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当天, 阿祖罗就以最快速度赶回了巴勒莫。好在路程并不远,他来到医院时,病人还在抢救中, 他随便挑了一处长凳坐下, 像一尊在巴勒莫随处可见的、被命运遗弃在原地的雕像那样, 于白炽灯下开始了漫长的僵滞。
这时候的他终于开始像一位真正的孩子那样,失态、惊慌而且任由往日的镇定一去不返,他咬着自己的指节,深深地弯下腰。一副蠢相, 他想。可随即, 这个想法又被其他什么东西给粗暴取代:千万不要……
他平复着——用尽全力地平复着狂躁与不安, 直到有人来提醒他,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就此放下什么。早在他同意把老兰钦从米兰最好的病院转到巴勒莫的那一天, 他就已经失去了自欺欺人的机会——老人的病灶早就扎了根。一开始, 他对此最大的奢求不过是老人能熬过寒冷的冬季,起码西西里的冬季比北意更温和。事实证明, 他的选择是对的——整个法布里齐家族都知道,阿祖罗的选择总是对的。
能侥幸一次,就难免再贪心第二次。他开始盼望老人能活过春天,随即又活到夏天去,但这样虚幻的愿望终究是有落空的一天。
维托里奥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 阿祖罗已经整整一夜未曾合过眼。
维托里奥位看似不苟言笑, 实则心细如发的人,他习惯穿着一身长风衣, 有着一头枯草般的黄发,在布鲁斯看来, 这人的背影乍看上去还有几分像康斯坦丁,不过,从行动上看,他可比康斯坦丁要靠谱太多;他是法布里齐家族的二把手,果决狠辣,手上沾染了许多性命,不过,起码这时候,这位外号是“野狗”的男人正准备把阿祖罗劝回去休息。
“如果你愿意的话,”维托里奥说,“你可以明天就把他接回去,有一段时光,总比没有好。”
阿祖罗扯了扯嘴角,他微微合了一下眼,又立马睁开:“我会考虑的。”
“走吧,我送你回住所。”他言简意赅道:“先生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可以先休息吧,先生让你明天抽空去见他一趟。”
……
……
之后的事情,布鲁斯就难以再去了解了,他原本是跟在布莱雷利身边,偶尔随着他的视角而跳跃,但这次,他却无法再作为以布莱雷利为主角的——剧目的唯一观众,而是不时被安排到了其他地方,去看那些未曾被阿祖罗熟知的故事。
他看到了卧榻上的,被称作“兰钦”的老人,这个名字惊人的熟悉,但却始终隔着一层纱,让布鲁斯无法将其掀开——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面容,只推断这也许是个英国人,亦无法得知对方的真正身份。他代替了本该站在此处的阿祖罗,行将就木的老人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他让死亡的蝇虫落满,不得动弹,却仍旧顽固地让语言从口中溢出:
“……我死后、”他艰难地,带着一丝释然和平静:“就去找你的父亲,布鲁斯、他叫布鲁斯·韦恩……他会带领你走上……正确的道路……希望你看清这邪恶的真相……”他气若悬丝,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别再厌弃,别再自责……你,去成为应该成为的……”
……
在护士推着车退出去后,阿祖罗替老人掖了掖被子,他握着他的手,嘴唇抵着他干枯的手背。直到他的脉搏不再跳动,奇迹也不曾发生。老人像睡着了那样,就这样死在了一个与孤独、漫长还有放逐等词汇不相干的季节,被洗得透亮的蓝天仿若近在咫尺,浓厚洁白的云盘踞在天际,明晰美丽。
他的脸庞划下泪水,而恰在此时,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为远行的生命,也为震荡那仍然在懵懂的、却注定坎坷的命运——
……
……
“节哀。”
埃科修斯·达·法布里奇如此说到。
他们相对而坐,桌前的两杯饮品,不过,谁也没去动他们。
在终于得以窥见这位正如日中天的Mafia家族掌权人的真面目前,布鲁斯曾经做出过很多猜测,他又不是第一天和这种人打交道了。哥谭的Mafia盘根错节,意大利裔,俄罗斯的律贼、墨西哥的毒贩、还有亚洲的兄弟会,每一个他都仔细调查过,他们形式大差不差,人品却都烂得够有千秋。埃科修斯是个出乎布鲁斯意料的年轻人——
他的具体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出头,留着两撇胡子,身形瘦削的男人,他是一副典型的意大利人长相,脸部较长,眉毛浓密,穿着考究的西装,领子浆得笔挺。这让没在蝙蝠侠状态的布鲁斯忍不住泛起一丝嘲讽之意:呵,要知道,自《教父》上映以来,多少Mafia居然也学着电影里的那一套,开始假模假样地置办一身不错的行头,用起那些往日里他们看不上的文雅词来!他们以为他们是些什么东西?穿得人模人样,就能和那些真正受尊敬的检察官、警察还有医生相提并论了吗?哦,说起来,他们上个世纪宰了的法官、律师、官员还不少呢!
阿祖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埃科修斯却自顾自般说:“你知道,我一直对此类——与死亡有关的事情感到遗憾,从认识你开始……上次的事情,至今我也十分痛心,你是知道我的。”
阿祖罗低低“嗯”了一声,他随手抬起了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饮品,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随即就被苦了一下,居然又是酒!埃科修斯向来爱喝这类苦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要是以往的他,或许还会半真半假的抱怨一番,不过阿祖罗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只好一直沉默。
“说起来,”埃科修斯像是铁了心要把这份沉默赶走一样:“塔加米诺最后的残党也清剿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个名字,阿祖罗骤然抬起眼,又在看到埃科修斯的那一瞬间垂了下去:“是吗?终于死干净了啊。”
隔着半开的窗户,他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娑婆的枝叶,还有开得正烂漫的苦橙花。浓郁明快的花香味被风送室内,他蓦地想起埃科修斯当年和他说过的话:这些金色水果——包括橙子、柠檬在内的种植者,是最早被Mafia勒索的倒霉蛋之一。如果他们不从,黑手党便派人砍掉每一颗树木,破坏水源,并杀害所有人,只为了垄断这份财富。
他轻轻笑了笑,转瞬即逝,那是与布鲁斯相似的笑——那是对罪恶报以最大恶意和嘲弄的笑,也是对自己的讥刺——难以解释的是,韦恩家似乎人人都会这么笑——就让这不合时宜的幽默刺痛自己吧!因为你已经一无所有啦——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阿祖罗也不免落入这份习惯里去。
“这是个好消息,阿祖罗。”埃科修斯微微一笑,“说起来,也算是你——哦,应该说,我们,复仇成功的第一步。本来,理应庆祝,是不是?我的女儿乔凡娜还一直期待你什么时候去看她,你没忘了她吧?她一直很喜欢你。”
阿祖罗不冷不热地应付了几句,他只顾把一半的注意力分给埃科修斯。理论上,他是该高兴,但这似乎和他从前设想的、亢奋而高昂且极富破坏力的痛快情绪不同,他像是……像是赶赴了一场结束了的宴会,其实一切还没真正散掉,不过索然无味的情绪早已经占据了宴会的大部分内容。老兰钦的死也是如此——他感受到了悲哀,却在得到悲哀的瞬间又失去了它,他已经闹不明白自己的心绪了,但与生俱来的性格却还是让他在固执地分析这个——
唯有深深的……沉重的无力与眩晕般的厌倦,是他此刻能品尝到的唯一清晰、确凿的滋味。在阿祖罗拆来拆去,始终拆不明白后放手的那一刻,一切化为了如灰雾一样晦涩的惆怅与疲赖……让人想干脆就这样回到蒙昧的年代……回到没有谨慎,没有知识,不用前行也不用依靠的年代。
埃科修斯用手指叩了叩桌面,他沉思了很久,慢慢啜了一口他钟爱的葡萄酒:“……或许,你可以考虑出去走一走。”
“您对一切的解决办法就是这个?”阿祖罗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往外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呆在巴勒莫呢。”埃科修斯说:“你也不太爱呆在那不勒斯,还时常打外勤报告——哦,我们话归正题。”
他清了清嗓子:“——总之呢,我认为你应该出去走走,就当散散心。”
“散心?”
“没错,散心,消化消化情绪,我的阿祖罗,你是该放下一切了。”埃科修斯一本正经道:“……这是经验之谈,我的孩子,出去走走吧,出国看看也可以。这里头没什么任务——而且,我们之前也说好了,你只为我服务到塔加米诺湮灭的最后一刻?现在你自由了。”
他拍拍手,维托里奥开门进来,先冲埃科修斯颔首,又把一份资料袋递给了阿祖罗。“你的新身份,一共有三份,都是没有什么记录的清白履历。”
少年茫然地——机械地接过那份资料袋。他这时候似乎终于开始转动他那有些发锈的头脑,“……谢谢。”
“这没什么,我的孩子,这没什么。”埃科修斯愉快地说,直到阿祖罗走出办公室的最后一刻,他都保持着起身迎送的姿势,面带微笑:“——不论如何,如果你想回来,法布里齐永远会为你保留位置。”
“……阿祖罗。”
……
……
“您真的打算放他走?”维托里奥瞥了一眼他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首领:“我还以为,您有点那个打算——把他当作继承人什么的。”
“是啊,我做得够明显,不是吗?”
原本面露微笑的人此刻将面孔上的友善尽数卸下,他灰色的眼睛闪动着,“维托里奥,你还记得狐狸乔万奴沙的故事吗?”
狐狸乔万奴沙是流传于意大利地区的民间传说,大致内容就是穷人朱塞佩在机智的狐狸乔万奴沙的帮助下娶到了国王女儿的故事——乔万奴沙巧妙地利用谎言、赊账、以及信息差等等方式,以小换大,最终让穷人朱塞佩真的得到了能与国王女儿相匹配的身份,并以梨树伯爵的身份得到了国王女婿的位置。
而乔万奴沙在事成后,向朱塞佩索要的报酬只有一个:她死后,希望有一个漂亮的棺材,和一个隆重的葬礼。朱塞佩答应了。然而,当乔万奴沙假死以试探朱塞佩是否信守承诺时,朱塞佩却说,把她直接丢到窗外去吧!
于是愤怒的乔万奴沙直接离开了朱塞佩,再也没回来过。
“……”有时候,维托里奥实在搞不懂埃科修斯的想法,这和狐狸乔万奴沙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勉强发散了一下思维:“您认为阿祖罗会像乔万奴沙那样……恕我直言,我们可不是仅有一颗四季结果的梨树,其他一无所有,只能靠狐狸来帮助的朱塞佩——而且,更多的是阿祖罗在依靠我们,连老兰钦的治疗费用也是法布里奇家族承担的。”
他说得很委婉了,简单来说,您这对号入座得也太离谱了,恕他不敢苟同。
“哦,哦。”埃科修斯耸耸肩:“我的意思是,答应人家的总得做到。我可不是朱塞佩那个蠢货,你看,我替阿祖罗付了老兰钦那老头的医疗费,虽然那老头经常骂我——还有,我也答应了给他自由。”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信守了承诺,他就不会像乔万奴沙那样离开?”维托里奥捋清楚了埃科修斯的想法,他根本不想阿祖罗离开:“——他万一真的想走呢?”
“啊,”埃科修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朋友啊,这就是你需要学习的地方了,有时候,越禁止的事情,就越会引起反抗,我不适当放他出去走走……”
“——他又怎么会明白,他其实根本就无处可去——这个事实呢?”
“……”
野兽终于露出了藏在微笑、亲和之后的獠牙。
“老兰钦死了,哼,他终于死了。”埃科修斯愉快地又喝了口酒:“他总爱叨叨那点什么正义、英雄,这世道,做英雄的,可比咱们当恶棍的送命还快。”
“他似乎有提过阿祖罗的父亲是英雄。”
“英雄?”他嗤笑了一声:“怕不是鲁莽鬼,因为一件没必要的小事丢了命。”
被评价为“鲁莽”的布鲁斯本人听到后,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他死得不太是时候,哦,虽然我说他终于死了,但也没希望他死得那么早,主要是他一死,也就没有别的理由拘住阿祖罗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也知道,阿祖罗有时候就会有点无所谓的善心——我本来觉得,再掰他个一两年就没问题了。”
“这倒是,”维托里奥认同道:“但其他方面……”
“他做得很不错,不是吗?”埃科修斯用赞赏的口吻评价道:“瞧瞧吧——你有没有看过他的几份提案?天马行空,有点稚嫩,但是有可行性。”
“他总是这样。”维托里奥道:“能发现方向,在您斧正错误后,事情发展得总是超乎寻常地顺利。”
“对吧?他很聪明,也不知道老兰钦怎么教出来的这样一个小怪物。”他可惜地砸砸嘴:“……不过他始终不待见我,不过,我们只要能留住阿祖罗就够了。”
“——而他,而我,我们能带着法布里奇走上一条前所未有的辉煌大道,哈哈哈哈,我愿意教给他所有家族事物,就像芙瑞嘉毫不吝啬地将她的骗术和易容教给他一样。如果可以,我还能把乔凡娜嫁给他,毕竟乔凡娜确实也很喜欢他那张脸。”他举起杯子,似乎已经看到将来辉煌的愿景:“——前提是他回来,他会回来的。”
他喝光了最后一滴酒,然后轻柔地向维托里奥吩咐道:“记得把他的行踪透露给那些看不爽我们的老对头。”
“——哦,说起来,我记性也逐渐不太好了,塔加米诺好像也还剩几个小猫小狗吧,不过没关系,等他什么时候腻了回意大利,你亲自带人去保护他。”
“毕竟,”埃科修斯说:“法布里奇永远站在他的身后,只要他为我所用。”
他的笑容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下一个瞬间,一记裹挟的愤怒的拳头就狠狠地砸在了这个幻境上,布鲁斯一拳又一拳地击打在他那虚伪的笑容上,顺应了他愿望的幻觉终于不再让他只看得到摸不着。埃科修斯像个假人一样,还在说话、微笑,即使他的面部已经被男人的拳头凿到变形。而他的二把手站在一旁,还在按照既定的剧本对话——哪怕,这场面在外人看来相当滑稽。
布鲁斯已经很少——很少如此愤怒过了,他靠愤懑与不甘行至今日,亦靠这些撑起了那沉甸甸、黑漆漆的蝙蝠侠,即便如此——
你都——做了——什么!!
