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在许多年前, 阿德里安头一次同布莱雷利见面时是在埃及的塞德港港口,在灼热且粘稠的沉闷夏日中,他一边艰难地带着烦躁从那些阿拉伯语构成的繁杂中穿行而过, 一边在试图用脏话宣泄快要被这阳光闷死在心头的怨怼。
那时候的他年近三十, 却着年轻人推崇且毫无怨言会去实践的毁灭精神——有时候有人管这叫冲动, 而劫后余生的人通常会将其斥为愚蠢。简单来讲,他在当地惹了点麻烦,具体是件什么事情,阿德里安含糊而过, 不过, 总归结局不太好——他连人带船一齐被盯上, 处境艰难。不过,那些绊子长在暗地里,不会明着对付他, 这是他手中握着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更何况他的预感在冥冥之中提示着他,一切还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于是他准备先去买点随便什么, 只要能降温的东西——最好是冰酒。可惜碍于种种原因,最后只找到了一家冷饮铺子,他就是在那家平平无奇的小店外的遮阳伞下捡到日后被其兄长称为布莱雷利的少年的。
那时的他带着一副墨镜,皮肤苍白,无精打采。像只歪歪扭扭的病猫, 在遮阳伞下打着瞌睡。冷饮铺的老板娘生着一副惯于宰客的眼睛, 你是不会想在这样一双眼睛底下做任何事情的。阿德里安要了一杯昂贵的冰饮,端到了外头去——他心烦意乱地找地方坐下时, 都没注意对面还伏着个人呢。
最先搭话的是那位少年,他注意到阿德里安后, 用沙哑的声音和听不出来历的西班牙语同他打了招呼,这让阿德里安产生了一点兴趣。毕竟那时的他让困境弄得邋里邋遢,天晓得对方是怎么知道他会西班牙语的。
事后布莱雷利坦诚过,他就是闲着没事随口一蒙,但这个答案其实有待商榷。
“因为那家伙——哦,请原谅我的称呼和接下来对他的评价,也许他在外的形象出乎你们意料,介于他几乎不提他的家人。”阿德里安兴致盎然道:“他看起来像是会在家里装乖的那类人,毕竟,我也是后来才摸清楚——只要他愿意,他太懂那些奇诡的骗术了。”
“没关系。”杰森开口道,反正编排兄弟这种事他就没少干:“那小混蛋在家里也没见收敛过,净搞些出乎意料的事。”
据阿德里安之后的讲述,他们很快就攀谈起来。虽然那时候的布莱雷利比他还要年轻,但他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他困境分毫不差的猜想很快为他赢得了阿德里安的初步友谊——尽管,再文质彬彬的做派都无法掩盖其举手投足间的疏离与冷漠。没错,至少在那时候的阿德里安的猜测中,他莫约是来自欧洲——从气质上看,没准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人。加上他良好的教养与谈吐,以至于阿德里安在半刻钟后错误地认为,这位年轻朋友应当有着相当优渥的家境,来到此地的目的大约也就是感受一下北非的氛围。
而这份友谊是如何转化为忠诚的,则在本故事的后半段。在眼下,阿德里安的重心还是这场初遇。他们聊得还算尽兴,但充其量也就是给他的灼燥撒了点微不足道的水;就在阿德里安准备告辞去继续同他那些麻烦纠缠之前,布莱雷利撑着脸颊,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他:“你的货船准备开到什么地方?”
“亚洲。”阿德里安现在回忆起来,就好像当时全世界都被强光所湮灭,只留下他们所在之处的阴影处,能让人稍微看清一点命运的痕迹。那苍白的、冷漠的少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似乎想微笑一下,但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捎上我。”
阿德里安起初还觉得有些新奇,但在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之前,对方继续道:
“我能帮你解决这件事。”他把墨镜抬起,露出藏在底下的、蔚蓝如海般的眼眸,阿德里安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还是头一遭看到这样的眼睛,就连他漂亮的样貌都被搁置到了后头——考虑到作为一位生命、他的冒险和他注定的死亡与大海息息相关的船长,他对任何陆地上任何能够联想到深海的东西都保持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这其实不亚于一份诅咒,不过他实在是习惯了命运缰绳被那片蔚蓝夺走并掌控,尤其是,你根本难以想象,会有多少人将心甘情愿为这双眼睛买单,鬼使神差之下,阿德里安决定看看他有些什么法子。
少年展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这让他一下子生动不少,同时,他拍拍手,从无精打采的状态中脱离,并拽着阿德里安就走。他们去看了阿德里安被暗中盯梢的船,期间布莱雷利还带着他甩开了监视,领着他去了一家院子里种有棕榈树的小旅馆,并把他安顿在了那儿。然后自己则跑了出去,在到旅馆的头一晚,当阿德里安听着棕榈叶相互摩挲发出的沙沙声,任谁——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落入了另一份显而易见的陷阱中。
少年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快,天晓得他是怎么帮忙疏通关系、办好手续——以及买通了另一片区的混混们,他为阿德里安搞到了枪支,还让他原本被扣在港口的船得以被批准趁夜驶离。机不可失,他在得到消息的当晚,就带着少年离开了这里。在踏上船的那一刻,他像一条鱼那样松了一口气——像一条鱼,这比喻多少是有些奇怪的,但他当时确实这么想了,也不准备更改。
布莱雷利那时所持有的护照似乎是罗马尼亚的,而阿德里安心知肚明,这样不安分的——谁晓得他究竟是什么人——同他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的家伙,是不能过多地去探究其过去的。布莱雷利在船上的时候不难相处,但那时起,阿德里安就看透了他身上罩着的那份由谎言织就的温和,这绝对是个小骗子。他想,然而他还是目送着对方在亚洲的某个港口下了船,并决计想不到,他们的缘分并未就此中断。
他讲到这里,起身去翻了一瓶麦芽威士忌,并邀请迪克和杰森一起。在上了阿德里安这条船后,迪克感觉自己这阵子喝的酒都快超之前一年的分量了,但他还是欣然接受;杰森率先喝了一口——感觉品质一般,尽管他们这一家子酒量参差不齐,对酒的好赖还是有数的。
原本杰森对酒还算是有几分挑剔的——而在这一点上,全家就数他和布鲁斯最像,只不过他不知道;在时而颠簸、时而又只有摇晃的船上,在有别于陆地的、海洋气息的包裹下,听着阿德里安扯那么几桩陈年旧事,即使是他,也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这时候无论你饮的是何等层次的酒,都不算是对此情此景的辜负。
“之后,”阿德里安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概念……毕竟,二位似乎也具备着那种特质。”
“什么特质 ?”杰森问。但阿德里安笑而不语,而是继续讲起了他们的第二次相遇。阿德里安不算是那种能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的人,在他看来,故事就是这么发生的,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些体验而添油加醋。
他们第二次遇见是在某年的秋季,阿德里安正准备运输一批木材到澳大利亚去。在半道的某个水手聚集的酒吧里,他再一次碰到了布莱雷利,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双让人难以忘怀的蓝眼,哪怕布莱雷利当时做了伪装。
那种奇异的冷漠似乎从他身上褪去了不少,也许是因为他还年轻,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尚处于揣流的生命中被长久地固化。他噙着笑,大老远地冲阿德里安打了个招呼。他再次换了个名字,身边靠着一位来自亚洲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而且并不搭理任何人(他后来才知道,那中国姑娘不搭理人纯粹是她什么都听不懂,她只会讲中文、俄文和一点点英文),他们在酒吧喝了几杯,布莱雷利听他讲了一些现状,接着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那批木材中蕴含的骗局。
“你的委托人听起来没讲实话。”他说:“你自己没感觉到吗?”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忧愁地喝了一口酒:“大概有点,不过,我原本以为——”
“问题不大?”布莱雷利笑了笑,“……听着,那批货物绝对有问题,我劝你去查一查……”他思索了一下:“如果只是单纯的货物问题,那倒还好。”
“听上去,你卷进了麻烦里。”杰森说,他对这一部分还算有所涉猎,比如,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走私罪,至于走私的物品,哈,什么都有可能
“他帮我解决了这个,他不知道往哪搞来了一些不太合规的原木塞进集装箱,让货物卡在了海关那儿,这样一来整个集装箱将会被原封不动地退货。”
“之后,好吧,这其实涉及到一点……他人的利益之争,比我们想象中的好上不少,不过要真卷进去,那也够呛的。”
事情解决后,布莱雷利依旧要求和阿德里安同行,准确地说,他就是想蹭一段返程的路,好去接他的另一位伙伴,那是个沉默寡言的斯拉夫人,热衷阅读,从不爱与人争执。
在之后的几年里,满世界乱跑的阿德里安总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遇上布莱雷利和他的同伴。从人迹罕至的港口再到趋之若鹜的大都市,他漫不经心地出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手头揽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活儿——不论是给医院做义工、帮忙成立基金会、给那些口袋里没一给子儿却老想做大事的良善家伙们找一条出路,还是一些算得上逾越法律之事,比如,取走某个人的性命,或者给什么组织添点堵,又或接几个护卫任务,在南美的大街上和毒贩打巷战,这些都在他们的业务范围之内,来者不拒。
“但他没什么财运也是真的。”阿德里安说,他自己嘛,也与财运无缘,与懒得去经营的他不同,布莱雷利的钱总是一笔一笔地来,最后又不知道给他花到哪去了。考虑到他实打实地帮过自己良多,只要他开口,阿德里安都会乐意给他提供帮助。
在需要乘坐他的船——他管她叫做杜兰号——的日子里,布莱雷利总爱躺在吊床上打瞌睡,要么就是在翻那名叫做阿尔塔蒙的俄罗斯青年随身携带的法语书。醒着的时候,他会和阿德里安聊聊天,然后再视情况将他们的话转译给朋友听,以及和船员一起打牌,其实阿德里安观察过,他其实完全能做到不输,不过他实在太惯于卖人情了,以至于船员们都很喜欢他。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生都不会缺钱用的人。”阿德里安曾经感叹道:“……像那些有爵位的王公贵族一样。”
“我长了张名字里带‘冯’的脸吗?”少年懒洋洋地卧在吊床里,“不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得过一种人上人的日子,你看,我这不是也在这儿天天吃炸鱼。”
“我还以为你会厌倦海上航行呢。”
“没有什么不能厌倦的。”他说:“……也就没有任何厌倦是不能忍受的。或许生命也可以被语言扭曲成一艘成天在大洋中漂浮的货船,而所有路过的人都不过其中是一段时间的载客,这么想也许就轻松多了。”
杰森听到此处,忍住了咋舌的冲动——理论上,他确实长着张衣食无忧的脸——特别是这张脸能和一位该死的美国阔佬扯上关系的时候。但在阿德里安的叙事中,也就是那些他们完全触及不到的过往里,他们小队的日子一直算得上捉襟见肘:在布莱雷利心血来潮的信件里,他们一直比较——随性,有委托的日子里就多玩两天,没什么生意的时候,三个人随便和衣挨着睡也是常事,有钱没钱照样过。加上他那些稀奇古怪,不知道上哪认识的朋友——包括阿德里安本人,总会对他们伸出援手,所以他们在度过的其实是一种并不忧愁于生活本身的、自由自在的漂泊日子。
阿德里安一直克制着自己的好奇,不去打探他不该知道的事情,如果不是遇上海贼时,他们恰好同行的话,阿德里安,包括他的船员们,也许就真要命丧大海了。
那时船上除了他,还有三个船员,其中两人会用枪,但布莱雷利让他们到船舱去,一切交给他们。接着——他给那位看起来性情冷淡的斯拉夫人打了个手势,对方迅速从包里翻出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的海关——一些危险的零件,那是一把狙击枪。而那位团队里唯一的中国女性气定神闲地扶在有栏杆的地方,嘴里还嚼着一块苹果,在大部分西方人眼里,没有信仰来保护道德的中国人神秘又脆弱,但她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慌忙之感,还打了个哈欠,直到高速船上的海贼们靠近并将枪对准她——
人眼根本无法看清她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闪过那发子弹的,她剥开手里的糖纸,并在下一秒将硬糖甩了出去,直接击中了对方的准镜!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她就出现在了海盗的船上,运气好的被丢进了海里,运气差点地被她拧断了两只胳膊——其实由于夔娥对这些形形色色的西方普通人有点脸盲,她不太分得清哪位仁兄挂在通缉令上,只能先全部揍翻,而不是就地送他们去见上帝。
战斗不过十来分钟就结束了。阿尔塔蒙干掉了左翼来袭的敌人,其他都让夔娥一个人给包圆了。在此之前,阿德里安对她的印象仅仅只是——一位性格不错的中国女性,她还问自己能不能在船上种菜来着。
“可以想象。”迪克说。嗨,这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不管怎么说,再怎么凶残的海盗,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没法和全方面都碾压人类的宇宙战斗种族相提并论。蝙蝠侠是蝙蝠侠,其他人是其他人,就这么简单。
“当时我船上有一位叫茂木的日本船员,他从那时起就很感激他们,并且按照家乡的习惯,称呼他们为‘万事屋’。当然,我们所有人都很感谢他们……所以愿意为其保守一些特殊的秘密。”阿德里安舔干净嘴唇上的酒液,郑重其事道:“尽管我们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助我的朋友。”
“我会将二位送往中国……报答?哦,我想,这也不算报答,我们总会想为聚少离多的朋友们做点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先生们。”
第 102 章
所谓唱, 不过是悲喜在喉咙与胸前中激烈挣扎时无意间将自身连绵所造就的音之海;所谓舞,不过是回归兽的纯真与暴烈,好让筋肉与脊骨再次匍匐于辽阔的天地;所谓人, 在意识到编织着言辞的唱声能够两两相撞、其激荡出的震动能如风般驱使肢臂摆动之时, 那超越这本卑若尘土的生命本身便以其势不可挡的姿态直达天听。人就这样无师自通地在焦躁的幻觉中, 编造出了类似于垂青的谎言。
他心若擂鼓,却偏偏合上了那吟诵的节拍,这些都是有迹可循、早在诞生前就被规定好了的,就像四季要轮转, 就像日月交替。但这一生仅有三十亿次的跳跃与其他规律相比, 来得太过短暂, 故而,人才会不顾一切地追寻永恒。
他平静地抬起眼,在排山倒海的、宛若海市蜃楼一般的朝拜中, 被三千六百年来的悲浪所淹没。
在此之前, 无人能讲清夜兔的来历,绿灯中以博学为天性的种族曾经跨越多个星系, 却依旧一无所获,只因知识的弱点往往是其太过广博。
他身处一处上古的祭场,像观礼者,又带着不该存在于此处的悲悯。来往的人忙忙碌碌,女子携幼, 男子握矛, 遥远的面庞已经无限接近于如今的“人”——
一旁的屠夫猛地将刀挥下,砍出一个不算整齐的裂口, 鲜血喷涌而出,染上了夯实的黄土路面。除了正被行刑的人, 其他无一不是面色如常。
无一不是麻木冷漠。
【甲,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有三个,我尽量。】屠夫踢了踢绑在角落的奴隶:【祭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供奉也少了……唉,希望‘帝’不会怪罪。】
他听懂了那些上古语言,他略过眼前的景象,遥遥看向天边,那里矗立着一棵蜿蜒的庞大树木,形状像巨牛,树冠直达云端。
他闭了闭眼睛,先前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在远古未开蒙之时,因畏惧天灾、神明以及鬼魂,也为祈福而诞生的祭祀礼俗,即向神明献祭。而其中最为珍贵、也最为血腥的祭品,莫过于“人”本身。而人祭以及人殉,直到后来,也仍旧隐秘地流传于地下。
男子、女子、儿童、婴儿。
异族、奴隶、平民乃至贵族。
实际上,眼前的一切都相当模糊,模糊的人像,模糊的景色,因为这些都已经是过往,他踩上泼满鲜血的道路,跟上了一队前来觐见的车队,车上载着让大多数走在路上的人都觉得新鲜的珍奇。
后世有载: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贝百朋,玄豹黄黑、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献于纣,因费仲而通。
而他所看到的一干人中,那位年轻的,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男人,正是后世被称为周武王的姬发。
他们需要用这一车珍宝,去换回被囚禁、甚至即将成为祭品的周人领袖姬昌。此刻的姬发尚且年轻,身强力壮,英姿勃发,哪怕身为异族,也让一些敏感的巫族频频将视线投到他身上。
所有对史诗有所了解、并熟知其中规律的人,哪怕没仔细了解过中国历史,也该从呈现的场景中察觉到那些隐秘的预言——这尚且被鄙夷的、年轻的男子命中注定要成为那位讨伐恶人的英雄!他将是东方人的奥德修斯!
