就引来了。只没想到,苗千语居然是舒小五。”
舒念皱眉,“你抓崔述做甚?”
“找他要悬火丹。”唐玉笑理所当然道,“你……就你以前死的时候,最后见的人不就是崔述?悬火丹现世,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些话唐玉笑却不曾在诸山舍会说过——看来早已拿定主意会后悄悄寻崔述晦气,抢夺悬火丹。
舒念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将另一只竹筒拿到崔述身边,削出一根扁扁的竹片,一点点蘸了水,哺给崔述。
崔述犹在昏沉之中,因着失血过多,焦渴非常,稍有水意入口,便急急舔食,舒念哺喂不及,便听他喉间隐约有呜咽之声——
舒念索性屈膝上榻,抱他靠在自己怀中,将竹筒倾到唇边,崔述张了口,急急吞咽,昏沉中不知深浅,难免呛咳,稍稍平复,又挣扎要水。
还真是……傻得可爱。
一筒水很快见底,舒念正欲下榻,手边多了一只盛满温水的竹筒,侧首看时,却是唐肃,“回来了?”
“嗯。”唐肃把竹筒递给她,往地下一指,“前面有个废弃的地窖,竟还有许多土豆,我都拿了回来,烧一烧咱们一块吃。”
舒念点头,“取几个煮得烂些,其余的烧了吃。”
唐肃难免疑惑,转眼见崔述昏昏沉沉靠在舒念怀中,便知煮的烂些的自是给病人吃,自去忙活。
舒念又喂了一筒水,崔述才稍稍减退惶急之色,靠在她怀里小口喘气。
唐玉笑忽道,“你如今怎么打算?”
舒念一听便觉心中烦闷,随口道,“你二人都需将养,先静养几日。”
“然后呢?”
舒念大不耐烦,“以后再说。”
“去西岭吧。”唐玉笑道,“唐玉名私自豢养山魈,已违门规,如今又死了。老爷子再看不上我,西岭的家业也只能传与我。你去西岭,有我撑腰,岂不是好?”
舒念越发敷衍,“等我想想。”
二人说话的工夫,唐肃已煮好土豆,用竹片碾成泥状,放在舒念手边,“苗姑娘喂小吴侯吃一些。”
舒念点头,转脸看唐玉笑兀自脸色灰白,嘱咐唐肃,“多照顾你……你二当家……”
唐肃响亮地应了一声,仍旧依法炮制,碾了土豆泥喂唐玉笑,结结实实挨了十七八个白眼儿,终于二当家还是赏脸吃了。
舒念看得好笑,自用竹片儿挑了土豆泥,沿微张的唇缝哺给崔述,崔述却只含了一含,便用舌尖顶了出来,轻轻转头躲避。
舒念回头问唐肃,“有糖吗?”
“有。”唐肃愣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只纸包,“有乳糖……二当家给我的。”
果然,这世上哄小孩子的法子都是一样的。
足足取了三枚,用水化了,拌在土豆泥中,也不敢去尝是个什么诡异滋味,直接挑了哺给崔述,果然见他不甚抗拒,含了片时,囫囵咽了。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不一时便将筒中土豆泥喂了个干净,见他一张脸上干涸的泪痕汗渍胡乱交织,取温热的湿布擦拭干净。
收拾妥当回头看时,唐门二人并肩躺在一副草垫子上,已然睡熟。便拢拢衣衫,也去空着的草垫子上睡觉。
一梦不知几何,忽觉额际疼痛,睁开眼茫然四顾,“怎么了?”
唐玉笑拾石子儿砸醒舒念,满面尴尬,斥道,“睡得跟死猪一样,还快不去看看?”
舒念后知后觉听到细微的哽咽之声,连忙爬起来,跑到崔述身边看时,却见他蜷在榻上,满面泪痕,虽是死死咬着下唇,一点泣音终于还是叫人听见。
舒念回头,唐肃睡得昏天黑地,兀自打着小呼噜。
唐玉笑与她目光一触,便翻转身去,闷声道,“想想法子。叫阿肃听见,崔述这一辈子名声便要喂了狗。”忍不住气愤愤道,“我早说他从小就爱哭。”
舒念无奈,她亦不知如何哄人,更遑论一个昏昏沉沉的病人,纠结一时凑到近前,摸了摸他脸颊,“你怎么啦?”
崔述被她一碰,泣音立停,瑟缩一下,身躯绷直,竟似被甚么恐吓一般。
舒念大觉后悔,还不若叫他好好哭个痛快——眼见他满面痛楚,便好声好气宽慰,“没事,没事。”
崔述嘴唇一动,“阿爹。”
舒念自打听了藏剑楼秘辛,便知他唤的这个阿爹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小声斥道,“管什么阿爹,又是哪个阿爹?且管管你自己吧。”
崔述木木然应道,“我姓苏,一辈子都是藏剑楼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玉还》。
作者菌大概没说清楚,这里一句话解释一下:苏循,字存仁,是苏秀的亲爹,是崔述的师兄。所以崔述是苏秀的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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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玉还
◎等我。◎
山中岁月急。枯坐洞中, 时日过得飞快。
三日过去,唐玉笑已能四下走动,只是真力损耗过巨,连捉只兔儿的气力也欠, 更不敢出去行走。
三个人便都靠着唐肃过活。由他负责拾柴觅食, 运气好些能有一二只野鸟野兔开荤, 运气差些时便只能吃些烧土豆野菜汤果腹。
直把唐玉笑吃得脸色发青, 时时骂娘。
崔述却无甚挑剔, 寒气虽是拔尽,却着实失血过多, 三日间始终不曾清醒, 全靠舒念一日一丸小还丹养着,吃食亦只有乳糖水拌的土豆泥能咽下去。
偶尔睁眼也认不得人, 只记得自己名叫苏述,有人靠近只唤“阿爹”, 每每此时,便呆得跟木人也似,给什么吃什么, 问什么答什么。
舒念恐唐玉笑趁火打劫, 向崔述探问藏剑楼秘辛,一起一动都亲手照顾, 不叫唐门二人插手。
犹是如此,三日过去,崔述仍是急速地瘦了一圈, 内伤倒是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日舒念蹲在火膛边烧土豆, 唐玉笑从洞外进来, 向她道, “前日放的烟信有回应了,今日晚些后援便能到凌阳。明日你与我一同走。”
舒念握着根棍儿,扒了扒灰堆儿,闷不吭声。
唐玉笑到崔述身旁探望一时,见他沉睡中面容宁定,神情柔和,不似先时惊厥,时常半夜哭泣,点头道,“崔述好多了,二三日内应能清醒,小吴侯内功深厚,届时自行运功,恢复更快。”
“你要将崔述留在这里?”
