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玉中娇 > 40-50
    第41章

    ◎他很嫉妒裴昭◎

    方柔听清裴昭的声音, 当即露了笑脸,站起身向前相迎。

    这个姿态又叫沈清清分了神,她见过方柔与萧翊相处,向来是萧翊主动多些, 方柔起先笑容也多, 可不知为何到后来, 她总察觉出一丝小心翼翼。

    眼下见着方柔拉着裴昭的胳膊,柔声细语问他去了何处, 说了何事,又说起惦记上回在小北街那家南派馆子做的卤水鹅, 央着裴昭今晚带她出门打牙祭。

    姿态娇俏讨喜, 巧笑盈兮, 教人如何不折腰。

    沈清清不知道方柔是否也曾这般面对萧翊,只是在她与方柔初识那阵子,这位灵动有趣的美人只能在西辞院虚度日月,初时还能察觉她对萧翊的爱慕之情,到后来……连红果绿芜都品出了古怪。

    她们今日再见,沈清清才真正意识到, 方柔的性子外放开朗, 止不住地爱笑, 还喜欢与裴昭打闹逗趣,并不是她在宁王府见着的那位沉静寡言的娇柔美人。

    而裴昭也与外界传闻相去甚远, 绝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只要方柔所问所求,他无不轻声作答,知无不言, 言语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慢, 也没有指责她恃宠而骄的嫌弃。

    许多世家夫妻间是说不上多少话的, 甚至连她的爹娘也如此。

    父亲在外的事务从不摆在母亲跟前说,黄氏也十分守节从不多嘴过问。是以,她自小明辨事理,知晓一家之主对外,当家主母持内,平衡克制方能维护家族的和睦。

    可这并非恩爱夫妻间应有的姿态。

    夫妻之间,应当像方柔与裴昭这般相处才对……旁人瞧着都能生出一丝甜,每一天都有盼头,而不是像她如今,只得打听夫君的行迹,甚至许多时候,连打听也无果。

    沈清清神思飘远,见方柔在闹,裴昭只是拉着她的手淡淡笑着,心中生起无限感慨。

    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罢了,裴昭拉方柔走向前,朝沈清清施礼:“裴昭见过宁王妃。”

    这声敬称将沈清清的思绪扯落在地,与她听来竟有了一丝憋屈的意味。

    她回过神,忙朝他颔首:“裴将军有礼。”

    方柔见着心上人,此际心情舒爽,下意识笑道:“娘娘,小北街那间馆子你去过么?若没旁的事情,你与我们同去吧!”

    沈清清再次深刻认识到,方柔的确热情纯善,心思简单。

    裴昭没有说话,只是淡笑着望向方柔,似乎并不介意。

    可沈清清摇了摇头:“那馆子我还未去过,只不过今夜怕是没口福。尚书大人作东宴客,早前李公子说了门亲事,两家人头回见面,请了殿下作见证,我须得同去。”

    方柔听得此言,嘴角一颤,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很快复了平静。

    裴昭轻笑:“无妨,下回若我不得空,还请娘娘屈尊陪夫人再去一回,满足她这口腹之欲。”

    他轻轻握着方柔的手,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了过去。

    方柔闻言低笑,抬手轻推了他一把,语带娇嗔:“将军好不讲理,明明是你爱吃新鲜,在娘娘面前却把自己摘干净。”

    这一下,又叫沈清清晃了眼。方柔旁若无人地释放着对裴昭的爱慕,实在性情外放,与她所见的任何一位女子都不相同。

    方柔真心爱慕一人,竟能这般坦然地将心思和盘托出,主动而热情,姿态真切相守相待,让对方不必猜忌迂回,尽情享受这份爱意。

    她心中泛出一丝苦意,又带了些欣慰。

    方柔的确变了许多,又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性情,连她也由衷欣赏,何况是男子。

    她暗赏方柔那份逃离的勇气,与其将方柔关在王府郁郁寡欢,倒不如将这只雀鸟放出牢笼,得以自由高飞。

    方柔现下这般自在安乐,她瞧在眼里也自发地为她感到喜悦。

    三人又对坐闲谈了几句,眼见时辰不早,沈清清传了嬷嬷入内将贺礼呈上。

    期间嬷嬷只悄眼看了看方柔,面上并无异色。

    此事了,三人并没多说旁的解释,可彼此心知肚明。沈清清此刻竟暗自庆幸,萧翊对她不闻不问,夫妻间不说话也成了好事,免去她可能会面对的盘问。

    萧翊心中作何感想她不知晓,可若他问起,沈清清打算瞒过去,就说她也没见着,送去贺礼便离了将军府。

    贺世忠将沈清清送出大门,宁王府的马车悠悠离去。

    就在马车离去后不久,一道灰影拔身而出,汲汲消失在屋檐之后。城东宁王府,萧翊坐在望湖院的书房之中,静听暗卫回传的消息。

    那传话的年轻人已说完许久,屋内却寂静无声。

    何沉大气不敢出,暗卫一直低着头不敢擅动,直到萧翊冷哼:“一拍两散,是么?”

    他修长的食指轻敲书案,屋内传出一阵空堂的闷响,却令人不寒而栗。

    “不着急嫁人,没人瞧不上她……”萧翊冷笑,“不愧是孤看中的女子,果真好气魄。”

    他收了动作,忽而朝后靠在椅背,抬眸瞥了眼暗卫,“小北街哪间馆子?”

    “回殿下,方姑娘说的是竹南小馆,上月才开张。”暗卫稍抬眸,却见着何沉朝他打眼色,忙继续说下去,“属下已打听过,今夜小馆的雅间都已定了出去,名目里没有裴昭。想来方姑娘是临时起意,二人前去只在大堂雅座用饭。”

    萧翊慢条斯理地理着袖边,只淡声:“都订出去了?”

    何沉忙接话:“属下这就去办。”

    萧翊垂眸没再言语,二人徐徐退下。

    甫一出望湖院,那年轻人欲言又止,何沉疾步在前,快声说:“怎么了?”

    年轻人鼓起勇气:“何大人,先前回传的密函,听您吩咐统统去了方姑娘对裴昭的称呼,如此、如此合规矩么?”

    何沉步子猛地顿住,冷眸瞪了他一眼,年轻人即刻垂下头。

    “将这事烂在肚子里,殿下越迟知晓越好。”

    暗卫低声应下。

    华灯初上,京城入夜后愈发热闹。

    京都尚书府,李家只盼来了王妃一人,李明铮不便打听,期待悄悄化作一声叹息,面上仍欢欣意满地将贵人迎进门。

    沈清清倒是主动解释,说殿下忽有公务处理,入夜还须进宫与圣上禀报此事,由此只得抱憾缺席,让李尚书多多包涵。李明铮心底门儿清,心知萧翊仍因云尉营一事对他颇有微词。

    可他面上没说什么,寒暄几句,引了贵人落座。

    城北的夜集分外热闹,竹南小馆在其中稍有格格不入之嫌。

    此间食楼装潢雅致,很有南派风韵,是个亲友闲谈、眷侣幽会的好去处。方柔和裴昭赶着点到地方,将将好坐进了大堂最后一张雅座。

    方柔方才走得急,坐稳后忙饮了一杯茶,拍着心口:“我说得早些出门不是?差些就吃不上了。”

    裴昭笑着给她满茶:“吃不上这间,我带你去别处就是了。难不成还能饿着你?”

    他点好菜品,方柔细听着,有她上回爱吃的几样,也有几道新鲜的菜色。

    竹南小馆今夜客满,可大堂却不嘈杂,因来此处的客人大多两人成对,彼此间交谈轻声细语,伴着琴弦妙音,宾客尽欢。

    先上了道葱油淋虾,飘香四溢,上回裴昭带她来尝新鲜,偏巧那日货船停航,由此南方运来的活物没能如期抵达码头,两人就此错过。

    这回总算能吃上,方柔拿筷子夹起一只,裴昭却已将剥好壳的虾仁放到了她的碗中。

    “趁热蘸着油汁尝尝?”他挽起了袖口,丝毫不摆架子。

    那拿剑持弓,舞刀弄枪的一双手,此刻心甘情愿地替她干杂活。

    方柔心间一暖,夹着虾仁沾了那酱汁,却递到了裴昭面前,“阿弈先尝尝。”

    她挽了云袖,姿态不容拒绝。

    “你我这般推来让去,一碟虾得吃到三更天去。”他无可奈何地低笑着,最后还是张嘴咬住了虾仁,斯文地咀嚼下肚,点头称赞。

    也就吃这几口的功夫,他又剥了两只虾,不由分说地放到方柔碗中,又将酱汁推到她面前,非要她快些品尝。

    方柔笑着咬了一口,随即发出饕足的感叹,那模样看得人食欲饱满。

    又有几道新菜式端上来,两人逐一品尝而过,莫不是你夹到我碗中,就是我勺几许送到你面前,情意绵绵不绝。

    两厢欢好情投意合的男女无非如此,竹南小馆内每个角落都发生着类似的情景,而在二楼雅间的某一处,却有道灼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

    她此时吃了道起酥的点心,嘴角漏了些碎渣,裴昭笑着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替她拭去。

    他的手指无意间碰着了方柔的嘴,美人朱唇轻启,露出两颗皓白的牙,模样竟带着些别样的欲。

    二楼雅间里,萧翊握着茶杯的手兀自发力,青筋隐现。

    方柔刚进王府之时,吃相还跟现在这般自然,席间话也很多。

    只是不知为何,慢慢地便收敛了这份天真娇憨,吃饭斯文得体,话也少了很多,瞧着与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并无二般。

    他也曾为她擦去嘴边的痕迹,那日她尝了口他从宫里带出来的奶糕,一点点白沾在唇边,他抬手替她抹去,最后手指故意伸进了她的嘴里,让她轻咬住,而后指腹重重地压住她的唇,颇有些日爱昧的意味。

    萧翊当下便红了眼。

    那晚他半哄半强泊地与方柔尝试了新花样,她詭,.着,紧张地抓着他的手,秀眉辛苦地拧在一起,发不出声音,萧翊被她那些无意识的唇,.尺接触撩,拔得浑身发烫,最后还是依照本心所愿收不住情绪。

    他眼下见着相似的场景,心中升起莫名的妒意,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可自从方柔和裴昭回朝,他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嫉妒裴昭。

    尽管暗卫每日回传,方柔和裴昭从未同屋共眠,可于萧翊看来这是迟早的事情。

    正如眼前所见,他们的关系已相熟到了这般地步,发乎情意的亲密的接触也已有过,最后那一步之遥,他不信裴昭面对方柔能再忍多久。

    雅间内沉寂无声,萧翊独坐在窗边,何沉在旁背手静候吩咐,大气也不敢出。

    食桌上,几道菜品与方柔面前所呈一致。

    萧翊终于提了筷子,依照方柔先前品尝的顺序,逐一吃了下去,仿佛此刻与她对坐谈笑的是他那般。

    他浅尝辄止,又放了筷子,漱过口,再无心享用。

    看方柔吃饭是一种享受,她总是十分捧场,并不挑嘴,平平无奇的菜品也能被她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萧翊看在眼里,胃口不自觉间也变得很好。

    可自从方柔离开后,他已许久没再舒心惬意地吃过一顿饭。

    他转眸的刹那,方柔却恰好抬起头,作了个放松的姿势,无意间往楼上一瞥。

    虽小窗只开了道窄窄的缝,可萧翊清晰地瞧见方柔嘴边的笑意霎时僵住了。

    裴昭察觉到方柔脸色不对,顺势回头,在他望过来的瞬间,雅间里的人早已起身离去。

    何沉默默跟在萧翊身后,门外是陪着笑脸的掌柜。

    “殿下今日吃得可满意?多有不周,望您担待体谅。”他跟在萧翊身后两步,亲自送别贵人。

    “孤没胃口。”萧翊沉声,忽而停了步子,“后厨可备着鲜奶?”

    掌柜一怔,虽不知萧翊意欲何为,快声答:“回殿下,日常都备着,南方菜系有时以鲜奶为……”

    萧翊一抬手,并不想听他啰嗦。

    “做一份奶糕。”他又提步,朝另一侧楼梯走去。

    掌柜忙跟上:“殿下,这……奶糕送去何处?”

    何沉按住了掌柜的肩,不叫他继续跟随,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只见掌柜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何沉,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何沉冷声:“掌柜手脚可得快些,还有,该怎么说怎么做,无需我提点了吧?”

    掌柜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头点得跟拨楞鼓似得,领了命快步往后厨奔去。

    方柔紧紧盯着那扇小窗的缝隙,心绪不宁,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停。裴昭见她魂不守舍,可方才转过头去却并未瞧见异常。

    他原想拦住小二,打听那雅间里客人的来历,可传菜的伙计却恰好端来了一份新出炉的奶糕。

    糕点光滑白嫩,像水豆腐般令人食欲大开。

    方柔瞧见那碟子上的食物,霎时间脸色大变,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裴昭蹙眉:“小二哥,你上错了。”

    他一笑:“客官,今日小馆酬宾,点了海味的贵客都赠奶糕,您且慢用。”

    说罢,他甩了裴昭的纠缠,转身一溜烟没入了人堆里,快步回了后厨。

    裴昭觉得古怪,刚打算喊来掌柜,不料方柔低声阻止:“阿弈,算了。”

    他转头看着方柔,担忧道:“小小,你担心是殿下?”

    她摇了摇头,轻叹:“不重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果真是他,咱们必然查不出破绽。若不是他,日后此事传扬出去,反倒叫他得意自满,耻笑咱们杯弓蛇影。”

    “我知晓萧翊想吓唬我,想提醒我京都是他的地界,可我偏不让他顺意……你瞧不出来么,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只得用些小手段。这是好兆头,只叫我再次明白过来,他也有所忌惮,并非能够只手遮天。”

    说罢,方柔浅浅一笑。

    裴昭喜出望外,本还以为方柔会将此事放在心中,不愿与他吐露忧愁。

    不料她竟毫不在意,甚至极其看轻萧翊试探的小手段。

    于裴昭来说,他与方柔心有灵犀,一人之下的宁王再跋扈又能如何?

    萧翊始终头顶天子,并非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今他是身负军功的朝廷重臣,而方柔是他有圣命婚约的妻子,萧翊哪怕心中多恼怒,也再无可奈何。

    “阿弈,我已吃好了,咱们回家去。”方柔又轻声说了一句,裴昭怦然心动。

    方柔称将军府为家,不久之后,那里就是他与方柔的家。

    他心中大为满足,笑意藏不住地挂在脸上,大方地给了伙计一块碎银,嘱咐无需找零。

    方柔瞪着眼睛,嗔怪:“那可是钱啊!”

    裴昭笑着将她拉起,“无妨,我心底欢喜。”

    她抬手轻锤上他的肩,摇头叹气,任由裴昭握着她的手离了席。途径帐台,掌柜赔笑送客,嘴里快:“二位觉着菜品可好?”

    裴昭笑着点头,本想夸几句,谁知方柔先踏出半步,含笑道:“菜肴色香味俱全,只是,最后那道甜点差强人意。”

    掌柜脸色一滞,嘴角忍不住地颤了颤,心虚道:“姑、姑娘觉得哪里不妥?”

    方柔冷笑:“面上看着好,里头倒像藏着毒,我嫌脏。”

    这几句分明在指桑骂槐,掌柜不解其意,又听方柔口无遮拦说什么□□、嫌脏,生怕其他食客听了去,忙高声压去她的话头。

    “姑娘切莫胡言!你若不喜,这单买卖我白送你便是!”

    方柔一哼:“倒也不必,我并没吃那糕点,掌柜自可留着喂狗去。”

    裴昭忍着笑意,跟在方柔身后出了竹南小馆。

    回将军府的路上,方柔再没提起饭席间的不愉快,坐在马车上不住撩着帘子朝外望。

    裴昭坐在一旁笑望向她,并不多言。

    小北街离将军府并不太远,马车徐徐到了大门外,裴昭牵着方柔落地,二人一同入府,期间神态亲昵自然,十指至始至终都未松开。

    在宁王府望湖院内,萧翊阴沉着脸,前来复命的属下静候多时,可他并没让暗卫开口。

    原先他只能通过文书上的只言片语,去捕获方柔全副身心投之于旁人的事实。哪怕那些文字再刺眼,也不及他今夜亲眼目睹所带来的冲击强烈。

    他在竹南小馆已极力克制,明明不愿意见得那样分明,可目光总是不由自己地越过那扇小窗,牢牢地盯着方柔的一举一动。

    她熟悉的一颦一笑,对待心慕之人才会露出的俏皮,还有细致温柔地对待,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天上明月。

    直到今夜,萧翊真正意识到,方柔的确早已移心。

    金丝笼中,小雀儿正静伏在旁梳理羽毛,萧翊的手指轻抚过笼边,那雀儿却像察觉到主人的气息那般,即刻往前跳了跳,想越过樊笼与萧翊亲近。

    他眼眸微压,心中五味杂陈。

    连一只小雀鸟都知晓向他示好,他近来每日给它添水加鸟食,闲来无事逗逗趣,还将它放出笼子留在指间,这雀儿已十分依赖他的存在,哪怕离了笼也没有飞走。

    可方柔……

    暗卫与何沉俱目不斜视,屋内只有小雀鸟叽叽喳喳的清脆之音。

    萧翊终于开口:“说吧。”

    暗卫轻轻吸了口气,徐徐道:“方姑娘没吃那糕点,说她嫌脏。”

    何沉呼吸一沉,以雷电之势瞥了眼暗卫,嘴角颤了颤。

    那暗卫继续道:“方姑娘与裴昭说,她今日更加明白,殿下并非只手遮天,所做只是为了吓唬她,叫裴昭别放心上。”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何沉紧悬着一颗心,生怕萧翊下一瞬点了他的名,交代些不亚于刀山火海的任务,他甚至想到萧翊或许会命他今夜潜入将军府,将裴昭的人头带来复命。

    可出乎两人的意料,萧翊居然轻声笑了起来。

    他挑起嘴角,那笑甚至算不得违心,何沉瞧着却惧怕不已。

    “在她眼里,孤原来只有这点能耐。”他语气轻松,似乎毫不介怀那般,颇有兴致地一直逗弄那只笼中雀。

    何沉不敢言语,只觉萧翊这回所行,他久久猜不透。

    今夜送去那份奶糕,连他也能肯定方柔断不会吃,无非提前暴露行迹惹人猜忌,可他的主子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虽然他让掌柜找了个借口送点心,但傻子也不会信。

    这是何沉头一回看不懂萧翊,可他自然不敢多嘴过问,难不成主子单纯只想给方柔送份她往常喜爱的点心?

    何沉猜到这,忙强令自己扼住了这荒唐的想法。

    说话间,门外又有暗卫前来复命。

    人走进来,萧翊瞥了眼,是安插在将军府的那一组人手,看来他们回府之后并没有立刻分开,而是发生了些事情。

    他嘴边的笑忽而褪去了,一阵强烈的猜忌萦绕而起。

    暗卫行礼,看清了何沉的眼色,随即道:“裴昭与方姑娘提起了行宫冬祭一事,还说待去到行宫,正好与她商议大婚当日宴请的宾客名目。”

    寥寥几句,再无下文,一时间再无人声。

    萧翊望着暗卫,蹙眉:“如此而已?”

    暗卫倒是一怔,萧翊从未这样追问过,因他们跟随何沉做事已久,深知办差的要领,主子不问不得擅自开口,可一旦授意汇报消息,则务必言简意赅一次说完,不得叫主子生出言而未明的误解。

    他忙俯身:“殿下,裴昭与方姑娘说完,便将她送回了院子,裴昭独自回房后未再外出。”

    萧翊眉头不展,可心中那阵猜忌和不安逐渐淡去。

    他沉息,手指轻抬,暗卫徐徐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何沉一人。

    萧翊逗弄着那只雀鸟,最后照例宿在了书房。

    何沉在他步入屏风之后,熄了书案上的油灯,他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个摆在角落的方盒,赶紧挪开眼,再不敢多留意。

    夜凉如水,屋外竟开始起冬霜,天时越发冷了。

    行宫冬祭如期而至。

    第42章

    ◎宁王殿下正看着你◎

    每年随皇帝前往行宫的大臣, 俱是位高权重的心腹朝臣,偶有几位近来颇受倚重新面孔,得赐天恩,但也并不影响原有的稳固格局。

    正如苏氏笼络的那批太傅党, 以及以萧翊为首的宁王党。

    自然, 还有像裴昭这种偏是瞧不出立场, 可各派都对他忌惮三分的局外人。

    裴昭放眼本朝自是独一份的存在,他今日着一身素黑长衫, 因是冬祭正典,由此披了轻甲银盔, 腰佩长剑, 更显器宇轩昂。

    他端坐马背, 站在队列之前,目视皇帝与皇后登上圣驾,正是此际,天空竟开始飘落皑皑白雪,那雪花似飞羽流絮缓慢洒落,京都银装素裹, 别具风华。

    裴昭身侧的马车忽然被撩起了帘子, 有张如雪透白的小脸露在银裘之后。

    方柔探出手来, 一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她好奇地透过小窗望着远空, 眸色里满是憧憬喜色。

    他目光下落,无限温柔,定望着方柔的小动作。

    方柔转眸, 恰好落到了他的眸光之中, 暗意绵绵, 悄然蔓延,裴昭朝她悄悄眨眼,撩嘴一笑,方柔掩嘴忍俊不禁。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萧翊看尽。

    他眸色深沉,最后勒紧马缰,猛一抽鞭,身披金甲的坐骑高嘹一声,车队缓缓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皇城启,经由东门大街一路出了城。

    雪越下越大,方柔掌心里捧着个手炉,此刻那阵暖意正浓。出城后,阵列稍换,各朝臣皆落马登车,换亲兵侍卫在前领路。

    裴昭解了盔,撩开帘子俯身走进车厢,那阵冷意吹拂进来,方柔猛一被风拍了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忙按住帘子,撩袍坐在她身旁,银盔放在手边。

    方柔自然地放了手炉,一双白嫩的手拢住裴昭的十指。他掌心有些粗砺,触感冰凉,像外边飘落的鹅毛大雪。

    她的手渗着暖意,一点点围拢着这阵凉,裴昭皮肤上冷意渐渐散了。

    裴昭安静地望着方柔,由她摆布,由她热切而细致地散发着对他的爱意。

    她察觉裴昭的手不再那样僵硬,欢喜地抬眸,嘴边笑意浓郁:“不冷了吧?”