他睁着眼睛,蓝色的眼珠像玻璃球那样,无机制,无光彩。带着明明已经消耗殆尽,却仍旧在下一秒涌出的悲戚;他掐着法布里奇的脖子,自己却率先陷入窒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携带致人死地的心愿挥舞拳头,他已经快被愤怒的风暴给卷入,撕裂,而后坠入万劫不复。
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这群恶棍,操控他的人生,还想埋葬他的善良,让他背离他的心灵,剪下他的道德!
他不曾参与他的漂泊,不曾知道他的噩梦,他只是个虚影,一个不存在与他此刻生命中的亡灵。
恍惚间,布鲁斯又回到了某个不眠之夜——他记得阿祖罗房间里摆着一尊黑色圣母像,由上至下,注视着双眸紧闭、被魇在床上的孩子——那是阿祖罗,还是布鲁斯自己,他已经分不清了。月光从窗外撒入室内,蝙蝠从窗边飞过,一切总在反复上演着,连终有一死的安慰都开始变得乏味起来……
……
……
无力睁眼的兰钦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无从得知的是,在他口述遗言时,握住他手的并不是阿祖罗,而是一名负责照顾他的护士。护士西多妮握着他枯槁的手,直到兰钦真正盼念的人到来。先去和埃科修斯述职的阿祖罗姗姗来迟,他和她道了谢,接过了她的工作,而护士西多妮也顺理成章地退出了病房。
她没有向阿祖罗转达那番他未曾听到的遗愿,之后也没再有机会见过他。她出了病房后,跑到护士站,借着小憩的姿势偷偷掉着眼泪,她不是不想告诉那少年真相——只不过,整个私人医院都是法布里奇财产!在他要求她不许透露任何兰钦的只言片语时,她只能照做,这些穷凶极恶的黑手党,时常要挟人的性命,作为普通人的西多妮,丈夫、母亲和孩子都被黑手党监控着,她没有任何——与这庞大黑暗对抗的余地,也不会有任何宛若罗宾汉式的英雄人物来帮助她。
第 112 章
船上的生活多少会呈现出一种单调, 和身处陆地的日复一日不同,陆地的生活是线性的,遵从某种已经被前人摸索出的轨迹——并被称作“安稳”与“体面”的内在物质所主导, 这些足以包裹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海上的生活是延展的, 壮阔的海水以与世隔绝作为代价, 赋予了人们去到任何地方的自由,许多历史的开端便始于某个人——某个团体的离岸,他们没日没夜的颠簸在大海上,败血症、疟疾、高烧, 人死前的哀嚎会被大海无情地吞噬, 恐惧、孤独和连意义都不会被留下的死亡更是磋磨人的心灵。
有时候, 站在甲板上的杰森也会想,那些属于海员,渔夫以及海盗的传奇, 在慷慨地为他带来了湿咸的海风和同海洋君主惊心动魄的交锋后, 那些——总在故事结尾,以一种神秘的、迷幻的、宛若海市蜃楼的方式隐匿的主人公们。
那是一种没有终点, 永远在被续写的冒险,永远定格的年纪,永远有情有义的,不会因世道而改变,可他们又为自己留下过什么呢?财富, 名声, 美人,都是唾手可得又转瞬即逝的。也许他也曾经向往过一点, 向往冒险是潜伏在他血脉中的天性,而佐罗和帕洛斯船长, 区别也许也仅仅是一个在陆地上纵马,一个在海洋上航行。
在船上的日子里,杰森作为机械师——你猜怎么着,他还真的会维修马达,检查轮船运行,他已经忘了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学的这个,起码这门手艺让他在船上看上去比迪克格雷森来得有作用,不过,实际上也没有什么需要他修的,这一路还算平稳,哥谭那边也没人察觉到红头罩和夜翼成功跳出了陷阱——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别人会以为他们已经被丧钟宰了。
此时,他正看着阿德里安和附近海域的载着蔬果的小船做交易,吊钩缓缓吊起那些蔬果,阿德里安说,尽管这一片海域还算安全——等靠近中国海域后,就不用再担心追兵的问题了。不过安全起见,杰森和船上的另外一个船员还是守在一旁,以防意外发生。
“给。”
顺利完成交易后,阿德里安从袋子里摸了一个苹果抛给杰森。杰森也不嫌弃,用袖子擦了擦就吃了,在船上能吃到水果总是好的。
“很快就到中国了。”阿德里安说,他如释重负地站到杰森身边,自己也剥了一个香蕉,其他水果都被运到厨房去了。
“终于快到了。”杰森说:“看来我和大海无缘,这段时间的航行不算无聊——但我还是更喜欢陆地,说真的。”
迪克那家伙倒是一直活蹦乱跳,虽然他们都不晕船,不过他在这方面的适应力要比自己好上太多,这点杰森不得不承认。
“这很正常,”阿德里安说:“你看上去是那种会陷入海洋忧郁症的人。”
杰森转过头:“海洋忧郁症?”听起来像什么雪盲症一样,不过他大概能揣测到这类病症的含义,长久地面对着一望无垠,又阴晴不定的大海,人的精神是会崩溃的。
“只要在船上呆得够久,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中招了。”阿德里安点了一支烟,并给了杰森一根:“不过,也有人这辈子都只能在海上,这很难说清,但事实就是这样,所以得给自己找点事做——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还能看看电影。”
烟雾缓缓从他的唇边淌出,又很快被海风吹散。从这里往后看,能瞧见船尾拖拽出的层层白浪,揉皱的波浪痕迹向外扩散、消失,蓝绿色的海面在阴云的布置下,显得格外沉默——沉默得如同杰森陶德的眼睛,他叼着烟,但没点燃,他无所谓地继续趴在栏杆处,随便说点什么吧,他想,随便说点什么。
“他也是吗?”
“什么?”
“海洋忧郁症。”
“我也不确定,也许吧,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太特殊的——既不像迪克,也不像你。”阿德里安说:“不过说实话,你不太像你的兄弟——介于我现在就认识你的两个兄弟,你和那个俄罗斯小伙倒是很像。”
他在说阿尔塔蒙,杰森了然。
在大部分人眼里,阿尔塔蒙·希什科夫就是个典型的俄罗斯人,不太爱微笑,性格平静,相比起他另外两个过分闹腾的同伴,他过分安静了。而杰森不讨厌这样的人,他是那种——不论你说什么,都会认真倾听的人。而在阿德里安的叙述中,他似乎并不单能激起人的倾诉欲。
“他是个沉着的人,”阿德里安回忆道:“刚开始或许没人能注意到,当然,这也有他不爱说话的因素。不过,我想应该没什么人会讨厌他——除非他患有恐俄症。”
阿德里安有幸见过几次布莱雷利焦躁的时候——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他在焦躁,谁叫这小子越是危险,越是习惯笑,如果忽略他紧绷的脊背和闪烁的眼睛,多少人就这样被他骗了过去,夔娥这时候一般会一反常态地不言语,而她掌心的东西——如果有的话,经常会被她捏到变形,只有这时候,以沉默示人的青年才会轻轻把其他两个人揽过来。
“冷静一点。”他说,这在别人看来,简直没头没尾——
“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了,他就像一支专门针对情绪的镇定剂,不是我夸张,他是那种——当你把事情搞得一团乱的时候,会默默起身去先揽下残局的,争取时间让你冷静的人,不论你是搞砸了家务、出行计划还是别的什么,不会责备,也不会催促——他一直站在那儿,只要你需要,可以随时握住他的手。”
“……他们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团队,性格合拍,这也是种幸运。”
“是啊,一个团队,一群相互信任之人……”
“你似乎也有这样的朋友。”阿德里安听出了他的感慨。
“有。不过我们暂时……分开了。”
“哦,”阿德里安不以为意:“人总在相聚和离散的路上,祝你们早日再聚。”
“会的。”杰森说,郑重其事地:“一定会的。”
……
……
迪克和杰森在日本的一处港口下了船,在确定没有追兵后,换乘飞机直达上海。而在到达上海的第三个晚上,他们收到了有有且仅有一次的、蝙蝠家族内部的通讯,接通后,对面没有任何信息、提示,这让迪克很快意识到,那就是一段空白的录音。
“保持,不要挂断。”杰森大喊道:“……找到了!”
在他成功定位的刹那,刚才还明灭的信号就悄无声息地被抹去了。不,准确地说,预设置的时间一到,发讯器就会自主销毁。
“好吧,是他的作风。”迪克凑过来:“地点?”
“中国南部的一个省份……从卫星地图上看,他们的位置在山里。”杰森把位置缩小,“这很奇怪……这又不是亚马逊雨林或者金三角,你看,附近甚至有村落。”
“的确,如果是被设计困在杳无人烟的荒野,那确实有点麻烦,以他们的本事,就算一时在深山中迷路,想走出来也不是问题……那座山里有什么吗?”
“谁晓得。”杰森把地图默背了一遍,往座椅上一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们迅速收拾好了用得上的装备,感谢中国发达的交通网络,他们很快就到达了布鲁斯他们出现过——还是很有可能最后一次出现过的那座县城。在直接上山前,他们沿着山脚的村、镇,一路打听他们的行踪,最后得知他们曾经短暂地在一户农人家中落脚休整,又很快不知所踪。
在争取到屋主的同意后——说是屋主,其实不过是一位看上去有些羞涩的农家少年,他的父母都外出务工去了,只留他和家中老人,老人目前也上集市去了。他说,他还得记得在大约一周前,来到这里的哥哥姐姐,他们说自己是过来实践的大学生,借住的时候还给了食宿费,尽管自己家里人并不准备要。
“他们有说过他们去做什么吗?”迪克问。
“好像说过,他们说上山去调察什么……什么数据什么的,这是不是气象局会做的事情啊?”少年挠挠头。其实他们的原话不是这个,不过,横竖都是借口,迪克见他实在搞不明白地质勘测和测量降水不是一件事,就贴心地把话题转到了下一个问题:“那他们说过还会回来吗?”
“……也许?奶奶就说把房间留好,因为、因为离开的话,也只能回来啊,公路在这边。这边山头是连着的,要走其他的公路得连着翻好几个山头呢。”
“啊……这样,谢谢。”迪克温柔地笑了笑。尽管这是个带着滑稽口音的外国人,一番交谈下来,少年觉得他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人。
虽然在另一位更高大、看上去也更不好惹的外国人走过来的时候,他还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刷地躲到了迪克背后去。
迪克:“呃,这孩子有点怕生。”
杰森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不那么生硬:“……赶紧看完赶紧完事吧。”
果然还是个小鬼,一身趋利避害的本能。杰森在心底想,他不是那种会在乎小孩怕不怕自己的人。他步子一迈,跨过门槛,从院子往正厅中走去。
“他是我弟弟,没什么恶意……”
“……哇,”少年惊讶道:“他好帅啊!”
“啊?”迪克被弄糊涂了,等会儿,你到底是怕他还是不怕他啊?
最后迪克决定不然先算了。
他转而进门去找杰森。
整个客房没什么特殊的,房子里还有一点淡淡的土腥味。他们一阵翻找后,居然从床下翻出了一柄伞!
在一处普普通通的中国乡下民宅,翻出一把油纸伞,其实本来不是件特殊的事情。然而,但凡和万事屋中的那个中国姑娘打过交道的都知道,这柄伞就是她不离手的那把。唯一让他们觉得奇怪的是,这把伞的伞面有破损——而且不是战斗留下的不规则破损,而是被人为地切去了一部分。
……而且还是整整齐齐的三块。
“他们一人带了一块?”迪克皱眉,他摸了摸伞面。“莫非,这把伞是……”
“某种保障。”杰森接话道:“……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它具体有什么用,某种东西的解药?某个机关的钥匙?还是某种通行的凭证?”
