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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赎身

    ◎谁又叫你借酒消愁了?◎

    舒念转向那人, 忽尔笑了起来,“春伯伯什么意思?念念与他关系亲密?说不得更深些,只等攒够银子便去赎身?”一提手中食盒,佐以物证, “这不, 还做了早饭送来, 满像这么回事, 是不?”

    男人们一滞, 被她半真半假一段话唬得怔住。村里人虽欺生,却也护短, 舒念祖辈在甜井村, 医术精妙远近闻名,很给村子里长脸。

    她要真看上个小倌, 村里人一时半会倒也着实拉不下脸连她一块儿撵出去。

    舒念道,“叔伯们回吧, 休要议论此事,更不要再到此间来,念念的名声虽不打紧——里面那位公子却与淮王殿下有亲, 他来咱村里不过暂时休养, 叔伯们再生事端,小心惹祸上身。”

    男人们被舒念一顿言语揉搓, 窃窃私语一时,三三两两散去。

    舒念将湿淋淋的油纸伞置在廊下晾着,推门进去, 室内空无一人, 这半日没声气, 原来不在家?

    便将食盒放在桌上, 正待四下转转,却见暗影里一个人靠在墙角,屈膝倚坐,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边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舒念一滞,“原来你在家啊。”

    阿阮笑了笑。

    “怎么了?”舒念一指食盒,“我带了早饭过来,一同吃啊。”

    阿阮提坛饮了一口,“走了?”。

    “我都打发了。”舒念走去近前,低头看了一时,难免皱眉,“大清早酗酒,西岭门规很是宽松。”

    “小酌而已,算什么酗酒?”阿阮拍一拍身侧,“过来坐。”

    舒念渐生疑窦,捺着性子上前,盘膝坐在他身前,“做甚?”

    暗影中,那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你说这小倌儿就这么叫人瞧不起么?”

    舒念想了一想,“要看与什么事相比。”

    “怎讲?”

    “现如今八山二岛除了藏剑楼,俱已表明立场,跟随皇上作战,什么身份不要紧,要紧的是淮王的性命。刺杀淮王,乃是平淮第一功。”

    阿阮笑笑,又喝一口,将坛子递给舒念。

    舒念劈手接过,仰面咕嘟嘟灌一气,醇厚老辣,空腹饮下滋味酸爽,“你来淮扬,门中还有谁知道?”

    “阿兄。”

    这等机密大事必定由门主亲自部署。这少年兄长竟是唐门门主,唐玉笑有这么年轻的叔叔?

    舒念暗念一声 “年纪不大辈份不小”,口中道,“名声之事想来你阿兄早已虑到,他不与外人言,旁人如何知道?”

    阿阮凝目看她。

    舒念连忙骈起二指,“舒小五在此立誓,日后如果泄露唐少侠扮作阮倾臣之事,必叫我天打雷劈,横尸荒野。”

    阿阮皱眉,“谁又叫你发誓了?”

    “谁又叫你借酒消愁了?”舒念大没好气,先站起来,探手拉他,“走吧,吃饭去。”

    阿阮迟疑一时,慢慢抬手。

    舒念一握,拉他起来,口中道,“若要隐秘,行刺一旦得手,需将在场淮王附逆尽皆斩杀,万万不可存半分妇人之仁。”

    “嗯。”

    舒念揭开食盒,一盆白粥,一碟粉嫩的胭脂萝卜,一碟炸的酥脆的花生米——便分一碗粥给他。

    二人对坐分食。

    舒念喝着粥,忽道,“你们怎么打算?如何到了甜井村?”

    阿阮正夹花生米吃,只不言语,好半日咽尽口中食物,才道,“那日阮倾臣快咽气时,秦叔装作气愤,故意与管院冲突,管院看阮倾臣确实不行了,才让秦叔抬他出来……咱们慢慢放消息,就说阮倾臣只是一时闭气,如今缓过来,过几日寻机回去。”

    舒念道,“既如此,就说由我医治,我医术小有名声,南院上下都知道,不会生疑。”

    阿阮点头,接着吃粥。

    舒念吃两口萝卜,又道,“你回南院时带着我,凡事能帮你一二,阮倾臣鬼门关走过一遭,特意带个大夫在身边,也很说得过去。”

    阿阮不言语,双腮稍鼓,嚼个不住。

    舒念恍然大悟,这是 “食不言”的意思?江湖中人这么讲究的没几个了,忙道,“你先吃你的,呆会儿说。”

    阿阮喝完粥才道,“你一个姑娘家去南院做甚?在甜井村呆着。”

    “成大事不拘小节。”舒念大无所谓,摆摆手道,“只恨我为女儿身,我若是个男子,索性自己易容成阮头牌,哪有你什么事儿?”

    阿阮本在斟茶,闻言手上一抖,那水便泄了一桌子,他重重放下茶壶,瞪她一时,忽然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胡说甚么?”

    舒念下意识一躲,居然没躲过,结结实实吃了一记,暗暗心惊,这少年小擒拿手简直炉火纯青……忍气吞声道,“我又怎么了?”

    “你简直——”阿阮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开口时斩钉截铁,“以后不许你再去南院。”

    “你——”

    “若再去南院,休想甚么协力之功。”

    舒念简直无言以对,尽力相劝,“少侠,你可能对咱们璇玑岛不大了解,我在师尊座下,年考年年第一,无论轻功制毒,还是用蛊炼药,东海能拼得过我的人还没生出来,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没甚么需考虑。”阿阮不为所动,拂袖而去,临走扔下两个字,“洗碗。”

    这还没到做午饭的时候,洗碗做甚?舒念翻了个白眼,老实去厨下洗了碗,出来他正躺在窗边一架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隔窗遥望蒙蒙雨幕。

    “你会不会为个小倌儿赎身?”

    舒念脚下一顿,“你都听到了?”

    “嗯。”

    的确,此人内功深厚,一里地外的蛐蛐叫都逃不过他耳朵,何况她那一嗓子?舒念拖条板凳挨他坐下,坦然道,“若叫我喜欢上,小倌又怎的?只是——”

    阿阮身子一动,侧身向她,“什么?”

    “只是赎身困难。”舒念摸摸脑袋,“我银子也就刚够我花,南院头牌我怕赎不起。”

    阿阮愣住,唇边笑意弥漫,忽一时转身伏在椅上,留一个黑发的头和身线美好的后背给她,虽无声无息,却笑得肩膀耸动,抖得跟发了疟疾一般——

    她不过是穷了点儿,有这么好笑?

    舒念无语,“少侠悠着些,莫扯着筋骨。”见他笑得越发止不住,忍无可忍道,“你别误会,我想赚钱容易得很,多的是王公贵族持千金万里来请,不屑而已。”

    “是,是,舒女侠妙手仁心,叫人佩服。”阿阮终于笑完,翻身坐起,却是面上飞霞,艳如桃李。

    舒念指一指发间,“发冠歪了。”

    “哦。”阿阮稍觉尴尬,抬手去整,却是越整越松,仿佛下一时便要散架。

    舒念看不下去,上前接手,松开玉冠,往袖中摸一柄木梳,梳通挽发,“头发密,挽髻可是难为人。”

    阿阮动了动,迟疑道,“很密么?”

    “嗯。”舒念手上忙碌,“约摸只有阮头牌能与你比一比。”

    “休将我与阮倾臣相比。”少年推开舒念,自去镜前整冠。

    舒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言语,阿阮忽然神色一凝,“有人来了。”

    “刚打发走,怎么又来?”

    阿阮扯下玉冠,打散头发道,“都是练家子,不是村里人,应是……南院来人。”

    舒念一惊,“我该如何?”

    “慌什么?你是大夫,来阮倾臣住处,自然是诊病来的。”阿阮简便说完,拔足往东厢去,吩咐,“平日里怎样便怎样,别怕。”

    舒念想了想,也跟过去,却见阿阮立在东厢地上,正脱衣裳,老脸一红,“我我我先出去。”

    “也不是头一回了,我很习惯。”阿阮想了想,“有没有法子装得像些?南院管院内功深不见底,怕难遮掩。”

    舒念取出一物,“辽参丹,给极虚的病人紧急补气时用的,若人好好的,吃下这个浑身燥热,高烧一般,药劲儿过了便无事,只——”

    阿阮不待她说完,一手接过,眉头不皱一下便咽了,往床上躺下,仰面看她,“别害怕。”

    难道自己表现得很惊恐?倒叫他三番五次安慰。舒念无语,感觉杵在这里不成个样子,索性出去,寻一只药罐子去院中洗刷。

    果然不过半盏茶工夫有人过来,正是南院管事,带着四五条大汉,一个个目湛精光,俱是内家高手。看见舒念,管事停步,“小舒大夫原来住这里?”

    “不住。今日阮公子寻我看诊。”

    “公子何在?”管院道,“听闻老秦说公子好些,很是惦念,带人来接公子回去。”

    “那边。”

    管院点头,吩咐护卫院中相候,自己循着舒念指点往东厢去。

    舒念也跟过去。一前一后入了东厢,便见帘帐低垂,隐约一人横卧。

    管院拱手行礼,“公子,老奴接您回去。”

    帐中人无声无息。

    管院回头,“怎么回事?”

    舒念稍一琢磨——如今淮王北征未归,南院人事繁杂,贸然回去易露破绽,倒不如借病在此将养,等淮王南归再回南院,万一诱得淮王到此,更加事半功倍。

    便道,“阮公子病势沉重,谁来探望都是这般,谁也不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因缘》

    第42章 因缘

    ◎那年你为了什么与苏秀打起来?◎

    阮倾臣自来眼高于顶, 脾气不佳,身子不适时越发变本加厉——管院深知此节,便信了多半,踌躇一时, 殷勤道, “老奴着实放心不下, 公子容老奴看一眼?”

    舒念心知他不看上一看, 绝计不会死心, “应是睡着,管院悄悄看看。”

    管院点头, 揭了帐子, 便见一人侧卧,密密裹着被子, 头颅低垂,多半张脸掩在被间, 唤道,“公子?”半日不闻回应,将棉被扯低些, 露出艳如红霞一张俏脸, 姿容绝世,秀丽无双——

    这般容色, 除了阮倾臣还有哪个?

    居然真的没死。

    管院一颗心落入肚里,连唤数声亦无回响,乍着胆子摸他额际, 烫得灼人, 猛一缩手, “公子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舒念不以为然, “如今好多了,刚来时冷冰冰一丝儿人气也无,差点缓不过来。”

    管院见过阮倾臣在南院时的情状,与那时相比,眼前发烧的确算不上什么事儿。便道,“我们接公子回去将养。”

    舒念点头,“需得一副软床。”便拍阿阮胸口,“阮公子,管院接你回家。”右手暗暗拈一枚牛毛细针,借长袖遮掩刺入膻中,手指轻轻一勾,银针又退回袖中。

    管院正吩咐人安排软床,耳听一声呻/吟,回头看时,见阮倾臣忽然头颅后仰,脖颈拉作一条直线,不住急急吸气,却是半日喘不过来,脸颊憋得通红,双足不住踢蹬,棉被滚下床去——

    一时唬得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回来,喝斥舒念,“快救!”