唐玉笑想了想才道,“他伤势未愈,一人留在此间很是危险,咱们带他一同去西岭。”
舒念瞟了他一眼,掷下烧火棍子,“去西岭受审?”
唐玉笑心中盘算被她看穿,恼羞成怒,“他做下的事,难道不该受审?宁斯同死无对证先不说,武忠弼被三棱血刺刺死,难道也是别人诬陷他?六年前咱们于他有所亏欠,如今便要一个一个拿命来还?”
“武忠弼围杀崔述,我就在旁边,依二当家的意思,难道要崔述束手待毙?”
唐玉笑冷笑,“多谢你亲口承认崔述便是杀害武忠弼的凶手。”
舒念被他一句话噎得胸口发疼,梗着脖子道,“以后的事我管不着,今日我既在这里,便不许你趁人之危,拘他去西岭。”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唐玉笑先败下阵来,“先歇息,明日西岭来人,一同上路。”
舒念哼了一声,“二当家且等着吧。”
一场商量不欢而散,唐玉笑退去洞边盘膝入定。舒念扒一颗烧熟的土豆,去灰剥皮,碾成泥状,正待添些乳糖,打开纸包空空如也——
忘了昨儿最后一颗都叫崔述吃了。
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舒念暗道一声晦气,说不得只能强行灌他吃些,便端了竹筒去榻边,却见崔述睁了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目光清明,不似往常混沌。
她一时迟疑,“小吴侯?”
“嗯。”
舒念眼睛一亮,“你醒了?”
崔述极轻地点一下头。
舒念一时难以置信,“告诉我你是谁?”
崔述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眼皮一垂,许久才道,“崔述。”一语出口,声音嘶哑破碎,不由皱眉。
舒念暗道您昏迷几天,昏迷中时时哭泣呻/吟,第一回正常说话,能发出声儿已经很不错,就别挑剔太多。
盘膝坐在榻边,用竹片儿挑了土豆泥,喂到崔述唇边,口中道,“既醒了,多吃点东西。”
崔述嫌弃声音难听,便只点头,老实吃东西。
舒念暗道这是真的清醒了,若换了糊涂时,小吴侯断断不会把没糖的东西往下咽的。
默默喂完食物,舒念总觉无言以对,呆坐一时,清清嗓子,“小吴侯——”
“你——”
竟是同时开口。
二个人面面相觑,崔述面上渐渐浮了层薄薄的红晕,他本就生得白皙,重伤之下越发无甚血色。舒念每每看时,总疑惑随时要羽化仙去。
眼下双颊飞红,直如美玉生晕,秀丽不可方物。
舒念连念几句清心咒,才道,“小吴侯如今是病人,让你先说。”
“你等——”崔述二个字出口,轻轻咳了两声。
舒念等得费劲,便道,“病成这样,有什么话等好些再说吧。”取竹筒盛水过来,喂他喝了。
清水入喉,崔述感觉好些,探手在榻边按了一下,却爬不起来,哑声道,“扶我起来。”
舒念还没攒够与清醒的小吴侯顶嘴的勇气,老实上前相扶,只觉他身子乏力,绵软如泥,忍不住道,“刚刚好一点儿,莫逞强。”
崔述摇头,堪堪扶着坐了起来,又挣扎着往后挪了挪,这才推开舒念,靠在岩壁上闭着眼睛喘气,一时睁眼,“你去歇歇。”
舒念暗道午觉才睡醒,歇什么?却见崔述就那么歪歪靠着,两手松松捏了个诀,闭目不语——
难怪非得爬起来,这是忙着敛气疗伤呢。现如今可好,小小洞中,唐二当家和小吴侯一左一右,各踞一端——
此情此景,百年难遇。
舒念自娱自乐一回,便往外走,初初走了一步,忽听身后崔述相唤,“念……念……”
应声回头,便见崔述神情羞涩,纠结一时才轻声说了二个字,“等我。”
舒念暗道不等着还能怎样?方才叫您歇歇别折腾不是也没听我的么?
爽快应道,“好呀。”
崔述凝目看了她一时,双唇微抿,便漫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舒念看得眼晕,摆手道,“忙你的吧。”掉头便走,出得洞外,正遇着唐肃回来,连忙问道,“怎么样?”
