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般配◎
方柔一时无措, 紧张时惯会绞着手,萧翊看得真切,知晓她听进心底去了,这场博弈他踏出了第一步, 又赢了先机。
他心中有数, 在情.爱诸事上更学聪明了。
萧翊望着张口无言的方柔, 忽而撤了攻势,不再步步紧逼。
“我等你想明白。”他背过手, 对她挑眉一笑,姿态说不出的闲适。
不待方柔争辩, 他已缓步后退, 慢慢撤到门边, 又深望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出了院子。
方柔端着木盆,一时怅然若失。
萧翊没有编谎话企图蒙混过关,裴昭已查出内情,谢镜颐和沈映萝也已知情,甚至在那日, 沈映萝还为萧翊说了几句好话, 惹得谢镜颐心生不满。
在萧翊以钦差密使的身份前来宁江清剿马贼前, 他一直在秦南盯着水利工程,并非早有图谋前来宁江。
方柔本还对他放下了成见, 可他今夜又提到要与她“重新开始”,她心乱如麻。
隔壁传来轻微的关门落锁声,她知晓萧翊已回了小院。
方柔略一沉吟, 抬头望向那棵白杏树, 不知作何思索。
相安无事又过了些日子, 方柔已忘记这夜的纠缠,逐渐放松了警惕。
谁知这日清晨,她被敲门声吵醒,披了外衣揉着眼出了院子。
低声嘟囔:“谁这么早呀?”
门拉开一条缝,毫无防备,萧翊垂眸下视笑望着她。
方柔心底一坠。
萧翊不由分说进了门,方柔“哎”了一声,来不及阻拦。
他大步走进屋里,手里拎着几个纸袋,顺势搁在桌上。他撩袍子坐下:“尝尝?听乘乘说都是你爱吃的。”
方柔犯嘀咕,掩嘴打了个呵欠:“大清早要人吃东西……”
萧翊见她脸色憔悴,关切道:“没睡好么?”
方柔下意识点点头。
萧翊便站起身,催促她:“那你回房睡,我先走。”
她没来得及多问,萧翊又信步离开了,方柔一怔,不敢相信萧翊大清早敲门只为给她送早点。
可方柔并没有精力思考更多,她睡得不太好,把这不速之客送走后,她又回房搂着乘乘浅眠一会。
待到乘乘不安分地坐起来玩她的头发,方柔彻底没了睡意。
她带乘乘洗漱好,作了番交代,今日不必去食楼,但得找米铺老板结算,方柔得赶早出门一趟。
乘乘眼尖,瞧见桌上的点心,伸手拨了拨,“娘,这是谁买的呀?”
方柔:“没谁。”
瞥了眼,手里的动作不停,扯着了乘乘的头皮,疼得她龇牙咧嘴。
“没谁是谁?”
方柔瞪她一眼,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吃便是了,话这样多做什么?”
她放下梳子,又跟乘乘叮嘱几句,拿了银子出门。
乘乘吃过早点在院子里晒太阳,过会儿觉得无趣,便拿了袋酥饼去敲隔壁的门。
今日赵铁云夫妇都不在家中,萧翊开门看见乘乘,这便让她进院子坐下。
乘乘跟他分享点心,萧翊推拒了,嘴里却问:“酥饼哪来的?”
乘乘摇摇头:“阿娘不肯说,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她买的!她可起不来。”
萧翊闻言轻笑,“好吃么?”
小姑娘一笑,眉眼弯弯,随后用力地点头。
萧翊便道:“好吃下次还买给你。”
乘乘惊喜地望着萧翊,“翊叔,原来是你呀!”
萧翊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回房端了杯水给乘乘润口。
她乖巧地喝了几口,忽而抬头看着萧翊,认真道:“翊叔,要不你跟阿娘提亲,你做我爹爹吧?”
萧翊一怔,望着乘乘没说话。
小姑娘掰着手指分析:“你救过我,人品过关。再者,我先前听陆大伯说,你也娶过亲,娘子离家没再回来,眼下也并无牵挂,如此跟我娘正好相衬,谁也不吃亏。”
“而且,你长得好学识高武功也不差,配得上阿娘。还有还有,你跟我一样,脸上也有梨涡,也许这就是缘分呢?”
萧翊瞧着乘乘一本正经地分析,忍俊不禁。
原来在女儿心里,他是个有这样多优点的人,甚至连彼此丧夫失妻也盘算了进去。可他低声一笑,只说:“乘乘,感情不能勉强,讲求两情相悦。”
乘乘童言无忌:“翊叔,你不喜欢阿娘?”
萧翊差些呛了口茶,他清了清嗓子,心叹乘乘口无遮拦,这点倒真像方柔。
过后才道:“你娘这样好,哪有人不喜欢?只是叔叔做错过事情,怕……配不上她。”
乘乘歪着脑袋,没听明白,“那你争取让阿娘喜欢你,这不就行了?”
萧翊回眸望着乘乘,一直沉默。
乘乘的语气十分诚恳:“我觉得阿娘会喜欢你的,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想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萧翊一时失神,半晌,沉声道:“穆公子不好么?”
乘乘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萧翊好奇地挑了挑眉:“怎么?”
乘乘忽而站起身,神秘兮兮地靠近萧翊,小手掩着嘴,在他耳边道:“因为阿娘不喜欢他,所以再好也没用,也就是不好。”
萧翊低笑,也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问:“那乘乘知晓你娘喜欢谁么?”
乘乘想了想,“我说了你可别放心上,我总觉着,阿娘一直放不下我爹。”
萧翊一怔,下意识追问:“为何?”
“她与我说过,爹爹以前不懂她,所以她觉得很难过。我在想,娘向来豁达不记仇,她能难过这样久,是因为心底还在乎。翊叔,你觉得对么?”
萧翊讶然失笑,显然没料到乘乘年纪这般小,却好似看到了许多事物的本质,偶尔有着超脱年纪的聪慧。
萧翊道:“或许你爹伤她太深,难以挽回。”
乘乘唉声叹气:“不过也没关系了,我爹已过世许多年,所以我觉得你还有机会!若让我挑一个人作爹爹,我必定选你!”
萧翊又被她的童言无忌噎得说不出话来,忙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不住摇头低叹。
正说完悄悄话,方柔那身碧裙从门外闪过,乘乘眼尖,先喊了一声:“阿娘!”
方柔步子一顿,侧身朝院子里望了一眼,面露不满。
“乘乘,你又乱跑!”她站在门外不进来,只对乘乘招了招手。
乘乘却不迈步子,反而让方柔进小院坐会儿,一时分不清主客。
萧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没说话,显然没打算给她台阶。
正僵持着,巷子里忽传来一阵热闹的动静,方柔回眸看去,脸色微变,萧翊瞧得真切。
他蹙眉,忙拉起乘乘的手朝外走。
一队人马正停在巷外,有顶六人轿正往里抬,萧翊还是头一回在宁江瞧见这样大的排场,心中隐约有猜测。
方柔瞥了眼走到身旁的萧翊,一把拉过乘乘,并没有往家走。
那顶轿子落在三人面前,一名嬷嬷自后上前,摆了张材质上好的踏凳,随后掀起了布帘。
她朝里低声道:“夫人,您慢些。”
紧接着,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自轿内落地,初初打量了一圈梨园巷,秀眉微蹙,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方柔身上,一怔,上下扫视着,没有半点顾忌。
随后余光带向站在一旁目光不善的萧翊,又是一阵惊疑,张了张嘴,克制着心底的不悦,转过头看定方柔。
老妇冷声:“你就是方柔?”
方柔已猜到对方的身份,语气平静:“是,见过穆夫人。”
萧翊和那老妇皆是一怔。
萧翊的目光再次扫过来人,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
穆夫人正色:“你很聪明。”
方柔浅浅一笑,又道:“穆夫人不如随我进屋说话?”
那妇人沉默了半晌,随后点点头。老嬷嬷搀扶着她,方柔朝前走了几步,利落地开门,将穆夫人请进小院。
萧翊自然跟上前,方柔悄悄瞪他,萧翊只当不觉,她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与他纠缠,只得由他牵过乘乘,率先进了屋子。
萧翊安顿好乘乘,让她在屋里看书别出来。他折返到外边,却见穆夫人并没有进屋,而是跟方柔站在院子里僵持。
只听穆家的嬷嬷道:“我家夫人进不得不透气的小屋,你去搬张椅子,夫人就在院儿里说会儿话。”
言语里都是贬低。
萧翊不由冷笑,她不过是商贾之妻,排场竟这般大,瞧起来简直比太后还难伺候。
方柔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萧翊在身后抬脚一踹,一把小凳忽而旋停在穆夫人面前。
他提袍下阶,信步走到方柔身边,下巴一扬语气冷硬:“坐吧。”
嬷嬷怒瞪:“你!”
萧翊:“我什么我?”
他根本不打算给穆家人好脸色,摆谱摆到他面前,就是存心找不自在。
方柔低声对他道:“你别这样。”
随后朝穆夫人欠身:“穆夫人,寒舍粗陋,没有合适的椅子。您若不嫌弃,便随我进屋坐下喝茶可好?”
嬷嬷还要刁难,谁知穆夫人一抬手:“无妨,你我就在院中说会儿话。”
言罢,她打量了方柔几眼,又瞥了瞥萧翊,低声道:“这位郎君是?”
方柔怕萧翊胡言乱语,忙说:“这位是陆永镖局的镖师,是同住梨园巷的邻居,今日正好碰上,我们便说了会儿话。”
说完,她悄悄瞪了眼萧翊,示意他不要说话。
穆夫人对萧翊再无好奇,只点了点头,继续盯着她看:“方柔,今日我既来了此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我坦白明言,你作何打算?”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着穆夫人。
她神色倨傲:“你不必扮无辜,城中谁不知晓,我儿穆珩为了你的事没少上心费神。这也近一年有余,你吊着他不给个准话,同是女子,我知晓你心底在打什么算盘。”
方柔一怔,显然没料到穆夫人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她张嘴欲辩,谁知穆夫人压了压指,不让她开口,而是自顾自继续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他铁了心谋事我不得不认,须得作出退让。不过你也清楚,你这般的出身根本配不上我儿,你生养过,还是寡妇,他昏了头硬要娶你过门,此事他不听劝,闹到最后都不愉快并非我所愿,所以,我可以答应他的要求。只不过,你进门前须得约法三章,否则,我也不会由着珩儿继续胡闹!”
她没当即说清楚,只是声色俱厉地打量着方柔,语气里毫无商量的意思。
方柔面色平静地望着穆夫人,淡淡道:“约法三章?只怕不止吧。”
穆夫人轻哼,冷眼一瞥,道:“其一,入我穆家并非儿戏,你须得将生辰八字和来历底细一一说明,待我差人验明正身方可安心。其二,为人妇谨遵三从四德,你今后也不要在外抛头露面。其三,今后我会为珩儿再寻一位门当户对的亲事,穆家的正妻出身来历自然得往高了挑,你不得暗中阻挠。”
方柔忽而笑了:“穆夫人,您说完了么?”
穆夫人皱了皱眉,再没言语。
方柔刚打算开口,却见萧翊一个阔步走到她面前,神色傲慢地扫了穆夫人一眼,语气冷淡:“哪来的疯妇,竟敢口出妄言?也不看清楚,她也是你们高攀得起的?”
方柔一惊,诧异地望着萧翊,忙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口不择言继续说些糊涂话。
她将他往后扯过稍稍,瞪了他一眼。穆夫人将他俩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不由眉心直跳,暗道方柔果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虚荣女子,如此朝三暮四,勾连男子,实在不是良人!
她刚打算教训方柔,不料方柔忽而正视向她,徐声道:“穆夫人,您多虑了,于我本心,我此生从没打算再嫁。我与穆珩也已说得十分清楚,他应当知晓我意愿坚定。其实,我与他,我与任何人之间,都没有配不配一说,我不想嫁,谁也勉强不了。”
穆夫人被她这话噎得不轻,她今日特地前来梨园巷,正是因为中秋那夜见穆珩回府后魂不守舍,认定方柔使了些欲擒故纵的手段,让他这宝贝儿子迷了心智。
她在家掌事,内宅由她一人作主,她见不得穆珩为一普通女子劳神伤心,便想先跟方柔立个规矩,要进穆家门并非不行,可这乡野女子须得认清自己的身份。
而今日一见,方柔的确美貌非凡,绝非庸脂俗粉。可是她这性子左看右看甚不讨喜,招蜂引蝶身边还跟着不三不四的男人。
这要是一朝嫁入家中,哪还有安生日子?日日夜夜在穆珩耳边吹个枕边风,家大业大迟早败在她的温柔乡里。
她越想越不安,又见她姿态高傲冷淡,似乎极瞧不上穆珩那般,实在令她心头火起。
莫说宁江,就算放眼丘城,哪户人家不想高攀穆家门楣?她个来历不明的寡妇倒还拿乔上了。
穆夫人第一面见她已十分不满,心中更坚定了拆散鸳鸯的想法,她狠狠地瞪了方柔一眼,只道:“不识抬举,口无遮拦,毫无体统!”
眨眼间便又定了三宗罪,方柔听了只得轻叹,心道这回梁子算是彻底结上了。
只是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只要有长辈出面阻拦,她和穆珩的纠缠总算能告一段落,有些话她说了,穆珩假装不解不愿听明白,那不若换个手段。
方柔也不愿再与她纠缠,开口送客:“既然如此,穆夫人慢走。”
萧翊冷眼拂过二人,赶人的姿态更加清楚。
穆夫人自然误以为二人私相授受,临到门口还回身又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妄想高攀!”
说罢转身出了门,快步上轿,举止里的嫌弃再藏不住。
方柔当即皱眉,张了张嘴,显然也说不出骂人话。
她出了口浊气,本就被穆夫人早前那番约法三章的说辞气得不轻,原先还得本着教养克制怒意,现在那股恼怒泛滥开来。
她口不择言地嘟囔:“谁乐意高攀你穆家,别说穆家主母,就连王妃我也不稀罕!”
言罢,她忽察不妥,下意识慌张地望向萧翊。
谁料萧翊只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就是,我的阿柔自然得嫁我为妻,区区商贾之子有何好显摆?”
方柔心底一坠,背过身,轻轻关上门,心跳怦然。
她躲避着萧翊的视线,一步步挪到院子那边,差些被杏树的根须绊倒,一个不稳,叫萧翊瞧个真切,又发出一阵低笑,方柔心底直犯嘀咕。
萧翊站在院里没动,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她倒慌张得很。
最终退无可退了,她只得问:“你还不走?你在镖局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萧翊只笑:“阿柔,你终于也会关心我了。”
方柔当即要反驳,谁料萧翊猜到她的打算,当即抢话道:“如此甚好,你认真考虑清楚,重新来过并没有那样难,你说呢?”
方柔被他一番话扰乱了神思,霎时间不知该从那句开始反驳,待到她总算要开口,萧翊已阔步迈出了院子,身姿轻松潇洒,大有得意之色。
方柔连被他堵了两回,心中自然不忿,她刚转过身,一怔。
只见乘乘探出半个脑袋,笑盈盈地望着她:“阿娘,我觉着翊叔比穆公子好千百倍。”
方柔语塞,半晌才道:“小孩子懂什么……功课写完了?”
