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五皇子出生
不知是不是太喜欢四皇姐一家, 齐王刘闳之后几天几乎每天都来离宫向刘彻请安,然后请求和四皇姐一家见面, 围着襁褓里的外甥一个劲说话,恨不得把外甥当儿子。
刘彻看到二儿子和四女儿一家如此相亲相爱、相处融洽,心中大为欣慰。
但他最终还是把刘闳打发去了长安,让刘闳为同母姐姐夷安公主监造新婚宅院。
刘闳不愿离开,被父皇强行送去长安时,哭得撕心裂肺。
刘彻却不为所动,也不许任何人为刘闳说情。
“礼法不可废。”
“儿臣明白。”
刘闳含着泪登上马车,哽噎道:“父皇,儿臣是为了因为遵从父皇的命令才离开, 儿臣心中的最爱永远是父皇, 儿臣……儿臣……”
“赶紧去长安吧。”
刘彻被刘闳的眼泪弄得心烦意乱,挥手催车队离开。
刘闳于是在马车上向刘彻行礼辞别, 直到马车彻底驶出刘彻的视野。
没想到二儿子对自己如此真情,刘彻的心也是一阵摇摆,对身旁众人道:“齐王爱朕远胜太子啊。”
“齐王殿下自幼无母,又襁褓分封, 身边没有亲人陪伴,难得见到陛下和四公主,自然心中留恋,不愿离去。”
曾有类似处境的卫青将心比心地理解齐王刘闳。
其余众人也纷纷表达对齐王刘闳的赞赏。
其中最为情真意切的当属金日磾兄弟——他们的父亲早在多年前就被浑邪王斩杀,母亲休屠王阏氏也已年迈,因此格外理解和珍惜有家人陪伴的每一天。
刘彻听着众人对刘闳的夸赞评价,想着此次与刘闳分别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不禁叹道:“这是生在帝王家的人必须承受的命数。”
……
……
齐王刘闳参加完太子冠礼后立刻前往泰山离宫与皇帝见面,逗留多日直到陛下亲自下令才不情不愿回长安监造同母姐姐夷安公主的新婚宅院的事情很快传到卫子夫和刘据耳中。
卫子夫得知此事, 难免想起王夫人,对身旁女官们道:“昔日王夫人受宠,如今刘闳受宠,也不知将来是什么光景。”
“皇后殿下不必担忧,王夫人早已西去,她的母家也没有拿得出手的,陛下宠爱刘闳不过是怜惜他年幼无母,并非对他委以重任。”
“听起来似乎是这样,但陛下的心思真能如此简单吗?”
卫子夫苦笑。
担心儿子因此事愤怒的她来到刘据处,命左右退下,对刘据道:“刘闳私自前往泰山离宫并逗留多日讨好你父皇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刘据道,“儿子刚才正要找人商量此事。”
“商量此事?你认为此事意味着什么?”
卫子夫想知道刘据的想法。
刘据:“父皇喜欢刘闳胜过喜欢我,刘闳也知道父皇喜欢他。”
“还有呢?”
“李夫人快要临盆待产了。”
“这两件事——”
卫子夫意外。
刘据道:“儿子以为,李夫人今日之宠不亚于当年的王夫人,若是她生下皇子,很可能威胁儿子的太子之位。”
“李夫人家里就两个兄弟,一个乐官一个阉人,怎么可能威胁你的地位!”
卫子夫觉得刘据的想法太过荒诞。
“母后,胡亥能夺位成功,依靠的是丞相李斯和内臣赵高。如今父皇废除外朝权力,丞相之位形同虚设,重用侍中近臣,以大司马为尊,然而舅舅和表哥身为内臣领袖并不偏向我们母子,长期以往,我们——”
“据儿,你可曾想过你舅舅和你表哥为何不愿公开偏向你?”
卫子夫打断刘据,训斥道:“他们原本是偏着你的。”
“母后——”
刘据露出尴尬神情。
卫子夫道:“你是母后唯一的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母后都必须维护你,但你舅舅和你表哥不一样,他们是你的血亲,也是自己的妻子、孩子的依靠,更是帝国的大司马,担负着千万将士的性命重任。”
话到这里,卫子夫不想继续说下去。
她希望刘据明白,事到如今卫青和霍去病在与太子有关的事情上始终没有露出任何明显偏向正是对太子的最大偏向。
但刘据似乎不为所动。
卫子夫无奈,只能进一步解释道:“你父皇最恨别人贪妄他的权力,任何试图利用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影响他的人都会因此遭到冷落甚至废黜,因此,你父皇身边的人得到的信任越多,需要谨守的底线也越严格。”
“母亲的意思是,舅舅和表哥不是不偏着我们母子,而是他们不能让父皇看出他们偏着我们,以免触怒父皇,适得其反?”
“……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叹息间,卫子夫再次叮嘱刘据:“从泰山离宫这件事看,刘闳年纪虽小,野心却不小,你要谨慎对待他和他的随行,不能让他们抓住任何错误。”
“母后放心,儿子绝不让二弟抓住机会。”
刘据向卫子夫发誓。
卫子夫点点头,又问:“皇孙近来可好?”
“进儿一切都好,很健康,”刘据道,“李氏近来也有了身孕。”
“那可真是一件好事。”
得知太子身边又有女子将要生育,卫子夫露出由衷地欢喜:“这些女子年纪轻轻就为你生儿育女,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们。”
“儿子明白。”
“冠礼的事情——”
卫子夫再次露出苦闷神色。
皇帝虽在离开长安巡查天下前便已下令为太子修建博望苑作为太子冠礼的礼物,却因为在朔方城与匈奴大单于会谈、检查黄河、巡游山东等一系列事情无法在春正月回到长安亲自为太子加冠。
刘据的冠礼因此看似隆重其实充满遗憾。
至少,对卫子夫而言,这是个充满遗憾的冠礼。
但是刘据本人不这样认为。
“只要父皇的太子依然是我,母亲依然是皇后,父皇出巡期间依然让我以太子身份监国,冠礼之日为我加冠的人不是父皇又如何?白玉微瑕罢了。”
比起不完美的冠礼,试图利用生母早逝在父皇面前攫取好感的刘闳才更值得防备。
刘据暗道。
卫子夫见刘据并不因为皇帝没有出席冠礼为自己加冠而感到遗憾,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她只求与太子有关的所有事情都稳妥平安。
……
……
三月中,泰山封禅仪式的准备工作就绪,良辰吉日也已选定,各类祭品全部准备妥当,只等吉日到来,皇帝正式登泰山行封禅礼。
由于记载泰山封禅仪式详细流程的古籍已经失传,因此,刘彻经过与众人商议,结合古籍记录,自创出一套封禅礼:
首先,皇帝前往梁父山礼祠“地主”神,行封祀礼,并在泰山下东方建封坛,高九尺,其下埋藏玉牒书;
行封祀礼后,皇帝登泰山,行登封礼,在山上过夜;
第二天皇帝从岱阴下山,率众臣按祭后土的礼仪,禅泰山东北麓的肃然山。
考虑到随行人的身体状况,封禅三献中的亚献为卫青,霍去病、刘姣陪同,隐秘的登封礼则只有霍去病与刘彻两人,其余人全部留在山下等候。
得知皇帝竟然如此安排,司马谈痛不欲生。
为了泰山封禅大典,他不顾病痛缠身,与儿子司马迁一起呕心沥血地为皇帝收集、考证古籍,只求能全程跟在皇帝身边记录泰山封禅仪式,结果却——
“陛下为何如此对我!我只是想……只是想……”
想到痛心处,司马谈一口气没顺过来,晕死过去。
司马迁哭得心如刀绞。
好在司马谈很快就醒了过来,拉着儿子的手,悲伤恳切地说道:“我恐怕命不久矣,你要紧跟陛下身旁,替我记录泰山封禅仪式!这是为父此生最后的心愿!”
“父亲!”
司马迁嚎啕大哭。
……
李令月这边——
得知刘彻带霍去病举行登封礼的时候,她顿时松了口气。
毕竟,她的长子虽然不寻常,如今也才半岁,若是刘彻一时突发奇想将婴孩带去泰山之巅行登封礼,夜晚着凉生病可怎么办!
事实上,刘彻这边原本确实打算把她和孩子都带去泰山之巅行登封礼,然而卫青、霍去病对此坚决反对,刘彻才不得不放下这个听起来非常不靠谱、甚至可能导致婴孩夭折的想法。
“下次行登封礼,朕一定要带他们上山!”
刘彻不甘心地表示。
……
……
四月,泰山封禅仪式正式举行。
皇帝亲自设计的流程冗长繁琐的同时也充满恢宏气魄。
所有参与泰山封禅仪式的人都为自己能够有幸见证盛世而感到荣耀。
司马迁更是奋笔疾书,只为在病榻上的父亲司马谈闭眼前完成记录封禅的文章,让父亲能够安心离去。
刘彻念及旧情,在举行仪式时将司马相如临终前献给自己的封禅书作为祭礼之一交给上天。
……
封禅仪式正式结束后,巡游队伍继续前进,来到东海。
看着浩瀚无垠几乎与天地连接的东海,刘彻再次感慨道:“仙踪难觅,长生难得。”
卫青没有接话。
霍去病保持沉默,耳边回响登封礼那夜刘彻在泰山之巅与他说的话。
他答应了皇帝,此生都不能将那一夜的话告诉任何人,包括至亲之人,但是——
“霍哥哥你有心事?”
李令月温情问道。
从陪皇帝夜上泰山之巅行登封礼至今已经半月有余,霍去病依然时常看着刘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以李令月对他的了解,这番必定与两人在泰山之巅行登封礼时发生的事情有关。
但霍去病不主动说,李令月也不会主动问,只当他是普通的心有所念。
“我在想,东海的尽头是不是真的住有仙人?”
霍去病敷衍妻子。
刘彻闻言,却很开心,道:“小子终于相信世间有仙人了?”
“父皇,我是觉得东海浩瀚,或许存在我们如今无法理解的东西。”
霍去病当面否定刘彻的一厢情愿。
刘彻:“……你在这件事情上可真顽固。”
说话间,东海沿岸的官员献上最新鲜的海中珍馐。
刘彻以前在长安品尝的都是晒干腌制处理后的海鱼、海蚌,如今尝到新鲜之物,只觉口感鲜美肥嫩,与腌制晒干后的味道完全不同,但风味终究还是不如晒干腌制以后那般绵长悠久。
因此,对新鲜海鱼、海蚌,刘彻并没有流露出太大兴趣。
随行的东海地方官员们看到皇帝不喜欢新鲜海味,也无不松了口气。
毕竟,如果皇帝喜欢新鲜海味,东海地方官员就必须每年耗费大量金钱和人力物力确保皇帝在长安也能吃到海边送来的新鲜海味,期间产生的开销和损耗,无法估算。
何况,再快捷的运输也无法保证海味送到长安时依旧和刚从海里捞出来时一样新鲜美味。
不过刘彻虽然不喜欢海鲜,却对海中的珍珠、珊瑚、砗磲等物非常感兴趣,尤其看到东海的珍珠银润饱满如圆月、珊瑚鲜红明媚如朝霞时。
“这些很不错,可以让渔民用它们抵付赋税。”
“喏。”
地方官员记下皇帝的话。
刘彻继续巡查东海,偶尔对着波澜壮阔的大海写歌赋,抒发自己的文学情怀,写着写着也会感慨司马相如已逝,无法陪在自己身边观临沧海写出酣畅淋漓的文章。
……
如此在东海游历半月,收到李夫人为自己生下五皇子的消息的刘彻终于决定结束巡游返回长安。
只是,当随行众臣得知喜讯纷纷恭喜皇帝又添一位皇子时,刘彻却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意,道:“李夫人这次若是生下女儿,朕反而更加开心。”
众人闻言,困惑不解。
霍去病知道刘彻何出此言,但因为涉及他与皇帝在泰山之巅的秘密谈话,只能保持沉默。
……
……
“真的吗!生下的是皇子!”
“千真万确。”
“太棒了!太棒了!”
当女医说出李夫人生下的是五皇子的时候,在外面苦等的李广利欢喜得几乎飞上天空,当场跪下,向四面八方的神灵叩头感谢,感谢上天没有彻底抛弃他们一家,让他拥有了此生能够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李夫人听到外面传来兄长叩头感谢神灵的声音,唇角露出惨淡笑容:“兄长这次可算是得偿夙愿……”
“殿下小心身体。”
宫人们纷纷劝李夫人不要动,好生休养身体。
李夫人此时也确实疲倦得厉害,看了眼出生的孩子,随即昏沉睡去。
……
李夫人生下五皇子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也传到了太子和以监修同胞姐姐夷安公主的新婚宅邸之名留在长安的二皇子刘闳耳中。
刘闳得知此事,立刻让国相准备丰厚礼物送给李夫人作为祝贺,感谢她为自己添了一个可爱的弟弟。
而刘据虽然因为李夫人生下皇子而心情不快,却不敢把不愉快表露出来,让下面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到李夫人处。
卫子夫作为皇后,确定李夫人无恙后亲自前来探望,言辞恳切充满爱护,展现出皇后应有的气度。
李夫人对此很是惭愧,一再表示自己出生卑微,配不上这么多的尊崇荣耀。
卫子夫笑道:“我原本也只是公主府的歌姬。”
听了这话,李夫人终于战战兢兢收下皇后的礼物。
皇后离开后,李广利不满地对李夫人道:“你如今是陛下的宠妃,又为陛下生下皇子,为什么在年老色衰的皇后面前还要这么谦卑小心?你难道不知道她已经完全失宠,她的太子儿子也不得陛下喜欢吗?”
