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雨夜,难得没有打雷。密雨如织,细细簌簌布满阴郁湿冷的街道。
雨下得不大,风却不小。
林循头上扣着卫衣兜帽,一手拎着两袋泡面,另一只手提着一吊汽水,步伐飞快地走向街角的单元门。
耳机里,有声小说柔缓的背景音陡然降低,取而代之的是某个不合群的消息提示音。
林循腾不出手,用手背轻叩耳机侧面。
白皙的虎口处纹了只小巧精致的夜莺,身子单薄、脖颈纤细,长长的尾羽顺着青色静脉延展至腕间。
夜莺亲吻耳机外壳的刹那,耳罩里传出比风速还快的语音。
“循——循!今天同学会太精彩了!”
“你知道么?周珊去年结婚了,肚子里宝宝都八个月大了!还有刘雪洋,当年那么帅一小伙,现在……肚子比周珊还大!陈同年都当上滕飞的部门经理了,刘莉莉被她金主踹了……”
林循满脑子被这些食之无味的信息量塞满。
到底没有按停,毕竟从音量就能听出来,程孟此时分享欲爆棚。
大概是嫌语音时长限制了激情,还没等林循回复,程孟火速拨了个电话过来。
林循用肩膀顶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接起通话。
“嘿嘿,”电话那头,程孟猥琐地笑了两声,默了一会儿后压低声音,“今天宁琅也来了,还问起你呢。”
“哦,”林循眼底依旧没啥兴味,不咸不淡道,“算这孙子孝顺。”
她说着,瞥了眼101号房门口——果然,青黄包浆的铁制门把手上又挂着一个外卖。
以往每次中午和晚上饭点,她只要路过101,门口必定挂着一个孤零零的外卖。
八十年代的老小区,住户大多是四五十岁往上、拖家带口的昼山本地人,家家户户厨房里的炊烟可比外卖常见。
看样子101和她一样,是个大多数时候居家办公又懒得做饭的闲人。
不,兴许比她还懒,连外卖都懒得及时拿,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偷。
林循在这操心别人家的外卖,程孟却没她这么云淡风轻,咬牙切齿道:“宁琅还让我跟你道歉。啧,你说他贱不贱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道歉有鸟用。”
“他闲的吧?钱货两清的事儿。”
林循慢悠悠晃到三楼,站在自家门口,搁下占满双手的东西,从卫衣口袋里翻出钥匙打开门。
她倚着门框,伸手摁开玄关昏黄的灯:“我怎么记得之前学校里还有人说,如果她是我,能和宁琅钻小树林,被开除一百次都不亏。何况,他宁大少爷支付了高昂费用,可不是‘白-嫖’。”
“我呸呸呸,钻他爷爷的小树林。”
程孟成功被她恶心到了,把宁琅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一遍后,总算舍得换话题:“今天碰上老班生日,人来得特齐,连林巧巧都请假从国外回来了,郑峰还带了他老婆,跟咱们玩的好的都来了,唉,就除了……”
程孟本来有点惋惜,想说就差林循没到,但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方才的对话,霎时咬了下舌头——林循高三下学期被开除了,压根没收到聚会通知。
程孟登时心下懊恼自己多喝了几杯酒,竟然兴冲冲打电话跟她说同学会的事。
喝懵了吧?
林循把泡面拎去厨房,撕开包装袋,把面饼扔进碗里,随口接着话题问:“除了谁?”
程孟“呃”了一声,大脑飞快在那些没来的同学里搜索着,搪塞道:“……沈郁!对对对,就沈郁没来。”
信口胡诌的,都忽略了逻辑——沈郁可不属于跟他们玩得好的圈子。
林循却没听出违和。
暌违八-九年的名字乍然越过时间隧道落入耳中,稍显陌生。
程孟接着往下说:“可惜了,今天听班长他们提起,沈郁这些年好像过得很辛苦。他当年没参加高考,听说后来去特殊教育学校读书了。”
“……他也没参加高考?”
林循下意识问完,又觉得有些多余。
她被开除的时候,沈郁的视力已经接近全盲,自然没办法正常参加高考。
“是啊,”程孟叹了口气,“第二年国家推出盲人卷,他倒是上了个不错的大学。但好像毕业后因为视力障碍,一直没有就业。”
林循回过神,把调料包一股脑洒在面上,浇上开水盖上泡面盖,没吱声。
程孟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你应该知道吧,沈郁的“沈”字是昼山鼎鼎有名的沈氏集团,贼有钱。他爸沈昌亦是现在的沈氏当家人。那年中考,他家司机开劳斯莱斯幻影送他去考场,还上了昼山新闻呢……”
“高一下学期,他出车祸伤了眼睛那次,其实他妈妈也在车上,听说为了护他,整个人被碎玻璃扎穿了好几个窟窿,当场就去世了。”
这些林循都听过,却也没打断她。
程孟接着补充:“之后没过多久,他爸再婚,继母后来生了儿子,在他复读的时候把他赶出了家门……总之,听说沈郁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啧,”程孟说罢,以一句伤春悲秋的感叹结尾,“这么看人还是得珍惜当下,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呢。”
说到这,她话锋一转,嗅觉敏锐:“珍惜当下啊,林老板,你不会又吃泡面吧?”