然而,布鲁斯却清楚地——在后世人的叙述中知晓这位年轻人即将面临的痛苦。在人祭成为一种宗教典范的时代,他将会顺利赎回自己的父亲,却也将面临一个更严峻、更惨烈的未来:他的兄长伯邑考,将会被分解、投入锅中,做成肉羹端到他与他父亲的面前。在这时候的统治者——也就是后来人所说的商人眼里,代表着这群以“周”为名号的蛮人得到了他们信奉的神明——也就是喜怒无常的“帝”的认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这几乎折磨了武王一生,纵使他南征北战,最后成为了赢家,也始终摆脱不了吃下兄长的阴影。
他不忍地阖上眼眸,在睁眼后,却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处监狱,弥漫着腥臭——那气味大概来源于另一旁的屠宰场。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他拿着草和木棍,好像在打发时间,嘴里振振有词。
布鲁斯几乎在第一时间——与其说是看出来的,不如说是脑海中突然被灌入的概念,他行走在这片幻境中,所有他不甚了解的事情好像都会凭空在他脑子出现答案。
那位囚徒正是周族人的首领,姬昌,而他在推演的,正是后世赫赫有名的易经六十四卦。
他推着推着,突然无声地大笑起来,动作癫狂,惹得路过的看守给了他一棍子。他被打得爬在地上,身体还不断地颤抖着。
布鲁斯“看”到了他无数次的推演——他不甘族人被驱使的命运,也不想成为商人祭神的牺牲品,他偷偷地学习了巫卜之术,自己藏在地下室烧龟壳占卜,也学会了更为简单的草棍算命。
在长年累月的推演下——在劳苦的狱中与死亡的笼罩下。
他最终看到了属于自己——以及周人的天命。
布鲁斯一转身,场景又变化了——这次他站到了一处类似神庙的地方,那是座庞大的、根本不符合古代生产力能铸造的宏伟宫殿,彼时的青铜用具还未褪色,金光闪闪,琳琅满目,源源不断的活水从兽头中流出——甚至,有些看上去更像酒液,在这个时代,理论上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粮食来酿酒!
穿着朱红色服装的巫族正在与另一位稍胖的同僚交谈:
【真是岂有此理,帝辛——】
【我认为你大可放心。】另一人平静道,那份平静让她看上去更像个人偶:【昔日二十九王要改祖制,以青铜代祭,最后不也什么都没做成。】
【正是如此,才更要提防,你也不想想,他和他那个父亲也配称“帝”。】第一个巫族道:【他今日重用异族人,明日就敢继续削减祭品数量,日后怕是被异族之风取代,不再敬“帝”,你当他和他那儿子当真不敢吗!】
布鲁斯听着莫名想笑,听上去……这位帝王似乎是打破了被祭司垄断的鬼神解释权,才惹得这几位看起来像头领的家伙不满。他想了想,这样的不满,怕不仅仅是祭司,连贵族都快对他有微词了。
【那你想如何?昔日先王亲自猎羌,现在这位已经没那个本事了。】稍胖的那位说:【这纵使有龙脉加持,不论如何都不可能缺祭,但他确实过于不思进取。】
微胖的祭司平淡道:【……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位王。】
【……不,换一位王根本无济于事。】红衣的巫看向远方,语气突然变得惆怅:【——还不如,趁着建木尚未枯萎,我们早日去往天上。】
此言一出,那位没什么表情的巫族顿时瞪大了眼,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一样:【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不都想谋反了!】红衣人冷笑道。
【切莫再提此事!】
眼前的一切又如烟雾般消散了。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祭场,然而,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往前拨动了太多。
主祭人还是一袭红衣,青铜所造的大鼎被摆放在正中央,獠牙假面,宽袍大袖。看不出男女的祭司理了理衣装,而后恭敬地冲着那参天高木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又拜了拜青铜大鼎。
呆斜阳落到某个特定的角落,祭司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扭曲——伸展、起落,化为鸟、兽、草、木,如同被野蛮的鬼魂所依附,而这些贪得无厌的鬼魂——这些摆弄着真实生命的虚无之物!在哀嚎中享受着、吞噬着死亡与悲苦,在这肃穆的、万里无云的时日里,被截断手脚的青年、砍断头颅的少男少女、死去多日的婴儿,被一层层埋下,每埋一层,辅祭就会撒下朱砂与酒;直到第二轮开始,一个年轻人偷偷把贝壳含进口中,以免踏入冥土无可依靠。而祭司依旧在舞,不论鼓声是否停落。
布鲁斯没有撇过头,也不再闭眼,尽管他想,如果是布莱雷利,他一定会闭眼。整个流程一直持续到日落。他一直注视着,直到最后一位——也是最为珍贵的祭品,一位贵族,被杀死并掩埋后,精疲力竭的祭司才倒下。
她的面具被移开,那已是一名老朽——也是另一份祭品,她被装上马车,送往了建木的方向,去完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祭典——死亡,即是献祭者,也是被献祭者。
商代最为伟大的献祭还在后头,而已经是最后一份——能够带着麻木与习以为常观看的人祭了。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
战败的帝辛逃到鹿台,举行了最后的、最盛大——最虔诚,也是最疯狂的燔祭。以己身为祭,告慰上天。
然,商亡于周,木已成舟。
【快,快!】
在帝辛的两位妃子也一同自缢前,商人已经乱作一团。一部分贵族尚且心存侥幸,认为周人不可能真正取代他们——他们还有龙脉,还能扶持下一任商王。而真正从战场上逃下来的商人——以及巫觋,似乎已经认定周人的势不可挡——若不是神明允许,他们怎么敢集结一众周邦来攻商?
【带上礼器,还有肩胛骨。】一名巫有条不紊地指挥道:【我们去建木那边。】
在这名巫族及其下属的带领下,一些贵族、武士还有商人,通过神庙的暗道,逃往了建木的方向。
建木生在一处巨大的湖泊之中,在一些时刻,湖泊会同他们手中的利器、礼器一样,泛起颇具金属光泽的金色。这个时候入湖洗澡,可消百病。据说先祖太戊在位时期,湖常金,因而他得以延绵长寿。
而这处湖,本体是一处无穷无尽的地下水泉,时而能听到龙鸣——据说,此地本有巨龙守护,但因一次天灾,这些巨龙全部灭亡了,故称龙脉。而建木——也就是他们先祖从神手中获得的神木,需依龙脉才能生,种下后,可通天彻地。他们亦能通过龙脉所养育的建木铸金、占卜、杀敌……成一切凡人不能成之伟业。
所以,商人需要祭祀那位赐予他们神木之种的、虚无缥缈的“帝”、祭祀先祖、鬼神,也祭祀建木与龙脉。他们妄图长生,妄图去往死者才能抵达的天界!可越到后边,负责建木的巫觋们渐渐发现,龙脉衰弱,无法供给建木,他们想了很多办法补救——例如,越来越多的人祭,可惜仅有甚微的效果。
巫族认为,龙脉所养育的神木颇多,扶桑、不死树,皆需龙脉去养育。还有人认为,别的地方也养着建木,要让他们这株完全生长,就得去征战,砍掉别族的建木——他们争论不休,日渐看着龙脉虚弱。原本,巫族的大部分人都认为,再换一个更乐于见血腥、更勤勉的商王,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一切都随着周人的翦商大业而灰飞烟灭。太过依赖龙脉统治的、强大的商人,也随着龙脉的衰弱而自乱阵脚——他们不敌周人。
【把所有的器浸入龙脉中。】巫吩咐道,她让甚至让人舀了不少龙脉之源,装入青铜器皿之中。【快、要快!周人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懵懵懂懂的幼童被放到了地面上,她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衣角:【我们去哪?】
【我们……去月亮上。】她的母亲——同样是一位巫,如此说道:【你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吗?】她蹲了下来。
【有……恒我。】
昔者有女神恒我奔月,于月尽,天地不见光芒之时,独行奔月,不惊不恐,只因后代将光明昌盛。她令月光死而复生,她亦代表了生命。
于是商人认定,若一个人想成为永恒,就得在天地苍茫之时,顺着参天的建木攀爬,如此一来,就能再走上恒我奔月之道路,不仅能去往天界,还能如月光那样,死而复生,永世长存。
尽管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复刻过奔月的奇迹。
【走吧。】巫叹息道,她抱着最后的建木种子,带着商民攀上建木。她留下了一些人,他们会用浸泡过龙脉的武器,在他们离开后,彻底砍断建木,没了建木,周人也就无法再利用龙脉的力量创造奇迹。
从此,绝天地通,周人再也无法如商人一般,通过建木,望向更广阔的“天界”。
又或者说——宇宙。
被催动着耗尽了力量,将贵族商民送往宇宙深处的建木很快就枯萎了,而不知情的周人捕获了那些断后的商民,并自发伐掉了这需要大量鲜血祭祀的古木。
再也不必被建木所束缚的那汪金湖就此潜回了地底。
在周武王与其弟周公的默许下,那繁华的——远超后来文明想象的商都最终也被付之一炬。征战多年、又被梦魇所困的周武王因未能参透父亲翦商时所依靠的“天命”,总担心商人的上帝接受了帝辛的祭祀后降下灾祸,在疑神疑鬼之中溘然长逝。其弟周公旦在平定可能的叛乱后,为了防止人祭故态复萌,也为了断了商民——乃至后人再起依赖龙脉杀伐之心,抹去了所有人祭的记载,只留下隐晦的传说。他定下了新的道德观,不再提鬼神与“帝”,而是将其模糊为“天”——一个富有人性的,距离人们十分遥远的概念;并重塑了王朝更迭的原因——天行有常。
商周相承而来的历史以“人”为主体,磕磕绊绊前行至今,不再依靠神秘之物通天,纵后世有人从易书中参透隐秘流传的真相,也选择了避而不谈。
而飞往宇宙的商顽民,在建木的指引下寻找到了拥有“龙脉”的新家园,将其种下。而长年累月与龙脉相处、开始食建木之叶的商民逐渐变得强大,并继续了杀伐之道,直到龙脉枯竭,无以为继,再移他乡,却再也栽不活第三棵能助其兴盛的建木了。
奇怪的是,即使背井离乡,即便不再祭“帝”,也不再信神,选择了与地球亲族截然相反的另一条道路、开启了千年杀伐征战之旅的商民也不曾忘记那些古老的传说——他们绝口不提自己作为政治/斗争失败者的身份——于是,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歌谣里,他们是奔月之人的后裔。
故而,千年后,这支亚人类宇宙移民,流浪数百年的战斗种族,结合着古老的传说,自名“夜兔”,这名号一度威名赫赫——不过,到只剩一人的如今,再提起,也是徒增落寞罢了。
第 103 章
身为夜兔与身为超人最大的不同, 大概就是在不得不利用默想抵御痛苦之时,身体的记忆优先于灵魂的记忆——他们已经对这件事加以多次验证,就不必再加以赘述了。她想来想去, 也不再能唤起那种嗜血的冲动, 尽管它们仍旧陪伴着她, 只是她不再能把缰绳交出去,肆意任凭杀戮支配了。因此夔娥还是头一次——那么清醒,又那么疼痛。
她从前往后,开始想起露易丝。在这场英雄们的共谋里, 她算是一位知情者。虽然克拉克的工作被他自己接手了, 她也不必真的代替他去上班——这点和成天赶去韦恩露面的布莱雷利不一样, 谁又能指望——她一个英文只停留在能读懂一部分通俗小说水平的姑娘去做记者的活儿呢?然而,在正义联盟去往中国的日子里,露易丝责无旁贷地揽下了原本属于克拉克的承诺。
她从家中翻了一台相机给夔娥, 捧在手心里很沉, 但夔娥意识到,以超人的力量来讲, 原本只有重若千钧之物,才有资格被称呼为“沉”,所以这更像是一种被潜意识重视所导致的心理沉重。
“在许多时刻,”她温柔地说:“尤其是在那些还不算发达的年头里,比起文字, 这才是记者的立心之本。”
在起初, 摄影是作为留下某种固定影像而存在——许多人认为这是绘画的代替品,于是最初, 摄影也被视作一种能够带来如下错觉的新奇事物:人类从流动不息的世界中抢夺、并占有某个时刻,比绘画更迅速、更隐秘、更富有野心。
“而且, 你应该也听说过,在摄影普及之初,许多人将其视为能摄取魂魄的巫师匣子。”
“对。”夔娥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我大清笑话真是人尽皆知啊!
