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与你的孩子◎
她的手腕被扣住了, 萧翊沉着脸望过来,不说话,表情已道尽一切。
方柔抿了抿唇:“阿翊,你忙了一天, 不饿么?”
萧翊蹙眉望着她, 方柔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波澜, 不存温柔,没有假意讨好, 仿佛两人就是搭伴吃个饭,能不说话最好沉默。
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无论方柔像先前那样与他争吵, 与他顶嘴。又或者哭着求饶, 有所请求, 这些都代表着她有情绪、有想法,而不是像如今,任何兴致也没有那般,只为了息事宁人,面上的平静,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屏风外, 春桃领着人将晚膳传了进来, 逐一摆好, 小声通传。
方柔被他握着手腕,轻施力,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萧翊一怔,被她带下了软榻。
两人一同在桌前坐好, 萧翊心念一动。桌上都是他们之前在王府惯常吃的菜品, 萧翊喜欢吃本味, 吃鲜,方柔多少受他影响。
她面色沉静,拿了筷子给他布菜。
萧翊知道她心中有所请求,装出来的柔顺体贴,姿态亲昵,面上却冷若冰霜。他笃信,若他现在握住方柔的手,她定会失了这份沉着,霎时就暴露心底的不安。
可萧翊没有,他吵够了,吵累了,日思夜想的人回到身边,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傀儡,他要方柔将这些日子里对待裴昭的柔情蜜意,全都转还到他身上。
他要叫她彻底忘了裴昭,他们二人的事情关上门好好解决,他不要方柔的眸子里还偷藏着别人的身影。
方柔忙完,又默默地夹了些素食到自己碗中,送进嘴里慢慢吃着。
冷冷清清的宫殿,安静对坐,没有一丝鲜活的生气。若这是萧翊所求,方柔只觉他疯得彻底。
萧翊终于忍不住:“阿柔,你看着我。”
方柔手一颤,筷子刚夹了块藕片,就这样跌进了碗里。她转了转眸子,悄悄抿嘴,萧翊看得真切,这是她觉得委屈却又强迫自己去接受时惯有的小动作。
她放下筷子,还是抬起了头,望着他的目光很沉静。
二人开始用饭时,春桃和阿妩都被叫退到殿外候着,此时大门紧闭,只有二人独处,方柔心如止水。
萧翊夹起一块虾仁,送到她面前。
她垂眸看了眼,心中泛起丝苦意,她已能肯定,那日在竹南小馆萧翊必然在场。
她与裴昭替彼此夹菜,完全发自本心喜爱,可她没料到萧翊竟计较这些……她深吸一口气,张嘴咬住虾仁,慢慢吃完。
萧翊的面色缓和了些,“说吧,别把事情闷在心里,闷出病来又该吃药,你又嫌药苦。”
方柔一怔,手慢慢扒紧桌沿,内心十分挣扎。
萧翊又给她夹了片脆藕,方柔顺从地吃下,他沉声:“你怪我从前不听你说话,现在给了机会,你自己不愿说,日后别倒打一耙。”
方柔终于道:“裴昭的事,可有转圜的余地?”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心底的石块高高悬起,不知何时才能落下,只待萧翊作出反应。
她的十指紧张地用力,桌上的绸布都被她揪起了褶皱,萧翊看着碍眼。
席间陷入沉默,方柔不敢抬头看萧翊,生怕他转个话不让她继续说,一时心急了:“殿下,裴昭没有错,谋逆肯定是误会。他在云尉营带兵多年,从来没有想过要攀权附势,也不愿涉及党争。我很了解他,他绝对不是那种人……”
萧翊的筷子“啪”一声被按下了。
方柔旋即收了话,下意识抬头望向萧翊,神色紧张。
他脸色阴沉地看向方柔,“你有多了解他?抱过亲过?还是……”
“萧翊!”方柔制止他说下去。
她清楚萧翊没说出的侮辱之词,她被气得浑身发抖,瞪着他的眸子里满是屈辱和厌恶,“你以为人人都跟你那般么?”
他厉声:“我哪般?”
方柔恨道:“你只会强迫我,还觉得理所当然。”
静睦的氛围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撕破了虚伪到不堪一击的假象,在局者无人能全身而退。
萧翊心底憋着一阵怒意,他极不愿听方柔提起裴昭时那小心翼翼、温柔克制的语气,她为他辩护,他听着刺耳。
他沉息:“我强迫你什么了,你不是心甘情愿的么?”
方柔一怔,心底陡然滑过一丝愕然,这是她在丘城对裴昭表明心意的说辞,萧翊怎么会知晓?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紧张地望着萧翊,一时无言。
萧翊瞥了她一眼:“不用这样看着我,你的行踪我早已知晓,你想得到多早就有多早,你想得到多仔细就有多仔细。你是我的女人,阿柔,我在宿丘山对天地说过,这不是一句虚言。你以为你跑得了么?求到云尉营又如何,云尉大将军又如何,你还不是乖乖地回了京城。”
“你先招惹我的,身与心也早已属于我,你我已互明心意,没得反悔。我可以当裴昭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圣旨已传,我没有打算要他的命,是他自己做了选择。你不要贪得无厌,小心什么也得不到。”
方柔怒不可遏:“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你有错在先,反倒要惩罚我,要牵连我身边的人。我命不好我认,可裴昭与这件事情本无关系,你这样做,就不怕被天下唾弃?”
“放过你?”萧翊忽而站起身,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将她拉到屏风之后,“阿柔,你何时学会了扯谎骗人?昨夜在西辞院的软榻,你可不是这样说。”
他将她按着,“你若忘性大,我可以帮你回忆,直到你牢牢记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说过什么。”
方柔恐惧地抓着他的手臂,不住摇头,昨夜的折.,磨历历在目,她浑身都是萧翊留下的痕.,迹,哪怕上过药也只能疏解部分不适,她深知自己承受不住。
“萧翊,别让我恨你。”她挣.,扎着,拼了狠劲要与他抗争。
他拿她当什么?心情好时和颜悦色,一旦气恼就成了掌中玩.,物?
她想起太后与她说的话,重修旧好……
她害怕这样的日子,任何不情愿都抵不过萧翊他想要,他疯起来不管不顾,给她带来的痕迹也难以消散,叫她觉得羞耻。
萧翊望着她,动作不停,她不该提起裴昭,提起他心头最深的一根刺,拔到一半,又被狠狠地扎了进去,更疼、更记忆犹新。
“要我放过裴昭,这就是你求人的姿.态?”他钳制着她的双臂,终于压.,制住她的动静。
方柔咬着牙,面色努力克制着,逐渐变得和缓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那模样分外惹人怜,语气恳切:“我一心待你,只求你放过裴昭。”
萧翊听得出来,她的姿态里甚至已没多少违心,为了裴昭,她愿意立刻做出妥协,明明先前还百般反抗。
她越这样,他却越不痛快,潜藏的杀心骤起。
方柔见他仍绷着张脸,咬了咬唇,继续道:“阿翊,太后劝过我,我也想过。也许没有那样难,我们试着好好相处,别牵扯其他人,好么?”
她头一次能这样软下语气,带着些他朝思暮想的哀求和绵软,可说的话分外刺耳。
尝试?没有那样难?
原来,于方柔来说,现在心平气和与他相处已变成强她所难。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竟是要他放过裴昭。
他还能如何放过?
一口一个阿翊,姿态放得那样低,她喊的又到底是谁?
萧翊心底的怨和怒霎时蔓延开来。
他的阿柔还是不明白,她越在意裴昭,他就越想杀之而后快,他让何沉尽快处置此事,也因深怕自己哪日克制不了,忽而改变心意让一切再无回头的可能。
他眸色如墨,轻轻捏起方柔的下巴,沉声凑近她的耳畔:“阿柔,你不一心待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阻碍落地,萧翊宽大的手掌握住柳月要,甫一用力,方柔咬牙低呼。
他欺.,身,“还有一事,我忘了提醒你。你不该放弃那孩子,那是我与你的孩子,你不能自作主张说不要就不要。这是你欠下的,受着便是。”
方柔瞪大了眼,被他捂住唇,猛地承受那一下,声音被揉,.捏在掌心,不得外逃。
一番激烈持续很久,室内地龙正烈,方柔浑身不适。她额前的碎发已湿.,透了,贴在脸侧,随她喘息的动静微微摆动。
萧翊不知疲惫那般,明明他没怎么休息,可精力好得可怕。
室内热气不散,方柔头晕目眩,想要撑起身子推窗透气,大掌按了过来,扣住她的腕,“下雪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前额抵在榻边,萧翊却把她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拨过碎发,方柔连反.,抗的力气也没了。
萧翊提起孩子的事,他说她不该放弃那孩子……他果真没察觉出来么?当初她逃走后,萧翊所调查出的真相又是什么?
方柔不认为他会轻信那层表象,如那女郎中所言,她打伤秦五通的徒弟,抢夺钱银私逃。
可照现在看来,萧翊却并不知晓更多内情,他那样笃信这个孩子的存在,想来皇后的计谋尚未暴露,他或许只是没有查到关键一环,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她,所以连这个孩子不过子虚乌有都不清楚。
那萧翊又作何打算?
他打算继续追究么?方柔无从打听,更不敢轻易露了端倪。而今局势不明,她不敢徒生事端,只得由他继续误会下去。
她被迫枕在他腿.,上,他拿过宽袍给她盖着,那阵淡香猛然往方柔鼻子里钻,令她更加神思沉沦。
萧翊的手似抚非抚地在她背后触过,最后两指摩挲着她纤细的胳膊。
他揪着他的长发,低声说:“阿柔,我们要个孩子。”
方柔抬了抬眼,嘴巴微微一动,实在没力气再说话。
她望着不远处即将燃尽的灯芯,只觉自己何其可怜。她无力地闭上眼,任神思飘远,逐渐入梦。
萧翊披着单薄的里衣,见方柔不知不觉间已沉沉睡去。
他抬手,轻轻拂过她微皱起的秀眉,她在梦中仍不安稳,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角。方柔向来睡相好,入睡快且动静小,二人以前同.床入眠,她从未有过现在的不安。
萧翊没来由地冷静下来,细细回想,她说的不公平,说不愿与人分享夫君,说她从来没有争。
他始终不解,这些言辞超出他惯有的认识。
他对情,.爱一事开窍晚,连皇帝也曾调侃过,说他已能带兵上沙场歼敌立功,可在男女爱慕之事上却仍是个半大小子。
萧翊对此最初的认知,是在早些年的花程节。
他照章办事,只当完成任务依例出席宴会,那年的添彩活动是姑娘选公子,一同比试掷镖射箭,都是需要亲密接触的小把戏。
萧翊本打算敷衍了事,过了午宴提前溜去城外骑马游湖,最好还能在那边的农家吃点新鲜,不料京郊某位里长的女儿红着脸,走上前将手帕递给了萧翊。
众人哗然,暗道这姑娘好大的胆,本以为会被他冷漠拒绝,谁知萧翊只是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便接下了那手帕,直教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他彼时哪存有什么男女心思,只当是场非赢不可的比试,他天性好胜,带着那姑娘每轮拔头筹,志得意满地拿了赏赐,他兴致好,将那对白玉钗顺手送给了里长的女儿,说是她应得的。
一场花程节锋芒尽显,直教那姑娘春心荡漾,散宴之际,她想与萧翊交换定情信物,结果他倒好,只说句多谢姑娘。
随后擦过脸上的汗,又把帕子给人还了回去,那姑娘的脸都白了。
李明铮和傅亭扬当即将热茶都喷了出来,暗道这位小王爷实在不开窍,俘获了姑娘的芳心却翻脸不认人,这不存心给人添堵。
萧翊不解其意,那姑娘却当即红了眼,骂他没有心,哭着离开了朝晖园。
过后,李明铮和傅亭扬给他好一番解释,萧翊才逐渐领悟,原来那姑娘对他有意,他当初不该接下那帕子。
萧翊之后便很谨慎,不过这也只是他多虑。因京都世家的姑娘并没有那女子外放主动,她们拘谨克制,不得对方暗示,绝不会主动朝前踏步。
之后,他又成了花程节的看客,等到皇帝与沈将军暗定婚约后更是如此。
直到他在宿丘山遇到方柔。
他终于知晓,原来两情相悦会克制不住地主动表达,会大方磊落地倾诉爱意,会忍不住要对她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姑娘会主动伸手索取拥抱,更会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偷偷亲上他的脸颊。
大胆而热情,张扬率直的爱慕之情令他心醉神迷,他以为方柔在意的是与他感情笃定,旁的一切都能不计较,现在看来,是他误会太深。
她在感情上计较许多事情,而且她要的是对等的地位,更要一心一意相待。
他所知所见,自父皇起,后宫嫔妃多得他认不过来。再到太子登基,他虽知苏承茹悍妒心狠,可六宫粉黛一双手也数不完。
除了醉心权势的苏太傅,朝中哪位大臣家里不是妻妾同院,他对此事的认知既定。
他虽不近女色,也不认为宅院女眷众多是人间极乐之事,可,于他看来,倒真从来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此事。
于宫中礼教,女子如此实为悍妒,是要被嬷嬷管教训话的。
如今他见方柔这样激烈的抗争着,似乎总是说不通那般,萧翊心底冒起一丝古怪的想法,若他试着去理解她,如何?
方柔的不满是因沈清清与他的婚约,从最开始他没有深思熟虑的一句妾妃,到后来觉得不妥去争取的侧妃,其实说容易,也并没有那样动动手指就能摆平。
他自以为事情做得圆满,可方柔还是不愿意,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她要越过沈清清,想要当他的正妃。
可方柔说无论正妃侧妃,她都不稀罕,她只想回家。
他当即就起了恼怒,好好的话好好说了便是,为何稍有不如意便吵着要走……萧翊回想着,不免又记起她那晚与他说的话。
她说,他从来没有认真听她把话说完。
萧翊心底一沉,忽而疑思四起。
他垂眸,方柔已睡熟了,眼梢还挂着丝丝泪痕,在灯下泛着水光,但见犹怜。
萧翊默默搂着她,站起身步入内室,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上床,盖好被子。
他披衣独自步出外间,何沉仍在殿外候命。
“把原先在丘城办事的人叫来。”萧翊独自坐在桌边,翻起杯子倒了热茶,又补充,“还有那几个跟在将军府的,也一并过来。”
何沉怔了怔,不敢多问,急急派了人传命。
不多时,景宁宫的书阁内已站了两组暗卫,萧翊坐在禅椅中闭着眼,抬指轻轻撑在额前,眉头稍皱起。
这些人手都是被安插在方柔身边的探子,听力和记性俱佳,哪怕是时隔多日,只要萧翊问起,他们亦能将彼时的所见所闻还原九成。
萧翊听了头疼,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其实方柔早已在许多人面前坦白。
他心中忽而起了一阵空茫,或许,方柔说得没错,他之前是否总是忽略了她的真心话,轻易被那些他不愿意、不乐于听到的话语惹怒,之后什么也顾不上了。
原来到最后,不是因为正妃侧妃,而是她很介意沈清清,又或者说,她只是不愿府上有另一个女子。
等萧翊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他仍然猝不及防被这大胆而罕有的想法冲撞了神思。
他原以为无论王府日后有再多人也好,他心中只有方柔一人,方柔自然心满意足。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他也认为他们可以共白头。
他与京都那些世家不同,许多人纳妾填房是因朝秦暮楚,留恋女色,而他自认不过是与皇帝一早达成默契,拿皇权当交易,挂了买卖,自然有大鱼上钩,一切自愿。
在此之中,他并没有察觉原来方柔是想不通也接受不了这点的。
书阁内久久无人说话,暗卫依令办事,自然也不敢多问。子夜过后,萧翊总算叫退了属下,他步出书阁,何沉跟在身侧半步。
夜凉如水,大雪不止。
院里已覆上了一层厚重的白,萧翊站在廊下望天,没来由想到方柔,她以前也时常在西辞院静默远眺。
萧翊忽然很想知道她当时心中所想。
“何沉,你家中可有兄弟?”他负手望雪,没来由问了一句。
何沉一怔:“禀殿下,属下是独子,家中有两位妹妹。”
萧翊颔首,“都是一母所出?”
“是。”何沉照答,随后又道,“属下家境微寒,与高门不能比拟,寻常人家三妻四妾也属常事。”
萧翊瞥了他一眼,暗道他自作聪明。
“若你妹妹日后嫁人,你可愿……”萧翊的话说到一半,却问不下去。
他怎会拿旁人与方柔作对比?旁人如何想,与方柔也无关系。她的姿态明确,清楚心中所求,若非如此,她不会这样抵触,也不会这样快就变了心,去裴昭那寻找安慰。
何沉分外谨慎,没有擅作主张接话茬,只是埋头站在一旁,当这话已过去。
萧翊在廊下站了许久,又提步,何沉这才主动问:“殿下,还让秦居士继续追查么?”
萧翊的身子稍稍一顿,步子不停往殿门走去。
直到二人在门外停下,萧翊才一叹:“算了,孤不想再追究此事。”
何沉静听着,在那瞬察觉眼前的主子分外陌生,不知是否他的错觉,自从方姑娘重新回到京都,萧翊有许许多多时候令他心生不解。
“有或没有已是过去,此事也没得后悔。孤就当真有过吧,只可惜那孩子还未成型,也不知道是小世子还是小郡主。更不知……”
他再次收了话端。
五指藏在袖内,微微收拢。他本想说更不知那孩子会像谁多些,可没来由又想起方柔与他虚与委蛇之际也曾说过,她说,希望这孩子像他。
萧翊心中闷出一丝冷嘲,只怕她从未这样想过。
何沉领命,趁机将最后一件事问了出来:“殿下,裴昭流放一事已定,三日后随苏钦尧谋逆案其余同党前往西南。”
萧翊沉默了片刻,冷声:“太慢。”
何沉一怔,忙答:“明日先遣发一批重犯离京。”
萧翊轻轻点头,姿态终于松了些。
何沉看在眼里,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忽然俯身问:“殿下,恕属下愚钝,为何您不将裴昭一同正法?如此一了百了,免去诸多后患。”
他这话说得不可谓不放肆,也偏是瞧出萧翊当下情绪尚佳,这才问出了心底话。
萧翊忽而冷笑,语意中竟带着些自嘲:“我若将他杀了,阿柔会记他一辈子。何沉,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还重要。”
何沉怔然地望着萧翊的袍角消失在殿内,久久才领悟过来这句话的深意。
第52章
◎“阿柔,换个称呼吧。”◎
翌日方柔转醒时, 大雪已经停了。
京城出了太阳,今日温暖和煦,极适合外出踏雪赏景。
从她重回王府那晚算来,连着几日都没有真真正正休息好, 眼下她披着衣服坐在窗边, 木然地望着院里一片白茫茫。
春桃和阿妩仔细地替她梳洗, 春桃说萧翊一早去了处理朝务。
书阁始终不够宽敞,又怕在景宁宫议事扰了方柔休息, 萧翊眼下正在乾康宫,也好叫朝臣们见一面皇帝, 安下心来, 莫生出别的不轨企图。
方柔无心细听, 回想起昨夜无端又起了争吵,还是因她提起裴昭的事情。
瞧萧翊的态度,收回成命的可能不太大了,圣旨已下,流放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她只怨自己还是太心急,一时没忍住又惹了萧翊发怒, 话到嘴边没留意就和盘托出, 若她能再忍耐多些, 或许此事还有斡旋的余地。
也许,萧翊心情缓和下来, 还能让她见裴昭一面。
她梳洗好,人瞧着没那样憔悴,只是耳畔的红玛瑙坠子看得她心慌, 可她知晓, 若对萧翊有所求, 她今日最好还是戴着别取下。
阿妩在殿外吩咐宫女扫雪,她吃过些米粥和糕点,总算恢复些精力。
她叫来春桃问话:“殿下何时走的?”
