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少府失窃案
众所周知, 李夫人宠冠后宫,前几日皇后在李夫人寝宫向皇帝请求搬离未央宫去长乐宫居住, 皇帝居然现场应允,由此可见,李夫人在陛下心中地位绝非皇后可比。
如今太子不得宠爱,皇后失宠多年,诸皇子女中,恐怕只有四公主殿下与昔日宠妃王夫人所生的齐王殿下可以和李夫人即将生下的龙胎争一争地位。
但是,总所周知,四公主再得宠也是公主,齐王又在数年前就离开长安前往封地且母亲王夫人娘家没有出色人才——
由此可见, 李夫人若平安生下皇子, 太子之位必定出现巨大变数!
而李广利作为李夫人生下皇子的最大受益者,在长安街头摸爬滚打多年的他深知底层尤其是阉人的卑鄙扭曲心思, 即便宫人们全都因为妹妹是皇帝宠妃对妹妹多加关照,也不忘上下左右打点,与包括担任禁中守卫的中黄门们在内的各个环节都搞好关系,保证妹妹怀孕期间不会遭遇任何意外。
虽然搞关系的手法有点粗糙不讲究, 但李广利贵为宠妃兄长还愿意和他们这些巡逻禁中的卑贱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聚在一起吃酒喝肉、借着赌博的名义送钱财,本就有心讨好李夫人的中黄门们自然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乐意在不触犯宫规的前提下给李夫人更多一点关照爱护。
……
亲昵交情完毕,和中黄门们约好下次喝酒吃肉的时间、地点的李广利美滋滋返回他在宫中的住处,翻出藏在隐秘处的盒子,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五铢钱和黄金, 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当日得了四公主派人送来的三百金后, 李广利并没有把钱全部挥霍一空,而是在确定了自己的外戚身份后,用四公主给的钱财在长安购置房产,剩下的部分全投在以前一起赌钱的狐朋狗友开设的赌坊里。
后来,李广利和太子产生争执,不得已前往河西,直到皇帝赦天下才回到长安。
刚回长安的时候,昔日的狐朋狗友都认为和太子作对的李广利早晚腰斩弃市,拒绝将他投在赌坊的钱财还回去。
等到李夫人怀上龙胎,拒绝还钱的狐朋狗友们又一个个恬着脸上门,不仅私吞的金钱双倍奉还,每个月还以赌坊利润的名义给他送钱,这才让李广利有足够的钱财和宫里的郎官、阉人们勾肩搭背,喝酒吃肉。
“四公主殿下是我李广利命中的贵人啊!”
李广利数着盒子里的金钱,喃喃自语。
李广利不知道的是,房门外,此刻正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看着他笑呵呵数钱、看着他把装钱的盒子藏在地砖下面的空格里。
灯火熄灭,李广利躺下,安然酣睡,梦见妹妹平安生下皇子、皇子登基成为新君还给自己封恩泽侯。
而那双眼睛也在确定李广利睡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来到太子跟前:“太子殿下,您的怀疑没有错,那李广利手中确实有大笔的来历不明的钱财!”
闻言,因为女人的事情遭父皇训斥不得不闭门思过熬夜读书的刘据顿时来了精神:“详细说给我听!”
“喏。”
盯梢的人起身,将看到的内容一一禀告太子,并着重表示:“……那匣子里不仅有五铢钱,也有少府制作的形状规整的金钱,并且样式品类繁多,奴婢怀疑其中应该有部分是通过李夫人得到的陛下的赏赐,剩下的……”
“就算他匣子里的金钱全是父皇给李夫人和他们兄弟的赏赐,把皇家赏赐之物拿来赌博也是无视君主的重罪!”刘据冷笑。
原来,汉朝的黄金价值并不完全等于黄金重量,尤其是皇帝让少府铸造的用于赏赐后妃诸侯贵胄的特殊形制的金钱。
这些特殊形制的皇家金钱不仅数量少,且由于是皇帝赏赐之物,基本不会在市面上流通,难免物以稀为贵,任何一枚意外流入市场后可以换到的五铢钱数量都是同等重量的黄金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只要证实李广利的藏钱匣子里的金钱中有一枚是偷窃所得——
“继续盯牢李广利!”
“喏!”
下属领命退下。
刘据看着深邃的黑夜,眼神逐渐狠厉。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一系列动作是和李广利继续当年的恩怨计较,只有他知道,他此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除掉李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以李夫人对兄弟的爱护,一旦得知大哥李广利因为偷窃少府财物被下狱诛杀、李延年坐诛,必定心烦意乱,胎儿不保!
即便那孩子有天命在身,侥幸平安出世,李夫人怀孕期间遭遇如此大劫难,生下的孩子难免先天不足、体弱多病,随时可能夭折!
“李广利啊李广利,你此生最大的错误不是与本太子作对,而是你有个得宠的好妹妹!”
……
……
刘据和李广利暗中拉扯的同时,李令月长子终于满月。
因为出生之日有鲲鹏异象,刘彻给孩子赐名为鹏,名为刘鹏。
此外,刘彻因为急着知道孩子将来有什么成就,于是效仿《左传》记载的楚共王试儿典故,让宫人捧着各式玉石金银雕刻小物件经过婴儿面前,看孩子对什么有兴趣。
结果——
金印、绶带、玉璧等象征权势的物品都没有引起婴儿的注意,唯独捧玉马和金刀的宫人经过孩子面前时,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嘴里发出哼唧声音。
“喜欢刀和马,这孩子将来必成名将,主一国兵戎!”
刘彻对孩子的选择无比满意。
在场其他人也是纷纷附和,夸赞冠军侯和四公主的长子是为成就陛下的王图霸业特意降生的战神!
“鹏儿才刚出生,你们不要太夸他,小心磨损他的锐气。”
刘彻假惺惺地说着,嘴角是压不住的得意。
众人听了这话,马屁的内容更加花样频出了。
也亏得孩子才刚满月听不懂这些,不然铁定要——
“该有的赏赐也不能少。”
刘彻补充道,命中常侍赐千金给刘鹏作为满月贺礼。
“父皇,这份赏赐太厚了。”
虽说系统承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但刘彻这样不顾一切的宠溺还是让李令月感觉过分。
霍去病也道:“父皇,鹏儿才满月就得千金赏赐,如此丰厚,未免对为大汉江山牺牲性命的将士有些不公平。”
“那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刘彻微笑道,“已经发出的赏赐是不可能收回的。”
“臣请求父皇允许臣以父皇的名义将父皇给鹏儿的千金赏赐按功勋散给军中有妻儿的将士们。”
“你的做事风格越来越像仲卿了。”
刘彻对霍去病这几年的成长感到满意。
毕竟,在刘彻的构想中,霍去病是继承卫青的大将军之位的不二人选,因此,他不仅要具备军事领域的天才能力,也要擅长帮助皇帝治理国家,处理朝堂内外的各种纷争,稳定大汉江山。
“就照你的想法处理吧!”
“喏!”
得到刘彻允许的霍去病退到一旁。
……
莺歌燕舞的庆贺过后,刘彻依然意犹未尽,于是提议以今日之事为主题联句作诗赋,每轮歌赋联句的排名倒数三人要罚酒。
闻言,其他人还没有反应,李令月已经忍不住,抗议道:“父皇想灌霍哥哥喝酒就直说,不用这么婉转。”
“你怎么知道霍去病每次参加歌赋联句都是倒数三名?”
刘彻得意非凡。
“……”
李令月想了想,问刘彻:“父皇,今日是鹏儿的满月庆祝,霍哥哥作为鹏儿的父亲理应享受一定优待,可以换个人替他出赛吗?”
“你想换谁?霍光吗?”
刘彻大笑。
众所周知,霍光虽然擅长内政管理事务,却也比霍去病更不爱看咬文嚼字的儒家经典。
“只要父皇允许,我就——”
李令月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会意,站出队列:“陛下,细君愿意代替冠军侯参加诗赋联句。”
“原来你们——”
但刘彻并没有驳回李令月的请求。
毕竟,对爱好文学的刘彻而言,借联句歌赋之名戏弄霍去病固然快乐,和才女刘细君合作歌赋却能让人得到文学意义上的快乐。
……
联句歌赋活动直到深夜才结束。
刘细君无愧大汉第一才女的美名,与全场数十位饱读经典的臣子联句竟完全不落下风,仅仅在于刘彻联句的时候出于对皇帝的尊重,表现得略逊半筹。
“刘细君,你若是身为男儿身,朕一定封你为丞相!”
被刘细君的表现折服的刘彻欣喜说道。
李令月闻言,干笑道:“父皇,若是成为男人就要做父皇的丞相,那姣儿只会庆幸细君姐姐是女子。”
刘彻错愕,狡辩道:“朕对朕的丞相们绝没有传言中那么苛刻!不信你问石庆!”
突然被点名的现任丞相石庆:“……”
深吸一口,石庆昧着良心回答道:“陛下对臣极为宽厚!”
“看到没有!石庆亲口承认朕是宽厚仁君!”
刘彻得意宣布。
……
……
有资格获得皇帝此番赏赐的有妻儿的将士的名册很快拟好,连同每个人的具体战功记录一起送到霍去病手中。
审核名册时,霍去病注意到名册中的一个武将。
赵充国,出生于建元三年(公元前137年),陇西上邽人,为人有勇略,熟悉匈奴和氐羌的习性,因为善于骑射而补任羽林卫士。
元狩四年(前119年),漠北决战取得胜利,为巩固战果,皇帝不惜移民七十万以加强北方边防,设团官,供给移民牛犁谷种,将放牧的草原变成农业种植区。赵充国也在这一年随皇命举家移居到今居。
如今,陛下以河西四郡为起点对西域用兵、扩张疆域,赵充国积极响应,主动从军,勇敢善战,屡立战功。
十天前,上官桀领五百骑兵巡查边境,在一处荒野遭遇匈奴小王亲自率领的三千骑兵,上官桀等人受困,无法突破,麾下赵充国主动请缨,领骑兵五人杀出重围为上官桀送求救信息,突围沿途杀死匈奴骑兵近百人,受伤数十处,武勋卓著,锐不可当。
上官桀率部成功脱困后,立刻将赵充国此次战功整理记录准备上报中央,恰好长安要赏赐有妻儿的立功将士,于是建议把赵充国的名字也加进名册。
看完赵充国从军至今的主要战功记录尤其是为上官桀杀出重围送求救信息的部分,霍去病觉得此人非常合自己的胃口,于是除了应得的两份战功封赏外,还让赵充国养好伤后来长安觐见陛下,届时会在陛下面前再次褒奖他。
赵充国收到比规定更丰厚的战功封赏和痊愈后前往长安觐见陛下的命令,无比感动,不顾伤口剧痛,挣扎着下榻,朝长安方向跪拜:“臣赵充国誓死效忠陛下!”
……
……
远在河西的赵充国踌躇满志,准备伤口愈合到可以下地行走就立刻前往长安接受皇帝觐见,而长安城内,刘据也终于抓到证据可以证明李广利藏在房间里的金钱是少府丢失之物。
“好大的胆子!”
当即,刘据命人抓住李广利,连同他房间里的整盒金钱押送到刘彻面前。
“父皇,李广利胆大包天,竟然仗着自己是李夫人的兄长偷窃少府铸造金钱!赌博挥霍!这个盒子里装的都是儿臣在李广利房间里搜出来的罪赃!”
“是吗?”
刘彻最恨别人动他的钱,看到刘据从李广利房间搜出的盒子里居然装着至少六种不同形制的少府铸金,顿时面色大变:“李广利,你可有话说?”
“奴婢有话说!”
李广利挺直腰杆辩解道:“陛下,这些金饼形状的少府铸金是四公主送给奴婢的三百金的剩余,这几块马蹄形状的少府铸金则是奴婢从李夫人和李延年处得到的,至于这几块……”
“这几块要怎么解释?”
刘彻兴致盎然地看着李广利。
他想知道李广利在这种绝境能说出什么狡辩话。
李广利看出刘据存心置自己于死地,但皇帝没有立刻杀他的意思,跪在地上的他于是偷偷瞪了眼得意的刘据,朗声道:“回禀陛下,这几块少府铸金是奴婢在长安街头结识的朋友们送给奴婢的。”
“寻常街头无赖手中怎么可能有少府铸金?还这么多块!”刘据道,“李广利,你不要找不出理由就编理由!”
“寻常接头无赖手中确实不会有少府铸金,但如果这群无赖还开设赌场呢?”
既然刘据不给他活路,李广利也索性同归于尽:“这几块少府铸金是赌场常客输得没钱后主动抵押给赌场的。奴婢的朋友们不知此等物品该如何处置,于是全部交到奴婢手中,让奴婢想办法!”
“赌钱的人输到输无可输竟连朕赏赐的东西也敢抵押赌场!呵!呵呵!”
刘彻发出阵阵冷笑,随即命少府内主管铸金赏赐记录的官吏前来现场核查校对。
“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些不成器的东西干出这等丢人事!”
然后,刘彻又让李广利说出与他有来往的开设赌场的恶少年们的姓名、住址,命中尉立刻前往捉拿,交给减宣审问!
“这件事,朕要一查到底!”
“喏!”
众人领命各自退下。
李广利也被暂时关押。
刘据看着李广利被禁军拖下去,心里说不出的快意,却不知这件事掀起的风浪将把整个长安都卷进去。
……
得知兄长被陛下亲自下令关押,李夫人急得晕过去,醒来后不顾身孕赶到皇帝面前,为李广利求情:“陛下,兄长他是一时糊涂,他绝对不会做背叛陛下的事情!请陛下绕过他的性命!”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刘彻面色冷冽。
因为担心李夫人腹中胎儿受到惊吓,刘彻特意下令不得将此事告诉李夫人,结果李广利才被拖走不到半个时辰李夫人就赶来求情,由此可见——
“谁告诉你的?”
“妾身——”
“说!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人是谁!”
刘彻很生气。
李夫人能这么快收到消息,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李夫人胆大包天,竟敢在他的身边安插耳目,一种则是有人无视他的禁令,试图借这件事情伤害李夫人腹中胎儿!
不论真相是哪种,刘彻都决不允许!
“是……是……是妾身边的宫人无意中听到的……是……”
李夫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哪个宫人!她人在哪里!”
“她……是……”
李夫人吓得话都说不完整,将事情告诉李夫人的那名宫人此刻更是浑身发抖发软,不等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不受控制地跪下,哀求道:“陛下息怒!奴婢……奴婢……奴婢真的是从别人那边听来的……真的……”
“别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
“是……是……”
宫人颤抖着说出名字。
刘彻看了宫人一眼,随即有禁卫将宫人拖下去。
李夫人不敢问宫人被拖走后将会遭遇什么,如受惊小鹿般惊恐地看着刘彻。
刘彻却只是看着她的小腹,缓缓道:“回去以后立刻传太医,孩子可不能有事。”
“喏。”
“李广利的事情,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看在你和孩子份上,即便他犯下死罪朕也会再给他一次机会,但如果你成天胡思乱想影响了朕的孩儿,纵然他无罪,朕也会因此处死他,还有李延年!”
“妾身明白。”
李夫人战战兢兢地谢恩,在宫人的搀扶下摇摇欲坠地离开。
她以为怀孕可以帮到兄长,没想到——
……
和曾经的张汤一样,减宣是个酷吏,在朝多年一直都听从皇帝命令,指哪打哪,因此和几乎所有的同僚都关系恶劣,唯独与以大将军卫青为首的军政势力相处融洽。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武将们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拿去研究兵法武艺,人生追求也大多集中在开疆拓土、封侯拜将这一块,而不是像文臣儒生那样明知皇帝不喜欢依然成天结党营私,搞党同伐异的一套。
因此,减宣领到任务后,立刻跳过京兆尹将李广利提供的名字全部暴力抓捕,严加审讯,拿到出入赌坊的长安达官显贵的名录后,呈交给皇帝。
“陛下,这些便是臣连夜审讯的结果,共有接近三百名功勋后代参与赌博,其中有至少二十人因为输得太多竟将家中的皇家赏赐之物抵给赌坊。”
“这么多人?”
刘彻嘴角冷笑:“李广利那边呢?”
“回陛下,李广利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若是开设赌坊的恶徒试图用错误口供误导调查,他还会现场戳破主动纠正。”
“嗯……”
刘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展开名册,发现不少熟面孔,其中甚至有人与太子关系密切,于是命减宣退到一边,传太子过来。
……
刘据奉诏前来,才进大殿立刻全身寒意,仿佛隆冬时节掉进冰洞,又好像被无数尖针扎刺身体。
“父皇,儿臣——”
“这份名册上的人全是与李广利有关的赌坊常客。”
刘彻把名册扔给刘据:“你看看有哪些人和你认识?”
“儿臣遵命。”
刘据捧起赌徒名册,草略看过后,惊慌失措:“父皇,这些人……”
“这份名册是减宣审问得到,”刘彻道,“他们身为功勋之后,不思为国建立功勋,成天赌博斗狗也就罢了,竟然还时常因为输钱太多将皇家赏赐之物抵押给赌坊!简直无法无天!”
“父皇,儿臣以为这份名册应当先核实真假,尤其是——”
“你想为谁说情?”
刘彻再次打断刘据,指着伺候一旁的减宣,道:“既然太子不信名册,就由你与太子一道将名册提及所有人抓捕,然后严刑审讯!”
“臣遵旨。”
减宣恭敬行礼。
刘据不愿意和减宣一同抓捕名册上的人,争辩道:“父皇,儿臣以为仅凭开设赌场者的供词就捉拿这么多人,其中不少人还是功勋之后,实在不妥。”
“那你以为怎样处理才是妥当?”
刘彻反问。
刘据:“儿臣认为此事应该证据确凿以后再——”
“殿下,现在人证物证都已确凿,难道陛下还不能将他们尽数抓捕?!”
减宣态度非常强硬。
第102章 茶饼
“严刑逼供得到的证据也算证据?”
刘据嗤笑:“减宣, 谁不知道你和张汤一样最擅长屈打成招、逼罪犯在你事前准备好的供词上画押!你交的口供,一个字都不能信!”
“太子殿下——”
出于对皇帝的忠诚、对大将军等为国开疆拓土的英雄的尊敬, 减宣对太子刘据一向礼貌相待,没想到太子竟然为了包庇牵连进此事的友人门客当着陛下的面辱骂自己,仿佛不知道减宣是遵陛下旨意办案!
顿时,减宣怒火中烧,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太子认为臣交给陛下的证据不足为信,那为何太子又用更加不足为信的证据治罪李广利?难道是因为太子与李广利交恶,而臣交出的这份供词中有太子喜欢的人的名字?”
“——你!”
刘据愤怒,转而向刘彻争辩:“父皇,减宣污蔑我!”
“减宣有没有趁机污蔑你, 朕暂时不下断言, 但你确实对李广利过分苛刻而对名册上的一些人过分宽容。”
说到这里,刘彻突然挥手让刘据近前。
刘据不知刘彻心思, 小心翼翼上前:“父皇——”
“你宫中有人无视朕的禁令把李广利下狱的事情告诉李夫人,险些害了李夫人腹中胎儿,”刘彻阴冷地说道,“朕已经把涉及此事的宫人全部处死, 免得事情传扬出去让外界污蔑太子是个容不得手足兄弟的狭隘之人。”
“——父皇!”
刘据吓得扑通跪地,争辩道:“这件事与儿臣无关!儿臣绝没有谋害李夫人和儿臣的手足!”
“朕知道这事与你无关,是你身边人自作主张,”刘彻继续敲打太子,“但你身为太子,竟然连身边人都管不住,将来又怎么能管好一个国家?”
“父皇——”
“你七岁被立为太子, 至今十年没有做出一件锋利的事情,以至连你身边的人都开始觉得你是个仁慈柔弱的太子, 这点非常危险,”刘彻道,“朕此次让你和减宣一起行动,就是要让那些误以为太子柔弱仁慈的人知道,朕的太子是仁慈的,但也无比严厉!”
“父皇,儿臣——”
“还要拒绝吗?”
“儿臣领命!”
被刘彻的话语鼓励,刘据顿时不再为名册上与他有关联的名字争辩,领受命令,与减宣一同前往抓捕。
刘据和减宣走后,刘彻叹了口气,对遵从他的安排站在帷帐后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卫青道:“仲卿,你说太子这次能给朕一份满意的答卷吗?”
“臣不敢说。”
“但是朕已经没有时间了,”刘彻道,“这是朕最后一次给他机会,如果把握不住,朕就只能……”
“陛下若想放弃就早早放弃,”卫青道,“太子是国之储君,太子之事拖延太久只会给国家增添变数。”
“变数啊……”
刘彻笑了笑。
他喜欢一帆风顺,但他并不讨厌变数,尤其是可能导致好结果的变数。
……
……
在刘据的陪同下,减宣轻松将赌坊老板的口供名册中提到的皇亲贵胄子弟全部抓捕归案。
减宣的人冲进宅院时,这些人仗着是皇亲贵胄之后,态度无比傲慢,甚至组织家奴试图武装对抗朝廷抓捕,直到看到减宣身边站着太子,才一个个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减宣对此非常满意。
刘据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今日被抓的人都和他或多或少带一点关系,有的是他的身边人的亲戚,有的是他的老师的学生,有的……
“太子殿下不必担忧,减宣虽然严厉,但从不冤枉一个好人。”
送刘据回宫时,减宣满口承诺。
刘据自然是不信,但他不能说出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劳了。”
“为天家效力,是臣子的本分。”
减宣严肃地说道。
刘据笑了笑,策马返回皇宫,中途遇上表哥公孙敬声的车驾,于是停下马:“表哥——”
“太子殿下!”
公孙敬声见到刘据,顿时笑容满面,从马车上下来,毕恭毕敬地行礼,谄媚的笑容难掩神色的慌张。
见状,刘据让公孙敬声近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公孙敬声上前,顾左右而言道:“殿下可知道近日闹得满城风雨的铸金失窃案?”
“当然知道,李广利这个贼人就是本太子亲自送到父皇跟前的!”