尽管露易丝并没有专指哪个国家——毕竟,这种事在欧洲也发生过。
她专门空出了一个乔纳森跑去找达米安的周末,开车领夔娥去野外,她拿上了自己和克拉克的相机,教夔娥如何摄影——从如何操作,再到取景、构图,多亏了氪星人作弊一样的学习能力,还有这具身体的条件反射,她很快就拍出了几张像模像样的照片,并得到了露易丝的夸赞。
“我换回去后也许就不能拍出那么好看的照片了。”她捧着相机,不好意思地道。
“没关系。”露易丝抿着微笑:“只要你想记录,随时可以举起相机。”
“哎?会不会太不专业了?”她问,她就算不太关注——也能有个大概的认知,在她的记忆里,只要和什么爱好啦圈子啦搭上关系,好像就非得分出个三六九等不可。初入茅庐的失误能被原谅,但人们更爱那种上手即是巅峰的天才。
“这不需要什么专业。”露易丝看上去有些惊讶:“……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呃……?”夔娥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最后她退而求其次地委婉道:“可能是,受到一些争强好胜的影响?”
露易丝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是了……怪不得他会拟定这个计划,这么一看,你确实是有这个问题。”
“问题?”
露易丝往地上铺了块野餐布,午餐是她们一起准备的,其中一半都是中餐,还有部分甜品。那已经是极深极深的秋天,透着冬季来临的前兆,高大的乔木已经尽职尽责地完成了送葬仪式,就差一场隆重的冬雪,为生命添上纯白的尾声。她们坐到餐布上,露易丝一边摆出盒子,一边说:“说实话,你有时候确实过于……”
她想了想措辞:“说是争强好胜也没错,但你不止于此——你是不是……太在乎输赢了?还有一点害怕搞砸和失败的心态……”
她有些困惑地总结道:“也许你自己有发现,但忽略了——没有谁是天生强大的。而你在畏惧——畏惧弱小。搞得就好像不能立刻去成为‘最好’就是什么罪过一样。”
露易丝的话在她脑海里砰地炸开,她对此哑口无言。
她塞了一块糕点,假装自己没有在难为情——好吧,她也不想的!没准这是夜兔共有的毛病呢!
如果哈尔乔丹在这里,他大概会大声地替这小姑娘挽回(或者说落实)一下形象:对,对!我打听过啦!夜兔一族全他妈有这破毛病,不是最强就不配活着,个个打娘胎里出来就不能有缺点,慕强慕到斯巴达都甘拜下风。
“人是会犯错的,嗯,姑且,我们先认为接受了地球文化的你是个人。”她说:“搞砸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克拉克说得没错,你控制不好力量的一部分原因就是焦虑搞砸和失败,同时又太想做好了。”
“而你是不是有点固执地认为,你控制不好力量是因为还不够强大?”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实际上这是克拉克的身体。
“……有点本末倒置了啊。越追求强大越焦虑,结果就是迟迟没法完全控制力量。”
她说,或者说,她传达出了来自克拉克·肯特,也就是超人的经验。
“……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夔娥小声道,她沮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到现在为止,我的脸皮已经很厚了——哎呀,阿莱就算被我气出猫猫病我也不太会愧疚啦,不过我知道他其实不在乎我添麻烦的,就是这样下去不行啊。”
她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他们都是凡人之躯,连我都不行的话,他们怎么办?”
布莱雷利或许隐约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然而,这就是这群年轻人的不足之处了,哪怕夔娥真的失控,他也有能力给她兜底,剩下的慢慢改就是了。
不过他很少透露这种想法,估计是碍于——他才被捡回来不久,所以布鲁斯也不好骂他,换做他们家任何一位,大概都逃不过被蝙蝠侠冷着脸说教。她不太清楚布鲁斯和布莱雷利讲了什么,才让他松口——答应外人来插手这件事……也有可能是超人所代表的“希望”确实有着十足的分量。
她们继续谈论——但话题又不知不觉中歪到了一开始的摄影上。
“嗯……正如之前所说的,记录——或是占有。一份留念,一份美好,一份悲伤或一份痛苦,一份把柄又或一份罪证。”
“亦或者一份能惊醒他人的、有力的、直白的痛苦。”
“在当今年代,照片已经不如一战之前那样,能够直白地揭露真相,代表既定的事实了。尽管PS技术兴起之前,人们也没少利用摄影歪曲事实。”露易丝说:“但对于有良知的人而言,原原本本的记录真实——不是为谋求名声,也不是为了掩盖或者歌颂。”
“……而这其实并不需要技巧——甚至,只要做出最简单的动作,摁下快门。”
“这样的照片亦是有分量的。”
她微笑道:“——所以,先别去管什么摄影技巧,也不要在乎别人的评价,来吧,吃完午饭,我们可以继续。”
——直至现在,她似乎才察觉到露易丝那未尽之意。
真实的分量莫过于此——追求真理的远远不止戴安娜·普林斯,还有更多的、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同样为之奔走。就像她挚友的父兄,就像以血肉之躯,深入战场捕捉过那令人心碎痛苦的露易丝。布莱雷利眉眼沉着,曾轻声对她说:别太小看普通人,也……别太过要求自己。
真实、真实。在满目绿光中,她坚持睁着眼,她还是没太懂,这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超人强大的躯体在氪石的照耀下无处遁形。
作为人的弱小和作为夜兔的强大,两者本就是难以融洽之物啊!
她艰难地想着,而布莱雷利的话却不合时宜地——再次跳了出来:我有个计划……
他总是有个计划,而且总卡在一些突发奇想的时刻,很难让人认同那是个计划。
……你不需要做什么,等待就够了,你要等着我去找你。
夔娥最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无论如何她都是相信他的,她只是担心——这不是属于她的性命。
……
……
刀刃磕到了地上。
他带着那一脉相承的冷峻眼眸,相比他的兄长,他才是将父亲气质完完整整拓印下来的那个人。他迎风而立,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他也让这魔性的城市侵蚀,潜移默化为了能在第一千次被杀死后,仍旧能从影子中挣扎着活过来的传说。
“……母亲。”
不再低垂着眼睛,也不再是笼罩在祖父姓氏下的刺客。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塔利亚平淡地说,没有喜悦,也没有过多的感叹。即使如此,她还是在脑海中闪过了这样一段沉思:她是否太小瞧了他?又或者说,她太小瞧了哥谭,这阴沉的雨、这泥泞的道路,还有这以谋杀作为旋律的舞场,她本以为,她教给这孩子的杀戮之道足以让他在其中大放异彩。
“只有你?”她说,抽出了刀——他几乎同时摆出架势,相似的面庞,恍惚间让她回到过去,她与那个人也是如此,在演武场——在父亲的注视下,面对面,拔出刀刃,而后——
“——”
刃与刃的光芒撕咬在了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直到那一刻,她居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平静——在没看到布鲁斯,而是看到达米安的瞬间,在见证了——那身该死的、沉重的披风有了切实继承人的瞬间。
也在她意识到,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自己为野心和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所培养的那个孩子的瞬间。
一切还未到结束的时刻。
第 104 章
浓稠的、流淌着的光芒在无人之处聚拢, 像泪水,像月色,专职弹奏寂静的竖琴让金色的波纹缓缓荡开, 让一望无际的明亮充盈了整个空间。
与这支金色相比, 他睁着的蓝色眼眸是冷的, 哪怕投入温暖的水域,也无法与之相融。
有人坐到了他的身旁,就像过往的无数次那样,在他兀自从心上掰下一片又一片孤独, 放进嘴中咀嚼时, 他们从能想办法从各种地方冒出来。
“真是一段奇特的过往。”对方说, 黑色的长卷发随着他的姿势落到了地面。
“也怪不得哈尔打下包票,却一直找不到什么线索了。”另一个人说:“……就像一件寻找了许久的事物,兜兜转转, 最后发现它其实就埋在最开始的地方。”
“你们都看到了。”布鲁斯说, 陈述句。
“对,令人印象深刻。”克拉克说。
他们就这样, 坐在金湖的岸边,用闲谈的口吻交换着情报。克拉克和戴安娜一开始就坠入了过往,布鲁斯是唯一一个找到杜兴德对峙的。这其中的缘由他们还尚且不清楚,就先放到了一边。
克拉克是从中窥见信息最多的,这不奇怪, 这个局本来就是为“夜兔”而设置的。他回忆道:“在商民去往宇宙后, 他们先是遵从建木和部分龙脉的指引,寻找到了一颗较为宜居的星球, 重新开始,并以他们自己的语言给这颗星球取了名字……”
他用指尖, 在地上画出了两个象形文字,随后,又逐一画出了其的演变形式——一直到成为两个熟悉的汉字,徨安。
“他们接受了那一处‘龙脉’的洗礼,继续着辉煌灿烂的青铜文明,随后和人类一样,从奴隶时代过度到封建时代,不过和地球不一样的是,他们的发展更快,体格也更强大,在人类还未参透宇宙奥秘之时,夜兔们就已经造出里能自如前往宇宙的飞船。”
克拉克托着脸颊,静静地看着那汪能创造奇迹的湖水:“……因此,比起连飞行的做不到的地球人,夜兔们可以随意来往两星系之间。不过,尽管他们保持了与先祖相似的相貌,由于龙脉的洗礼外加对新环境的——也就是黑暗的适应,他们即使能够反打回地球,地球也不再是千年前的故居了。”
“……阳光。”他伸出手,像是在虚空中捞了一把什么东西:“阳光让会让他们无限地虚弱下去。”
命运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一直以来生活在别乡的氪星人,能够在地球获得无与伦比的、来自太阳的恩惠,而本就是地球生命分支的夜兔,在抛弃故乡后,反而阴差阳错中,被真正的母星永远地……拒之门外了。谁有能想到,宇宙中出了名的痛恨太阳的战斗种族,其先祖也曾追逐过光芒——昔日,夸父逐日而走,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这也是为什么在徨安星的资源被榨取干净后,夜兔没再返回地球的缘故。
“即使如此,还是会有夜兔星人偷偷回来——他们通常会被称作‘天外客’或是‘异人’。”他想了想:“也有人为了……咳、吃一口稻饭,装作蒙古人,留在了元大都。”
早在一万年前,水稻就在中国广为栽种。也许基因影响,夜兔对麦、栗、稻等等食物都颇为偏好。
“这里确实是一个祭台,原本是用以沟通……哎,怎么说呢?大概是类似于一个加强信号的定位器,龙脉本身是会移动的,天气、潮汐变化还有灾祸等等因素都会让龙脉潜伏下去,这样一来,单凭罗盘,夜兔是找不回地球的。”
“即便阳光铺天盖地,”戴安娜突然说道:“他们也还是……眷恋着这里……”她摇了摇头,只觉得……悲凉。
在纣王自焚的熊熊烈火中,克拉克看到了此后商人——夜兔的三千年,飞船总是随着陨石而落,吃到第一口稻饭时流下的泪水,在炎炎烈日下,用布缠满全身的将军,他的身后是嘉峪关,面前是延绵的黄沙与远道而来的商队,骆铃飘渺;上京的兄弟二人,兄长作为驰骋马背上的力士向元武宗献艺的,弟弟则以长生天的名义主持修建了另一处祭台的,隐晦写下无数文献,其后人又在徐达领兵攻打元大都时,不追随北逃的元顺帝,反而将秘密带往南方重新埋葬,并重建祭台……
一切无比真实,一切又仿若过眼云烟,在厚重、浩瀚的历史中,这些都轻得仿若不值一提。直至清代,夜兔一族、这征战多年的部族,散落在宇宙各地的全族人数,已不足十人。
“司婆。”那人呼唤着、哽咽着,就像第一天来地球那样,满眼悲怆:“……烙阳,烙阳亡了。”
徨安熄灭后,夜兔迁往新都。循地球奉行的五行生克之理,他们前代属商,商属金,以火克之,而旧国以洛阳为都,故新都名遥以呼应,改偏旁为火,故而新都名烙阳。
被称作“司婆”的大萨满久久矗立,红衣宽袖,一如三千六百年前的红衣巫族,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阵风平地而起——
“是我族……杀戮太盛。”
她用干涸的嗓音慢慢回答道,她缓缓地,冲着大地一拜。
“不知怜惜万物,不知节制修养,以致无法归宗,漂泊流离……”她的额头抵在了地面上:“……不被龙脉所姑息。”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砸进地面:“若我夜兔还能存有后人……哪怕一个也好,上苍保佑……保佑他们还能有资格回到这里……就让那孩子忘了夜兔吧……都忘了吧。”
她发狠般磕了一个头,鲜血如注。
“……上苍啊,求求了……给我们一个归所吧……”
树叶娑婆,一派葱郁,如千万年那样,从不理会人间兴亡。
……
“也就是说,因为有祭台的指引,她才机缘巧合下落入地球,并被现在的父母收养。”布鲁斯若有所思。
“我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惊讶。”克拉克感觉到了不对,通常,蝙蝠侠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但他现在又不是蝙蝠侠!你当你儿子应该没什么偶像包袱吧?
出于对布鲁斯韦恩此人的熟悉,他顿感不妙,而对于这份感觉——戴安娜先一步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等等,他知道什么?”克拉克大叫道:“知道夜兔就是古代中国人吗?他上哪知道的?你知道你不告诉我们??”