“天还未亮殿下便起身了,特地嘱咐我们别吵着姑娘。那时还下着雪,殿下撑着伞就去了乾康宫,何侍卫跟着。”
方柔点点头,心道他还得要一段时间才得空,此事急不来,越急反而容易又生意外。
她用过早饭,靠在软榻继续看书,耳畔不时听见阿妩的声音飘传而来,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将事情一样样交代好,似乎先前就有在宫内当差的经历,这边才领了命,干起活来丝毫不露怯。
方柔不由蹙眉,这个阿妩看来并不简单,可她也无从打听,只能想办法找机会套套话。
她在景宁宫静待萧翊,一上午过去,眼见要到午间传膳,人影没见着,自然也没人来通报。
方柔一时恍惚,竟又有了不真实的错觉,她如今跟当初守在西辞院虚度光阴有何分别?一样是被动地等待着,从来没法主要去索要些什么。
末了,方柔又品察出来,终归是有了分别,而且是本质的不同,她已不爱萧翊,所以,这样的等待不漫长,没有哀愁,不抱着轻易被撩动的期待。
她如今想见他,在等他,全因心中有所求。
方柔静心读书,春桃忽然走上前,“姑娘,苏二姑娘求见。”
她一怔,手里的书页按下,见春桃的脸色有些古怪,刚想发问,就听春桃压低了嗓快声:“她刚从皇后宫中离开。”
方柔讶然地望着春桃,她虽不清楚苏太傅谋逆究竟牵连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像裴昭一样被冤枉的无辜臣子。
可苏玉茹和苏承茹皆是苏府血脉,无论她们是否知情,定都逃不了干系。她那日还听春桃感慨,说是苏太傅无限风光,最后也只落得抄家赐死的下场。
可眼下,苏玉茹竟能自由出入皇宫,而听春桃的语气,她并没遭受责罚。
哪怕方柔再不谙朝事,也不至于迟钝至此,她深觉来者不善,又或者,苏玉茹从来也不是善类。
方柔放下书,与春桃一同走到外间。
苏玉茹正站在殿外望着院里的积雪出神,听得动静,这便转过身来,不待春桃说话,她已信步踏入殿中。
方柔神色淡然地请她入座,春桃看茶。
苏玉茹打量着方柔,似笑非笑:“你瞧,最后还是没飞出金丝笼。”
方柔听着眉心直跳。
苏玉茹神姿惬意,面上甚至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丝毫也不意外方柔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方柔见她安然无虞地坐在面前,算不得春风得意,但样貌打扮都与往日无差,半点也不像刚被抄家彻查的落魄小姐。
她不由心间一沉,某个疑思像忽然有了答案,真相呼之欲出……
方柔定下神,招呼苏玉茹尝尝点心。
不料她端起茶杯,垂眸看了眼那几碟吃食,语气很淡:“不必客气,我以前在皇后宫里吃过不少,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新奇东西。”
方柔沉着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好奇心展露太多。
可苏玉茹倒没打算瞒着她,“哦,是我失言,这宫里哪还有什么皇后?”
她望着方柔一笑,“人人都以为兵变流血,改天换日得死许多人。其实捉对了棋子,看透了棋局,成王败寇,流血的就只有输家。”
“你相中的这位摄政王爷果真好手段,人人都以为他恣意,只是个纨绔,其实他比萧括更有手腕。你瞧瞧,这才过去几日,京都变了天,可朝上风平浪静。你说他背地里蛰伏了多久,布局了多深,才能令得大逆不道也变成顺应天命?”
苏玉茹终于断了话头,慢慢饮了口茶。
方柔沉默了许久,忽然问:“皇后娘娘还好么?”
苏玉茹手里一顿,颇为讶异地望向方柔,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关心苏承茹的境况。
她打量着方柔,半晌才道:“金犯轩辕,功亏一篑。皇后勾结罪臣苏钦尧戕害圣上,意图谋反,即日幽禁坤元殿,听候发落。”
方柔微微皱眉,看来她只因苏太傅一案受了牵连,并非萧翊发现了旁的端倪。
她心中更加不安,苏承茹现下已入险境,她当初受其协助密逃一事便更不能再让萧翊知晓。
无论如何,苏承茹于她有恩惠,哪怕方柔知晓她并非真心相帮,可那时她的确成功摆脱了这牢笼,这其中若无苏承茹,她不得成事。
“那之后呢?”方柔忽然又问。
苏玉茹一怔,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只道:“恐怕你得问殿下,毕竟,苏承茹心底的秘密可不少,万一哪日没忍住,与宗室府问话的内官吐露些不该说的……”
她这话语意不明,说得方柔心惊肉跳,生怕她口不择言被阿妩听出些不对劲。
忙垂眸端起了茶杯,掩盖那丝不自然,“我只是随口问问。”
苏玉茹试探得逞,不由轻笑:“方姑娘,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别再折磨自己。”
方柔抬眸望着她,又听她说:“别想着你欠了谁,事到如今都是自愿的,不是么?”
方柔冷声:“大概我与苏姑娘不是一路人。”
苏玉茹忽而笑起来:“自然不是,我若是你,根本不会逃。侧妃正妃又如何?有宁王这份偏爱,要什么得不到?你大概真不清楚,事事看人脸色,乞怜恩泽有多难捱。”
“苏承茹先前贵为皇后,她又得到了什么?究竟是真心重要,还是名分重要?”苏玉茹的手指轻划着杯口,似乎丝毫不在意与方柔起争执。
方柔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有时候真不明白,难不成是我要得太多了?可是,在丘城,惯来都是夫妻二人相持一生罢了。”
她顿了顿,神色冷淡地看向苏玉茹:“我不在乎名分,我只要一人真心。”
苏玉茹哑然,旋即道:“你问过么,也许他做得到呢?”
方柔冷声:“做得到?她已娶了沈姑娘,何来一人真心?更何况,做不做得到已不重要,我如今并不在意。”
苏玉茹默了半晌,忽而抬头望向殿外,“方姑娘,你说他为何不顺势而为,索性坐上龙椅安心当皇帝?”
方柔兴致索然,难不成她要与苏玉茹说,萧翊怕被天伐,他名不正言不顺,就为了一己私欲强抢臣妻,所以不敢再冒大不韪?
她不至于高看自己,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方柔真瞧不清萧翊的目的。
他依然每日忙于朝政,甚至因皇帝卧病在床而变得更加忙碌。可是他顶天也只是位摄政王,名义上位同天子,但皇帝到底没被废黜,仍是本朝的帝君。
方柔暗忖着,苏玉茹却自顾自道:“因为他不想沈清清当皇后,也不想应付沈老将军的纠缠,只要他一朝不坐上龙椅,一切仍维持着原状,一切都有被翻覆的可能。”
方柔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苏玉茹。
她却笑:“我应当没猜错。所以方姑娘,若你斗不过,不如顺从他,不为自己,也为了你心底记挂的人。”
她到底没把裴昭的名字说出来,方柔心底像生了根刺。
方柔:“我只想与爱人过些平淡的日子。”
她瞥了眼苏玉茹,“苏姑娘,你们以为我不懂,看着好糊弄,我只觉得将日子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中实在无趣。我见到你安然无虞站在这里,我就想明白了,你会来找我,是因对裴昭怀着愧疚?哪怕只有一点点,但你还是觉得此事在你。”
苏玉茹霎时收了笑,她沉下脸,静静望着方柔,秀眉微微蹙起。
方柔此际却占了上风,语气也冷硬不少:“出卖父亲,诬陷裴昭,桩桩件件都有你的手笔,我应当也没猜错?那个帮了萧翊的人是你,所以你才得以全身而退。”
“你说我飞不出这金丝笼,要我顺从,那你呢?你做了这些,又跟他换来了什么?”
苏玉茹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这是方柔第一次见她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
她直视着方柔,嘴唇微张,到最后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过了许久,阿妩在门外候着,说是午膳已备好。
不待方柔发话,苏玉茹倒是主动站起身,向她默默辞别。
她走得那样快,似乎真被方柔这句反问刺激得不轻,方柔不由暗自好奇,她方才虽然只是顺势问了一句,却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的判断。
直到她见了苏玉茹的反应,她便知晓,苏玉茹不仅参与其中,更是萧翊谋成大事的布局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而眼下,她知晓苏太傅谋逆案几乎尘埃落定,萧翊的雷霆手段没让各部懈怠半分。
方柔想了许久,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得默默坐在桌边叹气。
阿妩已传了午膳入内,说是主子吩咐,一切以姑娘为先。
方柔毫无胃口,只当为保存体力囫囵吃些能咽下的菜肴,碗里的汤才喝了一半,顺手搁在旁边,挑些清淡的素菜默默吃着。
也正是她即将吃完的当口,萧翊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方柔先是听见宫女行礼,手里的汤勺差些没拿稳,她才抬起头,萧翊已大步走到了她面前,按住她的胳膊没叫她起身,慢慢在旁坐下。
“怎么吃得这样少?”他蹙眉,扫了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不饿。”方柔搁下筷子,心里装着事。
一转头,却见萧翊竟端过她放在一旁的半碗汤,慢慢喝了起来。
“哎——”她下意识低呼一声,萧翊手里的汤已见底,她的声音变得很小,透着些无奈,“那碗我喝过。”
萧翊低笑:“不要紧,这汤早已冷了,我怕你喝了闹胃口。”
阿妩走上前:“殿下,奴让小厨房备些新菜。”
萧翊拂了她一眼,“不必,你们都出去。”
在殿内伺候的宫女都退了下去,殿门没关上,可左右都没留人,怕惹萧翊不悦。
萧翊顺手拿着方柔的碗,又添了些温热的汤,“你吃好了?”
方柔默默点头,刚要说话,萧翊却说:“你陪我坐会儿,我随意吃些。今早将朝务都处理妥当了,下午带你去个地方。”
方柔皱了皱眉,却又不能拒绝,只得安分地坐在凳子上,见萧翊兴致格外好,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
如今当真是不同了,先前没离开王府,哪怕吵得再厉害,方柔心底始终存着丝委屈,存着点期盼,猜想萧翊会否忽然之间就能懂她的心思,知晓她为何计较,为何决定要离开。
而今人心已变,方柔能明显察觉到萧翊许多时候都在忍着脾气,姿态里甚至还有了些刻意的讨好,可她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厌烦和虚伪。
因她知晓这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他这片刻的冷静和宽余,只因她没做出些令他气恼的举动。
可是,她不是被他豢养的动物,她有喜好有想法,永远不可能按照另外一个人的要求为人处世。
她如今被迫生活在这深宫,一切都在违背她的意愿,而她为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为了她心底在乎惦记的人,却还得强迫自己尽快认下现状。
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原来付出的代价却那样大。
方柔陷在情绪中,并没意识到萧翊一直在打量着她。
他见她兴致索然,心中总像藏着事。
哪怕他们再次相对不过数日,可却已争吵过好几回,看似将事情全都说透彻说明白,可萧翊总觉得方柔性子拧,并没有要与他重修旧好的意愿。
“阿柔。”
直到萧翊轻声唤她,方柔才怔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露出警惕的神色,再度令萧翊心生不满。
他尽量克制不悦,默了片刻,放下了筷子:“记得多穿些衣裳,那里风大,别着凉。”
方柔一怔,霎时有些害怕地捏着手指。听音辨意,他们去的应当不是有遮挡的地方,由此,心中那丝不该有的奢望荡然无存。
她耻笑自己天真,萧翊怎会带她去天牢?不必他人直言,她深知这是痴心妄想。
可说到底,她仍想再试着求求情,他们昨晚没能好好说完的那个话题,或许在白天,在两个人都能冷静下来的时刻,她的请求得以有个结果。
她默默地站起身,进到里屋,取了件厚重的披风。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册兵书,日光照进窗里,此间气氛尚好。
她定下神思,刚打算转身,不料却撞上萧翊的身子,还不待她站稳,他已伸手将她拢了起来。
手里的披风还没掉落在地,被萧翊眼疾手快地捞起,随后,他仔细地替她穿好,慢慢系着绳结。
做完这些,萧翊又取来个暖手炉,塞到她掌间。
“走吧,将要下雪了,别误了时辰。”他望着她,挑起嘴角露出一抹淡笑。
方柔心中升起莫大的疑思,萧翊要带她去的地方要与她做的事,竟还有时间规限。
她一路沉默,跟随萧翊走到殿外,冷风扑面,她不由自主地裹紧披风。
阿妩被留在了景宁宫,春桃跟着,何沉在侧,随行就他们二人。
在宫内坐大辇到了皇城大门,换了马车,一路从东门大街往外。坐上马车之后,萧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方柔挣扎不掉,萧翊也没有与她置气,只是手里的力道半分不松,勒得方柔起了疼,这便放弃。
她的脑袋只得靠在他的肩头,马车外的人声不时钻进帘子里来,这些路她都与裴昭共同走过,熟悉的场景浮上心头,方柔终于决定开口。
“殿下。”她话说完,颇有些悔意。
开头便失了妥帖,该惹萧翊不痛快了。
可萧翊只是轻叹:“阿柔,换个称呼吧。”
他破天荒地没再当即发起狠来,咄咄逼人叫她须得令他心底舒服,他只是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试着让方柔能转变过来。
方柔稍稍一怔,眼眸轻转,不知道萧翊今日心情为何那样好,居然可以不与她计较这些小事。
而另一面,她有了隐隐的不安。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阿翊,裴昭的事,真的不行么?”
萧翊只是又收了些力,并没有答话。他的反应出乎方柔意料,叫她无计可施那般,似乎也不能再继续问下去。
也正是此际,马车缓缓停下,耳畔的人声很久之前就已淡去。
何沉在外沉声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萧翊低声应了一句,随后才松开手臂,方柔坐直身子,抬眸见萧翊脸色沉静地理了理衣襟,随后俯身朝外走去。
她默默跟上,甫一落地,她察觉他们竟到了京都的城墙底下。
方柔很快便知晓萧翊那句话的深意。
他没言语,只是朝她伸出手,方柔迟疑着搭上他的掌,五指被轻轻握住。
随后,萧翊领着她登上了高耸的城墙。
这里视野极佳,远眺一览无遗,似乎伸手可触碰到天上的云那般。
风很大,直往斗篷里灌,方柔忍不住打了个抖,萧翊察觉到,便退了半步站到她身后,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方柔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宽厚温暖却并没有踏实的安全感。她的手被他握住,冷风吹起二人的衣带,方柔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萧翊微微俯下身子,声音贴在她的耳畔:“阿柔,我信守承诺留他一命。我知晓你想见他,我可以为了你让步,但是,我不会让他见你。”
方柔身子一僵,因她垂眸下视,很快在人影中瞧见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裴昭被戴上了手锁脚链,仍是那身素黑的衣衫,天寒地冻只着单衣,身姿却没有一丝佝偻。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一步,却被萧翊拦了一下,又撞回了他的怀里。
“看看便好,别叫他这一路走得不死心。”萧翊的唇贴近她的脸颊,手里的力道发了狠,方柔止不住颤抖。
那风席卷而来,将她的泪凝在眼角那般,她的眼眶泛红,鼻尖被风吹得有些堵,她的意志在跟萧翊做着抗争,可萧翊没有丝毫松懈。
方柔红唇微颤,十指狠狠地掐入掌心,她见那行十数人正缓慢地冒风前行,有一列官兵看押随行。
萧翊心底起了一阵悔意,他原以为此事成谶,再没后顾之忧。他想方柔的姿态宽和些,用了很久说服了自己作出让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带方柔见他一眼,了了她这几日屡次欲言又止的心事。
可是他发现他错了,他原来这样见不得方柔为另一个人忧心难过,他甚至不敢低头看方柔的神色,他嫉妒得很,他嫉妒这个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寒门贵子,可在当下,他忍着那阵怒意,等待方柔愿望得以满足。
直到那行人走出很远,萧翊再忍不下去,他将方柔转了个身,把她牢牢地按在怀中,大掌抚过她的发端,不叫她再动弹。
“阿柔,人你已见过了。今后,你一心待我。”
萧翊轻吻着她的额头,像风冰凉。
第53章
◎我帮你忘了他◎
从城门回宫后, 方柔大病一场。
太医看过说是忧思过重,身子虚又受了风寒,所以病来如山倒,须得好好静养, 不能再劳累。
萧翊听懂太医言下之意, 举止总算收敛许多。只是在方柔病着的这段时日, 他将朝政繁务都搬到了景宁宫处理,无论方柔清醒还是睡着, 他就在守在一旁的书案旁批奏疏。
若遇到散朝与大臣议事,众人便退到屏风外, 但萧翊从不离开这间屋子。
后来方柔总算有了精神力气, 萧翊还是小心翼翼。明眼人都觉察出, 宁王殿下似乎转了性,竟对个女子如此上心,不仅如此,他的姿态里甚至还有几分忌惮。
而春桃和阿妩是旧人,都曾跟过方柔,她们知晓这一份顾忌事出有因。
尤其春桃, 她见了方柔现在的模样, 心中实在不忍。
方柔几乎失去了露笑的能力, 终日死气沉沉,不止是因先前病着, 等到她病好了,模样瞧着一如最初,她整个人却散发着一阵冷。
无论萧翊在不在景宁宫, 她每日只沉默着慢慢看书, 要么就是站在院外望天出神。
景宁宫的禁军先是守在殿外, 过后退到了院墙边,后来统统被撤到了院外,再到如今已归至各宫原位,这附近再难瞧见他们的影子。
可方柔全当不觉,从那日之后,她连景宁宫的门也没踏出去半步。
这倒像是遂了萧翊的心愿,乖顺、听话,可她也成了只会喘气的死物。
春桃先前还会跟阿妩一起变着法子逗她,方柔眼神里透露着不耐烦,春桃还是第一回 见她有这样生人勿近的疏离,后来也不敢再惹她不高兴。
萧翊看在眼里,从来不知方柔竟有这样的韧劲,好像非要与他作对那般,起居饮食像个正常人,可是仔细去瞧,却哪哪儿都不正常。
可萧翊按兵不动,只当觉察不出那般。他的耐心极好,眼下心病已除,裴昭远去西南苦地,山长水远他们再不可能相见。
他知晓总有一日方柔能醒悟过来,能忘记这短暂的意外,与先前那般,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
太后也依照当日所言,亲传了圣母皇太后懿旨,找了个看得过眼的由头,抬方柔作了平妻,册封王妃,与沈清清平起平坐。
萧翊心满意足,可方柔不为所动,她甚至为沈清清感到可怜,因为她几乎每时每刻都被扣在萧翊身边,如此可见,他再没回去过宁王府。
爱错了人的下场,并不比失去爱人好到哪去。
方柔的身子慢慢转好,萧翊已习惯在景宁宫处理公务。朝臣和内官心底门儿清,今后没人再问该去何处,只要有事奏请,统统候在景宁宫外。
有朝臣在,二人还隔着屏风互相避忌,可入夜,萧翊强迫方柔与他同在外头的软榻共处,他批他的奏疏,她看她的闲书。
有时方柔困了,萧翊仍未了事,他也不放人,只是拢着她,由她靠在榻上入睡,过后事毕,萧翊再抱着她一同回内室。
方柔起先反抗,无果,她很快想通,不再与自己斗,往往翻个身背对萧翊安静睡去。
萧翊虽不乐见她如行尸走肉,可最起码,他们间再也没有争吵。
他总想着,慢慢来,方柔总会回心转意。
月余过去,刑部协同大理寺已将谋逆案清点归册,萧翊先前就与皇帝筹谋过,重要的是将苏氏连根拔起,至于连带起的泥,若再能栽培,手下留情,死不悔改,一并发落。
朝堂之中人人自危,但大臣们很快也嗅到了这丝信号,由此,风向忽而变了。
此案虽牵连甚广,但并非有尸山血海的残暴。萧翊拿了大理寺修来的奏疏,召内阁、刑部、兵部众臣同商共议,最终逐一发落,此事尘埃落定。
只是期间,郎子丰与他独自对谈之时,曾提过关于裴昭的罪名。此案由郎子丰揭举,自然也有他协同办差,郎子丰自知苏太傅谋逆罪证确凿,可裴昭为何会被卷入其中,他并无确凿证据,由此一直心怀异议。
而萧翊却只是轻飘飘地与他说了句,罪名既定,流放西南。
郎子丰还有着谏官的秉性,当即与萧翊吵了起来。
彼时方柔难得出了趟景宁宫,那日春桃和阿妩说了许久,这才带她去了御花园,赏雪游园散散心。
萧翊本还耐着性子与郎子丰说几句,一抬眸,见方柔的裙子踏进宫门,忙甩了奏疏,喝令郎子丰退下。
方柔和春桃甫一进院子,忽听见萧翊发怒,皆是一怔。
不多时,便见郎子丰踏出殿外,神色阴沉地朝外走。他经过方柔身侧,顿了顿步子,朝她轻施礼,随后又挺直背脊出了景宁宫。
方柔进了殿内,却见萧翊神色如常对着她伸出手,面上带着淡笑,说给她找了几本新鲜的神仙话本,能看好一阵子。
方柔自当不知晓他们二人的争吵,进门接过书,道了谢。萧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望着她独自走进屏风之后。
了无生趣。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方柔总算有了些变化,虽很细微,但春桃察觉得到。于方柔自己来说,她倒没觉得自己有何不妥。
她先前就是不想说话,心底什么事物都装不下那般,似乎活着已耗尽了她所有精力。
她似乎再无可求,裴昭没被赐死,踏上了流放之路,她甚至还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可,她宁愿没有。
过后不久,谢镜颐也修书进宫,字里行间没提旁的事,只叫她好好过日子,他和师父在丘城一切都好。
方柔不用想也知这是萧翊的安排,大家都商量好那般,全当她与裴昭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如萧翊所愿。
可她只剩苦笑,病过后虽身体无碍,可总是容易乏累,许是大喜大悲情绪起伏实在伤神,太医院送来的药她尽数泼到了窗外。
春桃见了不敢拦,阿妩悄悄向萧翊禀报,他只是低叹,没有干涉。
这夜大雪,冬至将近。
方柔近来睡得早,萧翊仍坚持要她陪在身旁,春桃在软榻上铺了层褥子,方柔睡得舒服许多。
殿内地龙很暖,烘得她越发昏昏沉沉,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到后来竟直接伏案睡了过去。
萧翊在旁看奏疏,余光察觉方柔的脑袋已贴在案上,忍不住说她:“眼睛不想要了?”