“妥了。”唐肃满面是笑,“方才去看,姑余大管家带着马队,已往这边来了。”
舒念长出一口气,“引姑余一门到凌阳,你是头功。”
唐肃从未当此大任,一时间喜得眉飞色舞,口中却连连谦让,“姑余一门缇骑四出,在吴山周围搜寻小吴侯踪迹,我以书简相引,简单,简单得很。”
舒念忍俊不禁,摸摸他脑袋,“以后多听你……你二当家的话。”
唐肃退后一步,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迷恋小吴侯,总是痴缠便也罢了,休来招惹我。”
舒念一滞,讨人嫌到这种程度虽是叫人喜出望外,迷恋小吴侯又是个什么鬼?越发厚着脸皮道,“唐小公子不近女色,真是正人君子呀。”
“与阿肃胡说什么?”
两人齐齐转身,便见唐玉笑靠在洞口,一张脸黑似锅底,警告地看了一眼舒念,“休与阿肃胡说八道。”
舒念一听便知他指的是唐肃身世,自摸了摸鼻子,闷声发财。
唐肃道,“门主派人过来,敛了大公子遗体,我叫他们把那死山魈的头割下来,一同装车拉回去。三当家已经到了凌阳,本要上山拜望二当家,谁料路上着了时气,上吐下泻,一整日没能爬得起来。”
唐玉笑大大不快,“习武之人这么不中用,平日里操练得少了!”也无他法,“阿肃与我先去凌阳看看。”
舒念立时面露喜色。
唐玉笑站住,又问,“我看崔述坐起来了,几时醒的?”
“醒了就好了——”舒念信口开河,“躺着只是挣扎,靠着倒好些,便由他靠着。”
崔述这几日意识不清,很是闹人,唐玉笑信以为真,“你随我去凌阳,阿肃留在这里。”
舒念推拒道,“我在这里便是。”
“我信不及你,带在身边才妥当。”
舒念无法,只得回转身,嘱咐唐肃,“都交给你了,仔细些。”
唐肃眨眨眼,“放心。”
唐玉笑转身下山,舒念回头,崔述松松靠着闭目入定,不由暗暗庆幸小吴侯这入定姿势很有欺骗性,否则叫唐玉笑知他清醒,说不得便要先发制人。
唐玉笑走了几步不见人来,“快走,一会儿天黑了。”
舒念郑重地拍了拍唐肃肩膀,疾步跟上。
两人逶迤下山,堪堪入了凌阳城,便见一个大男人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喝醉酒也似。
唐玉笑皱眉,“白日酗酒,什么人?”便去拉舒念,谁料一拉不中,那男人已经扑至近前,看面貌方头大耳,环眼凸鼻,倒似戏里说的鲁智深。
唐玉笑心下一凛,“小五过来!”眼睁睁见那男人劈手一夺将舒念拉在手中,双足一点,一起一落间已飘然远去,便听舒念的声音远远传来,“二当家,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唐玉笑顿足,他如今内功恢复不足三成,如何追得上?想了想掉头往城外去——跑了舒念,起码制住崔述。
出得城来,还未上山,便见唐肃连蹦带跳打山上下来,劈头问道,“小吴侯何在?”
唐肃道,“姑余大管事刚来,接走了。”
“姑余昆仑?”唐玉笑大惊,“他们如何知道崔述在此?”
唐肃眨眨眼,“二当家命我去寻姑余一门,引来此地,怎么忘了?”
唐玉笑勃然大怒,“老子几时命你?”
“那天苗姐姐吩咐我,我本要问问二当家的意思,二当家很不耐烦,吩咐我听苗姐姐的便是。”
唐玉笑一滞,那日舒念跟个话唠也似,一时问土豆是烧了还是烤了还是煮了,一时问兔子吃腿还是吃头,一时又连水几分热都要问十七八遍……聒噪得头疼,便命唐肃“听你苗姐姐的便是”。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一时大怒,拍了唐肃一掌,“旁的便也罢了,崔述这种要紧人物,怎能放他逃走?”
倒把唐肃激得意气顿生,“小吴侯为救我三人身负重伤,咱们不致谢意便也罢了,难道还要胁持于他?”
唐玉笑无语,咬牙暗恨——舒小五,你与我等着!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就到这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明天进平淮副本,少年小吴侯要来了。
明晚九点《偷窥》,比心……
第二卷:平淮
第38章 偷窥
◎蓬勃着少年旺盛的生命力。◎
七年前。
甜井村。
舒念提着药箱, 经过隔壁院子时,往内探头,“凤姨,我牵驴子去看诊, 晚间带春记的烧鹅回来加菜。”
耳听凤姨应了一声, 便去牲棚解了驴子, 堪堪走了多半个时辰, 入得城中, 又七弯八绕一程,到一处白墙黑瓦的院落, 正间一黑底金漆大匾, 上书——
南院。
角门开着,门口二三个小厮闲坐, 拉着家常。看见舒念,一人笑道, “今儿不是日子,小舒大夫怎么来了?”
舒念问,“前日开了方子, 一直未得阮公子呼唤, 不大放心便来看看。公子可好些?”
“怕是不行了,几日水米不进, 昨日打他屋前过,长一声短一声的只是叫娘,今早路过声儿都没了。看诊定是不必了, 若要见一面, 倒可进去看看。”
舒念便疑他在逗自己玩儿, “前回看, 病虽重却不算险,按方服药,应能下地走动了,十来日工夫,何至于此?”