    舒念故作惊慌,二指拈针,往阿阮人中处入了一针,慢慢旋动,便见阿阮眼皮一垂——

    这下真是疼晕了。

    管院正掌着阮倾臣双腿不叫他挣扎,隔过一层中衣都觉烫手,急道,“王上每每来书相问,公子万万不可有失。”

    舒念收了针,肃然道,“如今情状,挪动不得,且过几日再说。”

    管院迟疑一时,终于不敢冒险,“也罢。”指一指外间大汉,“这几个人留与公子护院。”

    舒念还在想如何推辞,忽听一声,“……滚。”却是阿阮醒来,伏在枕上恶狠狠瞪着管院。

    阮倾臣病中时,管院以为他失宠,很是踩了几脚,听这一声便有些哆嗦,伏身跪下,“公子原谅老奴。”

    阿阮不吱声。

    管院越发惶恐,“老奴这便滚远些。”一路膝行退后,终于还是不死心,又爬回来,“外间几个人,留给公子看家护院。”

    “都滚。”

    管院爬出去,远远向舒念招手。舒念只得上前,却听那管院道,“公子身子金贵,无人伺候不行,求姑娘代为照顾。”掌中一凉,已多了两枚珠光宝气的金锭子。

    舒念见钱眼开,“好说。”

    “护院的事——”

    舒念便知不留下人来,管院绝不会安心离开,便道,“阮公子既是见不得他们,休叫眼前晃,守住村口便是,离得既近,有事呼唤也很便宜。”

    管院本是怕阮倾臣与淮王置气,小倌脾气大,一跺脚跑了自己无法交待,一听这话,大大赞道,“小舒大夫非但医术卓绝,人也机灵。”

    舒念捏捏金锭子,“阮公子病势沉重,药材用得金贵,这花销——”

    管院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她贪钱,这人越贪财,越容易收买,一拍胸脯,“稍时我回去,多多地与大夫置办过来,千年人参天山雪莲都算不得什么。”

    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回,这才离开。

    舒念目送一堆瘟神走开,匆匆回去看阿阮,见他只一件薄薄的中衣,平平躺在床上,闭目蹙眉,很难受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好好的吃一颗辽参丹,滋味如何?”

    阿阮眼皮一掀,看见舒念,有气无力道,“热,难受得快要死了。”

    “你以为装病容易么?”舒念靠床柱坐下,“好在今日哄走管院,尽可在此松快住下,来日再做大事。”

    “还什么来日?”阿阮右手垂在被间,五指时紧时松,喘气道,“今日都要过不去了……”

    舒念知他此时跟火烧般难熬,很是体谅,“折腾一回都要午饭了,少侠想吃点儿什么?”

    “不吃。”

    舒念摇了摇头,自去做饭,转过身,忽听阿阮唤她,“念念。”

    便回头。

    阿阮伏在枕上看她,吐气如绵,“我想喝酒。”

    “且等着吧。”舒念一甩帘子走了,辽参丹下酒,没见过活得这么别致的。

    自去厨下取水和面,擀出面皮儿煮了,炒萝卜肉臊子做浇头,自己先吃饱,另盛一碗去东厢。

    阿阮却不在床上,不知几时爬下来,贴在青砖地上,双颊如同烧了一盆火,连白皙的脖颈都呈艳丽的红色。

    舒念一滞,“躺地上做甚?”

    好半日才听他有气无力的一声,“热。”

    舒念放下碗,催促道,“快起来,外面下着雨,休得贪凉。”

    阿阮热得目光迷离,“你去哪儿了?”

    “给少侠做饭。”舒念俯身去拉,“地上潮,去那边榻上。”

    阿阮“嗯”了一声,推开她手,自己扶着床沿爬起来,挪到窗边凉榻上,一掌拍开窗格,微风携细雨,扑在身上,阿阮喉间逸出一声适意的喟叹,索性半个身子趴在窗棂上,探头吹风。

    舒念一把拉他下来,按在榻上,合上窗格,“再胡闹便不需装病,真要好好病一回才罢。”

    阿阮哼了一声,总算消停下来,抬臂掩面,躺着不动。

    舒念想了想,取一盆井水,投布巾打湿,扯下手臂与他擦拭面颊脖颈,又挽起袖子擦拭手臂。

    另取布巾投湿,折作方块垫在额上。

    阿阮被凉意相激,感觉好些,睁眼见她背对自己,立在盆架边投洗布巾,忽道,“念念,那年你为了什么与苏秀打起来?”

    舒念手上一滞,“少侠,咱们能别说这事儿不?”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都三年过去了,还叫人惦记。

    阿阮翻转身,面向舒念——这么一动额上的湿巾子便滚在榻上,洇出深色的水印。“你还记得吗?”

    “忘了。”舒念过来,换了凉巾子垫上,一掌按住榻上乱动的人,“别乱动。”

    “我还记得。”

    舒念摸摸自己发间秃着的那块,很是羞耻,“咱能别说了么?”

    阿阮听若不闻,“那一日苏秀在吴山上,责罚一个内门弟子,骂……骂得很是难听,你正好路过,便道,咬人的狗不叫唤,叫唤的狗不咬人,苏鹤使应是第二种?”

    舒念一滞,忍不住笑起来,“苏秀那会儿都是鹤使了?我胆子不小啊。”

    “你一向胆大。”阿阮也笑起来。

    舒念顿时来了兴致,“后来呢?苏秀怎么说?”

    后来——

    苏秀大怒,“谁说我是第二种?”

    舒念手掌一合,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苏鹤使竟是条咬人的狗,受教啦。”

    苏秀大怒,提掌便上,两个人打作一团,八山二岛弟子间切磋本是常事,都不会下狠手,那日苏秀盛怒之下,不管不顾,一把揪下舒念一缕头发,惹得舒念暴跳如雷,还了他一脸痒痒粉——

    苏秀抓得一张脸鬼见愁也似,十几日不敢见人,舒念被撵去祠堂罚跪,第二日清早爬着回房。

    ——就此结下仇来。

    阿阮怔怔道,“后来你们就打起来了。”

    “我只记得与苏秀打过一架。”舒念摸摸巾子变热,又往水中浸凉,拧干过来,展开垫上,“为什么打却忘了,江湖中人打架无数,回回都记得也不可能。”

    阿阮一时沉默。

    舒念坐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苏秀那时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门内月考比试输给人家,下来好一顿乱骂,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当然看不下去。”

    阿阮一按床榻便坐了起来,“可记得那人是谁?”

    “那哪里记得?”舒念满脸莫名,忽一时露出向往的神气,“苏秀十四岁杀河套九水鬼,这等厉害人物,月考居然能输给一个寻常内门弟子,即便苏秀偶然失手,也很了不得——藏剑楼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阿阮双唇紧抿。

    舒念看他脸色不佳,摸摸四肢仍旧滚热,推他躺下,斥道,“说话就说话,起来做甚?”难免摇头叹气,“村里没有冰,凉水浸浸,聊胜于无。”

    阿阮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都可,无差。”

    “特意给你煮了面,起来吃一些?”

    阿阮本不想理她,一听“特意”二字,脱口便应了一个“好”字,正自生着闷气,却见舒念已经捧了面过来,想了想,刁钻道,“你喂我。”

    “行啊。”舒念刚收了管院两只金锭子的贿赂,极好说话,拾箸挑面,喂给他吃。

    阿阮本是耍赖,却不想弄假成真,虽是浑身滚烫毫无食欲,仍旧强忍不适在她手中吃饭。

    堪堪吃下半碗,着实熬得艰辛,“不想吃了,容我睡会儿。”

    舒念点头,看他躺下,又垫上凉巾子,“放宽心,辽参丹药效不算长。”

    阿阮眼睛一亮,巴巴看她,“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阿阮心头凉了半截,“你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冷战》

    第43章 冷战

    ◎舒女侠保重。◎

    舒念殷勤道, “我去洗碗。”

    “出去。”

    舒念一笑,收拾碗箸跑出去,一古脑儿扔进食盒里,提回自家小院, 远远便见凤姨立在门口,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悠, 加快步子过去, “怎么了?”

    “念念, 你可回来了,快去看看我们阿部。”

    舒念隔着竹篱将食盒放回院中, 便往凤姨家去。小阿部不过四五岁年纪, 春日乍暖还寒,为时气侵染, 烧得热乎乎的躺在小床上哼哼。

    舒念把了脉,扒开嘴巴看舌苔, 笑道,“积食,凤姨清静饿他两顿便好。”

    小阿部迷离睁眼, 抗议, “我不要饿着。”

    倒把大人们逗乐了。

    “好,不饿着咱们小阿部。”舒念站起身, “回去煎点汤药送来。”

    凤姨千恩万谢送舒念走到门口,欲言又止。

    “凤姨,怎么?”

    “你别嫌凤姨多嘴……”凤姨憋了好半日才开口, “念念你家世清白, 长得俊俏, 医术又了得, 莫与那小倌儿搅在一处,女娃娃名声要紧——”

    “我省得。”舒念抽身便走,自回去拣药,一副药煎完才理清楚一件事——

    唐门打发阿阮来做这冒风险又不讨好的差事,应是早已做好牺牲他名声的准备。

    领命来此的阿阮,也已心知肚明。

    ……

    舒念看着小阿部喝了药,发一身汗才放心,将两个纸包递给凤姨,“晚间明晨各煎一副。”

    出来时天色擦黑,舒念仍旧往东头去,阿阮屋子里黑灯瞎火,连烛也不曾掌一支。

    舒念进门,四下不见阿阮,便往东厢去,却见他仍是一身薄薄的中衣,躺在凉榻上,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提了一只酒坛,地上还滚着一只空的。

    舒念顿足喝斥,“又喝酒!”

    阿阮正望着窗外出神,倒吃了一惊,酒坛子一个不稳栽下地来,“哐啷啷”摔个稀碎,稍显迟钝地看一眼地下,又看舒念。

    “作死不拣好日子!”舒念进来,点亮油灯,持在手中照了一照,果然见他脸色煞白,不成模样,难免恼怒,“辽参丹补气养虚,最忌饮酒,谁叫你喝的?”

    阿阮被灯火照得眼晕,抬臂遮面,等烛移走,见舒念兀自气哼哼地瞪着自己,绵软道,“你去哪啦?”

    “阿部病了,我看看他去。”

    阿阮折身躺下,展袖遮面,“既是阿部病了,你不去他处,来我这做甚?”

    “我们做大夫的,诊脉抓药完事,自然交给爹娘照顾,难道还要一直守着?”

    阿阮移开衣袖,露出半张雪白的脸,“阿部跟着爹娘过活?”

    “小阿部才五岁,不跟爹娘过活,难道自己种地?”舒念不以为然,“少侠酒喝饱了,饭还吃不吃?”

    阿阮翻身坐起,却一个不稳,身形一晃,一手支额,稍稍尴尬,笑了起来,“吃。”

    舒念看他这般模样,难免摇头,“躺着吧。下回再胡乱喝酒,姑奶奶可不伺候。”

    掀帘出去,自往厨下去,却无甚菜蔬肉类,将就取水和面,回身取鸡蛋时,却见阿阮靠在门边看她,一会儿工夫竟已已衣衫齐整,将自己收拾清楚。

    不免笑道,“都要睡了,又起来做甚?”

    “我来帮你。”

    “心领了。”舒念取鸡蛋打了,取箸搅拌,口中道,“你这里没什么食材,随便煎几只鸡蛋饼吃了,先睡吧,明日挖些新鲜荠菜,咱们包荠菜饺子。”

    “好。”

    舒念收拾妥当,也不去用大灶,收拾炭炉,搬小杌子坐在旁边,起锅煎饼。

    阿阮也搬个小杌子,挨着她坐下。

    舒念不去理他,自己忙碌。一时做完煎饼,盛在盘中,正待叫阿阮来吃,转脸却见他歪着头靠在壁上,双腿长伸,竟已睡熟了。

    炭炉柔和的火光之下,他的脸虽是秀色夺人,却犹自含了三分稚气。

    夜风经过,拂动窗外竹林,竹影飘摇,竹叶飒飒作响,檐下另有铁马叮当——

    尘世喧嚣,越发衬得身畔平和。

    然而眼前平和不过镜花水月,日后回南院,刺淮王,谋脱身,无一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即便是一切顺遂,事成之后稍有不慎,消息走露——

    轻则声败名裂避走乡里,重则千夫所指不病而亡。

    舒念极轻叹气,将盘子放在炭炉边温着,回东厢取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合上厨门,转身离开。

    如此阿阮便在甜井村安顿下来,管院隔日派人探望,只得时时装病。好在来人不敢靠近,散开发髻卧床不起,便轻易蒙混过关。

    那管院一心将功补过,精细吃食源源送来。阿阮连看也不看一眼,全扔出去喂狗。因着装病不敢出门,每日只枯坐屋中,等舒念过来,非但一日三餐同桌而食,夜间还每每秉烛共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取叶子牌打了做耍。

    有时喝得过分,索性一人一榻共卧一室。两个人超乎寻常地亲密起来。

    时日飞快,转眼春深夏至——

    舒念做了桃花凉糕,提在食篮中去寻阿阮,到得院门,却见屋门罕见地开着——阿阮恐人看出装病,平日里无事也门户紧锁。

    她心下惊异,使轻功凑到近前,却听内里有人说话,声音低沉,是个老年男子——

    “楼主为此间事日日悬心,公子却在乡村间延宕,实是不该。”

    阿阮道,“阮倾臣先时病重弥留,我贸然回去,易露破绽,况且淮王北征未归——”

    “公子。”那人一语打断,咄咄逼人,“这些话说与管院听还可,就莫糊弄老夫了,淮王未归,公子拟书一封,北上去寻,有何难处?”