方柔迟迟没动静,他蹙眉,垂眸望去,才发觉她已闭眼睡熟了。
萧翊一怔,转而无奈地笑叹。
他搁下笔,轻轻搂过方柔,将她的身子放平,脑袋枕在他腿上,取了外袍给她披着。
方柔一直没醒,只因姿势变化呼吸乱了一瞬,转而又沉沉睡去。
萧翊享受着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丝二人过去相处的影子。
也正是这宁静美好之际,何沉的身影出现在殿外,他神色匆忙,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
上一次他主意不定,还是方柔从庄子逃走的那日。
萧翊当即皱起眉,下意识瞥了眼熟睡的方柔,不愿惊醒她的美梦,默默示意何沉进殿说话。
何沉目不斜视,垂眸行礼,声音很低:“殿下,蜀地连日暴雪,流放营遇塌方落石,死伤十数人。”
萧翊手中的笔一顿,那簇朱色越敛越重,最后“啪”地一声砸在奏疏之上,朝四周溅出,而那行字出自郎子丰之手,上书:臣求请殿下收回旨意,饶恕裴昭。
他沉默着,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方柔身上,可她面色沉静,仍保持着先前入睡的姿势,呼吸均匀和缓。
萧翊抬眸看向何沉,面无表情地搁下笔,盖上了那份奏疏。
何沉继续道:“营官已将死伤名目传书回京,请殿下过目。”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份书函,双手呈递向前。
谁知萧翊却一摆手:“不必,你点过即可。”
何沉顿了顿,“事发于深夜暴雪之际,有一营房被落石砸中,三人被压在巨石之下当即丧命,有两人是苏氏谋逆案要犯。”
萧翊静默着,何沉深呼一口气,声音极低:“殿下,其中一人是裴昭。”
他话音落下,萧翊已垂眸凝视着身.,下的方柔。她仍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可长睫却极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的呼吸绵长,可这一丝动静却被萧翊轻易捕获。
他敛眸,忽而抬指抚上她的发,方柔一动不动,仿佛睡得格外沉。
萧翊的嘴角闪过一丝冷嘲,他温柔地轻抬起她的脑袋,拉过软垫给她枕上,动作轻缓地站起身。
何沉诧异地望向萧翊,却即刻会意他的眼色,忙俯身出了殿外。
萧翊徐步跟上,临到门边,又侧身回望向方柔,她安静地睡着,萧翊踏出门。
何沉已候在院内,萧翊一步不停,一直走到书阁,不待何沉有动作,他已推门走了进去。
萧翊坐于案后,伸出手,何沉已将名册递了上去。
他粗略扫过,在名册最后见着了裴昭的名字,旁边加盖了流放营士官的印鉴,不是伪造。
萧翊冷笑:“你信么?”
何沉面无表情:“属下不信。书函所写,这三具尸体被拖出来后已面目全非,一切太过巧合。”
萧翊合上名册,“去查清楚。”
何沉领命,随后迟疑了片刻,又道:“殿下,珍嫔求请入乾康宫照料圣上。她已在乾康宫外跪了两日,您看……”
萧翊微微蹙眉,半晌才道:“皇兄如何了?”
何沉:“冯淳安每日在宫内打点,圣上已能言语,但尚不能落床行走,秦居士送来的汤药每日都在服用,其他一切如常。”
萧翊颔首:“让她去吧,把公主也一并带去。”
何沉稍怔,随后奉命离去。
萧翊的视线再次落在书案上,他捏起名册,凝视着裴昭的名字,长叹了一口气。
他独自在书阁坐了许久,平复了心绪,这才回了正殿。
方柔换了个睡姿,面朝里,腰上搭着他那件外袍,远远瞧着凹下去一片,令萧翊见了心浮气躁。
他慢慢步至榻前,这才察觉出不妥。
方柔整个人太过紧绷,像是为了维持这安稳的表象克制着情绪,由此反倒过于明显,能让人轻易看出不对劲。
萧翊拿开长袍,手掌抚着她的肩,“既已醒了,为何不回里屋接着睡?”
方柔仍没有动,眼眸止不住地发颤,萧翊默默在榻边坐下,伸手搂起她,将她拥入怀中。
方柔身子一僵,终于有了些反应。
萧翊的五指没入她的长发里,绞起,松开,细嗅她发间的幽香,一点点落下,鼻息拍在方柔的颈间,他克制了太久,忍耐了太久。
今夜算传了个好消息,起码,无论方柔信不信都好,面上已是定局。
他轻轻吻着她的脸,碾.磨她的唇,逼.迫./她发出声音。
吻得轻,复又.咬.得重了些,直到方柔终于睁开眼睛,一片水雾藏不住。
萧翊的心忽而被刺了一下,那根消失许久的刺像是忽然又长出来般,又照着旧疤深扎入内,越长越深。
他托着方柔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阿柔,你和他不过寥寥数月。”
“这段日子我依着你,惯着你,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阻止。你对我摆冷脸,不与我说话,我都可以忍受,我知晓你需要时间。”
方柔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她克制着心头的那阵恨,只怕自己稍稍失态会再抬手给萧翊一个巴掌。
如今她对他只有这一份冲动。
萧翊终于分开纠.缠,他按着她的肩,目光恳切:“他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他不能给的我也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阿柔,你看着我,我帮你忘了他。”
方柔再忍不住,她耗尽了全力,不去想方才听到的事情,不去看萧翊充满期盼欢欣的脸,她不与他对视,紧盯着萧翊的衣襟,去看那抹金边纹路,眼睛却疼得发胀。
直到萧翊说,要她忘了裴昭。
方柔从唇中挤出一丝冷笑:“萧翊,你害死了他,你手上又沾了一人的血。”
萧翊一怔,没想到时隔这样久,方柔再次与他对话,开口便是一道冷冰冰的宣判。
“怎么?你觉得只要你没亲自动手,他的死活就与你无关是么?”方柔挣脱他的怀抱,光着脚.下了软榻。
她的脸色满是愤怒,是与当初在西辞院和他争吵时截然不同的愤怒。原先她的表情会带着些委屈和难过,而现下,只剩下怒和怨。“你有什么好,你给了我什么?”
萧翊的心口猛地被撞了一下。
“我要自由,我要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你给我了么?”
又是一下。
“你给我的只有强.迫和霸.道,你拿什么与他比?床.上那点事么?你怎知裴昭不如你?”
萧翊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
这积压了月余的不满和忍耐,终于因这一句话顷刻决堤,她又提起了他心底那根刺,久久不愈,反倒变本加厉。
“住口!”他大步向前,方柔却抄起一盏琉璃灯,狠狠地砸在他面前。
“别过来。”她又拿起第二件,“你把我困在宫里又如何?这些日子以来你满意了么,痛快了么?”
“你明明知晓我不乐意,可你假装一切都没有变。萧翊,自欺欺人有意思么?我以前如何与你共处,你全忘了么?”
方柔冷着眸子,将这些天无处发泄的怨恨和盘托出。若没有裴昭这件意外,她甚至连自己也骗过去,以为心已死了,再不会对外界变动起波澜。
直到何沉说出那句话,字字如刀,钻心剜骨。
她那日遥望着他的背影,那件单衣能御寒么?他为了演武方便惯常不多穿,手总是冰凉,嘴上总说不要紧。可隆冬大雪,他前去流放营一路艰辛,染了风寒病在途中如何是好?
可方柔知晓,哪怕他们遥隔千里,她心中总有念想,还能忍耐。
而现在,她不需要再忍。
最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她这些日子瞧着茫然无措,实则在心底将种种事件穿针引线,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就如她重新踏回西辞院当初的想法,她需要更了解萧翊,知晓他的软肋,如何拿捏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方柔自信他不会杀了她,更不会拿丘城的亲人作恶。
他舍不得,不是舍不得伤害无关紧要的人,而是舍不得丢掉这趁手的棋子,他唯一能拿来要挟方柔、令她能有情绪起伏的棋子。
至少他现在对她还有无穷的兴趣,想要摆布她、驯.化她,拿亲人来要挟,萧翊用起来得心应手。
萧翊惯会下棋布局,在苏太傅此事上已能窥得一二。
既已坐在了棋盘对面,她可以利用一切余地为自己求好过,哪怕只是一息的发泄和倾诉,她觉得痛快,她有时也不用逆来顺受,好似一切圆满都给萧翊占去了。
萧翊冷眸望向方柔,面色阴沉得可怕。
他果真没再往前,不是怕那毫不起眼的物件,他想听方柔把话彻彻底底说开,他也厌倦了这些日子里来表里不一的安宁,不若一起毁个彻底。
“我知晓又如何,难不成你逃得掉?”萧翊与方柔不同,他盛怒之时,反而显得格外平静寡言,说话直击要害,免去许多无用的情绪宣泄。
这也是方柔后来品出来的,先前她跟他在西辞院吵起来,萧翊那会儿更多的应是不解和烦躁,倒不见得真怒自心起。
而一旦他不愿跟人争吵,那才是他想要发落计较的时候。
“孤之前想错了,总以为放着不提,怀柔之策彼此都好过。对于你,只得趁早说开,趁早死心。”他平静地望着方柔,说出来的话不带一点情绪,“你不用再想着逃走,阿柔。哪怕我不做皇帝,无论后宫或王府,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方柔怒视着他,竟忽然蹲下身子捡起一块锋利的琉璃碎片:“若我死也不从呢?”
萧翊瞥了眼那片琉璃,面无表情:“你可以试试。”
方柔气得浑身发抖,她揣摩着萧翊,试图剖析他的想法,而她又何尝不是被看透的那个人?
与人博弈太累,方柔还在学,萧翊确实个中高手。
他太了解她,早已看透了她,他的阿柔不是个轻易寻短见的人,她渴望自由,总期盼着会有哪怕一丝机会逃出生天。
她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她想斗,也在与他斗。
这令萧翊兴致勃然,方柔终于有了反应,像活生生的人,不再是死气沉沉。
她放下了手,那琉璃已划破了她的掌,一抹刺目的红溢出,萧翊扫过一眼,稍稍蹙眉。
“我真后悔那日救了你。”
她终于说出来了,这原先从没有过的悔意,霎时间漫上心头,她身心俱疲,为何她在这样美好的年华,要与一个智谋百倍于她的人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
西北风光无限好,她想骑那匹最烈的马,背着师父偷尝一口高烈的颂余酒,想一人一骑跨越大漠,与那走商的驼队纵情高歌,听他们说这一路的奇闻轶事。
她想走便走,想停便停,哪怕没遇到裴昭,哪怕此生不结良缘,又有何妨?
萧翊只说:“那你就用这辈子来后悔吧。”
方柔凝望着他,嘴边的冷嘲还未浮起,整个人忽然朝前一栽,差些扑进琉璃碎片之中。
在她落地的刹那,她听见一声闷响,萧翊以雷电之势挡在她的面前。
方柔眼眸一暗,失去意识。
第54章
方柔转醒之际, 迷迷瞪瞪竟听得萧翊的声音:“此事若有差池,太医院众可自行了断。”
她心中一沉,极不愿在意识回拢的当下就听得这般血腥。
她沉息不动,却也知晓装睡瞒不过萧翊, 只当是无声的抵抗。
有位太医沉声回话:“殿下, 老臣绝不敢妄言。方才已令院内诸士逐一诊过, 老臣也亲自摸了脉,王妃的确有喜月余, 绝不会错。”
方柔一惊,猛然从床上坐起。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望向太医, 那几名院官霎时一怔, 忙垂下头来不敢直视。
萧翊眉头紧皱, 脸色并不好看,丝毫没有上回那般的喜悦与期盼。他手一扬,床幔落下,将方柔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再移步,高大的身影挡在床前,声音极冷:“凌太医, 孤能信任你么?”
凌太医一怔, 自然不解萧翊为何如此执着此事。他只得再叩下身子, 笃定道:“殿下,老臣以项上人头起誓, 脉象绝不会错。”
萧翊许久再未说话,隔着床幔,方柔听见退去的脚步声, 室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殿门关紧, 屋内没有旁人伺候, 萧翊站在床幔之后沉默了许久,方柔望着那道模糊的影子,心间震然,久久没有回过神。
哪怕她再不愿意,再不肯面对,可是,她知晓这是她难逃的噩梦。
她利用过此事作文章,编纂了谎言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知晓总该有还债的时候,只是她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没有任何人布局,一切自然发生,她正孕育着一条新生命。
萧翊抬起手,慢慢拉起了床幔,映入眼帘便是方柔怅然若失地模样。
她对此毫无意料,如他一样。
种种细节逐渐浮上心头,她近来总是疲累,脸色红润,吃得也很少,越发挑食……与当初被秦五通诊出喜脉之际一模一样。
萧翊暗自生喜,却仍有些不敢确信。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方柔的手,方柔一颤,垂眸望去,这才发现萧翊的掌心有几道细痕,结了血痂,应是方才替她挡下琉璃碎片所致。
她不为所动,别过脸叹了口气。
萧翊轻抚着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喉结微动:“阿柔,今后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下人做。你先前……”
他到底没说下去,似乎直到现在也很难面对失去孩子的事实,“你身子本就虚弱,得好好休养。”
方柔冷声:“所以,这个孩子没得不要,对么?”
萧翊一怔,显然没料到方柔会这样说,他手里的劲道失稳,方柔吃痛地吸了口气,他忙松了手,生怕伤害到她似得。
“阿柔,别说胡话。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是喜事,也是我一心所愿。”他坐在床边,仔细地替她捻好被子,正好盖过小腹,萧翊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慢慢地覆上她的肚子。
方柔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厌恶,哪怕萧翊先前也这样做过,珍视、看重,深情款款那般,如今却令方柔不愿面对。
她的五指扣上他的腕,萧翊抬眸,目光里带着丝隐隐的惊喜。
可方柔只是将他的手甩开,“萧翊,话别说太满,你怎么确定就是你的孩子?”
萧翊脸色一滞,意外地望着方柔,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方柔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你的人再神通广大,还能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不成?你以前强迫我,不管我愿不愿意,你不记得了?”
萧翊的身子一僵,霎时间回想起一些他自认美妙非凡,可当下却无比惧怕记起的瞬间。
方柔轻易地捕获了他变幻的心思,她捉住了机会,狠狠利用一番:“他们能跟我上马车么,能在行宫时时刻刻盯着么?我若入浴房洗沐,他们敢跟进来么?”
“你怎知我没跟裴……”
萧翊已狠狠地捂紧了方柔的嘴。
他不愿再从方柔的口中听到裴昭的名字,更不想这如梦似幻的美好中掺上琉璃碎,手握着生疼。
他松出另一只胳膊,搂紧方柔,仍不让她说话。
“阿柔,这孩子是我的,你不用骗自己。”
方柔长睫一颤,唇角微微动了动,最后再没说话。
萧翊命人将地龙烧得更暖了些,他独自更衣,躺在床上,在方柔身后轻轻搂着她,大掌放在她的小腹之上,一如从前那般合衣同眠。
方柔唯一能庆幸的是,她这一回的确再也不必惊惧夜晚的到来,萧翊看重这孩子,哪怕方柔知晓,她今夜说的话成了萧翊心中的刺。
他假装不在意,可这刺自会生根发芽,野蛮生长。
这件大事本是秘密,但后宫人多眼杂,比不得宁王府,还有太后的势力维持平衡,很快地,太后宫里的秦嬷嬷便来传见方柔。
彼时萧翊在书阁与郎子丰议事,得知此事只默了片刻,心知太后已有察觉,便不再打算刻意隐瞒,准了秦嬷嬷把人带走,另又叫何沉安排人手盯着。
这是自乾康宫生变之后,方柔第二次见太后。
她如今虽为宁王妃,也早已行了封妃典仪,可她与萧翊并未成婚。
他只说另有安排,叫她稍安勿躁,可方柔毫不在意,连带着也不让内官和宫女喊她王妃,她听着格外刺耳。
可她的能耐也只留在景宁宫罢了,出了正殿,旁人要怎么唤她,一切看贵人脸色。
她一进门,先行礼,太后的眼睛已盯着她的小腹看了许久。
太后倒没有特地关照,待她站直了身子,这才赐座。等到她安静坐好,太后才对宫女道:“新备一壶花茶给宁王妃,这茶她喝不得。”
方柔一怔,霎时明了太后忽然召见的缘由。
她默默垂首谢恩,眼见宫女端来一盏新茶,清香扑鼻,凝气安神。
方柔还未摸上杯子,太后又打了个眼色,秦嬷嬷会意退下,不多时便带来了名女官。
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望了女官一眼,不知太后存着什么心思。
太后徐徐道:“你小产过,身子不可怠慢,哀家让崔医侍替你把把脉,开些补身调养的汤药。”
方柔眉心一跳,当即听出了太后的深意。
她哪是关心她的身子,只因怕她同个招数屡试不鲜,怀着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又假借怀有身孕戏弄萧翊,让他希望再次落空。
方柔不欲辩解,眉眼低顺地伸出手,崔医侍朝她一福,随即摸上她的腕。
因同是女子无需避忌,所以崔医侍动作格外仔细,她诊了许久,退下几步,朝太后稍稍颔首,随即道:“王妃胎象平稳无碍,将满两月,仍不能掉以轻心,日常多多休养,避风少见寒气。”
太后应声,喊崔医侍自行下去开方子,转眸见方柔已端起杯子饮了口茶。
“这是好事,不止阿翊欢喜,哀家听了也高兴。”
方柔放下茶:“谢太后。”
语气里却半分感激也没有。
太后知晓她不甘不愿,可甘不甘愿已成定局,看来她先前的劝诫她根本没听进心底去,只拿了最表面的那层,仍不断自我折磨。
“方柔,你摆这姿态给外人看,自己心底不舒服,别人见了也只会觉得你可笑。你与萧翊置气,与自己的夫君怄着,得意的难道会是你自己?”
太后决意再提点一番,话不说得再重些,难听些,指望她这不经事的小姑娘自个儿琢磨出门道来怕是难上天。
方柔却转眸望向太后,“那太后觉得我可笑么?”
太后眼眸微敛,被她这反问晃了一下神,随后道:“哀家觉着你天真又可怜。”
方柔一怔。
太后又道:“你有试过么?哀家说过,事情没有那样难。是心平气和,抱着些真心地尝试,而非口不对心,敷衍了事。”
方柔低声一叹,咬了咬唇:“我做不到。”
太后睨了她一眼,“事在人为。”
方柔不语,太后沉默片刻,缓声:“不为这个孩子,也为你自己的身子。忧思郁结,伤身伤心,你还有许多年可以期盼,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宫里,那才是输得彻底。”
方柔意外地望向太后,哪怕她是萧翊的母亲,可在这一瞬,方柔有些读不懂她的意图。
自她入宁王府,春桃无意中透露过,太后曾说当皇帝并没有那样好。
在她重回西辞院的那一晚,萧翊手捧玉玺,也曾与她提到这句话,太后一直认为当皇帝不好。
方柔曾与她有同样的感慨,可她当初会这样想,只因她自觉萧翊若为天子,她必然不会随他回京,因她知晓那就是一场飞鸟入樊笼的灾难,皇帝也不可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太后为何这样想?
方柔不敢多问,正独自回想着种种,太后又道:“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天无绝人之路。”
她又说了这句话。
方柔回过神来,只轻轻对太后点了点头,再次谢恩。
这一回,语气里总算有了几分真切。
太后没留她太久,崔医侍拟了方子呈上来,她看过,准了此方,并让由崔医侍自行与太医院那边商议,究竟以哪方为准,又或可以交替配合。
方柔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忽觉天高云阔,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抬头望一望这京城远空。
这几日雪停,宫城落满银装,她头一次觉得压在心间的石头有了松动。
她似乎终能提起兴致看一看景宁宫外的事物。
方柔提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阿妩大惊,忙几步跟上:“娘娘,景宁宫在那边。”
她的手搭上方柔的胳膊,看着动作轻,其实暗中使了几分力,甚至算得上拦下她。
方柔也算有些三脚猫功夫,她一甩,阿妩的手就脱了力。
她冷眼望着阿妩:“先前你们让我多出来走走,我没那个兴致。现下我想四处看看,怎么,又怕我跑了不成?”