“这院子里逢高踩低的还少么?阮公子平日里嚣张跋扈,如今失了淮王欢心,能有什么好下场?”小厮往角门一指,“自去瞧罢。”
舒念将驴托付给他,往里走时,却听他在身后道,“管院唯恐晦气,早已吩咐挪去西院最里那一间。”
舒念急往西院,与南院纸醉金迷的豪奢作派大不相同,西院屋舍简陋,荒草丛生,舒念寻不着人相问,看北向一间屋子里隐有人声,便奔了过去。
便听一人刁钻道,“阮公子着实金贵,日头还在天上,只顾躺着。”
另一人忽然惊叫,“这是死了么?”
先一人道,“没有,也快了。真是身娇肉贵,只不过在这西偏院住了十来日,竟闹到这般田地……可惜了了,本是奉管院之命召你,要重新升发了,死在这里,天大的富贵无命消受也是白搭。”
“管院召他,如何是好?”
“这样子只怕抬到半路就要咽气,回头还要赖上我二人。”
诡异地寂静下来。
舒念心中生疑,隔过窗缝探头,帐子里隐约见一人躺卧,床前一左一右杵着两条中年大汉,其中一个正解那人衣衫。
“一个快死的,有甚么玩处?速去回管院话!”
“这一位可是天下尤物,勾得淮王爷神魂颠倒的,今日若非沦落至此,我等怎得机会瞧上一瞧——名满天下的阮公子是个何等绝色——”
一时衣衫解尽,又探一只油腻腻的肥手,伸入那人衣襟内揉搓。
舒念大怒,手指一弹,银针暴出,两条大汉一声不吭栽倒在地。
一时四顾无人,悄然入内,见一人横卧床上,四肢大开,气得背过气去,一丝气息也无——
正是淮王禁脔,南院公子阮倾臣。
舒念心头凉了半截,她扮作游医,潜伏淮扬数月,好容易得阮倾臣信任,原打算借这当红头牌接近淮王,看眼下的光景,竟是阮倾臣自打前回与淮王置气,弄假成真,病中沦落此间为下人所欺,小倌身子娇嫩,便一病不起——
无论如何,不能见死不救。
舒念右掌凝一股真力,往阮倾臣胸前重重一拍,便听他喉间“格格”作响,好半日“喀”的一声响,才把那口堵心气咽下去,“小……小舒大夫……”
眉目间死气笼罩,活不成了。
舒念见他说不出话,摸出一枚小还丹,喂他吃了,“公子有什么话,尽可交我转告。”
阮倾臣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死之际险被凌/辱……求大夫转告王上,倾臣出身并州,本是良家子。”他唯恐自己一口气上不来,急急道,“谁料祸从天降,我家五口俱被杀害,只我一人遣来南院。”
舒念应道,“我听着。”
“前日方知,凶手便在吴山藏剑楼。”阮倾臣说着,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子气力,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苏氏一门害我,求王上为我报仇——”
舒念万万想不到竟能与藏剑楼扯上关系,还不及细想,阮倾臣两眼上插,仰面栽倒,上前查看时,面色如土,气若游丝,呈弥留之势。
此时院中又有人来,隐约听人呼唤“管院”,便知南院大管事过来,听方才言语,搞不好便是淮王气平,惦记阮倾臣往日恩情,复又相召——
舒念低头看阮倾臣,却见他大睁双目,嘴唇一张一合,反复吟诵一句歌谣——
“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
都到了这般田地,只能叫淮王往阮倾臣灵前哭几声了。
舒念一掀窗格,赶在人来之前躲了出去。翻墙而出,牵了驴回甜井村。
一路上愁云惨雾——阮倾臣一死,小半年水磨工夫白做,再要设法接近淮王,又有什么法子?
走到村头两棵老槐树下,才想起春记烧鹅忘了买,腆着脸找凤姨还了驴子,灰头土脸回自家小院。
她在岛上向师尊立下军令状,誓取淮王首级。如今一切皆成泡影,难免大受打击,缩在院中三四日不曾出门,好在她住的院子偏僻,也无人相寻。
到得第五日上,强打精神爬起来,收拾乱七八糟的药罐子去水涧洗涮。
还未刷得两只,凤姨家的小阿部总着一对角辫儿过来,“阿念姐姐,村里来了个大美人。听人说以前是池州城里头牌,长得天仙一样。”
头牌二字立时勾起舒念的伤心事,“胡说八道,池州城头牌到咱这做甚?”
“就住在村东头,听阿娘说,但凡年轻些的,魂儿都被勾走,阿娘不许我往东头去。姐姐带我瞧瞧去?”
舒念哪有兴致?撵他道,“回家帮你娘剪桑叶喂蚕,姐姐涮完罐子,回去炸油角子与你吃。”
“真的?”小阿部一听油角子便忘了美人,一蹦一跳跑走了,远远还叫,“我晚饭时来。”
舒念难免好笑,一时洗完,用只大笸箩装了往回走,一路看见三四个年轻小媳妇面含神秘笑意,拉拉扯扯往东头去,看见舒念连忙故作无事。
这是看头牌去的——怎的不见爷们,却都是些小媳妇?
舒念心中一动,难免异想天开,难道阮倾臣没死,还来了甜井村?将笸箩往树下一放,跟着小媳妇子到东头,齐齐聚在早已迁居的李家小院门口。
舒念凑过去打听,“里面住的什么人?”
一名小媳妇掩嘴发笑,“黄花闺女凑什么热闹?还不快躲远些?”
舒念无语,“姐姐们不也看着呢?”
“姐姐们呀,看一眼就走。”几个人挤挤挨挨,又笑了起来,却是口头说得凶猛,没一个有勇气靠近,商量着又嘻嘻哈哈往回走,“回家做饭了,明儿来。”
一群人走这么远过来,看看大门就走……这是何等感人的雅兴!