他从迪克手里拿过那把伞,随后直接撑开。
伞的内部贴着几张报纸——那是关于一起陈年的盗墓案件的新闻。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那一刻,不论是迪克还是杰森,都能够确认,那三人这时候怕是已经落入了那准备已久的圈套中去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 113 章
漩涡、漩涡。漩涡吸入了一切, 扭曲的事物——扭曲的面容——扭曲的现实就这样被塑造,投入歇斯底里的怒吼,投入能将人之脊背压弯的磅礴不幸, 投入比黑面包还干涩的怀疑, 投入无法追寻的血、泪, 投入一柄比银月还亮堂的刀,投入从枪膛奔离而去的瞬间就被斥作逃亡的子弹——
在他把所有能给的东西都给出去后,他投入了自己,和那些东西搅在一块, 只为了在有生之年, 得以活着看到自己腐烂的面孔, 或许只有把自己的肉.体全部劈烂,灵魂才会从淤泥中浮现——他又怎么好去谈论灵魂?在他选择与散发着霉味儿的黑暗为伍、在他选择了影子而非的灵魂的那天起,他就已经不配去谈论这个——
在黑色圣母的注视下, 在最后一拳砸落——也在他真的快把那具假人碾成肉泥前, 有人牢牢捉住了他的手腕。
“……布鲁斯。”
有人低低地呼唤着。
不知什么时候——月光慢慢挪移,照亮了略显空空荡的会客室, 翻倒的沙发、茶桌,碎掉的玻璃,还有渗入木地板的,仍然在蜿蜒的血渍。他们二人的影子靠得很近,跪着的青年, 身材高挑的女性, 他们依旧用着不属于自己的形象。
克拉克站在他身边,垂着眼睛, 就像从前那样,带着悲天悯人式的镇静, 他时常会流露出不属于人的神情,因而格外叫人崇敬,也格外让人恐惧。
一切如烟雾般消散了,法布里奇得逞的笑容也化为了尘埃,他被人拉起来。
“如果你需要,我一直在这儿。”他说,他来得很晚,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只是有经验:“我一直在,她也赶来的路上。”
“……别伤心。”
他没问那个已经消失的假人,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卷绷带,仔细地替朋友包上了他伤痕累累的拳头——他们都知道这是梦境,也就是说,除非布鲁斯自己允许,否则这些伤口会一直在那儿。
而冷淡的、一言不发的布鲁斯韦恩一向如此,他不把这东西当回事。而在第二位观众到来之时,下一场剧目已然在他们相对无言之时悄悄拉开序幕。
……
……
故事起始于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或者说一条载满月晖的河边,但没人说得清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命运总在人浑浑噩噩时到来。夔泽庆那时莫约二十五六岁,正是躁动不安、满心就想成就点什么的年纪,条纹衬衫,牛仔裤,加上从大哥那里淘汰下的风衣,加上微薄的行李,就这么挤进了乌泱乌泱的、不外乎全是为了讨生活而南下的人群中,跟着他们上了火车,远离了日渐凋敝的钢铁北境。
他要去南方,不光是要去谋生,他还要去找人,那封最重要的信正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任谁拿走他的行李、衣服、钢笔和手边那本价值八角零三分的中国神话故事选,也不能拿走那封信。
他要去见他的未婚妻周柏露。
周柏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一双杏眼随了母亲,流转着在北方少见的、属于绿水青山的氤氲,她是随着上山下乡的父母来到东北,同夔泽庆相识,又在即将成年时回到了南方去。这是桩典型的爱情故事——可以写进书,可以拍成电影,不论是一个年轻人不辞艰辛的千里奔赴,还是那近乎崭新且前所未有的社会风貌,都似乎预示着这一点。不过,故事的主人公们无心宣扬那些坎坷和磨难,于是这些过往像画片一样被匆匆翻过,来到了他们克服险阻终成眷属的那一刻,来到了他们相约到的特区谋生的那些年。
“我说,我们不会遇上鬼打墙了吧?”
她问,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都怪姓夔的!昨天非要拉着她看什么恐怖电影。
“怎么可能,你往后看,喏,工厂不就在那儿。”夔泽庆指了一下前边。“……但这路确实好像比以往长哈。”
其实是周柏露难得穿一回旗袍出来,走路步子慢了很多。而回来的路上又全是工地式的荒郊野岭,很难不让人产生恐惧。
“快走吧,谁知道等下来的是人是鬼。”她抱怨着,想赶紧离开,并准备以后打死都不走这条路了!
好在这是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一轮圆月就挂在天边,照亮了荒芜的小路——他们打打闹闹,却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寻常之事要发生,于是渐渐就熄了声。在他们归于沉默的那一刻——
“轰!!”
“啊!”
“柏露!”
一阵刺目的、几乎能媲美白昼的光照亮了这片荒地,他们双双被吓了一跳!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切又归于平静。就像刚才没什么巨响,也不存在什么光一样。二人惊魂未定,互相以为出现了幻觉——又或者真的见了鬼了。
在他们正准备先赶紧撤离前,女人生来的敏锐感觉让她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同——她不顾丈夫的阻拦,跑向了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她跑掉了鞋子,拨开了草丛,发现了一团飘在河里的奇怪的棉絮——有什么东西包裹在其中,她喊夔泽庆过来把那东西捞上来。男人淌进水里,却发现水里还躺着一把黑色的伞,于是他就一并全部拿了回来。
“这……这棉花里是个孩子啊!”他惊呼道。
夫妻俩凑到一起,这团奇怪的棉花确实包裹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小小的,也不知道满月了没有,但是……
“好漂亮的女孩啊。”周柏露惊讶道,这女孩的皮肤相当白,也不像新生儿那样皱巴,在月晖的映照下,散发着淡淡的、不属于人世的白光。
“这是谁家的女孩丢了啊?”她问——可随即,他们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常年在南方工作的经验让他们立即猜到了那一个可能——
故意扔进水里的、来路不明的女婴,即使因为这团奇怪的棉花而暂时漂浮,但这里是沿海城市,这条小河多半会顺着地势,流经大河,流入大海,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这女婴会被活活饿死。而众所周知……这地区确实有这一类习俗,重男轻女什么的。
“……”
她去戳女婴的脸时,那女婴睁开了眼睛——依稀看来,居然也是杏眼,颜色是清浅的褐色,她握住了女人的手,不哭不闹,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孩子。”她看向丈夫,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养她好不好?她没人要了,真讨厌,那么漂亮的孩子,怎么能说丢就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不确定——她才刚刚开始有点喜欢这孩子,多雪白、多可爱的孩子啊!而夔泽庆沉思了片刻,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此时,一阵清风吹来,吹得野草们东倒西歪,吹散了云,月光莹莹,他突然想起来他来找爱人时,怀里揣的那一本中国神话故事选,封面故事正是一位穿着广袖彩服、飘飘仙去的女子。
“今天月色真好啊——”男人轻声说,眼睛亮得惊人:“不如就叫她……叫她夔娥,你说好不好?”
在中国传说中,有一位美丽的、奔月而去的仙女,她深居月宫,终日与兔子、蟾蜍为伴。
而她亦是月亮的代名词。
至此,三千六百年的因果、三千六百年的流离,三千六百年的归路,终究是圆满在了这样一个夜晚。
……
……
“老夔,你听说了吗?”
同事小张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听说啥?”
“咱们这儿啊,一个星期前有陨石掉下来,就那个晚上,地点就在那个啥工厂附近,半个城市的人都听见了。”
“……陨石?”
“对,我嫂子的二哥,研究院的,听说那不止是陨石,里头还有UFO。”他兴致勃勃地说:“就那种,UFO飞船残片——上头还有字,不过,没人看得出来是什么。”
“去你的,少大白天说瞎话,这要真是UFO,早就保密了,轮得到你来传。”夔泽庆不以为意,小张嫂子的二哥他也知道,一个很外围的研究员。他和小张一起出大厦,又一起去停自行车的地方。
“你别不信啊,你就说你听没听到吧,万一真有外星人呢。”小张不死心道,嘿,这老夔,天天就想着回家陪老婆,别的什么都不想打听。
“听到了,我能没听到吗,那白光炸得嘿……”他嘟嘟囔囔,跨上了车。
“什么白光?”
“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说外星人吗,外星人不就的配白光吗。”
他原本就是糊弄,却突然一怔,随即也不和小张聊白话了,蹬上自行车就走。
“哎哟喂我有事先走了,明天再说!”
“哎?”
一连串的巧合——还有那晚的异象,都让夔泽庆内心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在他们把夔娥抱回来养后,很快就发现了这妮子异于常人的地方——她似乎不能晒太阳,一晒就烧伤,去医院挂了个号,医生说应该是紫外线过敏,但是他那里治不了,得去更好的医院;以及——连一岁都不满的孩子,力气大得出奇,吃得也多,这些都尚且在能被接受的范围内。
……但最奇怪的,还得是他们捡回来的那把伞。里头夹了一块布,上面有字——不过,虽然起码能看出是中国字,可既不是简体,又不是繁体,刚好卡在他们偏偏能连蒙带猜读看个大概的范围。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女孩的亲生父母脑子有点毛病,夔泽庆还猜测道:写这字的人也许神经受到了损伤,想写正常的字,但是写不出来,就写成了这种四不像。他还听说过有人伤到脑袋后,专门写反字的。
奇怪的文字、迥异的体质,还有那晚的巨光和根本查不出成分的、轻飘飘得像空气的白棉花。他们当时抱着小孩就走了,也没注意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陨石。
没几天后,陨石的事情还真见了报,夔泽庆一边吃馒头,一边严肃地思考着什么,那头,周柏露还在热奶粉,突然,她听丈夫说:“柏露。”
“什么?”
“你还想要这个孩子吗?”
“怎么?”周柏露一惊,生怕他想反悔:“不是说好了要养?”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想要她。”他缓缓道:“那这里就不能再待了,我们去别处……不,我们直接回东北!我们攒到的钱也不少,完全可以回去做个小买卖。”
他知道这想法简直是无稽之谈——什么陨石、外星人,说出去怕不是笑掉别人大牙!可他不是个太迂腐的人,他读书看报,也听过美国出现过UFO,他最近越看夔娥,就越能找出她不同寻常的地方。之后,他偷偷回到捡到夔娥的地方看看,却发现那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铁板围了起来,听说是要在这这里盖点什么。
他眼见地发现了几个警察,还有些穿白大褂的,好似在搜寻些什么。
他不知道夔娥——这个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她真的是外星人,又或者就只是运气不好,刚好飘到陨石附近,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存在一旦暴露,那免不了被卷进去。
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只是遇见了那么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所以想给她当父母,仅此而已。他在把一切和周柏露全盘托出后,在争论、质疑再到接受的过程中,他们达成了一致:他们得离开了。
……因为他们都舍不得她。
他们很快收拾了行李,像来时一样,走进人群,坐上了火车。在那个信息不算发达的年代,在那个所有人都被时代潮流卷着走的年代,没人注意到这对夫妇的去向。
回到老家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外出务工时生下的孩子,而夔娥也实在是好运——她那肖似周柏露的眼睛和属于江南姑娘的轮廓,以及同夔泽庆一样的个性,以至于没人怀疑过她的来历。
她也得以顺利地在北国生长,作为夜兔的末裔,作为同父母一样普通人。
第 114 章
记忆是很玄妙的事物, 像络绎奔流的长河中被裹挟而来的细碎泥沙、被打磨得光滑的石块和微不足道的水草,永远在得到,永远在遗失。没人说得清他们从何处而来, 若凡事都要有个开端, 有个引子, 那么对于夔娥而言,她能抓得住的、最模糊也最深切的童年记忆,大概就是一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向日葵花田,在月光下, 那些向日葵秸秆发着光, 风一过, 掀起了一阵不被人世所倾听的窃语,这温柔的光芒荡开了泱泱幽暗,童年所惧怕的鬼怪、邪灵和死亡都不复存在了, 只剩下静谧驻足于此夜, 永生永世。
在她笨拙地抓住母亲的裙子,试图给妈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 母亲总会弯下腰,说她不过是做了个梦,世界上哪有会发光的向日葵秸秆呀?她失笑道,顺手摸摸女儿的脑袋,问, 妈妈给你买糕点要不要呀?
要。她奶声奶气地说。
那些墙上的标语终究像潮水一样褪去, 阵痛过后的城市还是要前行,但在当时, 身处历史中的每个人都无所觉察,只好保留记忆, 让后来人评价。幼小的孩子眯着眼睛,坐在阴凉的长凳下,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开心地玩滑梯。
……谁让太阳讨厌她呢。她伤心地想,谁晓得为什么偏偏是她——活像和太阳有仇一样,皮肤一露出来就被烧伤,次数多了后,不用父母嘱咐,她也学乖了——总之,就是不能站在太阳底下,除非把自己裹起来,冬天尚且还好,夏天就太容易中暑了。
所有人都说这是一种叫紫外线过敏的病,夔娥讨厌这种病,并时常幻想有一天能遇上个顶好顶好的医生,啪地一下,把她的病治好,这样一来,她也就能和别人一样,上太阳底下玩了。
因此,五岁的夔娥定下了此生第一个终极愿望(尽管其实持续时间并不长):快点长大,然后找医生治病。这样一来,她就能交到很多朋友了。
很快,时间飞速流逝,她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北国的金秋异常短暂,没过多久,又回归到了冰封雪裹的日子里去。这时候,她和其他人的区别也逐渐显露——通常,小孩的力气是不太大的,但独独她不一样,随手就能拖着木课桌走,几个男孩都不是她的对手,谁想找她麻烦都不是个,一直到了三四年级,仍旧有高年级的小孩被她锤得哭爹喊娘。
“……你说,是谁欺负谁?”
惹事男孩的家长看了看自己家结结实实、虎头虎脑的儿子,又看了看肤色白皙,长相秀气,还矮人家整整一头的小姑娘。
“我可没熊他,他自个来撩闲挨削的。”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
“……明明是你先揍人……哎哟,爸!松手、耳朵要掉了啊啊啊!”
“你还好意思?你什么个她什么个?给人道歉!”
“对、对不起嗷!”