刘据一脸骄傲。
公孙敬声顿时笑不出来:“……难怪陛下让太子殿下和减宣一起抓捕涉案之人。”
“表哥,你这表情怎么看起来有点……”
刘据发现公孙敬声的笑容有些不对劲,起了疑惑。
公孙敬声见状,也不藏着掖着,请刘据下马,两人一起走到隐蔽处。
“表哥,你到底要——”
“太子殿下你这次一定要救救我们父子啊!”
公孙敬声含着哭腔,声泪俱下。
刘据:“……难不成表哥你也赌钱?”
他记忆中的表哥一向爱财如命,怎么可能参与赌钱?
“太子殿下,我这等爱钱之人自然不会赌钱,只是……只是……”
公孙敬声有些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
“只是长安城内参与赌博的贵胄子弟极多,将家中的皇室赏赐之物抵押给赌坊的人也极多,而赌坊对这类不易出手的东西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流程,例如……”
“例如什么!你快说!”
“例如寻常人无法佩戴的珠宝首饰,赌坊通常会交给去西域的商队,卖给西域国家的王室贵族……”
说到这里,公孙敬声已经欲哭无泪,哀求道:“太子殿下,你可一定要想办法让减宣尽快了结这个案子!千万不能扩大!不然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卷进去!”
“表哥,你们怎么——”
刘据无语,但想到表哥一家的为人,又觉得毫不意外。
公孙敬声见刘据神色犹豫,似乎不乐意帮自己,于是补充道:“太子殿下可知道我们父子每年给您的身边人发送粮食布匹的钱从何而来?”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们为我——”
刘据试图撇清关系。
公孙敬声道:“但他们确实因为我们父子的行为对太子殿下更加忠诚。”
“……”
刘据沉默。
公孙敬声又道:“太子殿下,我们公孙家虽然分量远不及您的大将军舅舅和骠骑将军表哥,但我们对太子的忠诚在他们之上,何况我们父子……”
“我知道你们的忠诚,我只是没想到你们……”
刘据压低声音:“你们应该早点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我们也没想到这么隐秘的事情会……”
公孙敬声很委屈。
毕竟,赌坊之类的地方通过西域商队将不能在大汉境内出售的抵押品变现是常规操作,商队也喜欢代理售卖这些东西,赚钱的同时还能巴结西域贵族,获得更多的实际好处。
结果这事竟然因为李广利和太子的矛盾被捅到陛下面前!
公孙敬声在心中疯狂谩骂。
刘据心中此时也是骂声一片,怨恨公孙敬声没有早早说出他们和长安各大赌坊的秘密交易往来,以至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怀着沉重的怨恨,刘据向公孙敬声承诺,一定想办法让调查尽快结束。
“殿下,我们父子的性命如今全握在太子殿下您手上!”公孙敬声含泪对刘据道,“您可要尽快把事情办妥啊!”
“我尽力而为,不过——”
刘据问:“你原本打算找舅舅和霍表哥解决问题,对吗?”
“我哪敢找他们!”公孙敬声赔笑脸,“他们两个掌管天下军务,每月经过手中的军费数以万万计,让他们知道我们父子私底下居然干这种营生,恐怕会直接拖着我们父子去陛下跟前谢罪!”
“那你刚才——”
“我是去找太子您求救啊!”
公孙敬声得父亲公孙贺教诲,知道犯小错可以求舅舅卫青高抬贵手,但犯下大错就必定找太子帮忙,因为卫青贵为帝国大将军,没有任何需要他们的地方,反倒是太子因为之前种种原因和他们有扯不干净的牵连。
刘据得知公孙敬声原本就打算找自己求援,心里最后一点不舒服也缓缓落下,承诺过后返回宫中,将配合减宣把名册上的人全数捉拿的事情报告刘彻。
“依你之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刘彻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刘据此时因为知道公孙父子也牵扯其中,必须将此事尽快结束,于是回答道:“父皇,这些人无视皇家尊严和先祖荣耀,应当严惩不贷!”
“怎么严惩?”
“父皇认为应该如何严惩就如何严惩!”
“这次和减宣一起抓人,倒是让你练出了几分太子的胆气。”
刘彻阴阳地笑着,又问刘据:“李广利该如何处置?”
“儿臣——”
刘据僵住。
依着他的心思,李广利这等卑劣小人应当车裂而死,但现在事情的牵扯越来越大,父皇先前又用李夫人险些滑胎的事情敲打自己,刘据就算有一百万的不情愿也不得不收下怨恨,柔声道:“儿臣以为,李广利此人与赌坊长期勾结、聚众赌博、品行不良,但念及他与李夫人的关系,为了李夫人腹中胎儿,还请父皇对他网开一面,小作惩罚便可。”
“朕确实只打算对他小作惩罚。”
刘彻看着刘据,笑容微妙:“而且朕还打算由你亲自释放他。”
“父皇——”
“你亲自抓捕李广利,如今又亲自释放,传扬出去,不失为一段佳话。”
“父皇所言极是。”
刘据忍着牙痛回答道。
……
退出大殿后,刘据立刻前去释放李广利,中途难免思索父皇此举深意。
是希望借着这件事让李广利和自己达成和解?
还是顾及太子名声,避免外界误会太子是个为了打击兄弟不择手段的狠辣之人?
不管真相如何,父皇此举证明他心中始终有我的位置,他处处为我考虑。
刘据自信地想着,随后开始思考具体如何操作才能尽快了结这件事,帮公孙父子脱困。
……
……
刘据因为整治李广利牵扯出的一系列事情而焦头烂额时,逐渐养好身体的李令月则在上官婉儿的协助下,开始捣鼓新的有意思的东西。
茶。
或者说可以长途运输的茶砖、茶饼。
要知道,茶虽然早在神农时代就已经被上古圣贤发现并进行小规模的种植、烹煮饮用,但直到东汉末年,茶都主要作为草药使用,三国时期饮茶文化逐渐形成,并在魏晋南北朝分出汤色浓稠如粥的茗粥和汤色清淡高雅的清茗两种,但茗粥和清茗主要使用的都是新鲜茶叶。
到了李令月前世生活的唐朝,用蒸煮等手段制成的茶饼、茶砖已经完全取代新鲜茶叶,饮茶、吃茶从此成为贵族生活的一部分。
而且,由于茶能延年益寿、将苦涩的水变得甘甜可口,制成茶饼、茶砖后还具备长期储存不易腐坏等多种特性,不仅中原人喜爱吃茶,西域百姓乃至仇视中原的草原民族也不可自拔地迷恋茶,由此衍生出的茶税很快成为大唐政府的收入之一。
李令月看重的正是茶饼、茶砖可能给帝国带来的巨额收入。
因此,早在五年前,她就派人到各地收集不同的茶树种子,在封地内划庄园种植茶叶,找出适合种植的茶叶品种后再扩大种植规模,派遣小吏教授茶园百姓在每年的清明、谷雨等时节采摘茶叶嫩芽,将不同等级的茶叶蒸煮成不同的茶饼、茶砖,送到长安。
如今,第一批明前茶和雨前茶终于送到,让工匠打造的专门用于吃茶的二十多件器具也已全数完成,在上官婉儿的陪伴下,难得闲暇的两人就着窗外的绵绵春雨,闻着与博山炉吐出的西域气香相映成趣的茶香,悠然品味。
不多时,外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以及皇帝低声询问里面的人是否安睡的声音。
李令月知道,刘彻的偷孩子病又发作了。
……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刘彻绕过屏风,看着正在摇篮里酣睡的小婴儿,嘴角扬起笑容:“不愧是朕的鲲鹏转世,长得又胖又聪明,将来怕不是要……嗯?什么味道?”
刘彻闻到茶汤的香味,停下伸向孩子的双手,转头看到女儿正与刘细君一起品尝美味,特制的案几上架着一方小炉,炉火旺盛,炉中香气四溢。
小炉周围摆了好几道糕点,也有一些刘彻从未见过的奇怪器具。
“陛下——”
“父皇。”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一起行礼,并请刘彻坐下。
被美食吸引的刘彻毫无羞愧地抖了抖衣袖走到两人身旁:“你们在吃什么?”
“我们在吃茶茗。”
“茶茗?”
刘彻听说过茶,此物的嫩芽虽然味道苦涩但可以解毒提神,早在上古神农时期已经作为草药被广泛使用。
“给朕尝一下。”
“喏。”
上官婉儿直起腰,从茶饼上取下五铢钱大小的薄薄一片,放在铜网上方稍作烤炙,烤得香气溢出后放入铜磨中轻轻揉搓磨成细腻颗粒,技法娴熟地倒入加入大量西域香料的沸水中。
沸水与研磨精致的细末相遇,瞬间激发清雅香味,与浓烈馥郁的西域香料的味道混合,共同形成勾人的奇香。
而且,上官婉儿还别出心裁地往茶汤里加了细盐和乳酪,最终经过银质细网滤出的汤水不仅颜色白如凝脂,味道更是纷繁复杂,入口先是乳香,随后是细盐的味道,紧接着西域香料的浓烈袭来,吞咽完毕却会感觉口中回荡着绵长回甘的茶香。
“父皇,请用糕饼——”
李令月给刘彻送上表面撒了葡萄干和蜂蜜、中间夹着一层枣泥和胡桃仁的糕饼。
糕饼的绵绵甜味与茶茗残留口中的清雅味道结合,化为沁人心脾的舒爽,刘彻心情大悦,连吃了三块糕饼,喝了两碗茶茗,叹道:“姣儿,你弄出的这些东西都很好吃,很合朕的意。”
说罢,刘彻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茶饼上:“朕以前求仙失败时,太医为朕调理身体时也时常烹煮茶汤,但他们用的是新鲜摘下的茶叶,味道苦涩古怪好像干嚼青草,远不如姣儿你们做出来的茶茗美味万一。”
李令月晓得他说这些话是想带走茶饼以及烹制茶饼的器具,笑道:“父皇若喜欢,姣儿明日就将手法教给御厨,让他们随时为父皇服务。”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刘彻很满意。
李令月趁机道:“父皇,茶可以延年养身,但是新鲜茶叶不能储存,因此以茶入药虽好,却通常只在种植茶叶的地区流行。如今女儿效仿常见草叶药材的处理手段让小吏将茶叶蒸煮过后做成可以长时间储存携带的茶饼,或许可以将此物作为药材教给地方售卖。”
“售卖?”
听到赚钱的主意,刘彻的眼睛顿时发光,口中再次泛起茶茗的美妙滋味,喃喃道:“只将茶饼作为药材售卖有点浪费,这么美味的东西应当推广日常饮用!最好卖去西域!那边肯定没尝过此等美味!”
“父皇高见。”
……
两天后,刘彻与内臣们议事完毕,命中常侍给内臣们端上糕点与茶茗。
内臣们不知茶茗为何物,惯例谢过皇帝恩典,随即端起茶茗品尝,露出惊喜的笑容:“陛下,这茶茗的味道为何……”
“有点奇怪但又感觉异常美味?”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一名内臣仔细回想茶茗经过口齿的感觉,形容道:“初入口的时候,浓香四溢,丰润宛若乳酪,浅浅一点咸味则将乳酪的醇厚完美衬托,之后是各种奇香,仿佛置身神仙居所,而当茶茗吞咽后,舌尖与咽喉处竟然会泛起甘甜清香,仿佛口中多了一汪清泉……若是司马相如还在,尝过茶茗后必定要写一篇惊世美赋!”
“你的形容也让朕很开心。”
刘彻对内臣的恭维非常满意,随后将茶茗来自四公主的奇思妙想、所用核心之物乃是被称为茶的一种早在上古神农时代就用来烹煮的植株叶片的事情告诉众人。
“……原本茶叶只能采摘新鲜,无法长途运输长期储存,如今姣儿参照医家处理草木药材的手法将茶叶以蒸煮手段制成茶饼,不仅解决了茶叶的长途运输和长期储存问题,蒸煮过的茶叶烹煮成的茶茗,味道也比新鲜茶叶更加甘甜清冽,可谓一举多得。”
“陛下,为何是一举多得?”
昨天已经尝过茶茗并根据茶茗可以长期储存且味道甘美的特性建议皇帝将此物作为针对匈奴的手段之一的卫青此刻故作不解。
刘彻道:“仲卿不觉得此物非常适合卖给西域吗?”
“此话怎解?”
卫青继续和刘彻一唱一和。
刘彻看向同样事前参与过秘密商议的桑弘羊和霍去病。
桑弘羊会意,对霍去病道:“冠军侯主持河西,对河西的水评价如何?”
霍去病道:“远不如中原地区甘甜清冽。”
桑弘羊又问:“西域的水呢?”
霍去病:“比河西的水更加苦涩浑浊,难以下咽。”
“由此可见,若我们引导西域用茶叶的甘甜回香压住水中苦涩杂味,他们将因此对茶叶产生巨大需求。”桑弘羊道,“而茶叶只有大汉能够出产!”
“茶饼、茶砖也只有大汉能制作!”
刘彻得意补充道。
“陛下高见。”
卫青做出受教模样。
众臣听到这里,意识到皇帝有心将茶饼发展为从西域以及更西之域的敛财手段,纷纷点头附和。
……
茗茶的事情还未讨论完毕,减宣在外面请求入内禀告少府铸金失窃案的最新调查进展。
“让他进来。”
“喏。”
中常侍碎步退出,带减宣进入。
减宣来到刘彻跟前,双手呈上供词,神色沉重:“陛下,铸金失窃案的牵扯范围可能比微臣的预想还要大。”
“有多大?”
刘彻展开供词,草略看了一眼,顿时暴怒:“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
众人齐齐安抚。
刘彻却只是冷笑,并屏退殿内包括霍去病、桑弘羊在内的几乎所有人,只留下卫青和减宣。
第103章 赵充国觐见
闲杂人等退出后, 刘彻立刻收敛笑容,将供词交给卫青, 厉声对减宣道:“入宫以前,可有让第二个人看过供词!”
“臣拿到供词立刻送到陛下面前,不敢有丝毫懈怠疏忽。”
“供词之言,有几分属实?”
“句句属实。”
减宣无比坚毅地补充道:“句句有物证可以佐证。”
“物证……”
刘彻面色再次严厉:“你立刻把物证全部送过来!”
“喏。”
减宣小碎步退到殿门旁,吩咐随行回去将存在皇宫门前马车上的物证抬过来,随后又回到刘彻跟前,毕恭毕敬:“陛下,此事是否就此结束?”
“你居然也会主动问事情是否就此结束?”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减宣,显然对减宣突然表现出的畏缩退让非常不满。
减宣低头, 不言语。
刘彻看向一旁的卫青:“仲卿, 你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陛下,公孙贺父子胆大包天, 不仅勾结少府偷窃、倒卖,更试图贿赂北军,理应严惩不贷。”
卫青毫无偏私:“臣亦有不察之罪。”
反倒是刘彻,听了卫青的态度后, 眼中闪过少许温情,叹道:“公孙贺是朕少年时就陪在身边的人,虽然他贪财重利,小错不断,但他终究不曾犯下真正大错,何况此事处处牵扯太子,朕若秉公严惩, 则太子废天下乱……罢了罢了……让公孙贺父子进宫一趟吧!”
“喏。”
中常侍退出,传召公孙贺父子。
刘彻也从卫青手中拿回减宣呈交的供词, 亲自把公孙贺父子的部分涂掉,还给减宣:“这些人触犯国法,必须严惩。”
“喏。”
减宣会意,双手接过被皇帝涂改过的供词。
“除首恶外,其余涉案人员按罪行轻重可依次以爵位、金钱赎罪。”刘彻补充道,“具体的金额,由江充负责。”
“喏。”
“收到的钱全部充作军费。”
“陛下英明。”
减宣越发恭顺。
而刘彻看减宣如此忠诚懂事,当即让内侍倒了一杯茶茗赏给他。
卫青也将自己面前的一盘糕点赏赐给减宣。
减宣感谢皇帝、大将军恩泽,现场吃下茶茗和糕点。
而这时,减宣的随从也将物证全数抬了过来。
吃完茶茗和糕点的减宣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从涉案人员家中翻找到的皇家赏赐之物,金灿灿、闪亮亮,惹得刘彻心花怒放。
“案子办完以后,这些东西全部收归少府!”
“喏。”
减宣从一开始就知道皇帝会把涉案物证收归少府,此刻自然毫无意外,听完皇帝对于此案的部分提醒注意后,叩头离开。
出宫门时,减宣遇上了公孙贺父子。
公孙贺父子心中有鬼,看到减宣,立刻干笑着打招呼。
减宣不理两人,径直上马车。
公孙敬声忍不住嘟囔道:“这家伙是不是以为得到陛下赏识、舅舅友谊就能把我们所有人都不当一回事?”
“减宣此人脾气爆裂做事严苛,从来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所以陛下喜欢他,因为他活着是一把趁手的好刀,死也可以随时找个理由处死!”
公孙贺自认做不到像减宣这样完全把生死捆绑在最高权力者的信任上,因此对减宣既讨厌又佩服,就像当初对张汤。
思量片刻,公孙贺道:“陛下显然已经知道全部,但他有心饶我们性命,所以才传召我们入宫,而减宣与我们擦肩而过时露出明显的不快。”
“但愿一切都如父亲所想。”
公孙敬声有些惴惴不安。
因为他不仅对太子有所隐瞒,并且直到现在都没有对父亲说出全部真相。
……
“陛下——”
公孙贺领着儿子进入大殿,立刻磕头跪拜:“罪臣父子辜负陛下期待,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你既然知道你们父子罪该万死,为什么不在家中自尽?”
刘彻阴冷嘲讽公孙贺父子。
“因为……”
公孙贺厚着脸皮道:“因为罪臣必须先向陛下交代罪臣所犯罪行,得了陛下允许后再回家领死。”
“贪生怕死就直说,朕不是今天第一次认识你公孙贺。”
刘彻嘲讽公孙贺。
公孙贺见状,转头讨好卫青:“大将军,你……你……你帮我们说好话行不行?陛下最听你的话,他……”
“你触犯的是国法,只有陛下可以决定你的生死。”
卫青婉拒公孙贺。
“那……那……”
公孙贺凭借过往丰富的经验,知道刘彻无意杀自己,只想借这个机会敲打自己,于是咬咬牙,对刘彻道:“陛下!罪臣愿意将西域商队的八成利润全部上缴陛下!罪臣自己只留两成!”
“居然还想留两成?”
“陛下,商队进出西域,沿途物资消耗巨大,还可能遭遇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若是不许罪臣留下两成利润,罪臣这一趟趟下来可就……就尽亏钱不赚钱……”
说着说着,公孙贺眼泪都流下来了。
公孙敬声也道:“陛下,罪臣父子愿以死效忠陛下,请陛下给我们父子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上缴八成留下两成……”
刘彻心里一番盘算,知道公孙贺父子身上已经没有油水可榨,念及公孙贺是少年时陪在身边的老人,于是接受赎买性命的恳求,公孙贺罚金,公孙敬声减一等为宫刑,商队中除去和西域贵族有特殊交情的部分人员,其余全部处死,且商队以后每次出入西域都须为大汉刺探西域军情,将功赎罪!
此外,公孙贺父子不得再与军中有私人交涉,违令则斩。
处理完毕,刘彻又对公孙贺道:“以后让你的人多种茶树,制成茶饼卖去西域!”
“喏。”
公孙贺父子原本还为苟活而伤心,听说刘彻介绍的茶饼在西域可能存在巨大市场后,顿时精神振奋,恨不得立刻组织商队将茶饼送入西域小国的贵族手中,获取珍贵情报,重新赢得陛下的信任。
毕竟,一旦西域人迷上茶,比起需要种桑养蚕、抽丝剥茧、纺织提花、染色裁剪等一系列复杂流程才能完成的丝绸,只要按时种植采摘、蒸煮烘干就能制成的茶饼、茶砖简直是不劳而获的摇钱树!
而且,这次的事也表明了陛下的态度——只要是对陛下有用处的,犯错依然可以活。
想到这里,公孙贺父子顿时为自己能做陛下的肥羊而感到骄傲。
……
少府铸金失窃案最终以长安城内大量赌坊被查抄、数千人被杀、涉赌的皇室贵胄家族或是被削减封户或是向皇帝缴纳巨额赎罪金而结束。
最终,皇帝光是收到的赎罪金钱就数以万万计,作为罪赃收入少府的各类金饼、金砖、金带、金饰……更是不计其数。
“定期抓赌有好处啊!”
刘彻看着下面呈报给自己的账本数额,心情极好,甚至打算去边关巡查一圈,向现任匈奴单于喊话。
“伊稚邪已经去世,如今掌管匈奴的是乌稚,比起伊稚邪,乌稚太软弱了。”
刘彻自言自语地说着,看着墙上的大汉堪舆图,决定先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天子巡边,然后浩浩荡荡去泰山封禅。
……
……
李广利知道,陛下让太子亲自释放自己,是想让外界认为太子和他李广利之间并不存在矛盾纷争。
因此,出牢房后,李广利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老实跟在刘彻身边,闲暇时不是找李夫人、李延年就是和郎官、中黄门们拉关系,每次遇见太子也都毕恭毕敬行礼,看起来无比老实听话。
但他心里清楚,太子不会放过自己,就像自己不会放过太子。
因为他们之间除了有往日仇怨,更涉及到皇位归属!
眼下的缓和不过是因为陛下强行调和,加上妹妹李夫人距离分娩还有半年时间。
一旦妹妹生下皇子——
太子必定发难!
想到这里,李广利对太子的恨意更深了!
……
这一日,李广利整理好仪容准备前往当差,中途遇见多位刚从边关回来的年轻将领,为首两人是李陵和李显君堂兄妹,两人身后是上官桀和一名身手矫健、体型健硕的壮年男子。
李广利自认和李家已经和解,何况他虽是个卑鄙小人,内心深处也崇拜金戈铁马的战斗英雄,见状赶紧迎上去问好:“几位校尉这是要进宫向陛下叙述边关之事?”
“正是。”
随后,上官桀将身旁的壮年男子介绍给李广利:“他叫赵充国,陛下和骠骑将军点名要见的英雄人物。”
“赵充国?名字听起来就像个英雄!”