她这话说得清晰明了,语调还高,显然不止说给阿妩一人听。
方柔自然知晓萧翊不会放心让她离开景宁宫太久,她先前的一举一动都受他掌握,何况如今境况不同。
那些在暗处的护卫从来没有撤干净,彼此间都埋了不信任,还谈何公平?
方柔不愿再计较,层层叠叠不穷尽。
“谁家姑娘愿意大着肚子逃跑?你们太看得起我。”方柔这话说得胆大直白,阿妩虽然年长,但还是个黄花闺女,闻言不由红了脸,也不敢再拦。
春桃这才跟上前,埋怨地瞪了阿妩一眼,随方柔信步朝前走。
方柔本来漫无目的,想起上回被春桃带去那片御花园,那日她是被动出门,并没有好好欣赏美景。今日她的确有这个兴致,于是便向春桃问了方向,慢悠悠地往那边去了。
御花园离乾康宫不远,往这个方向走也能绕回景宁宫,阿妩方才实属大惊小怪,颇有点惊弓之鸟的冒失,所以也不能怨方柔忽然阴阳怪气。
不过今日有兴致赏景的并非只有方柔一人。
她与春桃一前一后走到水池边,远远见着有个窈窕的身影正探手摘花,而在她身旁跟着位小姑娘,尚没有半人高,穿得厚实贵雅,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方柔走近了些,那女子回过头来。
她一怔,竟是苏玉茹。
苏玉茹见着方柔,福身行礼。
方柔仍有些不适应王妃的身份,愣了愣,这才向她问好。
转眸望着那位小姑娘,刚打算开口,苏玉茹笑盈盈地将她拉到身前,“这位是淳宜公主,以制她该叫你一声婶母。”
苏玉茹朝小公主使眼色,淳宜当即心领神会,乖巧地冲方柔福身垂首,细声喊了句:“皇婶安好。”
方柔一怔,面对孩子自然带着好感,她盈然一笑,忙拉起淳宜公主,也回之以礼。
淳宜走前两步,好奇地打量着方柔,“婶母长得好美,与皇叔天生登对。”
本是出自孩子童言无忌的夸赞,可方柔的脸色极不自然地僵了僵,随后拍了拍淳宜的肩膀,并没有回答。
苏玉茹瞧出她的逃避,俯下身温柔地对公主道:“小殿下,我让人带你去摘花好不好?”
淳宜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方柔忙抢话:“阿妩,你带公主去吧。”
阿妩闻言一怔,心知方柔有意将她支开。她犹疑了一阵子,看着方柔动了动嘴角,却又不敢直言拒绝。
苏玉茹扫过一眼,低笑:“殿下想去后头的亭子看花,你跟紧点,别摔着磕着,否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不轻饶。”
阿妩一惊,听苏玉茹将贵主搬了出来,只得顺势而为,低声领命,快步护着淳宜公主往后走去。
方柔见她们走远,心中那阵厌烦霎时消减不少。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能确定阿妩的确是萧翊暗中派来她身边的人,只是名目为何仍不知晓。
若说是为了不让她偷跑,可阿妩手无缚鸡之力,连她的花拳绣腿也打不过……方柔始终放心不下,对她的态度自然也疏离许多,极尽所能不让她在眼前晃悠。
苏玉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笑道:“宁王殿下是一朝被蛇咬,如今你的日子只怕还没先前自在。”
方柔回眸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先前又有多自在?在京都谈何自由。只是不想在这样好的景致里仍见着她,想起自己的境遇罢了。”
苏玉茹颔首:“看来你渐渐想明白了,能放过自己。”
方柔不答,转而问道:“苏姑娘今日怎么入宫来了?是、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么?”
苏玉茹瞥她一眼:“王妃慎言,如今后宫早已没了皇后。”
方柔一怔,她久居景宁宫从未外出,外头的消息她不感兴趣、也没人会与她主动说起,由此并不知晓这月余来朝堂后宫的变化。
苏玉茹往前踏了半步,仰头看枝梢挂的残雪,“罪臣之女苏承茹,悍妒成性、戕害皇嗣、意图鸩杀天子,今褫夺金册凤印废去后位,于冷宫幽禁思过。”
她顿了顿,伸出手触碰上那片白,指尖一颤,“我原以为她会被赐死,没想到萧括竟然愿意留她一命。”
方柔怔然望着苏玉茹的背影。
她继续叹:“看来这么多年夫妻,他仍存着些旧恩。萧括的心眼和手腕远不如宁王,一个连亲兄弟也算计的人……你与他纠缠,也不知是幸是祸。”
二人沉默了半晌,方柔却忽然问:“苏姑娘,那你呢,你想她死么?”
苏玉茹怔了怔,因方柔这句话失神了许久,可她最终并没有回答。
她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捏在手里,转头看向方柔,“我今日去乾康宫见珍嫔娘娘,圣上如今身子不济,她请了愿陪在身旁照拂,倒是情深爱笃。”
又笑:“小公主在乾康宫憋坏了,珍嫔娘娘便托我带她出来走走。”
方柔默了默,当初她在乾康宫只瞧见皇帝躺在床上神识不清,如今听苏玉茹说来,他应当已无大碍。
他这恶疾来得奇怪,去得轻巧,只是遗患颇多那般,似乎并不能分出精力重掌朝政,因为萧翊仍旧很忙。
他顶着摄政王的头衔,手握极权日理万机,的确算位同天子。
方柔不清楚他藏着什么心思,而太后在那次勃然大怒之后,也没再找过萧翊麻烦,似乎与朝上众臣一样,认下了他摄政王的身份。
这天家的恩怨她实在梳理不清,何况当下自身难保,便更没心思追问。
她们二人沿着小池边散步,搁置下后宫秘闻,又说了些旁的闲话,倒真有些闺中姐妹的模样。
苏玉茹说因朝中震荡,平日里姑娘家的聚会都消停了,不过于沈清清来说却是好事。
她免不得要被问起那些不愿提起的话题,甚至还有人刻意攀附这位摄政王妃。当然,自少不了看好戏盼热闹,那位无名无分的方姑娘忽得圣母恩宠,抬平妻同列王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件逸闻成了多少人家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闲话。
方柔听后默默不语,一时不知她与沈清清谁更可怜。她如今独居王府,日子过得痛快么?若她当初知晓后果,仍会欢喜美满地嫁给萧翊么?
方柔在心中默叹,更是无能为力。
二人走了个来回,眼见天色不早,苏玉茹答应珍嫔在午膳前带小公主回乾康宫,方柔也不想因在外过久又惹来萧翊的追问。
她们慢慢往回走,阿妩已带着淳宜公主站到树下。
本打算客套分别,谁料淳宜却忽然抬头看着苏玉茹:“上回母后说给我做护手,可我许久未再见她,姨母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母后呀?”
方柔起先不解,尚未会过意来,直到她听苏玉茹说:“殿下,苏氏已不再是你的母后,今后可别叫错了。”
淳宜公主蹙眉,似懂非懂:“那我该如何称呼皇后娘娘?”
苏玉茹轻笑:“殿下问倒了我,日后有机会,殿下亲自问问你皇叔可以好?”
说着,二人已携手走远。
方柔闻言却如若闷雷轰顶,霎时间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那久远的,几乎已要被她忘记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那日她被萧翊送到京郊庄子,她本以为是重获自由的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萧翊博弈之下的权衡之计。
庄子上的仆人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认身份高的王府正妃作母亲,正如淳宜公主之于苏承茹,母后只有一人,而生母只得往后。
她忽而发起一身冷汗,哪怕她被迫孕育着这条生命,可萧翊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也是她的孩子。
而她绝不会允许旁人从她手中夺走这个孩子。
方柔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觉得气血冲顶,眼前一暗,复而又停下了步子。
春桃紧张地扶着她,想要让她靠边休息一会儿,可方柔只是摆摆手,“我觉得有些冷,快些回去吧。”
她刚打算直起身子,面前忽而投下一道影子,身边的人齐齐跪了下去。
不待方柔抬眸,她已被人抱在了怀中,萧翊垂眸望着她,嘴边牵起一抹淡笑。
她一怔,稍稍挣扎,但萧翊没让她落地。
“殿下,这样不成体统。”
方柔埋下头,虽下人们都垂眸直视着地面,可她格外不自在。
萧翊迈步往前,声音落在她耳畔:“没人看见。”
方柔轻叹,梗着脖子越发累,最后也只得顺从地靠在他怀中,只盼这路能再短些。
一路不情不愿,景宁宫总算到了。
萧翊终于舍得放她落地,可方柔才站稳,又被他拉到腿上坐住,内官已及时传来午膳。
他今日兴致格外高,方柔无心探究,想要独自坐好,萧翊没让,她懒得勉强。
方柔被他按坐着,面前摆了两副碗筷,最后只得共用,一顿饭吃得极慢,萧翊却心情舒爽。
临到了,方柔只吃了几口素菜,实在没胃口,便漱了嘴,搁下帕子:“我吃不下了。”
萧翊放下筷子,擦干净手,大掌又贴上她的小腹,方柔稍稍一僵,随后不得不放松下来。
他却语意温柔:“看来是个有脾气的,在肚子里就开始折腾你娘亲,日后还得了?”
一番话说得方柔心烦意乱,抿了抿唇,不说话。
萧翊抬眸望着她,搂着她的动作稍稍一紧,“阿柔,你喜欢小郡主还是小世子?”
方柔心无杂念,顺口问:“你呢?”
萧翊低笑:“于我来说,只要是你我的孩子,儿女都好。不过,我私心更偏爱小郡主。”
方柔暗自一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萧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萧翊倒被她的反应勾起了兴致,“怎么?”
方柔神色古怪,直视着他,冷声说:“我以为你盼着我生个世子,正好送给沈姑娘抚养,让她继续安心当王妃。”
第55章
◎怎么哄◎
萧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 手里的动作不稳,差些压住她的小腹。方柔几乎是出于母性本能般地拦了一下,随即慌乱地站起身,朝后退了几步。
萧翊察觉到她的动作, 忙收了掌, 也跟着站起来, 还没近身,方柔又退了一步。
不知为何, 萧翊此刻百感交集,心中似乎有个不言而喻的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不愿细想, 他在当下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方柔这分出于本能的担忧和害怕。
原来为人母亲之后, 那下意识的反应永远不会骗人。
方柔和萧翊皆是一怔,半晌没说话。
萧翊神情复杂地望着方柔,没再往前:“阿柔,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见方柔仍保持着警惕,竟稍稍往后撤了撤,示意她无须担心。
方柔打量着萧翊, 脸色冷静下来, 过后才冷声道:“沈姑娘身份比我高, 她若没有孩子,旁人生下的孩子便要送到她的院子里, 认她做母亲。”
她捏着袖口,话语一顿,“这不是你的计划么?”
萧翊一怔, 记起当初他为了让皇帝和太后妥协, 想出这个权宜之计, 他彼时只为稳住二圣,达成所求。
他私心从未有这样的打算,他对沈将军旧部的渗透早已开展,不待孩子生下来,沈氏大势已去,沈将军既求得所愿,木已成舟,再怎么争吵也无济于事。
他出生时太后正得盛宠,彼时先皇后倒台,贵妃代掌凤印风头无两,他自出生起,生母便是嫡亲母后,从不需交由旁人抚养。
即算皇帝并非他同母所出的兄长,可两人自小都养在太后膝下,所以于萧翊看来,恩宠在谁手里,谁便能轻易作主。
与他来说,只要他不点头,方柔永远无需担忧孩子的去向。
由此,他当下不仅好奇方柔何来这样的误解,同时更意外于她原来和他一样,心底十分在意这个孩子。
就如同先前那般,她珍视这个新生命,这个他们共同的孩子。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阿柔,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才是她的娘亲,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萧翊顿了顿,似乎怕方柔不信那般,又道:“你如今是我的正妻,是纳名入册的宁王妃。若还不放心,我去跟母后商议,再加封你为郡主,如此比沈清清出身高,再不需担忧孩子日后认他人作母妃。”
方柔听他倒豆子般说了一通,又是妻又是王妃,还说要封个郡主,全然不知她对他早已没了感情,哪怕是当皇后又如何?
与人分享夫君已成事实,他不顾她的意愿,硬要给她王妃的名头,于方柔看来只是强迫她接受这件事实,不愿意也得愿意,诸如许许多多他强迫她的事情那般。
封妃宝册被她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可这件事如鲠在喉,方柔并不愿提起。
她叹了口气,冷眸望着萧翊,说不出半句好听的感激:“殿下,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别说太满。”
萧翊一怔,难得语塞。
“这大概不会是你的孩子,何况,我就算是无名无分的奴婢,是最下等的人,别人也抢不走这孩子。”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萧翊只觉得眼前的方柔分外陌生。
是那种再次撞到他心间的疏离和冷漠,一时叫他缓不过神来,更说不出任何话来回应。
他觉得他已给了足够多的时间,给了足够多的余地,他在等方柔回心转意,她也曾说过可以试着与他重修旧好。
初时他听了这句话只有愤怒和不甘,相应也发泄了那分情绪,可过后他也不计较了,只要方柔别想着走、别冷着脸,他有时间也有耐性等她平复心境。
可萧翊没料到,方柔却只是嘴上说说,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抗拒,在逃避与他重新亲近,嘴巴可以骗人,下意识的反应会出卖人的心思。
方柔本就不善伪装,于萧翊看来,那些阳奉阴违就更加刺眼。
她对他所有的让步视而不见,拒他于千里之外,满心满眼仍只有裴昭,方柔越是这样,他心底那阵怀疑就更加强烈,他根本不信裴昭会轻易死在流放营。
他当下被这番话气得不轻,怒火翻腾,可却要顾及她的身子,顾及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忍耐克制。
方柔知晓他嫉恨裴昭,更因那语焉不详的消息认定是他害死了裴昭,所以每每都要拿裴昭来刺激他。
果然,死人永远比活人重要。
她拿捏着他每一根暴露在外的软肋,毫不留情地凌虐着他的神思,随后见着他隐忍不发的愤怒被一点点藏好。
方柔在以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以前的蛮横,哪怕她心知肚明,这孩子是萧翊最珍视的亲生子嗣。
可她还有那么长的时间能慢慢利用,这根刺扎进去,稍稍拔出来一点,只要懈怠,又会再一次嵌进肉里,让鲜血横流,旧伤不得愈合。
方柔眼见着他怒不可遏,却又极力压制着情绪,她甚至能瞧见他手上的青筋暴起,他紧握着拳,无计可施。
“萧翊,你满意了么?我这样厌恶你,你就算把我困死在宫里,我也不会变回你想要的模样。”方柔的语气里几乎没有起伏,似乎已不再会为这件事情恼怒那般。
她发觉想通只是一时,等到她单独面对萧翊,等到他又说了或做了些什么,令她产生不舒服的情绪,她的伪装会立刻溃不成军。
无论是太后还是苏玉茹,她们都苦口婆心让她过好眼前的日子。
可方柔心中明白,萧翊不让她好过,她也不想让他顺心如意。
尤其,他现在拿她无可奈何,方柔后来才意识到,这孩子的到来也许并没有那样坏。
从前她抗衡不了,每每争吵的最后总是在被迫承受。可于她本愿,男女欢好应是发乎情,发于真心,她以前在西辞院虽因些新花样感到害羞,可更多时候也存着美好与愉悦。
可情变了,这件事情一旦变成强迫,那半点滋味也不在了。
萧翊的怨愤已至极限,他怒极之时便是这副模样,方柔清楚得很,她在盘算着、试探着,萧翊的底线在何处。
他微微敛眸,长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冷似寒霜:“即算是死,你也得死在孤的身边。”
萧翊扔下这句话,阴沉着脸拂袖离去。
方柔的五指捏着椅把,微微发颤,过后才松开。
她发现自己如今已能游刃有余地将萧翊气走,暗暗为自己争取些清静安稳,哪怕独自坐着发呆也好,她半点也不想见到萧翊在眼前晃来晃去。
而她自然不知,萧翊压着火出了正殿,直接推门进了书阁。
何沉跟在他身后,心知老虎的尾巴摸不得,尤其还是一只处在暴怒边缘的猛兽。
萧翊怒气冲冲地坐在书案后,平息了许久,这才抑制住那阵情绪。
他闭了闭眼,定下神思,何沉目不斜视地望着面前的屏风,只当自己又聋又瞎。
萧翊实在是气糊涂了,明知故问:“何沉,你娶亲了么?”
他一时口不择言。
何沉手一颤,心中只叹他如今越发摸不透主子的脾性,轻易被方姑娘牵引情绪神思,还说不得罚不得,原先那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恨意也在方姑娘回京后烟消云散。
在方姑娘有了身孕之后,他更似变成了出气筒,再气恼也只得扭头离去独自闷闷不乐。
但他只得老实回答:“属下资质粗陋,尚未许亲。”
萧翊这才反应过来,察觉先前失言,竟做作地清了清嗓子,低叹一声,似乎很嫌弃他这手下不顶用。
书阁内沉淀静默,何沉一动不敢动,但心底已没有初时那样惧怕。
萧翊暗忖许久,最后抬眸看向何沉,久久不发一语。
这份沉默直教他心底没着没落,那刚放下的一颗心,霎时间又高悬起来。
“召集暗卫,将他们先前相处的一点一滴尽数写出来。”萧翊终于下了命令。
何沉眼瞳微瞪,极不可察,心中擂鼓大作,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情。
他须得再确认清楚:“殿下,是方姑娘与……”
话头被萧翊冷声打断:“你在等什么,你想问什么?”
何沉立刻摇头,忙应声退了下去,片刻再不敢耽搁。
于是,又与早前那回一样,书阁里来回来站了几组黑衣暗卫。
他们得了何沉的命令,半个字不敢问,逐一拿了纸笔,选了处合适的地方,埋头奋笔疾书。
如此过了半日,暗卫一刻不停,书阁内很快垒起了一案小册。与先前不同,这回暗卫得令,需将个中细节详尽描述,小到动作、神态以及语气,统统不得落下。
入夜后,方柔本很忐忑,可等到饭食传上桌,阿妩低声禀报,说是殿下今夜有要务,让姑娘自己用膳。
方柔宽下心来,难得有这样长的独处时间,胃口似乎也没那样坏,虽还是因害喜之症吃得不多,但起码心里舒服。
她自然不知晓,暗卫撤下后,萧翊与何沉在书阁里望着堆积成山的小册发愁。
何沉听明白了萧翊的意思,他打算翻一翻这堆情./爱宝典,查出缘由,那裴昭究竟给方柔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短短数月,竟能令她彻底扭转心意,移情别恋,甚至对另一个男人用情至深。
可萧翊心里别扭,看了一阵恼得很,最后只得苦了何沉,一册接着一册念。
他虽未娶亲,对男女之事也向来全无兴趣,可他捧着小册细细读来,也深感裴昭当真了得,哄姑娘家的手腕花样百出,似乎生来就是个高手,却又不显刻意惹人嫌弃。
他徐声说着,裴昭时常搂着方姑娘,垂眸对她笑,方姑娘往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就主动凑上前与裴昭亲近,有时回抱裴昭,有时情不自禁地吻他,最后又被裴昭亲得面红气重,裴昭就松开方姑娘,自制力极好……
萧翊叩了叩书案,冷声:“念得都是些什么?挑重点。”
何沉喉结一动,翻过一页,继续:“……裴昭往往先问方姑娘想吃什么,再做决定。若方姑娘吃得开心,他下次还点,若方姑娘吃着皱了眉,这样食物就再没上过桌……方姑娘有时喜欢古怪玩意儿,裴昭照单全收,两人时常上当,但方姑娘每次都笑得很开心……”
萧翊终于忍不住:“停。”
他站起身,伸手抽过小册,徐徐翻了几页,俱是些他看了怒从心起的点滴。
纵然萧翊不想承认,可他心知肚明,他与裴昭完全是两种人。
他没追过姑娘,以往都是被人暗投好感的那方,他起先对情.爱不感兴趣,从来也没想过要怎样令对方开心,如何叫对方感到舒服。
他自认为两情相悦就是自发而直率的,一如他对方柔,也如方柔对他。
这些小手段,像是在索求某种恩赐那般,令他觉得格外陌生。
而今看来,又是他误会深了。
萧翊看得越来越慢,手里的动作却越来越重,他蹙眉,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折起了那册子。
他望着面前堆叠的细节,登时颇感头疼。
何沉悄悄打量着萧翊的神色,斗胆:“属下无能,不得替殿下分忧。不过,李公子和小侯爷入世早,殿下不若请他们……”
话还没说完,萧翊睨了他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他们惯常去的都是些什么地方,孤与阿柔难不成是恩客与花魁的关系么?”