乘乘一咧嘴,蹦着坐回了桌前。
方柔定了神思,这才拿了笤帚打扫院子,还没完全规整好,大门再度被人敲响。
她一怔,忐忑着还没开口,只听陈三娘在门外道:“方娘子,你在家么?”
方柔当即“哎”了一声,放下笤帚去开门,将陈三娘请进院子。
陈三娘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你瞧我这记性,家中油缸见底竟忘了采买。厚着脸皮找你借一顿的量,下午我去西横渡买了就给你送来。”
方柔领着她进厨房:“嫂子客气了,邻里间无非东家借西家要,谁没个应急的时候?”
她取来干净的油壶,给陈三娘打满,笑着递过去。
陈三娘又连声道谢,与她说些闲话:“本是去柳婶家敲门,不过今日她应是去瞧向婉,所以没人应门。”
方柔下意识道:“是了,我近来不怎么见柳姑娘来梨园巷,她做绣活很忙么?”
陈三娘一叹:“哎,姑娘家面皮薄吧!”
方柔不解地望着她,二人一同出了小厨房,就在院子里站着说话。
她压低声音,凑近方柔:“婉婉对阿翊上了心,那日喊他一块儿赏灯游河来着……但没成。我听云哥讲,阿翊说了些狠心话,驳了她的好意,本来嘛她原先常来梨园巷,也是因心上人住在此处。你没察觉么?柳婶腰伤早已好了,她却跑得更勤。”
方柔怔怔地望着陈三娘,自然没品察出这样多的细节。她知晓萧翊招人喜欢,不深交,乍眼瞧去斯文君子,又懂得许多事物,样貌还出挑,当然惹人心动。
只是她没想到柳向婉竟已暗许芳心……
方柔讪讪地笑:“柳姑娘直爽开朗,她今后觅得良缘,日子必不会差的。”
陈三娘也如此说道,末了还是感慨二人有缘无分,但又悄默声地跟方柔说:“只是我觉着阿翊心高气傲,不像是能在宁江踏实过日子的,他俩也未必般配……没成事也好,可别耽误了婉婉一片痴心。”
方柔认真道:“正是。”
陈三娘爽朗一笑,拿着油壶再次谢过方柔,匆匆回家备菜去。
方柔送别陈三娘,总想起她那句话:他俩也未必般配。
她心中惆怅,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抬头望了望那棵杏树,又遥望远天白云,一颗心空茫无措,不知何时落地。
第82章
◎赴宴◎
几日风平浪静, 萧翊也没格外胡来,就是三不五时来敲门,不是要蹭饭,就是借口给乘乘辅学功课, 他手段多, 总是拿乘乘当挡箭牌, 弄得方柔无法拒绝。
后来穆珩到食楼找过她几回,也正是穆夫人来梨园巷不久, 他许是知晓了些内情,料想到自己的母亲与方柔说得不太愉快。
他一面替穆夫人开脱, 说她听信小人谗言, 误会了方柔的人品。另一面又劝方柔大度, 说等她过门,二人好好相处一段时日,她只要按照长辈的意思守规矩,穆夫人自然不会再为难。
一番话说得方柔憋了满肚子火,可对穆珩又不便发泄,只道二人果真不合适, 当初就不该与他来往这样多。
转头这一边, 萧翊也穷追猛打变着法儿讨好, 虽令人不甚烦恼,但方柔细细一品, 总归不讨厌。
又转过几日,萧翊嫌少露面,方柔猜测他大概去了忙那件秘而不宣的正事, 白日里不怎么见人。
方柔乐得自在, 还打算找个食楼不忙的空档, 带乘乘去趟丘城给她过生辰。
中秋一过,宁江百业安稳,谢镜颐在这日午后给方柔递了份请帖。
她站在帐台后瞥了一眼,登时抿了抿嘴:“师兄,你可别再做烂好人。”
谢镜颐笑呵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说,小小,你与玉章近来怎么了?他说你躲着他,可是闹了不愉快?”
方柔推开请帖,只道:“免得误会,不该去的地方,不该答应的事情,自然不能做。”
她不愿将穆夫人的恶行摆到台面,如此好像她有意挑拨谢镜颐和穆珩的关系,男人事归男人说,女人家自有主意,彼此无需干涉。
谢镜颐一叹:“是不是姓萧那狗东西……哪怕他做一万件好事,难道能弥补对你的伤害?何况剿匪本就在朝廷职责之中,他过来摆摆样子,顺水推舟的事……真不懂阿萝怎就对他改观,反倒说起那狗贼的好坏了!”
“师兄!”方柔瞪他,“我与穆珩的事情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我与他,就是不合适。”
谢镜颐道:“怎么就不合适了?他性子洒脱,心思纯简,没那样多花花肠子。你错过裴……”
方柔心底一跳,忙盯着谢镜颐,认真道:“无论是裴昭,还是萧翊,都与这件事无关。师兄,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对穆珩毫无男女之情,论到最亲近,也只堪堪认个姐弟作罢。”
谢镜颐语塞,半晌才道:“一点机会也不给?”
方柔平静地望着谢镜颐,终于坦白道:“师兄,我认真问你,你不要带着偏见回答我。抛开其他不讲,难不成你觉得穆珩比萧翊、比裴昭要好么?”
谢镜颐一怔,仔细回想一番,下意识摇了摇头,可转口忙道:“但他也并不差,只是年纪轻阅历不足,秉性还是很好的。”
方柔摇头叹息着,“或许在你眼里,作为兄弟朋友,他人品的确不错。可于我看来,若要将他视作夫君,他与我哪哪儿都不合适,他的家庭就更是如此。”
谢镜颐皱眉,思索了片刻,随即又道:“若是如此,你当此次只是朋友作客,有机会,你与他说清楚讲明白,也免外头说你是非。”
方柔这才拿起请帖,揭开看了几眼,原是穆珩的长姐节后回娘家省亲,难得回来一趟,又正逢新出生的幼子百日,由此穆家主持宴请,也正好共邀一帮亲朋好友在府上聚会。
瞧着名目正当,不是专为她而来。
谢镜颐目光带着探询,穆珩应当花了不少心思来求,她不愿师兄夹在中间难做人,又暗道或许能借此机会,当着穆家长辈的面,清清白白地回绝他,这样一来穆珩便能死心。
方柔心中有了主意,这便收下请帖,但嘴上仍对谢镜颐道:“师兄,咱们可说好,再无二次。”
谢镜颐心满意足地拿货进了后院。
这段时日,乘乘离了书院便直奔梨园巷,再没来食楼等方柔,嘴上说是认真温书做功课,实则跑去找萧翊偷懒。
也幸好萧翊并不娇惯小姑娘,该学的一刻不耽搁,学成后才答应陪她疯闹。
方柔一开始十分介意,可几次下来,乘乘的课业突飞猛进,连朱夫子都特地来了趟食楼,说乘乘近来进步神速,还以为是方柔在家用心教导的缘故。
后又说起户籍入册一事,让方柔多留意,再去衙门走走关系,挂靠始终名目不正。
她一面不愿意事情败露,一面也感激萧翊替她看着乘乘,就在这拧巴又无奈的局面下,日子得过且过。
这日她回来早,轻车熟路敲了敲萧翊的家门,应声的却是陈三娘。
“方娘子,阿翊带着乘乘在你家呢!”她在院中洗菜,头也不抬便知来人,当即交代了一句。
方柔一怔,忙谢过陈三娘,快步回到家中。
这些日子他们往来频密,邻里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其实都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就连柳向婉也旁敲侧击过,得到陈三娘隐晦的答复,就更少前来梨园巷。陈三娘与赵铁云夫妻夜话之际也曾八卦,说起柳姑娘不是个死心眼,如此也算各不耽误。
又提到萧翊不像池中物,真不知方娘子心中作何打算?他二人关系古怪,作为外人也不好多嘴,只当不觉。
方柔推开门,只见乘乘正襟危坐,俯首在书案前书写。萧翊拎着把戒尺,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指点。
她皱了皱眉,刚走两步,萧翊闻声抬眸,冲她撩嘴一笑。
方柔讷讷:“这……”
乘乘面前摆了张崭新的书案,比先前的万用桌合适规整,她坐在案后,身姿体态的确像模像样。
萧翊拨正乘乘的脑袋,不让她凑热闹,他独自绕到方柔面前:“我先前与你说过,读书写字讲究多,并非换支笔便能成才。”
方柔抿了抿唇,低叹:“你费心了,我把银子还你。”
萧翊目光深沉,“你明知我不会收。”
方柔拿他没办法,只得叮嘱乘乘几句,转身去了厨房。
她坐着洗菜,没一会儿,萧翊默默走到了门边,她抬眸:“我们今天吃面,你要……”
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妥,她为什么要主动留萧翊一块吃饭?登时不再言语,忙低下头继续摘嫩叶。
萧翊抱臂望着她,低声道:“只要跟你一起,吃什么都好。”
方柔难得驳嘴:“话别说太满。”
萧翊只觉心间一刺,很快地,这阵不适化作青烟散去。
他心知肚明,几年前在京都,她这样说只为了故意刺激他,让他怀疑她与裴昭已有夫妻之实,她肚子里孩子或许该姓裴。
而事到如今,事实不可再辩驳,方柔自然不清楚。
他低笑:“试试看,阿柔。”
方柔蹙眉瞪着他。
他望着她,“你曾经爱慕我,你很在乎我,不是么?我是个能令你动心的人,重新来过没有那样难。”
方柔冷声:“你真自以为是,从头到尾没有变过。我不会靠近一个伤害过我、伤害过我亲人的疯子,你再纠缠,我现在就会将你赶出去,哪怕乘乘不愿我也再无顾忌。”
萧翊却道:“亲人?所以,你现在只拿裴昭当亲人。”他抬指蹭了蹭鼻尖,“这对我来说是好事,阿柔,我忽然不再好奇你与裴昭发生了何事,我只看结果。”
方柔一怔,刚打算反驳,不料萧翊却道:“阿柔,我和乘乘等着吃面。”
说罢,他潇洒地转身离开,方柔甚至来不及说半个字。
她觉着古怪,却又瞧不出端倪,只当萧翊这些年越来越厚脸皮。
三人对坐着吃完面,乘乘被方柔带去洗漱,等她穿戴好再回来前厅,只见萧翊已将碗筷都收拾妥当。
他挽起袖口干活,精壮的手臂青筋隐现,在灯幕下透出一种别样的男性张力。
方柔一时出神,忽而在想,他那样高的出身,要从零开始一点一滴学着自力更生,也许比普通人难上许多。
骨子里生来有的习惯打破重塑,并非一件易事,可萧翊的确办到了。
在这一刻,他卸下了那不可一世的傲慢,虽姿态仍优雅得格格不入,干粗活也有一分成大事的镇定从容,细致、讲究,带着不太妥贴的偏执。
方柔心思浮沉,缓步走上前:“我来吧。”
她接过那些碗筷,逐一擦干水珠,忍不住问:“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方柔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其实也已变了。
在京城那段日子,她从不过问萧翊的去向,也不关心他的公务,而现下,两人却像亲密无间相处多年的寻常夫妻那般,吃过饭安顿好孩子,对坐着说些闲话。
萧翊姿态闲适地坐在桌前,翻出杯子倒茶,“上回让李明铮探了探这帮马贼的底,留了几个活口派人秘密跟去,还在确定最后的部署。”
方柔惊讶地瞥了眼萧翊,显然没料到他这样坦白,更没想到此事进展如此顺利。
她顿了顿,又问:“不怕被报复么?”
萧翊轻笑:“他们自然会蓄意报复,只不过,我先攻心。”
方柔不解地看着他。
萧翊神色自得:“若有利益冲突,联盟自内瓦解,其心各异便能逐一击破。”
方柔一时讶然,她无话可说,默默忙着手里的事。
她想她的确很了解萧翊,某个方面,某个时刻,她知晓萧翊很聪明,更善于运筹阴谋,如他一如以往的傲气,他有这样的资本。
她最初只觉着,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厉害的人?当然,她彼时并没料到,这一份“厉害”最后也会落在她的身上。
二人的关系回到当下,有些当初的影子,于是,方柔又有了这样的感慨。
萧翊的确很厉害,手段高,会令人下意识心生叹服。
方柔又听他道:“放心,阿柔。今后西北一带必然安定如初。”
她默默应声,回过身,怔怔望着他。
萧翊挑了挑眉,方柔缓声道:“你该回去了。”
他握着杯子,轻轻摩挲杯沿,忽然站起身,吓了方柔一跳。
她紧张地看向萧翊,不自觉往后挪了半步。萧翊勾起嘴角轻笑:“要赶我走?”
方柔:“你、你要干什么!”
她背手,五指紧紧捏住柜角,萧翊一直盯着她,这眼神令她心跳飞速。
谁料他笑意更浓,只站在原地就已令方柔慌了手脚。
他沉声:“阿柔,早些休息。”
方柔目送他离开,等到院门被关紧,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夜无梦,方柔睡得好。
今日书院旬假,乘乘跟着方柔先到杨楼街,她安顿好女儿,拿着那份烫手山芋般的请帖,最后还是随谢镜颐去了穆宅。
谁料谢镜颐将她送到大门外,又说镖局有差事,不能陪同,将方柔一人留在穆宅,郑重地托付给了穆珩。
方柔只道师兄鬼迷心窍,一门心思认定穆珩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他看人看事多年如此。莫说裴昭,就是萧翊,谢镜颐初时也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穆珩见方柔赴约,自然欣喜若狂,忙将她亲自带入园中。
穆夫人此际在招呼贵客家的女眷,瞥见方柔随穆珩进来,眉心直跳,没料到她居然这样厚脸皮。
可一时抽不开身,只得不住地瞪穆珩,她的宝贝儿子满心满眼只有方柔,哪留意得到这份不满。
穆珩将方柔安置在穆府表系女眷那桌,俱是本宗外嫁的表姐妹,大家都是宁江人,都与方柔有一面之缘,她们倒还算好相处。
穆珩悄声与方柔说稍候,他还需出外迎客,方柔让他顾好手底的事,本也打算稍坐片刻便提前离去。
她静听着穆家姐妹闲聊,都是家长里短,说婆家、说郎君、说孩子,偶尔与方柔搭几句话。
方柔无意间扫过席前两桌,长富和罗万安在旁候着,她猜想那里坐着的应当是穆家的贵客。
她刚打算收回视线,却忽然察觉有道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叫她无法忽视。
方柔心底一沉,悄眼瞥了瞥,只见是个留着胡子的壮汉,穿着打扮与中原男子无异,可模样却有些怪。
只一打眼,方柔更加确定那人在盯着她打量,目光里并无善意,全是审视和侵犯。
她被看得不自在,稍稍别过身,这一下,又瞧见穆夫人正皱眉望着她。
这回是前后都不痛快,她只盼穆珩早些入席,她与他说清楚讲明白,也好尽快脱身。
酒水开了第二轮,方柔没瞧见穆珩的影子,长富却神色古怪地凑上前来,先与各位小姐见礼,随后示意方柔借一步说话。
方柔以为穆珩有事相告,与长富走到园子外边避开人声。
只听他道:“方娘子,贵人邀您别院一叙。”
方柔好奇地望了长富一眼,只觉他今日说话古怪。
她以为穆珩又故弄玄虚,低声问:“他有说是何事么?”