此时日头夕沉,乡野间炊烟四起无人走动,舒念看前院无人,绕到屋后,内里哗哗水声,却并未点灯。
她凑到窗边,捻破窗纸,隔窗看时,屋中一只大浴桶,袅袅升着白汽,水雾朦胧中,一个人慢慢撩水洗浴,因是背对自己,只瞧见一截修长的后颈和半边雪白的侧脸——
这头牌大美人,分明是个男人。
舒念未看清面貌,只得捺着性子等,却见他坐了一时,忽尔仰面靠在桶沿上,脖颈拉出一条美好的弧度,雪白纤细,被热气一蒸,粉光融融,一头乌瀑长发垂落桶壁——
只一个背影便叫人目眩神迷。凤姨说的对,但凡年轻些的,都要被勾了魂儿去。
舒念深觉蹲墙角偷看男人洗澡这种行为……很是猥琐。师尊教导多年,苦练轻功不是用来偷窥的。
便心生退意,不如明日光明正大登门拜访,看看究竟何方神圣。右足后踏一步,正待退走,却见那人手臂一抬,指尖轻拂水面——
舒念尚不及反应,只觉一物势若奔雷,扑面袭来,百忙中就地一滚,险险避出一丈开外,一回头看见来路一条笔直的水线,兀自冒着热气——
方才袭击自己的,竟是随手撩起的浴水。
舒念大怒,猱身便上,一掌拍开窗棂,翻了进去,正待喝斥,却见屋中那人迅速背转身,却只披了件薄薄的中衣,赤足立在青砖地上,足下洇出一大片水痕——
应是匆忙从桶中爬出来,还没来得及穿衣裳。
舒念老脸微红,也不羞愧,反咬一口,“好一个练家子,来甜井村有何图谋?”
那人闻声,身子一僵,慢慢回头,惊讶道,“念……舒小五?”
舒念比他吃惊十倍,白日见鬼的神情,“阮公子?你你你你你——”
你不是死了吗?
她是东海璇玑岛医尊座下第一人,她诊过必死的人,居然隔了四天还活着,非但活着,还活得不错。
怎可能?
阮倾臣又怎么会叫她舒小五?
那人清亮亮一对眸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沉默一时,“我不是阮倾臣。”
舒念越发惊奇,“那你是谁?”
“自己想。”那人忽然生气,往外一指,“劳烦舒女侠暂避,容我换件衣裳。”
舒念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与一位半裸美男面面相觑,美男非但只穿了件稀薄的中衣,那中衣还沾了身上水汽,紧贴皮肉之上,勾出的线条秀丽纤长,却又刚毅强健——
蓬勃着少年旺盛的生命力。
舒念面皮发热,绷着面子扔一句“我在外间等你”,一顿足翻窗出去,索性从正门穿院而入,大大咧咧往堂屋坐了,斟一碗茶喝着相候。
作者有话说:
前一半真头牌,后一半假头牌,明晚九点《少年》,比心。
昨天带走念念的是苗千千,前面念念把苗千千易容成鲁智深,还有印象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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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少年
◎他立在那里,便是一树明媚的春光。◎
足足喝了一壶茶, 才听“吱呀”一声,后厢浴房开门的声音,舒念便将茶杯重重一顿,“少侠好一顿梳妆打扮, 叫我好等。”
她蹲在外间琢磨此事, 阮倾臣当日情状已是必死, 便是遇上甚么绝世神医缓过来, 四日工夫, 绝不可能从形容枯槁到容光焕发——
更不要说比淮扬初见时还要明艳几分,去了那点阴郁乖戾之气, 愈发夺目。
拿定主意要逼迫此人现形, 转身道,“劝你老实些, 否则姑奶奶有的是法——”眼前少年一身浅色春装,腰间一领织锦镶玉带, 发间一顶白玉冠,束得齐整,越发衬得鬓若刀裁, 眉如墨画, 一对秋水眼眸水光盈盈——
他立在那里,便是一树明媚的春光。
舒念咽一口唾液, 强打精神重整气势,“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少年莞尔一笑,步履轻盈, 往舒念对面倾身坐下, 双手扶膝, 正襟危坐,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家就在甜井村,我在这里有甚么稀奇?”舒念后知后觉道,“我审你还是你审我?”
少年眨眨眼,“都可以。你真是甜井村人?”
“这如何作得假?”舒念朝一指,“村西头里,靠河那一片都是我家祖田,我如今住的宅子是祖爷爷时传下来的,比你我年岁都大。”复又灵醒,一拍桌案,“你还问个没完了?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阮倾臣?”
少年双颊微鼓,满脸不高兴,“刚才就说不是了。”
舒念冷笑,“算你老实,阮倾臣五日前就已不治,你要是他,除非诈尸。”
“你怎么知道阮倾臣五日前不治?秦叔说的小舒大夫,原来是你?”少年紧盯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来甜井村做什么啦。”
舒念一滞,“做什么?”
“借阮头牌这座好桥,面见淮王殿下?”
舒念拍案而起,“胡说八道,姑奶奶与淮王无冤无仇,见他做甚?再信口开河,小心我将你捆了试药!”
少年奇道,“面见淮王殿下难道不是为图身家富贵,何需冤仇?”
舒念被他堵得心口发疼,好一时才缓过一口气,慢慢坐回去,“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一笑,提壶往舒念杯中续满水,轻声道,“与你一路人。”
舒念心中一动,此人见面便叫自己“小五”,难道真是同道中人?“八山二岛哪一家?”