何沉自知失言,忙埋头认错,心道自己一时大意,马屁拍到了大腿上。
一息沉默后,萧翊缓声:“她既然喜爱外出,爱吃新鲜,就从此事做起。”
何沉不敢再搭话,默默应下。
方柔今日的好心情持续到深夜,她许久没再这样踏实地独自睡下,萧翊今夜迟迟未归,她让春桃灭了灯,拉了床幔沉沉睡去。
可她如今睡眠浅,迷迷糊糊当中,只觉小腹温热,她意识沉浮,很快知晓是萧翊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小腹,那里仍然平坦光滑,暂未显示出这条生命的轨迹。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鼻息直往她发丝里钻,方柔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他却将她搂得更紧。
方柔默默叹息,但强烈的困意袭来,她没力气与他周旋,闭着眼再次入梦。
翌日清晨,方柔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侧异常的烫。
她原本就惧热,有孕之后更因体质变化越发明显。她稍稍一挣,拢着她的手臂却紧了紧,她微怔,今日萧翊居然仍没起身上朝。
她抬起手,想拉起萧翊的胳膊,语气里有些不满:“我热,你别这样。”
萧翊的力气霎时就松了,可方柔仍被她环抱着,手掌又覆上了她的小腹。
她无奈地皱起眉:“你这样我还是热。”
萧翊在她颈后深叹,粗重的鼻息落下,这才侧过.身,平躺在床上,让方柔得以喘息。
她半撑起.身.子,鬓发竟已染了层薄汗,她无意识地揭了揭单衣散热,那轻.薄的白纱晃动,丰.腴隐现,直落入萧翊的眸中。
他忽感口干舌燥,喉结轻动,忽而捉住方柔的手。
方柔一怔,面色闪过些许惊惧,她缩了缩身子,往后挪了几分,警惕地望着萧翊没说话。
萧翊只是凝望着她,面色有些古怪,掌间越来越热,像是要烫进她的皮.肤。
方柔嘴角微动,不敢贸然说话。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些,方柔拧眉,忽然被他拽了过去,身势不稳之际又被他轻轻托住,脸贴在他的怀中,他只是搂住她,手指轻梳她的乌发,终于克制了念想,沉下心来。
“起身梳洗吧,待会儿我带你出宫。”
在方柔惊疑不定之际,萧翊已抽身落了地,披着那件宽松的袍子转身去了浴房,方柔不解,为何他隆冬大清早的竟还有兴致洗沐?
可她方才被吓了一跳,此刻心跳极快,也不敢再耽搁,忙落地叫了春桃进屋。
方柔甚至因此忽略了萧翊方才说的那句话,直到她独自坐在桌前用早膳,神思落地,这才幡然想起。
她一时间摸不透萧翊的心思,捏着勺子兀自思量,没察觉到萧翊已走到她身后,抬手握住了她的五指。
她一颤,勺子没拿稳,幸好有萧翊的手把控着。
萧翊却道:“你早晨不是爱吃咸口么?”
他撩袍坐在她身旁,阿妩及时乘来了一碗清粥。
方柔点了点头,只觉古怪,又一时无法细想,顺口道:“今日想吃点甜。”
萧翊低笑:“好,我记下了。”
方柔停了动作,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心无旁骛埋头喝粥。
只觉萧翊来者不善。
第56章
◎你想离开王府么?◎
临近除夕贺春, 天时越发冷了。
暴雪天不再那样频密,京都近来日头好,艳阳高照,气候舒爽, 百官尽叹瑞雪兆丰年, 萧翊向来不将他们的阿谀奉承当回事。
今日不行朝会, 自他摄.政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他们兄弟二人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一个温和缓慢,一个雷厉风行, 萧翊精力旺盛得很, 朝臣也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
朝会连着数月风雨无阻,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颇有微词却不敢明言,今天终于得以休沐,算得上是喜事一桩,他们得了冯淳安传来的口谕,步子迈得比谁都大。
朝臣们的马车陆续离去,一架皇家御驾也自东离宫, 慢悠悠地上了大街。
方柔不知萧翊哪来的兴致, 瞧他的神态也不像有正事在身, 上回她离开景宁宫,还是因为萧翊执着地要她去见裴昭一面, 好亲眼见着他踏上流放之路,让彼此彻底死心。
而这一回,萧翊的心情似乎很好。
他照例搂着她, 马车徐行, 但仍有些颠, 她的五脏六腑像要搅在一起,原来真正的害喜之症会令人如此狼狈。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掩着嘴,不让那阵恶心翻涌上来,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滋味令她更加难受。
萧翊察觉了她的小动作,忙关切地扶起她的肩膀,见她眉头拧着,面色有些发白,瞧上去不太对劲。
他叫停了马车,方柔好不容易顺下气,深深呼吸,不料又是一阵恶心之感,她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声音。
萧翊一怔,这便明白过来,她是因害喜闹得。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轻轻拍抚她的背,替她顺气,这边又递了一杯热茶,想叫她把那阵恶心压下去。
谁知方柔蹙眉摇头,推开他的手,语气冷硬:“不能喝浓茶。”
萧翊毫不犹豫地顺势一泼,又取了个干净的杯子,给她新倒了杯温水。
方柔接过来慢饮了几口,肚子总算舒服了些。
她又道:“闷得慌,还是回去吧。”
萧翊怔了怔,难得有无计可施的局促。
他默了片刻,忽然掀开帘子落了地,又朝她伸出手:“阿柔,今日天时好,你也下来走走?”
方柔按着心口,瞥见帘子外的暖洋洋的日光,想了想,慢慢地挪了步子。
萧翊伸手扶她,她没接,抓着门板落了地,他的手便默默背到身后。
方柔抬眼望去,这才发现他们不过刚出皇城,仍在东大街附近,这里离宁王府不远,可车头并不是朝着王府的方向。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气息和顺,心中那阵憋闷散去了一些,默默叹了口气,松了身子,脸上难得闪过丝生动的的神色。
萧翊一直站在她身旁,静静地打量着她这些小动作,只觉怎么也看不够。
他心底爱慕的那个姑娘,仿佛一点点又活过来那般,那些熟悉的小表情令他分了神。难道只有离开皇宫,离开王府,她才能展露一丝他过去无比痴迷的姿态么?
萧翊觉得实在荒唐,可眼前所见所闻,又无不在推近这他不愿理解的真相。
他陪她站了会儿,才问:“阿柔,好些了么?”
方柔不习惯他这般轻声细语,总觉得披了层□□,满心满眼写尽虚伪二字。
她稍稍错开身子,点了点头,“我们不回去么?”
萧翊低笑:“我听说城内新开了不少食楼,今日正好得空,带你去吃个新鲜。”
方柔一怔,显然没料到萧翊带她出宫,竟然只为了去打牙祭。
她直觉他目的不纯,可眼下又瞧不出什么端倪,下意识拒绝:“不想去。”
他已握住她的手,可方柔步子不动,手腕也朝里收,并不想跟上他的身势。
萧翊回眸看她,她只是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浑身充满戒备,丝毫不似他从暗卫口中得知的那些细节。
那一日,方柔迫不及待扯着裴昭的手,主动带他奔去了食楼,生怕错过吃不上那般……
萧翊五指收了些力,方柔挣不脱,知晓他主意已定,本还准备好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最后将他气走,她今日又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料萧翊只说:“阿柔,就当陪陪我。”
他的姿态出奇得低,耐心极好,丝毫没因为方柔的冷脸而动怒。
方柔仍是说:“萧翊,我不想去。”
他沉息,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松了她的腕,冷眸望去:“这顿饭不吃,你知道有何后果。”
他还是做不到,忍不了,他已极尽可能放低姿态、给她尊重,可她还是冷冰冰地一味拒绝,与他对着干,不能和颜悦色地与他好好相处哪怕一天。
裴昭的那些小手段他能学,也能懂,可这一切都得看方柔愿意接受,她若不肯,他纵然把裴昭生吞了也不能叫她开颜。
所以,他还是决定按先前的法子,以他萧翊本身的手段处事,如此干脆利落,更不必纠缠拉扯,最后闹得两方皆不痛快。
方柔冷笑,心道果然:“怎么,你又要对谁下毒手?我不去,你打算杀了掌柜,还是拿了人关进天牢,再找个由头流放了事?”
句句诛心,方柔毫不留情,一番话说得何沉倒吸一口凉气,头埋得极低,连春桃也吓得一抖,站在一旁胆战心惊。
萧翊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方柔,冷声:“我会让他亲自来求你,求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宁王妃赏个脸面,去食楼吃顿便饭。”
论到诛心之战,萧翊永远比她高明。
方柔一怔,恼怒地瞪着萧翊,她微微颤抖,最后还是艰难地挪动了步子,萧翊的脸上霎时浮现了一抹淡笑。
他站在前方,朝她伸出手。
方柔捏着五指,最后不情不愿地搭上,手再次被他握紧,她已无力挣脱。
出了东大街,二人没入分岔路,转了几道弯,方柔忽然意识到萧翊要带她去哪。
她的手不自觉地轻颤,萧翊察觉到,回眸瞥了她一眼:“这个季节吃不了南方时令,送来都成了冻货,无甚滋味。”
也正是此际,二人并肩走进小北街。
街道两旁仍有不少赶早集的百姓,此间热闹无比,烟火人气无一不足。
方柔麻木地步入其中,心境忐忑。
她已知晓萧翊的目的,无非要与她扮些和睦美好,填补他心中的不甘。她原先对他爱慕深重,的确曾有类似的期盼,畅想着二人携手在京都闲逛,如一对寻常夫妻。
可眼下迟来的心愿早已错位,她又怎会提得起兴致与他虚与委蛇。
萧翊倒像是头一回赶上集市热闹,举目望去,扫了几眼,居然生出几分好奇。
他不由低笑:“小北街此景倒有些丘城集市的模样。”
方柔一怔,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朝远处看了看,默默不语。
心中却想,也不知师兄和阿嫂境况如何?
猛然间记起那日在乾康宫,萧翊曾与皇帝提过云尉营变了天……瞧他的姿态,似乎早有筹谋,难不成裴昭的亲军也被牵连其中么?
可这么些天过去,朝堂风平浪静,她难得出宫,眼下粗看几眼,也瞧得出来百姓安居,京都一派祥和,丝毫没有边.境不稳的惶惶不安。
一时神思不定,直到她不慎撞上了萧翊,才察觉他已停下步子,好奇地打量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方柔忙后退两步,垂眸:“是我失礼。”
萧翊蹙眉,却忍着脾气不愿跟她计较,转身带她进了门。
方柔抬头瞧了眼,一怔,这里是她先前来过几回的竹南小馆。
她步子一顿,可由不得她,萧翊已拉着她的手进了大门。
掌柜迎上来,先对萧翊毕恭毕敬,结果转眸打了一眼,霎时露出惊疑之色,不敢失态,忙别过视线,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此时未到饭点,小馆冷清。
萧翊与她对坐着,兴致尚好:“先喝些茶,听听曲儿,晚些吃拨霞,都是南方冬时的特色。”
方柔静默不说话,伙计很快端来了成套的茶具,大堂戏台子也有了动静。
伙计生好茶炉,摆好器具,本想继续打点,却被何沉一个眼神叫退。
他回身,又朝春桃默默点头,春桃心领神会,担忧地瞥了方柔一眼,最后还是顺从地跟随何沉轻手关上门,悄悄出了雅间。
如此只剩二人独处,萧翊竟格外主动地提壶煮茶,茶底用的是晒干的花苞,水沸腾发出闷闷的咕咚声,霎时花香四溢,淡雅怡人。
方柔看着萧翊从容不迫的姿态,心中不为所动。
他的手指本就修长,如玉透润,他天生是晒不黑的体质,一双手像是玉雕珍品,此刻那长指捏着钳,在茶煲里搅,公子当真风流无双。
若他们只是普通男女相会,这样的场面的确叫人挪不开眼。
可一切美好都被他亲手摧毁,这双如玉无暇的手,却将所有的恶堆叠到方柔面前,钳制着她的脖子令她喘不过气,他还期盼她能以真心相待。
方柔默默出神,萧翊却已将一杯淡茶推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里带着期盼,“阿柔,尝尝?我的水准应当不差。”
方柔回神望了他一眼,这才面无表情地端起杯子,默默一品,稍稍点了点头,说不出什么由衷的感慨。
萧翊挑眉:“不合心意?”
他转即盖住了茶罐,想令何沉去换一种品类,方柔终于道:“你能不能别总自以为是?”
萧翊身势一顿,霎时语塞。
方柔有些怨怒,她放下杯子,瞪着萧翊:“我只是不想喝,你为何非.逼.着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过后还一定要迎合你,回应你?”
“就像方才,还有现在。难道我就不能拒绝么,你看不出来我很抗拒么?”方柔直视着他,索性把话说开,“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萧翊,一个这样厌恶你的人,你却非要将她困在身边。”
萧翊脸上的笑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而方柔再熟悉不过,萧翊下了决心,他面色里甚至连一丝恼怒都没有,这是方柔最害怕的境况。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饮几口,只说:“可惜了这好茶底。”
言罢,竟徒手将杯子捏碎在掌心,他握紧五指,殷红从指缝中溢了出来,方柔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方柔:“我想要的是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至于你怎么想,又打算怎么做,全凭你的意愿。”
“不用再说这些话意图刺激我,我早已想过了,心中分外清明。现在轮到你了,阿柔。等你想明白,想透彻,再好好与我说。”他说完已站起身,朝门外走了几步。
身子一顿,头也不回道:“你若想在这吃,掌柜已作了安排,让人随时传菜便好。你若不想吃,又或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自己跟何沉说。”
他的手已按在了门上,方柔叹了口气,忽而叫住了他,幽幽道:“你去哪?”
也许她不该问,可不知为何,方柔下意识脱口而出。
萧翊停了动作,忽而发出一声冷笑:“阿柔,你先问问自己,你打算去哪?”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间。
春桃忙快步走进来,埋着头:“姑娘,怎么了?”
她见着萧翊的空位上落了点点红斑,霎时一惊,忙仔细打量着方柔,生怕他们方才起了口角最后动起手来。
方柔只是摇了摇头,无力地叹息,最后与春桃说:“把何侍卫喊进来。”
她这话说得轻,可候在门外的何沉听得分明,人已踏入雅间,站在门边道:“王妃有何吩咐?”
方柔阻止不了他的称呼,抿了抿嘴,只说:“你们陪我吃点东西,吃过饭就回去吧。”
何沉脸色一滞,沉声:“王妃,如此不合规矩。”
方柔垂眸:“那你就当是命令好了。”
春桃回头看着何沉,悄悄打眼色。最后二人只得面对方柔坐下,掌柜上齐了菜品,一煲拨霞,三人分享,气氛竟没想象中那样奇怪。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三个本无恩怨的人放下芥蒂,竟也心平气和地说了些家常。何沉头一回发觉,方姑娘果然有特别之处,她不止有幅好模样,脾性也十分讨喜,这一份特别足以叫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这边主仆三人聊得不亦乐乎,而萧翊从小北街离开后,独自回了宁王府。
直到他站在王府大门之外才意识到,原来他离开王府已有数月之久。
冯江一路跟着他,心中诧异何沉今日竟没陪同左右。萧翊离府许久,家宅琐事都由管家亲自主理,有何特别吩咐也是何沉前来通传。
今日萧翊破天荒回来一趟,他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主动过问他的安排,只得随时听候吩咐。
眼见着萧翊的去向不对,冯江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翊一路往后院,最后停在了逢春院。
冯江压低着头,不敢言语不敢动。
萧翊徐声问:“王妃可在府中?”
冯江答:“王妃今日暂未外出。”
萧翊颔首:“你在此候着吧。”
冯江应下,萧翊已提步踏进了院里。
哪怕在大婚之前,他也鲜少踏入这座别院,自沈清清搬进来后他就更没来过一回。
这座别院的布景他觉着陌生,一路朝里,下人们瞧见萧翊,先是一怔,随后连忙福身行礼。
绿芜正在房内候着,红果刚从小厨房传来午膳,见萧翊步履如风地朝屋里走,先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很快反应,忙福身,随后高声道:“殿下!”
屋里忽然有了阵动静,萧翊刚走到阶前,沈清清那抹红衫已出现在门边。
她讶然地望着萧翊,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假,面上带着极浓的喜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翊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走路带过一阵风,进了屋,瞧见桌上摆满了碗碟。
沈清清忙迎上前:“阿翊哥哥,你吃过午膳了么?”
萧翊闻言一怔,他微微蹙眉,转头看了沈清清一眼,因这声称呼出神。
似乎也是在方柔与他直白地争吵、指责他的过错之后,他终于能静下心来,回想和反思他与沈清清的这段姻缘。
虽然他十分清楚,这段感情一直都是单向的,得不到回应的,他原以为这只是沈将军与皇帝的交易,他就是露个脸,给个名分,互不拖欠。
直到方柔斥责他的不该,他偶然间竟也会有一刹的念头,沈清清在王府过得如何?
他与沈清清在桌前坐下,绿芜殷勤地给添了碗筷,又与红果对了眼色,二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清清刚打算替他布菜,眼尖,瞧见萧翊左手的新伤,那几道被碎瓷割破的口子已没再流血,可稍稍牵动,又会沁出丝丝红痕。
“呀!”沈清清忽而失态地喊了一声,忙站起身,毫无顾忌地托着他的手。
“发生何事?”她神色焦急,想要转身去取药匣子,不料被萧翊握住了手腕。
她被拽住,身子一顿,登时心跳怦然。
或许旁人并不知晓,她爱极了萧翊这份强势和力量,她生来仰慕这样的男人,而萧翊全然符合她的憧憬,所以她才会那样甘愿地嫁给他。
沈清清望着萧翊,眸色柔情似水,萧翊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视线。
“方才饮茶碎了杯子,无妨,先吃饭。”
沈清清被他重新拉坐在凳子上,听他发了话,忙说小厨房都是按她的喜好做的菜品,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可止不住地在笑,脸上满是欢愉之色,萧翊瞧在眼里,心底生出一丝复杂的念头。
曾几何时,他也在方柔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态,那时她心里眼里都是他,他拥有过方柔全部的爱意,所以更加不愿放手。
他见碗里的菜很快堆了起来,忙低声叫停:“王妃,孤不饿,你先吃吧。”
沈清清一怔,显然也察觉到不妥,忙对他笑了笑,舀来一碗汤,细细尝了一口:“殿下,这药膳羊汤最适宜冬日滋补,你也尝尝?”
萧翊摆摆手,只叹他与沈清清真是相处得少。他最吃不惯羊肉,更何况是清淡寡味的羊汤,喝进嘴里总觉得有股接受不了的味道。
沈清清只得作罢,又安静地喝了小半碗,这才慢慢夹菜吃饭。
她自小接受世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闺秀莫如是,萧翊安静地看着她吃过这顿饭,席间二人半句话也没说。
萧翊便又察觉了,原来方柔是在进了王府、受了嬷嬷指点之后,才开始慢慢规训了言行。
可与他来说,其实他很乐意在吃饭的空档彼此说些闲话,尤其听方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让人胃口都好了不少。
而今,他们再没有过这样的美满。
午膳用罢,东西都撤了下去,房里仍没留丫鬟伺候。
沈清清再次低声询问:“殿下,我让小厨房备些清粥吧?你朝务忙,还是得按时按制吃些东西。”
萧翊还是拒绝,沈清清便不敢再问。
二人静默着对坐片刻,萧翊望向她,忽然道:“清清,你想离开王府么?”
第57章
◎从头来过◎
沈清清一怔, 手中的帕子掉了下来,落在她的膝上。
她已记不清萧翊上次喊她的闺名是何时,可是,这一回她听进心里, 却有极不好的预感。
“殿下, 你要、你……”沈清清问不出口, 萧翊难不成要休了她?