长富讪笑:“方娘子一去便知。”
说罢,他在前引路,方柔不作他想,慢慢跟上长富。
穆府今日摆宴后园,长富所说的别院在东边小花园旁,方柔第一回 来穆府,只觉小小的宁江首富竟有这般排场,穆宅勾栏画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处别院分外幽静,就藏在假山之后,若没人带路实在不好寻找。
长富恭谨地请她入内,站在屋外再没往里的意图。
方柔狐疑地望着他,只见他弯腰俯身,笑容恳切,姿态格外地低。
“方娘子,奴在外候着,贵人自有安排。”
方柔提裙踏进屋里,厅堂并无人影。
她已往里走了几步,心说古怪,刚转身打算问清楚,房门竟忽然被关紧。
方柔一惊,下意识奔上前,不料整个人忽而被搂进怀中,她刚要张嘴惊呼,宽厚的手掌已捂住了她的嘴。
第83章
◎迷烟◎
“有迷烟, 别动。”
方柔一惊,身后那人竟是萧翊。
她越发想要挣扎,谁料萧翊将她越搂越紧,最后几乎是拖到了屏风之后, 他仍不松手。
“这烟催.发.情.欲, 你冷静些。”他没有松开掌, 俯身在方柔耳畔低语,“阿柔, 别犯傻,我若想对你做什么, 何须大费周章跑来穆宅。”
方柔一怔, 终于缓过神来, 她今日受邀到穆家作客,萧翊又怎会暗藏在此?
长富所说的那位贵人是他么?
她的双手仍拽着萧翊的腕,惊惶地抬起头,想要看清萧翊的脸。
他察觉到她的动作,手掌捂着她的嘴,又将她的身子转回来, 两人正对着, 紧紧贴在一起。
萧翊略有不满地挑了挑眉, “阿柔,你也太小瞧我了, 我对你何须用上迷烟?”
方柔瞪着他,这番混账话让她的脸逐渐发暖,耳梢通红。
萧翊敛眸, “什么眼神?”
方柔呜咽着说不清话, 萧翊将她抱到窗边, 稍稍撑开一丝缝隙让空气灌了进来,过会儿才松了掌。
她旋即拍开他的手,“你无耻!”
萧翊紧搂着她,不让方柔挣扎,她越反抗,两人却贴得越紧,哪怕时至今日,只要萧翊勉强,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到最后,萧翊用了几分蛮力,将她的脑袋按下,牢牢地贴近他的心前,沉声道:“带你看出好戏,你才知晓谁无耻。”
他的声音仿佛自她耳畔震鸣,有一阵空山投罄的回响,莫名令她安下心来。
方柔皱眉暗忖,实在想不通萧翊为何前来此处,而长富所说的贵人又是什么来历?
他将她骗来此处,语焉不详,看来并不是穆珩安排的一切。
方柔轻轻推了推萧翊,他察觉到她没有最初的抵触,这便松了劲,又给她递了块素净的帕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将口鼻捂上。
方柔半信半疑,因她被萧翊戏弄过许多回,最后还是顺从照做。
也当此际,萧翊忽而搂住她的腰,援墙而起,飞身坐到了横梁之上。
方柔没防备,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萧翊的小心思再次得逞,他暗自隐笑,故意贴近方柔,她全然不觉。
二人在横梁坐好,眼见屋外有动静,萧翊抬指放在唇边,示意方柔默声静看。
她皱眉,隐约听见长富谄媚讨好,心中暗暗称奇。他面对穆珩都不曾有这样的姿态,这所谓的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地,方柔再不必猜测。
房门被人拉开,有双金纹软靴踏了进来,方柔只瞧见他模糊的背影,随后,门再次关紧。
方柔意外地看了看萧翊,他垂眸望着惊慌失措的方柔,嘴边始终带着丝笑。
那人现在外头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忽而低笑起来:“小美人儿,你躲去哪?”
方柔一怔,面露讶然,她下意识地握住萧翊的手,他的掌覆盖上她的皮肤,无声示意她无需害怕。
那人语气下流,说话还带有些口音,并不像正统大宇官话,也不是西北当地的方言。
方柔觉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待那人绕过屏风,方柔瞪大了眼,五指一收,萧翊垂眸望着她,知晓方柔对这人的样貌并不陌生。
她愤然地望着来人,他正是方才在席上打量她的那位穆府贵客。
男人走到内室,只见里面空无一人,登时有些恼怒:“穆老贼竟敢愚弄老子!臭娘们儿能躲哪去?”
言罢,他刚打算提步离开,说时迟那时快,方柔还未瞧真切,萧翊弹指轻挥,一道黑影朝那男人飞驰而去,他应声倒地,登时没了动静。
方柔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望着萧翊:“你!”
萧翊冷眼拂过昏迷的男人,握着方柔的腕,“别怕,人还没死。”
言罢,他再次搂着方柔飞身落地。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踢了踢那男人,见他颈后有道淤痕,想必是方才受萧翊暗器所致。
方柔转过身,“萧翊,你为何来此?”
萧翊走到那人身边,抬脚将他翻了个身,好似十分嫌弃那般,悬着手指在他怀中摸索,最后竟抽出一封密函。
他轻哼,抽出帕子擦干净手,这便抖开那封密函,徐徐看过,似乎放下心来。
方柔见他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有备而来,不待再问第二句,萧翊低叹着,神色复杂地望向方柔,“这人是马贼,还算个小统领。”
方柔瞠目结舌,目光落在昏迷的男人身上,又看向萧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萧翊将密函收好,“本想早些告诉你,穆家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怕你怪我居心叵测,反倒更亲近穆珩,上了他的当……”
他顿了顿,冷哼一声:“不过也罢,你知不知晓都好,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方柔一时犯怔,竟口不择言:“你、你又是什么好人?”
萧翊抬眸瞥了她一眼,忽而逼近方柔,她转身想逃,不料萧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压上来,眨眼将她困于墙角。
“我不是好人,我现在就趁人之危,反正你也不打算原谅我,我总得讨些好处。”
他俯身,方柔抵着他,别过脸,“萧翊!”
她喊住他,还不待反抗,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长富在外关心:“乌旗长,老爷让您尽管放心休息,一切有他张罗。奴就在院里候着,您随时吩咐!”
方柔怔然望向萧翊,他顺势捂住她的嘴,忽而语气生硬地对外骂道:“滚出去。”
他故意说着转腔的官话,模仿那马贼的口吻,长富果真应声离开。
萧翊回眸看着方柔,这才道:“现在信了么?”
方柔紧张地点点头。
他松开手,又问:“阿柔,你没听出来了?”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向萧翊。
他道:“这马贼说话的腔调你没觉着耳熟?”
方柔经他一点,忽而醍醐灌顶,惊讶道:“他们是颂余人?”
萧翊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记得我与你说过么?这帮马贼不是乌合之众,背后有高人指点,暗处的势力在替他们打通消息。”
方柔疑惑道:“可颂余百姓也深受马贼困扰,女王近年一直派人在外清剿,总是除之不尽……难不成竟是里外勾结的一伙贼人?”
萧翊眸色微变,语气稍有不悦:“是裴昭告诉你的?”
方柔心底一坠,旋即噤声,她支支吾吾,咬着唇,似乎生怕萧翊会探得更多消息。
萧翊冷淡地转过脸,“他这些年都在为颂余做事,为什么要说他死了?”
方柔一时失言:“我从没说过。”
萧翊再次轻而易举地套得方柔的真心话,他嘴角一挑,心中那份猜测更加笃定。
他不打算让方柔瞧出端倪,只是转话道:“这马贼何沉跟了许久,我早知他今日前来穆宅赴约,所以在此等他自投罗网。阿柔,别太意外,马贼为何不入宁江?因为跟他们勾连的正是穆氏商号。”
“穆老爷里外通吃,玩得一手瞒天过海,在内扮起老好人,收了你们的措安金,转头存进陆永镖局,再神不知鬼不觉运回大宅。穆氏伪善,将百姓抽筋剥皮把血吸干,你们还说他是大善人……”
方柔气道:“你既然早已知晓,为何不早些说出来?”
萧翊望向她,“你们会信么?”
方柔语塞,又疑惑道:“可长富是穆珩的小厮,他不像是……”
萧翊没好气道:“难不成他是真心对你么?比起万贯家财,孰轻孰重?”
方柔一怔,想到穆珩当初为穆夫人辩解的说辞,他无意中已暴露最真实的想法,其实要对等,他从来做不到,她早已知晓两人不同路。
不由心中更恨。
萧翊轻哼:“我追查穆氏许久,从他们每月存在镖局的货箱开始,我知晓他们绝不简单。”他顿了顿,“想必这马贼仗着威风见色起意,穆老爷顺水推舟,只不过他算盘打错了。”
他望着方柔,直教她心底不安。
萧翊冷声:“敢动我的人,唯有死路一条。”
方柔心中大乱,脸梢泛红,支支吾吾道:“你别乱说。”
她还没从萧翊这番胡话中缓过神来,只见他忽而蹬起马贼腰间的短刀,不待方柔反应,刀出鞘,萧翊一掌拍下,那刀刃直插入马贼心口,他尚未清醒,已在无意识中一命呜呼。
方柔一阵低呼:“你疯了!”
她只觉萧翊行事乖张,毫不按常理出牌,长富和穆老爷都知晓她与马贼同在一处别院,人此刻死在屋里,她难逃问责。
萧翊安抚道:“阿柔,你慌什么?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半根手指。”
方柔道:“你想做什么?”
萧翊轻哼:“人死在穆宅,马贼必会兴师问罪,穆老爷自然乱了阵脚,退潮之后,水底才清明。”
方柔怔然望着他,知晓他胜券在握,不免问出心中的疑惑:“萧翊,你知晓我今日会来穆宅么?”
她想知道,是不是在他心中,只要最终达到目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利益在他的手段。
萧翊忽而沉下脸,正色道:“阿柔,若我知晓你会出现在这里,那马贼不会活着踏进别院。”
“你可以怨我恨我,可以一直认为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疯子。可我对你,只有爱错的手段,却从没有过一刻要让你落入险境。我萧翊从不利用女人成事。”
方柔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只要她想问,只要他肯回答,可若她不信他,她信什么也没用。
过了半晌,她本想让萧翊别说些无意义的废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低,吟。
她一惊,抬手忽觉头晕。
萧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垂眸,只见方柔眼神迷蒙,暗道不妙,她方才果然还是吸入了一些迷烟。
方柔浑身发软,想勉强撑起身子却无能为力,她再不挣扎,只得靠在萧翊怀中,五指牢牢地拽着他的前襟,好让自己不往下滑。
萧翊托起她的身|子,神色焦急,他抬指,轻抚方柔额边碎发,低声安抚道:“别怕,我带你离开。”
他搂着方柔的月要,一掌挥开小窗,横手一抱,将她揽进怀里,利落地翻出屋外。
萧翊方才摸进屋内便觉察有迷烟作祟,他当即封穴凝神,故并未中招。
只是棋差一着,方柔警惕不足,还是受了迷烟干扰。
他抱着方柔回到梨园巷,又怕乘乘忽然回家受到惊吓,这便直接将她带回住处。
方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明明入秋转凉,她却不停拨着衣带,低声呜咽着,模样十分委屈。
萧翊将她放下,忙封了她的穴道,嘴里安抚:“阿柔,很快就没事了。”
方柔早已迷了神智,也不知穆老爷从哪弄来的迷烟,竟如此狠辣厉害,只是呛入少许也有这般药力,萧翊简直不敢想,若他今日不在穆府,又或那马贼打算在别处作乱……
思及此,他又恨得怒火滔天。
眼下事关紧要,何沉一直留在丘城配合李明铮部署,他须得冷静不动,不让正事功亏一篑。
那.穴道虽已封闭,可药力发散没那样快,方柔啜泣着,小声呜呜,忽而拉着萧翊的手,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阿翊,我难受。”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由本能的求生欲驱使。
萧翊一怔,关切地轻抚着她的发端,冷汗浸湿她的碎发,方柔面色红润|潮|热,令人一见生怜。
“阿翊,呜……别折磨我了,我难受。”她无意识地乱动,扯着萧翊的袖子。
她撑坐起,急不可耐地搂住萧翊的脖子,以一种极为主动的姿态吻上他的唇。
眼前人是谁,心中人又是谁,方柔分不真切,意识沉|沦。
萧翊从未见过方柔这幅模样,一时怔然,过后被她撩拨得心烦意乱,大掌托着她的脑袋,狠狠地咬进她唇|齿间,压|抑了五年的渴望迸发而出。
哪怕他知晓这只是药物作用,但一时的情迷再不可挡。
难舍难分,方柔快喘不上气,分开了一会儿,眼尾红润,透着湿漉漉的水气,委屈又无辜,粗|重地呼吸着,还没平缓,又被萧翊咬住了唇。
他心底怜惜着她,可动作稍显急躁,更有些不容抗拒的霸道,排山倒海而来方柔最熟悉不过的压迫感。
不待萧翊有进一步的动作,怀中的人,身。子一软,忽而沉沉睡去。
那药力总算逐渐散去,可方柔点起的火却越烧越旺。
萧翊眼尾泛红,眸色如墨,他沉沉地呼吸,捏着方柔细白的胳膊,稍稍一用力便起了阵暗色。
最后,他长叹一声,将方柔安置躺|好,解了外衫独自走到了屏风之后,一阵水声响起。
第84章
◎你又强迫人◎
方柔回转意识之际, 只觉头昏脑涨,那迷烟后劲绵长,令她四肢发软,但身体已无其他不适。
此际尚未天黑, 只是日暮西沉, 余晖透过小窗洒落在地。
她撑着身子坐起, 萧翊正好走进了内室。
她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眼, 察觉自己衣衫完整,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萧翊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不由蹙眉, 语气不悦:“阿柔, 你把我当什么人?”
方柔抬眸看着他,随即转开视线,那眼神不言而喻。
萧翊一时语塞,只得沉下脸坐在桌前。
过会儿忍不住问:“好些了么?”
方柔坐在床边,轻轻点头,“你……去哪了?”
萧翊这才抬眸望了她一眼, 沉声道:“本打算将此事告知谢兄, 不过, 有人比我更心急。”
方柔皱眉,不解地看着萧翊。
萧翊冷笑:“穆珩已去了趟食楼, 说府上出了意外,你与某位贵客因误会起了冲突,现在不知所踪。他费了一番功夫才阻止穆老爷报官, 若谢兄有你的消息, 还盼尽早相告。”
方柔哑然失色, 她沉默了片刻,不可置信道:“师兄定不会信他。”
萧翊轻笑:“这是自然。谢兄应当觉察出此事蹊跷,只面上与他作戏敷衍。”
方柔低声骂:“想不到穆珩竟如此两面三刀……”
萧翊望着她,只说:“待穆珩离去,我已跟谢兄言明此事。他知晓你已回到梨园巷,本打算亲自来一趟,被我劝下了。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先静观其变。”
方柔怔了怔,“你是说,其实穆珩也只是在试探师兄?”