    裴昭心弦一颤,松出手,长臂绕到方柔身后,将她轻轻拢在怀中,“小小以为我是琉璃制的不成?带兵打仗历酷暑寒冬,风餐露宿皆是常事,这远不算什么。”

    另一只手拿起炉子,重新塞回方柔掌间,“你对我这般贴心,我总觉着活在梦中。”

    他俯身咬在她的耳畔,声色低沉。

    方柔脸一热,竟主动搁下手炉,抬起胳膊揽住裴昭,整个人倚在他怀中,语气恳切:“不是梦,阿弈。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你,或许你我最初只是因彼此相助,可我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对你好也非作戏,我发自真心爱慕你,想与你成婚。你不信么?”

    裴昭一时没说话,方柔有些急了,忙又搂住他的身子,力道紧了紧,蹙眉疑惑地抬起头,脸凑在他下巴边缘。

    只见裴昭神色复杂地望下来,他自知她向来不惺惺作态,性子格外直爽热情,可现下也是头一回亲耳听见方柔的陈白。

    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方柔以为他仍不信,身子稍稍仰起,双手揪着裴昭的甲衣,侧过脸吻上他的唇。

    她的动作略带羞怯,可姿态却无比主动热情,她尝试着那些能叫他愉悦的小动作,裴昭很快便丢盔卸甲,一手搂过她的肩,贴紧他的身子,轻抚着她的脸颊,化为主动攻占的那一方。

    方柔喜欢他这一分不经意流露的霸道,又是更加渴切地回应着他。

    一阵暧昧蔓延,可裴昭及时收了不雅。

    他轻吻着方柔的额头,她在他怀中呼吸急促,脸色绯红,两人的十指仍紧紧地交缠在一起,方柔觉着她的手指都被裴昭握疼了,原来他也并非时刻那般温柔,裴昭是男人,他也有情难自持的时候。

    可同样的,裴昭的自制力一向惊人,他在云尉营熬新兵的耐力已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在对待方柔这件事上就更加自持。

    皇家御辇浩浩荡荡,车行半日,众人顺利抵达行宫。

    内务府打点好了一切,帝后先行入内,因此刻不在朝堂皇城,皇帝的姿态宽和许多,他没依照规制,强令众人候在正殿听宣,而是礼退朝臣,让一众先回各自的院子落脚取暖,稍后再听传议事。

    这是方柔头一回察觉这位皇帝的仁慈之处,她早前听裴昭提起帝君,言辞中无不离一个“仁”字,心中不由还有些好奇。

    她从未与皇帝打过照面,由此只得以萧翊的性情投射到他的兄长身上,如此,在她心里,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个词扯上干系。

    不过她无意在裴昭面前妄议君主,只当自说自话。两人站在殿内恭送帝后离去,内务府调遣了一批宫女分别引路。

    也正是此际,大家的姿态稍稍放松下来,方柔稍稍抬眸,却见着站在苏太傅身侧的那抹鹅黄倩影。

    苏玉茹正别过脸,定望向她,察觉到方柔的目光投来,苏玉茹轻轻挑眉,朝他们这边抿嘴一笑。

    方柔心底讶异,可也拘谨地对她投之浅笑,不愿在众人面前暴露。

    此次随行的朝臣家眷之中,唯独沈清清知晓她的过去,方柔本还很安心,毕竟她先前曾在花程节露过脸,京中不少闺阁小姐都与她有一面之缘。

    不料苏玉茹竟随同苏太傅前来行宫,这是方柔没有意料到的故人。可她见苏玉茹的神色如常,似乎丝毫也不讶异她会摇身一变,成了裴昭未过门的夫人。

    方柔忙转过脸,却不慎用力过猛,眸子里忽然撞进一道月白长衫。

    她旋即定住动作,不敢再往上抬眸子,慢慢将头埋低,呼吸也失了稳。

    也正是此际,有双精巧的绣鞋迈步近身,“弈宣,别来无恙。”

    苏玉茹似得了苏太傅的授意,无所顾忌地走向裴昭,打算与故人寒暄一番。

    裴昭朝她颔首一笑:“苏姑娘安好。”

    方柔这便抬起眸子,总算有了恰当的时机别过视线,随同裴昭与她问好。

    谁知苏玉茹打量着二人,忽而掩嘴噗嗤轻笑,她没说话,却抬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脖子,目光一直盯着裴昭。

    方柔好奇地望过去,登时红了脸。

    方才他们在马车上互表情意,一时失了准,裴昭今日着一身墨衫,本瞧不出来那抹唇脂染上了衣襟。可苏玉茹眼尖,只是一瞥,便发觉那抹淡淡的水红有部分印上了裴昭的皮肤,不凑近些实在瞧不真切。

    “我还当弈宣不解风情,原来竟有这般高明的作派。”她的声音并不大,眼下大部分朝臣都随内官前去别院,殿内只剩寥寥几人,周遭无人察觉。

    方柔和裴昭仍因这话变得手足无措,裴昭忙伸手拉高了领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以掩盖这阵局促。

    方柔半个字也不敢说,呆愣愣地望着笑意盈然的苏玉茹,只得以沉默应对。

    总算来了位宫女救场,她默默朝三人一福,随后将方柔和裴昭引到一旁,带他们前去别院。

    方柔转过身的刹那,萧翊的目光终于追了过来。

    他冷眸一扫,望着方柔颇为依赖地拉着裴昭的胳膊,在陌生环境本能地寻求倚靠。

    一转眸,瞥了眼心思难测的苏玉茹,耳畔不由自主回想起她方才的调侃……

    他自知方柔天真热情,对男女之事毫无保留,有一种生涩的媚态,足以令每一个男人为她折腰。

    萧翊脸色阴沉的转过身子,内官已在旁恭候。

    他一直沉默,看了欲言又止的沈清清一眼,提步径直朝殿后走去。

    方柔随裴昭进到小院,屋内已升起了炉子。那引路的宫女将人带到,随即福身退下,二人进到厅内取暖,里头已候着两名伺候起居的宫女,自答名叫清月、清柳。

    她们殷勤地替二人添热茶,又逐一递上暖手炉,裴昭背手未接,独自走到屏风之后卸甲,方柔握着炉子掂了掂,转眼见清月打算去伺候裴昭更衣。

    她抿了抿唇,迅速放下了炉子,朝前快走了几步,按住清月的胳膊,柔声说:“我来便好。”

    方柔说完,下定决心那般绕过屏风。

    谁知裴昭动作快,此时已摘了铠甲,上衣因先前列阵之际淋了雪,后化水起了层湿气,许是穿在身上难受,由此他将外衫和里衣一并脱去。

    方柔进到屏风之后,闯入眼帘的便是裴昭光着膀子,背上满是新伤旧痕留下的痕迹。她一时怔然,绞起袖子愣在原地,直到裴昭察觉动静回过身。

    裴昭及时披了件干净的衣裳,两襟大敞着,几步朝她走近:“吓着了?”

    方柔摇摇头,脸颊浮起一丝莫名的热意。

    “师兄和师父身上也有许多伤疤,我小时候见过。”她顺手取了外衫,踮起脚绕过裴昭的背,替他仔细披上。

    裴昭却按住她,接过衣衫自行穿戴,“你无需替我做这些,我对你别无要求。”

    “可我想试试。”方柔的手指按在他胸膛,细心地替他拢好里衣。

    她细声:“你对我好,我自然也想对你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算不得要求。”

    可她还是慢了裴昭几分,他的速度是在军营里历练出来的,沙场瞬息万变,一个转眼也许就决定了成败,方柔怎能争得过他?

    方柔还没捻好他的领口,裴昭已连腰封都摆正了,直教方柔无的放矢,心中好没乐趣。

    裴昭瞧出她的小心思,忍住笑意拉过她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外厅。

    待二人坐好,清月和清柳再逐一递上了手炉,她们悄悄对视一眼,偷偷抿嘴笑,只觉将军和夫人情深爱笃,果真恩爱有加。

    一盏茶尚未喝完,院子里来了名传旨的内官,说是圣上有命,请诸位大人移步听雪楼议事。

    裴昭领了旨意,内官不多停留,甫一出门,又有位年纪尚轻的嬷嬷进了院,自然奉了皇后的懿旨,要各府女眷前去眠凤阁一同围炉赏雪。

    行宫各院各人皆有安排,方柔心中却有些忐忑。

    她当初受皇后相助逃离京都,那身份不明的女郎中曾告诫过她,今后她与京都再无干系,造化看天,若有违背皇后绝不轻饶。

    彼时方柔绝没想到她会再回到这片伤心地。

    她此际并不知晓皇后于她的态度,更不清楚她在眠凤阁会否遇到刁难。

    可这是皇后的懿旨,众女眷莫敢不从,她作为皇帝新封的诰命夫人就更没有由头缺席。

    裴昭只让她宽心,他们已得了皇帝的圣旨赐婚,君无戏言,何况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无论是谁也不可能让圣上收回成命。

    方柔只得点点头,想到她在眠凤阁只与女眷相处,无需直面萧翊,心中登时宽慰不少。

    二人准备妥当,各披了件狐裘大衣一同离开别院。

    听雪楼与眠凤阁离得不远,眠凤阁在花园深处,视野开阔适合赏景,听雪楼居高临湖,幽静宽敞,惯常用来议事宴请。

    方柔的脸藏在绵软的雪色绒毛之下,鼻尖见风微微泛红,瞧着更显娇俏灵动。

    二人缓步走到冻结成冰的湖畔,听雪楼已至。方柔望了裴昭一眼,本想说她可以独去花园深处,可裴昭不太安心。

    正犹疑着是否要将方柔先送去眠凤阁,身后却传来苏玉茹的声音:“谢姑娘,你与我一同前去吧?”

    方柔转过身,便见苏玉茹披着一件宽大的黛色斗篷,笑意盈盈地跟在苏太傅身旁,姿态友好地朝方柔施以援手。

    苏太傅抚须朝二人微微颔首,裴昭随之一拜,行了师生之礼。

    说话间,苏玉茹已上前挽起了方柔的胳膊,又对裴昭一笑:“弈宣切莫忧心,我自会好好替你照顾夫人。”

    裴昭没再多言,客套地谢过苏玉茹。

    方柔与他眼神交汇,二人笃定地笑了笑,随后,裴昭跟在苏太傅身后一同登上听雪楼。

    苏玉茹目送父亲离去,转身拉着方柔朝前走。

    方柔一直没吭声,直到苏玉茹微微贴近她的脸侧,轻声说:“宁王殿下正看着你。”

    方柔闻言身子一僵,已下意识想要快步离去,可苏玉茹一把拽紧她的胳膊,继续道:“别回头,也别慌张。他已在听雪楼上,眼下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这才轻舒了口气,步子缓下,可姿态却是不住朝前,半点也不想在听雪楼停留过久。

    苏玉茹已松了她的胳膊,两人并肩前行,踏着雪,身后几步跟着随行伺候的宫女,因知晓贵人说话不得探听,由此距离远,头也埋得很低。

    “想不到那日在朝晖园无心插柳,竟促成一桩美事。”苏玉茹轻声低笑,“你说我这是该记一功德呢,还是要被打入十八层地府受酷刑煎熬?”

    方柔蹙眉望着她,不解其意。

    苏玉茹淡笑:“宁王殿下该恨极了我吧?可于裴昭来说,我也算是他的媒人。不是么?”

    方柔只觉苏玉茹言辞大胆,说话也毫不避忌。她眼下是作了新身份的诰命夫人,从未踏足京都,更与这些天家贵子没有任何交集。

    若是这只言片语给旁人听了去,只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她垂眸看着脚下的积雪,只谨慎道:“苏姑娘真爱说笑,我不太明白你所言何事,就听个新鲜。”

    苏玉茹却不顾她的退缩,自顾自地继续说:“是皇后帮了你吧?总归不能是裴昭。他在京城自身难保,更何除了花程节打马球,他也不可能与你再有何交集。”

    这番话方柔听得心惊肉跳,虽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在发颤,可面上沉静淡然,瞧不出任何异样。

    苏玉茹怎会知晓此事?听她的语气,也不像是一早便从皇后那里知晓了内情。难不成这些全是她的推测……

    可她为何这般笃定是皇后相助于她?更何况,裴昭探来的消息说,萧翊在她逃走之后,对外宣称之前被带回王府的方姑娘一直留在庄子静养,看样子仍不知晓真相。

    方柔一时神思不定,面上仍要自持事不关己的冷漠,却又不得做得太过,如此实在煎熬,只盼着快些走到眠凤阁,好歹无需再与苏玉茹单独相对。

    可苏玉茹偏要试探出方柔的底线那般,面上越说越带喜:“因为你,京都可缺了位圣手神医,今后世家有些个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只得另寻他人。”

    终于,方柔没法再无视苏玉茹的揣测。

    她步子一顿,难以置信地转眸望向苏玉茹,几乎是本能般地产生了强烈的内疚之情,一时竟令她失去分寸。

    “苏姑娘,你、你说什么?”

    她猜到了一个极不好的结局,可她不愿面对,多希望苏玉茹说出个令她宽心的答案。

    苏玉茹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不解和意外。她察觉到自己的言辞总算刺激到了方柔心中的某根弦,叫这位冰山美人失了伪装。

    她轻笑:“方姑娘,你以为呢?”

    方柔嘴唇轻颤,再走不动步子。

    “得罪了宁王殿下,下场总归好不到哪里去,你说呢?”苏玉茹像是有意刺激她那般,语焉不详,非要引导方柔往最坏的方向胡思乱想。

    方柔紧张地吞咽着,嗓子像忽然失声,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玉茹似乎试探够了,这才低着声音道:“方姑娘,秦五通被殿下逐出京城,再不得返。”

    方柔脸色一滞,又听苏玉茹娇声轻笑:“不然……你以为?”

    她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京城是她永远也喜欢不起来的地界,这里的人心思太满,算计太多,她始终慢半拍、学不来。

    “殿下也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疯子,对么?”苏玉茹此话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望着方柔,忽而语调悠长,“噢,或许我想错了呢?”

    方柔只觉苏玉茹比皇后还要可怕。

    所幸眠凤阁已至,她遥看那三字匾额,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踏实。

    依苏玉茹所言,那秦大夫虽受责罚,但并未因此事丢去性命。萧翊没令她背负上那些莫名血债,这是方柔仅剩的牵挂。

    苏玉茹似乎已达到目的,过后也再未刺激方柔,二人沉默着走进眠凤阁,里头已坐了些女眷,她们见着来人,默契地静了下来。

    一是因苏玉茹的身份,二则是终于见着了这神秘的将军夫人,她们将方柔同坊间逸闻联系在一起,只觉亲眼目睹,方知人间尤物并非话本虚构。

    方柔没来由地想到了她初出王府,前去东园的那一日。

    那回也是一息之间陷入安静,如今日这般落在身上的打量,还有她们按捺不住想要窃窃私语的欲望。

    不知为何,方柔忽而想起裴昭那句话:搁下忙通便只剩八卦。

    此间正拘谨着,年长些的夫人与方柔搭不上话,也放不下架子,年轻的新妇忌惮苏玉茹,即算是想与方柔热络也露了怯。

    正是气氛僵持之际,眠凤阁外又来了两人。

    方柔稍稍回首,瞧见沈清清与一位模样姝静的姑娘共同进来。

    沈清清见着方柔,微微一怔,转即颔首淡笑,又与苏玉茹打过照面,全当彼此毫无交集那般,径直走到了前边的空位。

    与沈清清同行的姑娘经过方柔身边,悄然打量了她几眼,快步离去。

    女眷皆已落座,席间偶有低语交谈,但也只是寻常寒暄,莫不是哪家铺子进了好货,哪条街市开了新馆子,其乐融融,倒很有岁月静好之意。

    不一会儿,嬷嬷高唱皇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行礼,皇后和声让众女眷免礼,方柔察觉这阵动静刚过,皇后不经意般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不知是在看她,又或是苏玉茹,总归眼神算不得友善。

    方柔到了眠凤阁不久,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大庭之外是一片开阔的花园,此时银装素裹,白雪飘落,景致甚好。

    皇后起先与几位老臣的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而后转过话头,点了沈清清身旁那位生面孔的姑娘。

    方柔听得对谈,得知她名叫秦兰贞,是大理寺卿的嫡长女,平日养在府中深居简出,上回花程节又恰好染了风寒未出门,由此方柔与她不曾见过面。

    苏玉茹与她八卦:“说是宁王妃的娘家做媒,这秦姑娘便与尚书府的李公子看对眼了。”

    方柔一怔,抬眸望向苏玉茹,遥想起几日前沈清清在府上说起的那件事。

    原来与李明铮定亲的姑娘竟是她。

    方柔见沈清清与她关系友好,想必二人早已认识,又因着彼此夫君的好交情,感情自然亲上加亲,算得上闺中密友。

    思及此,她便又安心了些,看来上回在竹南小馆就是她杯弓蛇影多心了,萧翊那晚明明有正事在身,何来这样的巧合出现在小北街。

    方柔点点头没吭声,慢饮着热茶,苏玉茹又道:“今儿这雪下得大,稍后前去宴饮,怕是得起辇子了。”

    她便下意识地将视线抛出庭外,只见那雪花似连绵不绝那般,越落越猛,地上的积雪已渐深。

    “宿丘山每年隆冬也下雪,只是没京都这般大。”方柔低声说着,目光落在那簇染雪的梅花枝上,心静神宁。

    苏玉茹便笑:“宿丘山风景可好?”末了,又说自己糊涂,“这话我不该问,若是家乡,怎么都是好的。”

    方柔闻言转过头来,脸色浮起一丝讶异,转即对着苏玉茹笑:“苏姑娘说得是,家乡怎么样都很好。”

    苏玉茹见她姿态柔和惬意,心如明镜似得:“回去也是好事,这京都可是会吃人的。”

    方柔不敢贸然搭话,只默默端了杯子,也正是此际,皇后终于点到了她的名字。

    “谢家女郎,你与哀家的妹妹倒似格外投缘?”皇后端坐在上,神色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

    方柔忙答话:“回娘娘,苏姑娘为人热心,方才她好意领我前来眠凤阁,这才没迷了方向。”

    皇后:“遇着心善之人自然好,有阿玉照拂,我也宽心。“

    同是以往的路数,褒奖半句作不得数,皇后真正想说的是后面的告诫。

    “只不过你初入京城,凡事须得有人提点,万不可麻痹大意,切莫以为入了将军府便高枕无忧。该有的规矩,该学的礼数,不可轻慢。”

    方柔心底一沉,皇后话里有话,连带着庭内一众女眷都起了小眼色,俱不清楚这位诰命夫人何时开罪了贵人。

    她只得说:“臣女谨遵娘娘教诲。”

    方柔已从茶台之后站起身,随即郑重地向皇后行了礼。

    皇后面上说的是要她守礼,而方柔心知肚明,苏承茹对她贸然归京一事极为不满。

    她近几日果真疏忽了,连日来萧翊毫无作为,京城也是一派祥和,她自认手握圣旨赐婚,这件事情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今日面见苏承茹,得她冷言提醒,方柔将要高飞的心思再次狠狠地被拽落在地。

    她一日没有离开京城,一日没有真正嫁作人妇,这一切都还有翻覆的余地。

    她面对的是萧翊,是那反手间翻云覆雨的宁王殿下,他若真不在意最好,可他若有心筹谋,所用手段绝非她这些隔靴搔痒的小把戏可应对。

    方柔无端端被训了话,席间的气氛便冷了些,皇后虽未再多言,可女眷们彼此间的交谈也少了许多。

    苏玉茹给她倒热茶,顺带摸了摸她掌间渐凉的手炉,可方柔心事重重,并没有过多留意。

    沉默之中,内官披风戴雪地走到院子里,小声通传:“皇后娘娘,车辇已备好,圣上议事暂缓,请诸位夫人小姐前去听雪楼一同赏雪。”

    皇后挥退了内官,领着众人出了院子。

    其实两地不过几步之遥,只是雪未停,女眷步行前去必会失仪,方柔与苏玉茹同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二人已落到听雪楼的遮挡下。

    苏玉茹甫一落地,身子没停稳,脚下一歪,半个脚踝陷进了积雪之中,她登时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了低低的叹息。