“停,停!”布鲁斯不得不打断了克拉克的发问:“……你吵到我了!”他摆出蝙蝠侠式冷酷无情,不然这场谈话就没法继续了:“不算知道,只能算有点猜测……”
“我就想问问。”克拉克眼角抽搐了一下:“你又是上哪猜的?我们这阵子可都在一起!”
他思索了一番:“是不是你做过……血液对比?不对啊,他不是当时盯着你做的分析吗?最后也就是做了常规检查。”
克拉克指的是当初在瞭望塔上,布鲁斯要求他们抽血检查那茬——布莱雷利跟着他过了全程,并在保留报告的情况下销毁了留存的样本。
这还让大部分人不禁感叹,瞧瞧这小子滴水不漏的架势,一看就是他的崽。
“对,所以没什么机会比对。”布鲁斯斜了他一眼:“……但她不爱吃甜的。”
“……什么?”
“你自己没感觉吗?”他说:“路边买杯全糖奶茶你都嫌甜。”
最后那杯奶茶是戴安娜喝的,戴安娜还觉得这甜味不太够,还去厨房翻了咖啡糖包。
很少有欧美人知道的是,中国人热爱甜食的人很多——但不算特别嗜甜,据一些研究表明,这也许和基因有着极大的关系。布鲁斯略去了拗口的名词和分析过程,直接说了研究结果:“中国人的味觉受体会比西方人的更敏感,他们能在较低糖浓度下的检测到甜味,而其他地区种族的则不一样。”
“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种基因突变。”他悠哉悠哉地说:“你现在能感知到的七分糖会比我感知到的七分糖更甜,加上她的一部分血液分析报告上的数值……当然,这就是一个……一闪而过的猜测。我不确定是不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都经历过什么才会有如此千奇百怪的特性,万一是巧合。”
“我感觉你在骂我。”克拉克带着玩笑的口吻指责道:“我也有证据。”
“……另外,这种敏感也被表明与饮用热水有关系。”他似笑非笑地说:“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由于饮用热水的文化习惯,才导致她成为了低糖消费者。”
“……呃,”克拉克立马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少吃点糖也没什么。”
在克拉克差点绷不住前,戴安娜适当地拯救了一下气氛,她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所以,说到现在,我们好像还没搞清楚——”
她指了指面前的那汪金色湖泊:“——龙脉是什么?以我们得到的信息来看,它似乎是可以在三维出现的,为什么我们要进入四维才看得见它?”
“好问题,”布鲁斯站起身,走到湖泊边缘,水面映照出了他模糊的面容,还有跟上来的友人的影子:“……首先,这或许和周易有关。”
“周易?传说周文王所著的那本神秘学书籍?”戴安娜说:“我翻阅过这本书,很遗憾的是,没能看懂什么。听说,它已经有部分失传,才导致后人无法解读。”
“——据说,这是一本能通晓过去与未来的书。”
“能不能通晓,暂且放到一边。”布鲁斯单膝跪地,“周文王为了彻底打败商朝,除了战争必要的人马、同盟。在那时,最重要的就是……神明的认可,于是他开始学习占卜之术,只为了给自己造反的寻找一个正当理由。”
“在古代中国,这类事屡见不鲜,不论是狐狸夜鸣‘大楚兴、陈胜王’,还是汉高祖剑斩白蛇,都是这个依据。”
“而他在牢狱之灾中悟出的,”他伸手去拨动水面,如想象的那样温暖,但触感不太像水,只能算一种无限接近液体的物质:“……也可以说是推演出的四十六卦,其中包含了这样一个新的世界观。也就是‘易’。”
事物两两相对,互相影响;在冥冥之中,一条完整的——甚至可以互逆的因果链在无形之中将一切联系起来。不相干的二者也许在平行时空中发生着旁人意想不到的联系,因与果并不固定,一切都是可变化的——这便是“易”。盛极必衰,否极泰来,都是“易”的体现。
“……你们想到什么了吗?”
“——某方面,”戴安娜喃喃自语道:“这也是一种莫比乌斯。而我们先前经历的一切……颠倒的形式,还永无止境、有互为因果的长廊……”
“没错,周易除了隐藏着远古历史外——我们也不妨猜测,它是对龙脉,或者说龙脉代表的一种力量,还有背后法则的解读,而具体的事物原理,恐怕还不是我们能探究的,层次太高了。”
“说起来,”克拉克突然道:“……类似的东西我在别的星系好像听说过……”
他皱着眉头回想着:“那更像是某种当地的神话传说——在传说中,星球也同样有着……生命。抱歉,那是居住在那一片星球上生灵所独创的词汇,读音上近似‘Altana’,直译过来就是星球的生命力。”
“在他们的描述中,包括颠倒因果的部分以及……我们之前看到的情景,都与之十分相似。介于并非孤立的、只存在于某个星球的传说,而是许许多多地方都有着类似描述的事物,我就留意了一下——”
克拉克摊开手:“但一无所获,可能是寻找的方式不对,更可能……那些东西也是隐藏在高维的。”
结果讨论了半天,他们也只是对眼下的龙脉有了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认知,信息太少,再讨论下去话题就要奔着一些深奥的理论——又或者干脆往形而上学的方向去了。而杜老头又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所以,我们现在该干点什么?找到杜然后阻止他?还是先想办法从这里出去从长计议?”
“恐怕现在是出不去的,”布鲁斯沉吟道:“除非有人来把我们唤醒。”
他们这时候还在梦里呢!
“……那怎么办?”
戴安娜问,但事实上,她也不是很担心这个。
“没关系,我做好安排了。”布鲁斯冷静道,但他的语调中有一丝丝上扬:“在此之前,我们还能再——”
他眯起眼睛,望向这一望无际的湖泊:“——看看这龙脉还能带给我们什么……惊喜。”
他说完,淡淡地笑了笑,随即再次跃入了疑似龙脉的湖泊之中。
“我说什么来着,他任性起来比我过分多了。”克拉克抱怨道,随即也在戴安娜跳下去后,跟着坠了进去。
温暖的金色就这样将他们包裹进了另一个世界。
第 105 章
在圣阿加塔节结束后的第三天, 卡塔尼亚终于从带着宗教性质的微醺欢乐中逐渐清醒,而此前大街小巷的白袍修士、民间乐团以及那些在摇摆中游行的圣像已经再度成为了回忆。并不带有侵占性质的阳光在清晨来临之际以静谧的姿态铺满了中央广场的石板路,还未清走的碎屑仿佛成了对宴会有过追念的证明。这是一个慵懒的春日, 阴影还来得及在街边前张开的遮阳伞下滋生, 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从空中溢散开来, 朦胧的景色混着狂欢后独有的怅然,把目所能及的一切虚化为了一场离奇的白日梦,远方,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活火山正长年累月地休憩着, 对于山峦而言, 人类才是弹指一瞬的造物。
他像一只猫, 从阴凉中一跃而出。
那是个有着如鸦羽般漆黑发色的青少年,在不算炙热的春季,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连帽夹克, 就像所有同他这个年纪的——总在神出鬼没的少年人一样。过分白皙的肤色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来自北方的观光客。
他混在人群中间, 先是漫无目的地在广场周围逛了一圈,周围是三三两两驻足拍照的行人, 不远处的圣阿加塔大教堂定时敲起了晨钟,但他似乎也没什么走进去看看的打算,而是看着路边的鸽子,直到它们飞走才想起来离开。
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了人群里——毕竟也没人看得到他是怎么出来的。他钻进了这些巴洛克建筑之间的巷子中, 脚步轻快;在拐了个弯后, 从空无一人的狭缝中来到了热闹的集市,摊贩将瓜果蔬菜全部摆到了店门之外, 楼与楼之间飘满了彩旗,这些被色彩、分享加上人声所充沛起来的市井就此变得鲜活。
一辆小货车慢吞吞地——艰难地在一段被阳光照耀的集市道路中前行, 不慎碰倒了一筐橙子——摆摊的老板娘立刻从店里出来咒骂了两句,却在一下秒和颜悦色地递了两个橙子给帮她捡起东西的黑发少年。
他就这样被塞了两个橙子,他眨眨眼,把橙子全部放到兜里,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偶尔停住脚步,如果旁观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会发现这小子在望那些写在墙上的涂鸦——多半是带几句脏的俏皮话。
他半逛半停,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紧挨着集市的另一块专门贩卖海鲜的集市——当地人也喜欢称其为鱼市的地方,海鲜和肉产品特有的腥味隔着很远就能闻见,金枪鱼、剑鱼、黄花鱼,虾类和贝类,还有不常见在市场上看见的蓝蟹。地面潮湿泥泞,负责切鱼的男人熟练地将鱼头切除,鱼血不可避免地从刀口滴下,尽管随时会有人用水管将地面的血冲掉,但那些——来自各个摊位的血还是积成了一滩,拦在了道路中间,倒映着过往的行人。
他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不等抬着水管的人过来冲洗地面,踩着血泊,直径走向了其中一个摊位。
“请问,是费迪先生吗?”
正忙活着屠宰活鱼的丹特·费迪抬起头,他是个典型的南部人,宽面庞,高鼻梁,一双褐色的眼睛显得他神采奕奕,他迎着刺眼的阳光,打量起了眼前的小伙儿,并很快——且兴高采烈地得出来结论。
“哦!你就是……”他放下刀,擦了擦手,但最终还是没伸出去。不得不说——那一个瞬间,在阳光的照耀下,他还真以为自己面前冷不丁地站了个天使——这全得得益于少年过分精致的面容,他活了快四十个年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男孩。
在他侧过身,让他站进来一点,以免被鲜血溅到时,一旁贩卖蛤蜊的女人转过身,喊道:“哦……丹特,这是你亲戚?”
“这是我侄子……刚从巴勒莫过来。”他咧嘴笑了笑,“你可以叫他阿祖罗。”
少年颔首,任由卖蛤蜊的女人走近他,“你好,小伙子……哦,虽然这更像个昵称,不过我也能理解为什么,你的眼睛可真美……比西西里的天空还美。”
她从未见过如此澄澈的、轻盈的蓝色眼眸,那是一种似空似海的,令人炫目的沉静蔚蓝,在阳光下粼粼闪烁。
“如果不是丹特说你从巴勒莫来,我还当你是从大陆(注)来的。”
她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胳膊,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和名为朱莉娅的妇女问了好。朱莉娅并不在意他那稍微冷淡的口吻——而是擅自将其解读为了拘谨。她像所有寻常西西里妇女那样,为人直爽,还有些暴躁脾气,且对装腔作势的北方人怀有莫大的偏见,不过这些——尤其是最后一点,在面容英俊、又很温和地同她行贴面礼的小伙儿面前都可以让到一边去。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旋身往店铺的方向走去:“贝拉、贝拉!”
“有什么事?朱莉娅姨妈?”
“店里还有汽水吗?最好是冰镇的,天气越来越热……”
最后,阿祖罗端着一杯Selta,被安置到了朱莉娅外甥女开的小卖部门口。鱼市通常要到下午两点才会逐渐散摊,临近午间的时间段刚好是这里生意最好的时候,他咬着吸管,蜷缩在遮阳布的影子下,看着与商贩讨价还价的过路人。
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在百般无聊地发了快一个小时呆后,他和丹特打了个招呼,提出想继续随便逛逛的想法。
“可以,当然可以……抱歉,我这边实在太忙了,你想去逛一下也行。”丹特爽快地答应了:“你去过中央广场了吗?还有那只黑色的大象……虽然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看的,外地人都爱往那边去……你去过广场了?好吧,你去吧,到时候我们在大象那儿汇合。”
……
……
和丹特的所预期的不同,黑发蓝眼的少年——阿祖罗并尽管在一开始,也正所言那样“随便逛逛”,他买了个冰淇淋,不紧不慢地在街区之间闲逛——但很快,他警觉地注意到了……那对于他而言,像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但他总是乐于遵从那份感觉,他停下了脚步,在晴朗的、一碧如洗的天空下,阳光让他的睫毛的在脸上打下了一层阴影,在气定神闲的路人中间,还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反应迅速——
像巨石投入水中,沉闷的、转迅即逝的声音彭地略过人们心头,还没等人明了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属于人的躯体就这样倒在了被阳光拉长的影子上。
血顺着其太阳穴的小孔中流出,蔓延,在温暖的阳光中、温暖的地面上,那人睁着眼睛,在窃窃私语和惊呼中,望着西西里碧蓝的天空……按修士们的说法……他的灵魂悄然离开了……
血流到了阿祖罗的脚边,他垂着眼睛,没有任何言语、举动,就好像方才死去的不过是一只鸽子,值得惋惜,却也仅限于此了。
……
……
宪兵(注)来得很快。宪兵卡洛组织疏散人群,又试图询问目击证人——很遗憾的是,在宪兵来之前,那些第一时间目击这起枪杀案的人早就溜了得差不多了。这种时候,人们总不爱配合!他愤然抽了口烟,转身却发现正自己被一个莫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盯着看——他站在咖啡店门口的遮阳伞底下,这让卡洛无端地想起了自己妻子养的那只黑猫。
然而,猫并不会说话,而人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他试探着靠近他——有时候,你还真搞不懂这群青少年在想些什么!他用自己最温和的语气开口问:“你好……”
“您就是□□骑兵?”少年上下扫了他一眼,用十分有礼貌的口吻——讲了点不算那么有礼貌的内容:“好吧,您看上去确实挺宪兵的,一根筋,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那种。”
某方面来说,宪兵对不知变通、一板一眼的形象这已经深入人心——但在他们自己都公开自嘲的年代,这种说法也不能算绝对的冒犯。卡洛自知自己长相凶悍,常常不讨孩子喜欢,面对他的评价,卡洛微微一笑,“哦,或许是吧。要知道,我们宪兵都这样,在意大利,笨蛋最好的出路就是加入宪兵营——小伙子,问你个事……”
“您想问枪杀案?我听见了,但没见着人。”
他懒懒散散地说,在详细询问了少年经过后,没得出什么有效信息的卡洛正准备离开,没想到那名有着漂亮蓝眼的少年也跟了上来。
“带我一个呗,宪兵。”他冷漠的表情松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好像在这么几句短短的交谈中,他已经看透了卡洛凶恶面孔下跳动的那颗柔软内心。“我没准能帮帮忙呢?”