“我知道,但也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必须对她无比谦卑小心。”
在宫人的帮助下,李夫人艰难坐起,对李广利道:“皇后再失宠,她依然是皇后,太子再不得陛下喜欢,他依旧是太子。”
“——那是眼下!”
将来未必!
李广利心中补充道。
李小妹的过分小心在已经和太子成为死敌的他看来是怯懦畏惧的表现:“从你得到陛下宠爱那一刻开始,我们便成了他们的死敌!不管我们怎么低调退让,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还会因为你的卑微谦逊更加看不起我们!”
“兄长你又想做什么?”
李夫人反问李广利。
李广利:“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但我绝不等死也不会等死!”
……
……
李令月得知李夫人生下五皇子,立刻开始筹备礼物,回到长安府邸后也只是稍事休息,便带着礼物前去探望。
李夫人见四公主如此重视在意自己,惆怅的面容露出久违的笑容。
“公主殿下,恕我身体不适,不能出来迎接。”
“我和你一样都是做母亲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你此刻的痛苦?”
李令月坐在李夫人身旁,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他的眉眼看着有几分像父皇。”
“才出生的孩子哪那么容易看出长得像谁,不过是大家说些喜气的话。”
李夫人看得很明白,并不把众人对孩子的夸赞放在心上。
比起孩子长得像谁不像谁,她更在意皇帝突然让二皇子刘闳以监修夷安公主的新婚宅邸之名留在长安的行为。
“公主殿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问题?”
“陛下为何让齐王留在长安?”
李夫人想知道皇帝对太子和几位皇子究竟是什么打算。
李令月:“父皇怜爱王夫人早逝,因此对她留下的儿女更多一些关爱,希望二皇弟能和同胞姐姐多一些日常的相处,仅此而已。”
“可是……”
李夫人露出忧患神情:“兄长说,太子对陛下让二皇子留在长安一事颇有微词,如今我又生下皇子。”
“你担心什么?”
“我……”
李夫人不说话,沉默表明了她的不安。
万众瞩目的得宠看似美好却也意味着万丈深渊,何况如今长安城内不仅有与兄长交恶的太子,还有笑容可爱又深不可测的二皇子。
李令月见状,与李夫人说了些照顾孩子的琐碎注意,随即起身离开。
李广利借口送公主殿下跟在后面。
李令月不急着和他说话,走到僻静处才停下脚步:“你很担心你妹妹?”
“世上哪有不爱至亲弟妹的兄长?”
李广利的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何况我们一家如今看似得宠,其实除了五皇子,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你担心未来?”
“当然,就算没有五皇子,太子和我也已经是仇敌关系,如果加上五皇子,他一定铁了心要把我弄死!我像畜生一样出生,从小到大不知挨打挨骂受了多少苦终于从长安街头爬进皇宫站在皇帝身边!要我放弃这一切,我不甘心!”
因为相信四公主会成为五皇子的盟友,李广利在李令月面前完全不隐瞒自己的野心和贪婪。
“何况,我看不上太子!他现在拥有那么多仅仅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和他的能力没有任何关系!”
“住口!”
李令月呵斥李广利,厉声道:“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你是会掉脑袋的。”
李广利却只是笑了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和掉脑袋没有区别。”
“你——”
“公主殿下可知道太子近来忙些什么?”
李广利压低声音:“他派人盯着齐王殿下,他对同父异母的齐王殿下充满敌意。”
“他们是兄弟——”
“皇家有姊妹有兄妹有姐弟,唯独没有兄弟。”
李广利的笑容很阴森。
李令月于是对李广利道:“看五皇子和李夫人的面子,刚才的话我不会说出去,但你以后要安分守己,不要心怀怨恨更不要仇恨太子,否则谁都保不住你。”
“奴婢明白。”
李广利低下头。
四公主此刻表现出的宽容让他再次确信公主偏向自己,甚至当他说出攻击太子的言论时,她也只是表情不悦,禁止自己再说类似的话,而不是以诽谤皇族的名义严惩自己。
由此可见,他李广利将来或许真有可能成为恩泽侯,拥有将军封号。
想到这一层,李广利更加斗志昂扬了。
李令月这边——
她目送李广利离去,见他先是垂着头然后又昂首挺胸,晓得他心中已经做出决定。
第112章 齐王的谋算
离开后宫, 李令月来到刘彻身边,发现侍中们正聚集在偏殿讨论丞相石庆带领太学大儒为新的人才选拔机制准备的几套考卷题目, 而刘彻面前的桌案摆着一份冗长的空缺官员职位名单,其中不少职位还是欲设立而未设立的状态。
“父皇莫非要将天下人才都网罗到自己手中?”
李令月兴致盎然地问道,眼角余光在职位名单中寻找能够安排给女性的位置。
刘彻点头,道:“这次巡查让朕发现,朕的江山越来越大,需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而官员的能力却良莠不齐,需要设立更多的官员职位确保各司其职又能相互监督,否则中央的政令设计再完美, 落实不到地方也是一纸空文。”
“父皇所言极是。”
李令月坐下。
刘彻问:“你刚从李夫人那边回来?”
“是。”
“李夫人和你说了什么?”
“李夫人很庆幸能够为父皇生下皇子, 同时为自己得到的宠爱而不安。”
“为什么不安?”刘彻问。
李令月:“后宫女子无不渴望得到父皇的爱,她得到的爱比其他女子更多, 难免担心被其他女子怨恨嫉妒。”
“害怕吗?”
刘彻嗤笑道:“确实是她的性格。”
随后,刘彻将官员职位名单展开,指着算筹、礼仪、教育相关的职位对李令月道:“这些职位若是不能找到足以胜任的男性官员,可以让有能力的女子担任。”
李令月闻言, 大喜:“谢父皇恩典。”
“还有西域那边——”
刘彻补充道:“西域那边的治理,朕打算文武兼备,将来所有在西域设立的新郡县都要设置平级的文官和武官,武官统领军队驻扎、屯田,保证地方安定,文官负责教化和解决地方各类问题,文官下面还必须有专门人员负责教西域人学汉地的文字、懂汉人的礼节, 如此长期以往才能彻底将西域纳入掌控。”
“父皇高瞻远瞩,非常人能及。”
李令月真诚夸赞刘彻对西域的统治构想。
刘彻却皱眉道:“要完全推行这个计划, 除了强大的忠诚的军队,更需要大量精通汉律和儒家礼仪同时还懂得匈奴语、匈奴习俗甚至西域本地语言、风俗的人才,并且他们必须是汉人,否则无法保证他们在西域任职期间的忠诚。”
“父皇打算如何选拔这类人才?”李令月问。
刘彻道:“霍去病为朕制定的开拓占领西域的计划需要五到十年时间,这些时间足够国家培养出一批精通匈奴语和西域风俗的人才,但最终培养出的这些人里面有多少能胜任职务,只有天知道。”
“父皇有天命庇护,必定事事顺心,不会发生任何波折。”
“姣儿总是这么乖顺。”
刘彻笑了笑,猛然想到休屠王阏氏偶尔去女儿的女子学堂教课,于是道:“西域新设的职务任命将会不限男女,只要他们有能力胜任又不畏艰险。”
“父皇为了大汉江山当真费尽心血。”
“朕费那么多心血,所求无非是大汉江山长治久安,千秋万代。”
刘彻叹息道:“若朕的所有辛劳最终付诸流水,朕离开不过百年便是江山土崩瓦解,朕又怎么甘心!所以朕要将占领的每一寸土地都彻底变成大汉疆域,说汉语写汉字穿汉服从汉俗!居住的百姓千秋万代永为汉人!”
……
……
和刘彻讨论完对西域和大汉将来的构想,李令月离宫回侯府处理封邑事务。
结果——
事情才处理了两三件,奴婢来报:“齐王殿下在外面。”
“二皇弟?”
李令月想知道刘闳到底打什么主意,于是命奴婢带齐王进入。
“喏。”
奴婢退下,李令月将卷宗收起。
[提醒你一句,历史进程已经发生改变,刘闳未必会死在元封元年。也就是说,他也许是你的盟友,也可能成为你的敌人。]
系统冷不防出声。
[皇帝的位置只有一个,想成为皇帝的人却有千千万。]
“我心里有数。”
李令月冷峻回答道。
此时,刘闳已经来到李令月面前。
见到四皇姐,刘闳立刻满面笑容,夸赞四皇姐和冠军侯的府邸不愧是父皇亲自督造,不仅外形宏伟辉煌大气,内部细节也处处精致宛如皇宫。
见刘闳如此吹捧霍去病和自己,李令月笑道:“父皇对二皇弟你也不吝喜爱,你还不到一岁就对王夫人承诺将来封你为齐王。”
“齐地虽富庶,到底不如睢阳。”
刘闳撇嘴:“父皇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四皇姐。”
“二皇弟你错了,父皇正是因为爱你才不能把睢阳分封给你。”
觉察到刘闳心思的李令月对刘闳软言劝告:“你是诸侯王,不能越过太子,所以父皇不可以把睢阳给二皇弟。”
“但是父皇把睢阳给了四皇姐,因为四皇姐是太子哥哥的同胞妹妹?”
刘闳用看似天真其实充满试探的口吻触摸李令月的心思。
李令月闻言,摇头道:“因为父皇那时已经为我定下未来夫君。”
“原来……”
刘闳托腮,稚嫩的脸蛋结满惆怅:“如果我和四皇姐一样是公主该多好,那样就不用每天思考烦心的事情,安心长大等待出嫁……”
“二皇弟有烦心事?”
李令月故作关切。
刘闳见状,趁机拉着李令月的手抱怨道:“不知是不是怨恨我去泰山离宫找父皇和四皇姐,太子哥哥如今对我很是生疏。”
“怎么会这样?”
李令月佯装意外。
刘闳:“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才来找四皇姐。难道爱父皇爱四皇姐一家胜过爱太子哥哥也有错?”
“这个……”
李令月心想,这时候继续装傻未免太过刻意,于是径直道:“你的国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国相觉得我有错。”
“是吗?”
“国相认为,身为人子向父亲表达孝心、身为弟弟向姊妹表达喜爱,都是受过教化的人应该做的事情,但我不应该越过太子哥哥去泰山离宫,即便回长安后为此事多次向太子哥哥请罪。”
“你的做法确实有失妥当。”
李令月赞同齐国国相对刘闳的批评观点。
“我知道我有错,可是太子哥哥不因为我多次请罪就原谅我也一样有错,”刘闳道,“我并没有做出伤害太子利益的事情,我只是想向父皇表达孝顺、向四皇姐一家表达喜爱之情,为何太子哥哥如此恨我?仿佛我是为了争抢他的太子之位才做这些事情!”
“皇兄身处太子之位,需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
李令月柔声细气安抚刘闳:“何况父皇对皇兄向来要求严格,皇兄自然也要同等严格地要求下面的弟弟们。”
很显然,刘彻让刘闳在太子冠礼后留在长安监修夷安公主的新婚府邸的举动让刘闳生出了取代刘据成为太子的野心,所以他才会明知这样做必然得罪太子依然前往泰山离宫讨好刘彻和自己全家,如今又做出不懂太子为何怨恨自己的可怜姿态。
可惜李令月从未考虑和刘闳或是任何一位皇子合谋。
她和霍去病都永远只站在刘彻这边。
刘闳今日这番辛苦注定一场空。
……
刘闳是个聪明的皇子,很快意识到四皇姐对他看似温和关爱其实滴水不漏,并且完全不打算在他和太子之间做选择。
但是——
四皇姐身为太子的同胞妹妹、丈夫霍去病是太子的表哥,居然是这样的立场,岂不更说明太子之位存在变数?
因为存在变数,所以最得父皇信赖的他们不能也不敢做选择。
想到这里,刘闳放下谋算,以寻常人家的姐弟相处姿态与李令月说话、吃喝、游戏,直到天色将暗才起身要离开。
此时,霍去病带着霍光、上官婉儿归来。
见到霍去病,刘闳立刻上前热络:“四姐夫~”
“齐王殿下——”
霍去病略有不悦。
霍光两人则是向刘闳行礼。
刘闳看出霍去病的不悦,笑呵呵道:“我想念四皇姐,特意来找她,不想呆的时间太久,不知不觉已经天黑。”
随后又主动和霍光等人套近乎:“子孟哥哥,听说父皇对你——”
“齐王殿下客气了,霍光不敢受齐王殿下如此深情。”
霍光试图和刘闳保持距离。
刘闳却更加热情,道:“你的妻子是我的堂姐,你也是我的姐夫,我们是一家人。”
“霍光不敢。”
刘闳的过分热情让霍光感觉不舒服。
上官婉儿也感受到刘闳居心不良,不动声色和他保持距离。
刘闳见霍光夫妻都不愿和自己过分亲近,联系四皇姐夫妻的若即若离态度,越发确定皇兄的太子之位不稳固。
几人一番真真假假的客套应酬后,刘闳离开冠军侯府。
……
刘闳走后,李令月立刻将刘闳方才百般试探自己的事情告诉三人。
得知刘闳对太子之位生出心思,霍去病面色平静,霍光却皱紧眉头。
“兄长,此事当如何处理?”