    宫女忙扶着她坐到一边,绣鞋已全湿了,众人忙开,有人递炉子,有人脱鞋袜,还有人拿着干燥的帕子将苏玉茹的脚裹起来,以免冻伤。

    她被人扶到了一间偏房,廊下只留方柔一人。

    她静静地望着屋檐外落下的鹅毛大雪,颇有好意地伸手去接,嘴边浮起一抹淡笑。

    而此刻,二楼某间暗房内,萧翊透过木纹雕刻的空隙,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落单的方柔。

    第43章

    ◎阿翊◎

    萧翊负手而立, 于回廊静默。

    李明铮站在他身后几步,正垂眸下视,像在汇报公务,姿态并没有往常那般有朋友间的闲适随意。

    “殿下, 丘城那几个办事有差错的已冷待了, 只不过仍留着军籍未召返, 面上只当裴昭赢了此局。我们有天助,恰逢裴昭归京, 云尉营新派了人手顶上,来个声东击西, 这回定不会再让他察觉。”

    萧翊没有言语, 李明铮悄悄抬眸, 继续:“殿下……我知晓定局不可逆改,今后必当谨慎行事,不再出纰漏。”

    萧翊长睫微动,总算有了些反应,“做得好。”

    李明铮一怔,喜出望外地抬头看向萧翊, 他跟随萧翊办事许久, 极少听他如此直白地表露夸赞之词。

    他一时喜形于色, 又道:“与秦姑娘定亲一事,明铮须得多谢殿下及娘娘成全。”

    此时沈清清正巧落辇, 随同秦兰贞进了门廊,正与方柔打了照面。三人小声说着话,不知谁说了何事, 竟令得方柔掩着嘴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意。

    萧翊眼眸轻压, 难得再见方柔露出这样灵动的神态, 竟一时被晃了眼。

    李明铮此时察觉到楼下的动静,也不再言语,他稍稍探过身子,见方柔正对秦兰贞嫣然一笑,实在夺目。

    他虽暗暗感叹,但只道萧翊不过记恨裴昭夺人所爱,由此对那女子格外关注些,如今大局已定,那女子即算模样再美,也比不过权势在握的快意。

    更何况宁王萧翊品貌风流,日后想要何等美人不是唾手可得,这女子总有年老色衰的时日,眼下心底恨,过后也便忘了。

    廊下的低声细语慢慢地飘传而来。

    秦兰贞已回转过身,面向回廊,李明铮瞧见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一时失神,注意力全被她拉拢过去。

    秦兰贞:“我小时候曾去一次太傅府,那回跟我大哥哥去读书,倒巧遇见了裴将军。”

    方柔轻声笑:“将军说他小时候顽劣,总也静不下心来,由此才投笔从戎。”

    秦兰贞掩嘴:“倒没说假话,那日我可瞧见他爬树上替苏二姑娘取纸鸢,差些摔落下地,后来被太傅大人打手板,看着都疼,他一声也不吭。”

    “将军可没与我说过此事,日后可得仔细问问。”方柔佯作很在意那般,忽而鼓起小脸,惹得沈清清和秦兰贞都笑起来。

    苏玉茹此时换好鞋袜,正好从偏房出来,甫一听得这句,竟笑道:“我与弈宣可身明心白,不存苟且。我只拿他当兄长,那纸鸢也是被丫鬟放飞挂上树的,我说了不要紧,他非得自告奋勇才惹了罚。”

    说话间人已走上前,侧眸望了眼忍不住笑意的方柔,玩心起来:“大将军实在生猛,是么?”

    她挤眉弄眼地望着方柔,这话只教沈清清和秦兰贞一怔,旋即想起了前些日子流传出来的坊间逸闻,知晓苏玉茹有意调侃。

    方柔俏脸一红,心下着急竟脱口而出:“我与将军还未、未……”话到一半才觉不妥,她即刻止了话头,在三人惊疑的神色里垂下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苏姑娘既喊我一声兄长,怎还故意戏弄你阿嫂?”裴昭的声音忽然自后传来,方柔喜从心起,忙抬眸望过去,步子已不自觉朝他迈出。

    人才走到裴昭身边,他已自然而然地拉过方柔的手,此举又惹得秦兰贞和沈清清低笑调侃,裴昭倒没露怯。

    苏玉茹惯来语不惊人死不休:“兄长人前冷静自持,人后行径孟浪,怎还不让人说?”

    她说着,手指轻抬,有意无意地放在领口,别有所指地望向方柔。

    方柔脸色绯红,藏在白绒之后更显娇俏,还不待二人回驳,门廊之后有人走下木梯,发出了些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李明铮的声音先露了相:“裴将军年轻气盛,把持不住也是常事,怎又谈得上孟浪。”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面上像在替二人开脱,言辞里却像在贬低二人不雅。

    秦兰贞一时没领悟,倒笑着朝他走去,脸上露着姑娘家见着心上人特有的欢欣美满。

    紧跟着,方柔瞥见那月色长袍出现在木梯之后,她心底一沉,忙别过了脸,身子朝裴昭后边躲了躲。

    萧翊目不斜视地踏下木梯,并未跟话,他独自走到门廊另一侧远望冰湖。

    沈清清守礼地跟了过去,福身行礼,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方柔当初被困王府那般。

    萧翊轻轻应声,没旁的言语,似乎对此间一切毫无兴致。

    这边的热闹散去,裴昭轻握着方柔的手,将她牵至门廊的角落,两人对视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雪渐停了,花园之中白茫一片,雪景极为夺目。

    有不少朝臣兴致好,纷纷携妻外出踏雪,湖畔一时起了热闹人声,帝后携手登上二楼凭栏,相识而笑,这一幕实在琴瑟和睦,众人只得不住心叹。

    裴昭的手很暖,方柔被他握着,心底只觉说不出的知足美满。

    “小小想去踏雪么?”他瞧出方柔眸子里的期盼,主动开口相邀。

    方柔意外地望向他,眼里却充满了憧憬。

    裴昭低笑:“臣子们随圣上前来行宫一是议事,二是同行避寒赏雪,没那样多礼数讲究。”

    他顿了顿,又说:“你瞧,苏姑娘和秦姑娘都去了赏花,咱们也无需担忧。”

    方柔便笑着点了点头,“阿弈随我一同去。”

    裴昭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旋即牵着她出了门廊。

    年纪稍长的朝臣已随帝后登上二楼观景,他们年事已高,身子自然经不得折腾,只瞧着年轻人英姿勃发,心中也无限感慨。

    李明铮与秦兰贞过了明路,自然想方设法要独处相伴,两人没入梅花林后,不知去向。

    苏玉茹那抹黛色斗篷在雪中极抢眼,方柔先前还以为她在独自赏梅,直到她听见苏玉茹娇声低笑,才发觉她身边也站了位年轻公子。

    她跟随裴昭又走近了几步,这才瞧清了那公子的侧脸,只觉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裴昭像是瞧出了她的疑思,俯身在她耳畔低语:“花程节打马球,另一个落单的倒霉蛋。”

    方柔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轻轻捶向裴昭的肩,“你又胡说!”

    裴昭低笑着躲开,两人追打成一团,方柔一时玩心起,竟蹲下身子拢了团雪球朝裴昭砸去。可裴昭何等好身手,轻而易举便躲开了这明目张胆的偷袭。

    嘴里还笑:“小小说不过人便要动手,实在输不起。”

    方柔又起了一团,结果扔偏了方向,雪球散开,蹭上苏玉茹的裙角,打搅了二人笑谈。

    她也非扭捏的性子,转即探身寻来,嘴里笑:“好哇!做了我嫂嫂,竟也这般小心眼,存心报复我方才戏弄你不成?”

    苏玉茹嗔怪着,随即也俯身团了雪球,朝方柔扔了过来。

    “呀!”方柔笑着躲开。

    一时间几人四散开来,闹成一团,惹出了不小的动静,直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落过来。

    彼时沈清清和萧翊才踏入园中,不知是谁扔雪球失了准,竟砸中了沈清清的手臂,她抬眸找去,见不着人,却听一人声:“得罪娘娘,万望莫怪!”

    声音带着笑,倒不像真觉着自己犯下弥天大错,连脸也没露。

    沈清清仍存着些女儿家的玩心,刚欲提步向前,身子一顿,又规矩地回望向萧翊,只见他轻轻颔首,默许了她的请愿那般,身子却不动如山。

    沈清清得了准允,霎时笑颜如花,提着裙摆快步没入林中,非要找出先前那位始作俑者。

    萧翊独自潜行,轻而易举地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那抹碧色,方柔虽披着厚重的狐裘,可裙摆飞扬之际仍露了行踪。

    他犹如一只狩猎的狼,悄无声息地没入林中,无人察觉他已渐渐逼近形单影只的方柔。

    萧翊听见方柔娇俏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在一片干冷雪气之下,他甚至能闻见独属于她的那抹淡香,令他魂牵梦萦。

    他停步,站在一棵梅树之后,定望向方柔。

    她脸上的笑明媚可人,小小的身子蹲下,认认真真地捧起一大抔落雪,团得极大,像是有心要闹人。

    方柔站起来,正身对着他的方向,萧翊一怔,还以为方柔发现了他的行踪。

    可方柔的脸上并未露出异色,她笑得越发明艳,表情里还带着丝狡黠,格外生动可爱。

    萧翊一时恍惚,下意识往前踏了半步,忽而想起他被方柔救回宿丘山的那一日,隆冬大雪,她吃力地抱着他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带他回了师门。

    连着几日悉心照顾,直到他彻底无碍能独自落地。

    那日他披着大氅站在门边,见方柔穿了件白衣斗篷,小小的身子蹲在院内团雪球,她回身,察觉他转醒,脸上登时笑颜生花,手里的雪球落地,她提着裙摆朝他奔来。

    在萧翊毫无防备之下伸手摸了他的额头:“你没事就好,可算不起烧了。”

    他甚至连本能地回手之力也没使出来,那也是萧翊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对着方柔,能够全然放下戒心。

    后来,她与他越发亲近,心底的好奇和爱慕藏不住。先前还拘谨地喊他萧少侠,在他明确地回应了她的爱意之后,就变作了一声温柔的阿翊。

    语调轻快带着丝甜,叫他心底缺了一块那般,欲罢不能,今后非得要方柔填满。

    萧翊甚至有些分不清,他以为自己仍在宿丘山,原来他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如此深刻。

    他与方柔踏遍了山谷高峰,见过繁星日升,她带他去丘城体验了普通百姓惯常过的日子,平淡美好,他觉得新奇,但也并不排斥,甚至因方柔在身边,品出来别样的向往。

    他在方柔主动吻上他脸颊的那刹,竟有一瞬的念想,就留在宿丘山过些闲散日子也不错。

    直到那日他在城中识别苏太傅派来追杀的死士,他美梦转醒,记起此行要务。

    萧翊恍惚,竟刹那间在想,若他与方柔从来没回来京城,先前那些是是非非皆是大梦一场。他们应当已成亲了?又或者携手返回中原游历山河,他带方柔去那些她无比好奇的城镇,别人问起,他就说方柔是他的娘子。

    萧翊当真这样想过,当对寻常夫妻挺好。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直到方柔手里地雪球朝前掷出,他本能般地稍稍抬手,嘴边已带了丝笑,想挡去那捧雪,可发觉他不过自以为是。

    萧翊循着那雪球抛出的方向侧过身,雪白散开之际,他瞧见了裴昭眉眼带笑站在不远望着方柔。

    而后,他听见方柔语调轻快地喊了一声:“阿弈!”

    萧翊怔然出神,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凝固,因她这一声撞破心扉的称呼。

    他不可置信地回望向方柔,却见她已提了裙摆快步奔向裴昭,犹如那日宿丘山见他。

    裴昭伸手搂住了方柔,抬指在她眉前轻抚而过,替她扫去点点落雪。四下无人,方柔大胆地贴近他的怀中,脑袋轻轻一蹭,手揽着他的背,极为热切地索取更紧密的拥抱。

    这是她惯常有的依赖之姿,姿态讨好而不谄媚,叫哪个男人不为此心动。萧翊极力克制着怒意,伴随而来强烈的不解与震撼。

    他的耳畔不由自控,不断听见方柔喊:“阿弈。”

    他原以为是方柔回心转意,又或以为是孤梦一场,直到他意识到,她喊的人是裴昭。

    她竟敢这般轻飘飘地改换亲密,似乎毫不在意那般,一声声亲热旁若无人,满心满眼只有裴昭。

    梅花树下,簌簌抖落满地积雪,方柔狐疑地望了眼那轻颤的树桠,却未察觉古怪,只道是风吹雪落。

    寒风起,卷起层层积雪,覆盖了那一簇离去的脚步。

    又将变天了。

    第44章

    ◎叫出来◎

    众人初到行宫, 头一天的夜宴最为隆重。

    御厨房从几日前便开始忙碌,临到日暮时分,华灯初上,听雪楼笙歌不断。

    夜宴又为家宴, 各府亲眷同案对饮, 帝后端坐最上席, 排场虽大,但仍以和睦团聚为主, 是以席间彼此姿态都很放松。

    萧翊和苏太傅分坐左右最前,身边各跟着沈清清和苏玉茹, 两位女眷早已动筷。尤其苏玉茹, 吃相那叫一个饕足, 令人见了食欲大开。

    裴昭带方柔坐在苏太傅邻座,两位姑娘凑在一起,偶尔还侧身附耳说上几句私密的话,方柔笑得开怀,只要她不抬眸,便见不着萧翊冷得像雪融化水的脸色。

    宴席最初很克制, 渐渐的众人酒足饭饱, 便开始了交际应酬惯有的劝饮风俗。初是小侯爷傅亭扬起的头, 说恭贺裴昭新婚,他不待裴昭开口道谢, 竟已连倒三杯一饮而尽。

    裴昭皱了皱眉,心说来者不善,却只得按照声色场的规矩回了他三杯。

    势头便这样起来了, 席间不断有人起身祝酒, 无不起势豪饮, 裴昭被架在准新郎官的身份上动弹不得,似乎今夜就是他新婚的大日子那般,非要与他喝个痛快。

    裴昭饮酒也是不起脸色的,可方柔察觉得到,他在极力忍耐那阵不适,他的手指藏在案下,微微颤抖着,方柔满是担忧地望着他,再顾不上与苏玉茹私语。

    她悄悄挪近了些,在宽袖下握住裴昭的手,细细搓.,磨着他的手心。裴昭微微侧过脸,眸色迷蒙地望下来,扬起唇朝她浅浅一笑,悄然摇头,示意方柔别担心。

    方柔眸色焦急,她瞧出来裴昭此际已意识朦胧,再喝下去只怕要出事。

    可席上那些大臣怎会轻易放过他,一轮罢休,又起新的攻势。

    好不容易得以休战,方柔便捏了方小帕子,抬手轻轻替他拭去额上的薄汗,裴昭终忍不住小声叹息。方柔正凑上去,被拍了满面的酒气,一时怔然,过后又心疼地捧了裴昭的脸,将他额前的薄发拨去一旁。

    这一举一动都被萧翊瞧进了眼里,可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案后,举杯慢饮。余光察觉到皇帝不住地往他这边看,诚然,皇帝始终对他的冷漠姿态持有疑虑。

    既然如此,萧翊更不可能提前露了心思,好叫这一帮共犯有了戒备和提防。

    大戏未成,戏台子可不能先塌了。

    终于,皇帝出言止了这场缠斗,他瞧出裴昭已至极限,虽是好由头,不便刚起头就扫了众人的兴致。可这场夜宴裴昭也非主角,再任由他们胡闹不休,只怕传扬出去有失体统。

    筵席散去,两名内官听皇帝旨意,随同方柔将裴昭送回别院。

    等到关上门,屋内只剩二人独处,裴昭终于松了戒备,五指猛一用力,他的手一直握着方柔的腕,她吃痛,却只是低低“啊”了声,心知裴昭现下十分难受。

    方柔将他放倒在床上,裴昭紧闭着眼睛,额上登时沁出了大簇热汗,像是浓厚的酒气开始挥发,要将他体内的热全都散出去。

    她心中急乱,曾听沈映萝说过大醉之人出热汗最易着凉,因此刻是烈酒在催汗,稍不留神极为伤身。

    方柔忙叫清月清柳拿来热水和干巾,她轻手轻脚地解开裴昭的外襟,见里衣已被汗打湿,又俯下身,拢起裴昭的的身子,留出一丝缝隙,喊清月合力把那湿衣退下。

    她拿着干巾替他擦汗,微凉的指尖触上滚烫的胸膛,惹得她心间惴惴,脸却不合时宜的红了少许,不免心猿意马。

    她的手势轻柔,才擦干那层薄汗,刚要抬起,手腕却被裴昭猛地捉紧。

    方柔手里的方巾坠落,上身忽然被他朝前一扯,清月清柳悄悄对视一眼,忙埋下头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方柔的鼻息间尽是浓烈的酒气,有些呛人,她却忍着喘息,抬手抚上裴昭的脸,替他轻轻拭去又新来的薄汗。

    “阿柔……”他低声唤她,眼眸微微抬起。

    “先穿上衣裳,盖好被子,要不该要受凉的。”方柔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五指已被一团热意包裹。

    裴昭气息粗重,松了手里的力道,让方柔继续做完手头的事。

    她替他拉好里衣,又捻紧被子,这才松出一双手湿润方巾,温热的触感抚过面庞,裴昭的内心倍感安宁。

    他是醉极了,全靠最后一丝意念强撑着没在筵席上露短。

    等到他躺下,天旋地转,只怕仇家寻来轻易可取他性命。裴昭喝多之后惯是不吐的,他全靠自身体质消解烈酒带来的大醉,如此就更需要静息休养。

    可这回实在太过,席上敬酒之人别有目的,甚至有些瞧不清局势的散人也蒙头上来凑热闹。

    他一人应战,每个心怀不轨的人站起身皆是三两杯地敬酒,他无一不从,到最后便是酩酊大醉。

    他再次握住方柔的手,力道极狠,已难受到说不出话来。

    方柔感同身受那般露出委屈之色,心疼、忧虑,却又不能替他承受。

    “阿弈,你且忍一忍,我让清月去问问御厨领些食材,熬些醒酒汤喝下,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她站起身,裴昭却不肯放手:“阿柔,别去……”

    他艰难地缓声说完,眉头紧锁着,手里的力道越加重。

    方柔急道:“你这样会出事的,阿弈。你这般难受,我心底害怕……”

    她俯下身子,双手轻抚着裴昭的脸,“我就在偏房煎药,哪里也不去。何况这里是行宫,圣上和皇后都在此地,我不会有事。”

    裴昭的手忽一脱力,方柔轻轻挣开了,她将他的胳膊重新放到被子里,又喊来清柳看紧裴昭,若有不妥即刻喊人。

    她快手写了张方子,央了清月前去御厨房一趟,她冒着雪,提了盏灯笼去小厨房,想找合适的炉子和瓦煲替裴昭熬汤药。

    方柔摸了半晌,只在犄角旮旯翻出个落灰的炉子,却没有合适的瓦煲,看来还得麻烦清柳也外出一趟,否则等清月再走个来回,这汤药也不必再煎。

    她将炉子放在小厨房的架子上,提着灯笼往回,屋内的灯却不知为何尽数灭了。

    她心中生疑,方才明明还亮堂得很,难不成是灯芯烧完了不成?

    方柔行至门边,轻轻放下灯笼,忽而一阵夜风狂躁而起,吹倒了灯笼,里头的烛火也瞬息间没了光。

    别院彻底陷入了无端黑暗。

    方柔心底一沉,心跳忽而变快,她皱着眉,轻轻推开门,也只是这一刹,她的手腕被紧紧地扣住。

    寒风顺行而下,吞没了她的低呼,方柔整个人被猛地一拽,那力道强势而不容反抗,她无比熟悉。

    她被人拉入了黑沉沉的屋里。

    方柔的嘴被捂住,她艰难地在掌缝中寻找一丝喘息的余地,而后,她闻到了那阵令她心生恶寒的浅淡熏香。

    方柔想挣扎,可她很快就被抵在了门上,那被风扑开的势头即刻被“砰”一声闷响扼制。

    这份动静并不算小,可内室却悄然无声。

    方柔的心底升起了一丝强烈的惧意,那阵久违的、令她无比痛苦的感觉蔓延全身,令她脚下一软,就要跪跌在地。

    她一直被捂着口鼻,眸子里却沁起了一丝水汽。

    而很快的,她的气息愈渐和缓,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思绪混乱不堪,头晕目眩,再一次闭上眼,她意识迷蒙。

    方柔好似做了场噩梦,梦境与现实有了重叠那般,令她分不出虚实。

    她终于在意识沉浮之际适应黑暗,瞧清楚了眼前居高临下望向她的人。

    萧翊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布料和剪裁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的脸色阴沉,夜色中更显傲慢,这是足以吞噬方柔最后那丝抵抗之意的气势。

    方柔只觉快要喘不上气,她的手紧拽着萧翊的腕,脑袋不住地轻晃着,拼命想要挣出一丝缝隙得以喘息。

    萧翊最终松了手,他一挥袖,方柔猛按着心口,大簇大簇的冷冽空气蹿进喉腔,令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怕了?”他猛地拽住方柔的胳膊,逼她近身上前。

    他明知她中了迷药,做不出反应答不了话,却还要在气势上令她屈服。

    她顶着寒气外出,周身都带着一丝冷意,贴近萧翊怀中,又被他暖得发烫的身子一撞,浑身竟冒了一层冷汗。

    方柔挣扎,手指本能般掐入萧翊的掌间,想让他松了劲道逃脱钳制。可她并不知晓,这样的动作更像是暴风雨到临的前.戏,于萧翊来说只有增趣,却无痛苦。

    “你还能逃去哪?”他托着她的下巴,贴近她的脸颊轻磨。

    随后,萧翊扣住她的腕,拉着她几步行至榻前,方柔不及起身,人已被拢在了他怀里。

    他俯下身来,一手撑在榻上,强势地按住方柔的脸,鼻息洒落,令她止不住地颤抖。

    哪怕是在无意识中,她已本能般蔓延起这阵强烈的恐惧,与萧翊相处时被绝对主导支配的不适和委屈,在此刻再次席卷全身,令她心惊胆战。

    可在这一息的惊惧之中,她的脑中忽而划过更浓重的担忧……

    裴昭如何了,萧翊对他动手了么?又或他只是醉倒不省人事,所以未察觉室外的动静?