萧翊点点头:“他编纂的谎言太多漏洞,就算穆府想嫁祸于你,也应当想个更缜密的说辞。他既然第一时间找上门,无非是对外表姿态,至于是对谁表态……”
方柔当即领悟:“马贼!”
萧翊低笑:“或许还有一直隐藏在后的第三方。只不过也罢,这潭水越浑,于我们越有利。”
方柔张了张嘴,小声道:“只有你,不要牵扯到师兄和阿嫂……”
萧翊望向方柔,眸色森森,“清剿马贼对宁江百姓来说也是件大好事,为何你始终对我抱有敌意?”
他忽而站起身,朝方柔走去。
她一惊,紧张地抓着被褥,本能般想站起身,可一使力却发现双腿发软。
方柔咬着下唇,不安地见萧翊逐渐|逼近。
“阿柔,我今天还救过你,你就这样恨我?”他站到她身|前,垂眸凝视。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这句话。
第一回,他中毒咳血命悬一线,哪怕不惜命也要得到方柔的答案那般,语气里是绝望和坦然。
而这一回,他居高临下,姿态迫人,明明神色沉静,言语中倒有更多的不解和不甘。
方柔:“我……”
不待她说完,萧翊俯身压近,方柔的胳膊后撤,被迫躲避着,脑袋只得应势抬起。
他的双臂撑在床边,慢慢欺身,盯着方柔的目光灼然而强烈。
方柔抬手抵在二人之间,低声说:“我不恨你。”
他的姿态带着那阵久违的压迫感,方柔心底忐忑,他们的动作太过暧昧,她的胳膊将要脱力。
她没再撑多久,手腕一酸,人往后倒,萧翊疾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
方柔的身子忽而悬空,她下意识低呼,本能地抱紧了萧翊。
两人的姿|势颠倒,萧翊坐在了床边,方柔被迫跨坐在他面前,因先前陡然而来的失重感,她伸出手紧紧搂着萧翊。
由此一来,两个人又贴近了些。
方柔脸颊绯红,因这恼人的姿势羞得抬不起头。
萧翊的鼻息贴在她脸侧,“你瞧,这样就很好。”
他的大掌暗暗发力,方柔的细月要阵阵发麻。
于是在这一刻,方柔意识到关于某些事情,萧翊果然一点也没变。
她挣扎着想落地,萧翊温热的大掌扣着她,还暗中使坏地慢慢往上,方柔大惊失色,抬手又想挥他耳光。
岂料萧翊早已预判她的图谋,迅速扼住她的腕,又将她拉近了些:“阿柔,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眼下,他几乎凑到她的唇边在低语。
方柔委屈得想掉泪,扁了扁嘴,双眸泛起水意,叫萧翊那阵隐藏许久的破坏欲又腾升而起。
“你说过、说过不会这样对我……”她说话的腔调带着不解和抱怨,“你总是不守信用,我果然不该信你。”
“阿柔,我怎么对你了?”他始终没再进一步,不知是不敢,还是博弈的其中一个手段。
他说:“叫我夫君。”
方柔缩着肩怯生生地摇头。
萧翊不太在意,他抬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若乘乘想我们在一起呢?”
方柔一怔,她惊慌地望着萧翊,挣扎得更厉害。
萧翊按着她不让动,闷哼一声,音色稍稍转变,方柔吓得再不敢挪动丝毫。
她低声:“乘乘在哪?”
萧翊知晓她想歪了,不满地瞥了一眼,霎时间松了桎梏。
他扶方柔站好,随后摆袖独自走回桌前。
“我怕事情有变,让乘乘去了镖局找陆绵。”他翻出两个杯子,望着方柔,“多喝些水。”
方柔心底安定不少,这便走到萧翊身旁坐好,轻声道谢,一时遐思不断。
那马贼死了,穆家作何打算,萧翊又有什么筹谋?
今后这平衡被打破,宁江又该何去何从?
她一时纠结,只顾着端杯子喝水。
萧翊瞧出她心神不宁,忽而伸手按住她的五指,方柔一颤,并未抽开掌。
她怯怯地望着萧翊,只听他道:“别胡思乱想,你想问什么?”
方柔小声:“马贼死在穆府,你之后打算怎么做?”
萧翊道:“我之前在镖局找到线索,每半月,穆氏商号都会有几抬箱子存进库房,皆封上穆氏文帖,由陆鸣亲自点数保管。穆家会秘密派人前来库房理货,办妥后即刻送回商号账房。”
“起初,我以为陆鸣与他们蛇鼠一窝,本还有所提防……”
方柔当即皱眉摇头,刚要打断萧翊,岂料他即刻道:“后来我试探了一番,确认陆永镖局对此并不知情,所以陆家只是个幌子,又或者是他们事先选中的替罪羊。”
方柔一怔,“你是说,穆氏在利用陆镖头替他们押运赃款,若事情败露,就将与马贼勾结的罪名推到镖局头上?”
萧翊轻笑:“阿柔,你一向聪明。”
他顿了顿,又道:“那几抬大箱装满白银,我查验过,银子都是西河路的印鉴。你说,这里面有多少是宁江百姓缴纳的措安金?”
方柔气得牙痒痒,“这些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萧翊冷哼道 :“马贼在明,穆家在中间斡旋,其后还有一股势力,这三方歪道滋扰西北多年,原先只在关外神出鬼没,近些年愈演愈烈,不断渗透到大宇境内。如我先前推测,他们抢掠来的财物作三份,只不过具体明细还待李明铮盘问出结果。”
方柔:“那马贼正大光明出入穆府,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萧翊沉声:“早前我让李明铮派人作了一番敲打,马贼那次损失惨重,必然心有不甘,此行大抵是故意来找穆家兴师问罪,所以恨不得拿此作为要挟。”
方柔推测:“你杀了他,打算嫁祸给穆老爷?”
萧翊得意地看向方柔,“你这般知我心意,怎不说是天生一对?”
方柔皱了皱眉,刚打算反驳,萧翊没给她机会,只是继续道:“这草包死在穆府,不管穆氏父子打算如何开脱,他们三方必然会起猜忌,等到联盟不稳内部瓦解,就是我们收网之时。”
方柔闻言一怔,没再说话。
满室静默,过后,萧翊忽然道:“阿柔,若能彻底剿灭马贼,谢兄愿助李明铮一臂之力么?”
她抬眸望着萧翊,郑重道:“我帮你问问。”
萧翊挑起嘴角淡淡一笑。
方柔不想再久留,这便站起身,朝他稍稍颔首。
萧翊也陪她站起,她以为他打算送客出门,谁知萧翊一路随她走出了院子。
方柔眨眨眼,“你、你留步。”
萧翊笑了笑:“阿柔,眼看都要天黑了,乘乘也不在家,不如我们一起去吃些东西?”
方柔摇头:“我吃碗面条就好,你自己去吧。”
萧翊便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开门,“我来宁江也没吃过第二家,你带我去尝尝鲜?”
方柔的五指在他掌间收拢,他用了几分暗力,她委屈道:“你又强迫人。”
萧翊嘴上说:“我错了。”
手却没半点要松开的意思,“一块儿去吧,要么就东水桥那家程记?每回路过都见客满,想来味道不差。”
方柔下意识道:“那家的掌柜从蜀地来,口味麻且重,你吃不惯的。宁江没几家合适,只有临江楼的掌勺是先前京都退下来的,你要吃就……”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只觉萧翊脸上笑意盛烈。
他望着她,眉目似春风,“你很在意我的感受。”
方柔推了他一把,自然没用,恼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别烦我了。”
她说着要走,萧翊发力一拦,将她牢牢拢住,“就当陪陪我?”
方柔咬了咬下唇,默默点头。
随后抬手抵着萧翊,“你别这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可不可以让我自在些?”
她并没有恶语相向,也没摆冷脸,只是带着些委屈和不悦,低声向萧翊提出一个十分合理的要求。
萧翊讶然地望了她一眼,却格外配合地松了手,“好,你的意愿更重要。”
方柔心跳飞速,只低低应了一声,主动迈步朝外走。
嘴里又道:“临江楼在城外,咱们得找辆马车。”
萧翊轻笑:“不必。”
方柔不解其意,随他走到巷口,这才发现石柱边拴了一匹陆永镖局临借的马。
萧翊先让方柔坐好,随即潇洒地翻身而上,方柔的手无处安放,只得拉紧马缰。
萧翊的大掌覆盖上来,他拥紧她,久违的亲密,熟悉的占有欲……方柔在这一刹失神。
她与萧翊,明明不该如此,为何她总像无法拒绝他那般?无论是先前被困在皇宫,出于厌恶或是妥协,又或是现在,说不清道不明……
萧翊拍马离城,她只得靠在他的身前,说好要自在些的,可如今他们的同乘一骑,姿态说不出得亲昵。
方柔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那句话,就这么恨他么?
原先方柔并不清楚,而在此刻,耳畔风声掠过,温热的鼻息洒落,明明过了那么多年,在经历过那么多失望、死心和愤怒后,她本以为彼此见面当视如仇敌。
无论旁人怎样想,方柔知晓自己并没有。
甚至,在这些时日的相处相对后,她对他的抵触已不自觉间消散而去。
她偶尔能在萧翊身上察觉出某些熟悉的细节,那些过去令她心动不已的因子仍然疯狂跃动着,可关于这一点,方柔没有清晰地产生某种意识,当然,她更不愿意承认。
他伤害过她,更伤害过那样多无辜的人。他的疯狂和偏执,以及霸道而强势的勉强,她深信萧翊只是更擅于伪装成君子,将心底的暴|虐隐藏起,想要骗她再次落入陷阱。
她神思不定,临江楼就在前方不远,萧翊策马慢了下来。
他们都低低|喘|息着,到了地方,萧翊翻身落地,又将方柔接下。
再回临江楼,萧翊哪还有最初地谨慎低调,举手投足风流潇洒,惹得伙计以为是哪家了不得的公子哥。
方柔只叹,有些人骨子里生来自有威仪,并非虎落平阳便可轻易磨灭。
顶层雅间一向空置,中秋一过更是淡季,好不容易盼来大手笔的阔绰客人,伙计自然殷勤。
于是,又是同一间屋子,又是同样的摆设。
方柔与萧翊静静对坐。
“你和裴昭——”
“沈姑娘……”
第85章
◎戒备心◎
二人俱是一怔, 方柔随即低下头,快声道:“你先说。”
萧翊一挑眉,“你想问沈清清的下落?”
方柔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我只是想知道, 沈姑娘过得好不好。”
萧翊沉声:“她离开京都了, 我没再见过她。”
方柔讶然地抬起头,看着萧翊不发一语。
“听李明铮和秦兰贞说, 她在邺城做了女讼师,在当地小有名气, 很受百姓敬仰。”
方柔先是愣了愣, 随即眉开眼笑, 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沈清清对她有过善意,方柔也从来没认为这场恩怨是她们二人的斗争。
或许沈清清一开始对她抱有敌意和看轻,可到底没做出格的错事,从来想与她同在王府和睦相处。如今沈清清没了世家的约束,沈家照样拿着圣上赏赐的荣光,她也总算能过些自在的日子, 再不必因这些是非恩怨搭上自己的一生。
方柔并不确定萧翊对裴昭的计划知悉几多, 她也是事后才知, 沈清清当初卷入了计划的一环,甚至在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难得沈清清全身而退, 如今日子过得尚算不错。
到最后,萧翊身边只留下何沉一人,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他得到过许多, 失去了更多, 这一生回首, 可否会生起悔意?若他当年不行差踏错,若他没谋划宫变,若他安安稳稳娶了沈清清作王妃,成全她和裴昭……
又假若,他当年一疯到底,下旨将裴昭斩杀于天牢,无人营救,她又会走向怎样的人生?他最终没有对裴昭下手,是害怕无法挽回么?害怕她彻彻底底记恨上他,换不来如今维系的一息平和。
最起码,裴昭还活着。到最后,裴昭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此事怪不得萧翊一人,对于裴昭,她本身于心有愧,假若杀人不用刀,她一双手谈何清白?
方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不免心生感慨,面上那抹异色很快消散。
萧翊只瞧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嘴边隐笑,因此刻能讨她欢喜而变得心情舒畅。
他知晓她爱听,就更想与她多说些家长里短的好消息。
“秦兰贞已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子还比满满小几个月,用了两天才生下来,如此对比,你当初没遭那些罪,我心底庆幸。”
他默默说完,撩起眼皮瞥了眼方柔的反应。
她果真脸色微变,紧张地绞着手指,萧翊对她的小习惯一清二楚。
“那她、她受苦了。”方柔慌张地握起杯子,囫囵喝了口茶。
他忽然问:“乘乘让你受苦了么?”
方柔一惊,“什么?”
萧翊望着她,“乘乘也生在秋天,你的身子受得了么?”
方柔心下大乱,紧张地咽了咽,她真不该表现出不应有的好奇,萧翊怎么忽然问起这事……
也怪乘乘嘴巴大,怎就将生辰告知萧翊,让他轻易推算出她这子虚乌有的一段旧事。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不都这样么……”
因为心虚,声音飘浮不着地。
萧翊气定神闲:“裴昭这般不知疼惜你,所以,这就是你们分开的原因?”
方柔一怔,“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
萧翊挑眉望着方柔,只见她面带愠色,“他没对我做什么,我生乘乘没怎么受苦,她这样乖,你不要信口雌黄!”
萧翊立刻道:“你才生产过,他就急不可耐要与你亲近,这叫没做什么?”
方柔上当了,“谁说……”
她刚要反驳,心底那根弦忽而拉紧,忙收了话端,瞪着萧翊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五指不安地紧绞着,呼吸急促,却又不敢再与萧翊争辩。
好险……差些就说漏嘴。
方柔别过脸,支支吾吾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萧翊轻笑:“当然要管,我既打定主意要与你重新开始,这些恩怨旧账,谁对你不好,谁还对你贼心不死,谁敢动我的人,我都得一笔笔算清楚。”
“你无赖!谁答应要与你重新开始?”方柔气恼,“对我最不好的就是你。”
萧翊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她五指一颤,杯子差些跌落,他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摆到一旁。
他轻声:“我对你不好么?”
“你只会、只会折磨我强迫我,我说不要,你从来不听。这不叫对人好,这是蛮不讲理。”方柔瞪着他,将以往积攒的怨气再次吐露而出。
萧翊淡笑着望向她,“所以阿柔,只要我不再强迫你,你就愿意跟我重新开始?”