班主任长叹了口气,这真不是她拉偏架……算了,没人信,真的没人信。
直到夔泽庆过来领人,那边还在不断道歉,完全深知大概率是对方先惹但是没讨到好处罢了的夔老爹打了个哈哈,然后赶紧领着闺女就走了。
他惯例给夔娥买了冰棍,并偷偷嘱咐“别告诉你妈”,然后就把人抱起来放到摩托车后座上。这一天是六一儿童节,上午活动,下午放假,她难得扎了个包包头,眉间涂了一抹红,看起来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不然明天再说她吧,孩子还小,今天过节。夔父想。
“爸爸,”她看着纷繁的、喜气洋洋的街道——那时的她只看到了孩子会看到的,比如彩色的缎带,又比如街边小卖部放着的六一特别节目,她披着妈妈的围巾,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如果不是那个姓王的找茬,今天简直是最开心的一天。“……为什么老有人过来找事呢?明明我也什么都没干。”
“我知道,咱们闺女从来不去主动惹别人,是不是?但有时候,人生就会有麻烦,比如不太让你喜欢的同学,又比如很多作业。”
“唔,那人生好累啊,找麻烦的我不怕,但我不想写作业。”
他没说出口的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她只要还是那么地……突出,麻烦就会源源不断——可他并不打算现在就给她讲这件事,夔泽庆想,这些……还是等她长大以后再说吧。
“今晚我可以看到动漫世界播出吗?”夔娥见老爹似乎不打算给她叭叭些有的没的,便鬼精鬼精地开始提要求。“而且明天周末耶!”
“那这得问你妈。”夔泽庆说,“如果她答应的话。”
在老爹不知道的情况下,十岁的夔娥在心底默想:希望以后烦恼能少一点……她不是个贪心的小孩,只要没什么人来找麻烦,以及以后没那么多作业就好!
当然,这也是个理所应当落空的愿望——没有作业是不可能没有作业的,甚至连假期都快没有了。而现在的夔娥,还是个尚且称得上无忧无虑的小孩——虽然她妈最后还是没准她看到动漫世界这个栏目,因为她是小孩,而小孩十点前就得上床睡觉!
十二岁那年,她惯例回到乡下老家过暑假,东北的暑假总是短暂的——而这个暑假又超乎寻常地特别,至少,她之后就要上另一个更大的县城读中学了。
她还是不能晒太阳,这怪病就像没个头一样,除此之外,她并没有什么不健康的地方,相反,能跑能跳,连上房揭瓦都不在话下。她逐渐褪去了童年时一直伴随着她的婴儿肥,开始像个少女了——也开始逐渐想一些更多、更远的事情了。
和往后不一样的是,在尚且处于童年和青春期交接的年代,村落依旧是村落,循着平淡的躬耕生活,猎人喝酒唱歌,农民收谷打场。村里拉了电灯,有了电影,但一切似乎又没什么太大的改变。黯淡的云彩,晚间啾鸣的鸟雀,还有那据说更古未变的、明亮而巨大的圆月,在城市的霓虹灯光尚未喧宾夺主的山中,不论何时抬头,都是满天繁星,银河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静静流淌。
她走在微凉的夜色下,走在田埂里,走在辽阔的麦浪中,一条黑犬啪塔啪塔地跟在她身旁,跟着她走向月亮。这是个多么宁静的夜,就像她记忆中那个有着发光的向日葵秸秆的夜晚,朦胧的景色被雾气所搅动,只愿黎明不要破晓……只因她还想做一做那样的美梦……
正式上了中学后,夔娥这才算是和千千万万中国学子有了能够感同身受的青春——念不完的书,考不完的试,还有破事一堆的学校。她换上了土得出奇的运动校服,为了方便扎起了马尾。她交到了新的朋友,但也迎来了新的麻烦。
——她是唯一那个不用上体育课,也不用跑操的人,她偏南方的长相和白皙的皮肤,这些很容易能让她被打上“病弱”、“不合群”的标签,即使她本人性格和路边随便抓的东北小孩一个样。
在一头雾水地被人传了闲话后,她十分生气地找上门,还没等她讨要出什么说法呢,对面就已经被吓得惊慌失措了——因为她不小心出手锤烂了对方的课桌。
“小葵。”她的好友听闻后,大惊失色:“你去少林寺出过家吗?还是你练过?”
“没有那回事啊!”被叫了家长的夔娥憋屈地——她还得克制自己别把自己的桌子给锤烂,于是只能缩成一团:“手滑啦!不小心锤烂桌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根本不正常好吧?!”朋友大声反驳。
……好吧,这是不正常。夔娥自己也有感觉——特别是在别人都去上体育课,自己只能坐在教室里默默睡觉的时候,她总在想,她似乎……确实有点不对劲。
日渐增长的食量且不提——毕竟隔壁两个班还有比她饭量还夸张的。她的内心总是在叫嚣着……砸烂什么。
砸烂什么,什么都好,桌子,凳子,黑板,毁灭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让她宣泄这种无人可讲的、尖锐的——
直到她真的再次失手拧爆了水龙头,溅出来的水淋了她一身,也浇灭了她原本阴暗的想法。
不明真相的路人还以为是洗手间的水管炸了,而她就是那个事发时处在正中心的倒霉蛋,于是老师打电话让她爸来接人,让她回去换一身衣服,不然等会冻感冒了。
“都让你收收你那手劲儿了。”知道内情的夔父随口吐槽道:“哎,没人知道是你干的吧?那就好,嗨,就当是学校水管炸了。”
“……”她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发尾滴着水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也许是青春期——特别是和朋友交流过后,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差不多,希望不要有那么多考试,希望不要有那么多麻烦,希望不要有那么多……不如意。
“考得差就是不如意。”这是班长的话,班长是个带着眼镜的男生,他父母都是老师,这就导致了天塌下来他也不能考砸。
“被人欺负就是不如意。”这是她同桌的话,同桌是个有点胖的女孩,她会受一些人的欺负,但自从和夔娥做同桌后,听过她锤烂课桌功绩的人几乎都躲着她走,这就给了同桌很大的喘息机会,所以她天天给夔娥上课吃零食这件事打掩护甚至背锅,还会专门给她带新零食。
“……回家就是不如意。”这是学习委员的话,她父亲好酒,家暴,只有小部分人知道,她走得最晚,来得最早。
“上学就是不如意,你是不知道,老刘天天找事儿,就为我爸没给他送礼,呸,他算老几。”这是隔壁一个性格略有些桀骜的男孩的话,他其实人还不错,只是喜欢和老师对着干。
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在她升入高中后会只增不减,当然,多少人都还不知道能不能升入高中呢!比起上学,似乎所有学生——都更爱藏身于街头巷尾,藏在热气腾腾的早市里,藏在吆喝声中,藏在那些平凡、鲜活,满是市井味道的地方,反正哪里都好过学校——纵使最终,它也会化为回忆,但并不是现在。
她还是那身一年四季常在,且越穿越宽松的校服,忍受着另一种青春期的不堪——人家在烦恼脸上长痘的时候,你在烦恼怎么样才能克制……暴力冲动,这未免过于不正常了。何况她确实有那个能力去……夔娥捻了捻路边的草,然后把草从中间撕成两半,耳机里放着歌,试图把想法统统清空。
她发现,她开始有些讨厌灰暗的天空了——但一个客观事实是,她也没办法站到晴天下去。
好在——这并不是一个走入歧途的故事。在某次回家一趟后,她爹,夔泽清,摆出了一张属于大洋彼岸美国的……那什么,所谓超级英雄的杂志照片。
“这个这个。”夔泽清和周柏露坐在她面前,指着那张照片说:“你认识吧?超人。”
“我认识?”夔娥迷惑道:“……这不就是那个,美国那个所谓的外星人吗?”
关于超人到底是外星人还是美国制造出来的噱头,一直都有争论——说到底为什么外星人还能一副人样还刚好长在人类的审美点上?假的吧!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是的,他是外星人。”
……他是外星人和我什么关系?
“既然你接受世界上有外星人这回事。”夔父叹了口气:“……我想着,你这么大了,也该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也是外星人?”
“对。”
“……”
夔娥看了看外头,不错,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她仔细思考了一件事,得出来一个结论:
“……您吃错药了?”她摸了摸爸爸的额头:“没发烧啊!妈,我们现在送爸去医院吗?”
“……不是!”
最后,在一阵解释下,夔娥接受了自己大概可能不是人类这个事实——话说她不是她爹妈亲生的这件事都要推后了啊!至少她爹妈根本没她这种程度的怪力!
她呆着吃完了饭,又呆着睡了一觉,然后第二天,她看着手中书包,扭头问她爸:“所以我是外星人这件事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吗?”——而且还让她治病的愿望落空了!原来这根本不是紫外线过敏,这是种族的设定问题啊!
“……解释了为什么你从小吃饭都是五碗打底?还有你力气大得能打哭一个成年人?还有你怕太阳这件事。”
“不对啊这些我都习惯了啊!我不需要去征服星辰大海什么吗?我这不是还得去上学吗!”
“但你不上学,”夔爸认真地说:“你就只能拿个初中毕业证了啊!”
……好吧。她想了想,打了个寒颤,拎着书包继续读书去了。
她暂时还不知道的是——至少超人都是上完了大学的!
在那一年,她得到了一把作为生日礼物的黑伞,并且稍微理解了一点自己为什么那么暴躁——但暂时没有什么解决方法,她既没有变得更聪明,也还是得压抑地生活着,好在她的父母一如既往地爱着她——直到她升入高中,一切本该没有什么变化——
一切本该如此,直到有谁来将这份压抑打破。
第 115 章
就好像从未驻足过一样, 他重新踏上旅途,又或者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停留过,当漂泊成为不得已的常态时, 就连背井离乡之人都能轻蔑而怜悯地从其身上获取点微不足道的虚荣心。在遥远未来的父辈的注视下, 阿祖罗游荡在欧洲各地, 在巴黎参观藏骨堂,于奥利地结识自称哈布斯堡后裔的骗子,没几天又跑到布拉格咖啡馆里打盹,听颓废的人们高谈阔论那些不值一听的政事。
他的行程里既不包括不列颠, 也似乎不准备再到伊比利亚半岛上去, 而是顺着斯洛伐克一路南下, 到达了伊斯坦布尔。他走在沧桑的石墙下,挨着娑婆的树影,他步伐轻盈得像这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猫, 夕阳让远处的水波呈现出了一抹奇妙的金棕色, 他神色恹恹,一只有着同样蓝瞳的黑猫坐在墙头, 好奇而又漫不经心地望着他。
他买了去希腊的票,但转头就坐上了去埃及的飞机。这样任性的、漫无目的的行程实在是给那些走出意大利后就多少有些无力的黑手党增加了太多麻烦——他不是在东欧打转,就是去规矩繁多的宗教国家看遗迹,最后更是不知怎么的,居然在埃及搭上了一艘货船, 愣是走海路跑到了亚洲去。等那些黑手党反应过来时, 他已经在大海上飘了快好几个月了——毕竟,阿德里安的货船还要途径其他地区, 等他正式在亚洲下船时,夏季已经过去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到东方来, 东方,东方,被诸多书籍、伟人和故事谈论的地方,而整个东方最具代表性的,无非也就是曾经以丝绸、瓷器闻名的国度。彼时的他其实和绝大部分欧洲人一样,谈论起中国,头一个记起的便是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传说中,这两位皇帝拥有世上最奢华的宫殿,里面藏有数以万计的珠宝、字画和奇珍异兽;他还拥有万顷碧湖,绿柳红墙,每日泛舟湖上,岸边会有冠绝天下的美人为他献出歌喉。
……他或许并不想看可汗的宫殿——更何况,并没有人知道元大都的遗址究竟在哪,就像无人知晓成吉思汗的坟墓在哪一样。传说中,他曾以万匹战马夯实墓土,又当着母骆驼的面杀死小骆驼,次年春天,万物生长之时,牵着母骆驼来到茫茫草原,它在哪处哀嚎,便在哪处祭奠。
他也不想看所谓的东方佳人,他还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那些手抄本上的细密画中描绘的绝色佳人大部分都有张中国面孔,这是某种约定成俗,美人的脸应该带着东方特征——带着那些古代画家想象中的东方特征,丹凤眼,柳叶眉,淡雅的面庞。
他只是怀抱着疲惫——冷眼旁观着属于他人的美好世界,仅仅是阿德里安的船把他带到了亚洲。他像一片随波逐流的碎叶,飘到了那倒映着千年兴衰的古老湖泊中。
关于中国,他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这还是仰仗了那些陪伴着他每个不眠之夜的书籍,但细究下来,也不算太了解。他去看了那颗据说由唐太宗手植的银杏树,绚烂的、浩瀚的金色自成了一片叶海,他像一只幼鹿那样仰起头,也像所有生灵那样被渊薮在叶冠的时间之鱼所淹没;他从古刹的小道走过,蕨类植物目送着他沉沉的步子,直至他的背影被山岚揽走。
古旧、木质的东方情调;细雨朦胧,顾自用忧愁的二胡琴遮掩了属于此地的、若隐若现的壮阔过往。在偏僻的山谷中,他听到了火光中的挽歌,香坛氤氲,歌声慷慨旷达,可惜他一句都听不懂,只凭本能感受到了比夜还寒冷的苍凉。
然而,他依旧在路上,风尘仆仆,夹带着一身散不掉的寒意。他从南方一路北上,只因在某天他蓦地想到,去看看雪原吧,他还没怎么看过雪原。
尽管他栖息在这句肉身中的灵魂已经足够寒冷,似乎也不会再糟糕下去了。
……
……
人能决定的事物很多,但通常都是到了那个时候,才恍然大悟、火急火燎,仓促又狼狈地接过命运抛过来的球。至少对于夔娥来讲,这件事不奇异,也不浪漫,还充斥着她年少无知时横冲直撞的鲁莽风格。她惯例扎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啃着煎饼果子,手里还提着一袋红薯,风中还残留着两句对学校的咒骂。这是个难得的周末,尽管到了晚上,她就得滚回学校上自习了,但起码这周没什么作业,就是在这个时候,匆匆的路人都忙着埋头赶路的周末下午,她看到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但穿得相对单薄的少年。他趴在桥边,无所事事,说实在的,这种人她见得太多了。
她本来都已经收回了目光,却又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他一眼,她的视力相当好——尤其是在一些需要细微观察的方面。她注意到那个只穿了一件卫衣的,看起来是个外国人的少年似乎……有点冷的样子。
和绝大部分中国人一样,她根本分不清楚白种人的类别。什么斯拉夫人日耳曼人拉丁人阿拉伯人,在她眼里统统都被归类为了“老外”,高鼻深目,五官立体。而众所周知,在这个地方最常出没的外国人只有一种——
“Ты выглядишьхолодным.”(你看上去很冷)
她认真地说,一边还暗自腹诽,这毛子怎么回事,理论上俄罗斯和东北一个冷法,难道他是那种觉得越往南边就越暖和的人吗?