她自认没做错什么,哪怕嫁进王府后的日子与她所愿南辕北辙, 可她没争过、没闹过,知晓萧翊的心思都在方柔身上, 知晓他冒着大不韪夺权抢妻, 可她可以忍、可以等。
甚至连方柔位平妻同列王妃她都可以接受, 只要萧翊能在某些时刻,或许也留意到她的好。母亲与她说过的,色衰爱弛,当下的恩宠都是一时,过眼云烟罢了,男人朝三暮四实属正常, 等到厌了腻了, 总会将目光投向第二个女子, 她要忍耐,要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更何况, 太后只是抬了方柔作平妻,也并没有将她的位份踩下去,她仍是王府主母, 又比方柔出身高, 今后当家做主不必看人脸色。
沈清清谨记母亲的教诲, 可心中总是挣扎。
她见过方柔与裴昭的相处点滴,她向往与萧翊能成为那样的夫妻,平等和睦,有商有量,而她现在,甚至连面见夫君一面都难……
萧翊瞧出了她的担忧,心知她误解深重,徐声道:“你无错,我不会妄为休妻。”
顿了顿,才说:“你我和离吧,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沈清清滕然起身,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半点仪态也没有了。
她望着萧翊,以为自己误听了那般:“殿下,为何?”
不待萧翊开口,她继续追问:“我没有为难过方姑娘,她现在也是你的正妻,拿宝册封了正妃位,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沈清清下意识认为是方柔不罢休,惹得萧翊心中不悦,由此转头要拿她表姿态。
她话头一顿,想了想,语气里满是迟疑和不甘:“又或者,这是你的决定?”
萧翊面色平淡,只说:“此事与阿柔无关,你不必将她扯进来。”
他抬眸望着沈清清,“你不必担忧沈家会因此受到牵连,孤会向皇上和太后讨个封赏,你以郡主的身份回到娘家,待遇等同王妃。”
沈清清哑然,过了半晌才道:“殿下,若我不愿和离呢?”
萧翊只默默望着她,眸色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她预想的愤怒、失望,也没有她期盼的不舍和不忍,他只像在交待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那般,姿态十分缓和。
沉默到最后,萧翊站起身,语气冷淡:“你仔细考虑。”
言罢,他转身出了门,沈清清几步跟去,在身后喊了几声殿下,可萧翊并没有回头,他一步不停,穿过小花园离开了逢春院。
他没在王府逗留更久,冯江一路将他送出门。
路上,他与冯江说:“别苛待王妃,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她想要的都满足,无需与我知会。”
冯江急声允诺,这便见萧翊翻身上马,策马匆匆离去。
萧翊一刻不停,先去了趟乾康宫,皇帝刚用过午膳,此际正好睡下,珍嫔在旁伺候着,小公主好似又与苏玉茹出了御花园。
他在院里听冯淳安说了今日的详细,皇帝近来精神头越发好,萧翊送来的汤药每日按时按量服下,那怪病的表症渐渐散了,只是根子还得好好养。
皇帝早几日已能自如下床,可他见了萧翊,却自称神思不济,清醒时也没与任何人动怒,只说一切押后再议,叫萧翊多紧着朝政,旁的一个字也没提,像是他们兄弟二人的默契,可萧翊并不能全然放心。
由此,冯淳安仍在乾康宫当差。
今日并无异常,萧翊安心地回了景宁宫。
进到院内,正殿冷冷清清,他微微蹙眉,没料到方柔居然还没回宫。
他五指微拢,但一想到有何沉跟着,京都遍布他安排好的暗卫,这便稍稍宽心,刚朝书阁的方向走了几步,见阿妩拘谨地站在不远处,朝他福身行礼。
萧翊步子一顿,继续往前,阿妩心领神会地跟上他。
二人行到书阁外,阿妩先一步推了门,萧翊徐步入内,照例在书案后坐下。
阿妩关上门,这才轻声走上前,“殿下,几处宫院都摸排过,没找到人。”
萧翊顺手拿过一册奏疏,暂未开口。
阿妩又道:“只剩太后及皇后二位娘娘的宫殿未有机会探查。”
萧翊的动作一停,心中忽有一阵古怪的遐思。
……会是太后么?难道她最初说的那句告诫,并非要对方柔动手,而是早已做好协助她逃离京都的打算?
萧翊暗忖,能够有这样大的本事,调动人马密杀庄子边潜伏的暗卫,再安排替身假扮秦五通的徒弟将方柔接走,送她钱银马匹,算准时机为她出逃争取时间……这桩桩件件的线索串联起来,那幕后之人的模样竟与太后重叠那般,恍惚间闪现在他眼前。
所以太后当日怒不可遏喝令方柔跪下,是因方柔破坏了她的全盘计划,导致密谋付之东流,一切回到原点。
所以太后一点也不好奇那孩子的下落,她甚至连提都没提,顺顺当当地给方柔抬了平妻,只因她其实一早知晓,如今想做些补偿?
萧翊联想至此,忽然起了一阵无力感。
他的母后就这般容不下方柔么?为了安抚沈清清,为了嫡子名正言顺,竟能狠心将那孩子除掉。
他沉默了很久,阿妩忍不住抬眸看向萧翊,静待他的吩咐。
最后,萧翊放下奏疏,眼眸微压,沉声:“找个机会去太后那,做得干净些。太后不是其他妃嫔,把心思藏好,不必急于求成。”
阿妩低声应下,仍静候着,不得令不敢退。
萧翊静心看完那册奏疏,没旁的要事,他提笔写了批录,将奏疏放到一旁,才道:“王妃近来如何?”
阿妩答:“王妃近来吃得不多,容易干呕,却也吐不出来。心情倒平和,喜欢在软榻看书,也偶尔去御花园散心,比先前愿意出门走动。”
又补充:“王妃似乎很喜欢淳宜公主,在御花园见着面,总会逗逗她。”
萧翊长睫一颤,忽然问:“珍嫔的宫殿查了么?”
阿妩一怔,忙道:“珍嫔娘娘惯来低调处事,近月来又一直留在乾康宫照料圣上,是奴疏忽了。”
萧翊冷声:“孤当初为何饶过你,还记得么?”
阿妩即刻跪下:“奴不敢忘。殿下知晓奴曾在宫中当差,明白各宫人事,所以命奴密查那女郎中的来历。”
她心惊胆战地趴伏在地,忽而想起那日在庄子见到萧翊大发雷霆的模样。他手中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王嬷嬷身上,那血淋淋的场面她不敢回想。
她后来打算将功补过,斗着胆说觉察那女郎中的神姿像宫里的作派,隐约面熟,由此才免去责罚,先被萧翊关到冷室,过后才把她安排入宫,叫她查出来那女郎中来历,否则自担罪责。
萧翊:“去吧。”
阿妩不敢再耽搁,忙福身退下,刚要推开书阁的门,萧翊的声音追了上来:“王妃的起居也得看紧。”
阿妩低声:“诺。”
萧翊在书阁静心批完奏疏,临到天色暗了,他才意识到何沉仍没前来复命。
如此说来,方柔一直没有回宫。
他松了身子,靠着椅背,蹙眉望着书案上的奏疏出神。
也正是此际,何沉的脚步停在了门外:“殿下。”
萧翊怔然回神,理了理思绪,传他进屋。
人走到跟前,萧翊抬眸瞥了眼,倒似如沐春风,看来他与方柔相处和睦,没受气。
他心中不忿,却不表露,只说:“如何?”
何沉忙答:“方姑娘说有些累,春桃伺候她歇下了。”
萧翊看着他没说话,何沉心底打鼓,刚打算主动交代,又被打断:“去哪了?”
何沉心一紧,低声:“方姑娘吃过午饭,便让属下带她去了朝晖园。方姑娘在那儿游园赏雪,停了许久。”
萧翊长睫微动,朝晖园打马球……方柔可真是好兴致,好心思。
心心念念惦记着她与裴昭初识的地方,那同样也是她第一次背叛他的地方。于萧翊来说,当日的回忆并不美好,而他心里的这份不美好,却是方柔心中难得的温柔乡。
他沉默良久,低声问:“你怎么看?”
何沉迅速地瞥了一眼萧翊,垂下头,犹豫了半晌,这才道:“属下不敢妄言。”
萧翊抬眸看着他,挑了挑眉:“不罚你。”
何沉沉息:“属下斗胆,许是我愚钝品察错了。我觉着,方姑娘不面对殿下时,情致都不错。”
何沉说完有丝悔意,但这话绝非虚言,这是他跟随方柔大半日之后十分深切的感悟。
方柔大多时候仍是那天真可人的小师妹,虽脾性里多了几分沉静,但绝不是他平日在景宁宫见着那般死气沉沉,惯爱冷嘲热讽不愿好好说话,萧翊不愿听她却偏爱挑着说,跟西辞院里那位方姑娘截然不同。
方柔此番回京那时,甚至连他都以为是裴昭给方姑娘下了迷.魂.药,否则同一个人的性情怎会变得如此翻天覆地?
直到今日他与方柔、春桃主仆二人共处,似乎才发现根源所在。
而这个发现,他不敢明言,甚至不敢在脑海里产生具体的想法,这念头是会害人的,一不小心可能陷入龙潭虎穴,不得翻身。
方姑娘只是厌恶他的主子,只是针对宁王萧翊。
萧翊蓦地站起身,何沉竟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察觉到自己失态,他忙站正,沉下声:“属下知错。”
萧翊攥着拳,面色怫然不悦,因这句直白的判断他心知肚明。只是再由何沉亲口说出来,他更加恼怒。
连旁人都瞧出来了,方柔就是对他存着偏见,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不会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去接纳。
事情的源头就是错,那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只有一个。
“你何错之有?”萧翊瞪了他一眼,“孤听明白了,心中自有分寸。”
何沉大着胆子,又小声道:“殿下,方姑娘需要时间想清楚。您越逼她,或许适得其反……”
萧翊:“你很懂。”
何沉立刻闭嘴,见好就收。
书阁里静了一会儿,萧翊独自走到窗前,远天阴沉,又将下雪了。
“你去办件事。”他忽然开口吩咐。
何沉跟上前,收了先前的轻松姿态。
“年节要到了,去查查她在丘城怎么过除夕,好日子别糟蹋,让她开心些。”
何沉又是一怔,随即应声领命。
方柔原想稍作歇息,不料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了夜里。
床幔没放下,她迷蒙之中睁开眼,瞧见萧翊正坐在小案后看奏疏。
她没动弹,不想让萧翊察觉她已转醒,就这样半侧着身子,眼眸微敛,恰好能瞧见他的一举一动,又不叫人看出端倪。
方柔看得久了,不由打量起他来。她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因她被迫回到他身边后,她见到萧翊只觉得厌烦。
而此刻,无人可察,她今日去了朝晖园,心情正好。也许正如萧翊渴求的那样,她此刻平和、柔软,对人事都不带着偏见。
他倒是瘦了些,五官走势便更加凌厉,沉默时眉头微微皱起,有不怒自威的魄力。
方柔察觉到他眼下有片淡淡的青乌,应是操劳政.,事睡眠不足,但脸上并无明显的倦容。
她以前极少能见他处理公务时的模样,因在宁王府,他们只在西辞院相处,萧翊自不会将朝事带回别院来。
而在西辞院的萧翊,有些孟,浪恣.意,言行中透露着一丝慵懒的潇洒,公子风流,彼时方柔心中有爱慕。
回到皇宫之后就变了。
方柔说不出来,可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他对她的包容变得极宽,底线难以捉摸,方柔总是试探不清。她深知知己知彼,方能谋成大事,可如今的萧翊越发令她看不透彻。
方柔神思飘远,却没留意到萧翊已将目光投了过来。
“看也看了许久,要忍到什么时候?”他按下奏疏,坐在案后松了松身子。
方柔一怔,下意识想闭眼装睡,后又觉得心虚得可笑,这便慢慢抬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站起身,一时不知道往哪去,只得站在一旁与他对视。
萧翊好整以暇地支着胳膊,随后朝她伸出手:“阿柔,过来。”
方柔抿唇,最后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越走越近,便瞧见他朝她伸来的那只手,掌间有几道暗痕。
她愣了愣,旋即想起在竹南小馆被他捏碎的茶杯。
不待她彻底靠近,萧翊已拢她入怀,随后将手搁在她的指间,硬凑上去,让她抚过他的伤口,语气里带着些委屈那般:“阿柔,替我上药吧。”
方柔沉默了片刻,想站起身,萧翊没让。
她皱眉:“你不让我取药匣子,我如何帮你?”
萧翊搂着她的肩,把头轻轻埋在她的发间,声音低闷:“不急。”
方柔耐着性子,消耗今日去过朝晖园余留的好情绪。他拢着她,力道有些重,方柔觉得喘不上气,便挡了一下。
萧翊即刻关切地扶正她的身子:“不舒服了?”
方柔别开眼:“你还要不要我帮你?”
萧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心中兴致索然,伸长胳膊往身后一捞,放在柜子里的小药匣被摆在了案上。
方柔终于站了起来,但也去不了别处,她被萧翊圈在有限的空间里,只得默默低头将药粉和绢帛摆出来。
她微俯下身,托起他的手,小心地清理着伤口边的血痕。这双手当真如玉,灯下有些朦胧,瞧着越发修长有力。
方柔心无旁骛,动作轻柔谨慎,两人相对无言之际,萧翊却总算找回了一丝从前的影子。
那时他们还在宿丘山,方柔一时兴起想去关外看海市,二人回来的途中遇着了边境流寇,一帮草包见色起意,萧翊虽以一敌众打得这帮流寇落荒而逃,可他彼时重伤初愈,元气到底有损,最后那下徒手接住贼寇的骨鞭,手掌倒伤得不轻。
方柔急得不行,不住在叹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可不能留下隐患。
萧翊那时还笑她可爱,大男人的手留些伤疤又有何妨?
他还逗她,莫不是因看中这双手,由此才倾慕与他,那旦日瞧上了别人的手,是否要始乱终弃?方柔又气又羞,当即挥拳捶了他好一会儿,过后又被萧翊捉住腕子揽进怀中。
那时她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搁在腿上,动作极轻,细致地替他清洗创口,覆上药粉包扎妥帖,那时,她将他郑重而谨慎地放在心间。
萧翊回忆出神,嘴角掀起一丝笑意,直到方柔将他的手重新放回案上。
她神色淡然,将那绢帛剪下一段,再度捧起他的手掌。
萧翊长睫轻颤,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方柔的腕,她一颤,停下动作。
“殿下,我弄疼你了么?”
萧翊心底一沉,半晌才说:“小小,你看着我。”
方柔放下了绢帛,直起身子,抬眸与他对视。平静、冷漠,毫无波澜,让萧翊心底生痛。
“小小,你我试着好好相处,像你说的那样,好么?”
他语气里难得有了一丝恳求,姿态放得低,从未有过。
方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萧翊心底蔓延一丝慌张和不安。
这个男人她曾爱慕过,也实在奇怪,为何同样是这张脸,同样是这个人,甚至比先前还多了一丝别的气质,那是好的一面,可方柔不为所动。
她轻轻掰开萧翊的手,拿起绢帛搁在他掌间,摇了摇头:“殿下,我不愿意骗人,既然你问了,我坦白与你说,我做不到。”
萧翊的心忽然陷下去那般。
第58章
◎“你的美已经给了谁追了又追我要不回”◎
那晚之后, 方柔很少能再见到萧翊。
他照例与她同床共眠,可旁的时间要么在书阁召见大臣,要么去乾康宫与皇帝商议政事,听何沉说, 他偶尔也去太后宫里坐坐。
除去皇帝幽居深宫不朝, 他仍以摄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 好似一切都没变化。
方柔偶尔能在后宫见着苏玉茹,听她说, 皇后求着见皇帝一面,可话传不到乾康宫。她又叹, 哪怕传到皇帝面前, 他应当也不会去见她。
春桃也跟阿妩悄悄感叹, 在冷宫里的嫔妃,不死也疯。
方柔做不了主,不愿多说,心中只道她比皇后好不到哪去,景宁宫于她来说,也是个迟早会逼疯她的冷宫。
又过了一段时日, 临近除夕年节, 苏玉茹从乾康宫领了些赏赐, 方柔才知晓,她将要嫁人了。她那位如意郎君, 正是在花程节阴差阳错与她绑在一条金绳上的郎子丰。
方柔起先为她高兴,过后,难免想起裴昭。
于是那段日子, 她脸上的笑明显又少了。
萧翊虽不与她见面, 可这些点滴都由阿妩细致回传。
那日他刚从乾康宫议事回到书阁, 阿妩已候在了门外。
他静听了种种细节,并没有说些旁的话,只让阿妩想法子让方柔开怀一些,哪怕她想出宫去散心,提前做好筹备也可答允。
阿妩领命退下,不多时,何沉行色匆匆地进了书阁。
萧翊面前那盏茶已凉透,何沉这才收了话,神色凝重地退到了一旁。
“确认是他的尸体?”萧翊搓.磨着玉杯,心中自有思索。
何沉答:“裴昭肩上曾中过箭,派了知底细的人去查验,无误。”
萧翊手指一顿,冷笑:“何沉,我实在不信,这该如何是好?”
何沉默了默,“暴雪是天象,裴昭在流放营连日来并无异常,而且,那铺盖是营官随机指派的,没得选。裴昭或许……命有此劫。”
“命?”萧翊一哼,“我不信他云尉大将军这般命薄。”
何沉不敢答话。
萧翊沉吟片刻,又道:“事情太顺理成章,必有我们瞧不清楚的地方。旁人当裴昭死了是好事,但你我断不能这样想。”
何沉:“属下明白。”
萧翊放下玉杯,又道:“云尉营那帮亲军如何了?”
“除了副将张成素侥幸逃走,其余都扣押在丘城监牢,由兵部亲派人监管。”
萧翊颔首:“能用则用,不能的就除军籍放归家乡,那些冥顽不灵的一直关着,到他们想明白为止。”
他顿了顿,“还想不明白的,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何沉低声应下。
过了会儿,他又道:“殿下,过几日便是年节,方姑娘以往……”
萧翊却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何沉,你上回说她不见我,情致便很好。”
何沉一怔,悄悄抬眸瞧了瞧萧翊,不知他有何打算。
萧翊:“现在仍是如此么?”
何沉喉结一滚,有些紧张。自从上回他与方柔吃过一次拨霞,后又带她去了趟朝晖园,他们间来往倒是多了些。
也因萧翊许多时候避着方柔,所以诸多上传下达之事都由他从中奔波,一来二去交往自然频密了些,方柔对他的态度也日渐亲近。
这偌大的景宁宫,只怕唯有萧翊与她越来越生分,其他人都知晓方姑娘是个好说话、脾气顺的,还爱笑,对着众人和风细雨,都庆幸自个儿主子心底纯善。
他心中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低声答:“似乎仍是如此。”
说完便给自己捏了把汗,眼眸飞转,猜不透萧翊的心思。
萧翊沉默了片刻,方道:“这样好的时节,该让她圆满些。”
何沉静听着吩咐,萧翊最后叹了口气:“你们多上心,她现在显了月份,可心中仍没多少分寸,凡事不能由着她喜欢。”
何沉只得应下。
脸色有些犹疑,被萧翊转眸瞥见,“有话就说。”
何沉下意识深呼吸给自己壮胆:“殿下,您在替方姑娘考虑,她日后总会明白的。”
萧翊睨了他一眼,何沉忙俯身:“属下多嘴。”
他抬手挥退何沉,独自坐在书案后琢磨片刻,随后站起身离了景宁宫。
除夕,迎岁。
方柔许久没再这样开怀,这一日仿似梦中。
也不知春桃与何沉筹备了多久,她自睁眼开始,所有的事物都像往日重现,而这份回忆,源自丘城,源自她心心念念的家乡。
贴挥春,送岁红,方柔和春桃都穿上了贺岁的新衣,午饭后,春桃还喊来阿妩跟何沉,四个人围坐在软榻边,慢慢悠悠地包饺子。
何沉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不料手艺竟比阿妩还要好。
方柔意外地瞧着他巧手搓揉,包个饺子也就眨眼之间,不由好奇:“何侍卫,你这手艺打哪儿学的?”
何沉心无旁骛地干活:“我在家中排老大,自小学着照顾人,干些粗活不在话下。”
方柔眨眨眼,对他又有了新一面的认知。
春桃嘴快道:“何侍卫,你娶亲了么?”
何沉摇头:“男子汉先立业。”
“哪家姑娘与你成婚,那可省事不少。”春桃心大,下意识叹了一句。惹得阿妩看了看她,又与方柔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掩嘴偷笑。
“我没这打算,娶亲不得花钱,还是不少钱。”何沉与她们相熟之后,说话也随意许多。
方柔瞧得出来,他仍有许多少年心性,只是跟在萧翊身边做事久了,面上自然沾染了些冷淡的气质。若与他相熟起来,本性便能被窥见一二。
春桃疑惑:“你跟着殿下做事,钱银还能亏待你不成?”