    屋内一时沉默。

    舒念皱眉,这是在催促阿阮接近淮王?他口中的楼主又是哪一位?还未想明白,忽听那人道,“小五既来了,进来便是,躲在外面做甚?”

    舒念被人看破行踪,只得提篮进去,便见一老一少窗下对坐,阿阮面色雪白,神情局促,想是被骂得不轻。老的并不认识,一双眼精光湛然,是一位顶尖高手。

    老者看见舒念,笑道,“小五,你师尊近来可好?”

    “您是——”

    “这是秦叔。”阿阮道,“念念,过来拜见。”

    舒念知道阿阮在南院有个叫秦叔的内应,想来就是这一位,听口气竟与师尊相识,应是唐门隐藏的前辈高人,此番特意为刺杀淮王出手,上前行礼,“秦叔好。”

    “小吴侯叫我秦叔,你却该叫我秦爷爷。”老者哈哈笑道,“这差着辈儿呢。”

    舒念这一惊非同小可,慢慢转向阿阮,却见他低着头,双唇紧抿,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秦叔道,“小五,小吴侯要做的事你已知道,八山二岛同出一源,自来互相支应,小吴侯今日便回南院,南院龙潭虎穴,你若得便,可否与我等同去?”

    “不要她去!”崔述抬头,断然回绝。

    秦叔皱眉,“如何不要?淮王身畔有正易教数十位高手相伴,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小五精通蛊毒,有她相助,事半功倍。”

    “总之不要她去。”崔述站起身,“秦叔执意带她,我便不回去。”

    “你——”

    “秦叔。”舒念上前,将食篮放在案上,“这是桃花凉糕,小五刚做的,特意给您尝尝。”一手扯住崔述袖子,“我与阿……小吴侯有几句话说,稍时过来。”

    说着便拉崔述,却是一拉不动,舒念恶狠狠在他臂间掐了一把,咬牙笑道,“小吴侯,您不随我过来,要不咱们在这儿说?”

    崔述一滞,终于没敢,老实跟她入了东厢。

    舒念掩上门,往桌边一坐,“你真是小吴侯?哪个小吴侯?”

    崔述立在当场,忽一时别转脸,闷声道,“哪有几个小吴侯?”

    舒念便知他确然是名满天下的小吴侯崔述,一时间气得心口发疼,恨道,“我说你怎么对三年前一件小事知道那么清楚,原来竟是藏剑楼的人,小吴侯这般做作,特意与苏秀出气来了?”

    崔述抬头,“我为什么要替苏秀出气?”

    “你们一门中人,自然穿一条裤子。”舒念越想越气,一个月被人当猴耍,未知自己对他吐槽藏剑楼时,这人怎么在心里笑呢……一时大怒,“藏剑楼真好家教,一个一个好不要脸,耍着人玩很了不起么?”

    一顿足便摔门出去。

    秦叔正吃糕,看她出来,招呼道,“小五的糕儿做的不错,来陪秦爷爷吃点。”

    “秦爷爷慢吃。”舒念皮笑肉不笑,“小五琐事缠身,这便回去。”

    秦叔站起身,“小五,你不同我们回南院?”

    “不去!”舒念断然回绝,“南院有秦叔和小吴侯,必定马到功成,小五才疏学浅,明日便卷卷包袱,去并州前线寻我师尊,出点苦力也罢!”

    “小五——”

    “让她去。”

    秦叔闻声回头,却是崔述立在东厢门口,脸色煞白,一个身子却紧绷如满弓之弦,隐隐发抖,“舒女侠保重。”

    舒念正在气头上,说的本是气话,若他再行相劝,毕竟平淮事大,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半推半就也去了——

    这一下火上浇油,气哼哼冲崔述扮了个鬼脸,“静侯小吴侯佳音!”

    摔门跑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溶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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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溶肌

    ◎外不准入,内不准出。◎

    舒念一顿足跑回家里, 蹲在院中,用锄刨那土坑,刨了一个又是一个,一顺挨着刨出十七八个坑儿, 心里那股子邪火才泄了些。

    将锄往地上一掷——

    藏剑楼居然派崔述这种大人物冒充阮倾臣入南院, 于崔述而言, 即便行刺得手, 潜身南院之事若泄露出去, 亦是大大地打了当今圣上的脸——

    苏循究竟在想些什么?

    舒念蹲了不知多久,唯觉今日日头格外灼人, 没精打采起来, 爬回屋中,往凉榻上躺了, 昏昏睡去。

    一觉睡醒已是暮色四合,窗外蝉鸣阵阵, 身畔却悄静得可怕。平日里这个时辰,她早已在阿阮处……在崔述处,她起着锅子, 崔述烧火, 两人围炉对饮,八山二岛天下大事, 无一不谈——

    好不快活。

    却原来全是哄她。

    舒念难免火起,强行扯回又要往外走的两只脚,也懒怠吃饭, 爬回床上, 继续蒙头大睡。

    她心中有事, 便睡不踏实, 一夜间乱梦颠倒,醒时刚刚卯初。卷着被子坐了半日,终于叹一口气,磨磨蹭蹭洗漱了,仍旧往东头去——

    依秦叔昨日所言,崔述很快便回南院,淮王生性多疑,身畔高手如云,冒充阮倾臣风险极大,她若能跟随同去,无论如何总要多一分胜算。

    逶迤到了崔述院外,好一时鼓足勇气上前扣门,半日不闻回应,推门而入,满院悄静,不见人影。舒念心下一凉,四下逡巡,便连他二人夜里喝酒的屋顶露台都看了一回——

    屋舍犹在,人面何处?

    居然就这么走了。

    舒念跌坐椅上,好一时才接受现实——崔述确然已经回了南院,自己却滞留甜井村。

    忽然便想喝酒。

    舒念呆立原地一时,往东厢多宝阁上取酒,却见阁上一只小巧的盒子,挂着锁头。

    舒念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自往厨下取菜刀,一刀砍断,打开看时,却是一只香囊——

    光光的缎面,并未绣花,丝线捆缚封口。

    眼熟得很。

    这种东西锁着做甚?

    舒念拿在手中看了一时,不知怎的那点想喝酒的意气又没了,满腹怨气无影无踪,跑去凤姨家借了驴,骑驴入城,往南院去。

    一月未来,守门小厮都换了生面孔,无论如何解释,死咬着不让进,“王上已归,不日便至,管院下了死令,未得许可,任何人不许入内。”

    淮王回来了?

    舒念更加不肯死心,“便求小哥代为通传管院,管院与我相熟,见了是我,必然叫进。”

    “那可不见得。”

    舒念循声望去,一时大喜,“秦叔?”

    “小舒大夫。”秦叔颔首致意,向小厮道,“这是小舒大夫,阮公子这一回大病得愈,全靠她。”

    舒念绷着面皮,坦然受了功劳,“阮公子需仔细将养,过来看看脉象,却被这小哥堵在此间。”

    秦叔道,“这孩子才来不久,如今才算与小舒大夫相识。”

    小厮打了个千儿,“小舒大夫原谅则个。”

    舒念闪身进门,跟着秦叔入内,两个人七弯八绕走了一回,却到了西院门口。

    舒念一惊,“阮公子住西院?”

    “怎么可能?西院无人,咱们爷孙俩好说话。”秦叔笑了笑,“阮公子如今在南院引凤楼,守门的丹巴不点头,我都进不去。”

    “正易教护教丹巴?”

    “是他。”秦叔点头,“王上不日便至,丹巴带人接管南院。”

    舒念心下一沉,常听人言淮王一步一行谨慎至极,今日一见,竟无半字虚言。

    “放心,阮公子不是寻常人。”秦叔不便明言,只含糊相劝。

    舒念想了想,“我能见阮公子一面么?”

    秦叔摇头,“要等公子相召,另有丹巴在旁相陪,小舒大夫才能诊脉。”

    舒念心头凉了半截,听秦叔的意思,即便是崔述主动寻她,他二人都不可能单独说话——

    然而崔述那脾气,又怎可能主动寻她?

    两个人一时无甚言语,秦叔便带着舒念往回走,出了院门,忽尔压低声音道,“昨日气得到现在都没吃饭,你且放心,挨不到天黑,管院便要去求你。”

    舒念一滞,一时也不知该哭该笑,灰溜溜回了甜井村,蹲在院中望天相候。天擦黑时,管院骑马过来,远远看见舒念便叫,“小舒大夫,快随我去趟院里。”

    “做甚?”

    “公子这一日都不曾用膳,快去瞧瞧有甚么不妥。”管院口中说话,上前便拉。

    “哪位公子?”

    “还有哪位值当我深夜来请?”管院一滞,想想摸了只银锭子塞给她,“自是阮公子。”

    舒念眼珠子一转,将银锭子推了回去,“明日吧,今日天晚,稍有耽搁,城门落锁,我往何处去?”

    “包我身上。”管院一拍胸脯,“咱们院里空屋子多的是,晚了收拾一间给小舒大夫,管保比您这屋子像样。”

    舒念等的便是这句,慢悠悠收拾药箱,装不会骑马,连声叫唤磨得腿疼,一路走一时歇一时,刚刚入城,城门便在身后“咣当”落锁。

    管院连忙安慰,“莫慌,回去便命人收拾屋子。”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南院,绕过不知几进招手围廊,才到得一进二层小楼门口,夜色已深,楼外却是重重围了几层人,逐一盘问。

    舒念不敢抬头,故作惶恐状,悄悄竖了耳朵仔细听——这许多人,一声喘息也不闻,行动间轻捷无声——

    俱是练家子。

    看这光景,淮王的确要来了。

    一时入得楼中,管院却被拦了下来,换了个精瘦的头陀引舒念进去,穿过重重帷幕,到得一进雕花阁,头陀摆手,“大夫请。”

    舒念顿觉心跳急如擂鼓,拖拖拉拉走了几步,便听内里一人斥道,“滚。”

    忍不住莞尔,坏脾气到了这里也不带改的,倒真跟阮倾臣有几分相似。

    又往里走了两步,迎面砸来一只靠枕——因着身份所拘不敢动用内力,便叫舒念轻松抓在掌中,“阮公子息怒。”

    帐内声息立消,一个人影翻身坐起,呆了一时,又倾身躺下,“小舒大夫怎么来了?”

    舒念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头陀,“听闻公子身子不适,特来请脉。”

    崔述轻声冷笑,“无事,回吧。”

    舒念低头,慢慢上前,取出瓷枕放在床边,“请公子赏脉。”

    好一阵尴尬的沉默,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头陀在幕边探头,帐内才探出一只雪白的手来,重重砸在瓷枕上,好一声响,听得舒念都替他疼了一下。

    舒念诊了片时,“公子身子亏虚,需好生将养,每日膳食,仔细为上。”

    她口中说话,食指在他掌心划动,一时收指,“公子万万留意。”

    枕上雪白的五根手指一时收紧,又松开,无意识地动了动,“什么?”

    舒念一滞,挺机灵一个人,关键时候掉链子,只得又写了一遍,口中却道,“五谷元气之本,五谷不养,根本不存……”

    那只手一动,避开她手指,便听他道,“无事,大夫回去吧。”

    舒念写了半日,得了这么一句,一时大怒,正待相劝,忽听外间钟声大作,三长一短,循回往复。楼下隐约人声,淮王钧令口口相传,很快传入阁中,那瘦头陀躬身道,“奉王帐钧令,南院四门紧闭,院中诸人不奉钧令,不得走动,外不准入,内不准出。”

    崔述坐起身,一掀帐子,“送小舒大夫出去。”

    瘦头陀打了个躬儿,“王帐钧令,从此时起,南院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大夫只能委屈留在南院。”

    “为何?”