他本就性情严谨缜密,如今又担任皇帝的奉车都尉,负责管理皇帝的出行车驾,与掌管皇帝出行的副车的驸马都尉金日磾同为仅次于卫霍的刘彻心腹,自然早就看出刘据的太子之位危如累卵,皇帝随时可能另立太子。
但是——
刘据太子之位不稳,不代表他们作为刘彻的近臣心腹就可以仗着刘彻的信任向刘彻推荐新的太子人选。
至少,霍光不会这样做。
李令月和上官婉儿也不许他这样做。
“子孟,你是父皇的近臣,不是太子或是某个皇子的近臣,你只能效忠父皇和父皇让你效忠的人,除此以外,无须向任何人表达忠诚。”
霍去病冷峻地表明态度。
霍光深以为然。
李令月更对上官婉儿道:“细君姐姐,若有皇子因为我们不愿效忠于他而为难陷害子孟哥哥,你要及时告诉我。”
以霍去病和她如今的权柄,除非和刘彻发生正面冲突,否则在汉帝国境内是绝不会遭遇任何为难和陷害。
但霍光不同,他虽然也深得刘彻信任,毕竟不是霍去病,难保不会有人在霍去病和自己面前吃亏后转头找霍光发泄。
当然,在心机权术层面上,很少有人是霍光的对手,但是——
李令月下意识地看了眼霍光那与刘细君相差无几的身高。
觉察到妻子的注视,霍去病道:“子孟,你闲暇时要勤练剑术,弥补身高缺憾。”
“兄长……”
霍光无语。
为了转移大家对他的身高的过度关注,霍光不得不提前公布喜讯:“公主殿下,兄长,细君可能有喜。”
“真的吗?”
李令月大喜。
前世,上官婉儿得到母皇器重提拔时因为李唐皇室没有为女性设置官员职务,只能以皇帝嫔妃(内命妇)的身份帮忙协助处理政务,以至一生无法正常婚嫁也不能拥有孩子,还因为在宫外有宅邸而被憎恨女子的男人们造谣诽谤,说她身为内命妇却在宫外与面首夜夜笙歌,是个和她效忠的女皇帝、镇国太平公主等人一样荒淫无耻的女人。
上官婉儿见公主如此欢喜,知道她多半是想起前世,笑道:“近来身体确实有些征兆,还不敢确定。”
“那明天就让太医过来看着。”李令月道,“一旦确定有孕,我就去找父皇,让父皇兑现给你一整年的休沐的约定。”
“公主殿下,您不用——”
“你是我最好的姊妹,你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
李令月不许上官婉儿看轻自己。
霍去病这边,得知弟弟霍光将为人父,也是难掩喜色,道:“子孟打算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兄长,这么远的事情——”
霍光尴尬,但是心情很好。
随后,四人欢庆,祝贺霍光将为人父。
……
……
得知霍光将为人父,刘彻也很高兴,道:“有子孟和细君做父母,这孩子将来必定文采非凡!”
“陛下,太医还没有确定,微臣不敢——”
“确定以后让刘细君住到姣儿那边,她们姊妹本就感情好如今又是妯娌,彼此好照应。”
当然,刘彻这个安排是有私心的。
因为刘姣在未央宫中有住处,因此一半时间在宫中一半时间在侯府,让刘细君住在刘姣处,她便会时常随刘姣入宫,与自己唱和诗赋、为自己润笔诏书。
“喏。”
霍光感谢皇帝的恩宠,随后将齐王刘闳昨日拜访四公主的事情告诉皇帝。
得知刘闳昨日在冠军侯府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刘彻的脸上划过微妙笑容,叹道:“闳儿也是个有野心的孩子。”
当然,刘闳会产生野心并不奇怪,毕竟他都已经暗示得那么明显。
反倒是女儿在这件事上的冷静表现让刘彻感到欣喜。
思量稍许,刘彻道:“太子知道这件事情吗?”
“兄长只让臣把此事告诉陛下。”霍光谨慎答道。
言外之意便是如果太子已经知道此事多半是太子在冠军侯府或齐王住处安插了耳目。
刘彻闻言,发出由衷的感慨:“霍去病对朕从来忠心不二,可惜……可惜……”
随后对霍光道:“你去齐王处将卜式带过来。”
“喏。”
霍光没有问原因。
如同之前无数的诏令一样,他只负责执行,不关心其他。
……
……
先是收到安插在齐王住处的耳目消息,说齐王刘闳昨天拜访冠军侯府,直到天黑才回来,随后又得知父皇突然传召齐国的国相卜式入宫,刘据不免陷入深思。
“父皇打算做什么?难道他真如传言那般想要立老二做太子?”
联系刘闳之前的所作所为,刘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老二原本就比我得宠,如今又处处表现自己,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父皇看好让父皇相信他的孝顺……若是他因此夺走我的太子之位,我岂不就……”
他想起了废太子刘荣。
刘荣被废与刘荣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因为孝景帝喜爱父皇想立父皇为太子,于是便有了一系列的雷霆手段……
刘闳显然也是……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立刻想出办法化解这场劫难!”
刘据自言自语地说着,迅速召集身边的幕僚儒生们,将当下情况告诉众人:“……你们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太子殿下可是担心齐王殿下有心篡夺太子之位?”
“难道不是吗?”
刘据苦闷道:“我原本以为李夫人的孩子可能威胁我的位置,因此对李夫人一家处处防备,谁承想老二才是真正致命的威胁!父皇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真厉害啊!”
“陛下天资绝世,想法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揣度,如今这般……恐怕我们……我们……”
幕僚们露出无奈神情。
从成为太子幕僚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生死荣辱就和太子牢牢绑在一起。
和太子一样,他们也一直把当前得宠的李夫人当成最可能威胁太子地位的力量,忽略了早在数年前就被皇帝送出长安的齐王刘闳。
如今,陛下以监造夷安公主的新婚宅邸的名义将刘闳召回长安,默许刘闳在长安活跃、结交列侯与朝廷重臣,今日更在未央宫召见齐相卜式,其中含义昭然若揭。
“难道你们想劝我坐以待毙?”
刘据很不开心:“废太子会有什么结局,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
“我们怎么可能劝太子殿下坐以待毙,我们只是……只是……”
幕僚们很无奈。
身为少傅的石德则对刘据道:“关于今日之事,父亲早有预见。他说陛下是有德圣君,不会无缘无故废太子,太子殿下若要平安度过劫难必须谨言慎行,低调无为。”
“哪怕二弟他主动挑衅生事,我也不能回应?”
刘据觉得刘闳当下正主动向自己挑衅生事,如果他听从石庆、石德父子的劝告,选择低调无为不予回应,很可能因此——
“临江闵王刘荣没有做错任何事尚且可能被废,何况父皇爱齐王远胜爱我。”
……
刘据和他的幕僚们因为刘闳频频做出觊觎太子之位的行为而烦恼忧愁的同时,齐相卜式来到了未央宫。
“陛下,齐相卜式——”
“闳儿最近很活跃,是你在背后给他出主意?”
刘彻打断卜式的行礼。
卜式抬头,平静地表示:“陛下允许齐王在长安久留,齐王难免因此产生一些想法。臣身为齐相,理应为齐王殿下谋算。”
“你倒是个实诚的家伙。”
刘彻挥手,示意卜式起身,到身前来。
卜式依言来到刘彻身旁,经过桑弘羊时遭遇桑弘羊的瞪视——桑弘羊至今介意卜式上书反对盐铁专卖、痛骂天不下雨是桑弘羊的错的往事。
但是,刘彻不喜欢卜式的迂腐顽固却又对他表现出的堪比汲黯的忠诚耿直非常欣赏,虽然从不采纳卜式的迂腐建议,却重用卜式,还将卜式几次向国家捐献资产的行为广泛宣传,立为天下人的楷模。
卜式也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的迂腐,对此次的入宫觐见非常重视,来到刘彻身前后,立刻恭敬下跪:“陛下——”
“你身为齐相,理应忠于齐王、为齐王谋算,那如果朕突然将你调为太子太傅,你是否会立刻忠于太子、为太子谋算?”
刘彻看卜式的眼神满是阴霾。
卜式抬头,苦笑道:“臣为齐相便忠于齐王,若为太子太傅自然也要忠于太子,并非臣的忠诚反复无常,而是臣身为陛下的臣子,陛下让臣为谁做事,臣便尽心尽力为谁人做事。”
“哪怕朕让你和桑弘羊共事,你也会压制内心的厌恶,恪尽职守与桑弘羊和谐相处?”
“这……”
卜式露出为难神情,思考很久,痛苦道:“臣必当尽力而为。”
看到卜式的回答如此痛苦而桑弘羊面色难看得好像刚死了爹妈,刘彻抚掌大笑,道:“放心,即便你和桑弘羊愿意共事,朕也做不出这等强迫之事。”
随后,刘彻对卜式道:“让刘闳收敛点,有些东西不是争了就一定会得到。”
“喏。”
第113章 风雨前夜
卜式走后, 心有不悦的桑弘羊私下问卫青:“大将军,陛下今日召见卜式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
“你担心陛下让你与卜式共事?”
卫青装糊涂。
桑弘羊摇头, 道:“卜式此人迂腐顽固,几次三番上书请求废除盐铁专卖等国政,陛下断不可能让此人与我共理财政之事。倒是太子这边,若是齐王不做收敛,陛下很可能会为了平息朝臣关于太子和齐王的议论故意将他调去太子处做事。”
“确实有这种可能。”
卫青没有否认桑弘羊的揣测。
桑弘羊见状,问:“所以陛下确实有心换太子,对吗?”
卫青笑笑,不予回答。
桑弘羊见卫青竟这般态度,叹道:“我以后也要更加稳重谨慎了。”
他十三岁选为侍中, 多年来一直为皇帝主管帝国财务, 为富国强兵提出了大量与儒家主张违背的经济政策,又因为基层官吏的缺失, 导致这些政策实际推行时频繁危害底层百姓利益。
如今,大汉疆域内不论儒生或是百姓,都对他桑弘羊恨之入骨,偌大的朝堂, 除了皇帝,竟然只有卫霍为首的武将集团愿意与他交好。
所以,桑弘羊表面置身事外,其实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更关心太子的废立——现任太子刘据身边全是反对桑弘羊的经济政策的儒生、有心成为太子的齐王刘闳的国相是坚决反对盐铁政策的卜式,由此可见,这两人不论哪个成为新君,他桑弘羊都无法善终, 推行的政策也会在陛下死后被新君陆续废除。
桑弘羊不怕死,但是他怕他耗尽一生心血推行的经济政策被废除。
……
桑弘羊的担心同样存在于刘彻心中。
当天晚些时候, 刘彻让闲杂人等离开,只留下卫青、霍去病、桑弘羊三人,叹息道:“朕如今很烦恼,那些反对朕的国政策略的儒生们自认无法改变朕的想法,居然聚集到朕的儿子身边!试图通过影响他们在朕百年之后改变朕的国政策略!”
“可是卜式让陛下生出这样的感慨?”卫青问。
“这件事情早就存在,是卜式和刘闳的行为让朕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刘彻道,“刘闳确实比刘据聪明,但要成为太子、未来承担大汉江山,所需的不仅仅是聪明,还有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东西。然而朕真正在意的这些东西,不仅刘据身上没有,刘闳身上也没有表现出。”
“陛下所说的更重要的东西,指的莫非是祥瑞与天命?”
桑弘羊试探着问,他想知道皇帝究竟属意谁人成为继承人。
对于桑弘羊的试探,刘彻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天命,但也不是天命。”
“那是什么?”
桑弘羊不解。
“是天意。”
霍去病冷不防道:“父皇在等待上天的抉择。”
“上天的抉择?”
闻言,桑弘羊心念一动,想到泰山封禅时陛下曾在只有霍去病陪同的情况下前往泰山之巅完成登封礼,且整个过程秘而不宣,只有两人在场。
如今结合霍去病的发言以及陛下多年来对霍去病和四公主表现出的种种偏爱,桑弘羊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然,因为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大胆如桑弘羊也是生出念头的瞬间就赶紧掐灭,免得深陷其中,产生不该有的念想。
刘彻看出桑弘羊的惶恐,淡然道:“皇帝是天子,应该由上天来抉择。天命在朕,所以朕是皇帝,下任皇帝亦是如此。”
“陛下英明。”
桑弘羊诚惶诚恐地说道。
此时的他汗流浃背。
……
……
卜式回到齐王在长安的住处,将皇帝希望齐王收敛的事实转告刘闳。
得知父皇完全看穿自己的小心思,刘闳不怒反喜,笑道:“我爱父皇胜过爱自己的性命,绝对不做让父皇不开心的事情。既然父皇不喜欢,那我就不做了。”
“殿下英明。”
卜式擦了擦额头冷汗。
随后,刘闳问卜式:“此次召见,除了这些,父皇还对你说了什么?”