何沉叹:“殿下大方,可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呐……”
立刻放下擀面杖,摆着手指开始合计:“娶亲不得安置新屋?不得三媒六聘?不得雇几个丫鬟管事在宅子里伺候着,既然姑娘嫁了我,总不能委屈了人家吧?日后生孩子,又是一笔大花销,我哪敢想。”
又一叹:“我跟随殿下做事,时常不着家,若钱银上还不宽裕,那我也太不是东西了。还是先好好当差,升个一官半职再论。”
阿妩借机插话:“你找个也不着家的,两人扯平。”
何沉脑子倒转得快:“那跟不成亲有区别么?”
方柔再忍不住,掩着嘴笑出声来,听他们一人一句斗着嘴,心境开阔明朗。
这笑发自内心,日子虽不由人,可只要不见着萧翊,没他在身边提醒她现下仍活在金丝笼中,并没有所想的那种自由,可她只要不去想起,就似乎能找到一些机会来安慰自己。
方柔初时也觉得古怪,萧翊早出晚归,几乎与她不见面。只有每夜迷迷糊糊中被人揽进怀中,那阵不真实的接触会令方柔察觉到他的存在。
可到后来她不好奇了,她贪恋着这一息的安稳,只要见面便是争吵,那不如不见。
她与旁人可以好好相处,但面对萧翊,她浑身的戒备都会浮现出来,他说的每一个字,做得每一个动作,她都要猜忌、都要揣测。
如此太累了,她庆幸萧翊没再坚持这种折磨。她得以在极不正常的环境下,勉强过些看起来过得去的日子。
正如今日,她本想留下何沉一块吃饺子,又想他的家人也在等团圆,于是早早地叫他离了宫,别错过除夕守岁。
饺子被阿妩端去小厨房,过后出锅,分给了一众内官和宫女,景宁宫内喜气洋洋,大家同贺新年。
此刻的乾康宫虽少了热闹,但也和睦美满。
皇帝与萧翊一同登上城楼,点灯祈福,大宇朝的年节惯有七日休沐,百官不朝,与天下子民同贺佳节。
他们二人点灯归来,乾康宫摆了家宴,只是今年尤为特殊,仅有太后和珍嫔在席。早先宗室府和礼部请了奏疏,询问年节事宜,而皇帝自称身体抱恙,一切由摄政王主事,萧翊没这个闲心,只说铺张浪费不必操办。
由此,今年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家宴。
冯江头几天派人来传话,沈清清闹着要见殿下,来人直接被萧翊打发了,连个像样的借口也没给。
最后,还是黄氏作主,求了沈老将军将女儿低调接回娘家,不至于除夕团圆夜孤零零一人留在王府。
席上风平浪静,皇帝与萧翊吃了些酒,珍嫔原来拦着,可皇帝说他已养了好几个月,浅尝作陪。
珍嫔和太后都是聪明人,席上三缄其口,并没有提起方柔的下落,只当不知。
后来淳宜公主独自吃过饭,被宫女领来来厅里见长辈,她逐一拜年行礼,最后来到萧翊跟前,“皇叔安好,愿皇叔新岁如意,年年有今朝。”
萧翊醉眼朦胧,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笑:“淳宜乖。”
顺手赏了她个玉镯子,十分贵重,被珍嫔转手接过去,说得替她好好保管。
淳宜盯着萧翊看了会儿,童言无忌:“皇叔,婶母为何没跟你来?”
萧翊拉着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腿边,顺手又拿起一旁的宫灯递给她,“皇叔也不知道,我心底想她来,但我不敢开口。”
他许是有些醉了,说出的话似真似假,听着很诚恳。明明没喝几口,他的酒量也远高于此。可人就是这般奇怪,似乎总有那么些时候,酒不醉人人自醉。
淳宜转着宫灯,一只小兔子在旋转中飞跃向前,格外生动。
“那淳宜替你问,好么?”她抬眸望着萧翊,胸有成竹那般,“婶母可喜欢我了,每次在御花园见着她,她都会让我吃些点心。”
珍嫔声音一扬:“噢,原来竟有这事,难怪先前好几回不肯正经吃饭,原是诓骗你婶母去了!”
淳宜一怔,无意间说漏嘴,忙躲到萧翊身后,眨着眼望向母亲。
萧翊却只是淡笑着,转眸瞧见太后的脸色,慢慢别开视线。
太后却冷声道:“方氏有身孕,不来也罢。沈氏呢?你让她一人留在王府,成何体统?”
萧翊端起酒杯,徐徐饮了一口:“我打算与她修书和离,只待她签字画押。册封郡主的圣旨也已拟好,皇兄知晓此事,沈将军并无异议,如此,她回娘家过除夕,合理正当。”
太后面色一滞,刚要发怒,谁知皇帝急忙开口:“母后,今日除夕家宴,有什么大事不妨节后再议,您莫要动气。”
她一掌拍向桌面,满脸愠色,最后还是被珍嫔悄悄地递了杯淡茶,以茶代酒同祝一杯,这才将心中的怒火压制下去。
淳宜听个一知半解,还以为太后是因方柔缺席一事动怒。她站在萧翊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望着太后怯生生道:“皇祖母别生气,婶母可好了。”
过后,又抬眸望向萧翊,轻轻拉着他的袖子:“皇叔,不如你带我回趟景宁宫,我去把婶母请来可好?”
萧翊垂眸看了看她,忽而发出一声低笑。他将杯子放下,随后站起身:“请不来可是要挨你皇祖母责骂的,还要去么?”
淳宜格外认真地点点头。
萧翊转身朝二圣行礼,太后不正眼瞧他,心中知晓他只是拿这事当托辞借故离席。
皇帝和珍嫔也只面上说了几句,见淳宜意念坚定,便没再阻止。
入夜后下起了绵绵小雪,这一路冷风拍面,雪丛袭来,竟叫那酒意发散开似得,萧翊仿佛更醉了些。
景宁宫内,方柔正站在廊下远眺夜空,静看白雪如飞絮落地。
这一阵安宁被宫门外的动静打断。
她转眸,就见一大一小两道影子自外走进门,萧翊连伞也没打,披风戴雪地回了景宁宫。
淳宜公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在旁小声说话。
见了方柔,她一撒手,忙朝她奔来:“婶母,皇叔挨训了,你快宽慰宽慰他。”
萧翊站在阶下没再往前,小院冷清,月光落在他身上,那披风有积雪未化去,瞧着萧索疏冷。
淳宜摇着她的手臂,方柔心间忽而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遥记起宿丘山的某个雪夜,她与萧翊在月下赏景,忽起了风雪,他摘下袍子披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拢好领口,最后轻轻搂住她。
他跟她说:“小小,你是我的。”
方柔抬手回抱他,他那时的力气很重,像要将她揉进怀中那般,强势的作派初见端倪。
那时的她是真心爱慕着萧翊,那夜她又怎会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淳宜小声与她说:“皇叔今夜好似不太开心,一直在吃酒。他还说,他想你一块过除夕,可他不敢问你。”
方柔的神思被拉了回来,她怔了怔,随后握着淳宜冰凉的手,低头对她笑了笑。
“阿妩,快带公主进屋里烤烤火。”
阿妩忙取了件小披风裹在淳宜肩头,弯腰牵起她的手,回身进了偏殿。
萧翊在小院站了一会儿,见淳宜进屋,他转身朝书阁走了几步。
方柔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阿翊。”
他身子一僵,停下步子微微垂眸,没有回头。
“你想与我说会儿话么?”方柔往前踏了一步,她的手攥紧袖口,似乎也鼓足了勇气那般。
萧翊沉默了许久,低声说:“你若勉强的话就不必了。”
他继续朝前,方柔已跟上了他的步子,“我既开口问了,就不是勉强。”
萧翊没再说话,也没回头,一路穿过长廊,走到书阁才停下。
他停了步子,直到方柔站到身后,这才抬手推开门。
书阁内持续烘着炉子,一阵暖意拂面,他衣服上的雪很快化开,渗进衣服里更透着寒意。
萧翊独自解了披风,顺手掷到木架上,方柔看了一眼,抿了抿唇,格外主动地上前将披风理顺、挂好。
萧翊回眸瞧见她的动作,心中颇感古怪。
那阵雪化之后的不适越来越重,可萧翊不打算在方柔面前表露,他只靠着炉子坐下,一双手微微伸展着取暖。
热意蔓延,他只觉得头发沉,好似真有些醉。
方柔一步步往前踏,最后站到他面前。
萧翊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还是主动开了口:“你想坐就坐,不必如此,你这般小心翼翼我看了心里也不舒服。”
他支起胳膊,手指撑着前额,闭眼平息着那阵醉意。
方柔想了想,决定在他身侧坐下。随后又犹豫了片刻,往他那边挪近了些,抬指握住他另一只垂落的手。
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凉意,方柔稍稍一颤,但还是拉着他的手,朝火炉那边凑近。
萧翊没甩开,也没旁的反应。
方柔小声问:“喝醉了么?”
萧翊没说话,只轻轻摇头。
方柔又问:“阿翊,我知道这些是你的安排,我很感激。”
萧翊的手指微微一动,身上的不适感渐渐散去。
方柔还打算继续,不料她忽然被萧翊拉住了胳膊,随后,他的手臂围拢上来,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将她搂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窝里。
“阿柔,你想说什么?”
方柔难得没再与他做对抗,她今日心情很好,她也察觉到了萧翊细微的不同,尤其他近日来刻意避开她,她知晓他想她除夕夜过得圆满,甚至让人去做了详尽的安排。
她一时心软,心中冒起了那埋藏很久的念头。
她在想,或许萧翊想清楚了?
或许,他们不需要闹得鱼死网破,也能好聚好散。
她的手被萧翊握得很紧,十指纠缠在一起,她垂眸看着萧翊的手,轻声道:“阿翊,不如你放我回去好么?我想家了。”
方柔试探着,甚至还反手轻轻握住萧翊宽大的掌,像是从前那般愿意与他主动亲近。
萧翊许久没说话,他只是在她耳畔呼吸着,平缓沉稳,带了些若有似无的酒气,方柔难得没有发自内心地产生抵触的情绪。
慢慢地,方柔察觉到他在收力,她难以活动。
萧翊将她牢牢搂住,温热的手掌最后落在她的小腹,方柔一怔。
“阿柔,待你生产养好身子,我会带你回趟丘城。”
他的吻落下,在她脸侧轻轻蔓延开,最后抚过她的脑袋,吻上了她的唇。
一番纠缠,方柔起了抗拒,萧翊不让她挣扎,直到她脸色潮.,红喘不上气那般,这才慢慢松开手。
他的声音在她后颈贴上来,“我们试着重新相处,好么?”
方柔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
萧翊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他松了钳制,身子往后顺势躺下,倒在炉火边抬手挡住眼睛,不再看方柔。
“你去歇息吧,我会派人将公主送回去。”
第59章
◎他来了◎
年节过去一段时日, 大宇朝尽呈欣欣向荣之势。
摄政王把持朝政,皇帝幽居乾康宫,偶尔会到前朝露个脸,一副病殃殃的模样, 叫人见了都怕他随时从龙椅摔下地, 萧翊往往也在御台一侧, 颇有辅君听政的意味。
朝臣们心知肚明,只叹皇帝体思不济, 多亏摄政王贤明。他们闻着风向走,只要祸不临头, 办好份内差事即罢休。
立春后, 李明铮与秦兰贞完婚, 月余后李明铮便领命前往丘城就任。
日子一天天过,方柔再没与萧翊提过要走。
过了除夕夜,他慢慢地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二人对坐着一同用膳看书,偶尔说些话,方柔有时候回答得真诚, 有时候很敷衍, 但萧翊耐性极好。
那夜他对方柔所言, 并不是询问,而是一句肯定的告知。
方柔知晓, 他很难再被她气走,她几乎不再有清闲的独处时间。
可眼下她只得默默忍耐,不为旁人, 也为自己从未放弃的自由之心。
她后来知晓了太后那番话的深意, 的确, 若是斗不过,摆出姿态只是与自己怄气,伤神伤身,不若让自己好过些,从长计议。
天无绝人之路,人不能先绝了自己的生路。
临到盛暑过去,她的身子已很显累赘。倒不是因她的肚子显月份,而是方柔整个孕期都不舒服,周身上下没一处爽利的地方,这一份不适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明显。
先是吃东西不对胃,甜是甜的,咸是咸的,可也只能品尝出味道,食物本身的滋味吃进嘴里,如同嚼蜡。
萧翊差人换了好几批御厨,但无论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方柔都吃不下多少。
春桃和阿妩一面劝,一面担忧,只是瞧着心底又叹,方柔美得极不真切,皮肤透白像皎月,举手投足间有十足的风韵。
萧翊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有时坐在一旁静望着她,能看许久不挪开眼。
方柔的小腹显起来后,睡觉也变成煎熬。
她腰疼背疼,夜里只能侧躺,身后还得垫枕头,否则那阵疼就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似得。
萧翊急得焦头烂额,传遍太医,也敬告了秦五通,可他们都说方柔体质如此,只待临盆过后自能缓解,如今不敢轻易用安神药,毕竟孩子越来越大,一切须得从稳。
方柔夜里睡不着,萧翊帮她揉后腰,帮她抚背,也跟着生熬,往往方柔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鸡鸣日升,他便起身前去早朝。
整月下来,萧翊并无怨气,只是偶尔在与朝臣议事的间隙,实在忍不住困意会掩嘴欠身,叫大臣悄悄相觑,却只当不觉。
临近白露,天时总算转凉,秋高气爽之际,大宇朝将迎来件大事。
本朝开国以来惯常五年受一朝贡,今岁逢五,又是大丰之年,毗邻边境的诸邦国部落连年安稳和睦,是件十分值得庆贺的喜事。
是以,就连以往并未主动朝贡的几个小国也修书上京,明言愿朝大宇,共贺丰裕。
各邦国的使臣队伍陆续前往中原,京都近来愈加热闹,同样的,相应该有的戒备和巡查也严谨许多。
何沉已很少在景宁宫露脸,每每过来一趟交办些差事,行色匆匆,瞧着就没太休息好。
方柔临盆在即,也鲜少在外走动,她腰酸背疼,走远些就喘不上气,明明肚子不显怀,可她就是觉得胸闷气短。
肚子里这位也真应了萧翊所言,不是个安生的,惯会折腾人。
胎动起来拳打脚踢,扯得她肚皮发紧,非得斜倚着软榻才能缓过神来,方柔有极不好的预感,她怀的或许真是个调皮小子,她内心惶恐。
萧翊前些日子极忙,与皇帝协同接见各邦来使,夜夜笙歌宴请,回到景宁宫已是后半夜。方柔之所以清楚,因她也压根睡不着。
床上有人躺下,她闭着眼生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更顾不了其他。
萧翊总会彻底大沐一遍才睡到她身旁,只要不是酩酊大醉,都会轻轻地搂住方柔,替她揉腰捏背,安抚她的疼痛不适。
这样的夜归持续了半月之久,使臣尽数入京安顿,只待秋祭夜宴同贺大丰。
这一日方柔用过早饭,正想着天气舒爽,她身子难得不觉疲累,打算在院子里透透气。
结果肚子里那位吃饱睡足转醒,又开始演武练功,她靠在软榻边,咬牙忍受着孩子大闹天宫,皱着眉,不时发出低叹。
萧翊正巧回了景宁宫,见着方柔辛苦的模样,登时不忍地走上前,将她搂进怀中,大掌覆上她的肚子,恰好就被踹了一下。
他怔了怔,心中生起一阵强烈的情绪。
先前他也感受过胎动,只是并不激烈,缓缓地、轻轻地,一点点动静,令他觉得好奇。
而这一下充满了生命力,那种勃发盎然的力量,重重地撞在他的心间。
萧翊再次有了极浓的满足与欢欣,这是他与方柔的孩子,这个孩子即将出世,也许会长得像他,也许会像方柔,他们俩的模样都是极好的,所以这孩子也断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心中有强烈的期盼。
方柔“唉”了一声,忙揭开他的掌,“你这样她动得厉害。”
萧翊不解,又见她轻薄的衣衫微微一动,“怎还怪我?”
方柔不耐烦地支起身子,“她就是这样,察觉到有动静就玩儿疯了。”
萧翊又是一怔,语塞了半晌,只觉既好奇又有趣。
这孩子果真是天赐,无论做些什么,他都觉着有意思,想了解更多。
“你这般折腾娘亲,小心她将来揍你。”萧翊凑上前,不敢再动手,只得隔空对话。
方柔叹气:“少胡说。”
终于消停下来,她出了.一.身.薄汗,慢悠悠地落了地。萧翊拉住她的手,忽然道:“阿柔,孩子的乳名你想好了么?”
方柔一怔,这才发觉她根本没想过这回事。
她对这孩子感情复杂,一面因自然而来那阵为人母的喜爱和小心,一面又因这孩子最初并非她本心所愿。
但看清事态后,她没想过要放弃这条生命。何况,她也赌不起自己的命。
萧翊瞧出了她的心思,面无异色,只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叫满满好不好?”
方柔听不出好坏,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觉。
满满,不就是为了萧翊一心求圆满的那点心思么?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他有过多交流,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孩子出世,我们便一家美满。”萧翊将她的手贴住自己的脸,这样说。
方柔一怔,下意识地抽开了手,忽又觉得此举不妥,于是只得抿了抿唇,别开脸不看萧翊。
美满,家人……方柔只觉得讽刺。
她自顾自地走到小桌前,刚打算提壶倒水,萧翊已几步走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徐徐替她倒满。
他现如今对她的纵容毫无底线,哪怕方柔肆无忌惮地拒绝着他的示好,他也如若不闻那般,将所有的不痛快藏在心里。
方柔心知肚明,所以更觉得他虚伪至极。
换做以前的萧翊,怎么可能忍得下她这样的忤逆,他无非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忍气吞声做假好人。
等到孩子出世,他的真面目又将暴露无遗,那个时候,方柔才真正要费些心思与他暗斗。
她饮了些水,顺口问:“你今日不必接见使臣么?”
萧翊低笑,也倒了杯水慢饮:“前几日已安置妥了,今夜有游园夜宴,我带你去凑热闹,散散心,别在景宁宫憋出病来。”
方柔听着有些好奇,但一想到要跟萧翊相对整晚,还要应付那些邦国来使,心中一万个不愿意。
但她尝试过无数次,吸取了教训,无论她怎么说,萧翊都不会同意推翻他既定的选择。
他每次与她说话,都是安排,而非问询。
方柔对此厌恶至极。
不如留着些力气,因她现在实在神思不济。
方柔午后歇了很久,睡到日暮西沉才转醒,阿妩和春桃已备好了夜宴要换上的衣裳首饰,她木然坐在镜前,只觉多此一举。
萧翊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别说碰,就是看一眼也不行。
她随他外出见陌生人,惯常会戴着头纱遮面,她能透过薄纱仔仔细细打量别人,可那些人哪敢一直盯着宁王妃看,最多抬眸的间隙扫一眼作罢。
阿妩照例留在景宁宫,春桃贴身跟随。她手里拿着头纱,只待夜宴过后,使臣觐见贵人时替方柔戴上。
吃过宴席,众人移步宫城东门下搭起的游园夜集。
皇帝自称体乏,与珍嫔一同先行回了乾康宫,后续献礼交由摄政王萧翊主事。
方柔便被迫与萧翊登上了御台高座,实在无趣。
先是北面的几个邦国部落一一上来,萧翊竟还通晓他们当地的语言,这倒令方柔暗暗吃惊。
她偏头,悄悄打量着萧翊,见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那帮使臣。她虽听不懂外邦话,可方柔能从他的神态里瞧出来,萧翊正占上风,姿态闲适地压制着对方的气焰。
人一拨拨上前,又逐一下去。
方柔听了几耳,几乎都是阿谀奉承,贺喜摄政王爷即将喜得麟子,又祝大宇风调雨顺,也有夸赞萧翊英姿风流,更荒唐的还有人张口就夸宁王妃容姿绝美,与宁王天生登对。
真是拍马屁都学不到根。
方柔觉着无趣,低下头默默绞袖子,只盼一会儿能早些离席,她要坐不住了。
只听冯淳安唱传:“颂余国诸使上前朝贺。”
方柔一怔,那是她原先想逃去避祸的地方。
颂余早先未曾与大宇结交,今年为何忽然改了心意?难不成颂余女王遇着了什么麻烦事,想要大宇鼎力相助?
正想着,方柔便抬起头,远远便见着三人自御台下缓步走来。
颂余向来以女子为尊,来人之中有两位都是女使,最后边跟着位白衣男人,生得格外高大挺拔,不过姿态却很谦卑。
颂余与大宇的风俗接近,人种模样并无太大分别,穿衣打扮也与中原无甚出入,由此,若她们不开口说话,倒还真分不太清身份来历。
方柔不由又叹,当初真是错过了好时机,否则她一入颂余,隐如烟尘,萧翊天涯海角何处寻她?