    瘦头陀语气漠然,“恐人出去泄露王上行踪。”

    舒念心知崔述今夜必然动手——一则他冒充阮倾臣时日一长易露破绽,二则依他脾气绝不愿滞留南院过久——哪肯此时离开?忙道,“既如此,我留一二日亦可。”

    瘦头陀向外一摆手,“随我来吧。”

    崔述正待说话,舒念已一把扣住他手腕,回头向瘦头陀道,“公子肝气不畅,容我行针一二,稍候。”

    瘦头陀点头,避去雕花阁外。

    舒念伸指在崔述掌中写字,一时写完,见他抿唇不语,心知他已明白,郑重道,“公子不可讳疾忌医,凡事需听大夫言语,万万谨记。”

    收拾药匣,低头去了,临到阁门时回首,便见崔述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自己。

    她不敢多看,转身离开。一路下楼,走到引凤楼院外,一名侍人捧一碗汤药,迎面过来。

    舒念心中一动,上前相问,“谁的药?”

    侍人奇道,“这话问得好不稀奇,拿到这引凤楼的,自然是给阮公子备的。”

    “我看看。”

    侍人便看瘦头陀。

    舒念正色道,“阮公子大病初愈,你们胡乱进补,若弄出个好坏,岂非前功尽弃?拿来我看!”

    瘦头陀便点头。

    舒念捧过药碗闻了闻,忽一时面色一变,“这种东西怎可拿来给公子用?”

    “大夫请吧。”瘦头陀夺过药碗,递给侍人,吩咐,“上呈阮公子,看着他服下。”

    舒念正待上前阻止,臂间一紧,已被瘦头陀一把扯住,耳听他阴森道,“溶肌丸服过快活似神仙,王上一片苦心全为阮公子好,小舒大夫休要多事吧。”

    臂间一紧,已被瘦头陀一把推搡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杀淮》

    溶肌丸前面露过面,巨巨们记得啵?

    昨天一更新,很多巨巨怪作者菌虐得惨,回头把昨天那章看了八遍,窝没干啥呀……有点方。

    今天也别嗨怕,比心。

    第45章 杀淮

    ◎你自己穿还是我替你穿?◎

    瘦头陀赶走舒念, 自己便去楼下守着。子时刚过时,远处有人连连拍手,院中侍人跟风过麦田一般,依序下跪, 便也连忙也跪下。

    足足一盏茶工夫过去, 耳听一人脚步沉重, 远远过来, 好一时停在自己身前, “丹巴怎么不见?”

    瘦头陀肩膀一沉,伏低身子, “藏剑楼近日不大老实, 师兄午时出发,带人往吴山去了。”

    “抬起头来。”

    瘦头陀深吸口气, 强自镇定,慢慢仰面, 便见七八个人团团簇拥着一名肥腻腻的中年胖子——许多人同行,脚步声却只有这胖子一人的,尽是高手在旁随侍护持。

    那胖子立在自己身前, 鹰目狼口, 神情阴鸷,正冷冰冰地垂目打量。

    他不敢与他直视, 低头沉身,恭敬道,“王上。”

    “你, 不行。”淮王打鼻子眼里哼了一声, “叫丹巴速速回来。”

    “可是藏剑楼——”

    “苏循首鼠小人, 瞻前顾后, 能成什么气候?”淮王冷笑一声,“本王北线大捷之日,便是苏循俯首称臣之时。”

    一时哈哈大笑,往阁中去了。

    随侍高手四下散开,在楼下分头戒备。瘦头陀擦去满头冷汗,疾步跟上。

    到得雕花阁门口,淮王止步,问道,“赏的药,小阮可服下了?”

    “服下了。”瘦头陀连连点头,“看着服下的,应有半个时辰光景。”

    淮王满意点头,随手扯下斗篷,掷在地上,吩咐,“你们都出去,不听吩咐不许进来。”想想又打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你头回伺候,本王特意多说一句,你们都是内家高手,可若在这里耳朵生得长,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瘦头陀不由自主一个寒噤,恭敬答了个“是”字,一径退到重重帷幕之外,留清静地方给里间二人。

    内里贵人春宵苦短,他果然不敢动用内功倾听,便作个木偶人呆呆立着。

    夜深人静,鸦雀无声,唯沙漏沙沙作响,不知过去多久,忽听里间淮王的声音抖抖索索,“去,把小文叫来这里。”

    瘦头陀一滞,“文公子?”夜里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儿?再叫一个公子是什么意思?

    淮王不知在做些甚么,忽尔极响地倒吸口凉气,声音越发急切,“叫小文过来,聋了么?”

    瘦头陀被他一嗓子唬得一个哆嗦,忙往外走,吩咐从人去找南院另一当红公子——文雪臣。

    不多时文雪臣扶着个小丫头过来,边走还边打着呵欠,口中指桑骂槐,“白日问过王上要不要我伺候,你们不是叫我离远些?如今怎样?”

    瘦头陀委实受不了小倌儿这妖调劲儿,奈何淮王喜欢,只得忍了,上前一顿搜身,连头发都打散看了,方才点头,“王上传公子,丫环在楼下相候。”

    文雪臣本就被他搜得火冒三丈,闻声大怒,“自来我侍候王上,都带春芽伺候汤水,拦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瘦头陀一滞,正待发怒,院内掌事拉他袖子,又是挤眼又是摇头——便明白这小倌儿说的不错。只得叹一口气,引着二人上楼。

    两个人往雕花阁一转,便不见踪影。

    隔一时听文雪臣在内小声道,“王上,雪臣带着春芽儿来伺候。”

    却不闻淮王回应,只床帐“吱嘎”之声断续传来,竟不知在里面忙些什么。

    好一个烂急色鬼!

    瘦头陀暗翻白眼,掉头出去,一路走一路琢磨——难怪师兄寻个由头溜了,自己回去也要严正声明,以后绝不伺候淮王春宵之事。

    文雪臣避在帷幕之后,听着瘦头陀去远,才道,“这便是引凤阁,姑娘总该给我解药了吧。”

    春芽道,“多谢。”

    文雪臣心下一松,正待去看王上与阮倾臣在帐中做甚么光景,忽觉脑后锐痛,眼前一黑,一声不吭便昏死过去。

    叫/春芽的小丫头是舒念所扮。她一掌劈昏文雪臣,大步入内,掀开帐子,便见一个油腻腻的中年胖子一/丝/不/挂躺在帐中,喉骨尽碎,双目圆睁,已经死得透了。

    正是如今祸乱天下的江南霸主——淮王。

    却不见崔述踪影。

    舒念不敢出声呼唤,屏息凝气搜寻一时,忽见窗边帷幕后隐约露一角白色衣襟,蹑手蹑脚过去,掀开帷幕,幕后一人倚墙而坐,一只白若霜雪的手上持一支烛台,银尖险险对着自己——

    舒念倒笑了起来,悄声呼唤,“小吴侯。”

    崔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厉声道,“什么人?”

    “祖宗,小点声。”舒念蹲身下去,指了指楼下,“正易教高手有二十多个在外面。”

    烛台一抖,银尖凉沁沁顶在舒念喉间,“什么人?”

    舒念一手揭下易容,“是我。”

    崔述眨了眨眼,嘴唇抖了半日,迟疑道,“念念?”手腕一沉,烛台垂直落下。

    舒念险险接在手中,才没砸在地上,龇牙咧嘴道,“小心点儿啊……是我。”

    崔述听清“是我”二字,心下一松,一时泄力,歪歪靠在墙上,“已经得手了,叫秦叔带你出去。”

    舒念看这光景便知怎么回事,“那碗药你还是喝了?”

    “嗯。”

    舒念一时恼怒,“不是给了你试毒银环?”

    “我知道那碗药是什么东西……”崔述仰面,轻轻吐气,“我若不喝,老贼必然生疑,怎能引老贼来此?”

    “今日不来,总有来日,万一,万一……”舒念越想越是后怕,“你简直疯了。”

    崔述微笑,“我这不是得手了么?”

    舒念懒怠理他,一把抓住手腕诊了一时,惊道,“你,你,你——”

    “溶肌丸药力都被我封在下盘,不然哪里来的气力捏死老贼……”崔述小声道,“我此时动不得,你快走。”

    舒念恶毒道,“小吴侯死在引凤阁这种香艳地方,不怕后世茶话本子胡乱编排你?”

    “死不了,等一时药效退尽,我从此间杀出去便是。”

    “只怕外边的头陀等不了小吴侯。”舒念气道,跑去妆台边上,将脂粉盒子搬过来,蹲在崔述身前,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斥道,“闭眼。”

    崔述抿唇,忽一时叹了口气,依言闭目,感觉她一双温热的手在自己面上不住抚弄……自打昨日入了引凤阁便绷着的一颗心忽尔松驰下来——

    平生有此一刻便无遗憾,从此生死俱非挂碍,来去皆得欢喜。

    不知几时,感觉她在自己颊上轻轻一拍,“好了,睁开吧。”

    一时迷离开目,眼前一面铜镜,镜中映出一个人,眉目陌生,又隐约见过——

    “文……文……”

    “文雪臣。”舒念放下铜镜,轻轻笑道,“总算你听了我的话,设法命淮王传文雪臣,否则咱们只能血战一场,杀出去了。”

    “杀不出去。”崔述淡道,“正易教二十高手在外,便是我与阿兄协力,也难脱身。”一时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腿上,“如今这般,更不可能。”

    “说什么丧气话?”舒念斥道,自己对镜收拾,仍旧扮作春芽的模样,“天底下不是只有拼蛮力一条路。”

    “念念。”

    舒念回头,“怎么?”

    “你一个人先走。”崔述道,“有我在内,外间人便不会生疑,你只需出了引凤阁,轻易便可脱身。再过一时三刻,我自己杀出去。”

    “那我千辛万苦来这里做甚?”舒念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将文雪臣外衫尽数除下,想了想又将他中衣也剥了下来,撕作布条,将赤条条的文小倌捆作一只粽子,抓着手足提到床上,与死淮王同床共枕。

    崔述看她动作,难免皱眉,“便不该引你过来。”

    舒念提着衣裳过来,冷笑道,“便是你不听我的,命淮王传文雪臣,我也有法子叫文雪臣来引凤阁闹一回,小吴侯,今日救命之恩你必是要欠我的了。”便将衣裳一古脑掷在他怀里,“你自己穿还是我替你穿?”

    崔述回想她刚才剥文雪臣的手段,屈服道,“我自己穿。”

    舒念整好床帐,拉下帷幕,又掐一把百合香,掷在香炉之中,雕花阁内一时甜香弥漫,温柔绮丽,将淮王死气尽数淹没。

    回头看崔述已经换上文雪臣的衣裳,一伸手将他头发打散,叮嘱道,“只管闭眼装睡,莫乱出声,一切有我。”

    崔述不及言语,身上一轻,已经被舒念架着拖了起来,安置在软椅之上。便听舒念向外大声呼唤,“谁在外面,来两个人。”

    脚步声响,瘦头陀道,“有何吩咐?”

    “王上有命,送我们公子回去。”舒念道,“来两个人抬轿。”

    瘦头陀心下生疑,绕过帷幕,便见刚进来的小倌儿委顿在软椅之上,未知是昏是醒。那小丫环双手插腰,随侍在侧,一看见自己便横眉立目,“看什么看?还不快来抬轿?”

    瘦头陀正待说话,忽听身后帘帐内有细微的呻/吟,一时竟听不出是痛苦还是快活,“王上?”

    “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护院,明日王上非把你眼珠子挖了不可,”舒念吊着眼睛嘲笑,“快进来。”

    瘦头陀便知帐子里正在要紧的时候……哪里肯进去?身后呻/吟之声绵绵不绝,忙捂着耳朵出去,打发两个小厮进来抬人,自己避在阁外。

    不多时小厮们抬着一架软椅,椅上文雪臣脸色雪白,头发散乱,衣衫松松拢着。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不争》

    第46章 不争

    ◎不知要强撑到什么时候?◎

    生龙活虎进去, 半死不活出来。

    瘦头陀无语,怪道的还要多叫一个文公子过来,这一个人哪里伺候得起?