青少年,卡洛头痛地想,这就是青少年,在没什么事情的周末,到处晃荡,招猫逗狗……等等,今天不是周末吧?
“我不在这边念书,您可以理解为学制不同。”少年耸了耸肩:“您要吃橙子吗?我这里刚好有多余的。”他居然真的从包里翻了两个橙子出来。
宪兵卡洛瞪了他好久,少年还是一副理直气壮、怎么赶都不走的模样,和他妻子克拉拉养的猫一个样——而且你真的很难拒绝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得到一些优待。
“您可以称呼我为B,宪兵。”他“唔”了一声,“您不是还要去调查吗?”
“听着,这不是你这种孩子能参与的。”卡洛严肃道:“这样,我请你吃个披萨怎么样?吃完后你去找你的家长,我做我的工作。”
“……也行吧。”他平淡地说。
虽然宪兵卡洛·蒙托力沃暂且还不知道的是,在他真的请完少年披萨后,对方也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而这令宪兵卡洛头痛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呢!
第 106 章
“死者名安杰罗·卡内特, 二十一岁,来自锡拉库萨,目前就读于卡塔尼亚大学表演艺术与设计系, 我去打听过了, 他为人热情, 除了有些烦人,没什么特别值得令人讨厌的地方,他有过三个女友,一位已经辍学了, 另外两位分别在文学系和哲学系……案发时不在线现场, 不过你想怀疑买凶杀人也没什么问题。不过, 有人说曾经在难民营见过他。”
一份完整、详细的资料被送到了卡洛手中,所列举的条目清晰,还有关系网, 连死者对什么过敏都标注上了。
宪兵卡洛瞪着这份报告, 来回翻动了很久,连个语法错误都挑不出来, 真是一份完美的公文……他甚至可以改动一下拿去交差……不对!
他猛地把内心冒出来的诡异夸奖压了下去——尽管在那一瞬间,他真的很想脱口而出一句“干得不错”,当然,前提是,给他递出报告的人是他的下属, 而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自从他在案发当天被自称B的黑发少年纠缠上后, 一切就脱了缰,向着另一个方向滑落而去。那一天, B像个小尾巴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从这个区跑到哪个区, 根本打发不走,他故意粗暴地吓唬过对方,结果少年只是歪歪脑袋,没什么神情,依旧我行我素。等到好不容易——他看了看街边店铺挂着的时钟,说自己约了人在黑色大象那儿见,卡洛本以为这下他终于可以摆脱对方了——
第二天,当他在宪兵营门口看到熟悉的少年时,老实说,他就差仰天长叹一句“圣母玛利亚”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比起那种心血来潮、就像过一把英雄瘾的青少年,B的逻辑缜密,行动力也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而且,也不冒进。
……但这不代表他想一直带着这孩子!这既不合规,又太过危险!
“我都说我能帮上忙,先生——不然,指望您那些下属,就是刚出栅栏的鸭子,也能给放跑啦。”
在这样一个明朗、既能享受到徐徐吹拂过脸庞的柔和清风、又能无限远离太阳灼热的春日里,置身其中的本不该是这样一对奇异的组合,这又不是什么英国人写的侦探小说。
在走访的过程中,他们是互不打扰的。少年大半时间都在发呆——也许他在想一些卡洛这个年纪没法理解的“青少年烦恼”,又也许,他就是单纯地在看云,好让那些漂浮的过客在不经意间被迷惑进他同样明亮的双眼中。卡洛没出过国,但他就是清楚——也许,这也可以称作盲目——地知道,再没有哪个地方的苍穹能比得上西西里的——和这丑恶、追名逐利的人间不同,那儿没有任何虚伪、隐喻,那儿一定藏着……藏着上帝的怜悯、宽厚和永恒的爱,在卡洛的理解里,那份爱一定是宁静而纤细的……
在少年蓦然转过头,将他也拢进那片蔚蓝中的一刹那,卡洛居然在第一时间闪过了繁多的思绪——如果有这么一天,他死去了,那么他是会像普通人一样,望着广阔的天空溘然长逝,还是会因种种事件,葬身大海?
“我们到了。”B说。
宪兵回过神,脸色沉闷。
他们来到了城市郊区——也可以说附近小镇上的一处难民收容中心,实际上,还有更大规模的难民营呢!那儿更危险,聚集了来自各个地方的——最多的是来自北非的难民,还有来自中东的、亚洲的,他们在踏入这片区域后,那种腐败的气味就一直萦绕在空气中,这还是春天,等到五月份后,这块地方大概会变成蛆虫和苍蝇的乐园。
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从帐篷中钻出来,在简陋的水龙头旁打水,那儿的出水简直细得没眼看,十分钟都接不满水桶的三分之一。
乔装了一番的宪兵勒令少年呆在原地,自己进去打探了。阿祖罗站在一处平地,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随便张望了几眼,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这件事本身并不难查——甚至可以说,因为B精准的情报,在第四天,卡洛就凭借他老道的经验抓到了知情人。那同样是一名移民,他给自己取了个欧洲名字,安布罗斯,似乎势要将之前的名字——和那在家乡不坎的困苦回忆一起石沉地中海一样。他曾经见过安杰罗,并含糊地吐露了似是而非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
“……他主要是来兜售……”
安布罗斯吞吞吐吐道,在卡洛自曝宪兵身份后,他肉眼可见地变得恐慌起来“……一些物资。”
“物资?什么物资?”
“负责给我们这样的人的物资。”
“我记得,这些政府会发吧?先生?”
“对,对,政府会发放……但那些并不够我们生活下去……他说之后会另有……”
“另有什么?”
“另有公司,但也是要买的……先生,我们都喝不上水。我没办法啊,我也需要工作,先生,我只能……”
“什么?”
“没什么。”说完,他闭上了嘴,不论卡洛问什么,都坚决不肯开口。
“那么,请问,假设,”本来抱着双臂,看天看地,安心当个摆设的B突然问:“——那位,安杰罗,确实和你做了点交易……他还和谁有过交易?”
“不论是倒卖水源、招/妓,或者是……更过分的?他是否有辱骂过你们之中的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总不可能就和你有过交易吧?他是否提出了一些苛刻的……条件?”
他低声问,本来,卡洛都没想过他会插嘴,他正要让这小子一边呆着去,却不想他“唔”了一声,直接越过卡洛,好像去拍了拍那瑟缩的、移民的肩膀,说了句什么——
那人突然发起疯来,直接掏出了藏起来的刀,直直冲他刺去!
“小心!!”
卡洛立即拔枪,但少年的反应也十分迅速,他一下子闪过刀锋,那尖锐的刀子仅仅划破了他的衣领,他似乎想笑一笑,但没能成功,在他退后的时候,身经百战的宪兵已经把人摁到了地上。
“快、快去叫人!”
宪兵把对讲机丢给了他——在不远处的难民们一拥而上之前。
……
……
卡洛住院的时候,少年有来看过他,带了一些水果,还有自己的名字。
“哦……这是你的……?”卡洛的妻子克拉拉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病房门口,一言不发的少年,她从没见过这孩子。
“他是我的朋友,”卡洛笑了笑:“进来吧——”他卡了一下,然后就被少年自己接上了:“您好,夫人。”他说,“我是他的朋友,叫我阿祖罗就好。”
他没说姓氏,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克拉拉挑了挑眉,她还不知道自己丈夫还有受孩子欢迎的一天,不过,没准是他帮助过的人。
他和克拉拉聊了会儿天,直到这位妻子准备去幼儿园接他们的小儿子。病房里一下就只剩下了他和宪兵。方才还彬彬有礼的少年随即回到了他们刚见面时候的——他不再称卡洛为蒙托力沃先生,而是继续喊他宪兵。
“你的同事接手了你的工作,带薪休假的感觉怎么样?宪兵?”他俯下身子,用玩世不恭的语气问:“下次别逞英雄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直接跑了不就完事了,他们又跑不到哪去。”
“……”卡洛选择闭嘴,他总不能说自己忘了,好吧,他可是宪兵!还是西西里人,宪兵就该这样,这是意大利人公认的!
“总之,真正的凶手还没抓住,不过已经被锁定了。”他说:“差不多就是这位大学生想去倒卖点外快,但又不是很看得起这些——难民。然后他就遭殃啦,不过这发生这种事也挺正常,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嗯,总之先不要随便种族歧视。”
“难民也有好有坏,”卡洛说:“虽然,说一句不太对的话,我不太喜欢他们。”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阿祖罗靠在椅子的靠背上,“都是狗屎的美国佬的错啦。”他欢快地说,虽然,他表面上相当平静。
“一朵茉莉花带来的春天。”(注)他在说“春天”这个单词时,延长了末尾的元音,这听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但足够孩子气,也足够讥讽。
“之后大概会越来越多吧。”他淡淡地说,但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宪兵,这事儿告一段落啦,你康复后准备做点什么呢?”
“不清楚,”卡洛说,他想了想,尽管他受的伤不致命,却也生出了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后怕:“……也许带老婆孩子出去走走?”
“那祝你旅行愉快咯。”
……
……
又一个黑夜,这天正好是礼拜天,广场上也比平时热闹得多,离愁苦绪在欢乐的广场中格格不入,男女老少,许多人选择坐在那座著名的、由火山岩所铸造的大象喷泉的阶梯上,百年前的古典建筑散发出鹅黄色的光芒,由此,带有沉醉性质的灯火辉煌就这样被塑造,卡洛抽了口烟,坐在咖啡馆外,点的简餐早就冷了。
他等的人来得很准时——看起来,对方在下车后几乎是一路跑着过来的,黑发乱七八糟地翘着,却也不难看,坐下就要了杯果汁,并且毫不客气地把账记在了卡洛头上。
“呼……抱歉,我家里有点事,没来晚吧?”他随意地说,“怎么,找我什么事?宪兵。”
他还是那样,老爱叫卡洛宪兵,也不管人家的名字、军衔,温和又讽刺,但他却不大爱笑,一副北方人做派,可却讲着一口流利的西西里方言。
“你不会连带老婆上哪玩都要来问我吧?”他随口问。
“你看看这个。”卡洛单刀直入,给他看了一份资料。
简单来说,那是一份政府关于准备对专为难民提供服务的公司的招标计划。
在经历了那么多后,卡洛对阿祖罗已经有了很高的信任——尤其是见识到他那根本不符合他年龄的聪慧后,偶尔他也会想,这小子究竟吃什么长大的?正常小孩也不可能聪明成这样吧。
“……嗯哼?”阿祖罗草草地翻了一下那份提案,如卡洛所预料的那样,他看懂了:“你有亲戚想做这类生意?”
“……并不是。”卡洛又吸了口烟,他注意到阿祖罗好像不太喜欢烟味,就立马掐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之前那起案子还没完。”
少年垂了垂眼睛,用不是很在意的口吻问:“还有什么没完的?难道那位仁兄手上还有其他人命?”
“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咬咬牙:“……我在很久之前就有预感,不,比起预感,不如说是蛛丝马迹,我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什么?”他用轻到微不可查的声音问。
“这件事和从前我遇到的那些事一样,这背后有个秘密……有个大阴谋。”
他沉思了许久,最终说出了一个——生活在这座岛屿上人人耳熟能详、也避之不及的词汇:“Mafia,这件事……不,之前的很多事,都和他们有关。”
他原以为阿祖罗会大吃一惊,但他还在翻那份提案,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好吧,他一向这样,有些惊讶都是他装的。
“Mafia?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再说Mafia就像幽灵,人人都说有,但也没几个人见过。”
“你太年轻了。”卡洛摇摇头:“至少在我小时候,还是能见到暴尸街头的人……尤其是九十年代,可太疯狂了。”他似乎不想过多回忆自己的童年,而是继续道:“我怀疑,安杰罗和Mafia有关,他在替Mafia当前锋,试探难民的态度又或者,来调查。”
他十分凝重地说:“而竞标的几家公司,我打过交道,都不太干净——我可以肯定,他们和Mafia有关,不过我没抓住过他们的马脚。他们想从难民这里牟取利益。”
“你都说了没抓住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阿祖罗听罢,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除此之外呢?”
“难民要搞到枪也不容易。”卡洛说:“这些难民大概也知道背后和Mafia有关,但他们不会说,也不敢说。”
在他进行了一通分析后——说起来,有些分析方法还是他和眼前这少年学的,他本以为对方会很高兴地——但一定要故作漫不经心地要求加入他的调查,尽管,他这次一定会义正辞严地拒绝。因为他的所有同事都不认同他的调查,他本以为,阿祖罗和他们不一样,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结果他没等到阿祖罗的那句“宪兵,带我一个”,他同样在长久的思考后,对他说:“宪兵,也许你该出去走走。”
他把报告还给他:“——去米兰,去罗马,或者去法国,反正去哪都行,带上你的妻子孩子。你精神太过紧绷,以至于捕风捉影。”
“……连你也不认可我。”
卡洛难掩失望,但他还算是个能苦中作乐的人——尽管,这次他真的很伤心,但作为成年人,他可以骂同事软弱无能,但没办法把气撒到一个孩子身上。
阿祖罗却始终看着他,桌上的橙汁在他第一次喝完一半后,就再也没被他动过。
“还是想想你的旅行计划吧。”阿祖罗试图挽回气氛:“……我去过很多地方,可以给你提供参考,你想去北欧玩玩吗?”
这场短暂的聚会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卡洛·蒙托力沃推迟了他的旅行计划,他坚持——去寻找那些公司勾结Mafia的证据,不惜得罪手脚不干净的议员,也不惜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
这是本不该存在于西西里的罪恶,早在他决定投身宪兵营前,他就已经决意与这些家伙斗争到底。
直到他的名字只能被人从冰冷的铭文中得知……直到……他献出生命……
在一次追查的过程中,他被人发现,那些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又被一个稍矮的身影推开。
“宪兵。”
带着帽兜的人闷闷地说:“……你们宪兵真是蠢成一个样了。”
“我也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认识你这么个成天骂人蠢的小鬼?”