林循眼角一抽,瞥了眼泡面包装袋上画着的那只张牙舞爪的龙虾:“说什么呢,老子吃的是波士顿龙虾,香着呢。说完就挂了啊,别影响我食欲。”
搁了电话,林循把泡面端到临窗的工作台上,盘腿窝进大大的皮质转椅里。
玻璃窗外风雨如注,坏天气愈演愈烈。
旧城区熙攘潮湿的街道上,各色广告牌在雨水冲刷下洗去了泥污。
连成排的屋檐下,衣着单薄的行人步履匆忙,面目模糊。
与之相较的是屋子里异常的寂静。
这房子是林循去年买的,目前还在还贷款。楼龄四十几年,装修简陋,房价是这周遭的洼地。
她特意后装了双层隔音玻璃和隔音墙,透不进一丝外界的嘈杂。
林循“呲”地拉开汽水瓶的拉环,支着下巴等泡面泡软,思绪却飘得有点远。
当年的高三十二班,全班共有五十二个学生。
现在看来,只有她和沈郁没有如常毕业,亦没收到同学们告别时互赠的那句“前程似锦”。
巧的是,他俩当初是前后桌。
她坐刺儿头专属、睡觉圣地的倒数第一排,他是生人勿近、门可罗雀的倒数第二排。
都挺格格不入的。
如今八-九年过去,程孟说,他过得不好。
她也一般。
“看来十二班教室东南角那块儿的风水不好,真晦气。”
林循托着腮沉默了半天,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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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十六七岁,身穿一身羽墨色直裰,腰间坠一块透亮无暇的和田玉,眉如远山,身形瘦削挺拔,周遭是与这繁闹市井格格不入的矜贵与清冷。”
哦吼,男主出场了。
林循边听着有声书,边津津有味地嗦着泡面。
两秒钟后,一个磁性十足,拿腔作势的低音炮压迫感十足地从音响里传出来:“这玉佩不错,我要了。”
“咳咳咳……”
林循猝不及防地被泡面汤呛了下,腥辣的人工龙虾汤底直窜天灵盖。
她难以置信地倒回去又听了一遍。
十六七岁的少年,矜贵,清冷?
确定不是四十六七岁自我感觉良好的油腻大叔?
她差点呛死在cv刻意压低又拉长的气泡音里。
等林循总算调理好了自己的耳鼻咽喉系统,抽空抹了把咳出来的满脸热泪,桌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她拿起来,隔着眼雾瞟去。
一通微信语音通话,来自工作室的策划,周洲。
林循下摁通话键,一把鼻涕一把泪含糊不清地“喂”了声:“什么事?”
对面微怔,而后小心翼翼又邪门地问:“老大,你……哭了?”
“嗯,吃了个波士顿大龙虾,好吃哭了,”林循面无表情地擦掉眼泪,重复了一遍,“什么事,说。”
“……”,周洲噎了良久才开始说正事,“老大,我真找不着人。预算内审了一批cv,大概三四十个吧,好听的声音也有,但没有你要的那种仙气飘飘、超凡脱俗、羽化成仙、遗世独立的——”
他一口气背诵了四个出自林循尊口的成语,低声抱怨:“就不能换个通俗点的要求么?”
他说的是广播剧《凡尘》的选角。
林循被一中开除后,在昼山端了一年盘子,后来去别的学校复读,考上了南漓电影学院编导专业。
可惜毕业后没门路进影视圈,干脆遵照喜好用多年积蓄开了家商业广播剧制作工作室,名字叫“一只夜莺”。
最近他们工作室买了一本仙侠小ip,刚搞完剧本,目前正在选cv。
其他角色倒是好说,只其中的男主角玉清子的人选迟迟没定下来。
不为别的——全昼山少说十多家广播剧制作工作室,就属林循的耳朵最刁,口味也最挑。
用她本人的话来说,耳朵长在脑袋上,不是为了让魔音穿脑的。
这本书里,玉清子这个角色是林循本人万分钟爱的——不近女色、清冷无双的道修,禁欲系高岭之花,一开口就该是神清骨秀、超然绝俗的。
哪是那些凡尘俗音能配的。
林循耐着性子:“通俗点也成,你就闭上眼睛,想象月黑风高夜里,你独自走在一片阴森森的坟地,迎面走来几个阿飘,呃……”
她脑补到了那画面,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电话那头的周洲也跟着打了个喷嚏。
林循下意识地抠了下手背上的夜莺纹身,若无其事补充道:“……然后再打开音频,感受一下有没有哪位cv大大一开口让你觉得金光蔽体、足以辟邪驱鬼的。”
周洲听得云里雾里,愈发摸不着头脑。
林循却忽地愣住了。
这个描述,怎么好像,有点子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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