    舒念跟在后面,啰啰嗦嗦吩咐瘦头陀, “过一个时辰伺候汤水, 要滚热的, 早早备好了, 等里面一叫, 立时送进去,片刻耽搁不得。”

    瘦头陀捺着性子道, “是。”一边催促抬椅小厮, “走快些,瘸了么?”

    舒念却不着急, 索性站着不动,一只脚蹬着门槛, 望天思索一时,又道,“另给我们公子院里也送汤水过去, 公子回去便用。”

    “你们公子关老子屁事?”瘦头陀忍无可忍, 压低嗓门喝斥,“快滚!”

    抬椅小厮见舒念被瘦头陀喝斥, 更不敢耽搁,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出阁,倒是舒念坠在后面, 边跑边叫, “慢着些走, 颠着我们公子, 你们赔得起么?”

    阁外守卫的一众高手见这情状稀奇,难免打听,瘦头陀一张脸黑似锅底,斥道,“王上嫌阁中人多吵闹,命速速送文公子回去!”

    舒念暗笑,却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叉腰骂道,“好一群势力小人,总有你们求着我们来引凤阁的时候!”

    瘦头陀赶苍蝇似地挥手,“快滚!”

    如此一路顺风顺水被人撵出引凤阁。

    小厮们便往文雪臣院子去。

    舒念按住椅栏,“等等,先去一回马厩。”

    小厮奇道,“姐姐去马厩做什么?”

    舒念信口开河,“白日骑马,公子的玉佩落在那里,那是王上特意赐给咱们公子的。方才不见公子佩戴,王上好生发了一回脾气,要不然能这么快让公子出来?这便去找找,找着立时回引凤阁给王上瞧,好叫王上心中欢喜。”

    小厮暗暗腹诽这位公子为了争宠也是拼了,却也无法,只得不计辛苦,将软椅抬去马厩。

    软椅刚刚落地,崔述和舒念齐齐出手,一人劈晕一个——不约而同并未取其性命。

    崔述道,“小舒大夫不是要斩草除根?”

    “小吴侯竟有妇人之仁?”

    一时相视而笑。

    舒念挑了一匹好马,过来问崔述,“能骑马么?”

    崔述勉力动了动身子,泄气道,“气海以下,全无知觉。”

    那便是多半个身子都动不得。舒念摇头,崔述着实莽撞,强用内力将溶肌丸药力逼入下盘,却不怕药力刚猛,万一伤着下肢筋脉,落个半身不遂,怎生是好?

    二人便蹲在马厩静等,约摸一顿饭工夫,果然听外间人声扰攘,有人高声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引凤阁走水,王上还在阁里!”

    “来人,取水,快!”

    ……

    便有杂沓的脚步声,急急往里跑去。

    舒念贴在门边听了一时,“此时外间守备松懈,我们走!”便提一口气,架崔述起来,扶上马背,翻身上马,落在崔述身前,“抱紧我,咱们冲出去。”

    双唇一撮,打个呼哨,那马奋蹄而出,转眼奔到门口,门口守卫正不知所措,忽见一马二人扑来,俱各吃惊,上前拦阻,“什么人?”

    舒念高声道,“有刺客!遵王上钧令,开门速追!”

    一众守卫面面相觑,忽有人道,“追刺客何需二人一骑?先拦下来!搜她!”

    舒念哈哈大笑,右袖一抖,一枚丸药掷在地上,冲天一片白雾,瞬时伸手不见五指——

    舒念一提缰绳,迎门冲去,百忙中劈手夺一把刀,一足踩住马蹬,一手抱住马头,多半个身子探出去,挥刀斩断门闩,半空中一个挪腾又落回马上,堪堪拉住几欲落马的崔述,俯身冲了出去。

    身后一片声叫唤,“抓刺客!”

    “刺客跑了!”

    “快追!”

    惜乎迷失在烟雾之中,没头没脑喝乎一时,等烟散去,又哪里还有刺客踪影?更不要说淮王为图行踪隐秘,全在南院之内戒备,南院之外并未设岗哨。

    ……

    舒念冲出南院,已是夜深人静,马蹄踏地答答作响,东弯西绕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舒念拉崔述下马,扔了缰绳,“好马儿,回去南院通报一声,就说姑奶奶远走高飞啦。”

    一掌拍在马臀上,那马长嘶一声,奋蹄疾奔,转眼消失在街角。

    舒述挽着崔述手臂架在肩上,提气一纵,翻墙入内,是一进寻常院子,屋舍简洁,却无人居住。

    崔述仍旧动弹不得,舒念只得半拖半抱,强行架住他,一路跌跌撞撞入了厢房。迎面一张木架子床,如获至宝,忙将崔述拖到床上安置,双膝一软,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崔述一路不声不响,忽然一臂掩面,闷声道,“叫你不用带着我。”

    舒念道,“我偏要带着,你管得着么?”

    “你——”

    “我怎样?”舒念喘匀了气儿,慢慢爬起来,“这是我伯父旧宅,打起仗来时,举家迁去北边了。咱们在此稍作休整,过几日再走。”

    “走?”

    “不走难道在此养老?”舒念四下转了一圈,搜寻饮水吃食,“淮王既死,南军必然大乱,咱们速往军中,立些功劳,日后战事平息,才有希望入九鹤府。”

    崔述手臂撑着强行坐起,勉力挪动身子,靠在枕上,“今日杀贼,你本就是首功,入九鹤府有什么难处?下任鹤使非你莫属。”

    舒念想了一想,走回床边挨着他坐下,“你要告诉官家今夜之事?”

    崔述点头。

    “万万不可。”舒念摇头,“你可是小吴侯啊,怎能在南院现身?”

    崔述怔住。

    “便没有杀淮王之事,你仍旧是小吴侯。你这么聪明,且细想想,坏处大过好处的功劳,要来做甚?”

    崔述眨眨眼,“那你怎么办?不入九鹤府了?”

    “我难道不能另立军功?便不能入九鹤府,也没什么大不了。江湖上那许多人入过九鹤府,又如何?将来的天下第一神医,必定还是我。”

    说着站起身便往外走,一时转身回来,“倒忘了……”俯身嘱咐崔述,“溶肌丸药力不随奇筋八脉游走,应当不会散去,莫再强行压制。”

    崔述抿唇,欲言又止,“可是……”

    “无事,叫人全身乏力而已,没用在正经处,若给我治病救人,却比麻沸散强多了。”语毕一笑,掀帘出去。

    自去厨下烧水,洗净易容,另提了一桶回来,却见崔述靠在枕上,定定地望着门口。自己稍一抬眸,便与他四目相对,难免好笑,“小吴侯看什么呢?”

    “念念。”

    “嗯?”

    崔述咬唇一时,忽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舒念听他口齿粘腻,吐息绵软,便知小吴侯终于舍得放开内息压制,致药力游走四肢,才是这般情状——只不知药性能持续多久?

    崔述好容易豁出颜面,主动道一回歉,对方却不知在出什么神,“念念?”

    “嗯?”

    舒念见他一张俏脸通红,回忆方才说的话,一失时笑,“你什么不好?”

    “……不该瞒你。”

    舒念恍然大悟,斥道,“不提我还忘了,小吴侯耍着我玩了一个多月,可快活得很么?”

    她一头说话,一头提了大桶热水过来,伸掌一拍桶沿,作势道,“你们藏剑楼真是好不要脸!”

    崔述皱眉,“非是我要瞒你。”

    舒念倒乐了起来,“所以竟是我求着你瞒我?”

    崔述想摇头,却连脖颈都是软绵绵的,十分泄气,“不是那个意思……你自己想不起来……”

    舒念奇道,“咱们当真见过?”

    “嗯。”崔述放弃除了说话之外的所有动作,勉力道,“见过三回。”

    舒念一滞,小吴侯这种大人物,自己与他见过三回还毫无印象,的确伤人面子,大度道,“既如此,咱们算两清。”

    “你不问问是哪三回?”

    “有甚好问?”舒念往水里掷一条布巾打湿,帮他清洗面上易容,“以后总不会再忘了小吴侯便是。”

    “真的?”

    “假的。”

    崔述脸色一黑。

    舒念暗道大人物们果然都经不起逗弄,忙道,“我想忘,也忘不了啊……倒是日后去京城,小吴侯别忘了请我喝酒才是。”

    天下皆知,皇帝亲封“武林吴侯”时,还给崔述赐了个宅子在京里。

    “你什么时候来?”

    舒念愣了一下,“几时打完仗都不知道,怎知何时能去京城?”手上加紧动作,一时粉脂除去,小吴侯晶莹若雪的一张脸重见天日,笑道,“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真的?”

    “那还用问?”舒念掷下巾子,看他言语费力,便道,“先别说话了。”

    崔述依言闭口,刚要阖目,见舒念起身,忙问,“念念,去哪里?”

    “倒水。”

    崔述迟疑,“快些回来。”

    舒念回头一笑,提桶出去泼了水,另去搜寻一回,果然找到伯父往昔佩剑,提着回来。

    崔述仍是先前模样,一瞬不瞬望着门口。舒念难免心疼,关好门窗走到近前,“我在旁边守着,别怕。”

    崔述面上一红,“我怕什么?”

    “小吴侯怕什么,自己心里知道。”舒念扮了个鬼脸,扯一卷凉被与他遮盖了,自去窗边凉榻上躺下,双手将长剑怀抱胸前,闭目不语。

    本待打个盹,脑中淮王肥腻腻的一团白肉挥之不去,倒清醒得双目炯炯。暗道一声晦气,越发同情崔述,似他那等心高气傲之人,竟不知要使出几辈子的忍耐力,才能强按恶心,对淮王虚以委蛇,寻机刺杀。

    眼睁睁看着月影西移,身畔崔述虽一动不动,呼吸却时轻时缓,便知他也未曾睡着。

    这傻子,竟不知要强撑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平淮告一段落,明晚九点《不速》,回现世,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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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武督

    第47章 不速

    ◎有事,寻人。◎

    舒念无声叹气, 翻身坐起,隔过一段黑暗悄声笑问,“小吴侯,喝酒吗?”

    崔述眼睛一亮, “好。”

    “你等我一会儿。”舒念趿着鞋跑去院内, 提一把锄, 往梨花树下刨出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除尽泥土, 拎回屋内。

    崔述稍稍能动,却无气力, 接过酒碗只是发抖, 险些泼了出来,舒念忙夺在手中, “别浪费我的好酒。”扶他坐起,倚靠在大迎枕上, “咱们一人一口。”

    先自饮一口,又提坛倒出一碗,捧去他口边。崔述低头, 在她手中饮酒。如此过不多时, 一坛酒尽皆入腹。

    舒念五指扣住坛口,倒转过来, 涓滴不剩,惋惜道,“只一坛, 存了十年, 可惜没有下酒菜。”

    崔述喝了酒便目光盈盈, 怔怔看了舒念一时, 本待说话,却觉恍惚,头颅微偏,眼皮一沉,如此昏昏睡去,双唇微动,依稀道,“你,你……”

    舒念微笑看他,我,我什么?亏我一颗百日醉,否则你便只能这般睁眼煎熬至天明——

    舒念也不去搬动,由他靠在枕上睡了。正待起身时,忽见崔述低垂的眼睫下慢慢沁出一点水意,凝作泪珠,无声划过晶莹的面颊。

    ……

    舒念回忆至此,摇头失笑——果然,从那时便很爱哭,以前居然未曾留意。

    远远听苗千千高声叫道,“师妹,快来看我掏了什么好东西来?”

    “什么?”舒念懒洋洋应了一声,躺在草地上不动弹,过一时苗千千提一只竹篓,神神秘秘过来。探头看时,“哪来的这么多知了猴?”

    “还有竹节子。”苗千千从腰后摸出一只布包,打开献宝。

    白花花好大一堆,初孵的蚕儿一般,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一紧。舒念拈在指尖,“叫甘仙子瞧见你吃这个,说好与你定踪的高手只怕也要黄了。”

    “这里是咱们百花寨子,不是他姑余大雪山。”苗千千哼了一声,“好好拾掇一回,炸了来下酒。”

    舒念接过篓子回身便走,走不出一丈远又回来,塞还给苗千千,“拿着。”

    “做甚?”