“可能是因为我不待见蠢人吧。”
他们躲进一处暗巷。卡洛能看到那人露出的一点下颚,他的声音沙哑,大概是迎来了变声期,但语气是完全没变的。
“快走吧。”他催促道:“那是……的人。”
他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而在追兵过后,他们走上大道,空气中盈满了郁金香的味道,温柔的月辉撒了下来,那是一种属于城市还未发展起来之前的旧日美丽,当人们屏息凝神时,还能听到大海的阵阵波涛。
除了那飘渺着灰烟、有着终年不化积雪的活火山,卡塔尼亚同样是一座海滨之城,那响彻了万万年的潮浪声从不曾失落,从出生到死亡,沾染着英雄们的坎坷的旅途以及悲苦的泪水……
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就像他们相见的那天,沉闷的命运自他身后贯穿,而装了消声器的枪总是反反复复奏着同一种声调。
温热的血,跳动的心,宪兵又想起了那个他自个儿做的、关于死亡的预言,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摘下了帽兜,任凭凉薄、哀戚和寒冷游荡在蓝色的眼眸之中。
他垂下了手,没有给宪兵做任何急救措施,这并非是他神智错乱或者陷入了谵妄,反而是荒谬终于纡尊降贵地来到现实。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丹特·费迪冲他招了招手。
他停在血泊前,阖上眼眸,又睁开,他匆匆踩过了那滩血液,头也不回地走到了丹特身边。
“今晚可真够混乱的,那帮兔崽子可算是宰干净了。”丹特大笑道:“是不是?”
“也许吧,”他说:“但我们也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家竞标。”
“没关系,今晚辛苦你了。”丹特毫不在意道:“这次够麻烦,连条子都混进来了。呸,那帮狗屎。你没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吧?”
“没有,”他说,顺手抹掉了脸上的血:“随便玩玩罢了,本来也就是去放个烟雾弹让他别成天盯着咱们,不过也不用真的杀了他吧?不好处理。”
“哎,谁知道他哪天抽风又咬上来,这样比较一劳永逸。”
他淡淡地笑道:“以后能一劳永逸的机会不会多了,还是谨慎点吧。”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走吧,今晚咱们可以去一家不错的家庭餐厅……现在没别人了,你不用一直把手揣着。”
丹特以为他的袖子里有枪,就安慰了他一句。
“没什么。”
在另一双与他如出一辙的蓝眼的注视下,阿祖罗困倦的、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今晚有点冷。走吧,叫上他们一起,去吃你推荐的餐馆。”
布鲁斯抬起头,乳白色的月亮挂在辽阔的天空中,而这不过是西西里常见的一个春季夜晚,温暖又宜人,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纯净、美妙的夜色了。
第 107 章
丹特在阿祖罗来到卡塔尼亚的第二天就召集这个区的兄弟们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小的欢迎宴。地点选在了他的家里, 主厨是他的妻子丽萨,她是一位聪明的知情人,从来只当丈夫是名普通鱼贩, 其他一概不过问。
来丹特家中吃饭的有卢卡·米特福德, 安东尼奥·丰塔纳以及弗朗西斯科·波佐罗, 性情各异,有更爱咬文嚼字的,也有和丹特一样性格热情的。一切都被布置得像一场平凡的家族聚会,在天主教徒安东尼奥念诵完餐前祷告后, 他们在愉快氛围中分享了可口的饭菜。
“听说你给咱们先生挡了一枪。”弗朗西斯科说, “现在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阿祖罗用叉子卷着意面,颇为无奈地说:“可先生——哦,让我想想他的原话是什么来着——”
他停顿了一下:“‘既然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也需要养养伤, 不如去帮忙做点轻松的事情’……哼,然后我就被他从巴勒莫一脚踹到了这里。”
“先生有先生的道理。”丹特宽慰道:“没关系, 跟着我们干,这边通常没什么大事,你完全可以好好休息……”
那可未必。阿祖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正与他处在同一张长桌上的人们,虽然一开始大家都表现出了足够的礼貌,但不难看出, 这之中只有丹特对自己的态度好一些, 其他三个嘛……
他转了转眼睛,在心底嗤了一声, 带有十足的傲气与散漫。表面上,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也懒得去故作无知,因为他此番前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顶头上司力理据争了很久,在大部分时候,这根本就不是他的管辖范围,看看这帮兄弟吧——有着一头金发的米特福德是最为内敛的,他衣着得当,透着一丝威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表现出对这件事的倾向,这种人要么是不轻易站队的人,要么就是实打实的墙头草;话相对多一点的弗朗西斯科,他一直试图和他搭话,但那抹对他的鄙夷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在语言中间,这也正常——谁能想到上面能空降一个少年过来帮忙?至于安东尼奥?行吧,恐怕是个狠角色,尽管他黑发潦草,却长了一张罗马式的脸,是姑娘小姐喜欢的那款。
人心不齐就是不好办事,这和小组作业一样烦人,他觉得这事挺烦的,早知道就不给埃科修斯那混蛋挡那枪了,简直恩将仇报。
吃过饭后,丹特带他去了落脚的地方,就位于丹特家所在的那个街区。入口位于一处石梯组成的窄巷,那些典型的、色彩鲜艳的意大利民居分列两侧,这些过分相似的建筑和街道组成了一处梦境般的迷宫,不时出现的拱形的门洞上方挂着一盏十八世纪的破旧马灯。
房屋的另一面正巧对着大海,二楼还有不到半米宽的阳台,上面刚好能摆上几盆植物。那是丹特不知道哪个亲戚的房子,他们一家子上那不勒斯去了,钥匙就交给了丹特保管。
“夏天的时候,这里的阳光会很漂亮。”丹特一边开门,一边介绍道:“……不过,请你注意给那些植物浇水……不用浇太多。平时我有空都会过来的,既然你住在这里,我就只能把这件事委托给你了。”
少年点点头。
按照惯例,他可以先休息几天,而丹特之所以被指定为接待人,显然也有上头的考虑,他为人忠诚,尊敬父母,有话直说,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还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有老婆的,丽萨太太烧得一手好饭,阿祖罗如果愿意,他可以去他们家吃饭。不过在初来乍到的这几天里,他就到处游走在大街小巷里,谁也抓不住他的踪迹。
周六,他惯例去拜访费迪一家时,丽萨夫人问他要不要在周末一块同她去做礼拜,她说,每个街区都有一座天主教堂,不过她偶尔也会上另外的街区去。
“时间合适的话,”阿祖罗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要联系安东尼奥的话,他就得上教堂去。“我会考虑的。”
之后丽萨就不再问什么。午饭过后,他又出了门,闲逛到了一处靠近海岸的大道附近。三月,栽在陶罐中的红花沐浴着明媚的阳光中,那些不知年岁的断壁残垣突兀地出现,风蚀的表面挂满了爬山虎,如同垂垂老矣的、披着由孤独与生机交织而出的绿装的老者,远远眺望着不曾改变过的深蓝大海,树木散发香气,到处是一派安乐的景象。他张望了一下,在确认没人后,灵巧地攀着树干,爬到了树顶,借着开阔的视野,观察路边的行人。
说实话,这事迪克小时候也爱干。布鲁斯站在树下,在斑驳的疏影中抬头,光斑落到了他的眼睛里,镀上了一层灿烂的光辉,然而这只是一场古旧的回忆,他不会被刺痛双眼,而他年轻的孩子也从未遇到过一个站在树下看着他、担心他掉下来的父亲。
他就这样跟着布莱雷利——跟着阿祖罗的步伐前行,少年不是去骚扰宪兵,就是跑到什么阳光充足的地方睡觉,但这也不是他的全部。他通常起得很早,到附近的咖啡店要一杯咖啡,喝完就走,接着就是投入不知目的的调查——给宪兵的消息就是在这过程中顺手搜集的,他是个很会伪装的人,在摄像头还不慎发达的年代,他以名为“阿方索”的投机小市名的形象出现,此人来自拉卡布里亚大区,但绝口不提具体的故乡,有那么一丝小聪明,并经常为此洋洋得意。
他混迹市井,所以在尽可能地去塑造一些中产阶级小市民、年轻的无业游民形象,这在想方设法伪装高贵的一众骗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也与他最初与丹特见面时的疏离形象不同。这让布鲁斯想起了他自己的十四岁——同样在外游历,不过远没有这小子那么圆滑。
……也许,所谓圆滑,也不过是另一层伪装罢了。
他扬起的嘴角渐渐放平。
出外调查,没事去看看宪兵,上费迪家蹭饭,然后回家看书,这基本就是阿祖罗一天行程了。他没有在学校中完成学业,而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课程,且依靠惊人的自制力与注意力去完成它们,范围之广,不亚于布鲁斯自己修行时修习的课程。
而这并不容易,布鲁斯自己就是过来人,外加,他并不是那种会将孩子的天赋与努力视为理所应当的父母——在不涉及那些危及生命之事时,他甚至更乐意宽容:嗨,反正他有的是钱,只要他的孩子是个善良、正直之辈——那他们又为什么不能在父辈的余荫下轻松一点呢?
……可惜这就像个萦绕于这一家族的——一种诅咒。他们统统选择了这样一条艰苦卓绝的道路。
无一例外。
……
……
阿祖罗把自己摔进了床铺中,他还穿着带有硝火味道的黑色外套,好像也不是很在乎这样会不会弄脏床褥,而他的桌上还摆着一份计划书,被暖橙色的光打亮,他之前出门时没来得及关台灯,而现在已经是半夜三点。
他试图去想一些正事,比如之后的发展——按照他原定的计划,反正在卡塔尼亚顶多呆个一年半载,这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他就有机会让埃科修斯把自己调走,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做出点实际意义的事情,不然还会被扣在这儿……而做事的另一个前提是摆平那几个家伙。
他本来不着急这件事,现在却起了速战速决的心思——就算起冲突也没事,我得赶紧把事情办完,然后直接每天一个电话催到埃科修斯松口把我调走,对,就这么办。
就像从前那样……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再为此而感到——
突然间,他的思绪好像停滞了一瞬,他想不起来自己那乱跑的思绪究竟溜达到哪去了,于是思想就此被遣返到了原地。
饭饱神虚,兴许与这个有关,他今晚吃得太多了,所以想东西也更费力……阿祖罗望着天花板,墨绿色的墙纸上什么都没有,他也没有感受到丝毫困意。他磨蹭了一会儿,从床上爬起来,把资料全部塞进抽屉里,给阳台的绿植浇水,关了等,雷厉风行地做完这一切后,重新躺会了床上。
这会儿,他终于得以身处于黑暗中了。
阿祖罗不知道的是,被带至这一片回忆中的布鲁斯坐到了他的床沿处,这其实没什么实感,他就是保持了坐的动作。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很想重新替他拧开床头灯,就像他小时候,阿福做的那样。他虚虚地碰了碰他的头发,他并不知道布莱雷利在想什么,他只是直观地感受到了——他不能安然入睡。
而他只是一位意外闯入的观众,什么都干涉不了。
而布鲁斯不知道的是——阿祖罗早就过了会做噩梦的年纪啦!当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后,他又会重新变回那个眼底有着若有若无讥讽的少年,散漫、为人礼貌而疏远,看上去对什么都保留一些好奇,实际上却并不想关心任何多余的、与利益无关的事情。
……而他们这样的人,向来是如此的,也不会有谁去质疑,更遑论——有什么类似悲哀的情绪,那终究是他者才会有的软弱啊!