少年立时拉下脸来,“自己想。”
舒念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叫他瞬间变脸,“要我如何信你?”
“你名叫舒念,师门行五,人人叫你舒小五,东海璇玑岛薛医尊入室高足,今年……十八岁,对不对?”
舒念不以为然,“行走江湖,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心下却信了三分,八山二岛中人在淮扬现身,若不是为取淮王首级,却又图什么?
“那说点儿不稀奇的。”少年一手支颐,遥望窗外,“三年前你上吴山,与苏秀打过一场,苏秀被你扑了痒粉,一张脸抓得稀烂,十几天不敢见人。苏楼主出面训斥,说你‘为女子不知温雅贤淑,为医者无菩萨心肠’,罚你祠堂里跪一夜,叫薛医尊带回去好生教导。其实你也被苏秀揪掉一把头发,现如今发中还藏了一小块秃斑,只你死要面子,不肯与旁人说,倒弄得仿佛你欺负苏秀。还有——”
“别,别,别说了。”舒念一摸脑袋,匆忙制止,再说下去只怕诸山舍会溜出去烧了几只兔子都要被扒出来,“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少年眼睛一亮,“真的?”
“知道吴山那档子事的,不是西岭唐门,便是藏剑楼,你是西岭唐门中人。”
便是西岭唐门也有三四百号人——这叫知道自己是谁?少年很是无语,“为何不是藏剑楼?”
舒念哼了一声,“苏秀大公子是藏剑楼之光,吴山上下把他当凤凰捧着,跟人打架这种丢脸事,怎么会跟外人提?再者说了,如今格局,八山二岛未曾参战的只有藏剑楼,苏楼主保持中立,你既与我同道中人,怎会是藏剑楼中人?”
少年神色稍黯,低下头去。
舒念终于得空整理眼前一团乱絮,忽一时福至心灵,“阮倾臣突然不治,难道是你们动的手脚?”合掌道,“你与阮倾臣生得这般相像,弄死阮倾臣,你,你,你——”
“我什么?”
李代桃僵,偷梁换柱,阮头牌变成大刺客——
这法子若真奏效,比她扮个大夫接近阮倾臣……有用岂止千百倍?
少年忍不住摸摸脸颊,“果真相像?”
舒念手肘一撑,半个身子越过桌案,细细打量,忽一时摇头,“其实也没有特别像。”
少年被她赤/裸裸得目光看得双颊生晕,闻言红晕渐退,“不像么?”
“五官面貌,应有八/九分相似,除非把阮倾臣放在你身边细细比较 ,否则不会漏出破绽——阮倾臣既然死了。”舒念想了想,一锤定音,“你比他好看多了。”
少年猝不及防,立时满面通红,抖抖索索喝了口茶,勉强镇定,“淮王与阮倾臣亲密非常,他会不会看出破绽?”
“不会。”舒念断然道,“阮倾臣南院头牌,自来以美貌自负,每日里无事也要盛妆打扮,见淮王更是妆容精细,只怕淮王自己都未曾见过素面朝天的阮头牌……稍作修饰,神鬼不知。”
少年抿唇不语。
舒念想了想,“能不能打个商量?”
少年抬头。
“那个……”舒念迟疑一时,腆着脸开口,“这平淮首功我是拿不着了,能不能分我个协力之功?”
少年眨眨眼,“做什么?”
舒念纠结一时,老着面皮道,“我……想入九鹤府,传闻府中藏天下药典,我想看看。”见少年凝目不语,力劝,“你冒充阮倾臣,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眉峰稍动,“哦?”
“我接近阮倾臣已经快一年,他的言行举止很是熟悉。而且……”舒念停了一停,“我已探知阮倾臣身世,你面见淮王时,模仿他的口吻诉说一回,淮王更加深信不疑。”
“果真?且听听你跟阮倾臣怎么回事?”
舒念拿出说书的劲头,轻拍桌案,“阮倾臣身子娇嫩,平日里稍有不适都是召我过去。二个月前不知何事与淮王闹得不可开交,淮王便一直冷着他。直到半个月前淮王出征,临走时又去南院,不知怎的触了霉头,叫淮王一脚踹得滚下台阶,当场吐血。我去诊脉,是个肝气郁结,血行沉滞的气象,与他留了方子回来。本以为阮倾臣病得不轻,南院必定日日来召,却不想十余日无人过来,五日前我主动寻上门去,居然已经日暮西山,无药医了……阮倾臣被一众下人凌/辱,欺负很了,临死非但交待我遗愿,连自家身世也一并告诉,叫我转告淮王。”
“什么身世?”
“你先答应分我协力之功。”舒念斜眼看他,“回头你一脚把我蹬开,自领功劳,岂非亏大?”
少年挑眉,语气轻飘,“那你留着吧,我不用也行。”
舒念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他衣袖,“少侠,多一分筹码总比少一分强,如何不用?”
少年低头看了看她揪着自家袖子的两根手指,“既是小五定要告知——”
舒念忍气吞声,“对,小五定要告知少侠。”
少年莞尔,“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过东海一门美意,薛医尊驾前,代我问好。”
舒念一滞,“还不知唐门哪位少侠,如何代问?”
少年脸色立变,“便等你想起哪位少侠,再来说协力之功吧。”
舒念恨得银牙咬碎,却不敢得罪他——淮王远征,短时间回不来,好好使些水磨功夫,与未来的平淮首功搞好关系,便不能分个协力之功,起码沾他的光,入九鹤府好好看一回天下药典。
眼见少年拂袖要走,忙道,“少侠用过晚饭不曾?”