    “白花开得这么好,弄点来炖汤喝。”舒念边说边挽起裙摆,吩咐苗千千,“把知了猴和竹节子拾掇干净。”

    苗千千哪里肯干活?正要寻个理由推脱,一个穿着蜡染衣衫的外门弟子跑过来,“大师兄,山门外有人来拜。”

    “告诉他师尊不在。”苗千千大不耐烦,摆手道,“山门不开,不待客。”

    那人迟疑,“都告诉了,嘴皮子磨破也不肯走,实在无法才来通报。”

    “那便是上门挑事,既欺上咱们寨子了,还客气什么?打走便是。”

    那弟子抓抓脑袋,“是。”

    正待要走,忽听大师兄道,“回来。”又跑回去,“大师兄要见见?”

    “见什么见?师兄拳脚生锈,既来个沙包,正好练练手。”苗千千随手将篓子递给他,紧一紧衣袖,“你把篓子里的东西拾掇了,给你大师姐。”大摇大摆走了。

    这货为了不干活,也是拼了。舒念摇头,“阿盆,来的什么人?”

    阿盆道,“看打扮是个中原人,不知来路。”

    “中原人?中原如今事多,赶紧打发走,别给咱们添麻烦。”舒念说完,三两下爬上树丫,拣嫩的白花摘了,掷在背篓里。

    正忙得不亦乐乎,远远见苗千千过来,扬声道,“再不回来干活,晚间休来蹭饭。”

    苗千千极其罕见地没有回嘴。

    舒念越发来劲,正待再怼他几句,山岰后又绕出一个人来,身姿秀挺,容色卓然,唬得她激灵灵一个哆嗦,扶枝的右手差点落空,好险没大头朝下栽下来。

    堪堪稳住身形,那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花树之下,仰面看她——

    花枝晃动,摇下一片粉白的花瓣,伴随春风悠然下坠,划过如墨刀裁的鬓角,在秀致的肩线上安顿下来。

    舒念干干笑道,“小吴侯,好久不见。”

    “足足四十七天。”崔述道,“与你前回比起来,也不算很久。”

    前回?哪个前回?难道是六年前?六年前她都死了,跟如今能比?舒念心念连转——打个招呼都这么难应付,后面该如何是好?

    崔述安静看她。

    总不能此时下去便是。舒念清清嗓子,安排苗千千,“我这儿占着手,大师兄陪小吴侯去厅里坐,喝些茶?”

    苗千千捂着半边脸,牙疼也似,“我去拾掇竹节子,给小吴侯接风。”头也不回,往水涧寻阿盆去了。

    舒念竟无语凝噎。

    崔述仰面,“你做什么呢?”

    舒念正一脚前一脚后,十分不雅地蹲在树叉子上,进退两难,“摘……摘花……”

    “插瓶?”

    舒念一滞,“吃。”

    “摘完了么?”

    这才刚开始——“摘完了。”

    “那下来吧。”

    便是我要下来,您是不是得让让先?舒念探身张望,与崔述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见他全无让道的意思,只得舍弃轻功,四脚并用,攀着花枝子爬下来,立在崔述身前。

    崔述凝目一时,忽然上前,抬手往她鬓间一拂,舒念缩肩转头,下意识躲避——理所当然未能避得过,便见他雪白的指尖多了一片粉白的花瓣。

    舒念一时尴尬,抬手摸一摸脑袋,“小吴侯到南疆来,是有什么事么?”

    崔述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有事,寻人。”

    舒念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扯得嗓子眼都生生发疼,不知怎的便不敢接这话茬,低下头去。

    “你不问我寻谁么?”崔述停了一停,清晰道,“念念?”

    舒念不语,好一时闷声道,“你都知道了?”

    “嗯。”

    “什么时候知道的?”

    “自己想。”

    舒念整了整背篓拉绳,垂头丧气道,“走吧,去寨子里坐坐。”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田间细埂上。

    “念念,怎不等我?”

    舒念随手扯一根草节儿,握在指尖打结,“既叫小吴侯看破,不快些逃命,留着等小吴侯来杀么?”

    崔述沉默,好半日仿佛笑了一声,“原来我与念念,竟是仇人相见。”

    “不是仇人,又是什么?”舒念被他逼迫至绝境,反倒无所畏惧,停步转身,与他直视,“你们藏剑楼以报仇为名,六年来处处针对璇玑岛。就算薛医尊曾经是我师父,却也被你们逼着公告天下,将我逐出师门了——仍旧逃不过这般下场。如今我本人便在你面前,难道咱们还能叙叙旧?”

    崔述目光柔和,定定看她,忽一时负手倾身,与她平平对视,“我不会回藏剑楼了。”

    舒念自重活一世,从未像今日一般倾吐心中垒块,原是打着与崔述撕破脸皮的盘算,却被他一句话四两拨千斤,满腹怨气消弥无踪,强行绷着,木着脸道,“不回藏剑楼,姑余也是个好去处。”

    崔述轻轻皱眉,耐心道,“与凉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姑余却非我归处。”说着稍稍低头,寻着舒念的手,扣在掌中,悄声道,“我就在这里。”

    舒念脑中嗡一声响,耳畔钟鼓齐鸣人声鼎沸,不知多久悄静下来,发觉自己仍旧立足田埂之上,眼前明光璀璨一张俊脸,冰雪晶莹,眉目如画。

    费好大劲撑住气势,“在这里做甚?躲在苗疆寨子里抓虫子吃?”

    “有何不可?”崔述抿嘴一笑,探手取下舒念的背篓,拎在手上,悠悠晃着,另一手仍旧拉着她,“走吧。”

    舒念只觉足下轻飘,分明踩在地上,却仿佛走在云端,稀里糊涂走了一程,灵醒过来,惊道,“宁家堡和武岳一门倾巢而出,上姑余寻你报仇,你却跑到南疆来?”

    崔述侧首,“我若留在姑余,三面对峙,与凉岂非更难处置?”

    “你怕甘门主难处置,却不怕我难处置?”舒念瞟他一眼,凉沁沁道,“小吴侯很是亲疏分明。”

    崔述悠然致歉,“委屈念念。”

    舒念扯掉他的手,疾走几步,抢在前头,回头道,“若我不乐意呢?”

    “晚了。”崔述慢慢跟上,“你在吴山时若自行逃走,还有机会。如今人人皆知,苗女千语与崔述关系非同一般,咱们生死荣辱,俱在一处。”

    舒念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叹气道,“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

    南疆三月,日光明媚和煦,山花漫山绚烂,偶有寻春的燕子掠过,黑色的尾翼一剪,夺空而去。

    回到舒念住处时,日已夕沉。舒念一大早出门,忙碌一日,很是口渴,进门便往水缸去,取葫芦瓢舀水,咕嘟嘟牛饮一气。

    崔述放下背篓过来,探手一把夺下,皱眉道,“煮一煮再喝。”

    舒念抬袖抹嘴,冲他扮个鬼脸,扭身跑了。一时回来,捧一只木盆,将篓子里的白花倾在盆中,舀清水浸了。

    崔述正取茶壶煮水,见状奇道,“你摘玉荷花果然是要吃的?”

    “你以为我哄你么?”舒念手上淘洗花瓣,“本想多采一些,一半炖汤,另一半做个小点心,只有这么一点,勉强凑和一个菜……都怪你。”

    崔述忍了半日,不吐不快,“分明问过你,你自己说已经摘够了。”

    舒念想了下,好像是这么回事,一锤定音道,“总之就是怪你。”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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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不言

    ◎还要怎样?◎

    舒念洗净花瓣, 盛在小笸箩里沥水,又往厨下去,一时出来,向崔述道, “我出去一下, 稍候便回, 坐着等我。”

    崔述站起身, “我与你同去。”

    “你跟着做甚?”舒念说着话便往外走, 出门便见身后仍旧坠着个尾巴,无奈道, “我那里里没米没菜, 现去阿婆家借些,小吴侯也要跟着?”

    “嗯。”

    舒念只得随他去, 走不出三步,指尖一凉, 低头看时,又已被他扣在掌中,难免叹气, “咱们这情状, 别叫阿婆以为你我之间,有点什么。”

    “并非没有。”

    舒念被他反将一军, 难免扼腕——六年不见,如今的小吴侯已经不是甜井村那个羞涩的小少年了,岁月不饶人啊。

    两个人牵牵绊绊到了山坳阿婆家, 舒念隔着篱笆借米, 一时阿婆出来, 拎一个布袋递给她, “装了半袋米,另放了两只鸡蛋,你一个人麻烦什么?过来吃便是。”

    舒念笑着指一指崔述,“不止我一个,还有他,许多人来蹭饭,成什么体统?”

    阿婆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崔述一时,赞道,“好俊俏的小哥,跟凤凰一样,怎地到咱这荒山野地里来了?”

    崔述正要答话,舒念一把扯住袖子,抢在头里道,“阿婆说些什么话,咱寨子有什么不好?给一千两银子也是不换的。”

    “说的是。”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都说外头热闹,老婆子却喜欢山坳子里。你等一等,老婆子刚炸了油角子,与你拿几个。”

    “那怎么好意思?”舒念客气一句,见阿婆已经转身入内,想了一想,扬声叫道,“阿婆年下腌的腊肉,若有,再与我一块。”

    远远听阿婆在屋内应道,“有,多着呢。”

    崔述旁观一时,叹为观止,“念念你拿人东西,好不客气。”

    “我是为了谁?”舒念拿眼风瞟他,“若非为小吴侯接风,何至于如此?”

    崔述微微一笑。

    阿婆出来,果然用芭蕉叶子裹了十来个油角子,另提着两条腊肉,递给舒念,叮嘱,“明儿不够,再来拿。”

    舒念笑眯眯地接了东西,别过阿婆。两个人头顶漫天星子,耳听遍地蛙鸣,悠然漫步,回到住处,却见苗千千立在院中四下张望。

    “大师兄怎么来了?”

    苗千千指一指地上木盆,“都拾掇妥了。”

    舒念大喜,摆手道,“多谢大师兄,且忙去吧,我这里今日没地招待,听说阿盆家里炖着鸡,走得快些,大约能赶上。”

    苗千千大怒,一口恶气正待发作,转眼见崔述负手立在一旁,瞬时偃旗息鼓,扁扁嘴去了,临走把一个竹篱笆门摔得摇晃,聊作发泄。

    舒念却不留意,自去洗米洗腊肉,装在两个笸箩里,端去厨下。正忙着引火时,崔述进来,递一杯茶给她,探手接过火镰,“我来。”

    舒念接在手中,饮一口,睁大眼睛,“哪里来的好白茶?”

    “我带来的。”崔述捆一卷干草,引着了火,“丹巴到福建搜刮来,送去姑余给我,我记得你喜欢这个,顺道带过来了。”

    姑余到南疆一千多里地,带一包茶叶,真的是……好顺道啊……舒念奇道,“几时与丹巴有这么好的交情?”

    崔述低头拨弄柴火,“昔日都是各为其主,如今一笑泯恩仇。”

    仿佛也是这么个道理。舒念煮了米,又将腊肉入在炖锅中,兑清水煮着,一时空闲下来,向崔述道,“你与丹巴往来之事,勿与旁人言语——八山二岛尽是些老古板,叫他们知道,越发寻你麻烦。”

    崔述道,“我便不与丹巴往来,也未必能见容于八山二岛,讲究那许多做甚?”

    舒念默默蹲在他脚边,想了想,仰面道,“小吴侯。”

    “叫我阿述。”

    舒念便笑了起来,“阿述。”

    “什么?”

    舒念一滞,摸摸脑袋,“忘了。”

    崔述无语。

    舒念理直气壮道,“本是想好了要与你说,偏是你在旁打岔……”那一声“阿述”出口,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哪里记得还要说啥?

    崔述摇头,指一指炉子,“水滚了。”

    舒念忙回了炉边,取筷子戳了戳,腊肉已经煮熟,便将白花入在汤中,仍旧盖上。

    自回灶边,将两枚鸡蛋加葱花炒了。另兑油烧热,竹节子和知了猴分头炸熟,笊篱捞起来,撒上椒盐之物,左右看了一回,满意道,“好坏也做出三菜一汤,不委屈小吴侯。”

    崔述凑过来,“这两盘虫子,竟也是菜?”