“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方柔想挣脱,萧翊越握越紧,她的手腕泛起一圈红。
方柔低呼:“疼……”
萧翊没理会,稍稍俯身向前,将她的五指拉到唇间,轻轻嗅|吻着。
“试试看,你还会爱上我,阿柔。既然你身边不是裴昭……”
他嗓音低沉,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掌间,那阵麻痒蔓延到心间。
方柔一时恍惚,随后,她却听见萧翊说:“既然乘乘不知晓她亲生父亲——”
她猛然一惊,趁萧翊毫无防备之际总算抽开了手。
“她父亲是谁不重要!”
萧翊垂眸,轻轻摩挲着手指,语气很平静:“无妨,我知晓她是你和裴昭的女儿。”
他故意将最后那几个字说得很重,一字一句,方柔总觉他话里有话,心底霎时忐忑不安起来。
“反正乘乘不知晓她爹爹是谁,不如认我作父亲……”
方柔一怔,心跳飞速,“不可能,你做梦。”
她察觉失态,忙别过脸,“等她长大,我自然会告诉她身世来历。何况她有父亲,你不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萧翊微微眯起眼,终于问出了那萦绕于心的问题,“你与裴昭,为何没有走到一起?”
局面明朗,方柔抵赖不了。她若扯谎,会被萧翊当即拆穿,毕竟,若她与裴昭始终存续着一段感情,以她的为人,断不会接受穆珩的半点示好,也更不会对外假称寡妇徒添麻烦。
方柔紧张地望着萧翊,她想了很久,最后下定了决心,却只望着他,语气十分冷静:“这件事情与你没关系。”
她知晓,若松了口回答第一个问题,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她无法丈量的难题甩到面前。
说得越多,漏洞越大,线索越全,萧翊定能从些细微的地方察觉出不对劲,届时乘乘的身世便再也隐瞒不住。
方柔一直以为,他如今尚且能像个正常人,只因他知晓局面已定,更认下了五年前裴昭做的局,成王败寇,很公平。
他信奉这一准则,由此,他还存着某些执拗的信条,让方柔可以揣摩他的心思。
思及此,她便更坚定了决心,此事绝不能松口。
破天荒地,萧翊却并没有追问下去,他举杯慢饮,过了会儿又问:“阿柔,难道只要不是我,哪怕是穆珩那种人,你也愿意接受?”
方柔皱眉:“我从来没打算要接受他,更没想过再嫁人。你说话真好笑,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
萧翊一时语塞,现下方柔警惕高,不像方才那般能被他轻易套话。
可经此一番试探,他更能确信,乘乘就是当年秋祭出世的那个孩子,是宁王府真正的郡主。
至于那离奇夭折的女婴……他眼眸微敛。
萧翊没再|逼|问,静静品茶,抬眸远眺向外,便瞧见一片云霞在远天翻涌,西北风光令人叹为观止。
菜品很快传上来,萧翊打量几眼,心底不由发暖。
这些菜虽比不得王府皇宫,但的确都是京都偏好的风味,又或说是他本人偏好的口味。
方柔面上虽嘴硬,可她的确用了心。
两人对坐慢慢吃着,方柔有时还跟萧翊搭几句话,她莫名诧异,也意外她与萧翊独处时,竟还能找回一丝熟悉的感觉。
一顿饭吃得久,免不了放松姿态,方柔因一句话露了笑,萧翊一时晃神,凝望着方柔不说话。
她一怔,抬手摸了摸脸,“怎么了?”
她以为是刚刚咬酱焖小排,脸上不慎溅了汤汁。
萧翊动容道:“阿柔,你看看……我们重新开始并不难,你可以与我好好相处,不是么?”
方柔怔了怔,捏着筷子搓了搓,这便搁下。
“萧翊,不要再与我说这件事了,我们不合适。我可以坦白与你说,我不恨你,也没有那样厌恶你,可有些事情就是回不去,我也不想回去。”
萧翊居然不恼也不急:“最后那句话可免了,我知晓你心意足够。只要你不恨我,不厌恶我,我们的感情起码是向好的。阿柔,话别说太满,重新开始并非毫无可能。”
方柔与他说不通,到最后,萧翊竟还拿她以往的那句讽刺来堵她的话。
她不想再纠缠,只叹了口气,叫来伙计结账。
萧翊哪曾试过让女子掏钱袋,当即拉拉扯扯,方柔有些烦了:“你若再说,下回我再不与你出来吃饭。”
话说完,立刻又起了悔意,怎么好好的竟说起下回,哪来下回……
她脸一红,却还强装镇定。
萧翊闻言果真喜上眉梢,当即松了手。
方柔慌乱地掏出些碎银子,连找零也不要了。
她还嘴硬:“我只是不想跟你纠缠,萧翊。更何况我本就不欠你,免你倒打一耙说我贪图富贵。”
萧翊自然不理,“无妨,我等着下一回。下次换我,如此有来有回自然更好。”
方柔恼急了,却又无法回嘴,只怪自己口不择言。
吃过饭,天已黑透,乘乘在陆永镖局有陆家照看着,按理方柔无需牵挂,但她一想穆珩今日去过食楼,到底还有丝不安。
萧翊想与她在河边散步消食,可方柔心不在焉,他也变得兴致索然。
两人只走了几十步,这便回身折返,什么好景致也没瞧见。
萧翊关切道:“你在担心乘乘?”
方柔默默点头,“我们回去吧。”
萧翊无声应下。
伙计牵来马,方柔率先登上马背,居高临下望着萧翊。
他抬眸望过来,临江楼外的灯笼发出灼眼的光,那些光落在萧翊脸上,让他整个人又添几分朦胧的懒意。
她拉着马缰,心底不知作何思索,只眼看着萧翊抚上她的手腕。
还没察觉到他用力,萧翊已翻身上马,她落入他怀中,回程一路沉默,心中却想了许多。
她已不再是懵懂少女,她经历过许多事,这一生认真爱过人,全心全意,赴汤蹈火那般……她被人辜负,也辜负过旁人。
可感情无非此消彼长,又有何亏欠一说?
得到过,失去过,这一生也渡不得他人,她也只得自渡。
她紧贴着萧翊的胸|膛,夜风从她耳畔呼啸而过,盖不住他空堂有力的心跳。
他的手掌拉紧缰绳,皮肤之下青筋隐现,方柔垂眸,低低叹息。
第86章
◎我跟你的女儿◎
二人将马牵回镖局, 本想顺道接乘乘回家。
可轮值的镖师说,孩子们在此吃过晚饭,陆绵便带着乘乘回了梨园巷,眼下还未归来。
萧翊将马交代好, 又随方柔一道往家走。
宁江城的夜集已布置开, 二人穿梭其中, 缓步慢行。
萧翊想起他初来宁江那夜,形单影只, 长夜寂寥。
而今他尚能陪在方柔身边,她不再排斥与他单独相处, 甚至还能放下戒备心那般, 一如过去他们曾有过的好时光。
她时不时会放慢步子, 嘴里没说什么,可他知晓方柔在打量那些小摊摆出来的稀奇物件。
中秋才过不久,许多人家将空余的宫灯低价出售,倒是很有生意头脑。
方柔盯着一只小老虎宫灯看了几眼,只觉做工惟妙惟肖,一时没留意身旁跟着萧翊, 只想乘乘应当会喜欢。
她停了步子, 那卖货的女郎瞧出方柔的兴趣, 忙提起宫灯递到她面前。
“这是最后一盏了,你要喜欢我便宜卖你, 也好早些收摊回家去。”
方柔接过提绳慢慢打量,越看越欢喜。
还不待她问价,萧翊已掏出了钱袋, “要了。”
那娘子喜上眉梢, 忙道:“郎君真爽快, 二十文,不多要!”
方柔“哎”了一声,不及阻止,萧翊已将钱数给了对方。
方柔低声道:“我还没看好。”
萧翊笑:“看没看好也无妨,先买下,不喜欢就少看几眼。”
方柔嘟囔:“霸道……”
萧翊听见了,却不搭话,意味深长地望着方柔,转即道:“你不属虎,为何看中了这盏?”
方柔没多想:“是乘乘……”
她一怔,忙转口:“是乘乘想集十二生肖,我见着有小老虎,就留意了几眼……哪想你开口要了,想拒绝也抹不下脸。”
萧翊乐于见到她慌乱的模样,他逐渐察觉到,方柔面对他逐渐没了戒备,心底瞒着的秘密总是呼之欲出。
他逗她:“乘乘也不属虎吧?她是小兔子。”
方柔啊了一声,实在学不会骗人,支支吾吾敷衍过去。
萧翊恶劣地步步紧|逼:“我跟你的女儿,才是小老虎。”
方柔心底一坠,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半晌才结巴道:“你别胡说了……”
她埋头,快步朝前走,手里捏着那盏花灯越看越刺眼。
她总觉得萧翊话里有话,可实在想不通,他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而且,方柔很确信,一旦萧翊知晓此事,他必然会作出些卑鄙的手段以此逼迫她接受。
萧翊被她甩在身后,嘴边隐笑,阔步跟上方柔。
二人走回梨园巷,方柔的灯被萧翊接了过去,她没拒绝,反倒像摆脱烫手山芋那般。
她隐约瞧见家中昏暗,心底诧异,还以为乘乘又哄着陆绵偷跑去城里疯玩。
路过萧翊家门口,却听得赵铁云的声音:“乘乘,你老是欺负绵哥儿,得亏他脾气好。”
乘乘不服气:“他脑袋笨,怎么能说我欺负人。”
方柔一怔,往里瞧了瞧,这才见乘乘和陆绵正搬了小凳坐在院里,赵铁云在教他们做宫灯。
萧翊跟上前来,轻轻拢着方柔的肩,微微俯身,声音贴上来,“进去坐坐?”
方柔一颤,稍稍挣脱他亲密的虚抱,忙提裙走进院里。
嘴里道:“乘乘,你欺负绵哥儿还少?少顶嘴。”
乘乘闻言回眸,先见着秀眉紧蹙的方柔,又瞧清楚她身后的萧翊,登时喜笑开颜。
她扑上前:“阿娘,你与翊叔去哪啦?”
她探过脑袋,瞧见萧翊手里提着的宫灯,“哇!小老虎,我就……”
方柔一惊,忙捂住她的嘴,打岔道:“时辰晚了,绵哥儿陪了你这样久,也该回镖局休息了。”
乘乘已挣脱方柔的控制,几步跑到萧翊面前,萧翊顺手将宫灯递给她,“乘乘,你娘亲特地买来送你,喜欢么?”
乘乘笑得眉眼弯弯,开心地点了点头,霎时将刚才的感叹抛之脑后,与陆绵走到一边玩宫灯。
赵铁云也站起身,大笑:“阿翊,你与方娘子?”
他没将话说透,只是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二人,方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要解释。
只听萧翊道:“阿柔托我办些事,办妥后我们一块吃了顿便饭。”
听着像什么也没说,可措辞称呼引人遐思。
赵铁云一脸揶揄地挤眉弄眼,萧翊却只是淡淡笑着,方柔再想作解释,无非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只得又对乘乘道:“乘乘,该回家了。”
谁知乘乘提着宫灯笑:“阿娘,你与翊叔说完事情了么?我和陆绵今夜也可以去舅舅家睡,不打搅你们。”
赵铁云闻言大笑,忙叹乘乘人小鬼大。
方柔俏脸生红,忙喊:“谁教你这些胡话的?读书读到脑袋后边去了么!”
她几步向前,抓住乘乘的胳膊,又看了眼陆绵,“绵哥儿,你如何回家?”
陆绵道:“方姑姑,我可以自己回去。”
赵铁云道:“还是我送你,近来城里并不太平。”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方柔不由自主地瞥了眼萧翊。
只见他朝着赵铁云稍稍颔首,似乎二人有未明言的默契认知。
陆绵很有规矩地谢过赵铁云,萧翊也低声与他说了句嘱咐。
小院安静下来,乘乘埋头摆弄宫灯,方柔看着萧翊没说话,长睫轻眨,随后带着乘乘往外走。
萧翊背手站在院里,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方柔刚踏出门槛,萧翊忽然道:“阿柔,我今日所问之事,劳烦你代为转达。”
方柔怔了怔,回过神来,侧过脸对他点了点头,这便催促着乘乘往家走。
此事之后又过几日,宁江风平浪静,方柔和谢镜颐却都有山雨欲来的忐忑。
谢镜颐隔天听方柔说完那日在穆府的遭遇,差些没忍住要提刀去穆氏商号兴师问罪。
而出乎方柔的意料,穆珩竟敢再到食楼露面。
也如谢镜颐和方柔所推测,他仍秉持死鸭子嘴硬的作派,假惺惺跑到方柔面前嘘寒问暖,说一场误会,又说那位贵客必然是遭了暗算,穆府已报官处置,让方柔不必再担忧。
方柔静观其变,顺着他的话茬说那日在别院没见着穆珩,提前离开了,对于之后的变故并不知情。
穆珩敷衍着,连声说是他的过错,人品虚伪,方柔只觉厌恶非凡,可又因着大事未成,只得按兵不动与他周旋。
萧翊所托之事也有了进展,虽谢镜颐恨不得对穆珩杀之后快,但并未对萧翊全然改观,只说若能为百姓谋好处,他可以说服陆鸣与朝廷秘密合作。
说来也奇,自从裴昭调查得知萧翊的真正目的,又因城中发生的几桩意外,沈映萝对萧翊少了些偏见,甚至还说也许他果真浪子回头,由此上回中秋夜才会破天荒让他进食楼吃饭。
谢镜颐不置可否,但面对妻子改换态度一事,他也不再多嘴,只盼着早日成事,将萧翊这尊大佛送走。
李明铮密派特使前来宁江,由萧翊和谢镜颐牵头,陆永镖局愿意合作,暂时维持现状不与穆氏商号交恶,仍继续替他们押运赃款,以此调查出马贼的老巢所在。
事情进展尚算顺利,好事逢双,萧翊隐约察觉得到,方柔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
起初乘乘三不五时给他送些糕点生果,一开始他以为是小姑娘心底向着他自作主张,直到那天乘乘来送冬蜜梨,不慎说漏嘴。
“娘说你惯爱吃梨,叫我送些给你。翊叔,为什么我觉着娘亲很了解你似得?”
萧翊一时怔然,却只说:“因为你娘心软,对每个人都上心。”
乘乘点点头,“是这样,人人都说阿娘好。翊叔,你觉得呢?”
萧翊摸了摸她的脑袋,掰开一个蜜梨,递给乘乘一半,“没人比她更好。”
咬下一口,心底的甜要沁出来似得,这阵久违的愉悦蔓延开,萧翊从未觉得西北竟这般好。
乘乘童言无忌:“我觉得你也很好,要不你再想想法子,多讨阿娘欢心?只要她肯松口,你便能做我爹爹啦!”
萧翊失笑:“你娘和舅舅对你这样好,为何仍想要个爹?”