    她这一份失神被萧翊真切地看在眼里,他那丝失而复得的隐忍,在看清了方柔的神色后荡然无存。

    他克制着心头的怒意,压抑着那想要提剑了结裴昭的冲动,哪怕她现在被他用药迷了心智,任他摆布,她心底仍旧在意着裴昭的安危。

    萧翊的视线回落下来,他看着方柔,只想好好完成眼前的事。

    方柔被他捏住下巴,他的力道深重,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似得,逼迫她仰起了头。

    “叫出来。”

    萧翊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第45章

    ◎风雪惊变◎

    萧翊只用单手便钳制住了方柔的抵抗。

    方柔低声嘤, .嘤,萧翊像要惩罚她那般,狠狠地一番厮.磨。方柔四肢发酸,药效明明发散开来, 可她的身体仍有清晰的知觉, 甚至因神思飘远, 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她无力地抬起手,本能地想要阻止萧翊的侵.犯, 可手臂才刚抬起,又重重地落下, 砸在软垫发出轻响, 如同一只濒死挣扎的池鱼, 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未知。

    可萧翊只是缠着她,耳鬓厮,.磨,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欺身,手指搓,.磨着他日夜眠思梦想的脸, 令她本能地开始发颤。

    他手里的力道逐渐发狠, 像在借此惩罚她逃离他的过错。

    他压低了嗓音, 在她耳畔低语:“阿柔,你是我的。”

    语气极尽温柔, 像是情人絮语,可脸色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忽然拉着方柔,扯着她朝内室走去, 方柔脚步漂浮, 可身体却极力抗拒, 一时间意识沉浮,像是在梦中也要发自本心地与他对抗那般,不住地摇头挣扎。

    她信手抓着每一样可能拦下脚步的摆件,可这对萧翊施加的力道来说只是徒劳。方柔跌跌撞撞地任其摆布,最后避无可避地被按在了门边。

    萧翊大掌一推,门打开,暖意扑面,方柔痛苦地闭上眼,不愿面对裴昭。

    他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低声冷哼,将她朝里拽了几步,俯身吻上她的眸子:“睁开眼。”

    方柔躲避着他的侵占,被迫别开脸,眼眸轻掀,却见裴昭已沉沉睡去。

    “你担心他介怀?如此说来,他对你也非一心赤诚。他早该知晓的,毕竟,你身子的每一处,孤都曾尽情享有。”

    方柔泫然欲泣,却只得无助地摇头。

    萧翊沉声冷笑,手一松,方柔双腿绵软无力,差些扑倒在地,所幸她及时扶住桌角,这才稳下身子。

    他见方柔眼神愈加迷蒙,想来那药效已逐渐发散。萧翊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沉睡的裴昭,低声:“可惜。”

    方柔不解其意,挣扎着想要认清眼前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可萧翊云袖一扬,一簇细粉扑面而来,她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方柔眼眸轻颤,只觉头昏脑涨。

    她微微掀开眸子,却发现自己伏在裴昭身边,清柳在旁掌灯,见她转醒,关切地问了一句。

    方柔一怔,忙低头,却见自己衣衫完好,鬓发齐整。方才那番折磨似梦非梦,可她却总觉着经历切实,萧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说的那些话像杀人于无形的刃,实在不像虚幻。

    “我怎会睡过去了?”方柔心神不定地站起身,又有些后怕地伏低,仔细探了探裴昭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清柳不解地望着方柔,“姑娘,我转醒后便见你在床边,想来你也累极,不如你先歇下,后半夜奴看紧些,裴将军不会有事。”

    方柔心道古怪,难不成方才一切只因她神思过于紧绷,由此才发了些离奇的噩梦?

    她不答话,出到外厅,只见清月正守着油灯在生炉子,听得动静,回身一福:“姑娘,食材已尽数取回来了,御厨房还让我拿了个瓦煲,说别院里应是没有这些物件。只是我不懂法门,唯有先把炉子起好,待你吩咐。”

    看来一切如常,她瞧不出端倪,这两位宫女也不像能藏心思的脾性,也许真是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惧。

    她先道了谢,让清月清柳退下休息,独自架了瓦煲煎药,又走回房内照看裴昭。

    方柔定神,当下萌生了一丝古怪的不安,她潜意识里想要尽快离开京都,逃离他势力所及的牢笼。

    她惶惶不安地思虑着,不知觉间紧握住裴昭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一点点抚慰着方柔的惊惧惶恐,聊胜于无,长夜难眠。

    而在行宫东面的听雪楼,皇帝仍在高楼静坐,并未退去寝殿歇息。

    木梯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抬眸,便见萧翊披风戴雪出现在长廊尽头。

    萧翊摘下风帽,刘福殷勤上前替他退了大氅,随即静候在旁。

    皇帝在书案后站起身来,笑着招他过去入座。

    “可是风雪大了些,路上耽搁了?”皇帝顺口关心,又给他递了自己暖手的炉子。

    萧翊伸手接下,大掌团起那铜炉,十指逐渐回暖。

    他面不改色:“积雪深,来时脚程慢了,有劳皇兄等。”

    他分明先去了趟别院做他惦记许久的事,今夜裴昭大醉,他得此良机,自然要作狩猎前最后的确认。

    将逐渐踏入陷阱的猎物玩.弄于掌间,见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明明将入梦魇却浑然不觉,这也是狩猎的乐趣之一。

    皇帝一脸慈爱,不知为何,萧翊不跟他犯冲时,他总免不了拿萧翊当仍未长大的弟弟看待。或许因他们年纪有差,太后又对他教养深,他膝下无子,不自觉间对萧翊竟存亦兄亦父的姿态。

    莫说太后骄纵幼子,过去他也曾失了不少分寸,以至于萧翊天性里带着忤逆,他却已无可奈何。

    只不过,他自认萧翊聪明谨慎,断不会闯出弥天大祸,由此许多时候便也不再计较。正如在那出逃的丘城女子一事上,经他连日观察,他现在几乎已放下心来,萧翊是真不介怀了。

    “喝些热茶。”皇帝一摆长袖,复坐回案后,内官手脚麻利地替萧翊满了茶水。

    萧翊端起杯子,瞥见案上放着的一份奏疏,眼尖,瞧清楚落笔出自苏太傅,眸色微沉。

    “知晓苏太傅又如何说你么?”皇帝轻笑,并无顾忌地将那份奏疏递给萧翊。

    他也笑,伸手接下,却没垂眸细看。

    “捣了他埋在京城的两处暗桩,他还能说我些什么好?不看也罢。”奏疏被他随手扔在面前,不经意仍瞥见了几行字。

    提及裴昭,又见云尉营,不知苏太傅心底埋了什么筹谋。

    但与他手中将要促成的大事来说,这一切俱不重要。

    皇帝:“无妨,苏太傅说要嫁女儿,明着跟我讨官职抬举他的好女婿。”

    萧翊手指微顿,握着茶杯,徐徐饮了一口:“御史台郎子丰?”

    “正是。”皇帝神色一沉,“怪我们兄弟二人看走眼,他也是个扶不起的,苏贼一众稍加打压便偃旗息鼓,转头就与苏玉茹纠缠不止,眼下还顺顺当当地踏入太傅府,真打算做个上门女婿不成?”

    萧翊轻笑:“人各有志,芝麻官如何能跟太傅斗法?”

    皇帝轻哼,倒也不太放在心上。他只道萧翊办事有章法,那郎子丰培养不成也罢,毕竟不如亲兄弟可靠得力。

    “皇兄打算许个什么官职?”萧翊放下杯子,内官又上前给他满了热茶。

    “左右出不了御史台,抬个四品已是莫大的恩典。”

    萧翊敛眸:“让他进内阁,擢东临学士。”

    皇帝脸色稍滞,忽而蹙眉望过来。

    “内阁至今未定首辅,那几个老东西只盼早日荣休,他们虽与苏太傅无甚往来,但也并不作为,徒让苏氏独揽大权。”

    萧翊正色,抬眸看着皇帝,“不如让这位好女婿撩起他心中的刺,既是一家人,更须得避嫌,苏贼这辈子也别想入内阁,首辅之位在眼前却摸不着。”

    他抬指,轻轻划着杯口,指腹染上一丝湿濡的热意,叫他心中格外畅快。

    皇帝很快回过神来,忽而笑道:“阿翊此计甚妙!”

    顿了顿,他又道:“郎子丰出身微寒,若有朝一日爬到高位,难免不记恨今日入赘之耻。我瞧他也不是个安生的性子,苏氏这回是棋差一着……”

    当即拟了旨意,传刘福翌日宣旨昭告众臣,当真快刀斩乱麻,不叫苏太傅有回转的余地。

    萧翊垂眸低笑,忽然抬手拎起茶壶,不待内官上前,他已替皇帝满了热茶。

    他的手微微压着壶盖,长指搓磨,像在暗自思忖心事。皇帝意外地打量着他,只觉萧翊今日分外守礼,姿态中也有说不出的谦逊。

    皇帝不作多想,只当先前兄弟俩吵得太狠,由此失了判断。他的好弟弟一向明事理,敬长辈,一些口角争吵并不会影响二人的感情。

    他举杯与萧翊对饮,萧翊眸色如墨,动作干脆利落。

    “皇兄,箭在弦上,成败在此一举。我明日先行回京,替你将这老虎牙松松劲道。”

    皇帝闻言一喜,他稍颔首,深觉萧翊筹谋深远,他心中所求之事总算将要迎来圆满。

    方柔这晚在恍惚间睡了过去,她只记得自己临睡前熄了炉子,将那醒酒汤倒出来,待裴昭翌日转醒再服下。

    裴昭身子底好,睡过一觉已彻底清醒,一早睁眼见清柳候在床边,等着服侍他更衣。

    他不习惯,便让清柳退到屏风之外,又问:“姑娘呢?”

    清柳笑答:“回将军,姑娘昨夜睡得迟,现下还未转醒。她熬了醒酒汤,嘱咐奴一定得回热后再让您喝下。”

    裴昭记得方柔提起此事,彼时她神色焦急,担忧得似要哭起来,教他半醉半醒间格外挣扎。

    他心间一暖,也正是说话间,清月已端来了那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裴昭洗漱过后,端起碗一饮而尽,心中更是感慨。

    不过稍稍,他听得西厢有了动静,放了碗,大步穿过外厅,直朝对门走去。

    行到跟前,又即刻停了身势,站在门外低声:“阿柔,你醒了么?”

    方柔的声音在里头飘出来:“阿弈等我!”

    有脚步声,不一会儿门被拉开,方柔睡眼惺忪,乌黑的长发挽在身前,一瞧便知还未好好梳洗。

    她大大方方地拉裴昭进屋,清月已麻利地端来了热水,清柳则去传早膳。

    裴昭端正地坐在桌前,见方柔慢慢梳洗,她正拢着发,侧眸望向裴昭,见他脸色如常,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裴昭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挑起嘴角:“阿柔,怎么?”

    “昨夜你可吓着我了。”她也掩嘴笑,此际终于有心思与他闲谈说笑。

    “不碍事,我的酒量早在云尉营就练出来了。昨夜只是一时喝得急,又未有时机歇息,由此才醉过头。”

    方柔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身旁坐下。

    裴昭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稍稍有些发凉,似乎穿着总是不够多,稍不在意便易冻着。

    她望着他,只低声说:“等我们离开京城就好了。”

    裴昭没说话,笑望着她,认真地点点头。

    二人对坐用过早膳,内官恰好前来传旨,皇帝于正殿召见众人。他们收拾妥当,裴昭给她披严斗篷,拉着她的手出了别院。

    来到正殿,乌泱泱站满了人,方柔率先见着沈清清,她正站在秦兰贞身旁,两人笑着说小话。

    她下意识想收回视线,可很快地,她意识到自己并未见到萧翊的身影。

    心下诧异,无意中却听得旁的大臣闲谈:“宁王殿下昨夜冒雪归京,也不知是否又惹了圣上不高兴。”

    “圣上与殿下向来不合,三言两语便能吵起来,你我莫要多嘴。”

    “正是,正是!多谢大人提点……”

    方柔心下一怔,萧翊昨夜便已离开行宫了么?那如此说来,她果真是作噩梦罢了。

    不知为何,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心境忽然松弛不少,在正殿之上终于能够站直身子,再不必顾忌那可能瞧见的恶人。

    一众人在行宫留了几日,立冬过去,帝后摆驾回京,裴昭与方柔的婚事也提上了日子。

    正日选在了立冬过后三天,于外人看来实在仓促,可裴昭说二人以丘城礼数摆酒,不铺张大闹,办桌不多,只邀了交情频密的亲友,还望同僚包涵见谅。

    皇帝允了裴昭的奏请,还说臣子若都有裴昭这份心思,大宇朝必能繁荣千年,一番话点得某些朝臣面红耳赤,心中大感惭愧。

    大婚前夜,朝中传出一件大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他们并不太当回事。

    太医院照常替皇帝问脉,诊出些不妥帖,说应是在行宫受了风寒,皇帝今晨头风犯了,临时叫退今日的早朝。

    裴昭回到府上不久,董方又传回消息,圣上病情不妥,宁王已召集太医院众入乾康宫。

    他起先没觉得不妥,只道皇帝为朝政殚精竭虑,入冬后不知深浅惹了病,这便大发起来,一如山倒之势,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只是思虑片刻,又叫住了董方:“你密切留意此事,如有异动,即刻回府通传。”

    董方领命退下,裴昭暗自思忖片刻,又提笔起了封密函,悄悄喊来贺世忠,对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老管家收了信,匆匆出了将军府。

    自然,方柔并不知晓这一切。

    依照俗制,女子大婚前夜不得与新郎官见面。次日吉时,新郎官领着迎亲队伍前去女家接亲,热热闹闹游城讨喜,人人见着都愿意说句喜庆话。

    只是他们二人情况特殊,新娘子不便外住,喜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新人由将军府出发,只在东正街走个来回,也算是昭告众人,同添喜气。

    将军府早已装点一新,那正红的喜字令方柔瞧着心中欢喜。

    上一回见这般红装盛点,正是她奔向自由之际,这回再见,又是她彻底摆脱阴霾的好日子。

    看来总是好人有好报,于裴昭来说,她亦是他的恩人,如此说来也算求得圆满。

    方柔此时正在房里拆点贺礼,早先各府夫人登门拜访,均送了不少贵重的物件,她日后虽难再与京都世家打交道,可裴昭既受了人情,日后还得逐一按份量还回去。

    沈映萝教导过她人情世故,方柔牢牢记在心里,不愿裴昭在外人跟前丢了脸面,由此很是在意。

    贺世忠特地找了名脑子灵光的嬷嬷随她一同清点,两人边说着闲话,边拆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匣子,像是一家人那般和乐融融。

    那嬷嬷站在一旁,不断给方柔递盒子,自己再拣起一个慢慢拆。

    她自角落抽出个并不太起眼的方盒,心说谁家夫人这般寒碜,便没将此物交给方柔,而是换了个更体面的长匣子递了过去。

    方柔打开匣子,长叹:“又是砚台,我家将军惯常骑马射箭,哪有闲情伏案书写。”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耳畔忽然听得嬷嬷发出“哗”一声的感叹,不由笑问:“嬷嬷可是翻出了宝贝?”

    那嬷嬷啧啧感叹:“这等质地……怎偏塞进不值钱的小盒儿里了?”

    方柔不经意间抬眸,整个人霎时一僵,嘴边的笑意就此退去。

    那嬷嬷手里握着一方小盒,里头静躺着双红玛瑙坠子,在暮色里散发着妖异的光华。

    第46章

    ◎传朕旨意◎

    方柔手里的砚台当即落了地, “砰”地一声断裂成两截。

    嬷嬷不解其意,满脸皆是可惜,刚要俯身去捡,方柔却一把夺过那小盒, 那玛瑙坠子艳红似血, 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将那坠子拿起, 指间发颤,心中大有不好的预感。

    方柔不顾嬷嬷追问, 大步奔出了院子,一路朝裴昭的居室奔去。

    嬷嬷在后惊呼:“夫人留步, 此举不合礼数!”

    方柔权当不觉, 她紧紧攥着坠子,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是萧翊、是萧翊……

    行宫那夜不是噩梦,是他在狩猎时发出的警告。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他这些天装着沉静、漠视,像是彻底不在意那般,只不过是障眼法。

    她怎会?

    萧翊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那样偏执, 在她成功逃离前容不得一丝背叛和忤逆, 她怎会真正相信他回心转意……

    她以为他们自有皇帝庇佑, 萧翊不敢肆意妄为,可如今看来, 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坠子送到她的房里,这将军府早已被他看透。

    无论他有什么筹谋,方柔如今只有一个思索, 她须得跟裴昭立刻离开京城。

    神思迷乱间, 方柔扑进了一人的怀中。裴昭扶着她的胳膊, 将她搂在怀里,阻了她的步子,垂眸关切地望下来:“小小,怎么了?”

    方柔脸色苍白,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她站定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扣住裴昭的手腕就往外冲。

    裴昭竟不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被连拽了几步,忙问:“发生何事?”

    “阿弈,我们今夜就离开京都,路上不要再耽搁,快些回丘城去。”方柔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手心甚至沁出了一丝汗。

    裴昭终于止住了步子,方柔这回再没拉动他。

    她神色焦急地回望过来,不愿意再浪费时机:“你听我说,一定不会错的。萧翊从来就没死心,我不管皇上有没有旨意,也不理是不是我多心,我只想离开京城。”

    她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哭腔,又拽着裴昭要往前走。

    裴昭闻言先是一怔,可身势已松了下来,又随方柔向前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他虽不解,但也并不固执,冥冥中似也察觉到一丝不妥。

    方柔摇着头,“你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最好只是我多心。”

    两人还未绕过花园,董方却已拔身跃入了院子,神色匆匆地朝裴昭行礼:“将军,急报。”

    皇城乾康宫,殿外跪了满地的人。

    殿门紧闭,烛火通明,何沉携一队王府亲卫持剑守在门外,神色沉静肃穆。

    屋里同样跪了十来名太医,主事的老臣都已在此。

    龙床边摆了张金纹禅椅,萧翊倚在靠背边,气定神闲地整理袖口,低垂着眸子,长睫交叠,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布幔之后的情景无人可察,皇帝不时发出呓语,字句俱听不清。

    过了良久,萧翊冷声问:“查不出来?”

    跪在最前的老太医沉声:“禀殿下,恕老臣无能。今日臣替圣上号脉,初断只是风寒之症,谁知临到傍晚病症愈发诡谲,圣上入夜便昏迷不醒,药石无灵。”

    萧翊冷眸扫去:“如何是好?”

    “臣……臣定当携太医院众尽心竭力,望殿下宽限。”

    萧翊低哼:“宽限?国不可一日无君。”

    老太医声音轻颤:“老臣……”

    不待他说完,何沉自外禀报:“殿下,苏太傅携几位大人在外求见。”

    萧翊总算正身,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意气,随后衣袍一摆,缓缓起身,帷幔后又传来一声呜咽,极不可察。

    他稍稍侧眸,轻瞥一眼,转即绕过太医走到了屏风之外。

    殿门被拉开,萧翊神色倨傲地站在门后,冷眼拂过跪在阶下的众臣。

    苏太傅为首,其后是沈老将军、六部尚书、大理寺卿、还有御史台几名太傅党,以及跪在最远的内阁学士郎子丰。

    何沉悄然朝萧翊轻颔首,即刻垂眸低视。

    萧翊心领神会,撩起一抹淡笑:“太傅大人寒夜辛劳,孤替皇兄谢过你这份衷心。”

    苏太傅神色狠厉,并未起身:“宁王这是何意?圣上忽有恶疾,可宫中内官三缄其口,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不得与我等知晓?”

    萧翊冷望着他:“如你所言,皇兄忽生恶疾,这病古怪得很,连太医也没查出来缘由,瞧着倒像是……”他一顿,嗓音骤凉,“蓄意下毒。”

    众臣闻言皆是一惊,遏制不住声声低叹,苏太傅和沈将军皆没收住神思,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萧翊。

    “你说什么!”苏太傅一时失仪,对萧翊的语态早已没了半分恭敬。

    他缓缓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结果被王府侍卫横手拦住。

    苏太傅怒道:“凭你也敢拦下老夫!”