“陛下问我是否愿意侍奉太子,我说我身为陛下的臣子,自然听从陛下的一切安排。于是陛下又问,能够与桑弘羊共事,我说如果是陛下的旨意,我必定遵从。”
“听这话的意思……父皇确实有几分考虑我……”
刘闳喃喃自语。
他虽然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却也知道生在帝王家不争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何况,他的父皇并不反对他对皇位产生野心。
“国相,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做?不能太明显地得罪太子哥哥,那会让父皇不开心,但是以太子哥哥对我的讨厌,讨好他也已经不可能……”
小孩托腮思考很久,得出结论:“果然还是要在四皇姐和冠军侯这边下手。”
“齐王殿下,你不是刚刚才说以后不做让陛下不开心的事情吗?”
卜式觉得自己听错了。
刘闳见状,大笑道:“父皇禁止我为了取代太子而讨好四皇姐一家,可从没有禁止我以弟弟的身份亲近四皇姐一家~亲人之间天然就应该互相亲爱。何况我的同母姐姐即将下嫁陈昭平,而陈昭平的祖母对四皇姐有恩情~当然,这次不能做得太明显……”
……
……
齐相卜式被刘彻召见的第二天,齐王刘闳宣布要闭门思过三天的消息传遍长安。
原本就因为陛下让齐王刘闳留在长安督造监修同母姐姐夷安公主的新婚宅邸的异常举动而议论纷纷的长安百姓们顿时生出无数遐想,结合陛下为了完成泰山封禅仪式甚至没能出席太子的冠礼直到李夫人生下五皇子后才宣布结束巡游返回长安的事实——
“太子之位怕是已经摇摇欲坠。”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别忘了太子的舅舅是大司马大将军、表哥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大汉的千军万马归他们统领指挥!只要他们站在太子这边,就算全天下都不喜欢太子,太子也能稳稳登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看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这几年有任何支持太子的举动吗?”
“他们的身份摆在那里,不管做什么都是支持太子。”
“你这是痴人妄想!他们心中只有陛下没有太子!陛下才是他们唯一的忠诚对象!”
……
街巷间,类似的争论络绎不绝。
长安的百姓们隐约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但身为平民,他们最渴望的永远是平安而非混乱,所以,太子的事情自有身居庙堂的权贵们争来斗去,百姓唯一的希望是与太子有关的风波不要危及他们的生命。
当然,一系列风波完全不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影响就更好了。
同一时间,新的人才选拔机制也开始推行。
经过反复斟酌考量,新的选拔机制的第一年只在关中、河东、河南、河北等中原地区的诸国郡县实行,当地所有符合条件的识字且三代内没有犯下大罪的人无论男女均可以报名参加。
考试分为三次,分别是七月底的县试、九月中的郡(国)试,以及来年四月在京城举行的包括殿试在内的两轮考试。
得知陛下的新规对报名者的要求如此宽松,以上地区的识字之人纷纷行动起来,并且,由于规定允许女子参加考试,有能力让女子读书的富豪家族果断为家族女眷报名,以此增加自家儿女通过考试得到官职的可能性。
一时间,中原地区的富户——包括被皇帝强制迁徙到皇陵附近居住的豪强家族,人人关心新规,见面第一件事便是讨论自家是否能通过新规得到朝廷官职,原本沸沸扬扬的关于太子之位可能出现变动的讨论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令月这时也更加忙碌了。
虽然即将进行的人才选拔考试只是前世的大唐科举制的雏形,但这个时代门阀与豪强还没有崛起、百家学说虽然地位不如儒家但还不至于存在感完全被儒学抹杀,新的选拔机制如果推行得当,必然为历史开创全新的局面。
所以,第一次考试的考题内容以及优秀考卷的选择就显得至关重要。
汉帝国尊崇的儒家学说固然要有所体现,法家、道家、墨家、纵横家等学说也应当有不低的占比,确保选出的人才忠于君主的同时又同时具备因地制宜施行法规的能力,为这个世界的科举制垒下良好基础。
这是个非常辛苦的工作,但想到这份辛苦可能换来千秋万代的收获,李令月顿时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
刘彻这边——
最初,他为了抵消黄老学说对国家施政方针的影响才扶持、推广儒学,如今,他日益感受到儒学对皇权的反作用,一边为了教化百姓而继续扶持儒学,一边想办法让皇权不被儒学束缚与限制。
因此,女儿刘姣提出新的人才选拔机制后,他立刻做出决定:新机制选拔出的官员不能带有浓重的儒家烙印,必须和如今逐渐被儒学思想把控的察举制人才有所区别。
只是如此一来,丞相石庆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奉命为皇帝提出的新的人才选拔机制设计考卷的他,因为征集题目时主要咨询的对象是太学大儒,以至于交上去供皇帝选择的考题几乎全是儒学内容,惹来刘彻勃然大怒。
之后几番删改,折腾了两三个月,石庆终于拿出一份勉强让皇帝满意的考卷。
看着一半是儒学剩下一半夹杂着道家、法家、墨家等众多学派内容的考卷,石庆长叹一口气:“陛下对人才的要求果真无比严格。”
“唯有如此,才能选出符合陛下要求的人才。”
负责排版、刊印考卷的霍光理直气壮地表示:“陛下要的是能够为陛下管理天下百姓的能人,而不是靠熟读圣贤书得到举荐、身居高位却一声不吭的木头。”
“所以这就是你从不读圣贤书的理由?”
石庆不爽地回敬道。
因为不敢触皇帝逆鳞,石庆自登上丞相之位便一言不发,被外界评价为尸位素餐。但这不是他的错,至少石庆本人这样认为。
面对石庆的不悦,霍光不予回应,沉默谨慎地捧着试卷离开。
霍光走后,石庆喃喃自语:“身处丞相高位却低调无为会让陛下感到不开心,可如果我有所作为,我的诸多前任们又都是……都是……”
想到连续几任丞相被陛下逼迫自杀的事实,石庆心情更烦躁了。
同样感到烦躁的还有刘据。
自齐相卜式被父皇召见至今已有半月,老二刘闳早就结束了所谓的闭门思过,打着为同母姐姐夷安公主监造新婚府邸的名义在长安城内招摇过市,有时去窦太主留下的府邸找废后陈阿娇攀关系,有时来冠军侯府与四皇妹一家表达亲昵,有时以探望姐姐的名义入宫在夷安公主处长久逗留……
由此可见,刘闳的图谋不单纯。
偏偏他又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每次都仗着年幼在与刘据接触时做出撒娇姿态,惹得刘据即便浑身不舒服,也不能当众对满口亲昵讨好的刘闳撂狠话。
“老二这家伙真让人不痛快!”
刘据愤恨想着。
相较于时不时在自己面前装天真无邪的刘闳,像疯狗一样咬着自己不放的李广利甚至都有了几分可爱。
……
刘闳在长安的频繁动作让刘据感到不爽,李广利的心情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原因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何况,五皇子今年才出生。
与其继续不知死活地正面对抗太子,不如安静蛰伏在陛下身旁,等到太子和二皇子斗得差不多时再瞅准机会跳出来将他们一起送走,扶自家的五皇子登太子之位!
李广利如此想着,不仅从不和刘闳发生冲突,还时常主动和刘闳攀谈拉交情,一副将来要和五皇子一起依附刘闳的卑微模样。
李广利和太子的种种恩怨搏杀,刘闳早有所耳闻,知道太子一旦登基李广利必死无疑,因此,对于既有宠妃妹妹又身为父皇内侍的李广利的主动依附,刘闳没有半点不情愿。
当然,彼此往来时的种种亲热话语,其中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互相利用,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
三方势力围绕太子之位展开的明争暗斗,身为皇帝的刘彻从始至终都看在眼里,不做任何评价。
毕竟,他眼下最关心的事情还是新的人才选拔机制的第一次考试。
试卷考题已经确定,列入考试区域的各县也已经做好初步的报名考生统计工作,接下来就等考试正式开始。
“希望新机制能让朕选到满意的人才。”
随着考试时间的临近,刘彻的心情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李令月的心情也很紧张。
虽然纸和印刷因为她提前出现在这个世界,但是——
不到十年的短暂时间能培养出多少读书人?
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符合刘彻需求的人才?
“……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李令月自言自语地说道。
在父女两人因为新的人才选拔机制而担忧不安的同时,受到启发的卫青和霍去病也决定为军队制定更加规范化、流程化的武将培养机制。
漠北决战后针对西南夷、西域等地的小规模用兵让他们清晰感受到汉军看似强盛不可一世,其实隐藏着巨大的人才危机。
必须制定一套成熟的军事将领培养机制,确保国家在没有天才名将统领全局的时代依旧拥有绝对领先于周边小国和游牧民族的武备力量,保障边境安全。
得知卫霍有这个想法,刘彻也来了兴趣,难掩兴奋地表示:“这个问题关系大汉江山的千秋万代,你们应该多和朕讨论。”
“我们想建武将学堂,教授年轻将领如何行兵布阵、计算粮草、调遣辎重等,但在两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上,我们产生了争论。”卫青正色道。
“哪两个问题?”
“第一,武将学堂的师长必须能够深入浅出讲解兵书、正确分析并归纳已有战役的调遣规则,但是这类人才目前严重缺乏。”卫青道。
霍去病则补充道:“不同的人的军事天赋存在偏差,即便授课师长能力符合要求,武将学堂的学生也未必每个人能能听懂课程。”
“这个问题确实很麻烦。”
刘彻沉吟片刻,道:“第二个问题呢?”
霍去病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而兵书终究是前人的经验,可惜大部分人连灵活应用兵书的能力都没有,更不懂得如何凭个人判断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刘彻一脸无奈。
因为这两个问题几乎无解,尤其是第二个问题。
霍去病的回答是:“先做事,后考虑。”
“为什么是先做事后考虑?”
担心霍去病不肯给出清晰回答的刘彻看向卫青。
卫青:“天才和普通人的鸿沟难以弥平,但普通人得到一定的学习培养也会有所提升,变得不那么平庸。在对手没有军事天才的情况下,不平庸的将军搭配训练有素的军队已经足够使用。”
“如此说来,武将学堂势在必行?”
“我们不仅打算开设武将学堂培养武将,还希望能够为军队制定系统的行伍选拔手段,让名将即便生在行伍草莽中也能早早得到提拔与培养,不必等到烈士暮年。”
“不错!确实如此!”
听完两人的话,刘彻决定加快军队改制步伐,为大汉军队设计出更加适合皇帝掌控同时也更方便人才脱颖而出的集管理、教育、奖惩于一体的新制度。
……
……
在大汉帝国的朝野内外几乎所有人都为陛下推出的新的人才选拔机制而忙碌、议论的同一时间,匈奴王庭这边,一场即将从草原吹到长安的狂风也在酝酿中。
“大单于对汉皇帝这般卑躬屈膝,丢尽历代先祖颜面!我们不能继续这样忍下去!必须做出改变!”
作为乌稚单于亲弟弟的右贤王脸色阴冷:“我认为现任大单于已经不配继续统领匈奴!”
“你想成为大单于?”
左贤王不同意右贤王的疯狂,提醒道:“汉帝国如今是正午的太阳,我们没有能力与他们抗衡!而据左谷蠡王传来的消息,大单于此次与汉皇帝和谈,除了明面上的和谈结果,他还和汉皇帝达成了一个秘密条件。”
闻言,右贤王的脸色更加难看:“左谷蠡王那家伙的话也能相信?!他祖母是汉人的和亲公主,自己还和父亲共用一个汉名!叫什么刘故!他都恨不得认汉皇帝做舅舅了!”
“他的祖母是大汉和亲公主,可他的心忠于匈奴,”左贤王提醒右贤王,“他带回的消息非常可信。”
“可信?”
右贤王嗤笑:“那他能说出大单于和汉皇帝秘密达成的条件内容吗?”
“——我不知道大单于和汉皇帝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秘密条件,但我听说汉皇帝的太子和他的二弟的关系不和睦。”
左谷蠡王刘故走进秘密商议的帐篷,无视右贤王的惊讶目光,建议道:“我们或许可以进一步挑拨他们的关系让汉帝国内部出现问题。”
“怎么挑拨?”
众人齐声问道。
刘故微笑,不说话。
右贤王看着刘故的笑容,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对身为大单于的兄长的某个心思,假装若无其事道:“你在汉帝国养着死士?准备对汉皇帝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之一下毒手,栽赃另一个?”
“右贤王说得这么自然,莫非你也曾考虑过这类手段?”
左贤王和左谷蠡王一起问右贤王。
右贤王心虚,故作严肃道:“只要能削弱汉帝国,什么手段都值得一试!可惜卫青、霍去病身边防守严密,我安插在长安的人至今没有找到机会!”