李广利羡慕地看着赵充国。
上官桀随即将赵充国带着五名骑兵冲出匈奴骑兵围困为自己报信求援的事迹告诉李广利。
李广利得知赵充国在战场上如此彪悍勇猛,看赵充国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佩:“难怪陛下和骠骑将军点名要见!这是真正的英雄!”
“我尽军士职责效忠陛下、效忠大汉,不值得夸赞。”
赵充国非常谦虚。
但在李广利看来,赵充国此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竟然如此骁勇又自谦,对他的喜欢更加浓郁,心想着如果新君登基后朝臣用自己没有上过战场的事实阻挠新君给自己封将军,他就让新君指派没根基的赵充国做自己的副将,通过赵充国获取足以封为将军的功勋。
想到这里,李广利看赵充国的眼神更加热情,不仅主动和他说话,还要和赵充国勾肩搭背。
赵充国此次来长安是为了觐见皇帝和两位大司马,如今在宫中被李广利缠上,虽然后者一再表示对他的喜爱是对英雄的仰慕,但在正值壮年的赵充国眼中,难免——
“多谢厚爱,但我来长安是为了觐见陛下和两位大司马,还请……”
赵充国试图和李广利保持距离。
李广利却道:“我在陛下跟前当差,与两位大司马以及他们三人都很熟悉,有我做你的朋友,你在长安必定事事顺心。”
“可是——”
赵充国越发无语。
李陵见状,一把拉过李广利:“我知道你喜欢他的健壮、打着他的主意,但他是陛下和两位大司马点名要见的人,前途无可限量,你最好收敛点。”
“李少卿,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我喜欢他的健壮、打着他的主意?你不会以为——”
李广利惊呆。
他承认如今的自己比过去在乎容颜、皮肤也因为吃穿精致变得细腻许多,但这是因为他如今在宫中当差,必须精细打磨自己的外貌,和他的阉人身份毫无关系!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只喜欢身材婀娜的女人,不可能喜欢赵充国这种壮汉!
“你既然不是打他的主意,为什么拉着他不放?”
李陵不解地看着李广利。
李广利:“我爱惜他是个人才,担心他待会在陛下面前说错话走错路,想提前叮嘱他!”
“想不到你还是个爱惜人才的好人。”
李陵感觉今天第一次认识李广利。
李广利:“以前的我是个街头恶少年,成天浑浑噩噩不学好,现在我妹妹是陛下宠妃又怀了龙胎,如果我还像过去那样不做改变,丢的可不只是我妹妹和我的脸,更是我未来外甥的脸!”
“所以你开始学好了?”
“当然。”
李广利理直气壮:“别看我前几年很混蛋,我过去也是个爱护弟弟妹妹的好兄长!如今是做回原本的我。”
“——好吧,不过你还是和赵充国保持距离比较好。”
李陵始终觉得李广利对赵充国的过分亲昵让他感觉不适。
好在他们已经距离宫殿不过百步距离,很快就可以和李广利分开。
李广利看到宫殿近在咫尺,也不再拉着赵充国套交情,微笑过后走进大殿,将李陵等人正在大殿外请求入内觐见的事情报告皇帝。
“传他们进来。”
“喏。”
……
李陵等人进入宫殿时,刘彻正和李令月玩骰子,赌注是李令月和霍去病的长子刘鹏接下来一个月的归属权。
原来,刘彻成天找到空隙就想偷孩子的“无耻”行为终于引发众怒,但他毕竟是皇帝,是天下的父亲和主人,他的厚爱对儿子而言既是负担也是荣耀。
夫妻商量过后,向皇帝提出用骰子点数划定孩子下个月的时间。
规则很简单,刘彻和李令月依次掷骰子,每次的数字都由专人记录,直到双方骰子的总数加起来超过三十。
“六点!六点!朕这次一定要掷出六点!”
连着两次掷出一点的刘彻急得额头冒青筋,对着翻滚的骰子疯狂大喊。
所幸这次的骰子非常争气,如刘彻所愿滚出完美的六点!
“哈哈哈!六点!六点!朕终于掷出六点了!”
随后,刘彻将骰子交给女儿:“轮到你了。”
前两次分别掷出五点和三点的李令月接过骰子,深吸一口气,扔进盘中——
啪!
骰子在漆盘上一通打转,最终掷出两点。
“两点!你居然只有两点!”
刘彻笑得前俯后仰。
李令月不服,道:“但是女儿前面已经掷出五点和三点,现在总数是十点。父皇的总数只有八点。”
“没关系,朕接下来两把必定都是六点!”
刘彻斗志昂扬,准备再掷一个六点逞天子威风!
此时,李广利入内,禀告道:“陛下,李陵等人在外面等候觐见,赵充国也在。”
“赵充国?”
刘彻看向霍去病,他记得赵充国的名字,但忘记此人具体做了什么。
霍去病于是将赵充国冲出包围为上官桀送信求援的事情简单复述一遍。
刘彻听完,立刻命人把他们带进来。
“喏。”
李广利退出。
李令月见状起身欲离开。
刘彻却道:“此次觐见的四人除了赵充国,其他人都早就与你相识,无需回避。”
“喏。”
意识到刘彻有心培养自己的李令月安然留下。
不多时,四人进入大殿,未等近前便向皇帝和冠军侯行礼,行礼完毕才发现皇帝身边坐着四公主。
“公主殿下,我等方才——”
“无妨,”李令月道,“我原本是应该回避的。”
“是朕让她留下。”
刘彻表示态度。
四人于是又向公主行礼。
李令月颔首回礼。
随后,李陵等三人依次向皇帝、大司马报告各自在河西领兵期间取得的成绩以及玉门关外百里范围内已经没有匈奴人踪迹的现状。
“很好,但还不够,朕希望你们下次向朕禀告时已经做到玉门关千里之内没有匈奴!”
“喏!”
年轻的将领们被皇帝的雄心伟业感动,无不目光坚毅,满怀期待。
而刘彻此时则把目光落在了赵充国身上:“你就是赵充国?”
“回陛下,正是微臣。”
“建元三年出身,那你今年是二十六岁,入伍不过五、六年就能凭自己的勇猛取得如此功勋,将来必能成为名留史册的英雄人物!”
刘彻毫不吝啬对赵充国的欣赏。
要知道,汉帝国的勋贵世家子弟虽然经常刚满十五、六岁就进军营磨砺,但国家为了表现对百姓的爱护,普通人家的男丁通常二十岁后才会被征召从军——男子二十岁大多已有家庭子女且家中积累一定财富,离家从军不必担心父母妻儿在家孤苦无依。
来自君主的赏识让赵充国热泪盈眶,大声道:“赵充国愿为大汉征战至死!”
“很好。”
刘彻对赵充国的忠诚非常满意,当场将他提为校尉,赏赐一百金。
“谢陛下!”
赵充国更加激动了。
随后,刘彻命人展开西域堪舆图,指着以河西四郡为起点朝西的三千里范围,道:“这些都是朕的下一步征服目标!”
“父皇——”
霍去病以为刘彻又要进行过激的军事行动,试图阻止。
刘彻挥手示意他先不要说,面色务必冷峻地对众人表示:“西域国家仗着与大汉距离遥远,即便匈奴被大汉击败退走漠北,依旧在大汉和匈奴之间摇摆不定,有时甚至伪装强盗截杀汉使!朕不想忍更不能忍!朕要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让所有摇摆的西域小国知道,敢在大汉与匈奴之间摇摆不定,他们的人民就会和他们的土地一起并进大汉疆域!”
“陛下威武!”
上官桀赶紧谄媚附和。
然而刘彻看到上官桀就想到这家伙前段时间才被匈奴小王率骑兵围困全靠赵充国杀出重围求救才能活着回到长安的狼狈模样,于是问李显君:“听说上官桀与你情投意合,可有此事?”
“陛下,这种事情……”
李显君陷入迟疑。
原本,她非常不待见上官桀,无奈上官桀全身上下脸皮最厚嘴巴最甜,当初在长安就常挖空心思讨好她,到了河西后更是一有空闲立刻围着她打转,天长日久,难免渐生情愫。
何况他们两个年龄相近,家世相当,上官桀又和李显君认识的大部分男人不一样,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贬低她的志向……
上官桀这边,见李显君竟因为陛下的问话低下头,晓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当即恬着脸道:“陛下,臣请求立刻迎娶李显君为妻。”
“姣儿,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刘彻问李令月。
李令月看向李显君:“显君姐姐愿意嫁给上官桀吗?”
“……全凭陛下和公主殿下做主。”
李显君半推半就地表态。
“既然如此,你们就利用在长安这段时间成婚吧。”
刘彻当场给两人赐婚。
上官桀喜上眉梢,拉着李显君的手一起谢恩。
李显君气恼,打落上官桀的手,然后下跪,感谢皇帝恩泽。
说完赐婚,刘彻看着案上的骰子,突然心生一念,对赵充国道:“你过来,替朕掷骰子。”
“父皇,你——”
李令月意识到刘彻想耍赖,试图阻止,想到骰子真相有损皇帝尊严只好忍下不悦,请赵充国上前掷骰子。
赵充国哪知道骰子关系“重大”,皇帝让他掷他就掷,第一把掷出六点,第二把掷出四点,刘彻乐得嘴巴笑歪,不顾赵充国等人还在,对李令月道:“下月最后十二天,十天归朕,两天归你!”
“父皇,你怎么能……”
“陛下,这究竟怎么回事?”
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卷入陛下和公主的赌局的赵充国一脸茫然。
刘彻干笑道:“没什么,一场游戏。”
第104章 视察女子学堂
李陵等人此次返回长安, 除了带赵充国觐见皇帝和两位大司马,还需详细禀告军情, 包括新并入大汉疆域的土地的风土人情、河西军营目前的人员物资补给情况、军队内部是否存在贪腐欺压不公问题以及在历次小规模战斗中涌现出的值得嘉奖提拔的年轻底层军官等等。
因此,轻松的觐见表彰结束后,皇帝立刻召集目前生活在长安的几乎所有军事将领人员结合桑弘羊为首的财务大臣,围绕李陵等人从河西带回的信息,连着三天三夜举行河西前线情况的报告与讨论。
会议不仅冗长,而且大部分时候与会人员讨论的内容都不是作战时的调兵遣将,而是战斗前的情报收集、军事动员、作战计划制定与变动、战争物资的统筹运输,以及战斗结束后的对将士们的奖惩手段、如何根据被占领区域的风俗人情进行针对性融合统治等等。
刘据原以为自己会听到前线将士用激情的语言描述热血沸腾的砍杀冲刺场面,没想到会议实际讨论的内容竟然乏味枯燥到让人发疯, 难免有些提不起精神。
李令月对这些内容其实也是一知半解。
但她深知战争本质不是前线冲锋, 战争前后的工作比战争本身更重要,因此, 即便听得囫囵吞枣也努力试图理解,实在无法理解的就趁休息时间找霍去病或卫青答疑解惑,在军事领域有极强的倾诉欲的刘彻看到以后,也经常主动凑过来滔滔不绝。
卫青与霍去病:“……”
好在刘彻虽然在指挥战争这件事情上欠缺天赋, 但是他读过皇家书库内收藏的几乎所有兵书,并以帝王胸襟制定国家军事战略,因此,只要内容不涉及具体的作战指挥,卫青和霍去病都会恪守臣子本分,耐心倾听陛下的长篇大论。
刘彻因此非常满意。
更让他感到满意的是,他把刘鹏这个才两三月大的婴儿带到讨论军事的宣室殿, 原本只是想让孩子在襁褓里就受到军事熏陶,没想到婴儿居然全程安静, 不哭不闹,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倾听屏风另一边的成年人们讨论枯燥严肃的军国大事。
“小小年纪如此天赋,将来必成大器!”
刘彻下定论。
刘据闻言,不以为然,心中暗自念叨:才两三个月的婴儿能听懂什么军国大事?父皇仅凭一点捕风捉影的吉兆异兆就对一个婴儿寄以如此厚望,将来怕是要——
当然,无论这孩子将来能否成大器,对自己都是有好处的。
想到这层,刘据也开始附和刘彻,夸刘鹏天生不凡,将来必能接替他的父辈成为一代战神。
刘彻对刘据的附和非常满意,于是奖励他选良辰吉日将李敢的女儿纳为内宠。
“谢父皇!”
刘据开心极了。
因为李显君和李禹的原因,刘据一直对从未谋面的李禹胞妹充满期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恨不得明天就是良辰吉日将李氏接到身边。
……
刘据兴高采烈选取日子准备纳李氏为内宠的同时,李显君和上官桀也趁着此次回长安叙职的月余逗留时间,聚集双方亲友,正式举行婚礼。
两人都是名门出身,家世、地位相当,又是皇帝亲口赐婚,双方长辈自然不会有任何阻挠和反对,上司、同僚等得知此事后也纷纷送来贺礼。
两人的婚礼算不上隆重却也热闹非凡,宾客满门不说,贺礼还堆满房间。
李显君的母亲看着上官桀这个长相一表人才、嘴巴特别能说会道的好女婿,笑得心花怒放,感谢列祖列宗保佑。
李显君闻言,更正道:“母亲,女儿能有这桩好亲事,真正要感谢的不是列祖列宗,是陛下和公主殿下的恩泽。”
李陵也道:“若非陛下和公主殿下赏识,堂妹绝不会有这份好造化。”
李显君的母亲听过两人的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开始催女儿女婿抓紧时间生孩子。
李显君无语。
上官桀却是一脸跃跃欲试。
……
……
李显君和上官桀的婚事,成全了一对两情相悦之人,也让李令月想起刘解忧如今九岁,已经完成开蒙教育,于是派人到刘解忧母女在长安的住处,要给她们提供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
刘解忧母女欣然接受,并随使者入宫向陛下和公主谢恩。
刘彻此时几乎已经忘记长安城中还住着参与七国之乱的罪人楚王刘戊的后代,见刘解忧虽是罪人之后,却能小小年纪就口齿伶俐条理分明,颇感意外,随即夸奖刘解忧的母亲是个教育有方的好母亲。
刘解忧母亲不敢居功,直言女儿能有这份表现全是因为女子从五岁起就进入四公主殿下开设的女子学堂学习,如今不仅能识文写字,还能背诵整本《诗经》,懂得简单的匈奴语,与同班女学生一起骑马游戏。
“九岁年纪能学会这么多确实非常不错。”
刘彻对刘解忧的聪慧感到满意,于是赏赐金银丝绸给母女二人。
李令月趁机请求刘彻特许刘解忧以后能出入宫廷,学习更多的知识。
“身处逆境尚且如此自强努力,如果给她足够的机会,必定能成为对父皇、对大汉有重要价值的人才。”
“好,就依姣儿所言。”
本就对刘解忧的聪明伶俐颇为满意的刘彻当场答应。
刘解忧母女闻言,赶紧向皇帝和公主谢恩。
……
觐见完毕后,李令月走到刘解忧身边,看着女孩圆润光滑的脸蛋,笑问道:“你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夫君?”
“解忧现在还小,没想过以后嫁什么样的夫君,而且解忧……”
“如果我允许你随意选择呢?”
李令月想知道刘解忧对未来的人生有什么期待。
刘解忧闻言,认真想了很久,回答道:“陛下让解忧嫁给谁,解忧就嫁给谁。”
“那如果父皇把你嫁给年纪比你大很多很多的男人呢?”
“如果……”
小女孩犯了难,显然年幼的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但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孩,思考许久后,刘解忧回答道:“如果把解忧嫁给一个年纪大解忧很多很多的男人能够让陛下和大汉得到好处,解忧愿意嫁给那个人。”
“为了父皇和大汉,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解忧的一切本就是陛下和大汉的。”
女孩不假思索地说道。
李令月不知道年幼的刘解忧说这番话是出于对国家的忠诚还是对自身命运的预感,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用好听的话语让问问题的人满意,但不管真相是什么,刘解忧此刻的回答都堪称完美。
所以——
沉吟片刻,李令月又问:“除了五经和骑射,你还想学什么?”
“我想像细君堂姐一样学很多很多知识,成为公主殿下的左膀右臂。”
女孩天真又诚挚地说道。
李令月闻言,笑道:“那你要学的东西将会非常非常多。”
“不怕!解忧不怕辛苦!”
女孩昂头,斗志昂扬。
李令月被她的努力打动,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于是命人给刘解忧拿来一叠厚厚书卷,道:“你先把这些书看完。”
“解忧明白。”
刘解忧接过沉甸甸的书卷,感觉手中捧着整个世界。
……
与刘解忧分开后,李令月没有立刻回宫。
她要去女子学堂探望宛若。
“殿下对这个女子似乎很特别?”
上官婉儿有些不理解。
毕竟,宛若此人虽有几分才学但远远算不上出类拔萃,有几分姿色但也绝不是美貌佳人,唯一值得公主记忆深刻的是她与当年被陛下处死的巫女重名。
“宛若此人虽然没有令人惊叹的才学,但天下本就天才少庸人多,由此可见,宛若对知识的理解远比我们更接近普通人对知识的态度。”
“原来如此。”
上官婉儿恍然大悟。
聪明人确实很难理解庸俗人的想法,就像霍去病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普通军事将领看不懂自己写的兵书文章。
“所以我需要宛若,她比女子学堂的其他师长更接近普通人的想法。”
“明白了。”
说话间,车队已经来到女子学堂外面。
李令月不想惊动教学,命从人不要喧哗,低调进入学堂。
此时,随着学堂的发展,在学堂里接受教育的女学生们数量已经超过两百人,授课老师也有近十人,学堂于是将女学生们按各自所学分成五个教室进行授课,既可以给女学生开蒙识字,也能像太学一样传授五经内容,有时甚至重金邀请太学的大儒们隔着竹帘给女学生们讲课。
初开始的时候,太学的大儒们并不愿意接受邀请来女子学堂给女学生们讲课,认为一群粗略识得几个字的女子也敢妄读圣贤五经,碍于公主颜面才勉强前来,谁承想,竹帘外的女学生们不仅个个认真听课,听课结束后还会提出颇有见解的问题。
大儒们这才明白公主的女子学堂并非一时胡闹,这所学堂是真有能力培养出优秀的女子,并且进入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也大多拥有不输男子的求知热情和学习能力!
从此以后,大儒们再也不小觑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
并且,由于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主要以女性的身份和角度理解五经内容,时常能提出令研究五经多年的大儒们都感觉耳目一新又颇有见地的观点,大儒们甚至因此渐渐爱上去女子学堂授课了。
李令月这次来女子学堂,恰逢太学的两位大儒来女子学堂和女学生们讨论《春秋》名篇“郑伯克段于鄢”的孰是孰非。
两位大儒分别隶属于公羊派和谷梁派,对“郑伯克段于鄢”的理解本就存在一定偏差,讲完《春秋左丘传》原文后各自发表自身隶属学派对此事的观点,已经险些吵起来,而女学生们又发表了各自的观点态度——
一时间,整个讲堂内全是大段的争论,至少四种不同的观点争相发表意见,谁都不能说服对方。
“公主殿下是否也要进入——”
“不用。”
李令月不参与讨论。
对具体的事情产生具体的观点是人的天性,即便是权势也无法强迫他人放弃自己的观点。
比起最终得出怎样的结论,讨论这件事本身更有价值。
何况,她今天来女子学堂是为了见宛若,不是为了参加讨论。
一番查看确定学堂内不论师长或是学生们都生机勃勃后,她来到宛若在女子学堂的住处。
……
宛若在长安没有自己的房舍,因此,进入女子学堂后,她就吃住在学堂,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几乎摆满书卷,案几上堆着厚厚一叠纸,地上也有零散飘落的纸。
李令月推开门的时候,宛若正埋头写东西,完全没有发现公主殿下的到来。
随行见状,认为宛若无礼,欲厉声呵斥,却被李令月用眼神制止。
她悄声走向宛若,曳地的衣裙碰到地上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然而宛若此刻沉迷写作,完全没发现公主正向她走来,反倒是李令月很快被摆放在宛若左手边的一叠纸吸引。
那些纸上都写着字,最上面的一张纸写的是一篇极优的诗赋,名为《将进酒》,短短一篇诗赋可谓字字珠玑,勾勒出作者心中的豪情与惆怅,是绝对的精品绝品。
李令月看呆了。
她知道,这篇诗赋文章和她的长子刘鹏的灵魂一样,属于她从未见过的未来,而她对当前世界的改变让这些未来无法出现。
[后悔吗?]
系统冷不防跳出来。
[因为你的行为,许多未来应该诞生的伟大诗句将不会出现。]
李令月摇摇头。
她不为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感到后悔。
在她看来,伟大的文学家只要诞生世间就一定会创作出让后世吟唱千古的伟大文章,历史进程的改变会让他/她的创作内容出现一定的变化,但他/她依然能取得他/她应有的文学成就。
何况——
“公主殿下?”
宛若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李令月的思绪。
李令月收回对《将进酒》的注视,指着厚厚一叠写满锦绣文章的纸张:“这些都是你写的?”
“这些文章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将它们整理出来。”
宛若诚恳回答道。
“但是这些文章——”
“公主殿下若是喜欢,可以时常来我这边阅读,但请不要将它们带走,更不要让陛下或是其他人看到这些文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死。”
宛若直言:“我的名字注定我一旦被陛下知晓存在就会成为死人。”
“你怕父皇知道你的名字以后杀了你?”
李令月对宛若的改变感到好奇。
宛若苦笑道:“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何况我身上确实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
李令月神色严肃,转身命随行将房门关闭,不许闲杂人靠近,然后才对宛若道:“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殿下,如果我说我时常会看到不属于我们的世界的东西,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
“这些文章就是如此得到的。”
宛若真诚地看着李令月:“我原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不打算把看到的不属于我们的世界的任何东西记录下来,但公主殿下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唯有以性命回报公主殿下。”
“原来你……”
意识到宛若试图帮助自己,李令月的眼中闪过真诚的敬重与怜悯。
她不知道宛若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但她知道宛若和“制”系统关系不睦,宛若是真的在用性命回报自己!
“其实你没有必要做到这地步,我对你只是——”
“公主殿下,宛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宛若唯一的请求是希望公主殿下等宛若将所有东西整理完成编纂成册献给公主殿下后,再决定是否将它们刊印发行天下。”
说这些话的时候,宛若的眼神分外坚毅。
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摧毁“制”系统,但她不介意用“制”系统给她的来自未来的知识让“制”系统瓦解得更快些。
[你这个疯女人!你会为你现在的行为付出代价!]