对方被她那么一搭话,这才从兀自沉思的状态回过神。
等他扭过头,夔娥才注意到,那位半张脸遮在高领卫衣里的少年实际上是个非常好看的人——好看到她这种白人脸盲症都忍不住呆滞了一下。在她结结巴巴地用和她那去苏联留过学的二大爷学的塑料俄语告知他可以去商店里坐一会儿,有暖气的时候,那原本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少年挑了挑眉,用声调稍微走样的中文说:“不用了,我不冷。”
……不冷你个大头鬼啊,你手都冻红了,你当我瞎啊!
她心想,虽然这想法多少有点没礼貌——好吧,是她多管闲事了!
那少年微微拢了拢领口,又慢悠悠地飘过了一句“谢谢”。
夔娥忍了一下,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不行你就上店里坐会儿吧,人家又不会收你钱。”说完,她想了想,干脆把还有点烫手的红薯塞给了对方。
“没毒,能吃。”——天晓得当时她是怎么嘴瓢出这句惊天之语的,反正等夔娥回过神时,已经顺利跑路三条街的她头一次产生了想打死自己的冲动。
真不错,赶紧把这事给忘了吧夔小娥!因为就算你是外星人也不代表你可以真的有办法从地球跑路去其他星球生活的!
她把这件能排上她人生尴尬榜前三的事团吧团吧丢到了脑后。事实上,这点事确实不值得挂心——在小测验面前,什么好事坏事都容易被那些根本不会的题目给击飞。
真是印证了那句生活会欺骗你,就算你啥也没干也会被开除人籍,但数学不会,因为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她忧愁地咬着笔头,心想,我到底为什么要选理科,真是造孽。
……
……
“我觉得——”
“不,你不觉得。”
克拉克头一次如此强硬地截断了布鲁斯的话头。他无视了布鲁斯奇怪的眼神,并大肆夸奖夔娥是一个多么乐于助人的小姑娘。
是的,他是不会给对方机会说出“这姑娘和你很像”这种看似感叹实则根本是在委婉地损他的话的——这未必是布鲁斯对夔娥的做法有意见,但这时候的他脑子里大概得闪过那么一百件克拉克曾经干过的蠢事,因为现在戴安娜不在场,所以没有人帮克拉克挽尊——没有人,只能靠他自己。
他们坐在一处民房的屋顶,吹着猎猎北风,看着这一场场过往。
他们很少交流,就像在遵守类似于“电影院中不能讲话”这类规矩一样。其实没人拦着他们,布鲁斯的表情比布莱雷利的还冷,以至于有时候,恍惚间,克拉克仿佛能想象到布鲁斯自己游历的那些年——就像布鲁斯也会觉得夔娥很像他一样。
尽管换做是他们——换做是他们又如何呢?克拉克也会像夔娥那样勇敢地上前询问,而布鲁斯也会像布莱雷利那样拒绝——没准,他还会拒绝得更绝情一些。
……不过,这终归是不同的,地点不同,起因不同,心境不同,这些不同所造就的结果自然也就不同。
我们。克拉克默念。父辈。他抬头看向天空。后裔。布鲁斯在他身边站起身,场景又变化了。
没有一场相遇是必然的,也没有一场错过会是命中注定。历史在冥冥之中回环反复,可偶尔,克拉克确定,他也不是很期待这样的剧目。
最终,他悠悠撂下一句叹息,继续同朋友一起,放任自己陷入了那无休止的沉默中去了。
第 116 章
能对生活细刺一笑了之的往往不包括那些青春年少——不论是心态还是生理的年轻人, 他们结伴、吵吵闹闹,像一块块有着粗糙棱角的石头,谁晓得哪天就不慎相互碰撞——且这些年轻气盛的灵魂尚且无法自如地利用那被他们不屑一顾的、成人才能圆滑使用的心照不宣来将灾难熄灭在一个对视中, 他们是放任怒气和误会滋生, 酿起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和歇斯底里。在这个月第三次被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的时候, 夔娥想,她快能拿无语当盐巴拌面吃了!
主要是她当时确实还捧着一碗面。在昏昏欲睡的,没什么人的午后,老板有事先回去了, 就拜托她这位吃到最后的客人关门。木桌上蝇虫已经不如盛夏那样恼人, 只剩下寥寥几只停在桌角;她面前累了好几个大号的碗, 被码得整整齐齐的小丘被人猛地一挥,噼里啪啦,全部砸到了地上, 刺耳又不堪。
“你就是一中五班的那个女的?吃那么多, 像头猪。”
夔娥还在趁机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才慢慢放下碗, 打量起放出污言秽语的——她在看清对面来人的一瞬,立马就从自己不太丰富的词库中找了个较为精准的形容词——
……这哪来的太妹?好像也不是她们学校的吧?
在她遭遇过的诸多找茬事件中,这位的下马威确实很足:为首的姑娘生得还算漂亮,就是常年带着盛气凌人的气质和不屑一顾的讥讽表情,这让她原本还可以的五官显出了一种小家子气的刻薄;她身后跟了几个年纪比较大的男生, 其中一个腰上系着校服——好, 破案了,十二中的。出了名的混子中学。
有时候, 夔娥自己也会反思一下,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在升入高中后, 已经无奈被开除人籍的她听从了老爹的意见,选择了低调——她戴上了平光眼镜,收起能随便砸烂别人桌子的力气,甚至还特意减少了饭量,谁让她考上的学校是一所离家更远的、还需要住校的高中。本着不是很想被人发现自己不是人事实的这个念头,她真的误以为自己至少能度过一段相对平静且忙碌的高中生涯。
也许是她这个人本来的运气也不算好,在事与愿违再次成为她人生中的拦路虎时,她发现自己也没有多恼怒或者多不甘。在一群人不得已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中生活时,距离不一定造就亲密——也可能造就怨恨。她为人热切,还带着那么几分承自父母的赤忱和天真,给人打抱不平的事她干过,举手之劳她也觉得没什么,最重要的是——
“就是你这么个小贱人抢了我闺蜜的男朋友?”
夔娥还特意思考了一下这句话中的代词分别是谁和谁。
“你是说我室友?孙莉?”她终于捋清人物关系后,解释道:“她是交了个男朋友……不过我和他没什么交集。”
大概又是造谣,她想。这种事其实也算见得多了,这些人找茬的和抱团的方式五花八门。而最开始,其实不过是她随手帮了个一直被欺负的同学——她从初中就开始这么干了,不过初中的她小有名气,到高中后她特意收敛了一些,结果就导致这些人和苍蝇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至于为什么是她嘛……
……就算穿着最土气的校服,带着最笨重的眼镜框,成天让自己缩在一旁,力求毫无存在感,她白皙的皮肤和根本不长痘的、秀气美丽的脸也实在难以让人忽略。渐渐的,有人说她是为了让自己不晒黑,才造假病历说自己紫外线过敏,到后来,也有人认为她就是个爱多管闲事、爱出风头的人。
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些人们对异类天然的欺凌心态、对求而不得美丽的妒忌以及对从不肯同流而污之人的憎恨就这样如铺天盖地的黑犬那样冲她嘶咬了过来,来势汹汹。
好麻烦。
她蹙了下眉,正想现在怎么办才好——她眼尖地发现有人带了刀,这可不兴带啊!她要是不小心把对方刀撅了那过会儿警察来了要怎么解释?那不能联想到我其实不是人吧?
就在对方见她无视了每一句辱骂,也不准备认错后,那女生冷笑着正准备给她点颜色看看——
有一颗石头猛地砸中了她的头。
“谁!是谁!”她尖叫到,所有人随着她的叫声转过头——
好机会!夔娥抓起书包,直接跳窗跑了。虽然这群人应该不会帮忙收碗,总之到时候再给他道个歉吧!她刚翻滚落地,就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腕——
吓得她差点没一拳打过去,当她回头时,戴着帽兜的少年似乎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实在是太好看了,于是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跑了起来。他们踩断了枯枝,踩上湿滑的地面,跑过拉满电线的狭窄巷子,跑过成排的榛树,跑过阴沉天空下的街道,路边,理发店的三色灯柱还在缓缓旋转。目送他们的离去——就好像他们会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地平线的尽头,跑到潮水涨落的地方,只来得及留给旧世界两个远行的背影。
他的脚步先慢了下来,从奔跑变成了小跑,再停住。她怔怔地望着他,打卷的头发被风吹得相当凌乱,对方也是,帽兜落了下去,发丝贴着脸颊,又被冷风剥开。
少年放开了她的手,双手插在兜里,懒洋洋地说:“——好啦,这样就算扯平了。”
他本来想走,却被夔娥下意识地重新拽住——这姑娘力气也太大了!差点没被拉个踉跄的他转过头,撞进了一块明朗清澈的琥珀里。
“……你的手还是冷的。”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不多穿一点呢?这儿多冷啊。”
“……与其关心我,不如先在乎你自己吧。”他说——随即他就沉默了,也许他不该说这个,他只是……
——就像夔娥觉得他莫名其妙一样,阿祖罗同样觉得夔娥莫名其妙。
这实在不是个好季节,寒冷攻城略地,为即将到来的大雪造势。即使遇上这么一遭事,彼时的他们也并没有展现出多少比如对于对方的喜爱之情之类的东西。夔娥非要请他吃个饭,然后仗着自己力气大,硬生生把他拽进了一家小饭馆,但自己却付了钱就跑了——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快迟到了,她下午还上课的!
她在学校一呆就是一星期。她懒得找孙莉的麻烦,只是申请和老师换了个宿舍,加上这周又有月考。
等她拿着她那张不上不下的成绩单,跟随着人流走出校门时,她根本没想到有人会能专门堵在门口等她——不是那帮混子,而是她一直不知道对方姓名的蓝眼少年。
“……这个。”
他冷着脸,也不知道他一个外国人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也许是看校服——以及如何从那么几百个人里精准地逮到她。对他根本算不了解的夔娥收到了她那天付的饭钱。
“你这是做什么?”夔娥说:“请你吃的啊?”
“你请我吃饭做什么?”少年生硬地说:“我都说扯平了。”
“什么扯平?”
“……红薯。”他似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红薯……哦哦,不对啊,不就是个红薯?”考试考得脑子打结的她更迷惑了:“有什么必要吗?那红薯五块钱都不值诶!”
“不是钱的问题!”
“是啊,不是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把钱还给我啊?我想请你吃饭是我的事情,你不用回什么的。”
……他确定了,这姑娘脑子绝对不好使。阿祖罗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在此地是很平常的事情。
……好像说错话了。夔娥反应了一会儿,她掏了掏包,摸出一盒巧克力,递了过去:“呃,那什么,你吃吗?”
阿祖罗垂下眼睛,他们僵持了好久,最终他败下阵来,从盒子里挑了一块巧克力。
“我们只是……素昧相识的人。”阿祖罗意味不明地说到。夔娥还在折她那张成绩单:“……这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她想帮就帮了,就像她随手扶起那个被人泼了一身面汤的女孩那样,即使也没有人会感谢她。
他不知在想什么,没什么话可聊的两人无所事事地分享完了那盒巧克力。在他准备走的时候,东方少女问:“哎,你叫什么名字?”
“……”他抿了抿嘴唇:“B……”
“什么?”她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我叫夔娥,可能你不方便读。叫小葵也可以。”
“……布莱雷利。”他吐出一个单词。
“布莱……什么?”她其实没听懂,只稍微抓住了其中几个音节:“我不太会记外文名……我可以叫你阿莱吗?”