“原来如此。”
帐篷内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随后,他们开始研究谋杀计划。
“汉皇帝的二儿子此次以监造同母姐姐的新婚宅邸的名义留在长安,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要去还在建造中的宅邸附近巡视,或许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
第114章 做戏过度把事搞砸
汉帝国的长安城内存在小股的忠于匈奴的势力, 就像匈奴王庭内从不缺乏向汉帝国通风报信的人。
所以右贤王等人必须躲在隐秘的帐篷里讨论针对汉帝国皇室成员的暗杀行动,并且,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潜伏在长安城中的执行具体暗杀行为的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可以通过杀死二皇子嫁祸太子这一行为搅乱汉帝国!
“以汉帝国皇子的身份出生,就是他的原罪。”
虚情假意地叹息一声,左谷蠡王刘故正式发出刺杀汉帝国二皇子刘闳的命令。
……
……
自漠北决战受到重创,匈奴王庭被迫不断西迁,加上汉帝国以河西四郡为起点不断侵蚀、经营西域……
如今,左谷蠡王在匈奴王庭发出刺杀刘闳嫁祸刘据的命令,竟要辗转数千里耗费一个多月时间才能抵达长安城,送到秘密效命匈奴的细作手中。
收到匈奴王庭的刺杀嫁祸命令, 细作们迅速开始行动。
……
刘闳不知道针对他的暗杀计划正在悄无声息的展开。
长安进入夏季, 天气逐渐酷热难耐,他于是时常借着避暑乘凉的由头约李令月等外出游玩。
此时, 新推出的选拔机制的第一轮——县考,在执行层面已经大体安排妥当,为了排解等待结果的焦躁情绪,李令月没有拒绝向自己主动示好的刘闳。
刘闳因此兴高采烈, 隔三差五找李令月。
例如今天,他就以池上泛舟为名在未央宫中缠上李令月。
此时内朝议事刚结束,刘据还没有离开。
看到刘闳仗着年纪小如此大张旗鼓地当众讨好四皇妹,刘据脸上有些挂不住,训斥道:“二弟你身为齐王,不随国相、太傅读书,成天到处游乐玩耍, 不怕父皇知道后伤心失望吗?”
“正因为我是齐王才要尽情玩乐。”
刘闳一脸真诚地告诉刘据:“免得大家觉得我太过认真学习,怀疑我觊觎太子之位。”
“刘闳, 你——”
刘据嗔怒。
刘闳见状做了个鬼脸:“太子哥哥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自古以来,太子之位就是嫡长居之、贤者居之,若二弟你的才能与德行都比我更适合太子之位,将太子之位让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刘据故作大度。
刘闳笑了笑,不信刘据此刻说的是真心话。
然后,他又开始缠李令月:“沧池的荷花开得格外美好,四皇姐与我一起游玩如何?”
“太子哥哥——”
李令月看向刘据。
刘据不言语。
刘闳趁机拉着李令月要走。
这时,金日磾走来,传话说皇帝让四公主过去有事,并建议太子与二皇子一通游湖,增加兄弟情谊。
“……”
刘据噎住。
刘闳闻言,流畅地拉住刘据,道:“我自来到长安,不曾和皇兄泛舟河池,今日荷花开得正好,不如我们兄弟尽兴玩耍一番?”
“……”
刘据闻言,表情越加微妙。
但他最终接受了刘闳的建议,带着虚伪的笑容。
……
刘据、刘闳走后,李令月问金日磾:“父皇突然传我议事,可是因为听到了太子和齐王的争执讨论?”
“是,但也不全是。”
金日磾谨慎道:“陛下确实有事要和四公主殿下商议。”
“我明白了。”
李令月定了定心神,与金日磾进入气氛凝重严肃的大殿。
“父皇——”
“坐。”
刘彻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李令月依言坐下,看到殿内众人虽然大都是熟面孔,却有坐在减宣身旁的一名身材伟岸面容堂堂的男子颇有些陌生。
“江充。”
刘彻突然出声,对那名身材伟岸面容堂堂的男子道:“把你查到的情况再向四公主详细说一遍。”
“喏。”
江充俯首,向李令月行礼,随后毕恭毕敬地解释道:“臣蒙陛下不弃,为直指绣衣使者,负责抓捕违规擅闯驰道之人。”
“我听过你的名字,是个不畏权势、执法严厉的人。”
如果不是卷进巫蛊之祸,江充只是汉武朝最常见的酷吏之一。
如今巫蛊之祸还未冒出苗头,李令月自然不会对江充有任何憎恶情绪。
江充发现公主竟对自己有褒奖之意,感到非常意外——身为抓捕违规使用驰道的贵族的直指绣衣使者,江充上任至今不知得罪了长安城内多少皇亲贵胄,连与四公主关系亲睦的窦太主都曾被他扣押马车、缴纳罚金。
当然,以江充的城府,即便感到意外也不会有明显表示,听完公主对自己的评价,随即将昨日在驰道抓获太子从人的事情如实禀告。
江充禀告完毕,刘彻立刻板下脸,道:“如今身为太子尚且管不住自己的手下,将来做了皇帝要怎么管理偌大江山?”
“父皇,皇兄只是——”
“不要替他说好话!他可从来没有在朕面前为你说过好话!”
刘彻打断李令月的话。
李令月见状,柔声解释道:“父皇鲜少在皇兄面前斥责姣儿,皇兄自然不必在父皇面前为我说好话。”
“你真如此认为?”
刘彻的笑容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李令月:“……”
看女儿因为自己的话突然陷入沉默,刘彻笑了笑,道:“朕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处处维护你皇兄,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是付出真心就一定能得到。”
“父皇,女儿——”
“朕让你过来并不是为了讨论太子从人擅闯驰道的事情。”
刘彻叹了口气:“另一件事才是绝对不能容忍!”
“另一件事情是——”
李令月好奇地看着江充。
“是——”
江充正要说话,江充身旁的减宣突然开口:“长安城内有匈奴细作。”
“此事当真?”
李令月大惊。
以匈奴对卫霍的恨意,如果长安城内潜伏匈奴细作一事属实,与卫霍相关的所有人——包括她和她的孩子以及霍光一家都会成为匈奴细作的刺探、暗害对象!
“难怪父皇让我将细君姐姐接到身边。”
李令月心有余悸地说道。
减宣闻言,补充道:“公主殿下,此次抓到的匈奴细作是生活在茂陵的豪强子弟,而非曾在汉匈边境流浪生活的汉人或是投靠大汉的匈奴人!”
“居然是……”
李令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怒道:“豪强子弟受大汉恩泽,竟然投靠外敌,卖国求荣,当真可恶至极!”
“朕也是如此认为。”
刘彻道:“减宣,朕命你将此事一查到底!不论涉及何人都绝不姑息!”
“喏。”
随后,刘彻又对江充道:“你不畏权贵,执法严格,朕很满意。”
“谢陛下夸赞。”
“此次新规推行,到明年二三月有大量获得资格的地方人才进入长安等待中央选拔,届时长安城内治安负担加重,朕特许你辅佐京兆尹把控进出长安通道,抓捕无法之人、追查可疑分子。”
“喏。”
江充为自己能得到皇帝的信任而感到骄傲。
将加强长安治安、追查匈奴细作的事情分派下去后,刘彻让减宣、江充等人离开,除了最信赖的卫、霍外,只有刘姣和金日磾可以留下。
“於单的死还有小子当年的重病,都和这群逆贼有关!”
刘彻开门见山道,“类似的事情决不能有第三次!”
“父皇,逆贼之事当真?”
李令月大惊。
刘彻道:“於单死后,朕曾派多位太医严密检查他的尸体同时排查他生前用过的物品,可以确定他的死亡另有蹊跷,他的起居用品曾被人故意用病死之人穿过的衣服反复擦拭。但他本是匈奴王族,即便进入大汉,身边依旧有匈奴贵族追随,朕无法确定针对他的暗杀究竟是匈奴内部争斗的延续还是大汉境内有忠义之士憎恶他这个匈奴王族,因此,整件事最终是不了了之。”
“那霍哥哥的事情——”
“朕这几年一直都在秘密追查。”
刘彻直言:“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如此恶劣的事情,朕怎么可以不予以查明!”
[他想知道暗害霍去病的人是谁,也想弄清楚让霍去病变年轻的天眷力量是什么,类似的奇迹能否在自己身上发生。]
系统在李令月脑中无情嘲讽刘彻。
李令月对此毫不奇怪。
以刘彻对霍去病的如父如子的感情以及他对长生的疯狂迷恋,发生这种事情后不派人严密追查才是怪事。
“父皇查到了什么?”
“当时什么都没有查到,直到减宣奉命彻查长安大小赌坊,在这些人的库房里发现朕赏赐给小子的麒麟金的形制、刻字完全一致的金饼,而霍去病家中的麒麟金一枚不少,可见敌人潜伏至深,甚至敢在朕的眼皮下搞事!”
“那父皇为何——”
“为何至今没有公布此事,抓捕他们?”
刘彻替李令月说出她的困惑:“因为这些人手段狡诈又埋藏极深,不论是张汤或减宣,都追查至今没有找到罪魁祸首,只能确定这些事情与长安城内的匈奴人无关。”
生活在长安城的匈奴人确实不会害霍去病。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极端艰难困苦的自然环境中,天性崇拜强者。
因此,当他们看到将轻而易举就将不可一世的匈奴杀得人头滚滚、把英明强悍的大单于等人吓得闻风而逃的杀神竟然如此年轻俊美又冷酷傲慢,仿佛传说中踩踏万千生灵的天神爱子,内心深处顿时涌出强烈的恐惧和疯狂的崇拜,心甘情愿地投奔他,追随他,为他斩杀胆敢反抗天神的其他匈奴部落,之后又跟着他来到长安。
此后,天眷事件发生,不仅住在长安的匈奴人对霍去病的崇拜达到全新高度,连匈奴帝国境内也纷纷认定霍去病是天神之子,没有人敢对天神之子做出不敬或是暗害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令月心念一动:“父皇今日突然召集我们又提起这些旧事,莫非是减宣从江充意外抓获的匈奴细作身上找到了相关证据?”
“姣儿不愧是朕最喜爱的女儿,你的猜测很正确。”
刘彻很欣慰。
卫青则代为解释道:“江充昨日不仅抓到太子从人驾车擅闯驰道,还在另一个闯入驰道的茂陵子弟身上搜到来自匈奴王庭的物品,是匈奴王庭的金鹰头冠部件。那人因此被连夜交给减宣审问,目前只审出一些初步情报。”
大汉双璧与匈奴征战至今,获得战利品无数,其中最珍贵的战利品是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仅次于祭天金人的战利品则是卫青在漠北决战时击败伊稚邪大单于亲率主力后打扫战场时意外发现的伊稚邪遗落的大单于金鹰头冠。
如今,擅闯驰道的茂陵子弟身上居然有金鹰头冠部件,并且这块金器部件与收藏在少府的大单于金鹰头冠无关,唯一可能的解释是——
匈奴王庭内有人和长安贵族暗通款曲,长安贵族可以通过和匈奴王庭的勾结得到匈奴大单于的金鹰头冠的一部分,匈奴王庭贵族自然也可以通过这条途径得到长安的各类珍贵物品,甚至机密情报。
“朕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暗中串通匈奴,但不论他们要做什么,朕都绝不会让他们有成功的可能!你们从现在开始要多加注意,格外防备。朕不希望你们中有人遭遇危险。”
“喏。”
……
……
刘据与刘闳的泛舟河池最终以一场兄友弟恭的假笑结束。
刘据不满刘闳藏在可爱亲切面容后的虚伪,刘闳也不满刘据将太子之位视为理所应当的刻薄,因此,泛舟荷塘时,两人一路针锋相对又故作亲切友善,直到舟船返回岸边。
“今日与皇兄同游让弟弟获益匪浅,弟弟回去以后一定为今日之事写诗赋纪念。”
忍到极点的刘闳努力挤出笑容向刘据表达亲昵。
刘据见状,也满脸假笑地承诺会将今日同游写成诗赋传颂。
“父皇知道我们兄弟如此相亲相爱,应该感到欣慰。”
说完,彼此都达到忍耐极限的两人各自分离。
刘闳去未央宫巩固父子之情,刘据去博望苑寻找可用之才。
结果——
刘闳在前往未央宫的路上遇到了李令月。
“四皇姐——”
不同于针对太子刘据的假笑,看到李令月时,刘闳露出了真心的笑。
李令月见状,停下脚步:“二皇弟游湖结束了?”
“太子哥哥忧心国事,对泛舟游湖欣赏荷花毫无兴趣,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刘闳拉着李令月,一脸真诚:“四皇姐喜欢荷花吗?”
“荷花生于淤泥却颜色明媚如朝霞,我自然对它无比的喜欢。”
“那荷叶呢?”
“荷叶碧绿如玉又能包裹食物还可以入药治病,我对它的喜欢更在荷花之上。”
李令月摸不清刘闳的谋算,因此故意就事论事的回答。
刘闳:“……如果有人不喜欢荷花荷叶却觉得自己是品行符合儒家教化的君子贤人,四皇姐会不会觉得这个人很虚伪很不值得信任?”