    “一忽儿香得你咬掉舌头。”舒念吐吐舌头,将腊肉白花汤盛在盆中,捧去堂屋,崔述便将葱花鸡蛋和两盘虫子也端过来。

    舒念跑去院中转悠一回,提了三个圆滚滚的坛子过来。

    “酒?”

    舒念一掌拍开泥封,“埋了几年的竹叶青,没有好酒,怎叫接风?”

    崔述眨眨眼,推一只空碗过来。舒念原路推回去,仰颈张口,对着坛子喝了一口,笑道,“你如今没这口福,乖乖喝汤吧。”

    崔述提箸夹菜,半日不语。

    舒念一手撑着下巴,怔怔出神,“等我想一想,慢慢调养,总有办法。”

    崔述两腮鼓鼓,嚼着白花,挑眉不语。

    舒念喝过一坛酒,又开一坛,到第三坛时,忽道,“上回一处喝酒,不过六七年前,却仿佛过了大半辈子……”

    崔述皱眉。

    舒念渐生伤感,“当日我若不去京城,不听贺兰敬铭花言巧语,你便不会——”

    “念念。”崔述打断,放下竹箸,移步过来,在她膝前蹲下,温声道,“当年事,不必再说了。”

    舒念别转脸,望向窗外竹影,“怎能不说?郊狱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崔述低头,移走酒坛,将她双手握在掌中,仰面道,“便无南院之事,贺兰敬铭也会有其他法子,便不是郊狱,京里还有廷狱,与你不相干。”

    舒念并不看他,“你不用安慰我……情丝绕总是我亲手做的,做时想了千百种可能,独独没想到,第一个试毒的人,是你。”

    “别说了。”

    “偏不听你,偏要说。”舒念酒劲上头,蛮横起来,不管不顾,“当年若非我贪图鹤使之位,南院之事不会叫贺兰敬铭探知,若不是我,更不会叫贺兰敬铭把情丝绕拿在手中,你——唔——”

    便被一只手掩在口上,松松制住。正待挣扎,又被扳着后脑,与崔述四目相对,便见他神情淡静,目光柔和,极轻地摇了摇头,“别再说了。”

    舒念定定看他一时,只觉眼眶发热,眼前人漂移起来,仿似浸在酒中,连忙大力眨眼,便有温凉的液体沉沉坠落,滑过脸颊。

    她还不及反应,崔述倒先慌张起来,匆忙移开双手,手足无措道,“你想说便说吧。”迟疑着又补了一句,“只别哭便是。”

    舒念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抬袖擦拭,“偏不听你,偏不说了,偏就哭。”

    崔述稍一倾身,挨在她足边,席地坐下,“小姑奶奶,你高兴便好。”

    舒念把酒坛子抱在怀中,一仰脖子,咕嘟嘟喝干,重重顿在案上,“可我欠小吴侯的性命,也已经还给你了,是也不是?”

    崔述骤然色变,“你要说什么?”

    “自己想。”舒念狡黠一笑,俯身向前,双臂环在他颈间,多半个身子挂过去,贴在他耳边道,“小吴侯且放心,有我在,总有一日,叫你仍旧大口喝酒。”

    崔述一肚子疑惑,被她这么一扑,直飞去九天之外,张臂抱牢她。

    舒念脑中昏昏,扯着他衣襟质问,“听见没?”

    “何需来日?便是此时陪你喝一回,我也陪得起。”崔述失笑,“知道啦,我很放心。”摸摸她头发,“你喝多了,睡去吧。”

    舒念便挣动起来,大不高兴,“谁说的,我还能再喝两坛。”

    “岂止,咱们念念还能再喝三坛。”崔述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站起身来。

    舒念只觉身子一轻,漂浮起来,下意识抱紧他颈项,脸颊埋入肩窝,不敢动弹。唯觉身子摇摇晃晃,忽又一沉,那双手便要退开去,忙探掌拉住,“别走。”

    崔述小声道,“赶了几日路,一身的灰,总要容先我洗洗啊。”

    舒念迷离睁眼,眼前一张明光皎洁的脸,鬓若刀裁,眉目夺人,如冰雪溪畔一枝冷俏的红梅,皎洁到了极处。难免皱眉,“哪里有灰?莫哄我。”

    崔述一滞,忽一时颊上一热,柔软温热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面上,便见她双唇稍启,绵密道,“再没见过比小吴侯更好看的人了。”

    “真的?”

    “哄你我是小狗。”舒念闭眼微笑,手臂下坠,拉他躺下。

    崔述望一眼窗外竹影,黑影幢幢,仿佛凝视自己二人。难免看不顺眼,手指相扣,弹指击落银钩,纱帐垂落下来。空间骤然缩小,片时便弥漫着浓郁的酒香。

    舒念翻转身,嘴唇贴在他耳畔,迷离道,“欠你的命,我都还你了,还要怎样?”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异动》

    第49章 异动

    ◎这是我的床。◎

    舒念醒来时候, 只觉耳畔嗡嗡,头痛欲裂,随手将薄被扯高,兜头遮了, 哀声叫苦。

    便听脚步声响, 缓缓移近, 有一只手隔过一层被子按在她头上, 极轻地揉了揉。

    舒念如被点穴, 僵在被中,好半日才道, “谁?”

    那只手应声停住。便听一个声音凉沁沁道, “我也不知还有谁,愿闻其详。”

    舒念扯下被子, 小吴侯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便在眼前,咬唇一时, “还以为喝大了,居然不是做梦?”

    崔述定定看她,忽尔微笑, “念念, 难道你常常梦到我?”

    “我没有,别瞎说。”舒念忍着头疼爬起来, 靠在枕上遥遥看他,“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小吴侯什么时候回去?”

    崔述挨着她坐下, 眨了眨眼, “昨夜念念可不是这么说的。”

    舒念一滞, “我我我说什么了?”

    “你拉着我,叫我别走。”崔述翘起一足,他松松笼着件粗布白衫,赤足踩一双棠木屐,粉白的趾尖一上一下悠然而动,划出一个俏皮的弧度。

    舒念看得出神,忽听他提高嗓音,“难道都忘了?”忙干干咽了口唾液,正色道,“我没有,别瞎说。”

    崔述点头,“便知念念非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站起身,“南疆风物宜人,倒合居住。”

    舒念一听话风不对,“你你你方才说什么?方才风大,没太听清楚……”

    男色误人。

    “苗千千昨日一见我,便说念念早已有言,不想再与崔述有任何瓜葛……”崔述一顿,“方才问你,你说‘你没有,别瞎说’。”

    舒念一滞,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当然没有……我与小吴侯是什么交情?”

    崔述很是满意,“我去洗洗,你再躺会儿也得。”

    难怪穿得这么简便,原来是要沐浴去。舒念便道,“屋后林子里有一眼池子,建在地热活水上,你去那里吧。”

    崔述一笑,“好啊。”绕过绿竹屏风,便往屋后去,白衫轻薄,行走间隐约一段秀致的足踝若隐若现,仿佛片时便要溶在透明的日光之中。

    舒念双手遮目,连念三遍清心诀,吐一口气,再这般相处几日,只怕不能善了,得想点法子。

    一时起床,见窗下一只包袱,打开来看时,里面只两件暗红的薄衫,并两件白布中衣,便别无长物。舒念展开,衫子是旧的,已经洗得泛白——分明名满天下的一个人,却什么也没有。

    舒念将衫子折回去,忽一物坠在地上,拾起看时,却是一只旧香囊,丝线捆束封口,捏了一下,内里药材俱已干硬,只需稍稍大力,便能碾作粉末。

    舒念心中百味陈杂,索性随手扔了。将衣裳包回去,自去厨下煮粥,刚一推门,便见炉上温着一只瓦罐,揭开看时,内里煮好的白粥。灶上竹笼里扣着一碟拌好的荠菜。

    这人,什么时候起来折腾这些?

    舒念瞬间无所事事,只能枯坐等候,却是足足半个时辰不见人来——屋后林密,难道迷路了?

    这么一想便坐立难安,索性一提裙摆,往屋后去,此处少人行走,勉强分出一条小路通去地池。走了一程,便听哗哗水声,白雾蒸腾,却不见人影。

    舒念吃了一惊,疾步过去,正待呼唤,却见石池一角,一个人倚墙而坐,居然睡着了。因着身子低沉,头颅稍倾,外间倒瞧不见。

    南疆盛产温泉,有“天下第一汤”之称,地泉温度多数偏高。崔述在泉池中泡了半日,一张脸蒸作艳丽的红色,前额鬓角,连着秀致的鼻翼,俱是细密的汗珠。

    累到何等田地,才能在这种地方睡着?

    舒念便不忍心叫他,双膝一屈,在他身畔蹲下,默默陪了一时,正待起身时,崔述昏睡中轻轻皱眉,约摸靠在石壁上不太舒服,无意识调整姿势。他本就靠得不大稳便,稍一动作便往水中栽倒。

    舒念忙一手探出,堪堪拉住他一条光裸的手臂,“小心点儿啊。”

    崔述一惊便醒,茫然睁眼,“念念?”

    舒念只觉握住的手臂滚热湿滑,连同自己都要一同烧灼起来,连忙缩手,清清嗓子,“怎么在这里睡?”

    “我睡着了?”崔述迷离坐起,刚要抬臂揉眼,却被舒念一把拉住。

    “有水,再跟上回一样,迷了眼睛。”舒念将水中布巾捞起拧干,展开擦拭双目。

    崔述闭目不动,双唇微启,“上回?”

    “歌山客栈那回,小吴侯贵人多忘事。”舒念将布巾掷回水中,又道,“地泉太热,你没吃东西,容易昏晕,快些出来吧。”

    舒念不敢多看,扭头便走。在厨下坐了半日,才觉面上稍稍凉快些,便听木屐声响,小吴侯换了身干净的白衫,松松垮垮,散一头湿发,赤足过来。

    舒念暗暗呼唤一声老天爷,忍无可忍,肃然交涉,“小吴侯这般模样,可曾想过旁人感受?”

    崔述停步,“怎么?”

    “小吴侯姿容风采,当世独一无二,天下无人不知。”舒念正色道,“我一寻常女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一不存。再作这等情状,休怪我不顾礼节,非礼于你。”

    崔述愣了足足一刻,忽尔回身,但见肩膀耸动,吃笑之声连绵不绝,笑到后时,居然站立不稳,索性蹲身下去,不顾形象,埋首臂间,哈哈大笑。

    舒念恨恨地取碗盛粥,分了竹箸,一拍桌案,“小吴侯笑够了,便来吃饭吧。”

    崔述又笑了半日,才勉强忍住,过来挨着舒念坐下,却不动筷,忽道,“我很欣慰。”

    “欣慰什么?”

    “能叫念念喜欢,我很欣慰。”

    舒念万万没想到自己三尺厚的脸皮,居然连点口头便宜也没占上,丢盔弃甲,闷头吃粥。

    崔述在旁蹲了半日,才磨磨蹭蹭吃饭,喝过半碗粥便停箸离开。一时回来,手里提一只茶壶,过来煮茶。

    舒念仍旧风卷残云,忍不住吐槽,“走几千里地,包袱里什么也没有,倒有闲心装一罐白茶。”

    崔述蹲在炉边看火,“旁的带着做甚,白茶是给念念的。”

    舒念停箸不动,“阿述,姑余到南疆这么远,你走了多久?”

    “不算远。”崔述看她一眼,“只是人事繁杂,很是聒噪,不然还能再早些。”

    舒念暗道我信你的鬼话——当日在凌阳分别,虽然掌毒拔尽,却仍旧伤势沉重,便是好生将养,也要数十日才能恢复如初。现如今区区一月有余,竟然已经走过几千里地,从姑余到了南疆——

    难怪在泉池里都能睡沉。

    舒念收拢碗箸,去水池洗净。一时回来,却见崔述倚坐桌边,一手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儿。看了一时,难免心疼,上前推他道,“倦成这样,还一大早起来。”

    崔述恍惚睁眼,玉白的面上浮出一个薄薄的笑意,“我不倦。”

    舒念懒怠与他纠缠,“去床上睡。”

    “你呢?”