乘乘又作出要与他说悄悄话的姿态,让萧翊俯身凑近。
她踮起脚,在他耳畔神秘兮兮地说:“不是我想找爹爹,其实我只不过想有个人疼惜阿娘。就像话本里说的,冷了热了多几声关心,休沐时带她外出游玩……”
萧翊一怔,没想到乘乘竟存着这份心思。
原来并非是她执着于要家庭美满,而是,她希望方柔能有个知心人陪伴。
乘乘又道:”翊叔,我再给你支个招,其实你别看阿娘整天管着我,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其实我知道她可爱凑热闹了。听舅舅说,她打小就爱新鲜好玩的事物,等你得空,找些机会带阿娘出城逛逛,她必然喜欢!”
他一时无言,对着孩子还留着正经的那面,半晌才说:“乘乘,感情勉强不来。若你娘亲愿意,她会让旁人知晓的。”
乘乘似懂非懂,捧着半个梨默默吃完。
萧翊那日送走乘乘,打算去趟镖局与陆鸣议事,正遇着方柔也出门。
他放慢脚步,刻意等方柔关门上锁,她没避嫌,倒是很主动地问了一句。
二人并肩朝巷外走,她又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快入冬了,宁江这边早晚很凉,你记着添衣裳。”
萧翊讶然地望着她,语气很小心:“阿柔,你关心我?”
方柔没否认,抿了抿唇,“我只是见则直言,你不要想太多。”
萧翊轻笑道:“我就当你在关心我。”
方柔不与他争辩,默默往前走。
二人将在巷外分别之际,萧翊刚要与她道别,谁知她又停下步子,抬眸望向他。
“之前事情多,一直耽搁着没给乘乘过生辰,我们商量好明日替她补过……她说,想要你也来。”
萧翊一怔,随即挑嘴轻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早已备好了生辰礼,明日必定到场。”
方柔一时无话,只轻轻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眸。
发现萧翊竟还站在原地静望着她,不由一怔,迟疑道:“明日师兄和阿嫂在,陆绵一家三口也来,我晚些与三娘商量,她和铁云哥若不介意,便一同凑个热闹。”
萧翊笑望着她,一股从未有过的归属感油然而起,这是几个美满之家的聚会,而他并没有被排斥在外。
他长在帝王之家,朝堂后宫尔虞我诈是家常便饭,哪怕太后最终宠冠后宫,可他知晓他的爹娘并非寻常人,他也从没有体会过所谓的烟火人气。
这么多年以来,他游历四海,见过形形色色的民间家庭,夫与妻,老与少,一家和睦美满,他默默感叹,心生艳羡。
以前他没明白,其实方柔要的事物那样简单。
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再不可能有,可老天似乎见到了他诚心赎罪的种种,总算愿意网开一面,萧翊一时感慨,久久说不出话来。
方柔又说:“你若没旁的事,明日早些回来。”
说完这话,她忙转过身,快步离开了梨园巷。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语,一切合乎情理,她与陆鸣、与谢镜颐也这样说,可为何面对萧翊,这话说出口总觉得古怪。
倒似……一对夫妻间惯常会有的叮嘱。
萧翊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阿柔,我明日一定早些回家!”
他的话里带着浓烈的笑意。
她埋头不敢回眸,快步朝前走,心乱如麻。
一转月,天时逐渐转冷,眼看着霜降将至。
第87章
◎那阿柔你喜不喜欢?◎
乘乘的生辰本在中秋之后, 只因各种缘由往后耽搁许久,方柔问过乘乘的意愿,得知她仍想跟家人一同庆贺,这便作主牵头, 也算几家人凑在一起看个热闹。
剿匪一事说开之后, 谢镜颐对萧翊的态度虽算不上天翻地覆, 但二人已能心平静气地说上一会儿话。
谢镜颐几次想问他武功忽高忽低一事,最后又怕问多错多表错意, 这便按捺住好奇。
因着连同剿匪一事,萧翊与谢镜颐、陆鸣三人来往频密, 期间也没故意隐瞒赵铁云。
赵铁云心中记恨马贼, 得知有次机会, 主动请缨要助李明铮一臂之力。
不过萧翊有所保留,并未与陆鸣明言身份,只说是自家兄弟在官府当差,由此机缘巧合。
谢镜颐心知肚明却不说破,也怕好事人察觉方柔和萧翊过去的纠缠,于她不利。
方柔与陈三娘说过此事, 顺道也征求意见, 因她住的地方并不宽敞, 只怕几家人凑在一起转身也没余地。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将乘乘的生辰挪到她那儿办, 萧翊自然求之不得。
她告别陈三娘,又去敲了柳大娘的家门,应门的竟是柳向婉。
她得知方柔来意, 稍一犹豫, 才黯然道:“先贺乘乘又长大一岁, 只怕这回要拂了你的好意。”
方柔顺口问了句原委,却见柳向婉垂眸一笑:“有人找我二婶说亲,偏巧便说了明晚一块儿吃饭见面。”
方柔一怔,忙笑着说恭喜恭喜。
“怎么先前没听大娘提起?这是好事,先恭喜柳姑娘了!”
柳向婉轻笑:“也就是前几日定下的,是二叔在世时的旧相识,他们全家早年搬去丘城做药材生意,所以这些年来往少了,我先前也没见过。”
方柔笑着颔首:“听着就是门好姻缘,知根知底总归错不了。”
柳向婉面露羞怯,忙说八字没一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知晓萧大哥眼光高,该要及时止损。”
方柔又是一怔,没料到柳向婉竟会忽然与她说起萧翊,更直白坦然地将心事和盘托出。
“方娘子,你与萧大哥很般配,不是么?”柳向婉朝她眨眨眼,忽而掩嘴笑起来。
“没有的事。”她忙摇了摇头,又抿嘴笑,“明日盼着你有好消息!”
她没再跟柳向婉纠缠这话题,彼此交托了祝福,就此分别。
当夜,乘乘得知了安排,兴奋得深夜不眠,在床上跟煎鱼那般翻来覆去,掰着手指说期待,吵得方柔也睡不踏实。
翌日一早,方柔送乘乘去书院,顺道采买食材,再去了食楼帮忙,过了午饭的点才回梨园巷。
陈三娘与她搭手在院里处理食材,过不久沈映萝也提前打烊来帮忙。
三个女人坐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方柔本还以为柳向婉被人说亲一事尚很低调,没料到她还没主动说,陈三娘已煞有介事地跟沈映萝八卦起来。
“说是丘城韩记药材铺的少东家呢!我先前摔伤了腰,有几味药宁江买不着,大夫叫我去丘城补齐,碰巧见过一面,生得斯斯文文,说话轻声细气,与柳姑娘瞧着倒相配。”
沈映萝附和道:“我觉得此事能成,韩大夫早年还出诊的,在丘城名声好。”
陈三娘诧异:“原来沈娘子原先在丘城谋生?怎么……”
沈映萝忙道:“省城生意难做呀!宁江生活惬意,日子也舒心些。”
方柔一直默默听,见沈映萝面不改色地换了话题,嘴边隐笑。
不料陈三娘忽然道:“你们瞧瞧,柳姑娘后来居上,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阿柔,你又作何打算呀?”
她这一问令方柔猝不及防,手里的活儿顿了顿,才道:“什么打算?”
陈三娘揶揄她:“咱们仨都是自家姐妹,别怕羞!我问的是阿翊跟你的好事儿!”
方柔忙摇头,刚想解释,不料她继续道:“别说我和云哥,就连你阿嫂也瞧出来了——”她转头看向沈映萝,挤眉弄眼,“对吧,沈娘子?”
沈映萝面色沉静:“我嘛,倒是无所谓,一切只看我家小小喜欢。”
她说这话时毫无阴阳怪气的深意,只静静瞥了眼方柔,反倒叫方柔心底暗生古怪。
陈三娘来劲了,“那阿柔你喜不喜欢?”
方柔被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说起我了?我与乘乘过得很好,不再想这些。”
陈三娘只说:“若是喜欢,开始一段新感情倒无妨。若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方柔下意识望了她一眼,本还以为她要强拉鸳鸯谱,不料她只让她由本心行事,一如她从来所求。
若是喜欢……她心有惴惴。
临近傍晚,萧翊三人从镖局一同结伴归来,他们进门时有说有笑,瞧着像是相识相知多年的好兄弟那般。
赵铁云率先开口解释,陆鸣还有些琐事,慢一步携家前来。
随即进屋放下了佩刀,又折返到院子问陈三娘需不需要搭把手。
谢镜颐则大喇喇地搬了张板凳,默默坐在沈映萝身旁接过一把豆角摘段。
方柔正巧站起身,捧着一摞甜柿,萧翊很自然地伸手去接。
她抓着竹篮没松动,抬眸瞥了他一眼,声音很低:“我自己来就好。”
萧翊的态度不容拒绝,轻轻拍抚着她的手背,她逐渐松了五指,他轻笑:“拿去冲水么?”
方柔点点头,“拿盐巴搓一搓。”
她说完,放不下心,还是跟着萧翊走到水井旁,手里捧着盐罐递过去。
萧翊的五指修长如玉,握着金澄澄的柿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他是晒不黑的体质,哪怕这些年在外奔波,也不见风霜摧残。
方柔静静地望着他干活,他如今穿着常服,跟普通百姓无异,除了眉宇间那丝缕岁月淬炼的沉稳,面目一如玉山照人,留有少年意气。
她不由在想,若他不是宁王该多好,若当年她没跟他去京都,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这样好的一个男人,或许能一生记得他带来的美好。
方柔一时出神,直到萧翊站到面前,俯身凝视她,“阿柔,你在想什么?”
她一怔,忙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一个柿子,递给萧翊:“尝尝吧?很甜的。”
萧翊伸手接过,笑着抛起柿子,又伸手接稳,“我剥给你吃。”
方柔难得没说拒绝的话。
她接过竹篮,把柿子放到院里摆好的那张圆桌上。
乘乘去了书院,放课后便跟陆绵一同回了镖局,晚些一齐到。
今日本也是她生辰,方柔不愿多管,由她开心便好。
天际擦黑,沈映萝和陈三娘今夜下厨,方柔当帮手。
三个大男人坐在院里闲谈。
谢镜颐剥着瓜子,赵铁云不住给他俩添茶。
萧翊忽然道:“李明铮已调查清楚,马贼搜刮的钱银三分,马贼自得四份,穆氏得其二,余下那四份就分散给丘城各级官差。”
他顿了顿,“近来那伙马贼的胃口越来越大,据说颂余也出力开始围剿,他们日子不好过,马贼刀尖舔血死伤多,自然怨言多,妄图多得两份,如此一来必然要另外两方退让。”
谢镜颐皱眉道:“所以那马贼当日前去穆府,就是为了分赃不均一事?”
萧翊点点头:“应当不错。”
赵铁云叹了口热茶,啧啧感叹:“阿翊杀了那马贼,正巧将屎盆子扣在穆老爷头上,这下他们三方猜忌对方,联盟越发不稳固!”
萧翊轻笑:“这只是其一,真正让他们起内讧的到底还是利益不均。马贼之后还有幕后指使,那人必然不满足于区区四份赃款。”
谢镜颐插话:“说来也怪,那人既然不敢露面,又如何驱使官差和穆氏为他所用?”
萧翊不语,深望了谢镜颐一眼,眸色如墨。
赵铁云对此猜测不透,索性不好奇,转问道:“阿翊,既然官差中有马贼的眼线,那咱们这次行动该如何部署?”
说罢,他狐疑地扫过二人,面露担忧,显然担心人手不足。
萧翊挑了挑嘴角:“云兄放心,先前李监军不便明言,只怕走漏风声。这回剿匪由云尉营出人马,镖局只作策应。”
谢镜颐特地瞥了他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云尉营三字,不由眉头深皱。
萧翊自然知晓谢镜颐的心思,他微微敛眸,只当不察。
赵铁云却欣喜道:“竟有云尉营出动!”他脸色稍宽,笑了笑,“早几年我刚从老家来西北找活儿,就听说云尉营有位裴大将军骁勇善战深得人心,后来好似卷入太傅谋逆案被处死,实在唏嘘!”
他这话说得轻巧自在,座上两人却都默契地停了动作。
萧翊若不是太了解赵铁云此人心宽口直,甚至会以为他在有意套话。
他举着茶杯,斜眸睨了赵铁云一眼,很快回转视线,正巧与谢镜颐目光相接。
他冷着脸,那眼神像要将萧翊吃了似得。
过了会儿,他才沉声道:“裴将军忠肝义胆,只可惜被奸人陷害。他那样的人品,怎会谋逆?”
赵铁云又叹:“也对,必然是被冤枉。否则皇上怎会下旨追封他为骠骑大将军?我上回听陆镖头说,朝廷还在他老家立了个将军庙……”
他正说着,陈三娘的身影出现在厨房外,一招手:“云哥,来搭把手端菜!”
他哎了一声,几步朝陈三娘走去,接下来的话便就此中断。
谢镜颐按着手,抬眸盯着萧翊,阴阳怪气道:“瞧瞧吧,百姓心底有杆秤,不是一手遮天便能颠倒黑白。”
萧翊轻笑:“谢兄,对阿柔我甘愿低头。但于其他事,不论重新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改变当初的选择。”
谢镜颐瞪向他,还未开口,萧翊又道:“我从未标榜自己是大善人,成王败寇,世间诸事都很公平。”
他被这话噎得不轻,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也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一时气急,竟没了分寸,当即口不择言地骂:“得亏乘乘没养在你身边,否则真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小魔头……”
院门被推开,乘乘的小身子蹦进来,脆声喊:“翊叔,舅舅!”
谢镜颐听得乘乘的声音,霎时面露惊恐,旋即察觉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张大了嘴,再不敢言语,惊慌地瞪着萧翊,却见他嘴边隐有笑意。
萧翊转眸望向乘乘,伸手接住她,将她圈在身」前,又冲谢镜颐挑了挑眉,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88章
◎情非得已◎
乘乘见二人间气氛古怪, 不由仰起头,好奇地望着萧翊道:“翊叔,你跟我舅舅在说什么呀?为何舅舅脸色这么差?”
萧翊轻缓地抚过乘乘的脑袋,垂眸望着她, 并不去看谢镜颐作何反应, “我们说起云尉营以前出过一位大将军, 他也是你娘亲的旧相识。”
谢镜颐大喝一声:“萧翊!”
这语气,分明是在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萧翊眸色一暗, 试探到谢镜颐的反应,心中的猜测更有几分把握。
所以, 乘乘并不知晓几年前的旧事。
乘乘狐疑地看了眼谢镜颐, 又回头看向萧翊, “阿娘的旧相识?”