“二皇弟到底想说什么?”
李令月露出惊愕表情,仿佛直到此刻才发现刘闳话中暗藏玄机。
“我认为皇兄不适合成为太子,”刘闳道,“此次泛舟赏荷,皇兄的表现让我很失望。”
“怎么会——”
“我知道对四皇姐说这些话会让四皇姐不开心,甚至误会我是个不敬兄长的忤逆之人,但是皇兄在我面前的表现真的配不上太子之位,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皇兄将来成为皇帝会给大汉江山带来怎样的未来。”
刘闳眼神恳切地看着李令月:“四皇姐,你也不想父皇把大汉江山的未来交在无能之人手中吧?”
面对刘闳已经毫不掩饰的对太子之位的觊觎,李令月果断后退一步,与刘闳拉开距离的同时提醒道:“江山的事情,父皇自有父皇的考量。我们是他的儿女也是他的臣子,唯一需要做的是遵从他的决定、执行他的命令。”
“四皇姐,你太自私了!”
刘闳见李令月竟然滴水不漏,再次施展泪眼攻势:“你是太子的同胞妹妹,也是大汉立国以来拥有封地最多的公主,你的夫君是太子表哥,更掌管大汉兵马,不管最终谁成为太子继承皇位,你们的地位都不会受到影响!于是你假装对父皇以外的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顾,眼睁睁地看着我被皇兄欺凌,身心都痛苦不堪!”
说到动情处,刘闳竟然冲向沧池,大喊着表示与其将来受折磨不如现在就了结自己的性命!
“快!快拦住他!”
李令月自然不可能让刘闳当着自己的面寻短见,不仅指挥宫人拦阻刘闳,更亲自上前拉住刘闳,怒道:“你身为父皇的孩子,怎么可以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
“我……我……”
刘闳被李令月的强势镇住,一时说不出话。
此时,刘彻也收到消息赶来,冷冷地看着寻死觅活的刘闳:“你真是朕的好儿子!”
“父皇……父皇……”
意识到把做戏过度把事情搞砸的刘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泪如决堤般涌出:“儿子……儿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害怕……”
逐渐找回状态的刘闳哽咽道:“儿臣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刘彻看着刘闳。
刘闳不说话。
刘彻于是让其他人全部离开,和刘闳单独相处:“现在只有朕和你,你只管说出你在害怕的东西。”
“……儿臣……儿臣害怕死亡……儿臣认为儿臣将来会被至亲手足杀死!”
“一派胡言!”
刘彻愤怒。
刘闳继续流眼泪,并将与刘据泛舟赏荷期间发生的不愉快对话加上自己的担忧臆想复述给刘彻。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不会让父皇开心,索性把事情闹大闹坏,强调他争夺太子之位并非因为他想成为皇帝,而是害怕刘据成为皇帝后对他下毒手!
至于父皇是否相信这番说辞,刘闳不在意。
因为——
哪怕父皇完全不信他的话,也会将这番话记在心中,并从此对刘据生出芥蒂!
刘彻静静听刘闳叙述,一言不发。
……
听完刘闳的含泪哭诉,刘彻脸上没有露出明显的悲喜。
他冰冷地看着刘闳,缓缓道:“闳儿该回去读书了。”
“喏。”
刘闳轻声答应。
他不敢揣摩父皇此刻的心思,但能猜出父皇的心被他的话语触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不能猜想。
……
……
刘闳走后,刘彻在众多阉人和内臣的簇拥下走在开满荷花的沧池畔。
碧青的池水与碧绿的荷叶、或洁白或粉红的荷花相映成趣,渐台附近停着刘据和刘闳乘坐过的小船,精致的舫船随着水浪摇晃,颇有几分风雅情趣。
然而,目睹美景的刘彻眼中只有悲凉和不悦。
“立刻把这艘船拖走!烧掉!”
“喏。”
众人晓得陛下心情不悦,无不唯唯诺诺,生怕一个不慎被迫承担陛下的怒火。
可惜,仅仅是处理掉载刘据与刘闳泛舟赏荷的小船并不能让刘彻的心情有任何好转。
想到刘闳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以及刘闳关于未来的种种担忧,刘彻的心情越发糟糕,于是对身旁众人道:“朕自认宽厚仁慈,友爱兄弟,为何朕的儿子们却无法如朕与朕的兄弟们那样彼此爱护,兄友弟恭?”
众人沉默,不敢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
刘彻也知道他们不会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问完问题随即叹息道:“难道朕当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
“陛下三思——”
内臣们不知道皇帝口中的“这一条路”指的是什么路,闻言,反射性地说着“三思”的场面话。
“三思?”
刘彻嗤笑道:“你们完全不知道朕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却还要劝朕三思!真是可笑又可悲!”
“陛下,我等……”
“朕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只是觉得荒诞。”
刘彻喃喃道:“天子这个位置,又高又冷又孤独,偏偏人人都想得到……为了它,父子相互猜忌、兄弟彼此伤害,本该是至亲的手足之间不剩一点温情……”
第115章 各自的选择
虽然刘闳向刘彻告状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但刘闳与刘据泛舟赏荷后在刘姣面前又哭又闹表示要自杀、刘彻与刘闳密谈过后烧掉两个儿子乘过的船并发出“至亲手足之间不剩一点温情”的感慨这两件事却都有无数的目击者。
人们因此议论纷纷,好奇太子与齐王之间究竟存在什么矛盾?为何齐王认定太子登基以后一定会杀他?
当然, 人们最好奇的还是皇帝对这件事的处理方案。
是敲打对同父异母的弟弟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友善的太子?
还是训斥胡乱揣测甚至言语攻击太子的齐王?
或者——
……
“卜式,你可愿意担任太子太傅?”
跪在大殿内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最终等到的竟是这句话,现任齐相卜式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您——”
“不愿意?”
刘彻放下看了半截的奏章,笑容高深莫测:“朕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真正忠诚的不是齐王而是朕,凡是朕的命令,不论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臣确实说过这句话。”
卜式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那现在朕正式任命你为太子太傅,为何却是这般的不情愿?”
“因为……”
卜式顿了顿心神, 壮着胆子答道:“因为臣不明白陛下的任命。”
“朕任命谁罢黜谁自有朕的考量, 作为臣子只要照办就行,不用思考为什么。”
刘彻拒绝解释这个匪夷所思的任命背后的政治考量。
卜式闻言, 更加惴惴不安,哀求道:“臣愿意听从陛下,成为太子太傅,但是臣恳请陛下将臣调去太子身边担任太子太傅的同时为齐王殿下任命一位比臣更加优秀的相国。齐王还是个孩子, 又自幼丧母,难免……”
“朕明白你对齐王的关爱之情,但是齐王这次……罢了罢了,朕把现在的太子太傅调给齐王做国相,如何?”
“陛下——”
卜式哽噎。
聪慧如他听到这里已经完全领悟皇帝此举背后蕴含的政治意图,但他对齐王怀有父子之爱,即便悟出陛下意图, 心中所想也是恐惧大于荣幸。
“你在害怕?”
刘彻看穿卜式:“你认为朕的这一举动没有人情?”
“臣不敢。”
卜式诚惶诚恐。
“不敢就照办吧。”
“喏。”
卜式叩首,强忍悲痛退出大殿, 强作镇定地走出未央宫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坐在马车里嚎啕大哭:“齐王殿下……老臣……老臣对不起你……老臣无能……老臣以后无法继续保护你……”
太子这边——
收到父皇的突然命令,他也是震惊无比:“父皇这么做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相信老二的话,认为我成为皇帝后会害老二,所以将齐相做我的太子太傅,让卜式监视我?防范我?”
“陛下的心思,常人无法衡量也不能衡量,还请太子殿下以大局为重,接受陛下的调遣任命。”
现任太子太傅并不介意皇帝把自己调去齐王身边做齐相,甚至主动劝刘据接受现实。
刘据闻言,心里有些不舍但他更知道父皇做事独断,父皇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因此,一番苦闷思考后,刘据向现任太子太傅行弟子礼,与他告别。
第二日,卜式来到太子处,正式成为新的太子太傅。
……
……
因为齐王国相成为太子太傅、而太子太傅成为新任国相,关于太子和齐王关系不睦的讨论渐渐消失,大众的注意力再次被县试吸引。
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县试和随着县试结束公布于众的县试考题,焦急地等待着县试的结果。
尤其是长安城和茂陵邑。
通过分析县试考题,人们惊讶地发现,陛下推出的新的人才选拔机制想要选拔的是完全不同于察举制标准的人才:这些人未必需要良好的道德品行,但必须精通儒家的同时又能够背诵并熟练应用汉律条文进行判案比对,还要对黄老之说、墨家、纵横家等诸多战国学派有所涉猎理解,最好能懂得匈奴语和匈奴风俗。
“难怪陛下允许女子参加考试,这些考试题目也太难了!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没有几人能够完整解答!”
“若是有女子能完整解答整个考卷,得到陛下的重用也理所应当。”
“能在如此苛刻条件中脱颖而出的人才,察举制送来的良才茂才根本比不上!”
“太难了!太难了!”
“……”
原本还担心新的选拔机制全国推广后可能损害自己的利益的豪强贵族子弟看完试卷后也纷纷摇头惊叹,认为能够完整解答考卷上的问题的人是真正的国家栋梁,理应得到朝廷重用。
他们甚至开始感谢察举制,让他们不必通过解答如此艰涩困难的题目就得到朝廷的官职。
“陛下果然爱护我们。”
豪强贵族们感激涕零地说道。
与此同时,因为一件来自匈奴王庭的黄金首饰而引发的针对居住在茂陵邑的豪强贵族的通敌卖国调查也在紧密进行。
由于此次调查涉及的都是豪强、并且敌人可能在朝中和地方都有强大势力,减宣也一改往日的强势嚣张态度,整个调查过程都保持低调严谨,抓捕嫌犯的时候也多以与通敌卖国无关的其他罪名进行。
被皇帝强行迁徙茂陵居住的豪强们大多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因此,减宣在极短时间内对茂陵邑进行多次反复的抓捕,竟然完全没有引起生活在茂陵邑的大部分豪强的不满与不适。
有些豪强甚至会因为自己讨厌的人被减宣抓走而大摆宴席庆祝,直到自己也成为减宣的抓捕对象。
……
减宣是个办案手段严谨狠辣又绝对忠于皇帝的酷吏。
本着宁错抓毋错放的原则,此次奉命追查通敌卖国的逆贼,凡是被减宣抓进牢狱的茂陵豪强,即便最终确定他们没有参与通敌卖国的嫌疑,也会被减宣提审出其他问题,处以高低不等的各种严惩。
刘彻对减宣时不时呈报上来的针对茂陵豪强的严惩卷宗非常满意——豪强是威胁朝廷权力的存在,即便没有通敌卖国,也要进行长期有效的遏制与打压。
当然,对通敌卖国案迟迟没有有效进展这件事,刘彻也表达了严厉不满:“必须加大力度!绝不能让这些人有机会颠覆朕的江山!”
“喏。”
减宣领命,继续按他的手段对所有涉及此事的豪强进行酷刑追查。
李令月端着各县选送长安的本地县试优秀答卷进入未央宫时,遇上的正是这样的场面。
“父皇。”
李令月来到刘彻面前,将地方选送的优秀答卷呈送到刘彻案前。
“这些都是地方送上来的?”
刘彻抽出其中一份答卷,展开,看完以后眉头紧锁:“此等人才竟然从未被地方举荐中央,地方有失察之罪!”
“父皇,察举制重视品德胜过才干,但并非所有人都才德兼备,难免因此错过才干出众而品德有瑕疵之人。”
“朕知道,所以朕虽然气愤人才直到今日才得以发掘但并不会因此严惩地方郡县诸侯国。”
刘彻放下答卷,叹息道:“可叹朕的儿子们竟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朕。”
“父皇莫非还想着二皇弟当日的言语?”
李令月坐在刘彻身旁,为他揉按酸痛的肩膀。
刘彻对女儿表现出的孝顺感到满意,拍着她的手背感慨:“可惜你不是男儿身,你若是男儿身,朕如今就不必如此忧愁烦恼。”
“父皇说笑了。”
李令月不敢随意附和刘彻,加倍认真地为刘彻捶背揉按。
刘彻却让她停下。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眼神严厉中蕴含着非人性的残酷和冷冽:“姣儿,你害怕吗?”
“害怕?父皇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李令月装傻。
刘彻闻言,缓缓道:“老二的话虽然可笑,但他说出了一个事实,一个朕和你都努力忽略的事实。朕给予你的权力是远超大汉以往所有公主的权力,给予霍去病的权柄也是仅次于卫青,连同你们的孩子。朕活着的时候,你们自然无比安全,但如果朕离开这个世界,新君未必会容得下你们!即便他是你的至亲兄弟!”