“随便。”
他说。随便吧。他淡漠地想,反正只是个名字……反正此行过后,他们大概率也不会再有交集——也不该再有交集。
第 117 章
在生活的概念与无望拼接在一起, 任何细微的变动都可以被人为地视作通往另一个境地的征兆。即使夔娥不是那种认为世界上只剩下悲伤的人,尽管她是那个现实意义上从来都是活在灿烂阳光之外的角色,可离不好也不坏所构筑的无涯学海还有一年零上几个月——离那个所有人梦中的夏日还有那么长, 她盯着教室里那块落进角落的阳光时, 突然也就不那么纠结了——也就是说, 她也从不后悔那天拽住布莱雷利的衣袖。
在那之后,他们其实并没有就此熟络起来,顶多只能算认识——顺便知道了他不是俄罗斯人,但他也没说过自己来自何处。在夔娥的人生中, 她有些不对付的人, 但也因仗义而结识了一些能谈天说地的朋友, 遗憾的是,这类友谊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等他们脱下这身宽松的运动服后, 绝大部分欢笑多半就会戛然而止——从小到大似乎都是如此, 所以她也就和以往那样,把这桩虚无缥缈的结识放到了一旁。
有多飘渺呢?一顿拉扯不清的饭钱, 一个她根本不用,仅仅只是用来注册网站的邮箱,和一起奔跑过的一段街区。不轻不重,大概刚好卡在有些可惜,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范围内。
她咬着中性笔的笔头, 闻着试卷散发着油墨味儿。针管里的墨水成为了另一种意义的沙漏, 从笔尖渗出,只有在书写时, 秋风才会停滞,思考才会开始。
在短暂的停留后, 布莱雷利很快离开了这座县城,他似乎是在旅行,没什么计划也没什么目的。夔娥随口给他提了几个她从长辈口中听过,但没去过的地方,夔娥都没指望过他真的听进去。
在某次忘记了某条密码,不得不登邮箱找回时,发现了几条地址完全不同的邮件——外国人就是很喜欢用邮件。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只有拍得像明信片一样的风景照。
她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情发的这些照片,那些不过是这块土地上再常见不过的树木、湖泊和天空,红松,黑桦树,白桦树和云杉,延绵在蒙东的大兴安岭保持着它一贯神秘的寂静,落满大雪的银林外,深蓝的湖已然变为了一块明镜,还有那波澜壮阔的灰蓝色雾海……
都是她无意间提到过的地方。
她握着手机,发了好久的呆,又像在卷子上写她那永远憋不出词的李华来信一样,删删减减,也没能发出去什么得体的邮件。
他们的联系断断续续,在老师出去开会的自习课上,她偷偷打开手机,编辑两条短信发过去,都是些没有营养的日常,对方几乎不回信,可偏偏在她觉得差不多也就这样的时候,神出鬼没的少年又会出现在她放学的路上。
……
……
布莱雷利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干,也许是太无聊,又也许他还没自大到认为他能永远游走在偏执而孤僻的道路上,不被暗巷俯身投射下的影子给彻底吞没。
只有旁观者才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人不可避免地面对孤独,而在孑然一身的风雪中,在万籁俱寂的林原里,孤独如死亡般笼罩着目所能及的一切,在许多传说中,人一旦踏入山林,就会化为四足的野兽,往深处而去,不再返回人世。
……他也曾遇上过这种时刻,他也曾迷失在旷地与山谷中,倒在地上,看着那火球从东到西,直至彻底隐入地平线,他也随着白昼的消散,就这样死过了一回。
那时的布鲁斯还年轻,年轻得就像彼时的布莱雷利。
他们都不甘就这样被昏暗和孤寂所捕获,于是下意识地寻找起了人会走的道路。
……
……
她买了两杯奶茶,然后领着明显不太喜欢人群的布莱雷利到了另一家店里。他苍白的脸色在进屋后好上了很多,并且直截了当地开口抱怨这地方太冷了。
是啊,冷你还不多穿一点。夔娥说,她咬着吸管,注意到布莱雷利的目光放得有些虚,她歪过头去,原来他是在望对面的水果铺子。
尚且没搞懂中国人为什么一定要抢着把钱付了的布莱雷利给她带了旅行中买到的红玛瑙,他双手拢着热腾腾的杯壁,用还是不太熟练的汉语和她聊天。他到现在也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回来找她——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中国姑娘在人际交往这方面……过于热情了,还有些好管闲事的性格,也难怪她会招惹些人。
这样的人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麻烦,他们看上去鲁莽,天真,横冲直撞,简直没有半点精明可言。
……让人心烦意乱。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表面上还是那样散漫,仿佛他并不是真正坐在这里,仿佛他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
“你需要什么吗?”
她突然站起来,越过木桌,这明显有点超出布莱雷利的界限了——他的椅子向后挪动的几寸,他与少女四目相对,用不胆怯也不在乎的语气回应道:“没什么需要的。”
“啊……”夔娥苦恼地卷了一下发尾:“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只要我能帮——”
“不用。”他很快地打断她的话:“没什么,谢谢你的好意。”
他在说“谢谢”的时候,似乎只是把这个词当做一个用于拒绝的万金油。
夔娥愣了一下,他这时候已经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揭了过去。事实上,只要他愿意,他完全是可以好好说话的。不过他们愣是把聊天变成了一种找话题活动,直到一方需要离开——通常,需要先走的人是夔娥。她通常周末才能出来,而且需要在学校门禁前赶回去。
他就这样坐在暖气充足的店里,看着她离开,并且试图让自己忘掉她口中的“下次见”。
奇怪的是,他们老是有些“下次见”的理由,就像被命运编织到一起的两条线。即使布莱雷利实在是太有距离感了——他的每一次拒绝都相当隐晦,但谁让夔娥本人在人际上实在神经大条,她一向搞不懂周边那些八卦和暗流涌动,谁和谁之间有龌鹾,谁喜欢上了谁……云云。
夔娥挽着袖子,轻轻松松地举起一桶水,走在室内走廊里,眼底一片澄澈。在不需要装给谁看的时候,少女瘦削的背影是笔直的,步子大方明快。
她突然顿了顿脚步,在怀疑地目光扫过去前,窗外积雪的树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敏锐。从树上跳下来的布莱雷利想,他退后两步,让自己完全融入建筑物的影子里。颇有前苏联现实主义风格的教学楼搭配着冬季不算明朗的天空,隐隐勾勒出了某个故去已久的故事原型。
他总是想着“该走了”,却一直做着“再等等”。这算是一种自娱自乐的、聊胜于无的慰藉,他一直这么觉得。然后他就这样呆了一周又一周——就像先前所说的那样,他们老是有下次见的理由,可真的到了下次见的时候,又充满了拘谨,东拉西扯,甚至到了后来,还增加了点琐碎的矛盾。他们实在是太不了解对方了,他们明明就坐在同一张桌上,天差地别的人生经历和东西方完全迥异的思想让他们在能够顺畅聊天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吵个没完。
就像布莱雷利没想明白夔娥为什么要藏拙,夔娥也实在不懂布莱雷利为什么不能有啥说啥。就前者而言,夔娥扯了比如中国学生不能早恋这个由头,这话她自己都不太信,所以布莱雷利从她开口的那一刻起就根本不认为她在说真话;至于后者,他连理由都不给,他身上活像藏了一千件说了就会死的秘密一样,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经常惹得夔娥很是火大。
……
……
这是让人深感无力的故事,谁让他们各自怀揣秘密,还在最激烈、也最爱假装不在乎的年纪碰上。克拉克猛地拍向自己的额头,恨不得自己冲进故事里当和事佬。
放到正义联盟,他这样的行为也许会收获一半的赞同和一半的质疑:首先,这种极限拉扯谁看了都心梗;其次,你,克拉克·肯特,超人,氪星之子,自己都经常和蝙蝠侠就一些分歧例行互殴——
在看到夔娥第不知道多少次大声反驳还得控制自己不要砸桌子后,深刻共情小姑娘的克拉克真的很想对她说,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谁让他们父子就这样德行!
“我感觉你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布鲁斯冷冷开口,用和布莱雷利差不多的口吻。
“你的错觉。”克拉克说:“没有那回事。”
……那就是有了。布鲁斯哼了一声,他们跟在主角们身后,像一对更年长、也更温和的影子,那些横贯在他们中间的棱刺已经被相处数年的时光消磨。
他们磕磕绊绊又各有想法地相处着。他们互相生气的频率几乎五五开,区别在于布莱雷利永远会撑着头笑,而夔娥有什么气当场就生了——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说着下次见,布莱雷利永远站在原地,看着她坐上公交车。她会给他带外婆寄来的桂花冬酿,也听他说自己消失的时候又去了些什么没有信号的地方,他总是能回来,在万物沉眠的隆冬,他等在油烟浓浓的烧烤店里,等着匆匆翻墙跑出来的夔娥。
“啊啊啊你怎么突然今天过来!”她慌里慌张——他发邮件的时候才下午四点!而住校生需要上自习到十点!
等好不容易下了自习,她还以为他早就走了——没想到他居然愣生生地等了六个小时。
“……你是参加了什么活动?”少年打量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晚?”
他只见过她周末放学的时间,并不清楚她平时的学业作息。
“我才下课。”
“……下课?”他诧异道:“什么课需要上到十点?……不对,你一天学多久?”
“真是不好意思啊!”她说:“我们中国学生是这样的……大概十四个小时?”
“十四小时?!”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然后骂了句什么总之听上去不像英语的脏话。
哼哼,震撼了吧老外。她心酸地想,可恶,我也不想学到这个时候的啊!
她正想问他有什么事,没想到布莱雷利沉吟了半天,然后递给了她一个包裹。
“上次你给的橙子。”他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水。“回礼。”
因为夔娥是偷跑出来的,所以她接过东西就回去了。回宿舍后,她才发现,那是一件旗袍,绸缎的面料,并不花哨,裙角绣着暗纹。
说起来,他们上次吵架是为什么来着?她坐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回想着。
好像还是关于她为什么总是灰头土脸这件事——这还真是有原因的,再说,一件校服走天下嘛!
即使她并非母亲的亲生子,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长相更柔和、精致,骨架也不宽,这也是为什么包括她自己在内,从未有人怀疑过她不是母亲亲生的——如不然,又怎么解释,她是怎么生得这一副江南美人的灵动皮相呢?
上次吵架到最后,话题也偏到不知哪去了,她气鼓鼓地边让他滚蛋,边从包里拎出一大袋血橙给他,这让布莱雷利满头雾水。
“你不是生气了吗?”
“我是生气了。”她说:“但这是两码事,拿着!”
“……为什么?”布莱雷利抬起头,轻轻说。
“啊啊啊没有为什么!总之你闭嘴!”夔娥一拍桌子,还偷偷看了一眼——不错,桌子没事!她现在越来越会控制力道了!“你不是想吃橙子吗?”
“——我什么时候……”他霍然站了起来。
“都让你闭嘴啦!我不想和你吵了!”夔娥把橙子一股脑地塞进比她高一头的少年怀里:“上次你不是看橙子看了好久?我不管你想不想吃,我都给你弄来了,好不容易托朋友从江西带来的,这是全中国最好吃的血橙!”
冷风呼啸,街边有人放起了一首老歌。
他们面面相觑,布莱雷利抱着橙子,手指不住地收拢:“……是吗。”
不能再熟悉的橙香,以及她对这类橙子的描述……他没记错的话,血橙……
仅仅是他多看了一眼水果铺外的橙子?布莱雷利想,啊,你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即使我其实一直在……推开你?
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你知道吗。”他循着记忆,从前有人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意大利最好的血橙生长在埃特纳火山脚下。”
“……诶?”夔娥眨眨眼。
“只是我没吃过。”他缓缓地说。然后突然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去过……但是也没来得及……哈哈哈哈哈。”
滚落的三个橙子,一个给了宪兵,一个放到了窗台上,腐烂在了西西里的阳光中,另一个在枪战中被他丢出去诱敌,被子弹打烂了。
她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她不清楚他为什么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似痛快,眼里却全是那种认为人世空荡乏味之人才具备的万念俱灰。
就像他们初见的那一天,她本能地认为,那是个很远很远的人……遥远又悲伤,以至于她一直以为,她如果不去拉住他的话,他很快就会像晨雾那样……落入水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 118 章
在疲惫而明亮的太阳开始让橙色的光海在大地上泛滥、陈铺, 那么距离春鸟呼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高纬度地区的漫长黑夜有了缩短的架势,站在校园角落的几个学生人手捧着一本顾城诗选,齐声念诵到:在阔野上, 在霜气中……我只找到, 一滩败草, 一袖寒风。(注)
蓝色的气球飞向天空,有人踩在课桌上,信手涂着板报,潦草的山与水, 上面画的是他们谁也没见过的南方;有人忙碌地搬着桌椅, 拖家带口, 从这栋楼走向那栋楼。
平凡的,懵懂的学生时代,你找不到比这更枯乏, 也更满怀希望的日子了。她抱着一盆花, 看向窗外的蓝天、校园景色以及更远处的城市,发了一会儿呆, 同学拍了拍她的肩:“小葵,走啦。”
“……好累哦。”夔娥说,不过她不是指搬花盆累。
“没办法啊,我们高三八成还得搬一次。”同学走在她边上,手里是好几把扫帚:“赶紧考完吧!考完我要好好睡一觉, 谁也别拦我……”
她们在窗框间行走, 下楼再上楼,熟悉到让人生厌的学校, 把所有空格都集满的课表,狭窄的县城, 雨天积在脚边的浑浊污水。
这些无一不是平凡之人才会面对的疲惫,她一下子觉得这样也不错,更多时候则在想,我要何时才能有自由呢?
她在这种时候,就会格外地想念布莱雷利……想念他如信鸟,衔来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的事物,那时候的她尚且不敢去想未来的事情,什么都在为考试而让步。
要她真的是一介普通人,兴许会更轻松一些吧——
她转过头,专心抱着花盆,在那些科学家、名人和伟人的注视下,走上阶梯。
冬去春来了。
“——我得走了。”
布莱雷利说。
……
……
尽管知道这一天迟早到来,布莱雷利曾经想过,他会遗憾吗?他会失落吗?但离别尚未真正到来前,这不过是一种预设,从他开始清扫障碍的那一刻起,道路就注定铺往那个终点。
他湛蓝的目光如广阔的天空,风轻云淡,像一阵抓不住的气流。
姑且也算被埃科修斯带过的阿祖罗当然不会猜不出对方在打些什么主意,可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过去如影随形,似乎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他从欧洲辗转到亚洲,被仇恨和血沫子聚起来的鲨鱼们居然还挺有耐心的,他只不过是多留了……一段时间。好吧,他承认,他这次停留得实在是……太长了。
长到他一次次地推迟行程,长得猎犬已经闻讯而来,只因他身上有着同样的罪恶气息。
于是他说,我要走了。
我走后,不会再回来这里了,你——
下一刻,他就被人拽着领子,惯进了雪里。
新下的雪柔软,洁白,远没有陈雪那样坚硬,他半点都没反抗,只是在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她浅色眼眸里泛起的涟漪。
他不想施舍什么,她也不由他来施舍什么。他淡然地想着。
……他得回西西里了,如不然……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混蛋。夔娥说,她手里还紧紧捏着他的衣领。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拿你当朋友,你呢?我又没惹你什么!