第 108 章
在决定拉拢谁、警惕谁、无视谁之前, 阿祖罗率先迎来了一份不算太繁琐的工作,不用想,肯定是远在巴勒莫的某个人要求的。他跟在米特福德身后, 抱怨着诸如“谁家老大派三份活还只发一份工资”之类的话, 但米特福德不用回头都知道, 这小子多半是装出来的,他一点都不介意活多活少,只想刺探到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法布里奇家族在卡塔尼亚的产业不算太多,甚至在巴勒莫, 也处处给那几个炙手可热的大家族压上一头, 以往嘛, 大鱼看不上小鱼,在大有改变的如今,谋求更多利益已经是这样一个与其他暴力/组织别无二样的Mafia家族镌刻进本能的宗旨了。米特福德猜测头上准备做出改变, 但他最终没能猜到为什么来到这里的会是一位过分年轻的少年人。
这并非是米特福德看不起阿祖罗, 他深知,有些时候, 反而是这种小崽子更可怕——他们往往成群结队,不知轻重,只需要一点暴力、一点谎言,就能被轻易煽动,早在十来年前, Mafia们经常吸纳这类青少年作为底层打手, 换句话说,就是能够被消耗的暴力工具, 鲜少有人能真的从这个年纪开始,一路高歌猛进, 爬到真正意义上的Mafia高层,他们太年轻、太幼稚,是正正好的刀锋。
阿祖罗不像那种涉世未深,能够任由人拿捏的青少年,他经常一言不发地看着谁,却从不回应什么,他神秘莫测的蓝色瞳孔鲜少有什么能被人看透的部分,反而只会折射注视他的人本身的影子。有时候,冷不丁撞进去,还会吓人一跳……尤其是,他在某方面与他们的首领埃科修斯·达·法布里奇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就像对方千里迢迢投掷过来监视一切的一双眼睛。
米特福德摆出了不愿意去想太多的态度,把人带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服装店中,掀开店后其中一个被闲置的换衣间,打开暗门,就会通往一处酒吧——酒吧的正门是常年关闭的,只有在周末会开上那么几个小时,而作用嘛,大概就是将本地的赌棍全部吸引到一块,这不过是此处大大小小灰色产业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又是赌场啊。”少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他像个街头小子那样,满不在乎地窝在吧台后边吃他那份肉酱千层面,一边不时听一听赌场的喧嚣,这这种地方,是不存在开业和歇业的——大家都是三班倒,调酒师是个法国人,在知道阿祖罗会说法语后,饶有兴致地和他攀谈起来。
“说实话,我还以为达法布里奇先生会派维托里奥过来。”
“是啊。”少年随口应付道:“很遗憾,维托里奥是个大忙人,只有我被打发过来了。”
调酒师还专门给他做了一杯橙花牛奶喝,少年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最好还是收下了这份好意。
突然,他想是看到什么感兴趣地东西一样,把盘子一撂,探头看向了某一桌。调酒师挑挑眉,他本来对阿祖罗看到了什么并不感兴趣,不过还是稍微瞥了一眼,只看到离吧台不远处的某一桌边上聚集了大量的人群……还不时传来欢呼声,这些调酒师都见怪不怪了。
“啊,他在算牌。”阿祖罗说,他又观察了半响:“……不,有点意思,他不光在算牌,他似乎是在跟踪洗牌。”
这让调酒师停下了削冰块的动作,这下他不得不扭过头去,正眼看待那以一桌的赌客们了。正在桌上的是一个一头短棕发的男人,乍看上去像个拳击手——简单来说,就是那种给人感觉充满激情,却总是输得不明不白的家伙。
那边正在玩二十一点。
二十一点,顾名思义,就是一类以扑克作为游戏道具,目标是使手中牌的总点数尽可能大——却不能超过二十一点的赌博游戏。
自1962年索普的畅销书《击败庄家》发行,利用数学规则来预测局势、增加优势,最终令人合法赢下一场赌局——这样一条新增加的道路,也曾让广大赌客们心潮澎湃。刚开始,这也确实为部分人带去了可观的财富。不过,在此之后,为了应对这样一本针对二十一点的教科书,世界各地的赌场纷纷更改了规则,建立了新的壁垒,以对抗赌客们那漫无边际的发财梦——然而,时至今日,在诸多靠运气取胜的游戏中,二十一点依旧是个有人坚信能够被算牌的游戏,他们锲而不舍地研究着不断变更规则中存在的数学定律,且加以运用,以证明这一点。
他用低缓的声音说:“哦?那琳达可能要有麻烦了。”
他指是那边发牌的荷官。
在多数情况下,荷官责任观察赌客是否出千,并在损失扩大前加以制止。而在这样一个不算正规的赌场里,即使是凭本事算牌,也会被算在耍手段之列。毕竟,这些赌棍个个都不是什么吃素的料,碰上个把没脑子的,能把宪兵和警察都惹过来。
阿祖罗歪歪头,他好像叹了口气——当然,调酒师转过头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冷漠。他带了个口罩,往头上扣了顶鸭舌帽。
“我去看看,没问题吧?先生。”他玩味地问——即使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这儿的赌徒,也不一定知道,眼前这位干练、说话舒心好听的调酒师才是这里实际上的负责人。
“去吧。”调酒师说,他从柜台下抽了一张卡给他,看着少年手一撑,从吧台上直接翻了出去。他慢悠悠地擦着杯子,把玻璃杯放回木架上。
好吧,谁让他是达法布里奇丢过来的。
他在一轮结束后,那着牌直接顶了荷官的位置,他抬抬眼睛,那拳击手(他就干脆用拳击手当人家代号了,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打拳)面前已经堆了不少筹码,目前正在盯着他洗牌的动作——对方在记刚才出现的牌在这套牌里的哪一沓里。
虽然也可以让老板直接搞个自动洗牌机完事啦,阿祖罗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归根到底,这里本来也不是讲究公平的地方——而众所周知,运气这玩意,更是虚无缥缈。
布鲁斯就站在他的身后,所以他看得要比那位职业赌客清楚得多——哦,好吧,这也不全是站位的问题,世界上鲜少有人能达到布鲁斯那样恐怖的……对细微之处的观察力。于是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这小子使诈换牌,速度之快,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对面胸有成竹的赌客还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追踪与算牌已经失灵。
布鲁斯绕着赌场走了一圈,乌烟瘴气,到处是红眼的赌徒。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无人去关心那些赔光了本、黯然神伤的家伙,只顾着蜂拥而至胜者身边。
等他再次循着嘘声浪潮回来时,正好看到其他赌徒在叫骂——那位原本稳操胜券的拳击手爆牌了!他的总数超过了二十一点!
“还要来吗?”新的荷官嘶嘶地、不怀好意地笑着。
拳击手皱着眉头,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已经被赌场发现在算牌了。这样僵持下去,大概只会无尽地输下去,他算是一位聪明——且识时务的人,于是他选择了终止赌局,表面上,他表现得足够恼羞成怒。
是个聪明人,阿祖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家伙足够聪明,布鲁斯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看到了——那些负责看场子的大块头正虎视眈眈地坐在角落里,如果他能就此收手,那么他还能带着今天赢到的钱安全离开——并且,他之后应该不会再被允许进入这里;如果他想大闹一场,恐怕等待他的只能是枪子了。
没人注意到其中的暗流涌动,阿祖罗又陪在那边玩了几把,直到人渐渐少了,才把牌重新还给琳达。偷摸从赌桌边溜了回来。
“玩得开心吗?”调酒师问,他已经让人端走了冷掉的千层面,这会儿放在盘子里的是一份法式松饼。
“没意思,我还以为他之后还想试试出千呢,一吓就跑了。”阿祖罗插起一块松饼嚼了嚼,热的。
“你师从芙瑞嘉?”他突然问:“这么炉火纯青的……技艺,可不常见。”
啊,这人还认识芙瑞嘉,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但还是把食物吞下去后才开口:“算不上,随便学学罢了。”
“随便学学可得不到她的真传,小伙子。”调酒师说:“出乎意料,但是,还不错。”
在这之后等某一天,琳达·桑娜和她的同伴伊莎贝拉换班后,专门过来找阿祖罗道了谢。这时候的他还是坐在吧台后,似乎在翻看账本一类的东西,面对她的道谢,少年头也不抬地说:“啊,这没什么好谢的。”
他的冷漠没让琳达知难而退,她坚持要他收下谢礼。
“我还有个孩子要养,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可不是份好工作,阿祖罗淡淡地想,他把账本一合,突然问道:“听你的姓氏,你来自撒丁岛?”
“对,我是撒丁岛人。”
……阿祖罗最终还是接过了她做好的那份炸肉丸。尽管他早就吃饱了,所以只吃了一点。
他缩在吧台下,一份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形成,不过,在此之前,他也许需要去一趟教堂,找安东尼奥谈谈,要知道,难民救助公司的事情还没着落,而法布里奇的——野心,不止于此。
第 109 章
在一个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周末, 阿祖罗同丽萨一道走进了几个街区之外的一座教堂。这所教堂属于方济格会,规模比不上本市的玻日亚堂,内部更古朴, 数面墙壁上绘着已然被时光冲刷至色彩黯淡的故事画, 一道道带有神秘色彩的朦胧阳光跃过窗户, 在正厅交叉,又以恰当好的角度照耀上了那些有着慈悲面孔的圣人们——而其中,圣方济各的身影尤为瞩目。穿着长袍的圣人微微弯腰,眼神慈爱、平和, 似乎正同停留在掌心的知更鸟轻声诉说。而这不过是关于他诸多善行中的一个——传说, 圣方济各曾向鸟雀传道, 并称鸟兽为兄弟姊妹。
阿祖罗进教堂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副壁画,他看过太多类似题材的画作——关于圣方济各、圣本笃、圣加大利纳等等等等,可他还是多看了两眼那副平平无奇、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与众多“圣方济各向鸟雀布道”为主题的画作相比起来称得上没丝毫新意的壁画。
来这座教堂弥撒的人并不多, 他跟着丽萨坐下, 听着司铎用拉丁语和意大利语交替着做些祷告和讲道,中间唱唱圣歌, 而阿祖罗一直在分神找安东尼奥,可惜,他这个位置不太好,没找到他,也许这人坐在靠后排的地方。
领完圣餐后, 仪式走到尾声, 丽萨看了一眼坐一直坐在原地的阿祖罗,她有些诧异, 但没问什么,而是和嘱咐他早点回来吃午饭。人群像羔羊那样散去, 阿祖罗感觉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
是安东尼奥。
“你非得在这种地方会面不可?”阿祖罗压低了声音,却一点没打算收敛他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嘲讽功夫:“好吧,主大概也不在乎。”
安东尼奥沉默了一瞬,用谈论天气的口气谈论道:“埃科修斯先生有给我提到过你的一些……想法。”
听到他那么讲,阿祖罗也不以为意,那些确实也就是“想法”,八字没一撇,提出来也不见埃科修斯有多重视。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比较感兴趣的。”他微微一笑:“——说起来,关于难民救助公司,也有你的提议?”
“也不算提议,”阿祖罗说:“随口给埃科修斯讲了一句,就现在这个局势,难民大概会越来越多……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达到高峰。他觉得收容难民有利可图,而且相比起从北部走——话说都能从北部走了,干嘛不直接留在法国呢?所以会将意大利作为目标的,必定要过西西里——不过嘛。”他懒懒地一摊手:“其他人也这么觉得,这生意我们做得,他们也做得,一不小心撞上……那就只好头破血流咯。”
“真是令人惊讶,”安东尼奥说,但他半点没表现出惊讶的态度,就像之前那位永远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念诵拉丁文的司铎一样。“对未来,你很有把握。”
他想试探些什么?阿祖罗想,但他不动声色地道:“我说了,也许。又谁能准确无误地预测历史呢?没准过几年情况就变了……我就提了一句,谁晓得埃科修斯该上心的不上心……”
“不,不。”安东尼奥说:“这可不是什么‘不该上心’的事……就其他家族也在争夺这份产业而言,这无疑是很重要的,先生一直觉得他对其他地区的掌控力太弱了。”
这不是废话吗,他老家又不在这些地方。阿祖罗“唔”了一声,没接话。
“你好像不是很支持这个方案。”
哦,这敏锐的罗马秃鹫。阿祖罗微不可查地撇撇嘴,要不是眼下他得拉拢对方,他才懒得讲实话。他思考了一下,准备看情况透底:“要说难民生意嘛,怎么,你觉得是好事吗?”
他故意加重了“生意”这个词的音,而安东尼奥摇摇头,也不知道他否认了这句话中的什么。“我们确实应当接纳那些悲苦流离的灵魂,他们同样是我们的兄弟。”
“哼。”他笑了笑,也没有说出什么“真虚伪”之类的话,“好吧,问题在于——倒不是我们,是一些其他人,似乎有想弄一些下线生意,你也知道,虽然这就是条废令,不过明面上,大家都不想做情/色生意,那听着不光彩。”
“——难民营则是能彻底绕开这条的好出路。埃科修斯在考虑干不干,他这人传统起来活像有病一样——”
可这些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所谓Mafia原则,不过在利益、权力和暴力面前的一条狗,哪有骨头,就往哪去;哪有敌人,就毫不留情地咬上对方的脖子。
“我觉得那不太长久。”他略有些烦躁地说:“……如果后几年难民数量真的剧增,除了搞这些生意,倒是还有不少问题。瞧瞧这些人——这些从各个国家,各个地方来的家伙们,讲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价值观,甚至,他们还有自己那一套宗教。现在还能欺压一下,逼迫他们作为下线干点更脏的活,之后呢?他们人会越来越多。”
“等他们抱成一团,那就麻烦了,就像一种入侵,现在还能被压制,长久之后,会迎来反弹。”
“反弹。”安东尼奥重复道。
“在这之后,大概还会有大规模的冲突——哦,如果你想说,西西里本来就已经受够了各种侵入,什么希腊人罗马人哥特人拜占庭人,连阿拉伯人也踩上过这座岛屿的土地。不过,这不单单是西西里,本来意大利内部矛盾就够吃一壶的了,之后——”
他轻轻做了个击掌的动作:“……大概会走得更极端吧。为了抵御那些更陌生的文明,以及受够了这些难民——说真的,不必把他们想得太坏,但这些平民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又饱受饥饿折磨。道德和本能,他们会选择后者。”
“也就是说。”安东尼奥总结道:“之后会有更激烈的冲突,本土的与外来的,社会氛围会更紧张,甚至出现倒退。”
“嗯哼,不过也还得看后边几年经济怎么样咯。”
他故作轻松地说:“这不算站队问题,因为哪边有利可图,咱们就往哪边走,仅此而已。不要把一切搞得太僵,难民油水捞点差不多得了……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也许吧。反正趁早做打算,虽然Mafia基本就是个和民意相反的东西,但没准也能利用民意呢……”
那一瞬间,安东尼奥顺着他的话,以及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暗示,想到了一些也许能在他描述的未来下拉拢的议员,也就是那些极其反对外来移民的极端分子——他也清晰地看到了阿祖罗和埃科修斯在这件事上的分歧:前者似乎没把这块生意太放在心上,而是专注这件事引起的连锁后果:社会矛盾以及经济下行带来的、极端排外的民意,这会导致上层的变动,以及从这件事起,也许他们能见缝插针,把手伸到北部去;埃科修斯认为插手难民有利可图,不容错过。他们都不算错,不过,法布里奇还没强大到能在西西里一手遮天,也就是,也许这两件事里他们最终只能专注于一件。
安东尼奥思忖了很久,正如阿祖罗所说,比起实在的难民生意,他所说的未来太过遥远,甚至都不一定会发生。历史的风暴,也是一种莫名其妙就能被另一场连锁事件给打散的灾难,人只能在回顾过去时才能明白漩涡中发生了什么。
教堂中不时有行人走动,没人会注意到这两个若无其事的用黑话和一些其他语言低声密谋的人。他们会在有人经过时稍微沉默,总的来说,除了一位棕发的妇女坐得离他们近了点之外,就没什么其他人了。那意大利妇女念诵了几句“万福玛利亚”,又离开了;有时候,悠扬而清脆的合唱充盈整个教堂,但只有常来的安东尼奥知道,有时候那些是唱诗班,有时候,不过是收音机的歌声罢了,但——又有什么影响呢?那曲调一如既往圣洁、平和,新的时代到来,就好像以后上帝都不用天使去吹号角,而是摆几个音响就能万事大吉。
阿祖罗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如说,他要是知道了,这看上去冷淡又不太好惹的少年,大概也得砸砸嘴,评价一句疯子。
正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安东尼奥并非不信神,他只是有一套自己的观念——鬼知道这家伙怎么不去直接投奔新教的怀抱,依旧坚守在除了清规戒律和条条框框外就没什么好东西、且在许多人眼里早已腐朽不堪的天主教中。
直到最后,安东尼奥都没有发表自己对于他和埃科修斯不同想法的评价,两者皆对或者两者皆错,都有可能吧。这些阿祖罗都不在意了——因为他在安东尼奥起身告辞的瞬间就明白了,这人他算是拉拢成功了。
在日后几年,这少年会遇上一位不太喜欢太阳的伙伴,而这位并不知晓此事的伙伴若是能听到只言片语,大概会在一头雾水地同时大肆感叹:我懂了,你这完全就是给人家画了个大饼啊!