“父皇,这种事情……”
“到时候,如果你们主动退让,新君会逐步剥夺你们的权力最终杀死你们,但你们如果不退,新君则有可能被你们夺走权力……”
说到这里,刘彻一声叹息:“朕现在非常为难,朕希望你们将来能像辅佐朕一样辅佐新君,朕也知道以你们对朕的忠诚一定能做到对新君赤胆忠诚,但是朕……朕对朕的儿子们没有信心……完全没有信心……不论是太子还是齐王……”
“父皇过虑了,姣儿相信大汉江山有上天庇护,绝对不会发生不幸的事情。”
“你真的这么相信?”
刘彻看着女儿,眼神既犀利又温柔。
李令月低头,不敢接受他的注视。
刘彻于是让女儿退下。
……
李令月走出大殿,看着晴朗的天空,心情却很糟糕。
李广利见状,主动凑过去:“公主殿下可是有烦心事?”
“父皇近日心情忧患,我担心他的身体。”
“只是如此?”
李广利挤眉弄眼地表示:“奴婢听说太子和齐王闹得很不开心,陛下为此事颇为烦恼。”
闻言,李令月立刻厉声斥责:“你想挑拨我和太子、二皇弟的关系?”
“奴婢不敢,但是奴婢认为——”
李广利看了眼左右:“太子和齐王都不是陛下心仪的储君人选。”
“储君的事情自有父皇和朝堂重臣商议考虑,你身为父皇身边的奴婢,要恪守本分。父皇最恨替他做决定的人。”
李令月半是训斥半是提点地对李广利道。
李广利闻言,越加觉得四公主的心里有五皇子和他的位置,笑盈盈地表示:“以四公主殿下如今的地位尚且不敢对陛下谈论储君之事,我一个不全之人又怎么敢忘记自己的本分?只是储君一事关系五皇子的未来,做舅舅的难免为他担心忧虑。”
“你担心新君登基后对五皇子不好?”
“殿下明鉴。”
李广利的态度很明朗。
李令月于是道:“不论将来什么局面,对我们而言,相信父皇永远是最正确的选择。”
“奴婢明白。”
李广利躬身送李令月离开。
……
李令月出宫后,坐马车来到女子学堂。
此时,女学生们正围着师长讨论县试的事情,见公主殿下驾到,纷纷行礼,随后满怀期待问道:“公主殿下,如果我们通过考试,真的能和男子一样得到朝廷委派官职吗?”
“父皇向来一诺千金。”
说话间,李令月走进讲堂,看到讲堂墙壁挂着县试考题,地上则堆满与题目内容相对应的诸子百家的经典书籍,不禁叹道:“你们果真很努力。”
“她们因为公主殿下的帮助终于有机会和男子一样进入考场接受朝廷的挑选,怎么敢不努力?”
头发早已全白、身形也已佝偻但是眼睛却比年轻时更加明亮有光的卓文君笑着说道:“可惜我年纪太大,否则一定也报名参加。”
“有才学就可以报名参加考试,年龄并不是——”
“但以我的年龄即便得到朝廷委任官职,也注定没有精力和时间完成职务内的工作。”
卓文君很感慨:“好在我的学生们都还年轻,她们中一定有人能继承我的梦想,做我想做却没有机会和时间做的事情。”
“你真的很可惜……”
卓文君的话让李令月很是感慨。
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却半生隐没在司马相如身后,如今终于等到希望的曙光,却是白发苍苍,寿元将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学生们身上。
然而,面对四公主的悲叹,卓文君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沮丧或者悲伤。
她告诉李令月:“此生能够遇上公主殿下,我的人生就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与可惜。”
“你——”
“对世人而言,我是卓王孙的女儿,是司马相如的妻子,父亲、夫君相继过世后,无儿无女又年老的我便只需要住在破旧的宅子里安静等待大限来临。但是我遇上了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将我从破败废弃的房屋中带出,让我在女子学堂担任师长,教导女子读书识字……如此以后,即便将来我的身体与草木一同腐朽,我的学生们、学生的学生们也会记住我的名字,后世同样记得我,记得我是师长,而不是只将我当做卓王孙的女儿、司马相如的妻子。”
卓文君这番话可谓情真意切。
不仅李令月动容,在场的所有女性师长和女学生都为她触动、流下眼泪。
“师长,我们……我们会永远记住你,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也都会记得你,记得你为我们传业授道解惑……”
听着这些话,卓文君露出欣慰的笑容:“公主殿下,您现在知道您做的事情对我们有多重要了吗?”
“我知道。”
李令月凝重地点了点头。
女子学堂能存在多久又最终走到哪一步,她不知道,但她会尽自己的全力让它存在并且不断地扩大、发扬光大。
……
与师生们谈话完毕,李令月来到宛若的房间。
和上次一样,李令月入室内时,宛若正在房间内奋笔疾书。
她的房间几乎被书卷和纸张淹没,只剩方寸的落脚之地。
听到脚步声的她抬起头,身体消瘦,精神矍铄:“殿下,恕我身体不适,无法起身行礼。”
“你的腿——”
“写字的时间太长,僵麻了。”
宛若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她的身体真的只是因为长时间坐着不动出现僵麻现象。
李令月不信,与宛若相对而坐,看到她的身形越发单薄,而她的胸腔里仿佛包着一团火,有光亮透过衣服隐约可见。
“你是不是病了?我可以让太医为你诊治。”
“太医对我没用,我此刻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源于我做过的大胆事情,我正在遭报应,或者说天谴……”
说到这里,宛若喝了一杯水。
清水进入体内,原本透着衣服隐约可见的光芒弱了几分。
李令月意识到情况不对,厉声道:“你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真相!”
“我……”
宛若苦涩一笑,道:“公主殿下,在我说出真相以前,我能请你回答一个关于‘道’的问题吗?”
“必须回答?”
“你的答案对我而言比生命更重要。”
感受到宛若的决绝,李令月果断点头,道:“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但我无法保证我的答案是你想要的答案。”
“无妨,我只是想知道公主殿下的回答。”
说着,宛若问出她的问题:“殿下,你相信天命吗?”
“天命?”
李令月想了一下,回答道:“我相信天命,但我相信的天命未必是你相信的天命。”
“那请问公主殿下相信的天命是什么?是不是九天之上某个不可知的神秘存在?”
“我并不认为九天之上有主宰世间万物的力量,我认为天下人为天下选择的命运才是真正的天命。”
“但天下人大多愚昧,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一群愚昧的人为天下做的选择也可以被称为天命?”
说这些话的时候,宛若周身空气回荡着奇异的轰鸣声。
李令月知道,此刻和自己对话的是宛若,更是宛若身上的“制”系统。
她无意说服“制”系统,也不认为自己可能说服“制”系统。
她只是平静地告诉宛若:“你愿意和我一起相信天命是天下人为天下选择的命运吗?”
“我——”
[住口!]
“制”系统愤怒狂啸,试图打断宛若的回答。
然而宛若早在听到李令月关于天命的解答前就已经做出最终决定。
即便被系统阻拦,她依旧对李令月道:“我相信。”
然后,她释然一笑,指着几乎堆满房间的纸片,道:“正如您所见,我的房间已经没有空隙,若公主不弃,可以把这些承载文字的纸片带走,随意处置。”
“你要把这些知识全部送给我?”
“是。”
“为什么?”
“因为我在公主殿下的身上找到了我的道。”
“道?”
李令月心头一颤。
宛若点头,柔声解释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在柳树下听圣贤讲课。圣贤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赞同圣贤的话。我说,人活着那么好,为什么要为所谓的‘道’而死?圣贤告诉我,我会这样想因为我还没有遇上我的‘道’,等我遇到值得我为之去死的‘道’的时候,我自然会明白何为‘朝闻道,夕死可矣’。”
说到这里,宛若顿住,沉痛而凝重地说道:“公主殿下,你的身上有值得我为之去死的‘道’,或者说,你就是我的‘道’。”
“我是你的‘道’?”
“对,你是我的‘道’,我愿意为我的‘道’付出我的一切。”
宛若的声音很轻柔,甚至带着几分虚弱,但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的坚毅。
“你真的……”
李令月感受到宛若的决绝,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担忧。
“抱歉……”
宛若低头,又喝了一口水。
李令月见状,不再多问,指挥随从将堆满房间的文章、纸片捡起,叠放整齐后装进木箱,带回侯府。
看着姗姗远去的背影,宛若唇角绽出虚弱的笑容,对李令月也对自己说:
“公主殿下,自从遇见你,我开始相信历史不具备唯一性,相信人是历史的主宰,历史是人的故事,不是神的旨意,更不是冰冷的系统决定的所谓天命!”
“我相信我在敦煌郡的乱葬岗醒来后遇到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相信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竭尽全力只为活下去的如蚂蚁般卑微的众生拥有为天下、为世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的力量……”
“我相信……”
[你会被你相信的这些东西摧毁!尸骨无存!]
“制”系统暴怒,打断宛若的话。
“如果我的尸骨无存能带你一起毁灭,我将更加坚定地选择相信!”
宛如掷地有声地说道。
第116章 齐王病重
李令月回到侯府, 立刻命人将装满从宛若处带回的纸卷的箱子送入书房,亲自为这些因为自己的原因不会再在这个世界出现的精彩文字按辞、赋、诗、歌、词、散文等分门别类, 摆放整理。
摆放的时候,她时常会控制不住好奇,停下来翻看其中篇章,为精彩华丽的文字以及文字中蕴含的或瑰丽或凄美或忠义或悲悯的情怀所感动,以至于忘记时间,回过神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晌午。
“公主殿下——”
奴婢在门扉处轻声提醒:“您已经三天没有离开书房也没有吃喝了。”
“是吗?”
李令月惊讶。
古人言,三月不知肉味,如今看来,绝美的文字确实让人废寝忘食。
只是不知写出这些精彩绝伦的文章的灵魂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
李令月感到惋惜, 但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将要做什么。
所以——
“你先下去吧。”
“喏。”
奴婢退下。
李令月继续整理文章。
这一次,她忍住了好奇, 不再时不时地停下翻看,避免被文字吸引忘记时间。
如此到天黑时,历经三天兩夜,李令月终于将从宛若处带回的文章完成初步的分类摆放, 疲倦而兴奋地走出书房,却见霍去病一脸严肃地站在外面:“你——”
“我……我只是……”
话音未落,她便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天旋地转间眼看就要——
所幸霍去病眼疾手快,抢在她倒下前把她揽入怀中,责备道:“你连着三天兩夜不吃不喝, 怎么可能没事。”
“我……我已经三天兩夜……”
李令月心虚,假装浑然不知。
霍去病叹了口气, 抱着她进入卧房,命奴婢端来补气养生的粥汤,亲自喂她喝下。
李令月知道自己有错,乖乖接受男人略带笨拙生硬的照顾。
……
一碗粥喝下,李令月的精神好了许多,面对霍去病的严厉质问,撒娇道:“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是这几日在书房整理圣人的经典,不小心翻开,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
“圣人经典真那么好?”
“当然。”
“比我和孩子更好?”
不知为何,霍去病的话里竟然有淡淡的酸味。
李令月见状,晓得他此刻是真心的生气,于是柔声宽慰道:“圣人的经典和霍哥哥还有鹏儿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好,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是最重的。”
说话间,她抬头,柔软的唇落在男人的脸颊处,试图以轻轻碰触缓解夫君的不悦,却在触及时被他的滚热烫到,紧接着,强壮有力的手揽住她的纤腰,炽热的亲吻压下,浓烈得仿佛整个山川河流都要在这一刻侵入她的身体。
她主动接纳了这份侵入。
反倒是她的夫君担心妻子的身体无法承受,努力将奔流的洪涛压为春雪初融……
只是如此一来,因为女儿连着几天没进宫于是心痒难耐到冠军侯府“偷”孩子的刘彻难免和得知女儿连续两天不吃东西担心不安前来探望的陈阿娇一起被拦在房外,看着屋内的缠绵投影,面面相觑,彼此沉默,尴尬至极。
侯府奴婢遇上这等场面,无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最终——
刘彻率先转身,并示意陈阿娇同行。
陈阿娇也确实有话和刘彻说,于是紧随其后。
如此一前一后,两人走到远离卧房处才停下脚步。
“陛下要对我说什么?”
“你还是你,一点都没有改变。”
听着陈阿娇一如既往的骄傲语调,刘彻颇有几分感慨。
陈阿娇闻言,摇头道:“我的面容已不复当年。”
“但是朕也已年近半百。”
刘彻叹了口气,道:“我们都老了,回想年轻时的那些事,仿佛发生在前世。”
“也许那些事本就发生在前世。”
陈阿娇寸步不让。
刘彻却一点都不生气,道:“普天下那么多女人,也只有你至今仍敢用这种口气对朕说话。”
“她们谄媚你,逢迎你,因为她们既害怕你又渴望从你手中得到富贵与权力,但是我不需要,”陈阿娇道,“我只想平静走完余下的人生。”
“你不怀念身为皇后的岁月?”
刘彻不相信。
陈阿娇道:“不怀念。”
“为什么不怀念?”