    “就在寨子里,能去哪?”舒念大没好气,“要走早就走了,还等得到今日?”

    崔述定定看她一时,忽尔笑道,“就知道念念会在这里等我。”

    舒念一时失言,倒叫他一语说破心中事,难免尴尬,“小吴侯,有些话咱们别乱说,好吗?”

    崔述一笑起身,跟着舒念回屋,自往枕上躺了。舒念正往柜中寻被褥,见状一滞,“这是我的床。”

    “嗯。”

    嗯什么嗯,难道不该换个地方?舒念腹诽一时,见他双目轻阖,已然睡了,只得放弃理论,展开凉被盖了,正待起身时,腕间一紧,已被他扣在掌中。

    崔述伏在枕上,并未睁眼,含混道,“就打个盹儿,等我。”

    舒念只得依着他道,“好。”腕间那只手缓缓松开,沉沉坠在褥间。

    舒念叹一口气,将那只手塞入被中,放下帐子,轻手轻脚离开。自将茶壶提到花树下,刚刚倾出一盏,苗千千大步过来,轻轻一跃,翻过竹篱,落在舒念身前,“喝什么,有吃的没?”

    “没有。”舒念回头看一眼,斥道,“小点声。”

    苗千千疑惑道,“做甚?”

    舒念往身后一指,“睡觉呢,别吵他。”

    “这都正午了,还睡觉呢?”苗千千翻一个白眼,不敢招惹崔述,难免压低嗓音,“弄点吃的给我,一会儿带你看西洋景去。”

    舒念恐他聒噪惊着崔述,只得去厨下寻出两只冷馒头,切片煎熟,盛在盘中出来,“什么西洋景?”

    苗千千抓着馒头片吃,啃两块便噎得难受,又自斟茶吐嘟嘟喝了一气。

    舒念眼看崔述精细煮的好白茶,被他一气牛饮,大是心疼,将壶拎在手中,“打个蛋花汤给你?”

    苗千千囫囵咽了,抹抹嘴,“随便垫垫就得,咱们看西洋景要紧。”

    “是什么?”

    苗千千忽地谨慎起来,四下看了一回,凑到舒念耳边,小声道,“还记得姑余给咱们定踪的九人头么?”

    当日苗千千知会姑余大管事,去凌阳接回崔述,甘家兄妹很是感激,便答应给他九高手定踪。

    “怎么?”

    苗千千神秘道,“有异动。”

    舒念还不及言语,忽听“哐”的一声大响,屋门自内推开,一个声音凉沁沁道,“二位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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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隐陵

    ◎与我说便是,不用烦扰千语。◎

    舒念应声回头, 便见崔述立在门边,一掌重重按在摇摇欲坠的门板上,目光凌厉。

    苗千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崔述仍旧一身松垮垮的白布中衣,赤足踩一对木屐, 伶仃立在当地。虽睡了一时, 气色却越发不济, 苍白的一张脸衬一头凌乱的黑发——南疆烈日灼灼, 小吴侯这般落魄情状, 倒似一只阴森的游魂。

    舒念起身迎上,“怎么起来了?”

    崔述双唇抿作一条直线, 半日不言语, 目光留在原地,盯着苗千千, 只不看她。

    小吴侯这是起床气发作?舒念扶住他手臂,摇一摇, “阿述?”

    崔述肩部线条骤然放松,手腕一翻,倒握住她肩际, 轻轻推到身后, 向苗千千道,“来此何事?”

    苗千千愣住, 磕磕绊绊道,“师尊不在,寨子里有要紧事, 自然要与师妹言语一声。”

    崔述冷笑, “什么要紧事?吃饭?”

    苗千千一丈粗的神经终于有了点触动——小吴侯这么生气, 难道是因为自己使唤师妹做饭?连忙一整神色, “姑余昆仑有异动,特来与师妹商议。”

    崔述眉峰一动,提步上前,坐在舒念的椅子上,“有何异动?”

    苗千千便拿眼睛瞟舒念。

    舒念暗道一声爱莫能助,退后一步避入屋中,往柜中寻出一件崭新的春衫提在手中。再出去时苗千千已在一五一十汇报定踪蛊来龙去脉,难免好笑,将衫子抖开,披在崔述肩上。

    崔述低头看了一眼,是件男式青衫,墨色滚边,不由皱眉,就手推开,“不要。”

    舒念哪里理他,锲而不舍强行披上,将头发拢在一处,拉到衫子外面。

    崔述挣扎一下无果,只得由她。

    苗千千看得目瞪口呆,见舒念拿眼刀扔他,才又清清嗓子续道,“如此便有九只母蛊在我手中,约摸十日前,九蛊同时东行,一路不住,平日里便有移动,也从未九蛊同行,这事着实稀奇,我便特特留意。昨夜回去看时,发现九蛊忽然同时停住……算一算时日,从姑余东行,马行十日,这是到了武岳地界?”

    舒念心中一动,武岳一门往姑余,找崔述寻仇,姑余高手却暗中齐至安阳,难道要趁虚而入,端了武岳老巢?

    崔述看了她一眼,“与凉从来与世无争,兼修束手道,不至如此。”

    舒念还待争辩,崔述已不理她,转向苗千千道,“说完了?”

    苗千千一滞,“说完了。”

    “回吧。”崔述便道,“以后这种事,与我说便是,不用烦扰千语。”

    苗千千欲言又止,忍了半日,慑于小吴侯武力,终于识实务听话,“是。”

    “我知你心中不服。”崔述忽道,“只是你若想平安做苗氏继任掌门,还是听我一言为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苗千千一掌拍案,正待作势,崔述又道,“你若不信,大可试上一试。苗氏继任掌门自来以千毒九卷和九人头为信,千毒九卷已在你手,九人头与凉助你一臂之力——你便以为掌门之位非你莫属?我看未必。”

    崔述抬手,轻扶桌案,随意推演,“若我将苗北望擒在手中,命他当场将掌门之位传给千语,都是自家弟子,传位给谁有甚区别?性命攸关之际,你说他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苗千千一滞。

    崔述又道,“或者也不需这等麻烦,我现在便将你一掌拍死,你却猜上一猜,将来谁来承继你的千毒九卷和定踪母蛊?”

    苗千千瞬时偃旗息鼓,识时务道,“小吴侯说哪里话,焉有不服?”

    崔述站起身,“我对苗氏之事绝无兴致,千语更加志不在此,你自做你的苗氏掌门,我二人无来由与你为难。唯独借居寨中一事,添些烦难,还望见谅。”

    苗千千被他一顿揉搓,最后一点火气都消弭无踪,嘻嘻笑道,“小吴侯与师妹一对璧人,日后成婚,咱们便成了一家人,百花寨便是自己家,有甚烦难处?”

    舒念原本兴致勃勃地看热闹,话风忽然转到什么婚事,一时大怒,“说什么呢?”

    苗千千看崔述面无愠色,哪里还怕她?嬉皮笑脸道,“师兄静等师妹佳音。”拍拍屁股便跑了,跑几步回头,“阿盆抓鱼去了,晚些提两条来给小吴侯加餐。”

    舒念顿足,“怎由他胡说?”

    崔述瞟她一眼,便往里去,身形一动,那件外衫随风飘摇,坠在地上。他却连看也不看,信步进屋。

    舒念拾起衫子,左右看了一时——布料细致针脚平整,哪哪都很合规矩,这是发哪门子的邪火?

    便也不去理他,自提了把花铲,往药圃伺候药草,这松松土,那浇浇水。正百无聊赖间,晴空一个闷雷,乌云四聚,南疆天气多变,骤雨将至。

    只得扔下花铲回去。一进门便见脾气很大的小吴侯坐在窗边,半个身子伏在窗棂上,兀自出神。

    舒念自去洗手,身后一连片水响,大雨如期而至,湿冷的水意携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崔述跟老僧入定一般,仍旧伏着不动。

    舒气上前合上窗格,摸摸崔述脸颊鬓发都是湿漉漉的,取一条干帕子递过去,“擦擦。”

    崔述不接。

    舒念意气顿生,索性将巾子兜头蒙上,没头没脑一顿搓揉,一时移开,但见崔述被揉搓得满面通红,目含怒意,忍不住又笑起来,“小吴侯这是起床气没消,还是特意跟我生气呢?”

    崔述一把推开她,翻身下榻,踩着木屐往床上躺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出神。

    舒念大觉没趣,灰头土脸出去,自往药房配药,搓药丸装瓶。她自来一入药房便不知时日,待得忙完,已是夜时,天空被骤雨洗过,漫天繁星,出奇晶亮。

    舒念将瓷瓶塞入袖中,便往外走,一掀门帘,黑暗中一人倚门而立,衣冠风流,如霜落梅枝,皑皑皎洁——

    崔述靠在门边,应声抬头,定定看她,目光盈盈,暗夜生辉。

    舒念不由自主停步,想了一想,戏谑道,“小吴侯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此时院外苗千千石破天惊一连声大叫,“师妹,我送鱼来啦,快出来!”

    崔述一动,站直身子。舒念扁扁嘴,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他身前,故意哼了一声,跑了出去。

    苗千千拎着两条洗剥干净的鱼,已经等不及在往里走。舒念下了遮雨廊,刚好迎上,眼珠子一转,“师兄别走了,晚间一块吃饭?”

    苗千千咽一口唾液,强自按捺,悄声回绝,“你家那小吴侯又凶又恶,我怎敢?师妹若果然疼我,等他走了,单独烤了给我吃吧。”

    拍拍屁股便跑了。

    舒念无言以对,将两条鱼胡乱扔在厨下,便出来舀水,转眼便见崔述一身红衣,孤伶伶立在廊下,静夜之中,倒似只被人遗弃的丧家犬,难免来气,“看什么看?不来帮忙么?”

    崔述眉目一展,如被什么瞬间点亮,整个人活泛起来,一时过来,“需做什么?”

    舒念正低头寻摸砍刀,闻言讥讽道,“小吴侯只管站着训人便是,不需做什么。”

    崔述脸色骤变,瞬间褪尽血色,白得瘆人,“念念倒很心疼苗千千。”

    舒念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勃然大怒,“胡说些什么?”

    崔述别转脸,望着窗外不言语。

    舒念眼看一口黑锅扣上自家脑袋,将砍刀一立,恶狠狠扎在案板上,质问道,“特意给你做的衣裳,想扔便扔,小吴侯真是威风八面。”

    “什么衣裳?”

    “您老人家今日亲手扔在地上那件。”舒念拔下砍刀,咣咣连声,剁下两只鱼脑袋,“怎么,看不上?”

    崔述骤然抬头,面上神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凭空抹去,连眼神都飘忽起来,怔忡道,“你做的?给我?”

    舒念一滞,她哪有做衣裳的本事?然而此时否认难免大煞风景,硬着头皮道,“要不呢?”

    崔述定定立了一时,忽尔转身,疾步出去。

    舒念摸不着头脑,索性仍旧剁鱼,忽一时脚步声响,崔述回来,气急败坏道,“衣裳呢?”

    “扔了。”舒念不抬头,“小吴侯瞧不上的东西,我自当识趣些,撕作布条擦地。”

    将鱼煎了,兑水炖汤。一时回头,不见崔述踪影,渐生忐忑,正待出门去寻,却见崔述低头坐在廊下,他大病一场后本就瘦得可怜,此时身后灯火辉煌,身前满院漆黑,看着好不凄惶。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凑到近前,“阿述,姑余一门去安阳,果真不会生事?”

    崔述别转脸,“不会。”一开口便听自己声音涩滞,不安地动了动,好一时才又续道,“姑余一门有一隐秘陵寝,就在安阳,犯过大错不能入祖陵的紧要人物,都葬在隐陵。”

    “你是说——”

    “你有所不知,与凉犯过大错。若苗千千所言无误,九高手同时去往安阳隐陵,恐怕——”崔述默默摇头,“我想去安阳看看。”

    舒念眨眨眼,促狭道,“既然如此,今日晚间这一顿,便当我给小吴侯送行。”

    崔述倏然抬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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