    说着便抬手一推,不料那侍卫聚敛内力,一个借力打力,苏太傅一时失稳,反而朝后趔趄几步,急乱中扶稳官帽,当下更是惊疑不定。

    他怒瞪着萧翊,神色里藏了些不可置信,“萧翊!你要造反不成?”

    萧翊失笑:“太傅大人,慎言。”

    他眸色一沉,脸上那抹笑意化作阴戾之色,冷眼朝身侧轻扫而过。

    何沉即刻得令,忽而拔出佩剑,高声:“来人!”

    不待众人有所戒备,禁军侍卫忽而自黑暗中拔刀,从四面围拢,霎时如潮水般涌进乾康宫。

    苏太傅大惊失色,不待他质问,何沉已几步朝前,持剑抵上了他的喉头,手掌用力一压,苏太傅再度跪下地来,那官帽应势摔落,扯散了他齐整的冠发。

    萧翊冷着脸望向苏太傅,随后转眸,瞥了郎子丰一眼。

    年轻公子旋即起身走上前来,苏太傅在惊疑不定中察觉来人身份,心下一松,只道苏玉茹执意要来的这门姻缘也非愚蠢。

    可很快的,苏太傅宽松的神情凝在了脸上。

    郎子丰朝萧翊一拜,朗声道:“臣内阁东临学士郎子丰,向宁王殿下揭举太傅苏钦尧意图谋反,望殿下明察。”

    此言一出,院内鸦雀无声,在场众臣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

    沈将军心间一沉,却当即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早有预演的好戏,千算万算无人知晓,他女儿沈清清那位得意郎君今日便要清扫门户,改天换日。

    他无意中蹚了这趟浑水,现下只得静观其变,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苏太傅一惊:“郎子丰!你好大的胆……”

    他话音迟迟不落,何沉在他颈后一扫,苏太傅瞪着眼,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萧翊负手而立,墨色长衫与殿门金辉交映,恍惚间竟有真龙之仪。

    “郎学士,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你可知,诬告朝廷重臣是要掉脑袋的极罪。太傅大人多年来劳苦功高,又是皇兄的师.长,岂容你轻易诽谤?”萧翊言语中维护着苏太傅的体面,可姿态却没有半点恭敬。

    苏太傅向来恪守礼制,言行谨慎,可眼下他朝服蒙灰,发冠散乱,整个人瞧着狼狈不堪,哪还有一丝大儒大雅之质。

    郎子丰语气恭谦:“臣自有人证物证,还望殿下请旨,微臣领命前去太傅府一查便有清白。”

    萧翊沉声:“请旨?皇兄如今昏迷在榻,孤还能向谁请来这道旨意。”

    一息的静默之后,兵部、礼部、大理寺三名主事朝臣稍俯身,皆朝前一拜:“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以平乱局。”

    沈老将军耳聪目慧,跪在阶前不动如山,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在此际已然明白过来,今夜皇城的风,终归吹去了宁王府。

    他沉默半晌,随即同拜附声:“老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

    其余朝臣蒙此巨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们相觑无言,沉默一息,过后皆俯首帖耳,顺应时势。

    萧翊的脸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饕足神色,冷风吹起,他定望着阶下群臣,心中只有一丝冷笑待发。

    苏太傅无法言语,只得闷出一阵古怪的狂笑,他因被何沉封了穴道,喉腔里只剩低鸣。

    他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萧翊,心知自己已彻底陷入败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翊早就埋下线索,他二人这么些年分庭抗礼,这么多日子里尔虞我诈,他算输了一步,错计了人心。

    他自以为先皇去世,极权加身,日后便能将那皇帝小儿踩在足下。他将嫡女送入东宫,一朝封后,他无怨无悔拥立这位帝君,用尽势力助他稳坐龙台,又自持帝师身份,向来压他一头,教他无敢不从。

    可他终归疏忽了,萧翊也是只会吃人饮血的狼崽子,他当年看着这位小皇子呱呱落地,慢慢长大,起先觉着萧翊年幼稚嫩,又由先皇太后骄纵坏了,日后当个逍遥王爷不足为惧。

    他自恃站对了未来天子,却忽略了萧翊同样流着皇家的血,他生在名利场,也会觊觎那张龙椅。当一人之下的诱惑力足够大,无人会因那可怜的血脉相连忍下欲,.念。

    周遭一切动静都逐渐褪去那般,苏太傅心中只有感慨。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说声一人之下稍显勉强,但也独揽大权那么多年,直到萧翊和萧括兄弟俩羽翼渐丰,他才逐渐察觉力不从心。

    说不上恨,更多的是棋差一着,麻痹大意的懊悔。

    这么些年的筹谋毁之一旦,不知要牵连多少,可成王败寇,他已无力再斗。

    萧翊踏出了殿门,冷风吹起墨袍的一角。

    他垂眸下视,凛声:“传朕旨意,即刻查抄太傅府,此案交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同理事,一众人等关押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阶下众人大惊失色,就连事先知情的三位朝臣也俱变了脸。

    他们原以为拥立萧翊为摄政王爷,扳倒苏太傅,今夜之变即可止息。谁料萧翊当即反悔,禁军围宫,他似乎不满足于摄政王的头衔,企图要在乾康宫接管天下。

    萧翊并没有明言要如何安置皇帝,那毕竟是他的兄长,他二人对外虽向来不合,可这几名宁王党羽心如明镜,兄弟俩争吵不止不过作戏,当不得真。

    只是,他们眼下只得顺势而为。

    许久的静默之后,礼部尚书蒋勋颤声:“臣……参见万岁。”

    群臣起了头,禁军随后,紧接着,院里所有内官皆齐声朝萧翊行礼:“奴参见万岁。”

    苏太傅被禁军押解下去,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领命告退,郎子丰得了萧翊口谕,领了大内令牌前去查抄太傅府,搜罗所谓的谋反罪证。

    沈将军自请告退,兵部尚书仍沉息静候,此间徒留其他惴惴不安的朝臣,不知进退,只得继续跪在阶下。

    萧翊无心理会,又点了礼部的名:“蒋尚书,皇兄如今身染恶疾,该当如何?”

    蒋勋听他仍称呼皇帝为兄长,霎时心头一松,心道萧翊方才虽以天子自称,眼下却并没有废帝的打算,那之后的事情,可待风波平息再行定论。

    他心领神会,忙低声答:“大宇子民理应为帝君祈福请安,祈盼圣上早日安康无虞。是以,当举国禁红白一月,百姓心诚福灵。”

    萧翊撩起一丝笑意,冷哼:“何沉,听明白了么?”

    何沉俯身:“属下即刻去办。”

    萧翊挥退朝臣,院子里的内官和宫女也散去,忽起了一阵冷风,他抬眸望向天边皎月,圣洁而不可亵.玩。

    阶下有名年轻内官战战兢兢候在一旁没退下,萧翊冷眼拂去:“报上名来。”

    内官当即趴跪在地:“奴是偏殿的掌灯冯淳安。”

    萧翊一默,缓声道:“从今往后你便是乾康宫的主事,苏太傅谋反一案尚未了清,皇后于宫内禁足不得擅离,你前去带路。”

    冯淳安一惊,忙应声:“诺。”

    萧翊下巴微扬,禁军已领命退下。

    乾康宫再度陷入沉寂。

    早在围宫之时,太后就派了人来,嬷嬷的语气冷硬,可见着萧翊的模样,再多的底气也化作了顺从。

    萧翊不愿与自己的母后起冲突,但他眼下也无暇顾及这份追缠,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任谁也不可能再有翻盘的余地。他自有分寸,太后的弥天震怒也只得往后稍稍。

    这件大事萦绕在他心中数月,他须得亲自动手,亲自确认,再不会留下任何疏漏,让人轻易拿了可乘之机,

    如今整个皇宫大内都尽在掌握,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离开乾康宫,前去解开这最后一环。

    而在城中将军府,府上众人的心境与萧翊截然不同。

    行囊一切从简,马匹须得挑好的,方柔还趁着时机赶紧换了身装束,恍惚间竟像极了那日她自庄子逃脱的装扮。

    她心中闷出一丝苦意,不知兜兜转转为何又回到原点那般,竟是天意弄人。

    裴昭也替换了一身演武的装束,乌发高束,磊落潇洒,适合轻装跋涉。坐骑已被董方牵到府外,旁的一概不理,只等离开京城再议。

    二人携手奔到门口,街上竟火光通透,照亮了将军府一角,犹若白昼前至。

    方柔心间猛地一坠,步子顿住,下意识握紧了裴昭的手。

    她的五指霎时发凉,裴昭察觉到异样,回眸望着她,张开嘴,并无言语。

    方柔瞧清楚了府外来人,站在最前端的是何沉,他抱剑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模样一如他誓死效忠的主子。

    他见着二人的身影,这便高声道:“奉万岁旨意,帝兄身染恶疾,大宇子民依制禁红白一月,以为贵人祈福。”

    方柔与裴昭对视一眼,俱是大惊。

    何沉刻意用了粗浅的言语传旨,方柔心底知晓,他为的是让她也在第一时间听明白圣旨所言。

    一句万岁,一句帝兄,她已全然明白过来,萧翊竟妄为到这个地步……

    裴昭面色沉静,牵起一抹笑:“何侍卫所言之事,裴某没听明白。圣上染疾,又何来旨意?”

    何沉抬眸一扫:“沈将军、六部尚书、内阁学士及御史台众臣已请命殿下摄理.朝.政,裴将军,你现在知晓也不迟。”

    裴昭脸色一凛。

    宫变!

    萧翊居然敢行此逆天之恶,他当即明了,董方入夜时前来传报,皇帝忽发恶疾绝不是巧合,萧翊应当早已有所筹谋。

    他按兵不动,沉声:“如此,何侍卫何故领着这么些禁军前来府上?既有圣命,微臣岂会不从。”

    何沉冷着嗓子:“云尉大将军裴昭意图谋反,我等奉命,即刻将逆臣捉拿归案,听候发落。”

    裴昭闻言怔了怔,他蹙眉,深知来者不善,已悄然伸手按住了身后佩剑。

    方柔浑身一僵,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何沉,又回眸望着裴昭,那阵极端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开来,她知晓,一切都已晚了。

    “何侍卫说笑了,难不成京都如今尚此风流,非得在人新婚前夕作闹一番?”裴昭的手虽已按住剑柄,可面上却仍带着笑。

    何沉自腰间摸出一块玉牌,呈于面前,冷声:“逆臣裴昭速速出府领罪,免起无谓争端。”

    裴昭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些禁军见玉牌如面圣旨,皆按刀压上前,黑压压的人马如暗潮涌来,霎时间堵住了去路。

    长街灯火透亮,周遭却鸦雀无声,连飞虫走兽也静息那般,不敢在这风高冷月夜擅动。

    裴昭冷下脸,剑眉紧蹙:“无妄之罪,若我不从呢?”

    何沉静静地看着裴昭,忽而挤出一丝冷笑。

    随后他一抬手,自对街高墙之后埋上十数名黑甲弩兵,每个人手中的弩箭都已上弦拉满,利刃在夜色中熠熠生寒,蓄势待发。

    “你自然有另一个选择。逆臣裴昭抗旨不从,当场伏诛。”

    裴昭剑已出鞘。

    他们就这样静静对峙着,彼此都没有打算率先动手,一时剑拔弩张。

    在沉默之中,方柔却按下了裴昭的手。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满是绝望:“阿弈,别为了我走到这一步。”

    裴昭一怔,转眸望向方柔,她神色凝重,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你我都明白的,他只是在报复我。这些天咱们察觉的那些古怪,虽没证据,可并非他不敢明着动手,他只是在故意戏弄,想要咱们在意,想要见我们为此紧张失策。”

    方柔一叹:“我们将他想得太弱,将皇帝想得太好了。是我招惹了不该的人,牵连出这些意外,当初若再思虑多些,也必不用连累你。”

    裴昭握紧她的手,微微摇头:“别说胡话,是我存了私心,我若早……”

    方柔抬手掩住他的嘴,不让他自贬。

    “你这样说才是傻子。”她无奈一笑,“我答应你,难不成就没有私心?人活一世彼此有所求再寻常不过,可我知晓,你从来没骗过我。”

    “这件事只得由我了结,阿弈,我不愿你背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你别担心,萧翊不会杀了我的,我先前那样违逆了他,他憋着火要惩罚我的过错,怎会轻易放过?”

    裴昭不由分说地拉紧她的胳膊,阻止她踏出的去势,“小小,别怕。你别去。”

    方柔抬手,覆在裴昭的手背,一丝凉意自掌心蔓延,她没躲,只觉得心疼。

    “阿弈,你的手好凉,该多穿些衣裳。”

    她轻轻搓.,磨着那粗粝的皮肤,这双手曾替她洗衣裳、替她做纸鸢,替她剥虾仁、捏核桃,曾在寒夜里拢着她取暖,动作克制而温柔,曾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予以最后的希望。

    而今希望破灭了,可她心中是美满的,她与他的回忆虽不多,并不足够,可却每分每秒都欢欣意满。

    从没有强势霸道,也没有隐瞒欺骗,裴昭光明磊落,如他的名字那般令人心间生暖。

    “我不后悔嫁你,哪怕咱们没成礼,可我心底已当自己是你的妻子,我不能眼见着夫君白白送死。”

    她终于挣脱了裴昭的手,他从来也不会强迫她的意愿。

    “萧翊是疯子,连皇上也错看了。这件事情怪不得任何人,是我决定与你成婚,是我愿意随你回京,所以走到如今这步,也该是我去面对。”

    方柔知道自己不该,可她松了手,红唇轻颤,明明得往前离去,最后却止不住地停了步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回身抱住了裴昭。

    像是濒死的鱼在索取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她用力地呼吸着裴昭身上的味道,希望能将这刻的勇气牢牢记在心里。

    在裴昭回拢双臂抱紧她的那一刻,方柔抽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将军府。

    “小小!”他的声音追了出来,人跟到门边,方柔已快步奔下石阶,弩箭统统对准了裴昭,逼得他不得再踏出半步。

    方柔冷眼望着何沉:“何侍卫,好久不见。”

    何沉垂眸不看她,姿态谦卑:“恕属下愚钝,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方柔脸色一僵,心知萧翊从这一刻起,就要她清醒地认识到局面已定。

    她咬牙道:“宿丘山方柔,求见殿下。”

    何沉这才应了声:“是属下眼拙,未看清楚竟是方姑娘。”

    方柔冷声:“让裴昭走。”

    何沉俯下身:“此乃殿下口谕,属下不过奉旨办差。若方姑娘有所请求,不若与殿下明言。”

    他低垂着头,让了一步,有名小侍卫牵来一匹马,“方姑娘,你知道殿下在哪。”

    第47章

    ◎惩罚◎

    方柔在何沉的注视下翻身上马, 她坐上马背的那一刻,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古怪的念头。

    萧翊知晓她单骑千里逃回丘城,所以今夜逼她回宁王府,她当初怎么逃的, 现下就得怎么走回来。

    方柔不敢多想, 在夜色中扬鞭而去。

    宁王府落在皇城根, 东正街,离裴昭的将军府不太远。

    方柔这一路走得奇慢, 何沉派了一列禁军跟随在后,虽没有催促, 可方柔知晓她耍不得半点小聪明。

    宁王府点起通透的大灯笼, 照亮了门外一片石地。

    方柔勒住马缰, 这才慢慢发觉她已本能般地开始发抖。

    门外府兵目不斜视,在后是按刀待发的禁军,方柔极尽可能地放慢手势,可她知晓这是徒劳。

    她终于站到了地上,五指拉紧马缰,她竟察觉自己有些腿软。

    方柔深深吸了口气, 平复着心中那阵狂躁的惧意, 咬咬唇, 终于踏进朱门。

    她知晓萧翊会在哪里发落她,进了王府一路便朝西辞院去了。

    宁王府一如记忆中宽敞华贵, 穿过那熟悉的小花园,湖面幽静,也结了一层冰霜。

    方柔从浮桥穿过, 只觉得周身恶寒, 这一去仿佛踏入深渊地.府。

    再走过这条小径, 方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她孤零零的身影在夜色下更显无助,皎月如玉,散着无垠的冷意。西辞院的门关着,有道高大挺拔的人影站在匾下,幽暗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犹如修罗临世。

    恐惧是人的本能,哪怕事先做足了准备,自以为聚拢莫名的勇气,可人心天性趋利避害,当恐惧足够大,求生就变成下意识地举动。

    方柔一步也迈不动了,她知晓她不能停在此处,可她的脚似灌了铅,她下意识想转身逃离,可残存的理智却告诫她不得轻举妄动。

    站在她面前的萧翊却极有耐心,这是他天然的优势,也是他承继自母亲血脉里的隐忍和克制。

    他享受这一刻的快意,像是亲眼目睹被捞起的池鱼在做最后的挣扎,被日光照射着,逐渐逐渐失去生气,只得任人宰割。

    而在此之前,一切的挣扎和抵抗都是助兴,令人血脉沸腾。

    对峙足够久,冷风又吹拂过林子。

    萧翊冷声:“过来。”

    方柔只犹豫了片刻,捏紧了拳,手指止不住颤抖,却只能提步往前。

    每一步都生出撕心裂肺的惧意,哪怕她预先想过萧翊会如何折磨她,她对他的惧怕是本能而来的,从她逃离京都那一日起,愈加深刻。

    萧翊很满意他看到的一切,这只飞出王府的笼中雀最终被捉了回来。不,是她自己飞了回来。

    一点一点,慢慢地飞回到他身边,如同当下。

    方柔穿着一身清爽简便的素白裙装,适合骑马飞驰,她当日应是同样的打扮,费尽心思逃离京都,逃离他的掌控。

    可一切不过徒劳。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就像从未离开过,庄子里发生的意外只是虚构。

    萧翊伸出手,方柔不敢接、不想接,可还是咬着牙,轻轻攀了上去。

    他的掌心温暖宽厚,轻易便包裹住她的五指,于方柔看来却像一把涂满剧毒的匕首,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萧翊握着她便往院里走,长臂一扬,院门被推开。

    西辞院一切如常,屋里竟也点了灯。

    他拖着她大步朝里,方柔抵抗不了,只得尽快跟上免受辛苦。

    终于,房门被他一掌挥开,很快地,那去势被压了下去,门“砰”一声关紧,方柔被他抵在了门板上。

    她恍惚间想到了在行宫似梦非梦的雪夜,下意识便已明了,那不是梦,是他刻意释放的警告。

    他将她视作即将落网的猎物,在她落入陷阱之前尽情玩.弄,拨弄她无知的侥幸。

    方柔本能地别开脸,萧翊却在她耳畔冷笑:“你我尚有正事未了,不着急。”

    他手劲一松,方柔被去势一带,整个人扑倒在地,萧翊方才甩手用了暗劲,存心要她跪下。

    她直起身子,也没有完全跪好,保持不动,眼眸悄悄抬起,却见萧翊独自坐在了那张熟悉的圆桌旁。

    他手里掂量把.,玩着一样物件,方柔凝神看了一会儿,瞧不出端倪。

    萧翊冷眼一拂,嗓音里竟有丝轻快:“这是本朝玉玺,孤握着此物方才知晓,当皇帝没有母后说得那样坏,将人拿捏在手里的滋味极好。”

    方柔低头不语,如今一切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又如何,太后又如何?皆被这只让人宠坏的狼崽子玩弄于鼓.掌,因这可笑的血脉相连,认不清人皮底下是恶鬼的心。

    “起来。”他忽而按下玉玺,冷眸微敛。

    方柔只得照做,站起身,他又说:“装哑巴好玩么?”