“不用你管——”
一语未毕,便听响亮一声腹鸣,咕噜噜千回百转,好不清楚。舒念强忍笑意,“今日炸油角子,与我去吃些?”
少年面上红晕稍退,终于点头。
两人离了院子,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舒念着实忍不住,“少侠,咱们见过?”
少年跟在她身后,闷声不吭。
舒念想了想,认怂道,“西岭我只去过一二回,记性又的确不大好,求少侠原谅则个。如今在这村里,总要互称呼,村里人都叫我念念,少侠不如入乡随俗?”
少年从善如流,“念念。”
舒念大喜,乘胜追击,“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低头走路,好一时闷声道,“自己想,想不起来随你怎么叫。”
舒念熄了跟他打听的心,暗想以后问唐玉笑便是,眼前先糊弄过去,“少侠既冒阮倾臣之名,为免露破绽,不如我唤你阿阮?”
少年哼了一声,“随你。”
舒念来时暮色初起,此时已是夜色笼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四下蛙声阵阵,步履间偶尔惊起一二只蚱蜢。
舒念绕回涧边取笸箩,刚端起来,臂间一轻,笸箩被阿阮接过,忙上前去抢,“不重,我自己来。”
“是不算重,”阿阮冷冰冰道,“只你着实慢得紧,走快些,我饿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头牌》,比心。
第40章 头牌
◎竟是看上这小倌儿了么?◎
舒念乐得甩着手走, 一路分花拂柳,半盏茶工夫便到了舒家小院,摸索着下了销子,推开篱门, 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院子打开屋门, “进来吧。”
阿阮将笸箩放在桌上, 四下打量, 区区三间屋舍, 堂屋并左右厢房,屋内三五样樟木家具, 一眼望到头乏善可陈, 唯独墙边一溜药柜着实瞩目,高大齐整, 诸类药材门类清楚,分放在小屉子里。
舒念点了油灯, “你坐会儿,我去做饭。”
厨房是砌在院墙边的一个小隔间,舒念掀帘出去, 不多时灶间灯火通明, 窗纸上一个人影勿自忙碌。
阿阮立在窗边,怔怔看了一时, 往桌边取壶倒茶,提在手中轻飘飘,空空如也, 难免摇头, 想了想便也往灶间去。
刚到门口便滞在当场, 灶内两口大铁锅, 内里油淋淋的碗碟筷子堆作小山一般高,舒念闷头忙碌,不是做饭,却在——
洗碗。
阿阮不吐不快,“你有多久没洗碗了?”
舒念倒吃了一惊,回头看见他,难免有脾气,“无事往人厨房乱跑做甚?”
阿阮一听这话更加悠哉,靠在门框上歪头看她,“天亮前能吃上饭不?”
“片刻就得!”舒念反驳,“洗干净三只碗便能吃饭,用得了那么久?”
阿阮长长地“哦”了一声,“我不在这时,你每次吃饭就洗一只碗?”
“两只。”舒念理直气壮,“一只装菜,一只盛饭……您能先去喝茶不?”
“没有水。”
舒念一滞,这才略略有些羞愧,“咱们做大夫的,忙起来时,顾不上家务,少侠原谅则个。”
“阮倾臣十几日不曾召你,小舒大夫忙甚么?村里很多人生病?”
跟这少年说话着实心头添堵,舒念无力道,“少侠,您歇歇,小女虽无能,天亮前必叫您吃上饭。”一时洗出两口小锅三只碗,看厨下着实凌乱不堪,自己也忍无可忍,提着回了堂屋。
便见阿阮已在屋中升起一只炉子,炉上一壶水嘟嘟冒着泡儿,已要滚了。
舒念省了升炉子的饥荒,喜道,“正好我熬粥。”便取下茶壶,放一口锅子,量米添水,慢慢熬粥。
阿阮沏茶回来时,舒念已另起一架炉子,冷锅里添了油烧着,将白日里备下的面皮裹了馅儿,入在锅内炸——
“滋滋”作响,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香味儿四下散开,引得食指大动。
阿阮守在旁边认真看了一时,仰面看舒念,“这便是油角子?里面包的什么?”
“这刚开春,应景儿要咬春,自然是韭菜鸡蛋馅儿。”舒念奇道,“你来淮扬,竟没吃过油角子?”
“淮扬都吃油角子么?”
“那是自然。”舒念往油锅里又下了一只,拾了箸慢慢翻动,“开春不咬春,万事做不得……吃过了,这一年才好顺当开场。”
阿阮一时沉默。
舒念见第一只炸得金黄焦脆,便夹了出来,沥了油,装在碗里递给阿阮,促狭道,“少侠尝一尝,马到功成时,莫忘了小五今日的油角子。”
阿阮迟疑着接过,捧着碗却不吃。
“怎么了?”舒念转脸看他,“你们西岭不吃这个?且尝尝,好吃的。”
“等你一同。”
舒念失笑,“等我做甚?趁热,一忽儿凉了,滋味要差上许多。”又指另一只锅子,“那有粥,自己去盛。”
阿阮听而不闻,只蹲在一边守着炉子,倒仿佛油锅里能开出花儿来也似。
舒念也不去管他,一时炸毕,取竹篮垫了油纸,拣了七八个油角子在内,“我去送饭。”
阿阮慌忙起身,“给谁送?”