他大可以巧言令色,编出一串谎话,但布莱雷利任她打了一拳,什么都不说,愣是摆出了一副我不改,你随便的模样。
直到什么东西滴落到他的脸上,又刚好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你别哭啊。”少年终于开口:“一会该冻住了。”
“你今天必须给我个理由。”她倔强地俯下身,爆发出的锐意让她变得有些陌生,不过,她发红的眼睛拖累了她的气势。少女散开的头发垂到他的耳边,这让布莱雷利开始有些后悔——他是不是该骗骗她呢?我还会回来的,我们还会见面的,然后等这傻姑娘回过神,他早就往那条与她人生截然相反的道路上走去了……
他骗过了无数人,创造过数不清的谎言,他像一个本不该存在于她的生活中的,用琐碎和漫不经心雕刻出的温和塑像,这令人不安的梦迟早是要幻灭掉的。
他想说什么来着?布莱雷利伸手擦掉她快冻起来的眼泪。和你认识,我真的很开……
啊。
他猛地推开她,直觉被毒蛇咬了一口,痛得他即刻做出了反应。装了消声器的子弹落入雪中,冒出一阵蒸腾的纤细气流。
他骂了句“Cazzo”,袖子里的枪滑出来一截。在那个年份,这块大陆上还尚未有后来那么严格的管制措施——宽阔的边境,加上临近俄国,这就使得不易的走私变成了一件并非绝无可能的事情。
“快走,最好躲去室内,然后报警!”他抓住她的手腕,闪进了不远的建筑群中,把她往有掩体的地方一推,然后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总归,这群人还不敢在别人的国土上对别人的国民动手。
故事到这里——故事本该到此结束。如果夔娥仅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她只能就这样躲在建筑中,直到危险离开——也直到那个人彻底消失。他们此生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故事——故事——到此结束——到此——
闭嘴、闭嘴、闭嘴!!
她注视他远去的背影,瞳孔缩了起来,像常见的……专门行走于雪原中的掠食者……
她呼出一口热气,然后徒手把身边的东西掰下一节。
铁管的一头落到地上,被拖拽出深深的划痕。
……
……
“哈。”
他笑着停下脚步,面对着逐渐围过来的人,姿态悠闲,这里是一处公园,到处都是游乐设施——也就是说,狙.击枪很难瞄准他。
“跑到别人的地方做这种勾当,可不好吧?”
他说,看起来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如果忽略他刚才的冷不丁放了一枪,直接弄瞎了一个大块头的眼睛——即使是幼虎,也是有爪有牙,没人敢大意!
血淌了一地,而他们好不容易围了他那么久——
“法布里奇……”为首的人面目狰狞,有点眼熟……哦,是了,是了。塔加米诺的人,被埃科修斯摆了一道……阿祖罗张扬地“哼”了一声,接着假模假样道:“真不幸啊,我理解,狗没了能摇尾乞食的主人,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他柔情万分地说,那优雅却满怀恶意的样子简直像极了该死的法布里奇!!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看不清他的何时——掷出匕首的瞬间同时开枪,一场混战又重新开始。丧家犬一样的男人嘶吼着疯狂开枪,却怎么也瞄不准步伐如猫一样的少年,他一个闪身,突然出现到对方面前,手指尖夹出的扑克牌——那根本不是纸牌,而是有着锐利边缘的金属卡片!——狠狠往下一划,切开了敌人手腕的血管,吓得对方松了枪,然后被他一把夺过。
“如果这是在意大利,你该丢命了,先生。”他说,然后猛地侧身翻滚,躲开了擦着他手臂而来的子弹!
啧,狙.击手,他半打半退,只能先寄希望于夔娥真的报了警——这边实在太空旷了!平时根本没什么人!
他手臂一横,又开了几枪,单手开枪时的后坐力让伤口愈发疼痛——但他不在乎,他想,哈,塔加米诺的残党,他们就该一个不落地统统滚到地狱去!
近距离射击无异于赌命,如果可以,他只想让他们痛苦,就像他笑着时感受到的那样痛苦。
第二枚子弹擦过他的腹部——血在瞬间染红了他米色的卫衣,滴到雪地上,阿祖罗这时候已经解决了另一个,这时候还有三个,真要命。
他空洞的蓝眼睛如犹如深渊,同归于尽不是他的打法,他像困兽那样微笑,在情绪如骤雨那样积累并淹没所有之前——
谁也不知道的是。
狼要来了。
……
暴风雪像一首语焉不详的儿歌,带着谆谆教导而来,悠远空旷,用母亲的语调唱着那浑浊而模糊,且从不被人正面相谈的……恐惧。
什么都没来得及,也没有谁能侥幸得到预言,他还没呼喊出声,而敌人也还没看清楚那样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只有孤狼才会有的橙色眼眸。
热气从肺里被一阵阵地呼出,她自己的记忆不算很清楚,她只记得……对,子弹,就像电影里的慢放一样,很轻易就能闪开,虽然灼断了她几根头发。她冲到开枪者的面前,张开手,然后合拢,接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音响起。
还在发烫的枪管被捏作一团,然后掉进雪里头。这是个多么灰暗的天空,不得不逼人承认——承认死神是灰白的,因而他喜欢踏雪而来。
她一个转身,像做了一个需要旋转的舞步,钢管一下子就捅进某个人的身体里——一般来说,那个位置会被肋骨卡住,但这其实不值一提,一点也不,当你拥有能单手抬起一辆货车的力量时,就不会再去考虑这种问题。
腥气的血,像铁一样的味道,很快就冷了,但凡被她钳住的人,哪怕高她很多都没办法同她的力量相抗衡。少年跪在雪地里,他只能看着她鬼魅般的速度和身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轻松松地掐着一个男人的脖子,在下一秒拿他挡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的、狙击手的子弹!
她看过去的一瞬就锁定了来源,手里的钢管像标枪那样被她投掷了出去,穿过层层玻璃——只可惜还是离得太远,没能真的扎穿谁的脑子,但足以吓退对方。
哈、哈哈。夜兔喘息着,暴力、暴力,她不知所措的灵魂站在一旁,身体不断颤抖。
本能在甜甜蜜蜜地说:你想杀人。
就在她差点真的——像拧爆那个水龙头一样拧断什么时,有人喊她:夔娥。
于是她从狼变回人后,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拥抱里。
他的颤抖不比她少,浓烈的血味,还有柑橘混合着柠檬的香气,令人安心。时间、历史、未来和过去统统给这个怀抱让了步,她揪着布莱雷利的卫衣,侧过头去,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借口的事情——不是她太强,是他们太菜了?
谁他妈在乎那个!
“你来干什么……”他说,“你他妈来干什么!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命运又一次不准备放过他,只为了让躯体被罪恶、痛苦充盈,就为了证明他萍水相逢的梦境是如此卑贱,他将永远滑落于昨日。
第 119 章
突如其来的暴雪并没有太干涉到什么, 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这样铺天盖地的霜白,那些有如雾般纷飞的雪落到屋檐上、车顶上、还有雕塑上,凝出了一副副比铁更冷的白盔, 即使现在差不多已经接近春季, 北地也依旧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褪去这素色。
他们用雪勉强搓了一下血渍, 少年还做了点处理,在夔娥的强烈要求下,他现在出门都是戴手套的,这倒是省了一点事。
之后, 他们找了一家小旅店——在那个扫黑活动都还没开展的年头, 这样没有执照或只在墙上挂了张假证的黑店数不胜数, 经常藏在一些网吧、美容店的二楼,前台破败,卫生堪忧, 通往二楼的楼梯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烟草味。老板压根不屑去看着对遮遮掩掩的青年男女的脸——想都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 也不需要身份证,钱到位就交钥匙。
旅馆的房间比想象中的要好上一点, 不过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室内只能开灯。夔娥本来打算先去附近药店买点绷带之类的,却被布莱雷利先一步抓住了手腕。
“我没事。”夔娥说。她也不确定……她是说,即使之前有点什么,现在都快过去半个小时了, 就算是真有皮外伤, 那也早就好没了,谁让夜兔的体质就是这样开挂。
布莱雷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松开了手,放她出去买回了药。没过多久, 她就提着一袋药品和一袋饭回到了这里。由于如何应对枪伤这类严肃问题已经是她爷爷那辈儿的事了,她只好依着不知道哪听来的说法,买了云南白药。
在药袋子旁,好几份热腾腾的饭让塑料袋上挂满了水珠,布莱雷利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多问什么。他上完药后,还是坐在床边,昏黄的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摊牌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再离奇的经历在一场实打实的生死之争中,似乎也不算太……难以启齿。
他们随便讲了点什么,也默契地没去追问,而是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讲到一半,夔娥从床边跳起来,拆了一盒饭吃。布莱雷利拿着属于他的那份,开始下意识地推测……她惊人的爆发力是天赋,但其段时间消耗的能量需要大量进食来弥补……
“你平时呢?”他问:“你平时也需要这么摄入这么多食物吗?至少我没见过你吃下过太超乎常人分量的饭。”
“啊,这个……”夔娥捧着饭,顿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平时大概不需要那么多,我平时又不打架,体育课也只去室内……”
“别找借口了。”布莱雷利不冷不热地戳破了她的谎话:“一天14小时的课程,你和我说你消耗不大?”
“唔、唔。”夔娥心虚地往边上挪了挪,最后她发现,她说什么布莱雷利都不一定信,谁让他太聪明了!
“……好吧,那什么,我毕竟不是人嘛。”夔娥破罐子破摔道:“吃太多……太引人注目了。而且吃太饱的话也收不好力道……”
“所以你就这样饿着自己?真是不错的策略。”他似笑非笑道,阴阳怪气拉满。让夔娥打了个寒颤。“等,我知道错了。”
遇事不决就滑跪总归是好使的。她干这破事她爹都不知道呢,她回家饭都是管够的。
“……”布莱雷利叹了口气:“答应我,以后别做这蠢事了。”
“好、好哦。”她说,随即,她那不太活泛的脑子在吃得差不多饱了后,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等一下!你不会还想走吧!”
什么黑手党,什么寻仇,都是本来离她很遥远的事物,不过当你是个外星人的时候,一切不可思议的东西都能给你这件事让步。
就在她还没想出好,要是布莱雷利打定主意,不管不顾地走掉,她起码得做点什么……之前还不清楚,今天一看,什么黑手党,什么边缘分子,但凡他们还是肉体凡胎的一日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送菜——事实上,在她能赤手空拳地对付基础热兵器开始,除非遇上特别厉害的家伙,大部分人她都能收拾。
可怖的力量,开挂一样的愈合速度和对动作的捕捉……都是使她一直对人类抱有的“脆弱”之类认知的关键因素——
“哎哟。”
布莱雷利收回了弹她额头的手,他好似又回到了那种风轻云淡的状态里,他笑起来时,眼里的大海也会跟着闪烁光芒。
“行吧,真是服你了。”
在昏暗的房间里,他轻声说,“我真是……”
后半段话被他自己熄灭在了意味深长的叹息中。
……
……
从那一刻开始,克拉克就忍不住松了口气,对于一件事,即使结局已经摆出来很久,在看到本不由他们知晓的曲折剧情时,还是会提心吊胆。
他不会想放手的。克拉克想,这是多不容易的一份情谊,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又有谁想放手?
“如果是我……”他自言自语道,却忘了此处不止他一个观众,在布鲁斯转头前,他赶紧补了一句:“没什么。”
……也不会愿意放手的,虽然释怀也是一种美德,不过,谁又能断定自己真的能永远抱着大无畏的态度面对每一件事呢?