她疑惑地想了想,“我只知晓裴叔以前在军营当差,兴许他们也认识。”
谢镜颐眼见拦不住,忙道:“乘乘,从外头回来先洗手,否则你娘又该唠叨了。”
此时陆绵也走到桌前, 规矩地朝二人行礼, 乘乘作了个鬼脸, 并不追问,拉着陆绵走向水井。
谢镜颐满脸怒容却不得发作, 他瞪着萧翊,却见他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朝陆鸣笑道:“陆兄, 请坐。”
陆夫人性子沉静, 向来深居简出与外人鲜少来往, 由此只随陆鸣走上前,与他们见过一面,便转身进了厨房帮忙端菜。
碍于陆鸣在场,谢镜颐不便声张,铁青着脸喝闷茶,惹来他几句调侃。
萧翊忽而缓声道:“谢兄,孩子的事归孩子,我们的事自有了断,你无需担忧。”
他这话语焉不详,陆鸣误以为事关马贼,也帮腔附和几句。谢镜颐心底清楚,萧翊想让他安心,并不愿将往日恩怨摆到孩子面前声张。
他的脸色逐渐和缓,但也不想面对萧翊这只千年狐狸,这便找了个由头去厨房,圆桌上很快摆满了碗碟。
今夜的大菜皆有沈映萝掌勺,口味自然不差,乘乘和陆绵围着圆桌流口水,嘴馋难耐。
好不容易待长辈推辞谦让逐一坐好,乘乘这才走到方柔身旁坐好。
陆绵非要和乘乘挤一块儿,长辈相视而笑不阻拦,陆鸣招呼萧翊随他入座,一转头,陆绵也跟父亲争宠,嚷嚷着想和萧翊坐一起。
沈映萝出来调停,再拉拉扯扯,这顿饭吃到后半夜也没完,当即按着萧翊坐在了陆绵身边,总算开席。
俩孩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方柔不断敦促他们好好吃饭,乘乘嘴里鼓囊,还要跟陆绵斗嘴。
萧翊有样学样,也跟着夹菜到陆绵和乘乘碗中,让他们别只顾着玩闹。
二人几个眼神交汇,配合默契,盯着两孩子吃完眼前的饭。
陈三娘噗嗤一笑,不免打趣:“乍眼一看,阿翊倒有当爹的模样……你俩瞧着真像一家人。”
赵铁云开席便猛口喝了几杯酒,此刻酒意上头,呵呵笑着:“我早就说他们相配,正好今晚几家人凑在一起,我觉着此事可好好说道说道!”
谢镜颐只道:“铁云酒量见差,才几杯竟醉成这样?”
方柔不愿主动搭话,免得此事越说越乱,她本着给乘乘过生辰的念头,不愿将心思放到别处。
沈映萝旋即开口岔话题,陆夫人何等精明,当即接上话,风波未起便平息。
萧翊一反常态,只顾着关心乘乘,后来孩子们吃饱先下桌,两张凳子撤下,大家坐得宽松了些,萧翊跟方柔倒挨得很近。
男人间推杯换盏,女子举杯小酌,气氛和乐融融。
吃过晚饭收拾好,几家人又在院子里吃瓜果点心赏月闲谈。
中秋过后月色尚美,总算到了小寿星收礼的时刻。
陆鸣给乘乘送了身新制的冬装,他特地差人从丘城最好的铺子备制。陈三娘则准备了乘乘最爱的几样零食,谢镜颐准备的是他走镖时买来的稀奇玩具。
乘乘心花怒放,笑起来嘴巴要咧到耳后根那般,止不住跟每位伯舅道谢作礼。
萧翊眉眼带笑地望着乘乘,她笑嘻嘻地跑到他面前,眼巴巴地仰头看着萧翊。
方柔也不由自主地望向他。
萧翊自怀中掏出一个方匣子,递到乘乘面前:“乘乘,又长一岁,今后也要平安无疾,欢欣喜乐。”
乘乘忙不迭地点头,迫不及待打开匣子。
她旋即低声感叹,拿起那对金手镯举在眼前,方柔瞧清楚乘乘手里的物件,不免心底一沉,登时紧张地望了眼萧翊。
却见他神色淡然地望着乘乘笑,“喜欢么?去拿给你娘亲瞧瞧。”
乘乘乖巧照做,几步跑到方柔身边,将金手镯拿到方柔面前炫耀。
方柔忍着不安,接过手镯敷衍地扫了几眼,忽而脸色一滞。
这对手镯坠着两个平安锁,竟与几年前那对极其相似。她的心砰砰跳着,不敢转头看萧翊,可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身上。
她忙将手镯塞给乘乘,低声说:“既是送给你的生辰礼,你可要好好保管。”
陆鸣和赵铁云夫妇不住在感慨,谢镜颐不发一语,只恨自己方才嘴快,只盼萧翊未察觉更多。
夜深露重,天气陡然转凉,今夜忽起了冷风。
众人这便散席回家,方柔领着乘乘回了住处,打了热水给她洗漱。
此时屋外竟已寒风呼号,西北的天说变就变。
乘乘掀开被子躲起来,不免搓搓手,睡意袭来,还不忘与方柔说:“阿娘,谢谢你,今年的生辰宴我可开心了!”
方柔低笑着应了一声,轻抚她的碎发,拍着被铺,乘乘闭眼熟睡过去。
她放下床幔,举了灯走出外间收拾,推开门,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肩,下意识拉紧衣襟,将木盆放回小厨房。
再回到院子里,只见一阵风吹过,那棵白杏枯枝随风摇曳。
她提步往回走,身子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朝一墙之隔望了眼。
方柔踌躇片刻,轻轻咬了咬下唇,在小厢房找出了一床闲置的大棉铺盖。
她盯着那棉被看了许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般,双手揽着被子离了家门。
隔壁的院门尚未锁上,她不免诧异,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铁云住的屋子已灭灯,而萧翊的屋里还透着一丝幽光。
她缓步走过去,轻轻叩响了门。
里面先是静了会儿,过后才有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退一步,门已被拉开。
方柔一怔,木然地望向面露惊讶的萧翊,声音低得快听不清:“我……我见转天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厚些的铺盖?”
她埋头,似乎不敢面对。
萧翊伸手一带,将她揽进怀里往屋内走,顺手关上门。
她牢牢抓紧被子,只听萧翊道:“外面冷,进来说吧。”
他稍稍松了力道,但两人仍靠得很近,近到方柔能闻到他身上那阵淡淡的熏香。
她一时有些恍惚,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她应当早已将这独属于萧翊的味道忘却,可在此刻,那阵淡香往她鼻腔里钻,纵横捭阖,占据主导。
说来也怪,萧翊为了掩盖身份,这段时间并未用熏香,那味道忽然从何而来,方柔并不知晓。
她暗自庆幸两人中间有棉被阻挡,起码能让她稍稍冷静不少。
她仍低着头,想要将被子放好就走。
“我帮你放到床上。”她侧过身,快步走到床边。
转过身,萧翊又逼到面前,她一惊,下意识忐忑地抬眸望向他。
萧翊轻轻抚上她的手臂,并没有旁的侵|犯,声音低|哑:“阿柔,你心里有我,对么?”
方柔盯着他,难得没挪开视线。
她没逃避,深深呼吸,只说:“我只是忽然想到你家里可能没有棉被,所以才会来。”
萧翊怔然地望着她,从没想过方柔有哪一日能这样坦然地与他说出心底话。
方柔唇角轻颤,轻轻叹:“也许我做错了,我不该来的。不过我希望你别多想……”
她忽而被萧翊抱住了。
他的力道那样蛮横,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那般,她双手僵在半空,不愿碰他,却也没有推开。
“你让我如何不多想?你说的每件事,我做不到,你也没做到。”他埋首在她颈窝里,声音发闷,“我再清楚不过,你心里有谁,你忍不住会想对他好。”
方柔轻声道:“你误会了,其实我只是习惯对别人好,也许正因如此才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萧翊抚着她的发,“怎会呢?你与我怎又说到招惹不招惹……你救了我,阿柔。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
他不提起此事还好,又说到往事,方柔心底一刺,本还有些许温情却也逐渐殆尽。
“所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方柔终于抬手扯开了他的手臂。
萧翊抬头,方柔的手抵着他,“你伤害过我,萧翊。如果你想听我的真心话……我也不愿说谎,你的确变了许多,有时候我会忘记你曾骗过我折磨我,甚至回想起当初的某些好。可是,哪怕我一时昏了头,可我很难再全然信任你。更何况,感情本就不该回头的,你又何必勉强,又为何总要出现在我面前?”
萧翊忙道:“阿柔,你不用再担忧,我以前想错也做错,可我如今早已不是宁王,你也不会再回到王府,不会有人再胁迫你,也不会再有所谓的正妻侍妾。我不会再伤害你,若你一点机会也不给我,我可以消失在你面前。可你分明不是这样想……阿柔,我可以发誓,从今往后你就是你,你只是我唯一的妻子。”
方柔忙抬手打断他:“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为什么非要做你的妻子,我也可以自己好好过日子。”
萧翊有些急了,“好,不提那么远的事,我们先好好过日子。我与你,还有乘乘……”
方柔警觉地看向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萧翊握住她的腕,沉声道:“无论乘乘的父亲是谁,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想你们喜乐平安,只想弥补我的过错,只想挽回你。”
方柔一时语塞,“没什么好挽回的……我本就,配不上你,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
萧翊一怔,心底那阵闷痛翻涌上来,他忙握住方柔的双肩,可气息不稳,又咳了起来。
“别说胡话,是我、我配不上你。”
他艰难地顺着气,可旧疾不让他好过。
方柔面露惊疑,出于本能般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你怎么了?”
萧翊按着心口,皱眉道:“无碍,老毛病罢了。”
方柔扶他在床边坐好,又默默给他倒了杯水,萧翊喘了一会儿,总算平息不少。
他轻轻握住方柔的腕,将她拉到身前,“阿柔,你相信我,你我之间不再有什么宁王殿下,以前我傲慢,如今早已知晓错得荒唐。”
“我知晓你从来也没要与谁争,你以前那样爱慕我……是我不知好歹。所以,你可不可以回头看看我?”
方柔被他这迫人的姿态追得一时无话,她几次欲言又止,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或到底该怎么与他说。
萧翊的姿态低得荒谬,她何曾见过他这般急切不安?向来八风不动的阴谋家,竟也会有惧怕求而不得的局促。
最后,她只得沉沉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翊忙趁热打铁:“你不必说,你只需看我做没做到。”
方柔神色复杂地望着萧翊,她终于能冷静下来回想他的忏悔。
萧翊的确每次都能说到点上,他认错、他悔过,他说他做错了,原因也深刻,态度诚恳。
方柔心知肚明,她早已不恨他,甚至在当初也没有怀着这样的情绪。
她埋怨,因他的所作所为难过伤心,但说到最后,其实方柔曾渴望过萧翊能懂她,也许他早些看明白,他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与萧翊重逢以来,她从最初的震然和害怕,到后来的好奇和矛盾,再到现在,她甚至能与他好好相处,而且,她会因他的忏悔心软,会因他热烈的追求心动……
这真不该。
他们当初藏了太多谎言,从她决定离开他开始,那些骗局萧翊又知晓多少?他若知悉了所有真相,他还会这样虔诚地认错悔过么?
方柔觉得他们缺少坦白,缺少剖陈真相,包括那个藏在她心底最大的秘密,乘乘的身世。
方柔一直站着,萧翊握着她的手,五指被他轻轻揉|搓,仿佛以前独处时那般,某些小习惯无论过去多久总会在特定的时间激发回忆。
他的目光热切,像要吞噬她那般,方柔内心挣扎,只觉萧翊在某些时刻仍彻底占据主动权。
第89章
◎就亲一会儿◎
她垂眸, 低声说:“你、你让我再想想。”
萧翊见好就收,忙笑着点头:“我等你,你好好想。”
方柔慌神:“我只是说会想,没有说一定会按你的要求做, 你不要高兴太早。”
心底没敢说出来的话是, 免得你又做出些祸事, 连累无辜的人。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几分,“这是自然, 你此刻不愿意,我无非继续等你想清楚。”
方柔只能默默点头, 忽而又道:“你方才很难受么?”
萧翊怔了怔, 轻笑:“不会, 让你担心了。”
方柔瞪他一眼,“我没有,我只是奇怪。你以前……也没有这样过。”
萧翊淡笑:“五年前的事了。”
方柔一怔,下意识道:“是因为、因为……”
萧翊握着她的手,忽而朝前一拉,五指轻轻贴住心口。
方柔一颤, 霎时明白过来, 是那一刺伤及心脉, 习武之人心脉受损自然影响运气调息,这就难怪了……先前种种疑思迎刃而解。
可方柔抬眸望着萧翊, 坦然道:“你不必费心用苦肉计,萧翊,哪怕到如今我也没后悔过。”
萧翊轻声笑:“阿柔, 天地良心, 我可从没在你面前示软。你不必后悔, 是我欠你的,我活该。”
她有些不习惯萧翊这般花言巧语,忙别过脸。
萧翊又逗她:“要看看么?”
方柔疑惑地回眸:“看什么?”
萧翊忽然动手扯衣带,方柔大惊失色。
他沉声笑:“看看你留给我的那道疤,让你解气,也好提醒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方柔吓得忙抽开手,却被萧翊牢牢握住,她皱眉瞪着他:“我不要看!”
她挣|扎的动作忽而大了些,步子没稳住,被床|下的踏凳绊了一下,反而朝前扑去,萧翊忙搂住她,生怕她不慎被磕到。
方柔抬眸,额头蹭到了他的下巴,两人此刻暧昧地抱在了一起。
方柔还没来得及挣扎,耳畔竟飘来一阵忽强忽弱的暧昧动静。
她怔然失色,与萧翊对视着,见他脸色微变,心中霎时明了,那是赵铁云和陈三娘的屋子传来的声响。
方柔脸颊绯红,耳根转瞬变得滚烫,她想撑起身,手往下一压,却不慎碰到了半苏醒的事物。
她又是一怔,下一瞬被萧翊捉住了手腕,身|子猛然被提到了他腿上。
萧翊沉沉叹息,嗓音低|涩:“别动。”
方柔一只手被他钳制着,另一只手只得攀着他的胳膊维持平衡。
那阵暧昧的声响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好似不知疲倦那般。
方柔眼神闪烁,也正是慌乱之际,萧翊垂首,猝不及防在她唇间轻啄。
她一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眸色如墨。
萧翊没让她开口,托着她的脑袋,先是轻轻碰了几回,忽而就来势汹汹地展现了往常的霸道。
方柔挣|扎,萧翊放她缓了会儿,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就亲一会儿,好不好?我忍了许久。”
方柔脑子发懵,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势如破竹,这回她彻底丢盔卸甲。
到后来两人呼吸都乱了,方柔终于得以喘气,无力地贴在萧翊怀中,那边暧昧的动静未停。
她并非懵懂少女,自然知晓情到浓时无人把持得住。
以前她在王府形单影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身边也没人会与她说这些私房话题。
等到她重回西北,日常来往的大多都是经历人事的妇人,她虽不好意思主动说,可听她们毫无顾忌地交换意见,心中也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原来萧翊这般精于此事,或可说,他们两人在此事的经验与探索都由彼此不断磨合而来。
先都是一张白纸,后来就会表达喜好,也会默默察觉对方舒服的瞬间,虽然方柔从未说过,可她心底清楚,她每次都疲惫而愉悦。
方柔忽然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们……一直都这样么?”
她察觉到萧翊搂着她的五指一紧,声音低沉:“人之常情。”
方柔下意识道:“那你岂不是休息不好?”
萧翊沉声笑:“阿柔,你想说什么?”
方柔警觉地正身,忙挣脱了他的怀抱,“没、没什么,我该回家了!”