[从始至终,她都是在利用你!而你居然因为她的几句好听话就掉进她的陷阱,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她!]
[我恨!我好恨!我当初为什么要选你这样蠢笨无能的宿主!落得如今进退两难!]
[……]
“制”系统对宛若的恨意几乎溢出,碍于系统规则不能对宿主下手,只能疯狂辱骂发泄不满情绪。
宛若享受地听着系统的谩骂,无比快意地告诉李令月:“公主殿下,我会尽快完成所有文稿,不会让你等太久。”
“只要你确信自己正在做有意义的正确的事情,让我久等又何妨?”
李令月对宛若表现出充分和绝对的信任。
宛若闻言,越加感动,彻底无视系统的愤怒责骂。
……
从宛若房中走出,李令月又和女子学堂的其他几位女性师长谈论女学生的教育问题。
大家一致认为虽然大部分女学生为了学得知识将来更好地相夫教子管理家族而进入学堂学习,但不是每个女学生的人生志向是为丈夫打理家庭,尤其当她们有机会和太学的大儒们辩论经典、看到李显君以女人的身份统领军队并且取得丰硕战果的当下!
原来女人并不是只能作为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而存在!
原来女人得到和男子一样的教育,就能理解原本只有男人能理解的圣贤经典。
原来女人付出足够的努力,也可以在军队取得不输男人的成绩!
原来……
负责教授女学生骑射功夫的女师长兴奋说道:“陛下对木兰校尉的赏识让她们备受鼓舞,已经有好几位来自将门世家的女学生私下问我要怎么才能像木兰校尉一样成为替大汉开疆拓土的武将。”
“你是怎么回答的?”李令月问。
女师长道:“我说女子要做成和男子一样的事业,需要付出比男子更多的辛苦,你们首先要比男人更吃苦,然后才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取得成功。”
“这样的回答只能暂时搪塞她们。”李令月道,“除非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从军入伍,否则李显君之类永远只能是个例。”
“可是公主殿下,我们……”
“陛下那边,我会尽可能地想办法,你们只管按照你们的想法教育她们。”
“喏。”
诸位女师长一起送公主离开。
……
回宫的路上,上官婉儿低声问李令月:“公主殿下打算怎么帮助她们?即便是太宗皇帝的平阳昭公主当年也……”
“我知道,直接让女性像男人一样从军入伍很有难度,但我们可以像培养李显君那样通过培养女性将官,松动现有体制,给有心从军入伍的女性以真正希望。人,只要看到希望就会朝着希望的方向前行。”
“公主费心了。”
“我想做的事情太大,只能尽自己所能去做,最后能否成功,终究不是只凭我们的力量就能决定。”
亲身经历过母皇的短暂成功和最终落败的李令月看得很清楚。
想要真正地、彻底地提升女性地位,仅靠一个人或是几个人的努力远远不够,必须整个社会几乎所有的女性乃至部分男性都参与其中,连续几代人一起努力奋斗,现有的制度才可能被改变。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在坚硬的墙壁上凿出裂缝,让外面的光照进墙后的世界,最终这些看到光的裂缝是引导后人推翻墙壁还是被后人用泥沙填埋抹去,至多百年寿命的她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尽我们所能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成败交给天下与后世决定。”
叹息间,李令月回到宫中,看到为数众多的宫人捧着绸缎匆忙行走,于是命人拦住其中一名宫人,问过才知道太子已经选定纳李氏女儿为内宠的良辰吉日。
“皇兄对李家女儿居然如此在意?”
李令月诧异。
第105章 御驾亲征
李令月感到诧异的同一时间, 刘据正满怀期待地畅想着即将来到身边侍奉自己的李婉君。
“李婉君生下的男孩一定比史良娣的孩子更得父皇喜欢。”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毕竟,父皇对李家人向来有偏爱, 不论是屡战屡败依然能以将军身份带兵的李广还是曾经被父皇亲口夸赞勇猛的李当户或是如今深得父皇器重的李陵、李显君,以及因为自己的不谨慎险些被处死但最终得到赦免的李禹……
迄今为止,他认识的几乎每个李家人都得到父皇的特别对待,由此可见,李婉君生下的皇孙必定也能得到这份爱屋及乌的爱!
“希望李婉君能早日为我生下男孩。”
……
……
李令月回到宫中,毫无意外地看到空荡荡的摇篮:“孩子呢?”
“回殿下,少侯被陛下带走了。”
“父皇现在哪里?”
“陛下正在宣室殿内和两位大司马商讨国家要事,他让您回宫后也去宣室殿。”
“父皇又准备做什么?”
李令月无语一笑,换好衣裳前往宣室殿。
……
宣室殿门大开, 里面不断传来皇帝的欢声笑语和孩子的咿咿呀呀。
“父皇——”
“姣儿来啦?赶紧过来!”
刘彻催促李令月进入宣室殿, 到他身边。
李令月依言来到刘彻身边,看到皇帝命人在平整的地上铺了一张大汉疆域图, 长子刘鹏在疆域图上爬来爬去。
“父皇,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朕正在制定出行计划,”刘彻道,“朕计划秋天去朔方城和乌稚单于见面, 然后去泰山完成封禅礼,沿途巡查朕的江山。”
“万一乌稚单于不来朔方城见父皇?”
李令月不认为乌稚单于愿意来朔方城和汉皇帝见面。
“朕派使者去匈奴王庭给他送去丝绸、纸张、茶饼作为礼物,如果他来朔方城与朕见面,朕给他的赏赐将是使者送去匈奴王庭的丝绸、纸张、茶饼的十倍,还会和他协商扩大边境互市规模的事情!”
刘彻自信满满地表示。
“匈奴人喜欢大汉的丝绸,但是纸张和茶饼——”
匈奴有自己语言但没有文字,官方文书使用汉人文字, 因此大汉出产的纸对他们而言是仅在贵族圈子里小范围流行的奢侈品,一直都需求极少, 茶饼更是今年才进入长安贵族圈子,汉帝国境内都只有少数人接触过,匈奴人那边直接听都没听过。
李令月不觉得这两样东西能让乌稚单于放下匈奴帝国的骄傲与荣耀,虽然他们引以为傲的骄傲和荣耀经过连番战败早已碎得拼不起来。
“他不来就是他害怕,他来了就是他主动屈服,朕需要的只是臣服。”
刘彻笑盈盈地告诉女儿。
“父皇此次出行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哪些人随行?”
“朕计划入秋立刻带着你们出行,留太子和皇后在长安监国。”
刘彻笑眯眯地看着李令月,也看着宣室殿内包括正在大汉疆域图上爬来爬去的婴孩在内的所有人。
“谢父皇恩典。”
闻言,李令月笑逐颜开。
卫青和霍去病脸上却没有笑容——天子巡边,御驾亲征,听着恢弘大气尽显帝国威严,但对负责实际巡边工作的两人而言却只有压力和责任。
“以你们的赫赫威名,朔方巡边,乌稚单于只有躲避和屈服两个选择。”
刘彻担心两人压力太大,主动安抚。
李令月这边,考虑到乌稚单于有一定可能来朔方城向汉帝国表示臣服,决定立刻派人去封地将库存的茶饼、茶砖全部送来长安。
“朕就知道姣儿手上还有大量茶砖、茶饼。”
“女儿的封地确实还有不少茶饼、茶砖,但这些都是普通茶叶制成,味道远比不上之前给父皇品尝的分别用清明前后和谷雨前后冒出的最为鲜嫩清甜的叶芽制成的茶饼、茶砖。”
“无妨,匈奴人成天吃牛羊肉,吃得舌头都钝掉了,根本吃不出不同时间采摘蒸煮制成的茶叶的味道区别。”
刘彻大手一挥,竟有意把李令月的封地今年出产的茶砖、茶饼全部“抢”走,带去朔方城作为给也许会来的匈奴单于的赏赐。
可能是觉得此举太过贪婪难看,刘彻补充道:“姣儿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这个……”
李令月想了一下,决定将这份恩赐转给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我想请父皇允许我训练一支五百人的全是女子的队伍。”
“为什么突然想组建一支由女子构成的队伍?”
刘彻好奇。
李令月:“因为女儿发现即便是阉人也很难保证完全不犯禁,以女子搭配阉人负责禁中安全,或许更为妥帖。”
“如此说来,有几分道理。”
毕竟,宫中确实常有阉人与宫人秽乱,而李显君的出现则让刘彻不止一次生出将禁中安全交给女性武将统领主管的心思——女人和女人之间即便有特殊的感情,也终究发乎情止乎礼,不会过线。
“就按你的意思组建吧!”
“谢父皇!”
谢恩完,李令月突然想到一个微妙的细节。
按刘彻的计划,秋季去朔方城回见匈奴单于,然后前往泰山举行封禅仪式,中途要巡查各国郡县,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在明年春正月回到长安出席并主持太子刘据的冠礼。
要知道,冠礼是男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而在皇室,冠礼的意义更为重大。
行冠礼,意味着男子从此正式成年,可以行使他能享有的一切权力。
当年,景帝身体不适,自觉命不久矣,担心幼主继位大权旁落,因此强撑病体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彻行冠礼,确保刘彻即位后能立刻掌权,不必被太皇太后、太后以新皇帝还未成年为名要求听政,甚至重蹈吕后覆辙。
所以,皇室男性的冠礼,尤其是太子冠礼,对太子而言是重要性仅次于继位登基、迎娶皇后的大事,具体操办的时候怎么铺张都不过分。
结果现在——
李令月熟悉的历史中,史书对戾太子刘据的冠礼记录已经很简略,冠礼待遇也远不如前后几代皇帝,没想到即将发生的太子冠礼还不如史书记述!
此外,由于夷安公主和陈昭平的婚期定在后年春季,因此,不仅两年前就已经被陆续送去封地的刘闳等三位皇子都会在明年春正月前回长安出席太子的冠礼,冠礼结束后刘闳还将长留长安,亲自监工姐姐夷安公主的新婚宅院的修建,直到夷安公主成婚。
“父皇当真对王夫人的一双儿女充满怜爱。”
李令月暗自感慨,同时敏锐觉察到刘闳从刘彻身上得到的每一分关爱都可能对刘据造成重大冲击。
毕竟,比起李夫人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婴儿,身为皇次子又深得父皇宠爱的刘闳更可能威胁刘据的太子地位。
虽然刘闳现在是齐王,可刘彻自己也是先做胶东王然后成为太子,何况齐地的富庶并不亚于胶东国。
一旦皇帝动了换太子的心思,任何限制都不会成为限制。
想到这里,李令月决定保持沉默,不做多余的事情惹刘彻多心。
……
……
清晨时分,长安城还未醒来,悠长的钟鸣已经响起,外臣们鱼贯进入大殿,向皇帝禀告发生在帝国境内的大事。
因为今天晚些时候要纳娶李婉君,刘据难免心情愉悦,看什么都觉得顺眼。
然而,一场意外打乱了原本的节奏。
派去匈奴王庭给乌稚单于送信的汉使归来,带回了一封血淋淋的回信。
汉皇帝陛下不要欺人太甚!
十一个大字,每个字都蘸满乌稚单于的愤怒。
“好!好!乌稚单于好脾气!”
刘彻冰冷地笑着,他知道乌稚单于不可能接受前往朔方城向汉帝国皇帝表示臣服的国书,但他没想到乌稚单于的回应竟如此激烈!
“他莫非真以为漠北决战后大汉虽然大胜却也元气大伤,无法再发动对匈奴的大规模袭击!”
“陛下息怒,乌稚单于此番挑衅显然是有所依仗,还请陛下冷静应对。”
朝臣们纷纷恳请刘彻不要贸然开战。
刘彻唇角抽笑,对刘据道:“太子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儿臣觉得乌稚单于态度傲慢应当教训,但是大汉如今针对西域,若贸然再对匈奴开战,恐怕……”
“恐怕力有不逮?”
“儿臣不敢。”
“你至今没有正式接触军政,只知道用兵劳民伤财,不知道妥协害处更大。”
刘彻捏了捏眉心,准备大朝结束后再由内朝继续商讨此事。
只是如此一来,刘据作为储君也要参加国事商议,无法如计划出席他为纳娶李婉君准备的仪式。
当然,对于皇家男性而言,任何与他们不存在血缘联系的女性本质只是他们的玩物和工具,即便纳娶仪式全程没有太子出场,被纳娶的女子和她的家族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但刘据是真心喜欢李婉君并且对她充满期待,不忍纳娶当日让她受委屈,又怕会议中途离开让父皇不悦,如此反反复复犹豫不决,只觉如坐针毡。
……
“太子哥哥有心事?”
趁着外臣们退朝离开,李令月小声问刘据。
刘据苦笑,不回答。
李令月:“可是为了李家女儿?”
“四皇妹怎么知道——”
“太子哥哥为纳娶李家女儿隆重准备,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惜……”
刘据有点遗憾。
国家大事和私人小事终究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李家女儿是名门女子,识大体懂道理,即便他因为国家大事耽误了今日的纳娶仪式,她多半也不会因此怪他。
如此想着,刘据最终在国事和私事之间选择国事为重。
但当他看到李广利这小人居然也能参加会议并且站在父皇身后时,心情顿时不受控制地糟糕起来。
李广利同样看到了刘据,唇角勾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
刘据:“……”
他很愤怒,可他不能发作,发作就会让李广利抓到错处,在父皇面前造谣诽谤!
唯有深吸一口气,忍住内心不悦,心情气候地迎接即将开始的针对匈奴单于的恶劣回应的军事对策讨论。
……
早在少年时,刘彻对匈奴的态度就是没有任何妥协余地的强势,如今几次胜仗打断了匈奴的半条命,怎么可能给匈奴好脸色。
乌稚单于的愤怒回复只会让刘彻的对策更加强势,恨不能立刻派霍去病去匈奴王庭将乌稚单于活捉带回长安。
但是很快,刘彻心中的理性就再次占据上风,笑容冰冷地表示:“既然乌稚单于不愿来朔方城见朕,朕只好将原定的御驾亲征的范围扩大到朔方城以北的边关,让匈奴人为他们单于的不谨慎发言付出惨烈的代价!”
按卫霍为刘彻制定的御驾亲征的计划流程,皇帝御驾抵达前会有将军提前率领大军扫荡周边,确保方圆百里范围没有任何危险,任何胆敢闯入百里范围的匈奴人都会被提前清查扫荡的大军斩杀!
所以,刘彻如今将御驾亲征的范围推到朔方城以北的区域,便意味着流窜生活在汉匈边境的匈奴人将因此遭受灭顶之灾。
除非乌稚单于能尽快冷静下来,主动来朔方城向汉皇帝“请罪”。
但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按照陛下的新计划,我们可能需要准备五支骑兵队伍进行御驾亲征前的清查扫荡。”
卫青在边境上方划了一条线:“每条线需要五千到一万骑兵。”
“你直接调六万骑兵负责巡查事宜。”
事关帝国尊严,刘彻不容许此次御驾亲征出现任何变数。
“喏。”
卫青接下命令。
刘彻又问霍去病:“如果乌稚单于不甘心,率大军出现在边境,试图威胁朕,小子可有自信生擒他?”
“陛下敢命令,霍去病就敢做到。”
“那朕可就从现在开始期待了。”
刘彻笑得很得意。
此次大张旗鼓的天子巡边御驾亲征,若是乌稚单于提前避开或是主动朝见也就罢了,如果胆敢率大军冒犯自己——
刘彻必让他明白羞辱大汉会有什么下场!
……
御驾亲征期间,随驾人员的来源构成、物资调配、派遣安排等等细节问题,一干人讨论到深夜才讨论出大概结果。
刘据听得头昏脑涨,为了在父皇面前留下好印象还不得不强打精神,等到宣布会议结束时,他感觉身体都快麻掉了,而年近半百的父皇却依旧精神振奋、毫无困倦表现。
刘据不由感到莫名的敬畏。
父皇登基至今已接近三十个年头,几乎每天都在通宵达旦处理国事,应付帝国内外的各种突发情况,带着国家度过一场又一场的可怕危机,如此高密度的生活节奏下父皇甚至还能抽出闲暇时间计划骑马打猎、写辞作赋、巡查郡国……
难怪父皇总觉得我不够优秀。
原来不是我不够优秀,是父皇太过优秀,优秀到即便我竭尽全力依然会被他嫌弃。
想到这里,刘据心情反而舒畅了。
起身与众人分别后,刘据来到等候已久的李婉君身边,看着灯火下有些胆怯又有些疲倦的女孩,柔声道:“我会好好对你的。”
……
……
乌稚单于虽是伊稚邪大单于的继承人,却没有继承伊稚邪大单于的强势和能力。
将痛骂汉皇帝欺人太甚的回信连同汉使一同送出王庭后,看着大帐外无忧无虑玩耍的匈奴孩童,他竟不自觉地后怕起来。
“为什么我就不能忍住脾气,写一份婉转一点的回信给汉皇帝?”
乌稚单于自言自语地说道。
毕竟,他从父亲伊稚邪大单于手中继承的匈奴帝国已不是先祖冒顿大单于时代的那个匈奴帝国,如今的他无法像先祖那样一个喷嚏就让长城以南的中原政权瑟瑟发抖。
何况,他们的匈奴帝国即便在全盛时期也没有像汉帝国那样建立完整的政治体制,整个帝国与其说是有固定疆域和组织架构的军事帝国不如说是由大单于的王庭和无数小王的部落构成的松散的流动的部落联盟。
一旦大单于的王庭不再拥有压制其他匈奴小王的绝对力量,匈奴小王们就可能产生野心,拒绝听从王庭的号令,甚至妄想取而代之!
而他居然在王庭力量已经严重削弱的当下不知死活地主动得罪汉帝国!
万一汉帝国皇帝借此开战,派遣将整个匈奴杀得人头滚滚的霍去病率领精锐骑兵突袭王庭,杀死他的臣民,俘虏他的家族,将他和他的孩子带回汉帝国都城,与如今被赐名金日磾、金伦的休屠王的两个儿子作伴……
“不行不行!必须立刻想出补救的办法!”
乌稚单于在他的王帐内走来走去。
突然,他闻到浓郁中带着一抹特殊的牛乳味道。
他循着味道找过去,看到他的一名汉人阏氏正在自己的帐篷里用汉帝国使者送来的名为茶饼的东西烹煮牛乳。
浅褐色的茶饼碎末将原本如天上的白云一样洁白的牛乳染上淡淡褐红,比牛乳更加浓郁醇厚又带着几分清爽甘苦的香味随着液体的咕咕沸腾四散飘出。
他看向女人:“这是什么?”
“长安最近流行的茶茗,用茶饼和乳酪加上盐和西域的香料烹煮制成。”
汉人阏氏拿起来自汉地的黑底红纹漆木勺,为乌稚单于盛一杯刚煮好的牛乳茶茗:“凉的茶茗不如热的茶茗好喝。”
“是吗?”
乌稚单于将信将疑地接过牛乳茶茗,一饮而尽,顿时被前所未有的清爽丰润感觉征服:“这味道……这……这……”
“茶的叶片在我们汉地是一种草药,可以解毒生津养生祛病,汉皇帝也时常喝茶的叶片熬出成的汤水养身体……”
汉人阏氏柔声细气地介绍着,她的身体在王庭,她的心永远向着汉帝国,她希望她的现任丈夫乌稚单于能和她一样爱上来自汉帝国境内的茶。
“它的味道确实很不错,混着牛乳吃下去也确实让我感觉很好,但是——”
“汉使者说,如果大单于去朔方城和汉皇帝见面,不仅汉皇帝会赠送大量茶饼给大单于,从明年开始,茶饼也会出现在边境互市。”
汉人阏氏试图说服乌稚单于,但也做好了激怒单于后被鞭打甚至杀死的心理准备。
然而,听完她的话,乌稚单于罕见地沉默了。
他看着这个女人,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嫌恶。
“单于——”
汉人阏氏以为性命不保,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你先别说话,回答我的问题!”
乌稚单于打断汉人阏氏的话,问道:“汉使者和你私下见面的时候,除了让你想办法说服我,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
“有没有说类似匈奴不服从汉皇帝的命令就要派大军踏平王庭的话?”
“没有。”
“真的没有?”
乌稚单于眯眼:“听说汉皇帝非常喜欢霍去病,他的儿子才刚出生就被汉皇帝强行加入汉皇帝的宗谱?有这件事情吗?”
“有。”
“霍去病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汉皇帝更加忠诚?”
“霍将军对陛下本就无比忠诚,陛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么……”
听完汉人阏氏的话,乌稚单于的心情更糟了。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点灵光!
他也许……或许……可以……
没错!
就这么办!
想通一切的乌稚单于大步走出汉人阏氏的帐篷,看着眼前荒芜的草原,回想漠南的丰美水草,突然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但做出如此卑微的决定并不是他乌稚单于的错。
早在他的父亲伊稚邪大单于被汉帝国的双璧率领大军从漠南赶到漠北又从漠北赶到此地的那一刻,匈奴帝国的衰弱命运就已经注定。
他将要做的事情不过是承认事实,接受事实。
……
……
汉皇帝御驾亲征匈奴,车驾还未正式出发,帝国已经沸腾。
众所周知,陛下擅长战略制定不擅长实际作战,此次突然御驾亲征匈奴,显然是确定如今的匈奴虚弱到没有还手之力,准备以大汉天子的身份宣布汉匈之间持续几代人的战争以汉帝国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第106章 匈奴和谈使者
“听说陛下原本只是让匈奴单于去朔方城见他, 可惜匈奴单于拒绝了。陛下一怒之下才宣布要御驾亲征。”
“这么丢人的事,谁做匈奴单于都不可能答应啊。”
“是这个道理, 不过我作为大汉子民还是希望匈奴人能答应!多威风啊!”
“大汉历代先帝看到陛下如此作为,一定也倍感欣慰!”
“可不是!”