    她咬着唇,从唇缝中挤出一声:“殿……”

    “错了。”

    方柔深叹,慢慢道:“万岁。”

    萧翊眸色一沉,他猛地站起身,伸手拽过方柔扣在怀中,手臂搂着她,刻意压过那一团绵软,非要做些羞辱的举动,强/逼着她坐在他的腿上,一如从前那般。

    两道影子瞧着密不可分,可其中一人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看仔细、认清楚,再开口。”他另一手捏着她的脸颊,逼.她转过脸。

    桌上搁着两道未加盖的圣旨,笔墨早已干透,应是很久之前便拟好,只待玉玺成命。

    一份是赐死,一份是流放,谋逆罪名已成,而这两份圣旨将要处置的都是裴昭。

    方柔见着裴昭的名字,先是一怔,随后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发疼,泪水溃然决堤,一簇一簇砸在手背上,溅落在萧翊的袖口。

    她已很久没再落泪,她差些以为自己不再会有这样哀恸的情绪,直到萧翊将她的美梦拉扯落地。

    她面对萧翊这份凛然的气势,竟下意识想要跪下求情,仿佛从前那般,这一刹不为自己,为的是那个无辜的人。

    她想说她错了,一切都是她的主意,与任何人也没有干系。

    谋逆……她不愿裴昭背上这样的恶名。

    她怎会相信萧翊死心了,她编造了那样大的谎言,在他无限风光的大日子背叛了他,他睚眦必报。

    方柔的身子还未挪动,萧翊的大掌扣着她的月要,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慢慢蹭掉那些泪。

    方柔不想在萧翊面前示弱,拼尽了力气忍耐,可当下的泪意怎能休止。

    萧翊这回却格外有耐心,他捏着方柔的下颚,逼迫她仰起头,他轻轻地吻上那些泪珠,弄花了她的脸。

    最后,他重且狠地咬住她的唇,强势.,入,.侵,方柔尝到一丝微咸,呜咽的机会也不留,直到她差些要喘不上气,萧翊才松开了桎梏。

    “殿下。”她刚开口,萧翊掌心的力道加重,眸色染上一分寒意。

    方柔无法再同以前那般亲密地称呼他,她痛苦万分,她知晓这都是萧翊对她的惩罚和折.,辱。

    她怔望着那道圣旨,赐死二字刺痛了她的眸子。

    眼前忽而浮现裴昭的模样,他在云尉营同新兵对招,对方没轻重,裴昭脸上不慎挂了彩,他一点也不恼怒,还嘻嘻哈哈与士兵逗乐,转头见着方柔在旁掩嘴偷笑,竟忽然捂着心口跪地,倒吸了口气,小声朝她说了句,阿柔,疼死我了。

    惹得旁人起哄大笑不止,连方柔也止不住笑弯了腰。

    为何、为何……

    她与裴昭相处之时总是止不住笑意,他换着花样逗她开心,说话办事和风细雨,有一种温柔而强大的魄力,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这些回忆像在无声中予她安宁,她望着裴昭的名字,怔然低语:“阿弈。”

    萧翊听得分明,这语调断不是在喊他。

    他手里的力道重了几分,捏得方柔低呼出声,萧翊欺,.身向前,鼻息拍在方柔的耳畔,“你身上的味道淡了许多,染了些不好的东西,孤替你清理干净。”

    萧翊坐在软榻,方柔被迫低下头,屏风之后只有低低的呜咽,方柔的泪止不住,滑进唇间,令萧翊低叹。

    他抚着方柔的脑袋,并不像上回那般顾及她的感受,带着些温柔的安抚话语,令方柔又羞又怨,最后还是勉强接受。

    这回只有默不作声的惩罚,萧翊认定这是她自找的,她就该受着。

    很久之后,方柔不住地干咳,泪沁出眼角,脸早已红透,因差些窒息而猛喘着。

    而这只不过是开始,今夜一切温柔美好荡然无存。

    萧翊疯起来不管不顾,每一次都让她有破碎般的痛楚。

    方柔知晓求饶没有用,拒绝也是徒劳,只会叫萧翊更生出恼怒来,她不会好受。

    她悔恨地落泪,只觉得此夜好漫长。她的嗓子最后彻底肿了起来,方柔羞于回想。

    更深露重,她出了好几身汗,屋子里有地龙也不顶用,她盖着萧翊的外袍也止不住那心底生出的寒意。

    萧翊却如若无事那般,披衣坐在榻边,金纹白袍松松垮垮,模样说不出的慵懒闲适。

    方柔无力地伏在榻里,泪痕隐现,红唇柔亮,但见犹怜。

    萧翊站起身,不过几步,又折返回来,两份长折扔到了她面前。

    方柔目光空洞地望着皇帛,木然道:“是不是只要我离开裴昭,你就愿意放过他?”

    萧翊眸色一冷:“离开?”

    方柔抿唇,颤声改口:“我回来王府。”

    萧翊仍不应声。

    方柔想了很久,声音很低:“我一心待你。”

    他终于抽走了一份帛书,方柔听见桌上有声闷响,视线滑落,留在眼前的那份写了赐死二字,心弦总算稍稍宽余。

    萧翊重新走回到榻边,方柔连挪动的力气也没有,微睁着眼,见他抬指在她脸颊轻抚。

    他心中安宁,发泄了一番之后身与心都抵达无尽的愉悦。

    “孤本想亲眼见你着红装喜服,料想那一定极美。可孤等不了那样久,这一夜也不愿再捱,更不愿他人抢先一步,出了纰漏。你只得与孤拜堂成婚,轮不到任何人生出觊觎之心。”

    方柔眨了眨眼,不愿开口也无力开口,任他发落。

    “阿柔,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真心待孤,你我自然同以前一样。”

    他绞着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爱不释手。

    那熟悉的淡香萦绕开,是他多少回入梦的美妙滋味。

    从今夜之后,他再也不必睹物思人,更不必压制着心中的怒意,要忍耐等待,时刻介怀暗卫是否有疏漏,她是否真踏上了别人的床……

    她的身子仍彻彻底底独属于他,心变了,不重要,迟早还会回心转意。

    在方柔回到他身边之前,他曾暗自发誓,定要将追究她出逃一事,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事逐一发落,以儆效尤。

    可直到这软玉温香在怀,那熟悉的触觉,诱人的淡香回拢于此,在他日夜与她纠.缠过的别院,一切似乎都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于是萧翊心中那根刺,忽然就被拔出来了,甚至连创口也正在迅速愈合。

    因他真真切切触摸着方柔的脸,指间挽着她的发,听着她求饶,他此际忽然再不想计较她如何逃离了庄子,有何人参与,又有谁事先知晓。

    所有的计较换不回握在手里的真实,而他已将所求找回,旁的事情都可以暂缓,甚至,只要方柔令他消了火气,所有的过错都可以不再追究。

    他只想要方柔真正明白,他现在手握玉玺,已是天下之主,先前许多的钳制和无奈都是过去。他若想,甚至能够轻易坐上龙.椅,改弦更张封她做皇后也非难事,他只要她。

    萧翊忍不住要提点她,好让她再仔仔细细想透彻,她先前所为都是荒唐。

    “孤心中只有你一人,你还要计较什么?”

    他自幼见多了后宫嫔妃的尔虞我诈,目睹他的母后如何一步步成为后宫之主,他厌烦那些女人你争我斗,就为了向父皇讨要一些恩宠。

    他一直以为方柔与那些女子不同,可先前那场争吵令他恼怒,没想到方柔还是存了要跟沈清清争斗的念头。

    正妃侧妃之位只是虚名,得不了真心,哪怕是皇后又如何?她却说不通那般,甚至到最后还想出了逃跑这一招。

    而萧翊不会知道,方柔在这一刻竟有丝奇异的感慨。

    她想苦笑,发自内心想怜悯萧翊这可怜人。他原来并不懂她,直到现在,原来那些恩怨和争吵,在他看来是她在计较,而这份计较他理解不了,所以他不允许方柔背叛。

    在他看来,她就是在背叛他,背叛这段感情。

    方柔终于哑着嗓子开口:“萧翊,你我似乎从未好好说过话。”

    她的姿态不是求和,也不存摇尾乞怜的低微,她只想认认真真告诉他,这一切的源头。

    不指望他回转心意,忽然大彻大悟,因她知晓萧翊从不认为他有错,一切的错都在别人,而方柔只想摘下这无妄罪名。

    “不是闲谈逗趣,是说心底话。”方柔的声音很沉静,是萧翊从未见过的,丝毫不带情绪的冷漠,“或许你高高在上惯了,从来不会好好听人把话说完,不带任何傲慢的姿态。”

    萧翊沉声叹气,手背的青筋隐现,方柔知晓她又触碰到了他的逆鳞,他窝着火,只怕没那个闲心继续听她说下去,他不会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她好好相处。

    向来都是不得忤逆,不得顶撞,哪怕她以这样极端的逃生手段表明了心意,萧翊仍没有意识到,或许方柔也曾有过挣扎,心中也有莫大的哀恸?

    也许,她并不是在刹那间便不再爱慕他了。

    是因长期积累的失望和难过太满,压得她承受不了这份感情,由此才想逃离。

    可萧翊迟迟没说话,方柔倒有些意外,她慢慢掀开眼,见他只是坐在软榻边,手指间仍把,.玩着她的长发,似乎在靠手里的动作分散那阵恼怒。

    她一意孤行:“我从未想过要与谁争,于我本心,我只愿夫妻和睦,家宅简单美满,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我与夫君两厢情悦,没有人存着二心,我也不必与人分享这份爱意。”

    萧翊的手指忽而一顿,他紧拉着方柔的发,她被扯得起了阵疼,不太重,却能直白地感受到萧翊的不痛快。

    “你说的这些,我哪样做不到?”他终于反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强烈的不满和不解。

    方柔说到底就是没看透彻,转不过弯,这些他都可以逐一与她说清楚,她不懂朝堂势力此消彼长,却总是抓着这一点不放手。

    皇帝需要沈家的势力,沈将军欣然接受利益交换,一早定好了调子,他早知萧翊心不在沈清清身上,可仍义无反顾将女儿推了出来。

    沈清清是他手中最不需付出代价的筹码,沈家轻轻松松便可换得皇族的荫庇,得以荣休求份安生,若时运高,说不定他也能成为第二个苏氏门阀。

    萧翊早已有了筹备,这些时日也早将沈将军的旧部势力渗透彻底,如今沈氏就是个空架子,那些旧部哪个不想往上爬?前浪老去,后浪争先,朝堂,.党,.争无非如此。

    “你以为你做到了么?”方柔哑然失笑,这笑声直闯进萧翊心里,令他怒从心起。

    “你已跟沈姑娘成亲,你要专情不二,美满相对的是她,而非第二个女子。”她摇了摇头,终于有一丝力气支撑起身子。

    “我不愿破坏她人姻缘,这一切都是你逼我,你将这恶名架在我身上,逼得我非要与沈姑娘作对那般。”

    “萧翊,你想过么?这于我来说不公平。”她拢着宽大的衣袍,遮挡了身上的不雅,眸色沉静地望过来,直教萧翊心间震然。

    不公平,她竟然当着他的面,将这句话扔了出来。

    不再是暗卫毫无波澜的转述,也不是文字书写的冰冷,而是一种失望且看透的姿态,她的语气并非在向他讨要什么,她只是在告诉他,她觉得不公平。

    萧翊张了张嘴,在一息间神思震荡,像忽然被洪钟撞了一下,恍惚间刚想要问下去。

    可他听见方柔轻轻叹息:“我得圣上赐婚,将要嫁给裴昭,你我本该两不相欠……”

    下一瞬,方柔再说不出话来。

    萧翊的怒意被瞬间点燃,他原本还能忍着火听她说这些胡话,甚至有一刹那升起了些许念头,想要追问她心底的想法,想要辩解,想要求和,就如同她所要求的那般姿态平等。

    直到她说她要嫁人。

    她怎敢!

    他抬手封了她的穴道,方柔身子一软,栽进了萧翊的怀中,嗓子再发不出声音。

    萧翊顺势将她抱了起来,步入内室。

    屋里的所有陈设皆没有改变,一层不染,床褥齐整,好似每日每夜仍有人在此起居安眠。

    方柔倒下之际,萧翊顺手解了她的穴道。

    可不待她说话,萧翊已捂住她的唇:“你这样爱说话,不如说些孤爱听的。”

    方柔忽觉一阵闷胀,“记着孤那晚跟你说的。”

    他放开手,冰冷的声音落下。

    萧翊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屋外飞雪落下,盖不住方柔的啜泣,她毫无防备,这惩罚比她想象中还要煎熬。

    第48章

    ◎心疼了?◎

    这夜过去, 方柔周.,身已没处能看到地方,萧翊疯起来是不管不顾的。

    她先前早已有所领教,只是太久没再这样直白地面对过, 一时间身体和精神都是成倍的折磨。

    萧翊不知疲.惫那般, 压着火气, 只等着一朝宣泄。他带她将之前所有的尝.试都重温了一遍,甚至在其中还加了些新的花样, 方柔起先还意识清醒地抵.抗着,不让萧翊顺利遂愿。

    可到后来, 她怎能拧得过耐力过人的萧翊。脑子里那根弦最终断了, 萧翊终于心满意足。

    她眼眸轻颤, 重得抬不起来,萧翊见她不愿动弹,便独自去了洗沐。

    她披盖着他的宽松长袍,月白色的衣衫像被月光印出大片的暗渍。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很轻,方柔下意识地埋头躲进被子里, 心中倍感耻.辱。

    那人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犹疑了许久, 才低声道:“姑娘,春桃伺候你起.身。”

    方柔心底一颤。

    她慢慢地掀起眸子, 视线探出去,果真是春桃。

    模样没怎么变,不像受过重刑惩罚的人, 几个月不见像又长开了些, 单眼皮轻微下垂, 瞧着格外乖巧讨喜。

    她望着方柔,脸色有些不忍:“姑娘,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方柔一怔,心中泛起疑思,瞧春桃的姿态,似乎已知晓她逃过一回。

    她张口,却发现嗓子已完全发不出声音,只得化作低叹。

    春桃忙扶她坐起,“姑娘,你莫急,不必与奴说话。”

    方柔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她隐约听见浴.房里仍有水声,当下一惊,原来萧翊还没离去。

    春桃似瞧出她的惧怕,低声:“殿下才去浴.房不久,吩咐奴随时照看姑娘。”

    方柔五指一紧,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很抗拒要与萧翊同.浴。

    春桃只得垂下头:“姑娘,奴说了不作数的……”

    浴.房的水声忽而变得激.烈不少。

    方柔知晓躲不过去,可她已无力从床.上落地,只得一步一挪地在春桃的搀扶下往浴.房走。

    人还没走到妆台边,哗啦啦有一阵水珠落地的声响。

    萧翊披着件干爽的长袍往外走,在他的袍角飘落的刹那,春桃应时松了手,低低地埋头不敢直视。

    方柔双腿一软,还没往下跌,人已被萧翊搂在怀中,大步往后去了。

    长袍渐渐染上了湿.意,可一切都不重要了,因萧翊直接把她抱进了水池中,热气不散,方柔有些瞧不真切。

    那温热的池水将她的身.子.泡得发暖,她的长发沉下,丝缕漂浮着。

    她站不稳,萧翊托着她靠在池边,她只得倚靠在他怀里。萧翊动作轻柔地替她挽起长发,宽大的掌松开青丝,顺势团住了雪色。

    他的吻落在她细白的颈,一点点.作.力,在水中,方柔只觉害怕。

    “殿下,求你。”她闭着眼,长睫轻颤,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哪怕池水温热舒适,可方柔止不住地发抖。她再承受不了,他昨天明明已折.腾了她一夜。

    “求我?”萧翊的鼻息.洒.落,勒住她的肩。

    方柔的十指无力地攀着他的手臂,只得无声摇头。

    萧翊冷笑,手劲松了松,却没有放过她,“你昨夜求得了心中所想,圣.旨已传,你该回报这份恩典。你且受着,这是你应得的,不必求饶,那只会令我更恼怒。”

    水声哗然,方柔只得无力地将头靠下,手艰难地撑着池壁,只盼着自己不若晕过去,这样便不必再清醒着默数时间,等待折磨结束。

    最后方柔是被萧翊抱回床上的,春桃跪在屏风之外,等萧翊独自穿戴好,这才埋头进屋替方柔整理。

    她连坐起的力气也没了,侧卧在床上,春桃替她绞干长发。方柔意识沉浮,半梦半醒,春桃瞥见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痕.迹,早已学会将情绪收进心底。

    她取来膏药,小心翼翼地替方柔抚平那些伤痕。

    待一切办妥,春桃替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本还打算让她好好休息,可萧翊坐在外间发了话:“梳洗妥当,随孤入宫。”

    春桃一怔,忙叹了口气,谨慎地扶方柔坐起,她知晓萧翊在等,于是手势很快,方柔任她摆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好不容易总算落定,那些药膏也逐渐发挥作用,她身上的痛楚几乎不察。

    方柔总算能迈开步子走路,因方才喝了汤药,嗓子也有好转,现在能开始小声说些话。

    她走到外间,萧翊气定神闲喝着茶,抬眸一瞥,她耳畔空荡荡的,叫他不悦。

    他朝她伸出手,方柔会意,不再作无谓而可笑的反抗,慢慢地走过去。

    萧翊将她拉坐在腿上,他现在已不会再有任何顾忌,他想要与她亲昵,无时无刻,心中所想于是随心所为。

    他拿起手边的盒子,方柔瞧了一眼,是被送到将军府的那对玛瑙坠子。

    她微怔,霎时间想到了裴昭。

    可面上不敢表露,只牢牢盯着那空盒子,任萧翊将那坠子按进了她的耳垂。

    裴昭现下如何了?他被带去了何处,那所谓的流放,可还有转机?方柔甚至有了交换妥协的念头,哪怕她一辈子被关在王府,伏低在萧翊袍下,她只求换裴昭的自由清白。

    一切皆因她而起,糊涂、愚蠢、天真……无论怎么怪她都好,可裴昭何其无辜。

    威风凛凛的云尉大将军,而今竟因卷入场意外邂逅,被斥为乱臣贼子,方柔想不明白,难道只因她求到他的帐下,所以才导致了这样大的祸事?

    如此说来,她真是害人不浅,今后也只会生活在无尽的自责与歉疚当中。

    她怔然若失,被萧翊拉紧了手腕,坐上了宁王府的马车。

    萧翊一路并未与她言语,阴沉着脸,似乎别有所思。他当然知晓,方柔打从见着那对坠子起,心里又装满了裴昭一人。

    她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掩盖不自然的小动作,怎可能逃脱他的眼睛。

    她在担忧裴昭的前程,在记挂裴昭的安危,哪怕她今早那样痛苦地求.,饶,哭得泪眼婆娑,求他别再折.磨她,细声尖.叫着挣.扎,像要穿不上气那般脸色.,潮,.红,意识混沌,不断喊着阿翊。

    的确,她终于肯松口了,求生是本能,她知晓怎样做可以让自己好受些,萧翊求得所想,可听进耳朵里却只觉全是违心的假话。

    他这样极尽可能地占侑,可还是没能叫她屈.服,没能让她把心里第二个男人的身影换下去。

    一路到了乾康宫,方柔魂不守舍,直到二人的步子停住。

    她先前只来过皇宫两回,都是因苏承茹召见,旁的地方并没去过。她的手一直被萧翊紧握着,方柔觉得古怪,萧翊对她的钳制有些不讲道理。

    她如今,还能跑去何处?

    她的软肋又多出一根,而他已是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如他所言,他现下已没有了顾忌,真正做到只手遮天,比以前更加不可违抗。

    入得乾康宫,院内的下人向萧翊问安,何沉候在殿门外,没看方柔,只朝萧翊行礼:“陛下已转醒。”

    萧翊颔首,旁若无人般拉着方柔进了殿内。

    几名老太医候在屏风前,见着萧翊,忙行礼回禀:“殿下,新拟的药方总算有了成效。陛下现已安定神思,没有大碍。只是这病实在古怪,人虽有意识,可不能言语不能动作,只怕完全恢复还需些时日。”

    萧翊轻声应答,挥退左右,又领着方柔绕过屏风。

    方柔低垂着头,先见着了一张金纹禅椅,再是那张硕大的龙.床。皇帝正静躺在上,察觉来人,果真没有动作,只是眼眸吃力地往这边转过来。

    随后,方柔听见一阵剧.烈的低呜,她讶然地抬起头,一时间将所有礼数抛之脑后。

    皇帝不能言语,嘴巴张不开,轻轻颤动着,那声音是从喉腔震出来的,像是某种受了重伤的野兽发出的呜咽,声调里满是愤然。

    直到现在,萧翊才松开手,可也没让方柔擅动,“坐下。”

    他瞥了眼那张椅子,方柔走上前坐好,轻轻地倚着扶手,姿态很拘束。

    萧翊满意地回过眸子,几步向前走到了床头,他负手而立,垂眸望向不得动弹的皇帝。

    “皇兄。”他难得语意轻松,“苏贼一党已尽数被押入天牢,太傅谋反证据确凿,刑部和大理寺正在清点罪证,查明有谁牵扯其中,依律逐一发落。”

    皇帝低声呜咽着,奋力想要起身那般,可身子却一动不动。他转动着眼珠,极力想要看向坐在禅椅上的方柔,可萧翊只是挑嘴轻笑。

    “皇兄,你总担心苏氏图谋篡.位易主,惧怕大权旁落,这么些年虚情假意应付苏承茹,而今也算如愿以偿。”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几分:“如今沈家兵.权在握,云尉营也早已变了天,臣弟如此得你心意,现下只朝你讨个小小的恩典,你不会不允吧?”

    萧翊说罢,侧眸望向方柔。

    她一惊,捏着袖口,听他提起云尉营,心底升起了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萧翊性子里的狂.浪与偏.执,方柔从未真正领会,哪怕在端倪初现,婚事意外捅破的那段时日,她只觉得萧翊只是执拗霸道了些,他只是高高在上惯了,不愿被人忤逆。

    可她没料到他竟这般不择手段。

    所以,先前一切隐忍不发,一切按兵不动,看似漠然、不在意,只是为了这一天,为了乾宫兵变,挟帝夺权。

    “你与我说过,只要江山握在萧家人的手里,谁做皇帝都不重要。臣弟无心当皇帝,只是这极权在握之感实在奇妙……”萧翊沉静地望着皇帝。

    躺在床上的天子面目挣扎,却做不出像样的表情,他只得瞪着萧翊。

    萧翊的声音忽而低了些:“你如今大病未愈,安心静养一段时日,臣弟敬领摄政王的虚衔,朝务必不会怠慢,皇兄不必忧虑。”

    就在萧翊话音落下之际,殿外忽传一阵嘈杂。

    方柔下意识站起身,像是带着些期盼那般往前走了两步。

    萧翊瞥她一眼,缓步向前,再次牢牢握住她的手,“别想那些不会发生的事情,裴昭如今身在天牢,他乃甲等重犯,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牢。”

    方柔心底一紧,不因那莫须有的希望破灭,而是她听萧翊寥寥几句,已能想到裴昭必然遭受了不少折磨。

    萧翊瞧清楚她的心思,手里的力道又重了些,“心疼了?”