萧翊低笑:“你慌什么?我说了只亲一会儿,说话算话。”
“我哪有慌。”方柔站起身,连退了几步,忽而又羞红了脸。
萧翊方才这句话,分明是他俩捅破窗户纸那夜,他哄着她时说的托辞。
明明说好只抱一抱,接着又说想亲一会儿,再后来……
少年少女情难自禁,她爱慕他,自然知晓任由发展会发生什么事,可那时她不怕对萧翊交付身心。
那夜她只紧张,因她连听也没听多几句,沈映萝自然不会与她说这事。萧翊耐心十足,方柔害羞不说,可她那晚的体验美妙非凡。
方柔望见萧翊打趣地盯着她,彼此心知肚明,她几乎落荒而逃。
这夜不得安眠。
……
乘乘生辰过后几日,萧翊时常会与谢镜颐一同回来食楼,偶尔陆鸣也随行,偶尔又是赵铁云。
方柔隐约觉察他们的部署将定,只是萧翊没主动提,她也不想过问。
这日男人们谈过正事,又逢上饭点,陆鸣和萧翊被谢镜颐留下吃便饭,陆鸣提前离去,萧翊磨磨蹭蹭留到了夜深。
方柔在帐台忙碌,食楼准备打烊,他便领着乘乘在旁温书。
方柔偶尔能听见萧翊讲书拆文,声音严肃不似平日,的确很有一位父亲该有的姿态。
有他鞭策,乘乘很快完成了功课,一溜烟跑没影去了后院玩蛐蛐儿。
萧翊走到她身边打下手,她推脱几句,自然无果,只得由他喜欢。
前来结账的客人瞧见萧翊,纷纷露出暧昧的表情,不由冲方柔悄悄打眼色,明里暗里分明调侃他俩的关系。
方柔被看得不自在,可人家也没说话,她只得陪着笑,差些打错算盘,还是萧翊低声提醒,这一来又惹不少人笑出声。
这些天萧翊黏在她身边,少不了多嘴的人打趣,一来二去,他们的关系再也没法清白那般。
事实上,他们确实谈不上清白。
方柔低头记账,萧翊忽然低声道:“待会儿乘乘先回家,你来我那里一趟,好么?”
她握笔的手一顿,转眸瞥了他一眼:“不好。”
萧翊笑:“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方柔沉默了片刻,低声嘟囔:“在这里说不行么?”
萧翊:“倒也可以,就怕你……”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最后那半句没说出口,方柔生怕萧翊口不择言,忙道:“那还是回去说。”
萧翊再次得逞,低声轻笑,方柔总觉他心怀鬼胎。
食楼总算打烊,方柔把乘乘喊到身边,小姑娘揉了揉眼,显然玩过头开始犯困。
萧翊俯身将她抱起,乘乘自然地依偎在他肩头,闭上眼慢慢熟睡。
方柔阻拦不及,在萧翊得意的眼神里别过脸,跟沈映萝轻声告别。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灯下,俨然一家三口。沈映萝打着算盘,目送他们离去,复又笑叹着摇了摇头,暗道这只怕就是命中注定。
一路沉默着走回了梨园巷,萧翊已驾轻就熟地推门进了院子,随后又直奔内室,将乘乘轻轻放在床上躺好。
方柔打来热水,萧翊避到一旁,方柔替女儿清洗过,又端着木盆出了院子。
料定好一切,她见萧翊坐在厅里喝茶,简直没把自己当外人。
她抿了抿唇,走上前望着萧翊不说话。
他逗她:“怎么了?”
方柔略带恼意,“你、你不是要与我说事?”
萧翊轻笑:“阿柔,你就这样迫不及待?”
方柔瞪他,气得转身要走,却被萧翊一把捉住胳膊,往怀里一带。
“别气,你随我来便是。”他很快松了劲道,戏弄也点到即止,总让方柔空拳对棉絮,全然使不上力。
方柔觉着自己真是昏了头,为何就这样听他的话?
她最后还是默默随萧翊出了院子,小心地带上门。
赵铁云的屋子照例早早熄了灯,可方柔心有余悸,只盼他们今夜别再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萧翊点起灯,方柔在桌边坐下,只见他独自走到矮柜前,从最上面那层拿出了个木盒。
方柔不解其意,默默看着萧翊没言语。
萧翊的神色带了些谨慎的期待,还隐有些古怪的不安,这令方柔心生诧异。
他将木盒放到桌上,面对方柔。
她终于忍不住:“这是什么?”
萧翊低声道:“弥补过错。”
方柔疑惑地望了眼萧翊,只见他按开锁扣,木盒翻开,里面放了几身新制的衣裙。
她一怔,不可置信地抬眸盯着萧翊,忽而站起身。
萧翊忙道:“我上回去丘城,找柳向婉打听了位绣工好的绣娘,让她赶制了几身衣裳。不过……我只能凭印象作图交给她仿制,如果细节不对,你与我说。”
方柔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前像燎过一簇火光,令她胆战心惊。
她想起当年被何沉烧掉的那些体己,萧翊拿来的这几身是同样的款式,他记性极好,作出的图纸自然相差不大,乍眼看去毫无纰漏。
萧翊害怕她的沉默,像是做错事那般不安地看着方柔,低声道:“阿柔,没有人会再困住你,过去是我做错了。”
她心底猛然一沉,抬眸看着萧翊没说话。
萧翊语塞,半晌才道:“阿柔,你不看看么?”
她的视线下落,停在最面上那件碧色纱裙,的确似模似样,连材质也如当年,可见萧翊花了心思。
可她心乱如麻。
“有意义么?”
萧翊怔然,方柔的声音冰冷淡然,似乎并不因这所谓的弥补动容。
他哑着嗓子:“怎会没有?这是我的态度,我们过去的那些裂痕,我今后会一点点修补。”他语气急切,“阿柔,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
方柔久久没言语。
那抹碧色像钻进了她的眼底那般,眼前的场景似乎一刹那间变成了漫天青苍的宿丘山。
她自由自在,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在山林尽头,她恍惚间见到长身玉立的身影。
那人正仰头望向远天,她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
第90章
◎爱情的一种可能性◎
方柔怔然出神, 过了良久,她慢慢坐回桌前,沉沉地呼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那般。
她一指对面的椅子, “你先坐。”
萧翊从言如流。
方柔犹豫了一会儿, 这才看向萧翊, “有些事,我们要说清楚。”
萧翊立刻点头, “好,本该如此。”
方柔摆摆手, “你不要高兴过早, 这些事情你未必爱听。”
萧翊失笑:“阿柔, 你太小瞧我。”
方柔语滞,这便狠下心道:“我从庄子逃走那回,是苏皇后帮了我,其实我那时并没有身孕,都是骗你的。”
萧翊神色平静,默默听方柔说下去。
“我在庄子听到下人说, 你是为了名正言顺迎娶沈姑娘才让我离开京城。孩子生下来, 要认她作嫡母, 我这个无名无分的生母只得靠边。所以,我那时厌恶你, 更厌恶王府,那时我便对你死心了。”
萧翊忍不住要声辩,方柔忙打断他的意图, “后来我与裴昭回到京城, 你逼迫我们分开, 还将我关在皇宫。我知晓,你后来慢慢变了,可那已经不是我要的,我只想要远离你,远离京城,哪怕终生不嫁人也好,只盼能在家乡过寻常的日子。”
萧翊总算抓住一丝机会,忙开口:“阿柔,你愿听我说么?”
方柔望着他。
“阿柔,这些事情我都知晓,你不要将我想得那样盲目。至于庄子里嚼舌根的,几年前我在京城已跟你坦白,我从来没有打算将我们的孩子交给任何人。”
方柔先是怔了怔,随即皱起眉。
萧翊望着她,又默默道:“我与沈清清本来就是个错误,更不该妄测你的意图,你原来对我那样好,是我辜负你的真心。再后来,我只是太傲慢,不愿承认自己错了。我那时还没想透彻,总以为把你留在我身边,你迟早会回心转意,我也可与你慢慢解释……现在不同了,我知晓你不愿被人掌控,我也不会再那样霸道。”
方柔抿了抿唇,一时无话,好似将这些恩怨说开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
她凝神,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还有,我坦白与你说,离开你的那段日子,我的确真心喜欢过裴昭。可是我与他没有办法走到最后,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若不是因为我……萧翊,这件事情我会一直记着,无论你多介意。”
萧翊听见她那句真心喜欢,心底不免隐隐闷痛,他不可能不介意。
可他抑制住那股嫉妒,冷静道:“我自然也要与你坦白,于裴昭一事,手段或许极端,可我从不后悔。你对他心怀亏欠,我会想办法让你释怀。”
方柔深叹:“就因为我么?裴昭是忠臣,你可知他现在……”
她顿了顿,深深呼吸,终于打算将那埋藏了几年的旧事翻出。
“你还记得那三名颂余使臣么?若不是因为卷入你我的恩怨,他何必如此?为了将我带走,裴昭与颂余做下交易,女王替他打通关卡,代价是裴家军今后皆为颂余所用。我于心有愧,这是在逼忠良作反贼……”
萧翊沉默了半晌,随后道:“颂余内乱平息,这是裴昭的功劳?”
方柔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随即点点头。
萧翊沉声:“所以,为何你们没有在一起?”
方柔长叹一声:“萧翊,你该记着,你也欠着裴昭。他那样的人怎会愿意叛国?女王为定民心,有意招裴昭作婿,他不愿,女王便拿裴家军作要挟,裴昭只得让步。他对女王立誓此生不娶,率军为颂余边关巡防护卫,还允诺女王会将当年侥幸逃脱的六王擒拿归案。”
萧翊心间震然,他眉头深皱,凝神望着方柔,显然没料到裴昭竟有此气节。
难怪皇帝执意要为他修庙立碑,想来他必定早已知晓这些内情。
他一时无言,只觉内心矛盾。
方柔幽幽道:“我离开颂余前已跟裴昭彻底说过一回,我与他有缘无分,一辈子被牵制,彼此都不会快活。”
“我已放下了,想必他也是,”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很低,“所以,乘乘不是他的女儿。”
萧翊又是一怔,没料想方柔竟会在此时此刻与他坦白。
他眸中闪过一丝光采,又惊又喜,“阿柔,她、她是……”
“那位葬在东陵的郡主,你能不能收作义女,让她继续享用这份荣光?她是个可怜孩子……”方柔垂眸,轻声说,“乘乘笑起来嘴角有梨涡,很浅,时有时无,也许与她年纪还小有关。”
萧翊已站起身,他大步走到方柔面前,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你终于愿意跟我坦白,我知晓,乘乘是我跟你的女儿。她长得像我,阿柔,就像你当年所言,赖不掉的。”
方柔将脑袋埋在他胸|前,这回彻底也不想挣扎,反倒觉得奇异,语气有些埋怨:“你怎么又知晓了?乘乘与你说的,还是师兄说漏嘴?”
萧翊低笑:“我猜出来的,再说,血脉里的亲密躲不掉,乘乘喜欢亲近我,这点你也赖不掉。”
方柔深深叹气:“这是孽缘。”
他抱了她很久,方柔挣开一些,萧翊顺势坐下,这回又像从前那般,他要她坐在腿上。
方柔本还不太习惯,但萧翊扣着她的腰,她挣|脱不掉。
她又正色道:“先与你说清楚,我不会离开宁江,至于你的前途,我不干预也不过问。你若只是缓兵之计,趁早死了心,我还是那句话,你办好正事早些回京,我们只当不相识……”
他忽而捏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再不让她说出那些彼此要分开的冷言冷语。
过了许久,方柔呼吸不畅,她喘着气抵在他肩头,“不让我说话就能掩耳盗铃么?你好霸道,我说过不要这样。”
“你想要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只是,阿柔,别再将我推开,我哪里也不会去。”
方柔没说话,他又要故技重施,她反倒轻轻咬了他的唇,不让他再得逞。
“你别高兴太早,我实话与你说,我不愿与乘乘坦白此事,她早已认定生父离世多年,我不想忽然吓着她。大人的恩怨不要扯上孩子,她要如何喊你、如何看待你,我管不了。”
萧翊摩擦着她的唇,两人鼻息|交|缠,他声音低哑:“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余生有你们母女相伴,这已是老天对我最好的眷顾。我还是那句,哪怕乘乘是你与裴昭的女儿,我一点也不介意。”
方柔抬手抵开他,萧翊俯身又想亲过来,她躲开,“你不要说这些花言巧语。如果乘乘不是你的女儿,你必然要强迫我再……”
他托着她的脑袋,稍稍施力,方柔被迫仰起脸,他吻着她的唇角,“我知晓你怀孕时的苦楚,所以不愿你再经受这样的折磨。一个孩子就够了,阿柔,我心里最重要的先是你,过后才是乘乘。”
方柔觉得他这话又怪又霸道,明明是爱女儿如命的人,怎会说她才排第一?她有时真看不透萧翊的想法。
她没来得及反驳,又被势如破竹的攻势剥|夺了声音。
方柔不敢再任由萧翊放肆下去,屋外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暧昧,她脸梢发烫,萧翊总算松开她。
她挪开身子,站直退后了几步,心有余悸地望着萧翊道:“你不要这样。”
萧翊跟着站起身,她抬眸,神色紧张。
方柔忙道:“我该回去了。”
萧翊想挽留,她很坚持:“既然你要弥补,说认错,是不是该多听听我的意愿?”
他哑口无言,当即自恨太过心急,生怕又将方柔推远,没得挽回。
她瞥了眼床头那被萧翊堆叠得方正的棉被,轻笑:“被子是拿来盖的,不是放着当摆件。若是哪日着凉了,正事还做么?”
萧翊旋即一喜,“那被铺有你的味道,我闻着能安心睡。”
方柔不由脸红,瞪了他一眼,“……我走了。”
说罢转过身,萧翊忙道:“我送你,正好把衣服一起带回去。”
方柔背身点点头,只道萧翊找了个好借口,明明也就几步路,两人走得很慢,又像今夜初始那般,萧翊回到了她家的门厅。
他将木盒放好,方柔看向他。
萧翊喉结轻滚,最后还是忍着那阵冲动,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
方柔目送他离去,最后视线落在那木盒上,她打开盒子,轻轻抚过那些衣裙。
她曾义无反顾地爱着萧翊,她知悉他的好,为他着迷,哪怕那时他瞒了身份,到后来高不可攀,甚至变得面目陌生。
可她知晓,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宁王还是落难的无名小将,她爱上的人始终是萧翊,他给她带来惊心动魄,给她难过破碎,有笑更有眼泪。
可是,世间爱情莫过于此。
他犯错也悔过,她也用尽心力逃离了令人窒息的牢笼。
他曾经不顾一切要将她囚禁在身边,而今她早已重获自由,他折戟碾落泥尘,他松开了五指,乞盼她的谅解。
有无数人与她说过同样的话,重新来过没有那样难。
原先她不愿意也不理解,直到经历这么些年,直到她与萧翊重逢。
方柔垂眸,眼中映着那抹碧色,她总算能真正面对内心。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