……
虽然天子御驾亲征可能对国库造成重大负担,但陛下自继位以来,至今为止发动的,每一场对外战争都以胜利结束。
因此,百姓们看到陛下御驾亲征只会想到陛下此去标志着自高祖白登之围至今持续近百年的耻辱彻底成为过去、险些让大汉称臣的匈奴帝国即将正式臣服在大汉天子脚下、匈奴人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轻易越过边境骚扰大汉疆土……内心深处涌动有幸生在这个时代的骄傲与豪迈。
刘据也为父皇的离开感到由衷的高兴。
如此一来,接下来至少半年时间他都不必活在父皇的阴影下,战战兢兢揣摩父皇的心意。
更让刘据愉悦的是,李延年作为协律都尉带领乐府成员随父皇前往朔方城, 李广利却不在随父皇御驾亲征的队伍中——他担心李夫人和她腹中胎儿, 主动请求留下照顾妹妹。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刘据愤愤地想。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公开针对李夫人或是李广利, 毕竟,李夫人是父皇的宠妃,怀了父皇的孩子,万一李夫人因为李广利的事情受到惊吓失去孩儿, 他便会成为不忠不孝的罪人。
但他可以在李夫人生下孩子后找机会杀死李广利!
反正父皇巡边期间,国事依然送到父皇身边交由父皇处理,长安城内大小事务却由太子做主,届时,只要不伤及李夫人和她的孩子,他想怎么依律处置李广利都可以!
李广利其实也知道以自己如今和太子的恶劣关系,皇帝出巡期间不随陛下去边关反而留在皇宫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比起自身可能遭遇的危险,他更怕妹妹肚子里的龙胎遭遇危险。
只要妹妹平安生下陛下的皇子, 就算我因此死在太子手中,将来也能让太子为我偿命!
李广利暗暗想着。
他是生长在社会最底层的野草,他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才华,但他拥有比野草更韧性的狠毒与顽强。
敢让他妹妹的龙胎生不下来,即便那人贵为太子也要小心被他这条来自长安街头的野狗咬下一口肉!
目送皇帝御驾亲征匈奴的恢弘车驾浩浩荡荡离开长安的那天,刘据和李广利都露出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
……
不论是对汉帝国还是对匈奴,朔方城都是意义重大的存在。
时间暂时倒回到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
因为马邑之围(公元前133年)的无功而返,匈奴对汉帝国的欺压报复日益嚣张,不愿继续忍耐的年轻君主以李广、卫青、公孙贺、公孙敖四人为将军,各领一万骑兵出击匈奴,其中两路失败,一路无功而还,唯独卫青果敢冷静,深入险境,直捣匈奴祭天圣地龙城,取得胜利,史书称为龙城大捷。
从此,在抗击匈奴这件事情上,皇帝再也没了顾忌,只管放心大胆地提出战略构想,让卫青为首的年轻将军们为他实现。
而卫青也没有辜负刘彻的期望。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匈奴报复汉帝国,大举入侵上谷、渔阳,先攻破辽西,杀死辽西太守,打败渔阳守将韩安国,劫掠百姓两千多人。卫青率大军进攻匈奴盘踞的河南地(河套地区),采用迂回侧击的战术,绕到匈奴军的后方迅速攻占高阙,切断驻守河南地的匈奴白羊王、楼烦王同单于王庭的联系。而后,卫青又率精骑,飞兵南下,进到陇县西,形成了对白羊王、楼烦王的包围,最终夺得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
卫青为汉帝国夺得河套地区后,关于如何处理河套地区,朝堂一度爆发激烈争论,不少人认为河套地区虽然水草丰美但四周都是匈奴部落,难以驻守,应当放弃。
然而刘彻坚持认为必须将河套地区完整收入大汉疆域,于是派大量劳工前往河套地区,在随时可能发动反攻作战的匈奴人的瞪视下修筑朔方城,并设朔方郡、五原郡,从内地迁徙十万人前往定居,还修复了秦时蒙恬所筑的边塞和沿河的防御工事。
从此,匈奴骑兵再也无法轻易越过长城威胁长安,汉帝国却可以通过屯兵朔方随时监视、出击匈奴!
……
“时隔十六年,朕终于来到了朔方!在仲卿为朕夺回的土地上由朕亲自下令铸造的城市!”
看着逐渐出现在地平线尽头的宏伟的朔方城,刘彻不禁有感而发。
十六年前,他和卫青都还年轻,一个刚到而立之年,一个二十多岁,都处于男人生命中最有精力也最有梦想的时刻。
“朕能够在梦想准备起飞的时候遇上仲卿,是上天对朕的厚爱。”
不同于对待普通臣子的阴阳怪气,此刻的刘彻眼中闪烁的全是真诚,言语间也充满对往昔美好岁月的怀念与回忆。
与皇帝同乘的卫青闻言,真情叹道:“臣能在最好的年华遇上陛下、为陛下成就梦想,何尝不是被上天厚爱?”
“朕相信,千百年以后依然有人传唱朕与仲卿这一生的相遇相知相许!而后世的无数帝王也会渴望如朕遇上仲卿那样遇上只属于他们的仲卿。”
说到这里,刘彻脸上流出一抹疲惫。
再怎么自信满满自诩精力充沛,他终究已经苍老,是个年近半百的老人。
好在此时浩浩荡荡的御驾亲征队伍已经抵达朔方城下,定居朔方城的百姓们——无论汉人还是匈奴人,听说皇帝陛下亲临朔方城,纷纷穿上节日的彩衣,跪在道路两旁。
车銮缓缓进入朔方城,刘彻看着跪在两旁的百姓,发现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匈奴人装扮:“这是怎么回事?”
“朔方城自建成以来,便常有匈奴人驱赶牛羊前来,请求定居,”卫青道,“本地郡县认为他们自愿归顺大汉,又何必把人赶走?”
“他们进入朔方以后可有抛弃匈奴习俗,从汉俗、说汉语?”
“年迈的匈奴人无法抛弃匈奴习俗,但年轻的匈奴人定居朔方城后不久就生活习俗与汉人相差无几。”
“这样倒也不错。”
刘彻对匈奴人主动归顺后依从汉俗、学习汉语的态度表示满意,随后补充道:“这里虽是帝国边疆,气候苦寒,物产贫乏,但对百姓的教化绝不能因此有所疏忽遗漏!尤其是对那些主动归顺大汉的匈奴人!要让他们彻底抛弃匈奴习俗,融入大汉,成为真正的大汉子民!”
“喏。”
……
天子车驾之后是公主的车驾。
隔着面纱,李令月凝视着这片土地,感受着两世都主要生活在长安的自己从未有机会体会的独属于草原的粗犷和凌冽。
“不要轻易吹风,对身体不好。”
霍去病提醒李令月。
李令月知道他担心自己,笑道:“都已经好生将养了小半年,怎么可能还吹不得风。”
“但是——”
“鹏儿也想好好看看这些地方。”
李令月拿孩子挡霍去病。
“你怎么……”
霍去病无奈,直到当他看到妻子怀中的长子此刻竟然真用对一岁婴孩而言太过专注认真的眼神打量着朔方城时,神情顿时变得严肃。
一直以来,他都坚信鲲鹏转世是朝臣为迎合皇帝喜好结合特殊的天象编造的谎言,直到看到儿子此刻表现出的严肃专注,心中终于产生了一点迟疑。
或许,这个孩子真的生来就背负着一些东西,一些特殊的天命。
当然如果孩子长大以后泯然众人,他也不会感到失望,顶多有点遗憾。
毕竟,霍光与他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却完全不懂调兵遣将,舅舅的三个儿子也同样没能继承舅舅的天赋。
……
……
冗长的队伍穿过朔方城,抵达离宫。
因为此地靠近匈奴,即便有六万骑兵提前驻扎,卫青与霍去病到达离宫后依然亲自部署并检查离宫的周边,确保万无一失。
刘彻享受地听着离宫外如奔雷般响个不停地马蹄声,目光落到女儿身上:“姣儿——”
“父皇又想带走鹏儿?”
李令月假装不同意,牢牢抱住儿子。
刘彻见意图被当场拆穿,尴尬地表示:“朕怎么可能……朕是……定居朔方城的匈奴人为了表示臣服,向朕进献多件礼物,其中有几个小玩意看着不错,朕想赏赐给你和鹏儿。”
“什么小玩意?”
李令月来了兴趣。
刘彻命中常侍端上定居此地的匈奴人进献汉皇帝的礼物,全是各种样式的黄金饰品,其中不少饰品表面装饰着龙,因为匈奴人和汉人一样以龙为神灵图腾。
“这个黄金云龙步摇发冠簪,朕觉得不错,很适合你。”
刘彻挑出发冠簪,递给李令月。
李令月见状,接过发簪:“谢父——父皇!你!”
原来,刘彻竟在她放下孩子双手接发簪的时候把孩子搂到怀中!
“朕还有一件小东西准备给他戴上。”
刘彻脸皮厚,理所应当地拿起盘上的黄金小挂件,挂在襁褓上:“这是匈奴祭祀在举行祭天仪式时佩戴的装饰。”
“它的花纹和父皇赐给女儿的发冠簪——”
“很像,对不对?”
刘彻得意地对女儿介绍道:“这个发冠簪是匈奴工匠为祭天金人特别铸造。传说匈奴祭拜的龙神化为人形是个头戴云龙步摇发冠的美貌绝伦之人,所以金人铸造完成后还要额外铸造一顶云龙步摇发冠,祭祀的时候戴在祭天金人头上。”
“想不到匈奴人也有这么丰富浪漫的想象。”
李令月有点意外。
在她前世生活的唐朝,曾经雄踞北方的匈奴早已消失在历史中,在匈奴之后成为草原霸主的柔然、鲜卑等民族建立的帝国也烟消云散,横在大唐边境的突厥帝国虽然与其他崛起于草原的游牧民族一样逐草木而居,毕竟不是真正的匈奴后裔,风俗、信仰都与汉帝国时期的匈奴完全不同。
“回禀公主殿下,根据我们父子搜集佐证,匈奴人很可能和大汉子民一样是黄帝后人。”一旁的司马谈突然插话。
“黄帝后人?”
李令月想起《史记》中对于匈奴的来历记叙:“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也就是说,按司马迁的考证,匈奴人的先祖是夏王朝遗民,商汤灭桀后,夏朝移民被迫迁徙并在迁徙过程中融合了原本居住在草原的游牧民族,以及月氏、楼兰、乌孙等西域各小国的人,最终成为匈奴。
所以,如今的匈奴即便生活习俗与中原完全不同,却还和中原一样尊奉祖宗,以龙为神灵图腾,效仿秦始皇铸造金人用于祭祀。
想到这里,李令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或许有一天,匈奴人会重新成为汉人。”
“姣儿认为匈奴人将来可能成为汉人?”
刘彻流露出明显的兴致:“长安的迂腐儒生们时常诽谤朕,认为朕安置主动投降大汉的匈奴部落是以大汉百姓的心血滋养匈奴的强盗。尤其是汲黯,他活着的时候每次碰到这种事情都是明知朕不会听还要故意说出来惹朕不开心。但是朕不认为朕的措施有问题。”
“父皇宽容对待主动投降大汉的匈奴部落的措施怎么可能有错?”李令月道,“父皇派将士击杀匈奴,因为匈奴百年来一直为祸大汉,劫掠大汉子民,抢夺大汉财物,占领大汉的土地,但如果匈奴百姓主动归顺大汉,遵从汉人习俗、使用汉人语言、学习汉人经典、忠于大汉皇帝,他们便不再是匈奴人而是汉人,自然能够得到大汉的主人的爱护。”
“你说得很对,朕确实是这样想的。”
刘彻眯着眼睛轻打节拍:“朕希望有一天,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四海之内,八荒之地,皆为汉臣。不管是匈奴人、大宛人、月氏人、乌孙人、南越人……在朕的梦想中,所有人都将只剩下一个身份,汉人!写汉字说汉语穿汉服从汉俗的汉人!”
“父皇的梦想一定会实现!”
李令月脱口而出。
刘彻抱在怀中的婴孩也在此时突然咿咿呀呀地喊出声音,仿佛在回应皇帝关于天下的宏伟梦想。
看到至亲之人都真诚认同自己,刘彻不由露出欣慰笑容。
……
……
为了保证皇帝御驾亲征巡查朔方期间绝对不发生意外,早在皇帝车銮抵达前,卫青已经派了六支骑兵对朔方周围数百里进行清查扫荡,如今又和霍去病亲自检查离宫周围的戍守安全工作,可谓是万无一失。
结果——
两人完成工作准备回离宫,突然看到前方尘土沸腾,一支至少千人的精锐骑兵队伍打着匈奴王庭的旗帜朝离宫方向冲来。
“怎么回事?”
卫青顿时神色警惕。
霍去病:“舅舅不必担心,我亲自前去查看。”
闻言,卫青道:“陛下正在离宫休憩,不要惊扰他,确定这些匈奴骑兵来意后,把他们带到一百里外的地方处理。”
“喏。”
“还有,注意安全。”
“舅舅放心。”
霍去病上马,领着禁军精锐朝突然出现的打着匈奴旗帜的骑兵队伍冲去。
“来者何人!可知道此地乃大汉皇帝离宫!擅入者杀无赦!还不立刻停下!”
喊话的同一时间,随霍去病行动的禁军精锐已经环首刀亮出刀锋、利箭压上弓弦、强弩纷纷装满,随时准备格杀这支突然出现在大汉皇帝离宫范围的匈奴骑兵队伍!
“不要!不要动手!”
听到喊话,匈奴骑兵那边传来求饶的呼喊,紧接着,整支队伍停了下来,队伍中走出一个穿汉地服饰的匈奴青年。
这个明显出身不凡的匈奴青年走出匈奴人的骑兵队伍后,立刻摘下表面镶嵌着宝石的佩刀和弓箭等武器,扔在一边,走到距离霍去病不到一丈的近处,对马上的霍去病行鞠躬礼:“我是乌稚大单于的使者,大单于派我来汉皇帝离宫向汉皇帝问候。”
“是吗?”
霍去病眯眼打量自称乌稚单于使者要求见皇帝陛下的匈奴男子。
后者感受到霍去病的不信任,忍着颤抖的寒意,解释道:“大单于经过谨慎考虑,决定来朔方城与汉皇帝陛下见面,我是大单于的使者,也是他的侄子,我的祖母是你们汉皇帝送到匈奴王庭的和亲公主。”
“你的祖母是和亲公主?”
得知匈奴青年是和亲公主的后代,霍去病看他的眼神有了几分和善。
“正是。”
匈奴青年取出祖母留给他的一方私印,双手奉给霍去病。
霍去病接过玉石私印,果真是景帝年间嫁到匈奴的刘氏宗室女的物品:“乌稚单于真打算来朔方城和陛下见面?”
“大单于愿意承认汉皇帝陛下对匈奴的胜利,希望通过在朔方城的这次见面让汉帝国和匈奴帝国从此再无战争。”
“这是他的梦想?”
霍去病唇角冷笑。
匈奴青年也知道霍去病不信这番话,非常勉强地挤出笑容:“大单于是这样对我说的。”
“好,你随我入宫觐见皇帝陛下。”
说话间,霍去病身后有随从牵出一匹马,请自称和亲公主后代的匈奴青年使者上马,与骠骑将军同去离宫觐见皇帝陛下。
匈奴青年带来的上千骑兵安静地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
……
“陛下!冠军侯从外面带回了匈奴使者!”
中常侍小碎步来到正和女儿下棋、逗孩子的刘彻面前,激动地禀告道。
“匈奴使者?”
刘彻诧异,“他不是和仲卿一起巡查离宫周围的戍守警戒吗?怎么突然带回匈奴使者?”
“陛下,这件事情——”
中常侍正要解释来龙去脉,霍去病已经出现在刘彻的视野:“父皇!”
“怎么回事?赶紧给朕解释一下!”
刘彻催促霍去病。
霍去病拿出匈奴青年给他的汉帝国和亲公主的玉石私印,交给刘彻:“父皇,匈奴使者自称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奉乌稚单于命令前来。”
“他想干什么?”
“乌稚单于有意来朔方城见陛下,正式承认大汉对匈奴的全面胜利。”霍去病道,“他期盼这次见面后两国从此边境和平、再无兵戈。”
“他想得很美。”
刘彻嘲讽乌稚单于。
倒不是刘彻不信乌稚单于的和谈诚意,而是匈奴的制度和汉帝国完全不同,即便乌稚单于真心祈求和平,愿意臣服大汉,匈奴境内的无数小王和他们的部落也不会因为乌稚单于是匈奴大单于就服从他的命令,遵守即将签订的以承认汉帝国对匈奴的全面胜利为前提的两国和平协议。
不过即便如此,刘彻也还是收下和亲公主的玉石私印,并接见这个汉名刘故的匈奴使者。
……
因为是和亲公主的后代,刘彻见到匈奴青年后允许他坐在近处,细细端详他的面容,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刘姓宗室女的痕迹。
可惜,刘故只有眼睛依稀有几分刘家人的痕迹,其余都是典型的匈奴样貌。
刘彻不免感到惋惜,问:“刘故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得?”
“是祖母,祖母说她几乎每天都会梦见故乡长安,但她注定埋葬在匈奴草原,”刘故露出悲伤神色,“于是她为我父亲取汉名刘故,我父亲又把这个汉名传给我,希望我或是我的后代有一天能回到祖母的故地,将她的私印交给汉皇帝,告诉汉皇帝,宗室女刘晨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忘记自己是汉人,依然忠于大汉忠于陛下。”
刘彻动容,问道:“她死后葬在哪里?”
“葬在漠南,一处能够看到长安的高山上,”刘故道,“那里也是几乎所有汉家和亲公主的葬地,她们生不能返回故乡,希望死后可以化为魂魄回到汉地。”
第107章 汉皇帝VS匈奴大单于
“匈奴的漠南如今归属大汉, 朕也算是把她们都带回了家。”
刘彻感慨中带着几分欣慰。
刘故闻言,神情却难免有几分复杂。
毕竟, 他的祖母是汉家公主,他的父辈却是匈奴王族。从小在匈奴王庭长大的他,内心必然偏心匈奴。
短暂的不适后,刘故再次重申乌稚单于将要来朔方城和汉皇帝陛下和谈一事,并表示希望此次和谈能够给匈奴帝国和汉帝国的人民都带来长久的和平,期盼汉皇帝能够扩大边境互市的规模,放宽交易物品,允许匈奴人通过互市获得更多的汉地出场的各类物品,匈奴人愿意用包括黄金、被掳掠来匈奴的汉人、优质的牛羊牲畜交换。
“增加互市若能让两国百姓都得到更好的生活与长久的和平, 朕自然不会不允许, 但是乌稚单于他有能力压住其他匈奴小王、维持与朕的和谈内容吗?”
“大单于会尽自己的全力保证和谈内容一一兑现。”
刘故尽自己所能地试图说服刘彻。
刘彻笑了笑,命人取出乌稚单于当日的回信:“刘故, 你老实告诉朕,匈奴境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乌稚单于仅用月余时间就彻底改变对朕和朕的大汉的态度?”
“汉皇帝陛下多虑了,匈奴王庭和帝国境内近来没有发生任何异常。”
刘故维护乌稚单于, 不肯说出真相。
“是吗?”
刘彻不信。
不过既然刘故这个使者什么都不肯说,他也不勉强,款待一番后又给刘故发了包括丝绸、纸张、茶饼在内的大量封赏,让他带回匈奴王庭,证明汉皇帝接受匈奴单于的和谈建议,将在朔方城短暂停留,等待乌稚单于的到来。
“谢汉皇帝陛下恩赐。”
刘故领受赏赐, 准备带着赏赐的物品返回匈奴王庭。
这时,刘彻看着刘故献给自己的景帝朝和亲公主刘晨君的玉石私印, 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喊住刘故,问道:“匈奴王庭有多少人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又有多少人还保留着大汉和亲公主的私印?”
刘故想了一下,回答道:“匈奴王庭有至少百人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但只有少数人留着大汉和亲公主的私印或类似物品。”
“乌稚单于若有诚意与朕和谈,他来朔方城时要把这些东西也一并送过来。”刘彻道,“此外,大汉和亲公主后代有心念大汉、想携带家人归附大汉者,乌稚单于不得阻拦。”
“汉皇帝陛下,您这个要求——”
刘故的脸色非常难看。
刘彻:“做不到?”
“我一定把汉皇帝陛下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大单于。”
刘故痛苦地说着,带着汉皇帝的赏赐返回匈奴王庭。
刘彻拿起刘晨君的私印,情真意切地对周围人道:“朕要把大汉和亲公主留在匈奴的东西都收回来,让它们代替它们无法回归的主人接受香火祭祀供奉。”
“陛下——”
被皇帝的真情感动,在场的人不论男女都潸然泪下。
“这些都是她们应得的,”刘彻道,“所有为国家牺牲者,不论男女都应当得到国家的感谢和祭祀。”
“陛下英明!”
……
……
乌稚单于收到汉皇帝刘彻的回复,脸色像春天的草原一样五彩缤纷。
“汉人皇帝真是一寸便宜都不放过!”
乌稚单于愤愤道。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询问刘故:“你这次去朔方城,可有观察汉军情况?”
“看到了一些。”
“如何?”
“军纪军容非常,不是匈奴可比。”
“他们的马匹情况如何?”
这是乌稚单于最关心的一点。
传闻,汉帝国现任皇帝自继位以来连续对匈奴发动大战,虽然战果丰硕,却也几乎耗尽国内所有的马匹,已经无法再对匈奴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所以漠北决战后,汉皇帝不再对匈奴发动大规模战争,而将用兵重心放在西南方向,同时以河西为据点不断向西域蚕食扩张,与匈奴争夺西域小国的归属权。
“回大单于,我在离宫见到的汉军精锐使骑的马全部品相不凡,膘肥体壮,还装备了一种名为马蹄铁的东西,踏足姿态骄傲、声音响亮。”
回想与霍去病率领的禁军精锐见面的时刻,刘故的后背依然会冒出冷汗。
“汉军竟然如此……”
乌稚单于再次陷入沉思,随后问道:“汉皇帝身体如何?”