    他拽起她的手,怒不可遏地往屏风外走去。

    也正是此际,殿门被猛地推开,来人一身华服,傲然站在门外,太后的姿态雍容,表情却写满了震怒。

    她迈步入内,指着萧翊劈头盖脸地骂道:“萧翊,你眼里还有哀家么!”

    太后气血冲顶,言语间竟再无体统。她像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呼吸沉重,一把挥开秦嬷嬷地搀扶,转头望过屏风,面色一沉。

    忙大步往里,急切地想要确认皇帝的安危。

    皇帝虽非她亲生,可从来将她视作生母敬重爱戴,他虽因出身低微心思敏感,想法也多,可秉性怀着仁慈厚重,知晓感恩忍耐,否则,当初她也不会放心将他扶上帝位。

    太后见皇帝已然转醒,可言行受限,当即不忍地抚上皇帝的额发,无声予以宽慰。

    皇帝哀恸地望向太后,眼眸里竟沁出一丝苦涩的水汽,直教太后更加于心不忍。

    她嘱咐秦嬷嬷在内照看,摆袍步出外殿,声色俱厉:“就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萧翊……萧翊,你实在胆大包天!”

    太后转眸怒视着方柔:“跪下!”

    方柔皱着眉,心中尽是委屈不甘,可面对盛气凌人的太后,她慢慢垂眸,身子朝下,不料萧翊却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伏低。

    “母后。”萧翊沉着脸,直视太后,“你这般大闹乾康宫,是否有失体统?”

    太后骂道:“体统?萧翊,你还敢与哀家说体统!你要反了天不成?”

    萧翊眼眸一敛,显然没料到太后竟会有这样的斥责。

    他沉息,冷声道:“皇兄染疾在榻,儿臣已受诸臣所托摄.理,朝.政,我如今是天下之主。”

    太后一怔,顿足失色望向萧翊,显然并不知晓乾康宫昨夜的变故。

    她初时听说皇帝身体抱恙,本没太着紧,也认为他在行宫染上风寒,犯了老毛病。

    可直到入夜,秦嬷嬷几次求见不得,半点消息也带不出来,她便察觉不对劲。

    又听说苏太傅领着些大臣深夜入宫,后来还闹了不小的动静,禁军围了乾康宫。

    她大惊失色,还以为苏氏趁乱生事,不料乾康宫的人潮散去,太傅府连夜被抄、皇后被禁足于宫中,显然是她两个儿子谋事已成。

    而她等了一夜,萧翊并没有派人前去通传,更没有领旨前去见她。

    太后察觉古怪,这才亲自来了乾康宫,进门便见着何沉守在殿外,院里的下人已全数换了拨脸生的……

    她本以为只是萧翊谨慎,可真相却超出了她的预料。

    “你、你想被天伐不成?”太后极力压制着怒火和震然,她甚至有些站不稳,还是随行入内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母后何出此言?”萧翊气定神闲地站直,将方柔挡在身后,“皇兄身染恶疾,儿臣自当担起责任,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务不得怠慢。”

    “何况,儿臣何时说过要废帝,何时说过要谋反?我为皇兄奔劳筹谋这么些年,有多少烂摊子、多少麻烦事由我亲手摆平,哪怕皇兄不明言,儿臣早已位同天子。”

    “母后别忘了,我也是父皇的亲生子,更是你的亲儿子。江山仍稳稳握在萧家子嗣手中,何来天伐,伐的又是谁?”

    萧翊手里的力道很重,这些话一字一句砸在方柔耳畔,只叫她胆战心惊。

    她曾经盛烈地爱慕着萧翊这份强势和魄力,而今,她只觉得他是只冷血狠绝的野兽,她怎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哪怕被瞧一眼也生出满身寒意,他的锋芒从不收敛,明晃晃地挟制每一个人,那样不择手段……

    太后也怛然失色地望向萧翊,眸色骇然。

    这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她对他投注的心血并不比对皇帝少,也许因年纪大意外得了亲生子,由此稍显纵惯,萧翊虽顽劣散漫了些,可她知晓他秉性不坏。

    他以前虽行事肆意,但私下对皇帝从来敬重有加,怎么也不能跟逆天而行的篡位者联系到一起。

    难道只因这样一位平民女子,这一桩意外,因方柔奋力摆脱他,让他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便被刺激得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太后不信,更不至于将所有的疑虑和过错都推到方柔身上。可眼下,萧翊的所作所为,一切诱因的确从方柔逃走开始。

    她开始好奇,开始想要了解方柔,这女子的确姿色过人,她也听了些传闻,知晓方柔的性子别致,能叫有些男人欲罢不能。

    太后是经过风浪的,前朝后宫可不比今时,苏承茹就算有些肆意跋扈,可她这样的小手段扔去前朝,最终也只得个输字。

    她斗倒过那么些人,她知晓现在必须要冷静,要知晓根源,让这场荒唐没酿成大祸前在悬崖勒住,趁一切还能回头,趁萧翊还没有万劫不复。

    太后稳了稳神思,没再与萧翊斗气,她由宫女搀扶着坐下,面色变得十分冷静。

    萧翊本就没打算与太后起冲突,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圣母如何震怒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他见太后姿态平缓下来,手里的劲道也松了少许。

    太后静静地望向方柔:“你坐下,哀家与你说些话。”

    萧翊蹙眉:“母后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太后瞥他一眼,心中的疑思定了几分。

    有反应就好,萧翊即刻有了丝紧张的神色,他的五指攥得那样紧,那姑娘的手腕已被勒红了。看来他的确在顾忌这女子先前偷偷逃走一事,现下无时无刻不将她牢牢掌控在手心,生怕再出一桩意外。

    太后冷声:“怎么,宁王在担忧何事?若你皇兄体思不济,你自然要作新帝即位登基。你如此心悦于她,将来不打算赐她金印宝册?如此,哀家与将来的皇后说几句也不准么?”

    她这番话明着在顺从萧翊,暗地里每个字都在挖苦讽刺,萧翊自然心知肚明。

    他脸色微变,一时拿不准太后的心思。

    太后冷眸望着他,神情严肃,摆满了长辈的架子,轻易看透了萧翊所想。

    于太后来说,他的心思对付旁人或许有余,可她看着还太稚嫩,又因在情.爱之事所及浅薄,自然斗不过她的缜密。

    太后缓声:“你到殿外候着,哀家就在此与她说话。我没你那样好的本事,青天白日没法叫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萧翊的脸色终于缓了下来,太后心中默默一叹,只道自己猜对了。

    这女子出逃一事,果然是萧翊的忌讳。

    萧翊松了手,低声对方柔说:“你无需害怕,我在门外。”

    方柔怔然望着神色复杂的太后,心中泛起一丝苦笑。她怎会告诉萧翊,她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甚至不怕被禁军拿刀架在脖子上……

    她现在只怕他。

    第49章

    ◎西北的天与这儿的有分别么?◎

    殿门从外关上, 此时日头正好,殿内十分亮堂。

    方柔不敢擅动,垂眸站在一旁听太后发落。她给方柔的感觉与苏承茹不一样,苏承茹天生带着些傲慢, 与她独处时脸色和姿态都没好过, 方柔不敢逾越。

    而太后瞧着倒像位好相处的长辈, 眉目尚算慈睦,虽已年华不再, 却仍瞧得出少时是位明艳美人,眉宇间隐有一丝温柔。

    先是沉默了许久, 太后忽而深叹一口气, 抬眸瞥了方柔一眼, 语气里有克制的和善:“坐下吧,站也站够了,你这身子不经累,想必阿翊不是个动作轻的。”

    她自然是千年的狐狸,只一打量便知晓昨夜萧翊有多放浪形骸,憋了一肚子火气, 忍了那样久, 怎会轻易叫这女子躲过去。

    方柔身子一颤, 还没忘记谢恩,这便小心翼翼地挨着凳子坐下。

    这一坐稳, 太后身上那股子盛然的气势又少了许多。若不是此刻身在后宫,眼前的人衣着华贵,方柔只觉现下二人对坐着, 与寻常人家长辈提点问话并无差别。

    太后作了个眼色, 宫女上前看茶, 方柔再次谢过。

    不知为何,太后甫一与她单独相处,心中那阵厌恶与恼怒霎时消散。

    方柔瞧着沉静柔和,是她喜欢的那一类脾性,模样也十分乖巧,虽深知拿捏了贵人的偏爱,可对待下人倒仍很有宽容,姿态摆得很平和,不拿自己当凤凰。

    与这后宫许多妃嫔都不一样,定是个不惹事的,看来当初花程节匆匆一面,是她看错了心思。

    太后心道,彼时方柔应当就起了逃跑的念头,所以才会摆出那样疏离的姿态,一点也不知掩盖,而非恃宠而骄,暗地里要跟沈氏争风吃醋。

    她一早便告诫过萧翊,拿着王爷的架子欺骗真心,不会有好结果。

    可她这儿子偏是不听,不当回事,由此,现如今的结局也是该,不仅萧翊该,连她自己也有教养失准的嫌疑。

    可一切应当还不算晚,只要这女子能想明白能看开,两人静气把心结说出来,好好相处,将萧翊的逆鳞顺下去,这场风波仍有止息的余地。

    思及此,太后轻轻一叹,徐徐道:“他骗过你,是他的不对。”

    方柔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太后,却被那宫女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复又低下了头。

    殿外,萧翊站在阶下遥望天际,今日又要落雪了。

    何沉候在一旁,冯淳安规矩地退在更远的地方听候吩咐。他已换了身主事公公的装扮,但气势却仍很谦和,与他的干爹刘福如出一辙,并不是个爱拿腔调的。

    他谨慎地领了封赏,只为保住刘福的性命,护他周全。

    昨夜他心底也很惧怕,他从没见过宁王这幅杀伐果断的模样,只言片语,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苏太傅,更于顷刻间谋篡大权。

    只是这一份恐惧不足以抵消他的决心,刘福于他有恩,他自幼跟在乾康宫伺候,这份恩情令他踏出了主动靠近萧翊的那一步。

    还好,他赌对了,萧翊让他自行料理乾康宫的旧人。刘福被他接去了偏房安生住下,其他人也都分置到各宫各司,做些不太辛苦的活儿。

    冯淳安也是个心善之人,如刘福,如皇帝,主仆秉性一致。

    萧翊忽然道:“他签了么?”

    何沉一怔,旋即领悟过来:“裴昭没签和离书。”

    萧翊眸色一沉:“他心底清楚么?”

    何沉:“属下一并说了,他修书和离,云尉营一众安然无事,他今后也可以自由身出入京都。”

    他顿了顿,又道:“裴昭说,他自请流放,至于云尉营一众……自有天命。”

    萧翊冷哼:“无妨,这世间本就没有谢柔此人,无非想让他死心。既然不死心,那便无需留余地。”

    何沉一默,随即露出一抹犹疑之色,萧翊瞥了一眼,冷声:“说吧。”

    他垂首:“秦居士说解药已备好,需给陛下尽快服用。”

    萧翊沉默了半晌,只是轻轻点头。

    他瞧见远天白日,眼眸忽而起了阵刺痛,不知为何想起那晚在行宫与皇帝对坐饮茶。

    他那个小动作极为隐蔽,皇帝彼时沉浸在稳操胜券的喜悦中,并没有察觉那壶茶已被做了手脚。

    何沉依令办事,萧翊没与旁人明言,他从来也没打算赶尽杀绝,更对皇位并无觊觎,毕竟,皇帝是他的血脉兄弟。

    如皇帝早先所言,天子是谁并不重要,只要江山仍在萧家人手里,一切都可以让步。

    他秉承着兄弟二人的约定,他只是从来都不愿争,不想争,当皇帝非他所愿,并非他不能。

    而今看来,摄政王又如何,另立新君又如何?他并不在乎,他只想达到心中目的,过程如何不重要。

    一时静默,萧翊回拢神思,稍稍侧身,殿内仍没什么动静。

    他轻蹙眉,忽而问:“他……查清了么?”

    何沉这回倒是反应快:“秦居士说他翻阅典籍,暂无何处记载有如此奇药。”

    萧翊淡淡地应了声,仍有疑思那般:“昨夜他亲自来查验过,如何?”

    何沉:“方姑娘那时的确是喜脉。”

    萧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秦五通与他皇家渊源颇深,自先皇在位时,他便常替大内贵人秘诊奇难杂症,因口风严、医术高妙,由此备受倚重。

    当初方柔逃出京城,他派暗卫彻查医馆一众,最后只翻出了秦五通那徒弟的尸首,当下死无对证,秦五通只得表明衷心,今后为萧翊鞍前马后谨听吩咐。

    萧翊当时早已没了无由迁怒的心境,他苦追无果,被连召回京已觉不胜其烦,更没心思发落秦五通,于是顺水推舟对外说已将他逐离京都,以儆效尤,实则将他纳入王府为己所用。

    而后来,秦五通的确派上了恰当的用场,尤其在他利用皇帝染病夺权一事,秦五通研制的奇毒功不可没。

    只是现在,萧翊已无暇享受着极权在握的喜悦。

    有秦五通的最终论断,他已认定方柔有孕并非捏造,那个帮她逃走的人,应当只作副手打点人事,而那个孩子,是方柔自己放弃的……

    为了逃离他,逃离王府,她竟狠心至此么?

    萧翊不由想到昨夜她从未有过的冷漠姿态,还有满怀着绝望与他说的那些话。虽他后来被她所谓的要嫁与他人气得失了理智,一时失准,只顾让她听话、服软。

    可过后归于冷静,他总是难以避免想起她所言种种。

    她的语气笃定,姿态真切,昨夜她累得睡过去,眼角噙泪,他见犹怜。他像是收获失而复得的珍宝那般整夜守着她,丝毫不觉得疲惫。

    他轻嗅她的月几月夫,望着她的睡颜出神,不免又想起那番争执。她怨他从来也没有好好听她把话说完,她说他总是带着傲慢的姿态。

    萧翊觉得不可思议,他对她从来耐心奇好,只是她到后来总要与他争吵,说些令他不愉快的话。

    他听了怒从心起,只觉方柔对他误解至深,由此才会屡次发怒,当下便想要争辩,想要她别再那样说话,摆出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她说她从来没想过要争,她又说他傲慢,说他有二心,却为何不见他去争取了许多事情,他愿意做些迂回努力,不必让她知晓太多,只为事情圆满。

    她只听得沈清清与他有婚约,却不理他不过做个样子,沈家想要头面想要荣耀,想要皇家的荫庇,为了皇权稳固,他听从皇帝和太后的安排。

    可他心底只有方柔一人,原来这件事于她来说也是有二心。

    所以,因他这情思不定的错误,她要这样惩罚他,让他满心喜悦地有了期待,最后被狠狠地践踏在地。

    先是疑虑不定,以为那孩子是假的,一切都是她筹谋逃离的幌子。

    直到秦五通再三明言,他那段日子亲自替方柔诊脉,哪怕一时有误,可这么频密地请脉不可能会错。

    于是,萧翊心中的那阵疼又翻了起来。

    他恳切地想过要与方柔有个孩子,可她如此狠心。

    萧翊在这刹那甚至有一息分神,他似乎终于能够稍稍坦诚地面对心中那不愿表露的恐惧,无论先前他多恼怒,多想要报复,可如今,他更害怕再一次失去方柔。

    他知晓她每时每刻都想逃离,只要找到一丝机会,她一定毫不犹豫会抓住,再谋划一次出逃,而且这次会彻底离开他。

    方柔天真,但不愚蠢,这次她一定会做得更加好,更加严密,再不会因他作出些姿态,就轻易相信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但他再无顾念,他宁愿他们彻底纠缠上,只要方柔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所以,哪怕她的心变了,可他不在乎,因他仍拥有着她,只要她在身边,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他们一直没有变。

    沉默凝落在乾康宫,萧翊一直望着那片天,久到连何沉都抬头好奇地瞥了一眼。

    最后萧翊只说:“西北的天与这儿的有分别么?”

    何沉垂首:“属下瞧不出来。”

    萧翊默了默,忽然发出声短促的冷笑,带着些自嘲。

    过后,他沉声:“既定了苏钦尧的罪,便无需裴昭招认,他既然如此有骨气,那便如他所愿。尽早将他发配流放,孤不愿京都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何沉身子一顿,忙低声应下。

    殿内的人仍在说着话。

    太后先前只点了这么一句,方柔不解其意,还担忧太后存着说客的姿态,本还筹谋该如何应对。

    谁知她说过一句萧翊有错,转话却开始拉家常,姿态十分和善。

    她问过丘城的风俗人事,又问宿丘山的风光景致,打听了她家中亲人,得知她的身世,还发自内心地叹了句可怜孩子。

    说到最后,太后居然轻声一笑:“听你这般说来,我倒越发想去西北瞧瞧。许多年前,先皇曾披甲亲征北伐,可彼时我才小产不久,只得卧床休养,不得随行。”

    方柔闻言一惊,又瞧瞧抬头望了眼太后,她脸上的笑容并非违心,语气也很坦诚。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沉默,不过太后并没有刻意刁难。

    太后:“你先前也受过一回苦,那滋味不好受,对吧?”

    方柔沉息,垂眸盯着袖口,神思霎时乱了。她知晓太后在说她借害喜离开王府,最终密谋出逃一事,只是听她的语意,分辨不出她是否知晓内情又或只是顺口关心。

    萧翊昨夜折腾她,也只是不住在记恨她逃走一事,从头至尾没提过那凭空消失的孩子。即算是月份小,算不得后果严重,可那毕竟是她逃跑的关键一环。

    若连秦五通也瞒了过去,只要皇后不说,旁人怎会知晓?

    她一咬牙:“禀太后,有一点疼,不算难捱。”

    她也没真小产过,只得回忆着当日服下药丸后的体感复述,她心道生产自然剧痛,那小产当也有些痛楚,但不至于那样严重。

    太后抬眸一瞥:“孩子没了,一路上谁在照顾?当月可有进补?小产后体虚,不容大意,否则危及以后,说不准这辈子也无法再有身孕。”

    方柔哑然,不知太后竟将细节掰开揉碎扔到她面前,当场要逼着她招供。

    若真小产过,她自然知晓该如何作答,可若是……

    她绞着手指,一时不留神露了怯,刚开口:“我……”

    太后一叹:“罢了,伤心事莫再提。”

    她已然瞧出了其中有猫腻,虽不知她如何瞒过了秦五通,可看她的姿态,并不像真正失去过孩子的母亲。

    哪怕心狠手辣如苏承茹,除了在与舒妃相斗时手腕硬了些,往常也只是在避子上作文章,只要其他人不生下孩子,她可以极尽所能。

    而即算如此,当初珍嫔有孕,瞒了那样久才漏了消息,苏承茹也收了手段,没对那肚子里将满六月的孩子动手。只求了皇帝那孩子该由她抚养,认她作母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要的是太子。

    珍嫔诞下小公主,她虽面上提过几句,但孩子倒一直留在珍嫔身边长大。

    苏承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之后也再没有身孕,她倒仍存着些母亲的慈悲。

    由此,如方柔这般柔和天真,更不可能会对失去孩子一事如此冷待。哪怕她心再狠,怨再多,起码她与萧翊真心相爱过,太后不会错看。

    太后又道:“既已没得选择,最后回了京城,你应当心中清明。你将来要与阿翊成婚,夫妻二人有话可好好说明白,无需事事争吵。”

    方柔下意识摇摇头:“若我心中不清明呢?娘娘,莫说殿下已有正妻,哪怕他仍未娶亲,可我不想与他做夫妻了,也不行么?”

    太后被她这话冲了一下,霎时没回过神来。

    谁知方柔却继续说:“太后娘娘,若您辨是非,请恕我说些真心话。我本就得了皇上的圣命,要与裴昭成婚。殿下这样做,您说我该如何与他讲明白?他会听么……”

    “哦,不对。昨夜我也讲了,我小心翼翼跟他说,我想他收了傲慢,能认真听我说完。起先是还克制着,能说些话。可我提到婚约……”她一顿,面露羞恼,“您今日也瞧见了,我提起此事会有什么下场。”

    “我已有真心爱慕之人,这世间只有感情勉强不来,我自知配不上殿下,所以才出此下策逃回家乡,也不愿彼此为难。难道这也是我的错么?”

    太后震然地望向方柔,她再一次对这位丘城方氏起了浓烈的好奇心。

    她经历两朝后宫,见识过无数女子,倒是真没遇着这么个硬骨头。

    对一位长辈,一位地位高于她许多的人口不择言,坦然提及情爱之事,她说有了其他爱人,又说勉强不来,太后听得眉心直跳。

    也幸好她刚才立场坚定,让萧翊在殿外守着,否则以他的脾气,听完这番冷言冷语,只怕当即又要起祸端,这姑娘也不会好过。

    她稳了稳神思,缓声:“若哀家想让你试着与他重修旧好,你也不答允么?”