“阿部。”舒念道,“白日答应给他炸的,去去就回,少侠先用。”
阿阮不及说话,舒念已经走了,屋内只他一人,一时连油锅作响声气也无,静得可怕。他只觉心口空荡,连腹中饥饿也不觉,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内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直走到第十七圈时,远处隐约犬吠,有沙沙的足音靠近。
他一掀帘子便跑了出去,扶篱相候,河面月影摇晃,身后灯影朦胧,足足等了半盏茶工夫,远远一灯如豆,便见舒念提着灯笼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过来。
“怎么了?”舒念见他守在竹篱边上,一副丧家之犬的形容,倒唬了一跳,四下看时,“谁寻你晦气?”
阿阮面上一红,“没有。”
舒念越过他往屋内走,“吃过没?”
“没有。”
舒念无语,回头道,“少侠您不是要吃饭?您这光景,倒叫我以为您是特意来寻我的。”
阿阮不言语,跟着舒念进屋。两个人吃了饭,油角子虽是凉了些,好在春日和暖,仍旧酥香焦脆,配着鲜嫩的韭菜和柔软的鸡蛋,滋味很是不错。
阿阮足足吃下三只,喝过一碗粥,才停下箸。
舒念下逐客令,“夜了,少侠回吧。”见他不动弹,“我这屋舍简陋,就不留少侠了。”
阿阮四下看一回,点评道,“也还好。”
还好?她家院子好不好与他什么相干?要紧的难道不是夜深人静,你一大男人呆在姑娘屋里不大合适?
舒念绷出一脸假笑,“您那院子是村里最像样的,早点回去歇着吧。”
阿阮磨蹭一时,终于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到屋门口,又回头,“念念。”
“嗯?”
“明天……”
舒念眼巴巴半日未得下文,一时恍然,大手一挥,“这个容易,明儿我送饭便是。”
阿阮愣了片时,忽又笑起来,“那我等你。”
舒念眼见瘟神要走,便起身相送,堪堪到了竹篱边上,忽道,“你等我一下。”匆匆回去,回来时手中握了一物,递给他,“拿着这个,晚上好睡。”
却是一只香囊,想是绣工不行,并未绣花,缎面平整,用丝线捆了封口。
“这是什么?”
“看不出来这是香囊?”舒念大没好气,“别看样子不怎么样,可实用了,把这个悬在帐子上,蚊虫都不近身,咱村里什么都好,只蚊子咬人防不胜防。”
阿阮抿嘴一笑,将香囊塞入胸前,小声道,“我走了,明天见。”
这一回步履轻快,片刻消失在河畔柳荫里。
舒念送走阿阮,关门时才后知后觉——这一位既是西岭唐门中人,哪里还缺对付蚊虫的物件?
也是傻了。
将锅碗草草收入灶间,自往东厢房睡去。醒时窗外鸟声啾啁,雀儿已经蹦在她窗台上啄食药材,拾一颗石子掷过去,惊走飞鸟。
天光大亮,天气却不大好,细雨绵绵,河面一层浓雾,云遮雾罩,什么也看不分明。
舒念懒怠动弹,然而那位少侠如今是她完成任务的救命稻草,只得拖拖拉拉爬起来,熬粥煎饼,拌一碟小菜,尽数提在食盒中,撑一把油纸伞,去与少侠同吃。
堪堪走到昨日水涧大柳树下,便听村东头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东头本是李员外家的产业,田地虽是广阔,屋舍却只有一进,便是阿阮如今住的。
难道发生什么事?
舒念心下一沉,看四下无人,提气急纵,一时看清,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这该如何是好——
李家院外聚集了二三十号老爷们,有的提着锄头,有的拎着斧头,竟还有些握着菜刀,一副打群架的架势,虽还未冲进去,已是嗷嗷叫得震天响——
“院里的小倌儿竟然敢来咱们村,风气都叫带坏了,赶他出去!”
“咱们村里民风淳朴,哪里容得下这种污糟人物,传出去了哪家姑娘敢嫁过来?”
“如今已把孩子们带得不成样子,一个二个口里念什么头牌,我呸!”
“说头牌我还真见过,一身的金银珠宝晃得眼睛疼,拉车的马笼头都是金子打的,村子里有哪门子的头牌?别是被贵人甩了——”
“虎二叔。”
那人正说得痛快,回头看是舒念,赶苍蝇似的撵她,“女娃娃家家的,来这种地方做甚,快回去!”
舒念不退反进,走入人群中,“虎二叔总说入城贩货,却是看头牌去了,明儿我与二嫂说说去。”
虎二叔一滞,“走在路上,偶然遇见。”
舒念懒怠理他,团团转了一圈,“各位叔叔伯伯聚在这里做甚?”
七零八落有人说话,“把小倌儿撵出村去。”
“对,撵出去。”
“还咱村儿一个清静。”
舒念道,“如何不清静?他是住了叔叔伯伯的屋子,还是上叔叔伯伯家吃饭啦?”
人群一静。
“这是李员外家祖宅,人家李员外都不当一回事,叔叔伯伯又闹哪门子?”
鸦雀无声。
舒念往外摆一摆手,“雨下大了,叔叔伯伯们回家避雨要紧,回头冻得病了,看诊吃药的,叔伯们身子吃亏。”
舒念医术了得又不缺钱,自她回甜井村,村里老小生病都是寻她去,一文钱不用,还药到病除——
便有人心生顾忌,不肯得罪舒念,窃窃私语起来。
忽一人大声道,“念念,你年近十八还不说亲,叔伯们替你操碎了心,原来竟是看上这小倌儿了么?”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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