“汉皇帝陛下虽已年近半百,但依旧精神矍铄,双目有神。”
“年近半百居然还如此有精神……”
乌稚单于脸色很难看:“那他的将军们呢?尤其是卫青!卫青的身体情况如何?传言卫青最近几年一直生病,这事是真的吗?”
“我没能在汉皇帝的离宫见到卫青本人,但听汉人的意思,他们的大将军近来身体很不错,经常亲自检查离宫的戍守安全情况。另外,我见到了霍去病,他比我想象中更年轻也更可怕,与他目光对视的时候,我会感到由衷的恐惧。”
“霍去病身上有天神庇护,你感到害怕很正常……”
乌稚单于又愤怒又羡慕地说道。
刘故也跟着叹息起来,然后想起一件事:“大单于,我在汉皇帝那边还见到了冠军侯的儿子,那小孩明明不到一岁大,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但当他睁大眼睛看我的时候,我居然会有胆寒的感觉。”
“因为他是霍去病的儿子吗?”
“应该是这个原因……”
刘故努力为自己的不适找合理的解释。
乌稚单于也有类似的想法。
但如果孩子的生而不凡与他继承的刘卫霍血统有关,那他成年以后岂不是——
想到这里,乌稚单于的情绪更加慌乱了。
“难道说上天真的已经抛弃我们?!”
……
……
匈奴大单于派使者去朔方城离宫见汉皇帝并且表示要亲自来朔方城与汉皇帝见面和谈的消息经过大汉的刻意扩散,很快传到西域各国耳中,尤其是楼兰这类有部分疆域落入汉军实际掌控的靠近河西的西域国家。
“看样子,我们也要选派使者去朔方城见汉帝国的皇帝陛下了!”
“匈奴大单于亲自前往,我们只是派使者前去未免显得有点……但是国王不能轻易离开他的国家……”
“太难了!夹在汉帝国和匈奴帝国之间的日子真是太难了!”
“要不派王子亲自率领使团前往朔方城觐见汉帝国皇帝陛下?”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小国生存艰难啊!”
“听说汉皇帝陛下喜欢产自乌孙和大宛的马,我们若是能献上宝马,一定会得到汉皇帝陛下的欢心!”
“……”
一通窸窸窣窣过后,西域各国纷纷以本国王子、公主为使臣,带着国内的好马、美女、歌舞艺人以及各类精美稀奇的物产,浩浩荡荡来到汉帝国,经过河西后,在汉军的沿途护送下来到朔方城。
此时,匈奴大单于亲率的队伍也已经抵达朔方城附近。
西域各国使团看到匈奴大单于的队伍在朔方城附近搭建的临时王庭,无不瑟瑟发抖又庆幸自己做出正确的决断。
而乌稚单于得知西域各国派遣豪华使团来朔方城朝见汉帝国皇帝,长叹一声,感慨道:“果然,天命在汉人这边!”
另一边,刘彻得知不仅乌稚单于亲率队伍来朔方城和自己面前,西域各小国也派遣使团带着大量礼物来朔方城朝见自己,龙颜大悦,笑道:“朕要把这些西域小国的使者也带去泰山参加朕的封禅礼!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泱泱大国!什么是千古一帝!”
“陛下英明。”
侍中们纷纷附和。
连成天为满足刘彻如流水般庞大的金钱开销而绞尽脑汁的桑弘羊此刻也是痛苦之余更感到由衷的快乐。
毕竟,这件事若能办成,必定会留在史册被千古传诵!
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能分享这份千古荣耀,为这件事提供金钱支撑的桑弘羊的名字自然也不可能漏掉!
将以史官身份陪同皇帝登泰山封禅并以文字记录下整个封禅过程的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亦是如此心情。
……
经过大汉史官和匈奴巫师的反复推演计算、讨论,汉皇帝陛下和匈奴大单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地点、时间等终于确定。
三天后,在大单于的临时王庭和汉皇帝的离宫的正中位置,工匠们日夜赶工,搭出一座五米高九丈宽的大平台,平台表面装饰着精美的丝绸和罕见的兽皮以及西域各国献上的五彩宝石、玉石等物,富丽堂皇,宝光四射,仿佛神仙居所。
看到汉人工匠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搭建如此宏伟辉煌的建筑,乌稚单于心中最后一点的不甘也彻底熄灭了。
在汉帝国的强大面前,即便他这一代的匈奴不低头,将来的匈奴也会不得不向汉帝国俯首称臣。
连续失去漠南、漠北不得不远遁的匈奴在和汉帝国的对抗中已经彻底失去获胜可能。
汉皇帝刘彻,不愧是一代雄主!
输给他,一点都不丢脸!
……
当匈奴单于和一干西域小国王子们因为汉帝国表现出的雄厚实力而感慨汉皇帝不愧是一代雄主时,他们口中的一代雄主却在离宫中因为连续三局输给女儿气得要掀桌子耍赖!
“朕都一把年纪了,你就不能让让朕!”
“可是我昨天连着让了五步好不容易让您赢棋,您也很生气,怪我不该故意让你赢。”李令月直言,“所以我今天一步都不让。”
“你——”
刘彻恼怒,拉着卫青道:“还是仲卿对我好,每次下棋都能让朕赢又不会因为让得太明显而让朕感到不舒服。”
“那是因为舅舅每次都要花平时至少十倍心力帮父皇赢。”
霍去病看不下去,说出真相。
刘彻:“……”
虽然他早就知道真相是什么,但被霍去病当面点名还是会感觉有点脸皮挂不住,假惺惺地对卫青道:“下次下棋只管赢朕,不用顾忌那么多。”
“陛下,你确定?”
卫青不信。
刘彻干笑道:“朕什么性子,仲卿你是最清楚的。”
卫青闻言,淡然道:“正因为清楚陛下的性情,所以青才有此一问。”
“……”
这下子,刘彻的脸皮彻底挂不住了,发泄一般从宫人手中抢过婴孩,指着圆润饱满的小脸蛋道:“还是你最懂得让朕开心,将来陪朕下棋的时候也一定每次都让朕开心,不像你的爹娘,表面对朕无比孝顺,其实心里笑话朕是个下臭棋的!”
“父皇,你胡说什么!霍哥哥和我才没有——”
李令月生气闹情绪。
“你敢发誓霍去病他从来没笑话朕只会纸上谈兵吗?”
刘彻气急败坏。
李令月看向霍去病。
后者悠然道:“父皇日理万机,难免擅长谋划不擅长实战。”
“……这话也就从霍去病你们嘴里说出来,朕不会生气!”
说完,刘彻又开始搂着小孩絮絮叨叨,反复要求孩子长大后不要像亲爹那样当面顶撞自己,就算看不上自己好不容易想出的军事计划,也要像卫青那样保持笑容……
看着皇帝至今耿耿于怀的模样,卫青忍不住想起刘彻当年满未央宫追着霍去病要教霍去病学兵法却被霍去病以古兵法过时无用为由婉转拒绝的狼狈,内心深处开始暗暗期待孩子长大后可能出现的情况。
……
……
汉帝国皇帝和匈奴帝国大单于会面的日子终于到来。
为了这注定载入历史并被后世史官浓墨重彩书写的时刻,刘彻特意穿上最隆重的祭天大礼服,乌稚单于也戴上历代大单于只在举行祭天仪式时才会佩戴的龙纹金头冠。
伴着李延年呕心沥血熬夜写成的恢弘合奏,刘彻在卫青、霍去病的陪同下走上高台,与同样在左右贤王的陪同下从另一个方向走上高台的乌稚单于在高台正中位置相遇。
“终于见面了。”
见面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道,一个用汉语,一个用匈奴语。
随后,两位至高无上的帝国君主相对坐下,各自的两位陪同人员也相对而坐。
紧接着,为记录这次盛会而跟随出席的史官、随时为君主记录核算合约条款内容细节的财政官员、君主遇上刁难时出面为君主争辩的辩论人才……如此林林总总数十人,全部坐在各自君主身后。
其中,汉帝国的人员中有两位华服女子。
她们显然是汉帝国皇帝最为器重信赖的女性,以至于被允许参加今日会议,其中一人甚至可以坐在冠军侯身旁,另一名女子的位置也高于寻常汉帝国官员,与负责记录此次盛会的汉家史官的位置并列。
匈奴一方暗暗想着,不少人都偷偷打量两人,试图找到两名女子得到汉皇帝陛下的器重的缘由。
可惜两名女子恪守汉家女子出门遮面的传统,面容用最近十几年开始流行于长安的名为帷帽的表面装饰着垂丝珠翠和半透明丝绸的帽子遮得严严实实。坐在汉皇帝对面的他们只能通过女子高挑优雅的身形、露出帷帽的如云发髻和风吹丝绸翻飞时露出的惊鸿一瞥想象她们的美丽容貌。
就在匈奴这边浮想联翩的时候,为参加今日盛会特意赶来的西域各国的王子贵族们也鱼贯走上了高台。
他们的位置设置在最外围,距离高台边缘不过半丈,正如他们的国家在汉帝国和匈奴帝国的碰撞中的一贯地位——左右摇摆、任大国摆布。
……
所有人员坐定。
正式开始前,乌稚单于向刘彻敬了一杯酒。
并非他甘心臣服刘彻,而是——
论身份,刘彻与他的父辈伊稚邪单于平辈;论实力,如今的匈奴帝国早已不复当年,各方面都被汉帝国压着打。
刘彻接受了乌稚单于的敬酒,但没有喝。
他站起身,高举酒杯,向列祖列宗宣告自己取得的胜利,然后将酒水洒在地上,把这杯酒正式献给汉家历代先祖和所有牺牲在抗击匈奴战斗中的汉家儿女。
乌稚单于静静地看着,沉默中带着一点释然。
随后,两位君主分别代表自己的国家开始正式对谈。
详细的条例内容早在今日的正式会面发生前就已经交给双方的官员进行洽谈讨论,如今不过是把讨论的结果公布天下,同时正式签署和约。
所以,皇帝和单于的对谈整体上进行得非常融洽,只是对话两边都是君主,并且这两个国家曾经长期敌对,即便如今面对面谈话,言辞中也难免夹枪带棍,暗藏无数锋芒。
好在刘彻从来不在争论这件事情输给任何人。
何况此次和谈的基础是大汉帝国对匈奴帝国的绝对军事、经济优势。
乌稚单于即便心中有无数不甘,当他出现在高台另一端的那一刻,他和他的匈奴帝国就已经彻底输掉!
[果然,战场上无法得到的东西,谈判桌上更不可能得到。]
沉寂很长一段时间的系统再次在李玲月耳边发出感慨。
李令月没有回应它,但认同它的观点。
匈奴人已经彻底地认输,此刻发生的所有口舌之争本质是最后的垂死挣扎。
刘彻显然也知道这点。
权术经验极其丰富的他兴致盎然地玩弄着恼怒却又不得不屈服的乌稚单于,以后者的痛苦为快乐之本,并且每次都能在乌稚单于被他的嘲讽逼到濒临崩溃前停止。
等到会谈接近尾声时,不仅乌稚单于输得心服口服,随乌稚单于出席这场盛会的匈奴王庭贵族们也都输得心服口服,深切意识到汉帝国能在短短二十年时间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逼得远走大漠,因为汉帝国拥有卫青、霍去病的两柄利剑,更因为汉帝国的皇帝本身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
输了!
彻底地输了!
心服口服地输了!
乌稚单于沮丧地想着,情绪有些低落。
此时会谈已持续了三个时辰。
李令月凑到刘彻耳边,细语一番。
刘彻听得眉飞色舞,让女儿立刻去办。
李令月得到刘彻的允许,抬手击掌,随着优雅的乐声,两队宫装奴婢走上高台,端着精心准备的用中原、草原、西域等多地食材制成的美味,送到两边君主面前。
“这些是——”
乌稚单于知道汉地物产丰富、汉人饮食考究,但汉公主准备的食物也太——
三道大菜是烧象鼻、蒸熊掌、炙驼峰,主菜食材分别来自西南、东北和西北。
十多道配菜则以鹿、狸、羊、鸡、兔、鹑、鱼、虾等中原食材入烹,配料中除常见的菜蔬搭配之物,还有一种名为豆腐的外表纯白如雪、整齐方正之物。
最后三个盘子上装的是汉人使用米、面、枣泥、芝麻泥、绿豆沙、红豆沙、蜜糖桂花等做成的十多款花草鱼鸟兽虫外形的米糕、烤饼、炸糕、蒸糕,每一件糕品的造型都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如此琳琅满目的美食,莫说初次见识的匈奴人和西域人,连刘彻也感觉大开眼界,大饱口福,随后又马上骄傲地表示:“朕的公主为今日准备了一些粗糙食物,单于可还满意?”
“汉公主心思细腻,竟能集合如此多的美味制成如此别出心裁的美食。”
乌稚单于发出由衷的感叹。
这些菜不仅精彩纷呈、美味异常,更向品尝它的宾客暗示汉家具备非比寻常的实力,所以能在极短的时间将如此多的来自中原、西南、草原、西域等不同地方甚至及不同时节的珍贵食材运到朔方城,制成美味佳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大单于若是喜欢我准备的食物,可以时常来长安做客。”
李令月“盛情”邀请。
乌稚单于直接不予回应。
他是草原的大单于,不是长安的囚徒!
李令月猜到他的反应,淡然一笑,随即向宾客们介绍此次宴席所用材料中最为不起眼但也最特别的三样:可以秋冬播种春夏收获的不畏苦寒的越冬小麦,在贫瘠的土地耕种还产量可观的土豆,种子浸泡磨成豆浆后能做成豆腐的菽豆。
第108章 科举制的雏形
中原还处于春秋战国的时候, 西域各国就已经把小麦作为主食了。
所以,匈奴赶走月氏成为西域的实际主人后, 西域各国每年都必须向匈奴帝国缴纳大量小麦,而当匈奴被汉帝国驱赶到水草荒芜的大漠以西地带后,西域各国每年必须向匈奴帝国缴纳的小麦等作物的数量跟着翻倍了。
如今,参加和谈的西域各国的王子贵族们从李令月口中得知大汉境内也大规模种植小麦,且汉人种植小麦的技术更好、口味更优、亩产更高,将小麦制作成面粉后也不只是将它们烤成饼或做成糊,而是搭配盐、香料、果干、菜蔬、牛羊肉做出名为面条、蒸饼、油饼、馄饨、饺子等口味绝佳的食物,对大汉顿时多了几分真心的认同和向往。
土豆和用菽豆做成的豆腐制品则结结实实给匈奴人带来了震撼。
因为生活区域极其寒冷又贫瘠,匈奴帝国还是无数个松散的草原小部落的时候, 人们就不得不世世代代以放牧为生。
相对于定居农耕生活, 定期迁徙的放牧生活是那么的艰苦又不稳定,何况草原上到处都是危险的狼群, 冬天还时常发生可怕至极的白灾、黑灾,牛羊大片大片的冻死、饿死、渴死,牧民即使侥幸没冻死也会饿死。
因此,匈奴人要活下去, 就必须劫掠周边,而谷仓里堆满粮食的中原人是他们最好的劫掠对象。
事实上,匈奴人每次越过边境不仅抢夺食物和财富,也会抓走生活在边境的青壮年。他们抓走青壮年并不仅仅因为他们需要奴隶,更因为他们也想过上稳定的生活——他们多次强迫劫掠来的中原人为他们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可惜草原的环境太恶劣,即便开垦成功也很难获得收成, 往往一场寒潮过后,大部分作物都冻死了。
如今得知土豆居然在极寒环境中也能正常种植并且取得不错的收成, 用菽豆做成的豆腐拥有类似牛羊乳酪的口感,匈奴人难免心动。
能够在石头搭建的房子里过稳定的生活,谁又愿意世世代代逐水草流浪?
乌稚单于更是心思驳杂。
他深知和汉皇帝的这份和平协议一旦正式签订,匈奴境内必定有为数不少的部落站出来反对他,匈奴帝国可能因此分裂。
所以来朔方签订合约,对乌稚单于本人而言是风险极大的事情。
但是现在,被告知匈奴人以后可以通过互市等手段从汉帝国得到小麦、土豆和菽豆甚至学习汉地的种植技术的他突然不再害怕。
向汉皇帝低头称臣,失去的是虚无的祖宗荣光,换来的可是匈奴人民世世代代的幸福!
那些看不见世界正在改变的顽固家伙们要骂他就只管骂吧!
千秋万代以后,这些谩骂他、背叛他的逆臣都和他们的名字一起化为尘埃随风而去,人们却依然记得乌稚单于的名字,将他视为改变匈奴历史的伟大单于!
……
乌稚单于为首的匈奴大贵族们的情绪变化,李令月全部看在眼里。
刘彻更看得无比透亮。
女儿这一桌餐食不仅完美体现了大汉的富庶和强大,也让参加今日和谈的包括匈奴在内的所有国家都看到了未来完全由大汉主导的全新时代的璀璨光芒。
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但当新时代的主导者。
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被称为天子!
“乌稚单于,请尽情享用朕的女儿为诸位准备的美食。”
“自然。”
想通一切的乌稚单于露出毫无勉强的笑容,略带生硬的拿起汉人餐具,享受汉人公主精心准备的食物。
更让参加此次会议的匈奴、西域各国都想不到的是,当他们以为主菜、配菜、糕饼就是这次餐饮的全部时,汉公主居然又让六个大汉抬上一个被汉人称为冰鉴的巨大的青铜器物。
器物打开后,露出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山,冰山做成地图形状,从大月氏到东海、从漠北到越九郡,整个冰地图以乳酪制成,上面浇了蜂蜜,乳酪中加了果肉、果酱,入口后冰甜回甘,清爽丰盈,美味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现在是秋天接近冬天,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但还没到河面结出厚厚的冰的时候,汉帝国究竟用什么手段居然能用冰雪搅拌乳酪做成食物,又混入最新鲜的果肉、果酱……”
被乳酪酥山的美味和隐藏在美味之后的强大力量震惊,宾客们越发敬佩和恐惧汉帝国了。
李令月这次却不给他们解释缘由,乳酪酥山分食完毕后,宫人现场烹煮茶茗、歌姬舞女各自表演,搭配李延年的精妙演奏……
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连心疼会谈宴席规模远超预期的桑弘羊也因为看到各国宾客的沉醉、崇拜神色,心情无比美好。
……
……
正式的、所有人都会参加的会谈只有一次,但参会各国私底下发生的大大小小的聚会谈话却有无数场。
当天晚上就有几个依附匈奴超过百年的小国王子在部分疆土已经处于汉帝国控制下的楼兰王子的带领下,请求觐见汉皇帝陛下。
“他们倒是懂事情。”
正在批阅八百里加急送到离宫的奏章的刘彻很开心,让中常侍立刻带他们进来。
李令月见状要离开。
刘彻:“姣儿也是让他们决定俯首称臣的功臣,不妨留下来和朕一起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喏。”
李令月留下,坐在刘彻下首的位置,对面坐的则是卫青和霍去病。
此时,小国的王子们已经随中常侍进入大殿。
看到汉皇帝陛下,这些小国王子们赶紧操着不熟练的汉语,手忙脚乱地向汉皇帝行汉人的跪拜大礼。
“你们学得很快啊。”
刘彻阴阳西域小国的王子们。
小国王子们也是很尴尬,一起看向楼兰王子。
楼兰王子强行挤出笑容道:“汉皇帝陛下,我们这些小国生活在大汉和匈奴的夹缝中,以前大汉远而匈奴近,我们不得不听从匈奴的号令,如今匈奴弱而大汉强,我们自然也必须改变方向祈求得到大汉的眷顾了。”
“眷顾吗?”
刘彻笑了笑,却是皮笑肉不笑:“你们此刻表现的忠诚能持续多久?”
“我们……”
楼兰王子不敢接话。
因为他们不论对大汉还是对匈奴都没有真正的忠诚,从始至终都只是谁强跟着谁。
“没有真正的忠诚也不要紧,大汉治下的百姓尚且会因为各种原因做出背叛朕的事情,何况你们直到最近十几年才知道大汉的存在、感受到大汉的强大?”
刘彻的计划中,西域各国最终都会被并入大汉的版图、西域的人也最终会被同化为说汉语穿汉服的大汉子民,因此,西域小国的国王们是否真心忠诚大汉,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他甚至希望这些小国的国王们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背叛大汉的事情,如此他便可以师出有名。
但汉皇帝的这番话落在小国王子们的耳中,激起的却是震撼灵魂的恐怖。
乌孙国使者说过,汉皇帝是个神秘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存在,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神和天的化身,连他最亲近的臣子与儿女们也不敢揣摩他的心思,而他的女儿已经是他们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了。
此刻坐在汉皇帝下方的华服妙龄女子,想必就是乌孙国使者口中的世间最聪明的女子、今日早些时候以多道惊世美味主持和谈宴席的汉公主。
就着摇曳的烛火,小国王子们偷偷窥看对他们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她的面容和西域女子大不相同,轮廓线条都无比柔美精致,皮肤因为过分光滑甚至微微反射烛火光芒。
但就是这张五官相对于西域女子而言有些柔弱的面容,散发的气势却让他们想到了朝阳,看似普通的绚丽,其实——
“你们方才可是在注视朕的女儿?”
刘彻突然开口,打断西域诸国王子们的注视。
诸国王子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我……我们……”
直到此刻,他们才猛然想起他们刚才偷窥的女子是汉皇帝的女儿、也是冠军侯的妻子。
若是汉皇帝和冠军侯因此动怒——
“你们为什么注视朕的女儿?”
刘彻没有生气,只是阴阳怪气地询问众人。
诸国王子不敢吱声。
此刻虽是夜晚,汉皇帝却依然仿佛正午的太阳,光芒万丈,明亮强势,轻易就能灼伤直视他的每个人的眼睛。
“因为好奇?因为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男人也自惭形秽?”
“——是。”
楼兰王子装着胆子回答。
刘彻闻言,笑着问李令月:“姣儿喜欢这个回答吗?”
“不是很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讨厌。”
李令月自信说道。
身为上位者,本就时时刻刻处于下属们的注视,若因此感觉不适,便不配成为上位者。
“哦?”
刘彻看向霍去病:“小子介意他们注视你的妻子吗?”