    方柔一怔,讶然地抬头看向太后,再也不顾那宫女如何瞪她。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我已跟裴将军……”

    太后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尚未交拜成礼,空有口头允诺不算什么。何况,”太后转眸盯着她,“方柔,那婚书上写的可不是你的名字。”

    她慌乱地瞪大了眼,不住地摇头拒绝。

    她本以为太后姿态和缓,与她说话也没摆架子,更没一开口就要她认错受罚,甚至在最开始还说是萧翊骗她在先,对不住她。

    可说到最后,还是要她违背意愿,去做她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太后缓声:“此事没有那样难,你不必摆出走投无路的模样。你与阿翊在宿丘山便两情相悦,回到王府也过了许久安生日子,我瞧得出来你非看中他的权势地位,你对他存着真心。”

    “哀家知晓你们之间有误会,说实在,哪对有情人不吵嘴,没误会?既有误会,说开了便好。”

    “阿翊先前对你那样好,为了你的事情求了哀家求皇帝,去翻典例,查礼律,定要合理正当地封你做侧妃,让你安心。我知晓你不愿,也罢,他的确不对在先,你心中别扭情有可原。这事先前没有过,不代表本朝不可有,哀家作主,抬你作平妻,与沈清清皆为正妃。”

    方柔冷下脸,怒不可遏,可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仪态。

    她沉息,静静地望着太后:“太后娘娘,与人分享夫君,就这样愉快,这样无所谓么?”

    第50章

    ◎在等我◎

    太后不是苏承茹, 她经历一番血淋淋,早已看淡此事。

    她与先皇之间有过真心,最后还是金册凤印握在手中才安稳,那情爱也早已散去。

    她能做足了戏, 叫先皇瞧不出来, 还以为他的皇后宽容得体, 从不争斗。

    方柔所谓的分享,在她看来实在天真可爱。只一个沈清清便容不下, 若真让萧翊做了天子,届时她又该如何?

    她瞧不清楚这天家姻缘的本质, 带着凡俗之心, 非要萧翊一人。

    太后没觉着这样不好, 可,痴心用错了人,反倒伤及自身。

    她淡淡扫了方柔一眼,只说:“哀家若爱慕一人,不会轻易离心。方柔,你呢?”

    太后轻而易举转了话, 方柔起了丝古怪的念头。

    明明是萧翊先对不住她, 她已说得不能再明白。最先她与裴昭很清白, 只是密谋相助,到后来二人朝夕相处, 他们自然互有情愫。

    这一切发生得自然,可方柔没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方柔定了神思:“若彼此间已再无信任,我为何不可另择良配?”

    太后睨了她一眼, 知晓当下无论如何与她说不通。方柔瞧着柔和, 可骨子里的确有些固执, 某个角度看去与萧翊并无二致。

    她逼得狠了,怕这女子做出些极端的行径,反而不好收场。

    就须得怀柔,姿态绵软,让她失去戒备,最好能起一些旧意,恰时想起二人先前的好,说不准哪日松了口。

    太后对她怀着些慈悲,虽知晓她重回京都心里不快活,可眼下朝堂稳固才是重中之重,萧翊为她昏了头,不理皇帝百般劝阻,竟一鼓作气篡夺天子的权力,非要达到心中目的。

    结果呢,达到了又如何?

    找回来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傀儡,绑在身边,无论日后能想透彻虚情假意求自保,又或者如同当下冷面相待恶语相向自讨没趣,他又能舒心到哪去?

    她得出面稳住朝局,让皇帝养好身子彻底无恙,平息怒气,令萧翊心甘情愿退下、认错,求兄长的责罚,好好思过,看清楚他近日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

    至于方柔……莫说萧翊,眼下她也不会轻易让方柔再起偷跑的念头。

    太后面色沉静地饮了口茶:“你与哀家说这些毫无意义,方柔,你心底清楚,你有太多软肋被萧翊捏在手心。莫说远在丘城的亲人,他们倒是能逃,那裴昭呢?”

    方柔五指一颤,太后说到了点子上。她现如今还能尽量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沉下心与萧翊斡旋,全因她牵挂着身在天牢的裴昭。

    这是场无妄之灾,无论裴昭是什么身份,她如今对他又存着什么样的情思,方柔都觉得她亏欠裴昭,只怕以性命相抵也难偿还。

    太后见她有所反应,心如明镜,又缓声道:“你好好待他,事情仍有许多余地。”

    她又上下打量了方柔一眼,已猜到几分:“方柔,你心知肚明,怎样做能让自己过得好些,身边的人日子宽松些。”

    太后缓缓起身,似乎不打算再与她多说。秦嬷嬷应时出了屏风,跟在太后身旁。

    方柔起身行礼,她才听见太后又语重心长道:“既然斗不过,不如过得体面些。”

    太后步子一顿,稍稍侧过脸,动了动嘴角,“天无绝人之路。”

    言罢,那宫女推开殿门,太后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方柔怔然允诺,心中砰砰直跳。

    太后踏下石阶,萧翊朝她行礼,她冷着脸从他面前快步而过,捎带起一阵冷意,只扔下一句告诫:“你如今只是个摄政王,好好做到你的本分,休得胡作非为。”

    萧翊没说话,送别太后,一个转身跃上石阶,不让方柔有一瞬独处的机会。

    方柔这才稳了心神,萧翊走路带起一阵风,手腕又被牢牢捉住,将她吓了一跳。

    她慌张地望着萧翊,不知自己这幅模样楚楚可怜,眼眸泛着水光,虽是明晃晃地写满了惧怕和紧张,可萧翊爱得紧,恨不得将她揉进心底好好疼惜。

    方柔扭着腕子,那圈皮肤因萧翊用力过猛已起了红,此刻更觉闷疼。可她咬着牙没吭声,跟紧萧翊,好让那牵拉感消减些。

    何沉独自进了屏风之后,不多时,殿外进来两名嬷嬷,方柔眼熟,是王府的老人。

    他在内与她们交代了几句,方柔没听真切,应是留人在此照顾皇帝。

    交办好差事,何沉又出了殿外。

    萧翊这才拉着方柔出了院子。

    冷风骤然吹起,天际遥落一片雪,正落在方柔的肩头。

    萧翊顿了顿步子,他凝视着那片很快消融化开的雪,不知为何想到了前去行宫那日,他远远瞧见方柔撩了帘子,满心欢喜地望着天边落雪。

    她仍会笑,笑得明媚灿烂,可再也不是对他。

    萧翊眸色一沉,还是抬起手指,轻轻替方柔拭去那阵凉意,最后按着她的肩。

    方柔低垂着头,忍耐中却听萧翊低低一叹,手里的力道松了些,方柔的腕便没那么疼。

    他牵着她朝外走,步子迈得小,方柔能慢慢跟上。

    萧翊带她出了乾康宫,绕过一片冰湖,行至一处稍小的宫殿外。

    方柔下意识抬头,上书景宁宫,萧翊直接带她踏了进去。

    宫里有内官在洒扫,见着萧翊,俱停步行礼。他们脚步不停,直接进了殿内,有位宫女上前看茶。

    方柔不经意地转头瞧了一眼,霎时又怔了怔。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庄子见过的大丫鬟阿妩。紧跟着,春桃自殿外进来,手里端了些点心,谨慎地放在桌上,随后与阿妩退到了一旁。

    方柔便明白了,萧翊这是不打算再让她回王府,他要将她锁在深宫高墙之中,从最开始就扼制她可能外逃的机会。

    他慢条斯理地端了杯子,“都是跟在你身边做过事的,得你心意。宫里一应俱全,你需要什么就跟丫鬟说,她们知晓怎么做。”

    “我今后需常留在宫中,既然你先前抱怨时常见不着我,那便与我一同住在景宁宫,如此日夜都能相见。”

    方柔不语,坐在凳子上,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她摸不准萧翊的心思,又或者说,她如今对他一点也不再好奇了。他去向何处,做了何事,见了何人,其实与她无关,听进耳朵里,下一瞬便忘了。

    见与不见又如何?两人相顾无言,比先前困在西辞院还要折磨。

    萧翊耐着性子,忍着不悦,由她冷若冰霜地摆出漠视的姿态。他还主动示好:“尝尝?都是你从前爱吃的。”

    方柔一抬眼,瞧见那白花花的奶糕,心中忽而起了一阵恶心。

    她别开眼,皱着眉不去看萧翊。

    他终于忍不住攥紧了拳,深深一叹,情绪游走在失控的边缘,何沉正是此际候在了门外。

    “殿下,刑部及大理寺二位大人求见。”

    萧翊蹙眉,缓缓站起身:“让他们来景宁宫,去书阁候着。”

    何沉领命退下。

    萧翊总算借此消了怒意,冷着嗓子,语气很克制:“你现在不想吃便放着,累了一天,好好歇息,我忙过就回来陪你一起晚膳。”

    方柔仍没有回应,冷淡地坐在桌边,视线停留在茶杯上,却也没动手端杯子喝一口。

    她先前谋划着出逃,还耐着性子与他周旋作戏,听见他说这些会面露喜悦温柔,姿态做得十足,为了达到最终目的。

    而现在,她心知此计再行不通,眼下也没了逃跑的可能,连敷衍也不做了,最坏也不过是惹来萧翊的滔天怒意,随后在言语和动作上折磨她,再不济,被他杀了便罢。

    可方柔知晓萧翊也不会杀了她,他且得留着她慢慢折磨,直到他消了心头恨。

    萧翊冷下了脸,拂袖离去,走得脚下生风,就怕慢几步两人又要吵起来。

    等到他一出门,方柔才站起身。

    春桃一惊,忙上前问她有何需要,面色有些古怪。方柔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瞥见阿妩已攥紧了拳,不住朝门外张望。

    她隐隐听得殿外有脚步,听着是披甲佩刀侍卫,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冷笑。

    萧翊果真怕她伺机逃跑,不仅吩咐宫女时刻提防,殿外也安排了重兵把守。

    他倒是先露了短,叫方柔瞧看清楚,一切温和之姿都是假象罢了,萧翊怎会让她得到一丝可乘之机?被愚弄过一次,他再不会掉以轻心。

    方柔顺手端起那碟奶糕,步至门边,阶下候着一列禁军,目不斜视,可人人均按刀待发。

    她面无表情地扫过,随即将那碟糕点倒出门外,端着空碟走回桌边,轻轻放下。

    春桃不解其意,战战兢兢地埋下头。

    阿妩毕竟见过世面,经历多,她忙上前,将那些点心撤了下去,随即道:“姑娘胃口不好,奴让小厨房重新做别的。”

    方柔蹙眉,已很不惯再听见这些言语。

    她在丘城过了段逍遥日子,哪怕回到将军府,也没人在她面前做出如此低的姿态,让她总觉得受之有愧。

    她忙拦住阿妩:“不用了,我只是见了恶心,别糟蹋其他好东西。”

    阿妩顺从地退到一边。

    方柔忽而很想问些闲事,她对萧翊失了好奇,但对当初事发后的一切仍很挂怀。

    她只知秦五通那边的人没受重罚,可庄子里的人呢?虽她见阿妩安然无虞,甚至在某种角度看来,她还得了重用,被选来皇宫当差。

    “阿妩,你这些日子还好么?”她没有试探,而是直接叫了她的名,问出心中疑思。

    阿妩先是一怔,似乎没想过方柔会关心她的境况。随即回话:“姑娘,殿下命奴进宫伺候,奴一切都好。”

    方柔顿了顿:“你我不是主仆,说话尽可放松些。”顿了顿,没让阿妩反驳,又问,“王嬷嬷和……庄子里的人呢?”

    阿妩低声:“罚了些人,挨了板子,过后都打发到小园镇去了。奴……我没去过,所以不太清楚旁的事情。”

    方柔心间一松,萧翊没让她染上更大的愧疚。

    她迟疑着:“罚得最狠也就如此么?”

    阿妩点头:“王嬷嬷本要以死谢罪,殿下当时怒极,将人先押去了冷室,头先没发落,好似离了京都一段时日。再回府上,只说……说姑娘已逃了,就算是整个庄子陪葬也无济于事,要她的命也无用。”

    方柔:“离了京都?”

    她下意识追问,而后很快反应过来,萧翊应是当即就发了人手去追截,还好她马不停蹄,一心只想尽快回到丘城,否则真有可能在路上就被截了去。

    方柔定了定神,没再说话,她努力地克制心底那阵愤怒和绝望,将这两日种种仔细回想了一番。

    从她回来之后,结合各方人马的说辞,她逃走一事被萧翊压了下来,明确知晓真相的笼统就那几个,除去参与此事的皇后及其随从,再是皇帝和太后,王府中只有春桃知晓,庄子里的人都被发落了,他们必然也被勒令封口。

    沈清清是因先前就与她相识,见到她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夫人,当即猜到她与萧翊必然有了不愉快,所谓的在庄子静养只是托辞。但她口风紧,也不敢给自己招祸。

    那苏玉茹又为何知晓了此事?并且,她还当即就猜到这是皇后的手笔……

    思及此,她心底一沉。

    眼下时局纷乱,不止是她自投罗网回了京都,一桩桩大事都浮在了面上,由此对比起来,她这件事反倒不值一提。

    萧翊虽夺了玉玺,也在众臣面前摆了姿态,可却并没有对外宣旨称帝。太傅党被连根拔起,萧翊应当早已布下此局,只是恰时与皇帝病重一事并夜发生。

    加之污蔑裴昭谋逆……这当中必然有外人瞧不清楚的关键一环,只是究竟有谁参与其中,又是谁替萧翊当了这锋利的铡虎刀,方柔无处打探,也不想卷入朝堂斗争。

    她只想为裴昭求个清白自由身,如太后今日所言,天无绝人之路,不仅对裴昭来说如此,对她所求的自由亦然。

    同样的招数露了马脚,方柔一时间没了法子。她面对萧翊也再装不出温柔缠绵的模样,不仅他不会相信,于她来说也是折磨。

    可她仍怀揣着一丝念想,或许她提出让步,萧翊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她想清楚这些,拿了纸笔,叫阿妩去领东西。吃穿用戴,以前惯常爱用的小物件,都让她逐一去各司领回来。

    阿妩得了萧翊的授意,不敢怠慢。

    临出门前特地跟春桃对了眼色,方柔只当不知,垂眸饮茶。

    等到她出了景宁宫,方柔即刻拉过春桃进了内室,让她坐下,语气严肃:“春桃,我之前待你如何?”

    春桃答:“姑娘待我如亲姐妹。”

    方柔沉息:“你老实告诉我,你对此事知晓多少?”

    春桃摇头:“姑娘,是我自己猜到的。你忽然被送去了庄子,又特地叫我照顾好那小雀儿,我觉得古怪。也许旁人一直觉得我笨,其实我只是不说罢了,你那语气听着就像今后再不见面,交代大事那般。”

    方柔皱了皱眉,又听春桃辩解:“别人察觉不到,但春桃从入府开始就跟在你身边,我想我还是了解你一些。姑娘以前时常看天,还说些感慨,那时我觉着姑娘只是想家了。后来我发现姑娘的笑越发少,又与殿下起了几次争执,我虽然不懂你心中所想,但我知晓你不快活,虽心底还是爱慕殿下……”

    方柔听到这,忙止住了春桃的话,暂且信了她的说辞。

    “那个阿妩,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方柔对她出现在宫内有着强烈的不安,为何庄子的人都受罚被送去了小园镇,她反倒可以重回京都?

    春桃忽而压低声音,警惕地望了眼外边:“姑娘,我也是今日才见她,不过,我发现她似乎很受殿下信任。我今早被何侍卫带入宫,无意间见她悄悄在院子里跟何侍卫说话。你想,何侍卫转头不就得跟殿下复命么?所以,我想她应是在替殿下做事。”

    方柔稍稍蹙眉,果然,阿妩忽然被安排到她身边,绝不是因萧翊面上所言那样简单,他无非想要内外都有信得过的替他看着人。

    只是,阿妩有何过人之处?又或者,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得萧翊十分信任她?

    方柔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她发现,无论愿不愿意,她此行回京,倒是学会了多琢磨,多判断,也练习着揣摩人心,去想前因后果。

    她以前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费这心思,如此处事实在累人。

    可当下她不得不这样做,因她认同太后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哪怕她在几月、几年内都逃离不了这樊笼,可她知晓她总有一日会再离开萧翊,彻彻底底。

    既然天不绝人,那她也得学着绝处逢生,无需等,就从当下开始。

    因她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需得办妥。

    她想要裴昭完好清白地离开天牢,因她一直记的,他曾与她说过,他不愿涉及党争,只求一直在云尉营带兵戍边。

    而现在能够办到这件事情的人,只有萧翊。

    阿妩带着人把方柔要的物件都取了回来,景宁宫很快便有了不同的模样。

    方柔原先只为将阿妩打发走,下意识提笔写名目。

    等到东西带回来布置好,她才发觉某些记忆像是刻进骨子里,无心插柳之下,方柔直觉萧翊会乐见此事。

    她所带的忤逆已够多了,不经意间就会对萧翊流露出抗拒和厌恶,她尚不能把戏做得那样好。

    正如太后所言,她眼下若是斗不过,不若体面些,无论是于她自己,还是裴昭。

    方柔进到内室,将灯盏放在榻边,又起了几个软枕靠垫,宁王府的作派与皇宫大内无差,由此阿妩取回来的东西款式与她先前所用别无二致。

    瞧着眼熟,但内心很抵触。她的确离开了西辞院,可不过踏入了一座更大、更严密的金丝笼。

    阿妩在外打点,拿起了大丫鬟的架势。方柔看在眼里,只觉古怪,萧翊给她允了什么好处?入宫当掌事嬷嬷,又或者去哪个司部当女官?

    方柔无心打探,也不愿打草惊蛇,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察觉。

    春桃铺好了床褥,地龙持续烘着,室内很暖。方柔虽穿着冬制衣裙,但件数不多,瞧着身材窈窕玲珑,春桃只觉她像是变了,可种种细节看来又像从未改变。

    入夜,方柔迟迟没传饭。

    她没什么胃口,心底还装着事,又担忧萧翊何时会过来,便掌了灯在榻前看书。

    她见书架上有几册兵书,在丘城云尉营,裴昭的书案上放着一模一样的几本。

    他看得很仔细,还会自个儿琢磨笔记,偶尔喊来张成素一同研习,说到兴头还要即刻拉了兵将在沙场演武,若是成事,便爽朗地咧嘴笑,末了竟跑来跟她邀功。

    缠着她,不住地问:“我厉害么?”

    得了方柔真诚的夸奖,那心都快飘到天边去似得。

    本是枯燥无趣的军营生活,却在这点滴间让他过成了最逍遥的安乐窝。

    方柔暗想,裴昭是真心实意喜欢这样的生活,无拘无束,不必担心尔虞我诈哪日遭殃,他与她一直相似。

    她下意识就取了册兵书翻读,随后瞧见了熟悉的笔迹,落锋沉稳有力,走势如剑出鞘,见一眼都觉得能伤人。

    与裴昭不同,萧翊的笔注是直接写在纸页上的,而且,他的思维与常人迥异,所悟角度先是敌军,而非我军。

    他以对手的想法拆解兵法,再以我方的优势逆向压制,于攻势发出的第一步,他已率先排布好了后三步。

    方柔细细翻读着,从未察觉萧翊有这样的细节,她知晓他谨慎多谋,可这远远不够。

    以前两人依偎,她没想过要去剖析萧翊于公对外的那一面。而现在,她觉得她必须要更加了解萧翊,无论她对他多么不好奇,多么没兴趣,可这关乎到她绝处逢生的机会,关乎到她未来反制逃跑的谋划。

    方柔看得入迷,全然没留意到身侧的光愈浓。

    她跪伏在软榻上,兵书搁在小桌,下意识道:“这回亮堂多了,方才还是暗了些。”

    直到有人坐到她身后,她一怔,下一瞬却被人搂进了怀中,小桌上的兵书也被顺势没收。

    方柔本能地一僵,手微微颤抖,不敢回头。

    “屋里太暗叫人多点几盏灯便是,当心眼睛坏了。”萧翊的下巴搁在她的发端,他的双臂拢着她,一手捏着兵书被方柔翻开地那页,随意扫了眼。

    “我之前与你讲说,你不爱听,现在倒自己拣起来读?”萧翊本还带着些笑,他的心情自然很好,从他离开书阁踏入殿内的那一刹起,见这熟悉不已的布置,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此话说完,他脸色稍稍一滞,似乎也察觉出不妥。

    这唯一的变因,能令方柔改变心境习惯的,唯有现在被关在天牢的那位战神将军。

    他不愿意认下,事实却由不得他,这些发生在方柔身上的小变化,所有线索都指向明确。

    方柔不答话,也不敢动弹,身子绷得很僵硬,萧翊能清楚地感知到。

    他按下那阵不悦,仍没松手,将方柔换了个姿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他松出一只手把玩她的长发。

    “吃晚饭了么?”他卷起一簇青丝,在指间搓磨着。

    方柔只轻轻摇头。

    “在等我?”萧翊明知这不可能是方柔真心所想,可他不死心,似乎非要听方柔亲口说出一些他不爱听的话那般。

    方柔沉默了片刻,很坦诚:“也是,也不是。”

    萧翊一怔,有些意外听到这个答案。

    似乎没有那样糟糕,但也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听后只是没那样心烦,可算不得愉快。

    他知晓方柔想与他说话,这是好兆头,可他也能料想到,她想说的事只怕他不愿听。

    方柔试探着动了动,察觉到萧翊并没有蛮横地阻挠她的动作,她便快速抽身坐正,生怕萧翊反悔那般。

    她挪开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视线却停留在那卷兵书上。

    方柔便又朝后退了退,凝定神思,冲着站在屏风旁的春桃使了使眼色,她心领神会地去了传膳。

    方柔这才细声道:“先吃饭吧,殿下。”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