完全不认为自己在画饼,也暂时没精力去真的落实未来计划的阿祖罗忍住了伸个懒腰的想法。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先回去,这时候,一位穿着灰色修士服,腰上系着麻绳的男人向他走了过来——这打扮一看就是方济各会的修士。
“你是丰塔纳的亲戚?还是朋友?”
“哦,算是他的朋友吧。”
“真少见,毕竟他总是一个人。”方济各会的修士微笑道:“我看见你与他一起,他是个很不错的家伙,虽然不擅长将言辞变得动听。”
“我知晓、我知晓。”他说,他注意到这位修士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很不爱听这类传道的阿祖罗找了个“姑妈还在等我”之类的借口,立马从教堂中溜了。
而黑衣修士一直站在过道处,神色平和而悲悯,他念诵拉丁文祷词的声音被风送到了阿祖罗耳中。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aelis……”
正如他之前和丽萨——和其他人齐声念诵的那样。
“……Quoniam tuum est regnum et potentia et gloria in saecula. ”
他走到教堂门外,迎着刺眼的阳光,口中默念了句什么。
“Amen. ”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地弯下腰,在阳光中笑了起来,笑得痛快又悲伤。
第 110 章
“一开始, 我还以为你挺不喜欢我的呢。”
“现在呢?”
“现在确认了。”
弗朗切斯科懒洋洋地伸手辉开虫蝇:“你确实不喜欢我。”
说完,两人又各自在阴影中沉默。不远处,街头歌手正调试音响, 开始唱着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 时而忧郁, 时而带着点莫名的昂扬,是那种不太被年轻人喜欢的战争歌曲,阿祖罗一如既往地盯着鸽子发呆,弗朗西斯科倒是听得入迷。
说实话, 他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 阿祖罗倒是听过一点这位浪荡子的传闻——他出身不错, 目前还有个未婚妻,为人和正派完全不搭边,一直是让埃科修斯头疼的存在。论到让上司头疼这件事, 阿祖罗其实与此人不相上下, 这也许就是他们合不来的原因。
他们在这里蹲了半天的点,弗朗切斯科每找一个话题, 就会被阿祖罗冷冷地呛回来;广场上一直弥漫着西西里特有的和缓氛围,从这里能看到那座庞大的黑色活火山顶常年缭绕着的灰色一缕缕灰色烟雾。
“他来了。”
阿祖罗突然说。
弗朗切斯科敷衍地点点头,不慌不忙地先喝完了手中的咖啡,然后——
“……你什么毛病?”
“我还以为你挺想要的?”
面对弗朗切斯科递过来的气球,阿祖罗差点没怀疑这人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众所周知, 广场上的那些买气球、鲜花和身穿玩偶装的, 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实打实的骗子扒手, 这点东西能翻个十倍卖给你。
……真不错,他成功恶心到我了。阿祖罗想, 但他保持着一贯的冷漠,最后还是把那三支气球拿到了手里——他不是接下来谈判的主力,如果弗朗切斯科一定要拽着这三支气球,那反而会显得不伦不类。
“三十欧一支呢,别放掉了。”
弗朗切斯科说,他向目标走去,开口时,已经换上了一种更为优雅的语调:“上午好,先生。”
“哦……上午好,您是……”
被叫住的、行色匆匆的高大男人有些疑惑,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凑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还有点呛人。这看上去像个刚从政府大楼下班的议员。
“您可以叫我弗朗切斯科,”这位浪荡子说,“这样的,先生,我想,您也许还不知道我的来意,不过您应该有从您的朋友那里听到过,我们公司有意愿为您提供庇护。”
他用着最谦和的词汇来讲这件事,但那男人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干巴巴地说,甚至萌生出了想快步离开的念头,却被另一位带着黑色口罩、手里拿着气球的青少年挡住了去路。
“别那么紧张。”这回是轮到那位少年开口,他用着和弗朗切斯科一样的——可称之为虚情假意的调调,“先生,您可以听完,只耽误您一会儿的时间。”
“要知道,”弗朗切斯科适时搭话:“这只是一个‘保险金’,对您没有任何害处。”
保险金,这不过是名义上的说辞,即使是路过的人,大概也没办法深究其含义,说到底,谁能想到一个帮会分子,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向另一位公司老板谈论收取保护费的事情呢?——而且他还带着一个拿着滑稽气球的青少年。
阿祖罗只负责找人拦人,并不负责帮弗朗切斯科完成属于他的那份威逼利诱,在他们谈完后,他已经无意识地绕了好几圈绳子,让气球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弗朗切斯科打破了他的游神:“那个老狐狸……看起来还是很犹豫啊,不枉他躲了那么久。”
是啊,反正说得好听,提供庇护。阿祖罗漫不经心地想:真的出事了,也只赖那位老板自己——谁让他的矿是私自开采的呢?万一有工人出事,那可就不得了啦。
白皙的手腕被绳子勒出了一条条红绳,面对近在咫尺的气球,阿祖罗心下一动,快速地把绳子拆开,手一松,任由气球飘上了天空。
“都说很贵的……”弗朗切斯科在他身后抱怨道。
阿祖罗淡淡地笑了一下,在情绪转瞬即逝后,他轻声道:“我帮你把这不出洞的田鼠引出来了,那你又得给我点什么好处?”
“什么叫我给你好处。”弗朗切斯科有点想赖账的意思,最开始他是没想到这个小鬼还有两把刷子,而阿祖罗可不想和他废话。
“说吧。”他从兜里翻了跟棒棒糖,放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就好像他用力咀嚼的另外的事物一样。
“——如果你检举不出一个告密者,那我就得拿你的人头去交差了。”
……
……
正如阿祖罗表现出的那样,他不是很信任弗朗切斯科,但也似乎并不怕对方翻脸。
布鲁斯抽丝剥茧,将近两个月以来,布莱雷利身边出现的所有人都分析了一遍。他几乎在布莱雷利开始行动时就察觉到了他此行的目的——表面上,他是因为与上司的理念争执,以“养伤”的名义被派遣至卡塔尼亚,他还肩负着一些诸如给当地的帮会分子出谋划策、订立一部分章程的任务,但从他有意识地在各地游走、并接触各种可能与帮会分子有关的人物之后,布鲁斯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真正的任务——
寻找一名帮会的间谍,或者叛徒。
这名间谍一定身居高位,有着较高的情报权限,而且从不被周边的人怀疑。据布鲁斯所知,与哥谭那种一旦有背叛者,不论职位高低,立马就会被清除的作风相比,这里的帮会会对一些低级的钉子睁只眼闭只眼,纯当给警察卖个心照不宣的人情。
试想多年前,哥谭警局也是如此,向警察告密本身就是个笑话——谁不知道警察中全是帮会眼线?这让初来乍到的詹姆斯·戈登吃尽了苦头,如今倒是干净了不少。
但高层背叛就是件严重的事了,尤其是这名高层大概率不是通警,而是与另一个家族有联系的情况下。
接应人、接应人的妻子,调酒师,放荡儿,性格严肃的中立者,天主教徒。
布鲁斯揉揉眉心,一个猜想逐渐浮上心头。这得益于他这些年与哥谭诸人打交道,以及蝙蝠侠惯有的、对一切的怀疑。
是了。他想起一个细节,恍然大悟道,那人眼中有惊惧……有时候,他太熟悉那种恐惧了,他在将自己活成一份恐惧的年头里,完全知晓这样的情绪能带来什么,一时的压制,或者,不顾一切地垂死挣扎。
然而他只能等布莱雷利自己去发现,他这迟来了多年的父亲什么也干不成,他尽量想让自己心平气和,把翻腾的情绪放到一边儿去,蝙蝠侠,蝙蝠侠。他看着那尚且青涩的、自己的面庞,不断呼唤,蝙蝠侠。
……只有蝙蝠侠能永远睁着眼睛,从头到尾,将这场戏剧看到最后。
……
……
阿祖罗自己能确定的是,他是挺想把弗朗切斯科这混蛋当差交了的,反正他也不喜欢这家伙。
相当遗憾,看上去最像反贼的人不是反贼,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天主教徒安东尼奥,他猜不到安东尼奥在想什么;怀疑来怀疑去,你总得有点证据吧!高层不是那种错杀一下就当错杀一下的家伙,影响威望,还折损人手。
好在他足够耐心,也许那个人怀疑过他的目的,不过不论如何,也绝对是带有轻视的,这是个好消息。
只有当敌人轻视你的时候,你才能要了他的命。
“——亲爱的红衣主教。”
他笑吟吟的,双手的指尖相对,风度翩翩,好像在邀请谁一起赴宴。
“我带来了一位教皇的命令。”
在一片广袤的黄昏中,在那些属于那光荣之国的遗留的庞大残骸中,粉红的云霞挂在天际,天空没有任何一刻离人如此近过。
他想起一个说法,在很早之前——那时候罗马已经覆灭,而帝国的光辉也是如此,沉睡在意大利的火山下,那些神庙壮阔的模样已然不可考证,而无知的平民们惊叹于罗马柱的宏伟,并以自己在田间歇息时听到的故事来捏造这段历史:这些遗迹并非人间所有,而是巨人的故乡,如不然,人力又如何筑起这何其庞大的柱子、门扉,切割出如此整齐的石块呢?
卢卡·米特福德站在其中,像极了一直蝼蚁,他的右腿被该死安东尼奥射伤,好不容易躲到了没什么人来的遗迹,却不知道这小兔崽子从哪冒出来的!
“嗬……嗬嗬,”他眼神阴鸷,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知道他的瞳孔中留下的印象究竟是谁——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还是埃科修斯·达·法布里奇?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那豺狼只想咬碎所有人的脖子,几曾何时,他也是忠心耿耿……他们谁不是陪着那落魄公子玩命才走到的今天!
“总之,我就不问你的心路历程了。”阿祖罗说,“大概还有三分钟,某个混蛋就快带人过来了,啊……”他微微蹙眉,没再说什么,说到底,其实米特福德也没特意针对过他,虽然那是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的前提下。
他甩手把枪扔了过去,三分钟。他满不在乎地耸肩,好像根本没在怕一样——其实只有场外的布鲁斯知道,什么三分钟,援军早就躲在五十米开外的柱子后了,保证能在对方开枪之前动手。
他与不知情的阿祖罗并肩站在一切,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那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的到底是谁了。布鲁斯有一百种方法能在这个距离从枪口下闪开,他仿佛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硝火味道——全是错觉。夕阳让一切都不真实了,就像梦里的场景——也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本来就是过做梦的人。
卢卡·米特福德战战巍巍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手指犹豫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间,他调转枪口,扣下了扳机!
“嘭!”
重合的枪声响起,阿祖罗双手插在兜里,毫发无损,他的枪里子弹早就打空了,这也是赌一赌——他不喜欢赌,但是难免碰上这种时候。恐惧之人最后一刻还在喃喃自语某个名字,这不过是西西里——这块土地,这片岛屿上最常见的历史,远方传来柠檬的香气,他就近找了块古代遗迹坐下,像个孩子一样捧着脸。
……人总会有厌倦的时候。他怔怔地看着大海,裱着白色花边的海水一望无垠,永远没个头,血从地势高的地方往下流,濡湿了他脚下生着的野生雏菊花。
混蛋弗朗切斯科和罗马秃鹫安东尼奥负责收拾残局,他们收尸收得轻车熟路,本来阿祖罗准备先开溜,却不想在半道上遇见了调酒师的车。
他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上来就说:“都解决了,你来晚了——说起来,你是米特福德的朋友吧?我很遗憾。”
他本以为自己能先睡一会儿,睡到城里,结果调酒师并没有启动车子,他握着方向盘,慢慢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准确地说,先生通知我来找你。”
“……他有什么事?不会是他希望把米特福德丢去海里喂鱼吧?这可不归我管啊。”他难掩疲惫道,还带着一点不耐烦。
“不,他希望你尽快——最好今天就回巴勒莫。”
少年一顿,在调酒师的下一句话开始前,他与生俱来的——对厄运的灵敏直觉就开始表露出了抗拒,他还来不及喊出那句“等等”,就听见调酒师用同样遗憾的语调——他姑且还是个正常人,所以也会有同理心——宣布:
“兰钦先生的病情恶化了,你现在回去,或许还能赶上与他的最后一面。”
……
……
记忆碎片——起码这回,是属于布鲁斯韦恩自己的记忆碎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脑海。那是个他早已忘却的画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为何保留至今。他记得那是个温和的夏夜,他站在不知什么地方的海边——他一生中去过太多大海,甚至他的故乡也被大海包围——夜风吹起他的额法,他注意到海滩边有一只很小的猫,看不清颜色,夜色为他披上了黑衣,那就算那是只黑色的小猫吧。猫安静地蹲在沙滩旁,任由起落的大海用并不温柔的力道冲击着他,他既不躲避,也不哀嚎,只是静静地凝望远方。
他已经记不清前因后果,记忆似乎只截留了这样一个片段,令人印象深刻,兴许那就是他一个错乱的梦,他并没有真正看到这样一只被海水冲刷的猫,因为任谁都知道,猫这种生物最讨厌的就是水,怎么会有猫能如此平和地——安静地如同迎接死亡那样,让那越来越大的海浪迎着自己而来呢?布鲁斯站在远处,他想,我应该走过去,把猫抱起来,不能再让猫呆在冰冷的海水中了,再这样下去,猫会被海潮吞噬的。
然而,他只是看着,因为记忆里并能让他走过去,抱起那只猫,给他擦擦身上的水。记忆只是记忆,不能改变任何已发生过的故事与历史。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