闻言,诸国王子再次紧张起来。
却听霍去病淡然道:“姣儿都不介意,我为什么要介意?”
“是真的不介意,还是把他们当做奴仆?”
刘彻兴致盎然地追问着。
霍去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李令月莞尔一笑。
下方的西域诸国王子们看到两人这等反应,顿时也松了一口气,虽然紧接着又感受到发自灵魂的不安。
原来,在汉皇帝和他最信赖的女儿、女婿眼中,我们只是他们的奴仆。
……
……
西域诸国王子离开后,刘彻继续看奏章,冷不防问李令月:“姣儿认为朕在有生之年能将大汉疆域扩到哪里?”
“我们目前已知的所有土地,只要父皇想要就能在有生之年得到,”李令月道,“唯一需要费心的是得到这些土地以后的具体治理。”
“不错,有卫霍在外,桑弘羊在内,攻占土地对朕而言毫无难度,真正的难点是得到土地以后的治理。”
刘彻放下奏章,感慨道:“秦始皇继承秦国六代先祖,终于吞并六国完成中原统一,但他却没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对治下土地的完全统治,以至胡亥继位二世而亡。朕现在拥有比秦始皇吞并六国时更大的疆域,将来还会把更多的土地并入大汉治下,朕必须尽快想出将这些土地和生活在土地上的人都完全融入大汉的办法,而不是如秦始皇死后地分那样,朕驾崩后,新君没有能力统治朕打下来的新土地,于是这些土地又纷纷脱离大汉的统治。”
“陛下突然如此感慨,可是已经想到了办法?”卫青问。
“远离中央的军队就地补给问题和与新获取的西域土地的百姓的融合问题,都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唯独地方官员的选拔与任命是个大问题。”
刘彻用奏章敲打膝盖:“即便朕早在十年前就不断扩大官学规模、为军队提供教育,时至今日,可用之才依然寥寥无几。”
“父皇是觉得地方推荐给中央的人才太少了?”霍去病问。
刘彻点头:“每个郡县每年举荐的人才数量实在太少,根本不够用!而且他们举荐的人很多都空有美德不懂得具体如何做事!”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加设新的选拔人才的手段?”
李令月有意将科举制推荐给刘彻。
刘彻闻言,果然来了兴趣:“姣儿莫非想到了新的选拔人才的办法?”
“姣儿以为,为父皇做事的人拥有贤德固然重要,但是否具备完成工作的能力更加重要,所以姣儿认为父皇或许可以在察举制之余再推行另一种制度,选拔一批贤德不如郡县推荐的良才但能力足以完成分内工作的人,凡是没有犯下大罪的有能力的人都可以参加。”
“这样做确实可以获得更多的人才,但是……”
刘彻开始盘算要如何制定具体的选拔流程。
随着国家疆域越来越广阔,他深刻意识到仅靠察举制选拔的那点人才已经无法适应当下的实际需求,必须确立新的面对更广大群体的人才选拔制度。
“父皇——”
李令月试探着建议道:“其实女子中也有不少人才德兼备,父皇也可以给她们一些机会,让她们担任部分职务。”
“女子……”
李令月的建议让刘彻想起一些旧事,道:“河西四郡刚设立的时候,辖区内识字的人太少,于是有郡县将识字女子任命为吏,协助处理琐碎事务,这些女子做事认真负责公正,犯错次数远低于同职位的男子。如此看来,任命能力与男子相当的女子为官吏并非不可。”
“父皇这是准备答应女儿?”
李令月欣喜。
“是人才就应当给机会,”刘彻道,“朕的疆域越来越大,对人才的需求也越来越多,仅此而已。”
“谢父皇恩典。”
李令月相信,只要最高权力者愿意给予女子和男人同台竞技的机会,一定能涌现出成就不输男性甚至超越男性的优秀女性,哪怕刘彻目前只考虑以河西四郡为例,将教育能力落后的偏远郡县的基层职位开放给能够胜任这些职位的识字女性。
希望这批得到正式任命的女性能够尽快做出成绩,好让她用她们的成绩作为证据为天下女性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李令月期盼地想着。
这一世的种种遭遇让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想要改变男性对权力的近乎天经地义的垄断需要全国至少一半以上的女性的自发努力,而不是把一切都押在特定的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身上。
母皇就是最好的例证。
……
……
西域小国使者秘密拜访汉皇帝陛下的第二天,乌稚单于派刘故为使者将生活在匈奴王庭的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手中保存的历代大汉和亲公主的遗物送到离宫。
历代和亲公主们的遗物多是玉石私印,但也有不少和亲公主留下的是生前亲手制作的祈祷远在中原的家人们幸福安康的帛画、绣片。
看着这些浸透了历代和亲公主的思乡之情的物品,刘彻悲戚叹道:“为了大汉,她们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陛下节哀。”
侍中们跟着潸然泪下。
刘彻擦了擦眼泪,让中常侍将这些东西收好,择吉日送回长安接受供奉,随后问刘故:“你可愿意带你的家人成为汉帝国的子民?”
“汉皇帝陛下,您的这个要求对我而言有点……”
刘故不愿给出肯定答复。
理由很简单,在匈奴王庭,他是大单于的血亲,享受王室贵族特权,去了汉地长安,不仅他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还会因为自己的匈奴王室旁支身份遭到汉人们的敌视以及监视。
乌稚单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反对汉皇帝提出的允许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自由决定留在匈奴还是前往大汉的狂妄要求——这些人作为匈奴王室旁支是不会轻易放弃在匈奴的高贵地位,前往汉帝国成为被汉人敌视的异族人。
然而他们低估了刘彻的梦想和决心。
见刘故态度含糊,刘彻径直问道:“你放不下你在匈奴王庭拥有的东西?”
“我出生在匈奴王庭,无法不爱我的故乡。”
刘故婉转拒绝。
刘彻笑了笑,挥手让刘故离开。
刘故却请求汉皇帝允许他见随汉皇帝来到朔方城的汉公主刘姣。
“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要求?难道你爱上了朕的女儿?”
刘彻好奇刘故的动机的同时也流露出几分得意。
刘故闻言,露出苦笑:“汉皇帝陛下,就算天神送我一万个胆量,我也不敢觊觎汉公主,虽然她既美貌又聪慧,像极了天神的女儿。”
“她在你们眼里是天神的女儿,那朕岂不是——”
刘彻得意大笑,随后又问:“到底为什么要见朕的女儿?”
“因为大单于……”
刘故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单于喜欢汉皇帝陛下送给他的茶饼,听说汉皇帝陛下的茶饼来自汉公主的封地,想知道——”
“想跳过朕直接找朕的女儿买茶饼?”
刘彻打断刘故的话:“回去告诉乌稚单于,朕女儿的东西就是朕的东西!要买茶饼直接找朕交易!”
“汉皇帝陛下,这——”
刘故有苦难言。
刘彻此时又补充道:“乌稚单于想得到更多更好的茶饼也不难,拿金子、拿牛羊马匹来换。”
“拿骑兵也行。”
李令月走进大殿,向刘彻行礼:“父皇,女儿路过大殿刚好听到您和匈奴使者的对话,不小心插嘴了,您不会怪我——”
“你的建议很好。”
刘彻喜欢李令月的建议,对刘故道:“姣儿的话,你刚才都听到了?想从大汉手中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必须拿大汉想要的东西来交换,牛羊马匹、精锐骑兵还有黄金。”
“明白了。”
刘故抬头,遗憾中略带几分不自在地看着李令月——这是一张美丽的面孔,也是一张狠辣的面孔。
“汉公主殿下,您是我见过的最美丽也最可怕的女人,感谢天神没有让你生为男人,给我们匈奴留下最后一丝怜悯。”
“你凭什么认定身为女子的姣儿将来没机会把匈奴赶尽杀绝?”刘彻似笑非笑地说道,“昔日冒顿围困高祖羞辱高后,如今朕以连战连捷为高祖雪耻,姣儿将来也会把冒顿施加给高后的耻辱以及历代和亲公主在匈奴所受的委屈全部还回去!”
“汉公主殿下,你真的会——”
感到不安的刘故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却对刘彻道:“父皇,我一定竭尽所能达成父皇的期望!”
“这些不是期望,是命令!必须做到的命令!”
刘彻冰冷叮嘱。
刘故:“……”
自讨没趣的他不得不提前离开。
刘故走后,刘彻对女儿重申道:“朕想要的不仅仅是漠南漠北无王庭,更要匈奴无王庭!朕希望有一天,世间再无匈奴这个名字,所有的匈奴人都以身为汉人而骄傲!如此才是大汉对匈奴最完美的最彻底的复仇!”
“父皇想要的是——”
“灭绝匈奴!将大汉疆域无限制扩大!”
刘彻冷酷地说道:“为了这个梦想,朕可以打破一切陈规!”
第109章 交锋匈奴大阏氏
晚上, 确定孩子已经睡着,李令月来到夫君身边:“还不休息吗?”
“有些事情要处理, 你先去休息。”
汉皇帝陛下和匈奴大单于在朔方城进行的会谈是一件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霍去病不允许会谈期间的离宫的安全和边境战线出半点纰漏。
“可是——”
李令月主动靠在霍去病的肩上,头发擦过他的脸颊:“我一个人睡不着,想靠着你睡。”
“因为父皇给的压力太大?”
“……被你发现了。”
李令月抬头:“父皇对我的期待越来越大,我因此背负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怕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更怕父皇对我失望。”
“不用怕,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霍去病伸手,揽住妻子纤细的肩膀:“前方是密密麻麻的敌人, 很多很危险, 但只要怀必胜的心一路冲过去,就一定能杀出道路。”
“难怪你第一次出征就敢带着八百骑兵袭击匈奴后方。”
李令月敬佩地看着他。
她发现, 不管心里压着多少不安和烦恼,只要看到霍去病的脸,看着他无视一切艰难的必胜眼神,原本的不安就会瞬间随风而去, 只剩下克敌制胜、逆风翻盘的自信。
“敌人再多,总有杀光的时候;问题再多,总有解决的时候。”
霍去病鼓励李令月:“何况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身边有父皇有我有孩子有子孟以及无数支持你的人。”
“霍哥哥……”
李令月的心越发安定。
她想到上一世的自己在几乎孤立无援的绝境下依然胆敢向最高位置发出挑战,这一世的自己得到了那么多的支持,又怎么能辜负支持她的这些力量的期待?
何况,在原本的历史进程中, 霍家会因为宣帝的报复而血脉彻底断绝——霍显等人涉嫌谋反被杀固然罪有应得,但宣帝杀霍家的时候竟是铲草除根到连出嫁女的夫君的家族都不能放过, 以至之后的汉朝皇帝为霍氏复家时几经辗转才勉强找到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祖辈和霍去病、霍光是亲戚的霍家远亲。
何况,自宣帝中期起,因为武备松弛、军队孱弱,汉帝国陆续放弃对漠南、西南夷、珠崖(海南)等地的控制,解忧公主被迫回长安养老,若非汉武一朝已将匈奴打散打垮打分裂,匈奴无崛起可能,此后情况无法设想。
她不许这些事情再次发生。
……
……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刘故请求见刘娇被刘彻否决的第二天,乌稚单于的大阏氏来到离宫,请求和汉公主见面。
“男人和男人说话,女人和女人说话,汉皇后不在,我只好和汉公主说话。”
“为了茶饼?”
刘彻尖锐刻薄单于大阏氏。
单于大阏氏道:“不只是茶饼,也包括许多只有女人和女人能说的悄悄话。”
“大阏氏倒是爽快。”
刘彻当场答应单于大阏氏,让中常侍带刘姣过来和单于大阏氏见面。
……
“单于大阏氏点名要和我见面?”
李令月得到通传,非常意外。
“陛下已经答应了大阏氏的请求,请您立刻更衣前往。”
中常侍婉转催促李令月。
李令月不知大阏氏此番前来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她既然要求见面,自己也绝没有退缩的道理,换上隆重礼服后又特意将刘彻赐给自己的匈奴人为祭天金人打造的黄金云龙步摇头冠簪戴在发间。
随后,在中常侍的带领下,李令月来到单于大阏氏面前。
“父皇——”
李令月首先向刘彻行礼,然后才是向大阏氏问候:“大阏氏殿下。”
“你们汉人的规矩真复杂。”
大阏氏幽幽说着,目光却随着李令月的低头行礼不自觉地聚在黄金云龙步摇头冠上:“这件饰品——”
“父皇赐给我的。”
李令月立刻接话。
刘彻闻言,笑容得意。
大阏氏闻言,唇角闪过显而易见的尴尬:“汉公主果然深得汉皇帝宠爱。”
“大阏氏也深得大单于喜爱,不是吗?”
李令月回敬大阏氏,因为大阏氏胸前挂的玉组件、腰上悬的玉禁步等饰品明显来自汉帝国。
“你们汉人的东西确实又好看又好用。”
大阏氏在第一场交锋中就隐隐落了下风,强打着精神请李令月陪她在离宫中行走:“我想对你说一些只有女人才会对女人说的话。”
“父皇,女儿是否可以——”
“她想和你说私下的话,你就配合她。”
“喏。”
得到刘彻首肯的李令月走到大阏氏身旁,与她一起走进秋冬日的离宫花苑。
行到僻静处,李令月停下脚步:“大阏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大阏氏死死盯着李令月的脸,仿佛要透过她的脸看到藏在皮囊下的灵魂。
李令月无畏地接受大阏氏的直视,反问道:“你现在已经看到,可还满意?”
“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大阏氏愤怒地说道:“王庭有很多汉人女子,她们中的大部分都柔弱又喜欢哭泣,即便是汉人的和亲公主也总是多愁善感,成天站在高处看着长安方向流眼泪。”
“你希望我是个既柔弱又喜欢哭泣的女人?”
李令月反问大阏氏。
大阏氏道:“如果你是个柔弱的汉人女子,我会高兴,可惜你不是,我因此非常遗憾。”
“你是匈奴人,你认为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但我是汉人,我为我的不柔弱感到高兴。”
李令月针锋相对。
大阏氏转头,注意到缠在枯枝上的锦缎做成的花朵,顿时流露出羡慕:“你们汉人生活的地方可是真好啊,有丝绸有甜水有粮食还有茶叶,我们匈奴却……”
“如果匈奴愿意融入大汉,也可以拥有汉人才能拥有的东西。”
李令月笑容淡定中带着几分期待。
大阏氏自然不可能答应这么可怕的要求,她笑了笑,说:“或许你是对的,但我作为匈奴的大阏氏绝对不会接受这个建议。”
“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
李令月表示理解。
随后,两人坐下吃茶,李令月向她传授烤茶、煎茶的技巧。
大阏氏虽然不喜欢李令月表现出的完全不同于她印象中的柔弱汉家女的强势,却对茶茗情有独钟,尝过李令月让宫人准备的糕点后,更是由衷的喜欢。
“难怪汉家女子的皮肤都这么细腻,身上还总是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原来你们连吃的东西都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大阏氏如果喜欢,可以让大单于将这类糕饼制作时所需原料也加入互市交易名单。”
李令月暗暗引导大阏氏。
大阏氏虽然信心坚定,可她也是个有正常口腹欲望的人,何况这些东西甜美馥郁,全部加入互市交易名单后会让匈奴人的生活饮食得到改善。
想到这里,大阏氏点头道:“我回去以后会认真考虑。”
“请务必尽快得出考虑结果。”
李令月催促大阏氏。
“自然。”
大阏氏答应得很干脆,但是她的眼神中明显闪烁着另外一些东西。
李令月于是主动把话挑明:“大阏氏找我只是为了茶饼和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被你看出来了。”
大阏氏反问李令月:“你这么聪明能干,应该早就想过将来。”
“将来?”
“你是汉帝国自建立以来拥有最多封地和权柄的公主,你的丈夫是汉帝国最有权势的列侯之一,你们的孩子才出生就得到凌驾于几乎所有臣子之上的特殊恩赐,以你的聪明当真不觉得这么耀眼丰厚的赏赐背后蕴藏着可怕危机?”
大阏氏引诱李令月:“我知道你会说汉帝国太子是你的同胞兄弟,同时还是你丈夫的表弟,他与你们一家是至亲关系,但就像我们匈奴的大单于传承总是伴随着流血,在你们汉帝国也时常发生亲兄弟为了权力互相残杀的事情,例如你的父皇就曾好几次用小错处死他的表兄弟堂兄弟。”
“——大阏氏说这些话是关心我还是想挑拨我和我的皇兄?”
李令月不客气地打断大阏氏,嘲讽道:“我听说大阏氏的长子前些日子因为意外提前回到你们的天神身边,如今大单于最喜欢的是另一位阏氏所生的幼子。大阏氏,你也应该为自己的孩子们的将来做一番考虑了。”
“我是大阏氏,我不用担心——”
“於单。”
李令月吐出一个匈奴名字。
他本是军臣单于钦定的继承人,却在军臣单于死后因为不敌叔父伊稚邪被迫带着下属离开匈奴王庭,投奔汉帝国才数年就离奇病逝。
“大阏氏不怕未来,但你的孩子们不得不担心未来,尤其现在大单于来朔方城和父皇签订了合约。”
话到这里,暗示已经很清楚,乌稚单于签下的这份合约将来必定导致匈奴内乱甚至分裂,而大阏氏作为乌稚单于的妻子必然不能置身事外。
何况,匈奴帝国几乎每次单于交替都会伴随发生残酷的继承人战争。
“大阏氏若担心前途不明,不妨让你的孩子们主动投奔汉帝国。”李令月道,“或者让汉帝国来到你的孩子们身边。”
“——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阏氏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叫让汉帝国来到我的孩子们身边!”
“漠南曾经是匈奴的土地,但现在漠南是汉帝国的疆域。”
李令月悠悠道:“对所有无法回到故乡而选择死后葬在漠南的大汉和亲公主们而言,这就是故乡来到她们身边。”
“你认为你们汉帝国终有一天会侵吞整个匈奴帝国?”
大阏氏声色俱厉:“我们匈奴的数十万控弦之士可不是摆设!”
李令月闻言,自信悠然:“匈奴的控弦之士不是摆设,汉帝国的精兵铁骑难道就是摆设?”
“你们耗不起,战争不只是两军拼杀那么简单。”大阏氏道,“我不会领兵打仗但是我知道战争比拼的不只是两边的战士谁更英勇,还涉及很多很多东西。”
“大阏氏说得很对,战争比拼的不只是两边战士谁更英勇善战,更涉及其他很多很多的东西,可如果匈奴的土地上有汉帝国的每一个人都想通过战争得到的东西呢?”
“汉帝国的每一个人……都想得到……必须通过战争才能得到的东西……”
大阏氏陷入沉默。
她不懂李令月的意思,但是莫名感觉恐怖。
……
大阏氏走后,李令月立刻将大阏氏试图挑拨刘据和她的关系而自己反用大阏氏最担心的继承人问题回敬大阏氏的事情告诉刘彻。
刘彻此时已经通过跟随她们的宫人知道两人的谈话内容,见女儿对自己毫无隐瞒,心情愉快,笑道:“你的回答很好,她想让你心烦意乱,换来的却是她自己的心烦意乱。”
随后,刘彻又突然道:“不过大阏氏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太子和你终究……”
“父皇,太子哥哥绝对不可能害霍哥哥和我。”
“为什么?”
刘彻戏谑问道:“因为他和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妹?”
“不,因为父皇不允许。”
李令月轻声道。
闻言,刘彻面色骤变,挥袖命所有人退下,厉声问女儿:“关于太子,你知道多少?!是不是仲卿私下和你们说了什么?”
“舅舅从来不在霍哥哥和我面前主动提太子哥哥的事情,所有一切都是女儿的猜测。”
“你的猜测?你猜测什么?”
刘彻眯起眼睛,目光犀利如刀。
李令月昂头,迎着他的注视:“父皇有意废太子。”
“为什么你会认为朕想废太子?”
刘彻看李令月的眼神尖锐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为鹰爪把李令月的心挖出来供他查验。
“因为父皇近来逐渐不再为太子哥哥感到愤怒了。”
“你观察得很仔细。”
刘彻笑了笑,殿内气氛却越加紧张:“以你之见,若朕废了你的皇兄,将立谁为新太子?”
“女儿不知道,也许是二皇弟,也可能是李夫人的孩子,如果她能生下皇子的话。”
李令月此刻呼吸紧张,心跳加速,每说一个字都要竭尽全力。
她必须全力隐藏自己的野心,因为刘彻喜欢不求回报的忠诚和孝顺,最恨步步为营的献媚与讨好。
她成功了。
话音刚落,原本已无处不在的如刀山火海般的锋利压迫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慈爱轻松。
刘彻笑容满面地看着女儿:“你欣赏刘闳?”
“我和二皇弟接触不多,只记得他从小聪慧,思绪敏捷。”
“李夫人呢?以你对她的了解,她的孩子该是什么样?”
“李夫人是个聪明又敏感的女子,虽然出身低微却喜爱学习,入宫两年就能写出优雅文采的诗赋,她生下的皇子长大以后多半也和她一样聪明又擅长文学。”
李令月毫不吝啬对二皇子和未出生的李夫人的孩子的夸赞。
“你有多喜欢他们?”
“我像喜欢自己一样喜欢着他们。”
“嗯……”
刘彻眯眼,神色变化极其微妙。
李令月见状,索性不做任何观察,只是安静等待,等待刘彻的回复。
良久——
“从小在同一个地方长大,接受几乎一样的教育,长大后待人接物却完全不一样,有些东西果然是天生的……”
刘彻叹了口气,正色道:“你猜得没错,朕确实对你的皇兄越来越没信心。他的种种表现让朕不敢将大汉江山交到他手中,但是废了他以后又该立谁为太子,朕至今无法做出决断。”
“姣儿明白父皇的犹豫,二皇弟年纪尚小,李夫人的孩子更还没有出生,太子哥哥虽然时常让您不满,可他毕竟已经做了十年储君,轻易不能……”
“若朕百年之后新君没有能力统御国家,你会和霍去病一起辅佐他治理大汉吗?”刘彻冷不防问道。
闻言,李令月脱口而出:“父皇将来要飞升成仙,怎么可能会——”
“你竟然真心认为朕可以飞升成仙?”