思及此,方柔心念大动,惹得肚子一紧,不由低.,吟出声。
她这细微的动静,正好与颂余使臣行礼的声音交叠。可萧翊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旋即关切地握起她的手,无所顾忌地低声问:“怎么了?”
那三名来使不得萧翊旨意,仍未正身,只是免不了好奇地朝方柔这边瞥了几眼。
方柔挣开手,摇摇头:“没事,又动了一下。”
萧翊怔了怔,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心情忽而很好。这才回眸扫过那几名使臣,让他们免礼。
也正是在此之际,方柔轻叹一口气,挪过眼,隔着薄纱打量着那三人,两位女子生得英气十足,像是办事利落爽快的性子。
她越过两人,又看了眼站在最后的那个白衣男人。
他垂眸站着,身姿挺拔,长相平平无奇,只是右脸有一道狭长的细疤,自眼下斜飞入额角,便给他添了分坚毅的气质。
方柔刚要挪开眸子,他却慢慢地抬起头,朝方柔这边望来。
只是这一眼,方柔惊得失了仪态,滕然从桌案后站起身,直视着那名白衣男子,久久回不过神。
那双眼,分明是裴昭。
第60章
◎你不该回来◎
萧翊也即刻站起身, 忙扶住方柔的胳膊,不待他开口,电光火石之间,方柔担忧萧翊会有所察觉, 即刻捂着嘴干呕起来。
萧翊的注意力果然落到了她身上, 心中大感不安。
“阿柔, 你还好么?”
方柔装模作样地干呕了几声,这才拍着心口道:“刚吃了颗酸枣, 恶心着了,不碍事。”
萧翊皱眉:“明明吃不得酸, 你偏要试。”
方柔轻声叹:“方才忽然想吃的, 可含进嘴里就不对劲了。”
她将头稍稍埋低, 姿态很柔软,瞧着像倚靠在萧翊的怀中,可脸侧着,正好能瞥见御台之下的动静。
萧翊并未察觉,抬手轻抚着她的背,帮她慢慢顺气。
那三名颂余使臣都望向方柔, 白衣男子神情自若, 一双眼明澈有神, 若细察看久些,会发现这双眸子与他的样貌极不相衬。
那男使一直望着方柔, 就在萧翊将要察觉不妥之际,其中一名自称吉古丽的女子忽而道:“王妃当少吃些酸物,脾胃失合, 身子会更加难受。”
萧翊这边把注意力落到了她身上, 他扫了她一眼, 沉默着。
吉古丽继续道:“女王陛下的阿姊刚生产不久,她在孕时少食难眠,吃少许酸物都会呕吐不止,不知王妃是否也如此?”
方柔点了点头:“吃不好倒是其次,近来越发睡不着,腰疼,背也疼。”
她稍稍正身,站在萧翊身旁望着三名使臣,话音才落之际,只觉那男使又朝她看了几眼,眸色闪过一丝古怪。
吉古丽了然道:“王妃无需担忧,待生产之后便好。”
方柔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再没说旁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挪开,生怕再让萧翊瞧出些不寻常。
她心中冒出一丝古怪的想法,难不成是她忧思过重,又因颂余与丘城渊源颇深,由此才因故思人,莫名想起了裴昭?
他分明已经死在了暴雪天,这是她亲耳听何沉说出来的。
颂余使臣再无旁的言语,逐一行礼退下,御台上又新迎来一批批的各国来使,可方柔已无心留意,她的不适愈来愈明显,终于找到短暂的间隙,悄悄拉了拉萧翊的衣袖。
“阿翊,我累了。”
萧翊此际抬手,叫停了准备上前的南仓众使,那三人规矩地候在了台下。
他握起方柔的手,叫来何沉:“送王妃回去休息。”
何沉领命,春桃将方柔扶起,她朝萧翊轻轻一福,慢慢地朝帘后走去。
这一夜,方柔侧卧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虽往常也时常如此,可大多也是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因她是神思疲累,身子却拉扯着她不得安眠。
而今夜她闭上眼,总会闪过那双眸子,越回想越害怕,可其中却又透露着一丝极浓的期待。若裴昭没死呢?若他瞒天过海,也以牙还牙耍了萧翊一通呢……
她胡思乱想着,萧翊深夜归来,照例洗沐后上床,搂着她慢慢安抚。
方柔不想让他瞧出端倪,只得闭眼假寐,可萧翊知晓她彻夜未眠,如此也陪了一整夜,等到早朝之际,他累得头皮发紧,方柔倒终于有了一丝睡意。
他轻抚着她的肩膀,低声一叹,这才翻身坐起,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下地。
方柔迷迷糊糊间听见他离去的动静,下一瞬,眼前竟浮现了裴昭的脸,她心中挣扎,可却像醒不过来那般,最终沉沉睡去。
今日皇帝并未出席朝会,萧翊在散朝后去了趟乾康宫。
两人似乎已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哪怕皇帝如今身子已大好,可他宁愿每日在宫里养花逗鸟,陪淳宜玩闹,与珍嫔也越发恩爱。
朝中诸事他皆不过问,虽萧翊仍主动与他禀报,但无论大小事,统统一句阿翊拿主意便好,这样打发回去。
萧翊如若不闻,依旧如期回禀,皇帝当然也只是嘴上说说,该听仍在听。
太后多次劝皇帝重掌朝政,撤了萧翊摄政王地头衔,可他只是笑笑,回绝得很干脆。
如此相安无事,一直过了大半年。
萧翊今日踏入乾康宫时,正巧淳宜随珍嫔外出赏秋,淳宜闹着要萧翊陪她一同去,被珍嫔拉走,说误了皇叔正事该打手板。
萧翊摸着淳宜的脑袋,只说晚些再陪她。
进到殿内,皇帝正坐在软榻逗鸟,取了些干净的水,一点点捧在掌间,逗那小画眉前来手里啄饮。
萧翊站在他身后:“皇兄。”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开眼笑让他先坐,全副心思仍放在那画眉上。
萧翊端起手边的茶,慢饮道:“李明铮行将回京述职,这些时日他在云尉营办差,还算得力。一众叛军皆有安置,丘城风平浪静,兵部协同内阁修了奏疏,拟定了几名主官人选,还请皇兄过目,与臣弟一同定夺。”
皇帝笑:“阿翊决定便好,你曾在云尉营查探过,内情比我要清楚许多。”
他终于将那画眉放下,却并没将它关回笼子,任它在外跳跃。说来也奇,那画眉却并没飞走,只好奇地在他手边蹦蹦跳跳,不时发出清脆的啼叫。
萧翊看了几眼,又回转了视线。
皇帝顺手拿了张帕子,擦了擦掌心的水渍,这才在萧翊身边坐下。
冯淳安上前看茶,皇帝慢饮,赞叹几句,心情似乎格外好。
萧翊忽而蹙眉闭了闭眼,抬指在眉心按.揉。
皇帝好奇地望了过去,关切道:“昨夜熬得晚了?”
萧翊一叹:“是阿柔睡不好,想是临盆在即,身子越发不妥帖。”
皇帝了然颔首,放了杯子:“找太医院瞧过么?”
萧翊点头,只说并无太大作用。
皇帝:“我忽然想起,早些年珍嫔怀有身孕之际,也如方氏那般食不下咽睡不安稳,当时太医院也束手无策,还是母后传来秦居士入宫请脉,另配了几副药膳,她喝了倒有奇效。”
萧翊闻言,抬眸看向皇帝,忽然有了兴趣。
“那药膳中最主要的一味产自颂余,只可惜秦居士如今不在京都,否则叫他给王妃开方试试倒也无妨。”
萧翊眸色一沉,静静地望着皇帝并未言语。
他察觉出皇帝此言并无深意,不像在试探他的心思。
皇帝顿了顿,又道:“不过颂余今年派了使臣前来纳贡,或许可直接传人问问清楚。颂余历来以女子为尊,女子免不了生育养胎,想来她们精通此道,说不定也能缓解王妃的痛楚。”
这番话倒说中了萧翊的心思,一切能让方柔好受些的法子,他都愿意尝试。
他只默默应了一声,说了句感激皇帝的话语,这便亟不可待地请了告退,赶着回景宁宫做下安排。
何沉领了吩咐前去颂余行宫请人,萧翊独自回到景宁宫,恰好逢上太医院来人例行请脉。
方柔斜倚在软榻闭目养神,眉宇间满是倦色。
凌太医亲自看过,并无大碍,只说临盆在即,估摸也就在这几日,最晚不过寒露,待平安生产后,一切不适之症都能得以好转。
方柔今日难得闹了些脾气般,低声怨了一句:“我还得忍上这样久,心里实在不痛快。”
太医只得不痛不痒地关切几句,并无实质作用。萧翊在屏风外听得分明,心中那阵焦虑再度席卷上来。
不待太医提箱子出来,他已大步踏进内室,:“凌太医,当年珍嫔娘娘怀公主时,是否也与王妃症状相似?”
凌太医忙行礼,又道:“禀殿下,当年珍嫔娘娘的主事医并非老臣,但印象中,珍嫔娘娘似乎也并不安逸。”
萧翊颔首,“后来如何解决,你可有印象?”
凌太医答:“据说是用了一味颂余出产的药。”
萧翊没再说话,挥退凌太医,缓步走到方柔身边。
她仍闭着眼,身子软得像某种小动物,就这样斜斜地倚靠着,宽大的衣袍遮挡了她隆起的小腹,不仔细看,只觉她仍与闺阁少女那般并无区别。
萧翊抬手轻抚着她的额头,方柔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一时无话,萧翊盯着她的小腹,想要抬手覆上,却又怕肚子里那位闹腾起来,惹得方柔更加不适。
他坐上软榻,轻轻将她揽进怀中,细声安慰:“皇兄说了个管用的法子,我已安排何沉去请人。”
方柔本想说人人都这样讲,无论是太医还是接生嬷嬷,来看过问过,给了不少主意,还有些偏门的法子,方柔起初不敢试,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统统无效。
可她累得不行,索性不与萧翊争辩。
也正是二人安静相对之际,何沉的声音越过了屏风:“殿下,人带来了。”
方柔这才微微睁开眼,见外头站了三人,何沉身后的两人她瞧不清楚,认不准。
萧翊将她扶起坐好,下了软榻,命春桃进来伺候,他缓步走了出去。
春桃上前,低声说:“姑娘,外头是颂余国的使臣。”
方柔讶然地看她一眼。
率先开口说话的是吉古丽,她向萧翊行了礼,二人说了几句,听着像在问颂余土产,后不知怎么又说起了当地医术。
吉古丽道:“女子害喜之症各不相同,这在我们颂余算不得奇怪,更不是疑难杂症。”
萧翊沉声:“若非皇兄提点,孤倒从未耳闻,原来颂余医术要比太医院众高妙许多。”
吉古丽笑了笑:“殿下说笑了,高妙算不上,只是颂余有一土产草药,安神舒筋,能叫女子减缓疼痛,身子不疼了,夜里自然睡得好些。”
“再有,孕时脾胃虚弱,辅以中原推崇的针灸之术一同医治,能极大缓解害喜之症。”
吉古丽说完,萧翊久久没有发话。
方柔在屏风内细听着,心中不由好奇。
良久之后,萧翊才道:“女使可带了此物?”
吉古丽答:“这是自然。此土产乃颂余独有,本就是女王敬呈大宇皇帝的一片心意。”
萧翊点点头:“女使请便。”
不待方柔回过神来,屏风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萧翊率先走进来,他站定在方柔身侧,垂眸朝她轻笑。
紧接着,吉古丽携同那名白衣男子缓步走来。
人还未完全绕过屏风,却听萧翊道:“且慢,女使一人入内便好。中原皇廷自有规矩,陌生男女不得私见。”
方柔忍不住蹙眉抿了抿嘴,只道萧翊一张嘴,什么规矩体统只他一人说了算,该讲礼制慎行时他置若罔闻,如今犯了心眼小的臭毛病,倒摆出副圣人君子的模样,满口礼义廉耻。
吉古丽却是一笑:“伊斯克是女王亲信医监,针灸手法高妙无比,不少颂余贵族临盆生产之际都由他亲自施针,还请殿下明察。”
“我闻说皇宫太医也是男子居多,医者只存济世之心,于男女并无二般。”说着,她抬眸看了看方柔,“王妃昨夜应当又熬了整宿,气色实在憔悴。”
萧翊蹙眉扫了眼二人,那名叫伊斯克的男子一直垂眸下视,姿态倒是格外谦卑。
他虽心中不悦,但吉古丽此话说得在理,他便压下了那阵抵触。
吉古丽见萧翊并未再阻拦,这才带着伊斯克走上前来。
萧翊守在一旁寸步不离,只让出了少许位置给二人动作。
方柔安静地坐着,吉古丽摸起她的手腕,细细诊脉。那名叫伊斯克的男使则将医箱搁在一旁,拿出针灸带铺开。
她悄悄瞥了几眼他的侧脸,实在无甚特别,鼻梁跟额头几乎压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
只是那脸上的疤痕十分显眼,叫人不自觉就将注意力全落在上面,忽略了其他五官。
方柔便暗忖,昨夜定是她看走了眼,想多了。
吉古丽替她看过,与伊斯克换了个位置,萧翊以为他要握起方柔的手腕,刚要阻止,不料他却转身朝萧翊行礼,开口道:“殿下,施针的穴位在双膝之下,有劳您替王妃整理衣裳。”
他的声音极哑,像是吃了某种药,将嗓子熏坏了那般,令人听了心中发毛。
方柔一怔,抬眸瞥了他一眼,谁知萧翊冷声道:“须得如此么?”
方柔知晓他必然不乐意。
可不待伊斯克有何辩解,方柔忽感一阵恶心目眩,紧拽着萧翊的袖口,对着榻下干呕了几声,肚子翻江倒海,一时又觉十分疲惫。
萧翊大惊失色,忙轻抚着她的背,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担忧。
不待旁人言语,方柔轻抚着心口,缓声:“阿翊,你就让他们试试。”
萧翊此时全副心思都放在方柔身上,他小心地抚着她的脸颊,忙点头说好。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在方柔喊他的那刹,伊斯克的手轻轻一颤,极不可察。
萧翊谨慎地撩起方柔的裙摆,堪堪就在两膝边上,极为谨慎。
伊斯克并无更多要求,他向萧翊道谢,又对方柔说了声得罪,这便开始施针。吉古丽见这边安稳,便走到一旁分拣草药。
萧翊站在方柔身边,认真地盯着伊斯克的一举一动,方柔有些紧张,于是别过脸,与春桃说闲话。
他的针灸之术的确高明,方柔只要不盯着看,只微微察觉一些.穴.道反应带来的麻痒。
萧翊见她难得露怯,不由心间一松,嘴边浮起一抹笑。
他轻轻握着方柔的手,她没有挣扎,任他.揉.捏。
很快地,这一份安宁被何沉打断:“殿下,监军李明铮在外求见。”
也正是此际,方柔忽而“嘶”了一声,秀眉微微蹙起,伊斯克方才在她膝头施针,那穴位格外不受刺激,登时起了阵剧烈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握紧萧翊的手,他冷冷拂了眼伊斯克,颇为不满道:“医使须得仔细些,王妃本就怕疼,孤不想她白白受一次苦。”
伊斯克谨慎称是。
方柔只觉心有愧疚,忙说不怪旁人,萧翊握住她的手,顿了顿,缓声道:“我去趟书阁,阿妩在外候着,有何不妥即刻派人来找我。”
方柔默默点头,五指总算被松开,她悄悄叹了口气,把手搁在榻边,总算能靠在软垫上闭闭眼。
春桃被吉古丽叫到一旁,嘱咐她去找煎药的器具,那草药应当有些讲究,与寻常煎药的手法和要求并不一样。
春桃听得很仔细,方柔也安静地靠在一旁休息。她全无察觉,伊斯克的手已慢慢靠近。
她的五指忽而被握住,那人的手有些凉,方柔一怔,大惊失色地抬眸,忙想要将手抽开,可伊斯克只望着她,手底的力道狠了几分。
方柔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叫人,伊斯克却轻轻抬指,在唇间作了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慢慢开口:“娘娘的手好凉,该多穿些衣裳。”
方柔骇然失色,她瞪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伊斯克,心砰砰跳动着。
这是她与裴昭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怎会知晓?
那日他们在将军府被迫分离,再见面,是她遥在高台送他踏上流放之路,紧接着便是那令她心如死灰的噩耗。
他声音沙哑,只惹来春桃狐疑地朝后看了一眼,可她只见着方柔转头望着窗外,那使臣依旧埋头施针。
她皱了皱眉,只当自己错听了动静,又转过脸,继续细听吉古丽的吩咐。
方柔的身子克制不住地轻颤着,直到伊斯克再次轻握住她的手,“娘娘不必忧虑,施针服药后,今夜应当就能安然入眠。”
方柔的心绪难以平定,她知晓自己不能漏出端倪,哪怕春桃信得过,可她毕竟不知道她与裴昭的事情。
更何况,屏风外有阿妩虎视眈眈,稍有不慎,说不定景宁宫又有一番天翻地覆。
她实在太害怕,更领教过萧翊盛怒之下的偏执和疯狂。
伊斯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发觉她竟无法挣脱。
春桃不时朝这边望,似乎已起了些疑思,吉古丽忽然道:“你可弄清楚了?”
室内的胶着气氛,好似一息间荡然无存。
方柔的神思霎时落地,她终于抽出了手,藏在薄毯之下,转头冷静地望向春桃的背影:“颂余使臣不便每日出入景宁宫,这回是看殿下的面子才特地来替我开方诊治。春桃,你得仔细些。”
春桃忙低下头:“我知晓的,姑娘。”
方柔没再言语,春桃拿了方子跟随吉古丽出了门,同她前去煎药。
阿妩见吉古丽离了内室,刚觉得不妥,打算入内交替守着,不料自院外忽然闯进来一团小小的影子,“嗖”一声见不着。
紧跟着,淳宜公主快步跑进门来:“快替我找找小丸子!”
在她身后,苏玉茹也提着裙摆走进院里,这才道:“殿下的爱犬在外头受了惊吓,跑进景宁宫不知躲哪儿去了。你们快些帮忙,可千万别出了差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没好脸色。”
阿妩犹疑不定之际,苏玉茹抬头看向她,招手:“阿妩,你也来。公主着急得很,你先看好她,我带人去找找,快些找到也能快些回乾康宫去。”
淳宜公主也在旁喊她,她不得违背,只得朝屏风后瞧了一眼,一切倒是如常。
她只暗想,方柔如今身在皇宫大内,她只要不离开景宁宫,事情出不了错,这颂余使臣也是萧翊亲自喊来的,应当无甚问题。
阿妩这便快步下了石阶,走到淳宜身边轻声安抚。
室内,方柔惊惶地望着伊斯克,几次欲言又止,唇角轻颤着,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伊斯克终于换了副神色,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方柔这才察觉他先前几乎面无表情,所以瞧着并不突兀。
而现下,他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由此,那脸上的肉微微鼓起,便让人瞧出了不寻常。
她不敢置信,轻轻抬起手,放到他的鬓边,小声试探着:“裴、裴昭?”
伊斯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哀恸,他点点头,“阿柔,你受苦了。”
他的嗓音仍很低哑,方柔听着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在此际,她心头涌起一阵悲喜交集的感慨,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触过那道疤,五指抖得厉害。
“你的脸……”
裴昭按住她的五指,轻声:“只是易容,这道疤不碍事。”
方柔一怔,容貌是外因所致,可裴昭这话意味着,这道疤却是真实存在。她心中疑云密布,他前去蜀地流放经历了些什么,为何竟在脸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伤疤?
他为何竟成为颂余使臣,又怎么忽然间通晓了针灸之术?
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可他们并没有更多时间抽丝剥茧,阿妩很快会闯进来,萧翊也随时可能从书阁回来,若他们中任何人发现他们曾独处这样久,一定会起疑。
她只叹:“你不该回来。”
裴昭摇摇头:“阿柔,别说傻话。此际不便多言,你且宽心,我与谢大侠定将你安全带走。”
方柔又是一怔:“师兄也来了京都?”
裴昭快声:“他在外策应没入城。阿柔,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务必听清楚。”
方柔忙点头。
“旁的事情你不要问,也别多虑,待事情发生,你顺势而为便好,安安心心等着临盆生产。你只需做到一件事,以萧翊如今对你的姿态,相信他会答应。”
她不解:“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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