随即,他又想到了点让人高兴的事情:力量催生傲慢,连他都一直在如履薄冰,生怕什么时候坠入万劫不复——有人拉他是一回事,这孩子并不高高在上,这就已经很好了。
以平凡为主指挥的生活旋律再次不紧不慢地演奏下去,那点杂乱的节拍像没入水中,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布莱雷利再次离开了,他还需要去处理一些本以为已经了结的问题——还是在真正的她期盼并希望同他一起度过的春天到来前走的,好在他再三保证还会回来。
属于冬季的忧郁不知不觉中从他身边离开了,也许是错觉,而夔娥还是会用那个邮箱,不时发点消息。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人都是这么过的生活里,帝王故事,数学符号,被赞颂为美的诗文,被古代骗子用来催生火焰的试剂……林林总总,都得在这三年里被揉成一团,塞进学生们的脑子里。她原本是对此厌倦的,学完了会考科目,还得继续带着剩下的包袱往前走。物理三定律,所有人都被吸附在这个球体之上,碌碌奔走。
沉寂许久的邮件标识又亮了起来。邮件里附上了南欧的碧海蓝天,留言只有一句话:地中海。
这让她蓦地想起布莱雷利的眼睛,似乎她见过的外国人里,大部分人都没有那样一双蓝眼……蓝色的眼眸属于隐性遗传,大概他的父母都是蓝眼。她趴在课桌上,在每一个不能漫步的日子里,焦急着打转的自我突然平静了下来,蓝色、蓝色。在明媚的课间,在哨声和进行曲的应和下,她罕见地做了个蓝色的梦。不再提心吊胆,不再畏惧,对于她而言,明亮原本是孤独的另一种形态,那些捧起来就会刺痛自己的光芒却就这样消散在了广袤的沙滩上,转眼间,她又回到了那个散发着幽香的夜晚,一枚搁浅的蓝月躺在水洼中,等待有谁来将其打捞,然后掷入大海……
等他们再次搬教室时,一轮夏季又过去了。升入高三后,时间所剩无几的陈词滥调再次冒出头。
但说实话,除了课业更加繁重,其他也没什么变化,除了——天晓得布莱雷利是从哪冒出来的,他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还做了伪装,然后就这样视门卫于无物,说进就进。
还专门挑夔娥吃午饭的时候过来的,在人满为患的食堂里,其实身边坐着谁并不重要,大家爱上哪吃都行,直到他开口说话,夔娥才吓掉的筷子。
还好掉在桌上。
“你你你你……”
“我什么?”他打量了一眼她的饭,看着分量很多,就是不知道这人是不是阳奉阴违,他还真不清楚一个夜兔每天具体要吃多少。
“……你要吓死我啊!”她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嗨,谁有空看他们似的,都在忙着打饭吃饭——虽然这饭也不算好吃吧。“你能不能说一声……哎算了我现在晚自习都要上到十点半了。”
“嗯?”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是你说的事情办完了就回来?”
“那你……”
“也不算办完吧,顶多就稍微做了点……交换。”布莱雷利说,他突然笑了一下:“还多亏了你,上次你把他们吓得够呛。”
上次的细节夔娥自己是已经记不太清了,问就是考试霍霍的,她点点头,“然后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布莱雷利喝了口汤,暗暗思忖。即使后来在中国这边没见报,但跑掉的漏网之鱼倒成了个隐患——他就是为了处理那家伙才不得已匆匆离开的。不过托夔娥的福……她倒是在不明真相人的眼里造成了一定的震慑效果,狐假虎威,东方是这么说的,既然有机会,不抓白不抓——
“我还得谢谢你给我凿出来一个口子。”
“什么?”
“或者说,创造了一个机会……”他想,在不清楚他有什么底牌之前,黑手党那边多少是会消停的,不过他没再继续下去。“算了。”
“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每次都这样。”夔娥抱怨道:“不过这次你要留几天?”
他几乎在同时说:“说起来你想跟我走……跟我去走走吗?”
“什、什么?”
“好吧,或许你还需要完成你的学业……”布莱雷利嘟囔了一句,先回答了上一个问题:“都可以。”
“我可以不用走了。”他敲了敲塑料桌板:“所以你也可以认真考虑,不用着急……我记得你一直很羡慕无拘无束的生活?你想去哪里?我都能带你去。”
——只要你想。
第 120 章
布莱雷利果真如他所言那样, 没再不打招呼连人带信号地消失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他在附近的居民房中就近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在他那副伪装卸下来之前,谁也想不到他的那种平淡无奇的脸谱底下居然蛰伏着一张异域且张扬的面容, 他改变了走路的姿势, 稍微弯了弯脊背, 让体态更接近路边的普通人,还学了一些本土化的用词——这手出神入化的易容能力也是他能把黑手党从欧洲一路溜到亚洲的手段之一。
“你或许可以去当演员。”夔娥说,基于她对布莱雷利的演技——还有他那张脸的认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真的没事干了吗?”
“什么?”
“不然你还是找点事干吧。”夔娥诚实地说:“你真的, 真的不用太担心我。”
“我认为, 我还是可以稍微担心一下的。”布莱雷利悠悠地——在夔娥没来得及阻止他之前翻出来一张试卷。
“啊啊啊你就不能把这茬给忘了啊!”
夔娥“碰”地把额头磕在桌子上, 十分痛苦。
在和她确认“有什么事等考完试再说”之后,布莱雷利毫不意外地选择了目前比较紧要的事项,比如她那不上不下的学业。原本, 夔娥还以为这家伙成天躲着不法分子走, 也没有什么机会上学——
“大意了。”
她有气无力地说,“可恶啊, 我就不该中你的奸计,一定是你的脸太好看了我才会答应你给我补课,谁来救救我……”
“你在叨叨什么呢?”布莱雷利把笔和题本一推:“抄吧,先抄一遍错题,我等会提问。”
他还特贴心地准备了零食。但这不妨碍夔娥想大喊一句可恶的洋人——谁让她英语真的烂到没边了!其他科好不到哪去但她真的不擅长背东西啊!
他租下的是一栋弥漫着老旧气息的房子, 十余年未曾有人动过的木床、木衣柜, 已经逐渐被淘汰的笨重电视上盖满着绣有花边的防尘布,防盗栏那边放了好几盆花。很多东西都没被搬走, 夔娥还在电视柜里翻到了不知道哪个版本两本音乐课本。
足够陈旧……书页间附着灰尘,还有几页不知遗散到哪去了, 可也足够令人怀念,风扇转动的时候,蓝色的玻璃外的世界仿佛还是千禧年初,没有任何改变。
只不过布莱雷利完完全全没懂她的怀旧感,他租这间公寓完全是因为单房间采光好,交通便利并且下楼步行十分钟就能到一个早市以及——
“那几盆花草我觉得挺好的。”
他说的是摆在防盗栏上的绿植。
“……你就为那几盆花?”夔娥服了:“那你不该在东北,你该去江浙,这边花不太好活。”
布莱雷利不以为意,指了指其中一盆:“欧洲丁香,耐寒,零下三十度也能活。”
“好吧。”她一边翻冰箱一边大声回答,“那我不多嘴了,你养。”
等她带着两根雪糕回客厅的时候,他正在翻看她从柜子里找出来的那本音乐书。他坐在沙发上,撑着头,轻声哼着上头的歌曲。
“诶……?”她凑过去看了一眼,“你还看得懂谱?到底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看得懂。”布莱雷利接过雪糕,仔细地剥下外头的那层纸:“而且这首歌足够知名。”
摊在他腿上的音乐书正好停留在三十二页,上面的歌曲是《桑塔·露琪亚》,一首来自那不勒斯的民歌。
“传说圣露琪亚出生于那不勒斯,后到西西里传教并行善,和大部分女圣人一样,她后来惨遭迫害致死,死后被封圣,这首歌是在纪念她的节日上所唱的……”布莱雷利顿了顿,他在意识到其实夔娥不是很懂什么教不教之后,开始转移话题:“一部分南意居民都会唱,没什么了不起的。话说你……”
夔娥叼着雪糕,从桌上把另一本小学音乐书也拿了过来,开开心心地塞给布莱雷利:“来,你唱一下这个!”
“……”
……他最后还是唱了,并且唱完后毫不留情地把人赶去写作业。
反正她老有写不完的作业。
夔娥一直知道布莱雷利要比她聪明太多,即使他把自己压根不去学校。在退了宿舍,开始了看似走读实则根本是被压着补课的生涯后,这点就越发明显起来。为了安慰她,布莱雷利有时候也会跟着她一起挑灯夜读——在她挣扎主科的时候,这人在看希腊戏剧,在她开始蒙英语听力的时候,他在补东晋门阀世家和二战史,她开始对着语文阅读发呆的时候,这人已经开始看犯罪学论文文献了。
“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你这个东西超标了吧,怎么会有人在你这个年纪看概率学和博弈论的!”某次,实在学崩溃的夔娥随手抓过布莱雷利开始摇晃,收敛力道的那种。
“……”猝不及防的布莱雷利:“放开我!我还想问你这个课表是怎么回事,怎么真的有人一天学14小时啊!我都要学吐了……你再不放手我就给你再加一张英语了!”
发疯的夔娥光速松手。
这种心情在平时还不太明显——至少答应陪着她学的布莱雷利都快被这奇怪的体制给卷飞了,纵使他自制力和专注力都不错,加上精力好,也勉强还是跟了下来,就是经常需要用冰的罐装咖啡———虽然等冬季再次降临后,不太耐冷的他很快放弃了冰水转头热可可的怀抱去了。
当他边嘀咕着“豆浆”边随手抽了一张夔娥的数学试卷写着打发时间,最后一对答案,明晃晃的145分让夔娥都不晃他了。
“有没有什么能换身体的方法。”她怨念地在地毯上——好的,这又是他们欧洲人不知道哪来的习惯,非要搞地毯——打滚的时候。布莱雷利慢悠悠地来了句没有。
毕竟也没有谁真的期盼有,但他的下一句话让夔娥差点滚出地毯范围,一路冲去厨房。
“你想的话,我是可以替你去考。”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我可以易容成你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可以做到毫无破绽。”
最后一句话他甚至变了音!是纯粹的、属于夔娥的少女音。
如果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但如果答应了才有问题吧?!
“还是、不了。”天知道她拒绝的有多僵硬,又不是什么平时的小测验,这种事情对别人未免也太不公平,她的良心会痛死的——
“那也没关系,如果你英语平时分上不去一百二,那最后一场我就把你弄晕了然后我替你去。”
“喂!哪有你这么威胁人的!”
“那你努力咯?”
基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的布莱雷利耸耸肩,虽然是骗她的,谁让她写英语活像在上刑……
等夔娥学得实在是要死不活的时候,布莱雷利就会拍拍她的肩,随即,绚丽的牌面在她眼前炸开,百花缭乱也不过如此——亮晶晶的、变化莫测的花纹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捕捉,流畅若天成的牌最后收归一摞,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鼓掌。
“好漂亮啊!”
“觉得漂亮吗?”布莱雷利侧过头,他好像在笑,但夔娥也不确定:“切个牌而已。”
“但……很厉害啊。”她没太懂他话中的意思:“这个你也学得很快?”
“……不,学了很久。我还以为你会说点别的。”
“这个很美啊。”她呢喃道,随即打起精神,“唔,能有那么漂亮的一瞬间,不就回本了吗?”
“你说得对。”布莱雷利垂下眼睛,然后抬起,露出一个很轻很轻的笑容,那沓牌被他收进了不知道哪去:“我就是为了好看才学的。”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夔娥从未怀疑过其中有什么不对。
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夔娥就这样被名为布莱雷利的魔鬼硬生生地在学业上拖着跑出了好远。顶多就是在上下学期之间异常短暂的寒假里去了一趟哈尔滨。在她边吃烤肠,边问布莱雷利他故乡——她还不确定他具体是哪个国家的——是什么样的时候,布莱雷利只是摇了摇头:“我没有故乡。”
“嗯?”
“嗯……非要说的话,和这里也没差吧?你还没看够巴洛克风格吗?”他看了看周边那一排排欧式建筑,浮雕还有一些钟塔,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说:“诺,那个长得像卢浮宫。”
夔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靠,哈药六厂。
短暂的旅行——以及短暂地回家过了个年后,随着最后三个月的到来,夔娥感觉自己都快摇摇欲坠了,主要还是困的。
她搜刮了布莱雷利所有的咖啡——这小子喝咖啡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全是特别苦的那种。东升西落,光阴流转,她还是会盯着窗外发呆,在最后一刻到来前,每个人都想拥有自由,哪怕从高塔坠落,只愿人人生而有羽翼,永远不会真正地跌入万丈深渊——
她浑浑噩噩地写题、订正、自批,背布莱雷利让她重点记的公式、还有他专门给她写的万用英语作文模板。他的英文字是相当漂亮的,带着点花体的潇洒;他总爱懒洋洋地嘲讽那些例文要求那叫一个庄重典雅,仿佛是在给女王写信,然后自己写起来一个词接一个词地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直到进了考场,直到最后一道铃声响起,囚徒是不会在自由到来之时狂欢的,他们仅仅是麻木,有人松口气,有人还在抹眼泪,坐上来时的校车——他们还得回校收拾书本,而考后还得来学校填报志愿,拍毕业照。
她给父母打了个电话,他们还在驱车赶来的路上。街边到处是带着个箱子,等待着家长的人。那是个灿烂的夏季,从来都是如此广阔的、红霞满天的天空再次被人注视着——对于别人,大概是很不错的寓意,对于夔娥,她只能站在一个冷清的巷角——只有这里有阴影!
大意了,没带伞……她还在想对策的时候,有人举着伞,遮到了她的头顶上。
“在阴影里举伞,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蹲着的夔娥抬起头,只见布莱雷利抱着一束金灿灿的向日葵。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对于我而言,你们晴天打伞才是奇怪的。”他说:“恭喜。”
她抱着那束向日葵,极淡的芬芳缭绕在她的鼻尖,她看着少年明亮如天空的眼睛……她不是第一天那么觉得了,人生并非全是苦涩——
“说起来,你们毕业舞会什么时候?”
“毕业舞会?哪有那玩意儿啊。”
“没有啊……”他想了想,“那起码跳一个吧。”
“……我太不会跳哦?话说这点我也不是很搞得懂你们洋人的想法你要我怎么跳嘛,我还穿校服。”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把花搁在一旁,把手放到了布莱雷利的手里。在金辉遍地的世界之外,在阴影处的这支舞磕磕绊绊、没有章法又不成体统,夔娥总能稳住身形,布莱雷利也老在救场,远处响起了礼炮的声音——也不知道哪个缺心眼在白天放礼炮,仿佛就图个响,以至于最后他们都笑了起来,捡起了伞和花,并肩往那更辽阔的、满是欢声笑语的天地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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