刘彻叹了口气,道:“那朕问你,若是朕直到飞升成仙依旧没有找到让朕满意的继承人,让你和霍去病代为治理大汉,你敢接受吗?”
“父皇信任我们,我们又怎敢不接受?但大汉皇帝之位永远只属于父皇。”
“你是个让朕放心的孩子。”
刘彻伸手,轻抚女儿的脸庞:“可惜……真的太可惜了……”
“父皇何出此言?”
“没什么,你先下去吧。”
“喏。”
李令月起身,准备离开。
刘彻突然说道:“你对大阏氏的那句‘让汉帝国来到你的孩子们身边’,朕很喜欢。”
“父皇,那只是女儿的一时狂言。”
“狂言也好,真心也罢,你既然说了这句话,将来就要做到这句话。”
说完,刘彻让她退下。
李令月依言走出空荡荡的宫殿,吩咐候在外面的宫人们入内伺候。
……
……
汉帝国皇帝和匈奴帝国大单于以及闻讯赶来的众多西域小国使者们的朔方城和谈持续了整整十天。
在这十天期间,发生在汉皇帝和匈奴大单于之间的见面会谈只有两次,参与会议的西域小国的王子们则每天忙碌奔波,不断游走于汉皇帝的离宫和匈奴大单于的临时王庭之间,不知耗了多少口水和心思。
幸运的是,他们的付出并没有白费。
朔方城会谈结束时,不仅汉皇帝和匈奴大单于正式约定和解,约定扩大互市规模、开放边境贸易,汉帝国对西域各小国也表明开放态度,降低对西域各国商人进入汉帝国境内的携带财物要求,在长安为首的多个汉帝国城市进行商品贸易等等。
当然,以上所有给予西域各国的优惠都是有代价的。
首先,西域各国从此以后必须开放国境允许汉帝国军队通过并满足汉帝国军队的部分饮食需求。
其次,西域各国要以年为单位按汉帝国的口赋标准向本国国民征收税钱并把这笔钱交给汉帝国。
另外,西域还必须将汉帝国的语言作为本国通行语言在境内逐步推广使用。
当然,汉帝国的商人在西域各国的商业行为也必须得到保护。
这些条件可以说是一条比一条苛刻,但西域各国没有资格拒绝。
因为汉帝国的军队本就具备无视西域各国的抗议直接通过他们的国家的强大实力,现在至少会提前知会一声。
至于向汉帝国缴纳税收、境内推广汉帝国语言等等,西域各国之前百年本就如此侍奉匈奴帝国,如今不过换了个侍奉对象。
所以,虽然内心有所不甘,但西域各国最终还是全盘接受了汉帝国的条件。
乌稚单于也在权衡利弊后与刘彻定下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具体内容的秘密约定。
……
……
乌稚单于离开,朔方城会谈正式结束。
刘彻希望西域小国王子们随往泰山见证封禅礼,小国王子们不敢接受,纷纷以不懂汉帝国习俗为由婉转拒绝。
因为是第一次封禅,刘彻也不希望封禅仪式发生意外,因此没有强留他们,在离宫休息几天后按原计划巡查诸国郡县。
沿途接待的郡县官员、诸侯王和他们的国相们无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怕被皇帝找到错处。
也有官员托关系给皇帝身边的中常侍、侍中们送礼物,希望他们能够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结果反而因为送礼的行为遭遇皇帝的斥责,认为这种人做事投机取巧、奸诈油滑,难以胜任职务。
得知送礼的官员没有一个因此得到夸赞还会被皇帝责骂甚至贬黜后,后续的诸国郡县再也没有官员胆敢使用贿赂,但有地方向皇帝进献美女或者祥瑞。
对于祥瑞,刘彻一件不落全部收下,对于美女,刘彻视情况而定,容貌性情符合喜好的会留下,寻常姿色的全部退回去。
但他毕竟已年过半百,精力大不如前,而地方送上的女子又大多年轻稚嫩不懂皇帝的复杂心思,以至于这些女子几乎无一例外地只能留在皇帝身边数日就被厌弃,送长安交皇后卫子夫安置。
长安这边——
原以为父皇巡游诸国郡县期间可以自由呼吸至少半年的刘据看着隔三差五送交母后处置的地方献给父皇的年轻美女、五花八门的祥瑞,心情再次不受控制地糟糕起来。
“连我都能看出这些所谓的祥瑞是假的!伪造的!父皇那么英明神武的人为什么偏偏不明白?”
第110章 齐王刘闳
和美人、祥瑞一起送回长安的还有一道给丞相石庆的诏令。
大汉将士能征善战打下辽阔疆域, 然而新入大汉的疆域缺乏可用的官吏人才,皇帝决定从新一年开始增设官吏选拔机制, 凡识字过五百、年过十二、三代无犯十恶之罪的大汉子民,无论男女均可参加。
考试分为县、郡(国)、中央、殿试四轮,其中县考前十名入郡(国)考试,郡(国)考前二十名送长安参加中央考试,中央考试前五十名参加殿试。此外,县考进前十名者无论是否通过郡(国)考,均可在授予县级官吏职务,郡(国)考类上。
皇帝要求丞相石庆联合大儒根据这一新设的考试选拔机制尽快制作对应的县、郡(国)两级考题。
“父皇为什么突然增加新的选拔机制?察举制推荐的人才不够用吗?”
刘据想不明白。
石庆却在一番思考后认为这件事对国家对士人都有巨大的好处。
“陛下此举是要将天下人才都收入自己的掌控,为自己效力, 免得他们因为得不到国家重用而投靠有谋逆之心的诸侯甚至蛮夷小国, 与陛下为敌。”
“这么说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毕竟, 大汉建立至今,不知发生了多少桩人才因为没有得到皇帝的提拔重视于是为有谋逆之心的诸侯出谋划策的事情。
更有甚者如中行说之流,仅仅因为被皇帝派遣随和亲公主去匈奴,便因此心怀怨恨为匈奴单于制定毒计劫掠、祸害汉家百姓。
“陛下最恨养士, 但如果士人无法通过其他途径得到朝廷重视,养士之风便不会禁止。如今陛下推行新的条件更为宽松的选拔机制,显然是想通过推行新的选拔机制让养士之风逐渐消失。”
石庆继续为刘据分析:“陛下喜欢美人、祥瑞,但陛下最喜欢的永远是大汉江山。”
“大汉……江山……”
刘据喃喃重复。
少府铸金失窃案和公孙贺父子的事情让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身边看似人才济济其实没有几个人是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
尤其是那些一边对他宣誓忠诚一边又向公孙贺父子索要钱财的所谓心腹。
他必须另想办法给自己招募一些来自更广阔天地的真正的可用之才。
而父皇新想出的考试选拔机制一旦得到实施,必然有来自各郡国的士人聚集长安,届时他以太子之尊与他们结交, 他们难免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献上忠诚。
想到这里, 刘据叮嘱石庆:“此事关系父皇和大汉的千秋大业,丞相你一定要妥善准备。”
“老臣明白。”
石庆知道自己名为百官之首实际权力却非常有限,为陛下新想出的人才选拔机制设计考题可能是他在丞相位上能做的最大也最有意义的事,即便没有刘据的叮嘱,他也要全力以赴。
……
皇帝有意在登泰山封禅成功后推出新的人才选拔机制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
太学的儒生们固然个个兴高采烈,太学附近的女子学堂内也是喜气洋洋——据卫长公主等人传回的消息,陛下新制定的人才选拔机制是无论男女都可以参加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辛苦学习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在陛下面前展示我们的才华了!”
“虽然我们最终未必能得到朝廷的职位,但至少有了一点希望!”
“陛下允许女子参加选拔多半是因为他身边的四公主殿下还有细君翁主、李显君校尉都能力非凡,所以才愿意给我们一点机会。”
“我们一定要好好表现!绝不让女子学堂丢脸!”
“尤其不能让对面的太学生们趁这个机会嘲笑我们!”
……
因为是大汉疆域内的第一所女子学堂且学堂附近就是太学,几乎每个女学生都曾遭遇过太学生们的闲言碎语甚至冷嘲热讽,天长日久,大家心里难免都憋着一团火,不甘心、不愿意、不答应!
你们男人长得比我们高大强壮,可不代表你们就比我们更擅长读书识字!
等到新的人才选拔机制推行,大家坐在同一个考场答同一份考题,谁的答卷更优秀可说不定!
……
……
长安城乃至诸国郡县因为即将推行的新的人才选拔机制而沸腾的同一时间,刘彻的巡游队伍也来到了黄河边。
此时已经是隆冬时节将近正月,他所巡查的这部分流段的黄河结了厚厚一层冰,但即便如此,黄河的颜色依旧浑浊,冰面也隐隐透着黄色。
“黄河每年都要闹水灾,有时甚至会决口,祸害周边上千里,恐怕只有真正的圣人可以将黄河完全治理。”
看着冰冻依然不减磅礴气势的黄河,想到这些年自己为治理黄河水患采取的所有措施全部以失败告终,刘彻的心情难免沮丧低落,叹息道:“上古时大禹凭治水功绩成为天下共主,朕原以为不过如此,如今才知道治理黄河不亚于求仙飞升。”
司马谈闻言,赶忙安抚道:“陛下是千古难得的有德之君,您的功绩已经直追尧舜。黄河水患难治不过是上天怕陛下的政绩过于完美,特意降下了一点瑕疵。”
“你儿子看起来并不完全赞同你。”
刘彻哼了一声,对司马谈的安抚不以为意。
司马谈只好讪讪一笑,退到一旁。
刘彻继续观察冰冻的黄河,想到这条大河让自己耗了无数心血甚至因此被方士欺骗却至今没能找到有效的治理手段,情不自禁道:“若有人能治好黄河,让黄河千年不成灾,朕便是将皇位传与他又何妨?”
“父皇不必过虑,黄河终有一天能治理成功。”
李令月闻言赶紧安抚刘彻。
刘彻闻言,看着女儿因为寒冬而略显绯红的脸颊,疼惜道:“小心着凉。”
“大家都把我保护得很好,怎么可能着风凉。”
“再小心也难保不会有疏忽发生。”
刘彻此时说的“疏忽”指的不仅是风凉,也是国家。
众人都心领神会。
……
刘彻在黄河边停留了十数日。
在这十数日间,他把黄河上中游流经郡县的几乎所有相关官员全部召到离宫,当面询问谈话,与随行众臣通宵达旦的开会讨论,试图为黄河问题找到解决办法。
然而——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忍。
从郡县官员处得到的关于黄河的资料越多,治理黄河时必须考虑并解决的问题也越多,并且其中大部分问题都指向互相矛盾。
最终,刘彻动怒,放下狠话:“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黄河都一定要治理!要治好!只有治好黄河,大汉百姓才能正常耕作,天下才可以太平盛世!”
“可是——”
负责黄河治理工作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敢接话。
因为这事真的太难太难!
李令月也不敢发言。
她所熟悉的黄河本就是一条充满灾难和新生的大河,几乎每年都会因为各种原因发生小规模的洪水泛滥,每隔几年发生一次决口。当然,比起黄河大改道这种几乎不给黄河沿岸百姓留一点活路的顶级大灾难,黄河定期泛滥对两岸百姓造成的损失只能算小打小闹。
“——算了!朕知道凭你们这点本事根本治不好黄河!”
看着下方沉默的众人,刘彻一声长叹。
随后,刘彻离开黄河边,路过河南地区,在长平侯与冠军侯的封邑短暂停留,最终在三月抵达泰山脚下。
因为这一年将会举行刘彻自登基以来的第一场泰山封禅仪式,早在刘彻去年八月低离开长安城前往朔方城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将这一年的年号改为元封,是为元封元年。
……
封禅仪式并非简单的祭祀天地。
皇帝抵达泰山脚下的离宫后,早在数年前就开始为封禅仪式做准备的太史令父子献上他们考据大量古籍后编写的详细的封禅礼仪流程,地方官员也入离宫禀告皇帝,表示为封禅准备的封禅台等建筑都已经建造完成,只等良辰吉日。
“你们做得很好。”
刘彻非常满意。
更让他高兴的是,他最喜欢的二皇子刘闳竟然参加完太子冠礼立刻来位于泰山脚下的离宫觐见自己而不是留在长安。
“父皇!”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童一进大殿立刻奔向刘彻,红扑扑的脸上写满了孩子对父亲的发自真心的仰慕和喜欢。
“闳儿,过来~”
刘彻也很高兴再见刘闳,尤其想到他是自己目前仅有的四个儿子里最聪明的那个。
刘闳闻言,扑入刘彻怀中,还没褪去婴儿肥的手调皮地摸刘彻的胡须。
“殿下,不可以——”
同行的齐国国相卜式见状惊慌失措,跪地求饶:“陛下,齐王殿下年幼天真,难免贪玩不懂礼节,还请陛下不要怪罪他。”
“他是朕的儿子,朕怎么会怪罪他。”
刘彻宠溺地看着刘闳。
刘闳感受到父皇的注视,立刻收敛调皮,认真乖顺地看着刘彻。
“父皇。”
刘彻点点头,指着案上的五经书籍问道:“都读过哪些书册?”
“五经已经全部读过。”
“读懂了吗?”
“大部分能读懂,但是还有很多小问题不懂。”
“无妨。”
刘彻翻开一本书卷,对刘闳道:“朕现在考考你。”
“父皇只管出题,儿臣一定尽自己所能回答。”
刘闳认真自信地看着刘彻。
“好。”
刘彻对他的自信大方非常满意,当场给儿子出题目。
刘闳也没有辜负刘彻的期望,虽然因为年龄原因难免有些问题回答得略显幼稚,但他在回答问题时表现出的灵活自信聪慧都让刘彻非常的满意,甚至因此感到惋惜:如果刘闳是他的长子或者刘闳的出生时间和长子相近该多好!
好在上天给了他一个差劲的长子,又很快补偿了一个无比优秀的女儿以及虽然比不上自己却也才华能力都胜过太子的次子。
李令月进入时,看到的正是这副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
刘彻也看到了女儿,招手让她坐在身边。
刘闳见到四皇姐,更是一脸甜笑:“四皇姐,闳儿想念你。”
“我也很想你。”
李令月伸手,抱住主动向自己表示亲昵的刘闳。
刘闳趁机磨蹭她的衣服,感慨道:“四皇姐身上好香啊。”
“因为我的衣服熏了香料,你以后的衣服也会熏香料,变得很香很香。”
“为什么现在不能熏香?”
刘闳不解。
李令月笑道:“因为你的国相担心把你的衣服熏得太香会让你分心,无法认真学习。”
“原来是这个理由。”
听完四皇姐解释,刘闳转头对国相卜式道:“国相对我费心了。”
“是公主殿下太过赞誉我。”
卜式一脸谦虚,眼中闪着感谢和骄傲。
随后,刘闳向李令月谈论同母姐姐夷安公主的近况。
得知父皇为同胞姐姐选择的夫婿陈昭平原本是个无礼无德之人,直到遭了四皇姐教训,才逐渐改过自新,如今由韩说带领着正在边关与大将军卫青的三个儿子一起辛苦屯田,期盼有朝一日能为国效力,刘闳看李令月的眼神顿时充满敬佩和喜爱。
“四皇姐果然是最好的。”
“都是父皇的孩子,当然要彼此相爱。”
李令月低头,轻碰刘闳的小脸颊。
刘闳笑得脸颊泛起红晕,然后拉着李令月的手央求她带自己去见外甥刘鹏:“……四皇姐生下孩子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来长安见四皇姐,可惜国相不答应,说是没有父皇诏令,诸侯王不能随意入长安。今天终于可以见外甥,我心里不知多开心。”
刘彻看到同父异母的姐弟相处如此和睦,很是欣慰,假装生气地说道:“原来闳儿你日夜兼程来泰山离宫是为了见你的四皇姐和外甥,见朕只是顺带。”
“父皇,儿臣才不是——”
刘闳紧张,急得脸颊通红。
刘彻本就存心逗他,看他这么紧张,心情大为愉快,笑道:“朕知道闳儿你是个孝顺孩子,赶紧和你四皇姐去看你外甥吧!”
“喏!”
得到允许的刘闳兴冲冲跑出宫殿。
刘彻宠溺地看着活力充沛的二儿子,对李令月道:“闳儿有些可惜了。”
李令月道:“父皇若觉得合适,可以从现在开始培养。”
“你不担心他将来——”
“女儿只希望每个兄弟姐妹都能幸福安康。”
说完,李令月走出大殿,追上刘闳,与她一起探望儿子刘鹏。
刘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思越发晦暗不明。
……
……
或许是因为身边总是围满了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是“齐王殿下”的成年人,看到半岁大婴儿时,刘闳笑得很开心。
在宫人的帮助下,年幼的他非常勉强地抱住婴孩,惊呼道:“婴孩都这么沉吗?”
“寻常婴孩在半岁大的时候没这么重,是少侯特别壮。”负责喂养刘鹏的两个乳母解释道。
“那生他的时候,四皇姐岂不是很辛苦?”
刘闳昂头,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笑了笑,道:“母亲生孩子总是伴随着痛苦,所以汉律规定,对父亲不孝是禽兽,对母亲不孝是禽兽不如。”
“四皇姐所言极是,禽兽尚且知道孝顺母亲,何况受过礼仪教化的人?”
刘闳深以为然。
因为孩子太重,他只稍微抱了一会就将婴儿放回摇篮,甩着发麻的胳膊,喃喃道:“他长大以后会不会天天追在我身后喊舅舅?”
“二皇弟喜欢被人喊舅舅?”
李令月有点意外。
“舅舅和外甥之间永远是最好的,就像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刘闳露出向往神色,“我也想要有个天天跟在我身边喊我舅舅的好外甥。”
“那你可要等很久了。”
李令月真真假假地说道。
毕竟儿子刘鹏现在才满半岁,还不会说话走路,需要至少三四年才能如刘闳所愿地追着他喊“舅舅”,而在原本的历史进程中,刘闳死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也就是今年。
刘闳以为她只是陈述事实,笑道:“我们都还年轻,等得起。”
“我怕你终于等到鹏儿喊你‘舅舅’,身边和心中却有了新外甥。”
李令月戏谑刘闳。
刘闳知道四皇姐口中的“新外甥”指是同胞姐姐夷安公主和陈昭平成婚以后生的孩子,连忙分辩道:“虽然他们都是外甥,但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我现在最喜欢的是四皇姐的孩子。”
“将来呢?”
“将来不知道,但是我想我将来即便有新的喜欢的外甥,对他的喜欢也不会超过现在对四皇姐的孩子的喜欢。”
刘闳一脸真诚地许诺李令月。
这时,霍去病也因为皇帝的命令前来接待刘闳:“二皇子——”
“姐夫!”
刘闳兴奋地扑过去,一把抱住霍去病:“我好喜欢你!”
“二皇子,你……”
霍去病有点意外。
刘闳道:“我从小就喜欢听大将军和骠骑将军横扫匈奴的故事,听说四皇姐下嫁冠军侯,就一直盼着回长安,缠着你喊姐夫。现在终于可以抱着姐夫,我欢喜得都要晕过去了。”
“二皇子很喜欢我?”
“当然!谁会不喜欢霍去病?”
刘闳脱口而出。
这是他的真心话,更是所有渴望建功立业的皇室贵胄的心里话。
“我一直都喜欢姐夫,喜欢得有时甚至会嫉妒姐夫的亲弟弟。”刘闳补充道,“因为我想做姐夫的弟弟,让姐夫做我的亲哥哥。”
“这可——”
“我真的很喜欢姐夫,和喜欢父皇一样多。”
刘闳不假思索的形容道。
此时,恰好刘彻在多位内臣的陪同下经过附近。
听到刘闳说他偷偷嫉妒霍光、恨自己不是霍去病的亲弟弟时,刘彻还下意识地看了眼霍光,想说几句调笑话。
等到刘闳说他喜欢霍去病和喜欢父皇一样多的时候,刘彻顿时笑不出来了。
这孩子——
偏偏这时候,李令月看到了外面的刘彻:“父皇。”
“啥?”
刘闳大惊,赶紧向刘彻请罪:“父皇,儿臣刚才不是故意——”
“朕知道你方才那些话只是想表达你对你姐夫的喜爱之情,其实朕也曾不止一次有过类似的想法。”
刘彻温柔地看着孝顺乖巧聪明的刘闳,又看了看女儿女婿的一家三口,心中百味杂陈。
……
晚些时候,刘闳被国相带走,用过晚膳的刘彻心不在焉地听司马谈父子讲解他们考据后设计的封禅仪式的细节流程,突然看见窗外有人影晃过:“什么人!”
闻言,禁卫郎官纷纷出动,一通搜寻后发现外间并无闲杂人等偷窥,皇帝看到的人影是树木的影子。
“朕果然是老了。”
听过禀告的刘彻叹了口气,让司马谈父子暂且离开,又让人将卫青找过来。
……
“陛下——”
卫青来到,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
刘彻让他坐下,又命众人退下,缓缓将刘闳喜欢霍去病、恨霍去病不是他亲哥哥的事情告诉卫青。
“仲卿,你说闳儿这些话是真心的吗?”
“青不敢妄下定论。”
卫青没有表态。
刘彻道:“不论他这些话是否出于真心,老二都已经知道必须喜欢你们、尊重你们,而不是像太子那样仗着血脉之亲便无所顾忌,何况王家没有人……若老二的表现能一直如此聪敏能干,也不是不可以……”
说到这里,刘彻补充道:“当然,对你的承诺,朕始终记在心上。”
“陛下!”
闻言,卫青急切道:“青恳请陛下立刻忘记与青的约定,为天下选择更适合的太子!青不值得陛下如此重视在意。”
“你呀……”
刘彻笑了笑,道:“虽然历代废太子难逃厄运,但朕终究记得朕与你的约定、记得据儿是你的外甥,即便真到那一步,朕也绝不让你姐姐和据儿有性命之忧。”
“谢陛下成全。”
卫青长舒一口气。
刘彻见他身体越发不适,顿生担忧,道:“仲卿你要保重身体,朕可心心念念着将来若能飞升,定要带你一起去天上做神仙。身后的万里江山,可以留给姣儿和小子他们看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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