“因为那些岁月并不值得怀念,”陈阿娇道,“你所承诺的金屋不过是一个黄金铸造的大笼子,所谓的皇后岁月留给我的全是冰冷痛苦的记忆。”
“只有冰冷和痛苦吗?”
刘彻眯眼看陈阿娇。
“是。”
陈阿娇垂头,拒绝与刘彻对视。
但是刘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即便她的眼中已经只剩下苍老的疲倦。
“如果……朕是说如果……如果朕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全部还给你……包括姣儿和皇后之位,你会谢恩吗?”
“我……”
陈阿娇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不想做皇后,但是她——
“姣儿若非皇后所出便不可被称为嫡。”
刘彻冷不防说道。
陈阿娇不解,怔怔地看着他:“陛下,你这话是……”
“不懂朕的意思?”
“不懂。”
也不敢懂。
陈阿娇心中补充道。
刘彻闻言,松开握陈阿娇下巴的那只手,道:“你以后自然会懂朕的苦心。”
又道:“朕从登基那日开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汉江山能够千秋万代。可惜当下的人大多不懂朕,千秋万代以后的人也未必能有几个懂朕。”
“我明白,所以我不恨你当年废我。身为皇后却生不出孩子,让你的皇位摇摆不稳,是我有错。”陈阿娇沉痛道,“何况你对姣儿一直很好,对母亲对我对陈家也都很好……”
“当年的事情确实很可惜,好在一切都不算太晚。”
刘彻抬头,看着夜空的皎皎明月,道:“长安接下来几年可能发生很多事情,让你的兄弟们都安分待着,朕允许他们无为但不允许他们在不应该活跃的地方活跃。”
“喏。”
……
……
终于到了公布县试结果的日子。
因为是第一次科举,关中、河南、河北、河东等地得到举行县试资格的每个县都有且只有二十个中榜名额,中榜之人自然无不是本地最有才学之人,其中不少人已经白发苍苍,此外也有少数女子因为答卷文章精彩胜过男子得以上榜。
其中,女子上榜人数最多的是长安县,二十个中榜者有八人是女子,其中五名女子进入前十,获得参加郡试资格。
其余各地方的县试结果也都零零散散有女子入榜,总数加起来超过百人,进入前十可以参加郡试的亦有三十余名。
“大汉境内竟然有如此多才学不输男子的女子,亏得姣儿有此提议,否则朕必定错失良才。”
看着各郡送来的获得郡试资格的人才名册,刘彻非常高兴。
国家越来越大,需要的人才越来越多,不论男女,胜任职位者多多益善。
兴奋之余,刘彻又查看郡(国)试考卷,确定考卷题目符合自己的执政需求后,正式下发给各郡国。
“此次人才选拔涉及大汉根基,你们务必恪尽职守,不能有半点徇私。”
“喏。”
以丞相石庆为首的外臣们难得有机会表现,激动得不能自己。
然而——
正当内朝外朝的臣子们都为即将到来的郡(国)试而期待兴奋时,突然的噩耗打破了长安的平静!
齐王刘闳病重!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生病!”
刘彻大怒,命禁卫立刻将刘闳接到宫中照顾,同时严密排查刘闳生病前后数日,找到刘闳突然病重的缘由。
得知同胞弟弟病重,夷安公主急得当场晕过去,醒来后不停哭泣,直到听宫人说父皇将弟弟接到宫中让太医们日夜照顾才松了口气,随后立刻前往刘闳处探望。
李令月接到刘闳病重的消息后也同样紧急赶来探望。
此时,刘闳已经面色惨白,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太医们围着他忙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
李令月见状,怒道:“这究竟怎么回事!二皇弟前几日可还是好好的!”
“公主殿下息怒,臣等也不知齐王殿下为何突发急病,他的身体……”
说到这里,太医神色颇有几分微妙与凝重。
“他的身体怎么了!”
李令月不想听太医们的敷衍陈词:“你们到底有什么不能说!”
“这个……”
太医们的表情更加古怪了。
此时,处理完政务的刘彻也来到刘闳处,见太医们跪在女儿面前一个劲磕头,顿时沉下面色:“你们身为太医不为闳儿诊治却在这边磕头!安的是什么心!”
“臣等无能!”
太医们含着哭腔道:“齐王的病不是我等能够医治。”
“什么!”
刘彻暴怒:“再说一遍!”
“回禀陛下,齐王确实非我等能够医治。”
太医颤颤巍巍地说道,“因为齐王没有病,他是中毒。”
“中毒?!”
闻言,刘彻怒火更甚,哪怕他早在听说刘闳病重时就想到二儿子可能被人下毒,因此命人严密排查刘闳生病前几日的出行饮食细节。
“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长安城内对朕的儿子下毒!”
太医们哪里敢回答这种要命的问题,纷纷磕头,连声道:“臣等罪该万死。”
“万死!万死!你们要是真能死一万次,反倒是好事!”
刘彻冷冰冰地看着这群只知道磕头推卸责任的废物。
李令月见状,安抚道:“父皇,既然二皇弟是被人下毒,那我们应该尽快找到解毒的办法,抓出下毒的恶徒,将他碎尸万段!”
“不错,必须立刻找出解毒的办法!这件事比抓到下毒的逆贼更加要紧。”
刘彻毕竟对刘闳和刘闳的母亲王夫人付出过感情,何况刘闳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即便平日里时常耍弄小聪明,那也是——
“彻查!必须彻查!”
“喏。”
“还有太医!若是你们有办法救活齐王,赏千金!封列侯!若是救不活,呵!”
刘彻没有说救不活齐王会遭遇怎样的惩罚,但太医们都知道皇帝此刻动的是灭三族的心。
为了保住阖家性命,太医们唯有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围着气息奄奄的齐王冥思苦想,想尽一切办法为他续命。
……
得知齐王刘闳突然病重疑似中毒,刘据大惊失色:“这事……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太子殿下——”
曾经的齐相如今的太子太傅卜式此时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刘据面前:“臣请太子殿下允许臣前往齐王殿下处探望齐王。”
“你这样的姿态,仿佛我和二弟有仇、不许你前去探望齐王。”
刘据被卜式的态度吓到,一脸苦闷地表示:“齐王和我虽然闹过不愉快,但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听说他被人下毒暗害,我此刻的心情比你都更加紧张痛苦,恨不得中毒的人是我。”
“臣知道太子殿下对齐王素来一片真诚,但是——”
卜式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可眼前难免浮现昔日与齐王如父如子的相处,眼泪因此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声音也带上哽咽:“臣恳请太子殿下立刻让臣前去探望齐王殿下,臣……臣……”
“我和你一起去。”
刘据道。
身为兄长兼太子,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能缺席的。
“谢殿下。”
卜式痛苦起身,为太子刘据准备探病所需物品。
……
……
刘据带着卜式来到刘闳处时,刘闳的情况已经越发严重,完全不省人事,汤药即便用最细的麦秆也无法喂进嘴里。
夷安公主无比悲痛,守在刘闳身边,连吃喝都不愿意离开,见到太子等人来探病也是形容枯槁,痛苦问道:“皇兄,弟弟他会没事吗?”
“二弟有上天庇护,一定会平安无事。”
刘据见夷安公主可怜,好心哄骗她。
夷安公主闻言,情绪却更加糟糕,抓着刘据的衣服哭泣道:“皇兄,你真的相信弟弟他会平安无事?为什么我听到传闻说弟弟突然病重是因为有人背地里用巫蛊手段对付他!诅咒他!”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刘据愤怒:“哪里听来的传言?”
“现在宫里宫外都在传,说齐王他是被人以巫蛊暗害。”
夷安公主的傅母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医也说齐王殿下是中毒不是生病,他们没有办法诊治。”
“中毒?巫蛊暗害?”
刘据隐隐觉察到不对,转身环顾四周。
然而,此地所有人都在与太子即将四目交接的瞬间低下了头,仿佛畏惧又仿佛回避。
连夷安公主的傅母、前任齐相现任太子太傅卜式也不例外。
“……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
刘据受不得这样的对待,怒吼道。
众人不回答,沉默得仿佛一群石雕。
刘据愤怒,拂袖而去。
卜式没有跟随——从进入那一刻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从缠绵病榻的刘闳身上移开。
现在,太子离开,卜式也不在压抑自己的情绪,跪在刘闳榻前,抓着孩子稚嫩虚弱的小手,痛哭道:“齐王殿下,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你像对待老师和父亲那样尊敬我,我却不能像老师和父亲那样保护你!我惭愧!我不配做人!我——”
“先生不要自责,弟弟对你一直都敬爱有加。”
夷安公主含着泪对卜式道:“他每次和我见面都会夸赞你,说你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爱护他、教导他,包容他的缺点,指出他的错误……”
“……我配不上他的夸赞。”
卜式泪如雨下:“我是个平庸的人,因为陛下赏识得以担任齐相,我……我……”
说到此处,卜式已然哽噎。
此时,皇帝使者来到,命卜式立刻前去。
卜式定了定心神,前去觐见皇帝。
……
“陛下——”
进入大殿,卜式立刻下跪,额头贴着地面。
“为什么不抬头?”
皇帝的声音透着直逼骨髓的阴森寒冷。
卜式闻言,额头压得更低:“臣不敢抬头,臣怕陛下责罚臣,更怕陛下不责罚。”
“为什么这么说?”
“臣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
“喏。”
卜式小心翼翼地抬头,泛红的眼眶含着泪:“臣刚从齐王那边过来,恨不能用自己的命换齐王安然无恙。”
“朕知道你对闳儿的感情不是父子胜过父子,所以朕让你做太子太傅,免得外界传言太子与齐王不和,可惜……”
刘彻的声音透着沧桑与疲惫:“朕以为这样做能让他们兄弟重归和睦亲密,结果却……”
“陛下——”
卜式试图安慰皇帝。
皇帝却厉声斥问:“齐王的事情究竟和太子有没有关系!”
卜式不敢回答,低头轻声告罪:“臣无能。”
“无能吗?”
刘彻冷笑,道:“还是说你也怀疑这次的事情和太子有关?”
“——臣不敢。”
卜式再次额头紧贴地面。
此刻,从皇帝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害怕,无法正常作答。
但是刘彻需要卜式的回答。
他对卜式说:“你知道朕派你做太子太傅除了让太子和齐王重归和睦,也有让你监视太子的意思吗?”
“臣……”
知道,但是不能说知道。
卜式痛苦地想着。
皇帝的心思比冰更加寒冷也比针更加尖锐,和皇帝相处时,任何一丝错误都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全部都明白又全部都不能说,所以朕也不为难你,但有件事朕必须现在就告诉你,齐王是个喜欢撒娇的孩子,怕黑,怕冷,怕寂寞。若他有不测,你作为陪在他身边最长、得到他最多信任和爱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卜式闻言,不悲反喜,谢恩道:“谢陛下恩典,让臣可以在地下继续陪伴、教导齐王。”
汉帝国反对殉葬,推崇陪葬,并把陪葬视为殊荣。
卜式担任齐相期间与刘闳关系如父如子,刘闳因此承式将来要卜式做自己的陪葬。
之后,为了调解齐王与太子的矛盾,卜式成为太子太傅,失去陪葬刘闳的资格,如今皇帝说出这等话,卜式反而心生欢喜,无限感激。
刘彻也知道卜式对刘闳是一片真情,挥挥手,让他离开。
“谢陛下。”
卜式行礼退出大殿,遇上李令月:“公主殿下。”
“父皇找你可是为了二皇弟的事情?”
李令月开门见山。
卜式点头:“确实为了齐王。”
“父皇怀疑皇兄和此事有关系?”
“是。”
卜式垂头,不敢看公主。
李令月:“你是什么看法?”
“臣不敢说。”
“如此说来你也觉得此事和太子有关?”
李令月直勾勾地看着卜式。
卜式苦笑道:“臣原本是齐王国相如今是太子太傅,齐王的事情,臣不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唯有祈祷齐王早日康复,长命延年。”
“但二皇弟他没有生病,他是中毒!”
李令月抬高声音:“找不到解药的话,他必死无疑!”
“公主殿下——”
卜式跪下,眼中满是悲伤:“陛下方才答应微臣,允许微臣陪葬齐王。”
“你——”
“我是陛下的臣子,是齐王的国相,是太子的太傅,在这场事件中,我不论做什么选择、说什么话都会让陛下伤心让齐王殿下痛苦,唯有……唯有……”
“唯有陪葬齐王能让你得到最后的一点心安?”
“是。”
卜式挺直腰杆,坦然承认自己如今是一心求死。
李令月让他起来,用尽可能轻松地口气对卜式说:“你的选择让我的怀疑得到了确信,虽然这个怀疑永远不可能找到证据证明。”
“公主殿下,臣告退——”
卜式悲痛欲绝地说着,退出李令月的视野。
李令月站在原处,目送他远去。
她知道,会有宫人将两人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刘彻,而本就怀疑齐王中毒与太子有关的刘彻听过他们的对话,必定生出更深的怀疑。
此后,整件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最终以何等局面收场,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第117章 返魂香
事实上, 不仅仅刘彻很快收到宫人转述四公主和太子太傅的对话内容,太子也一样。
听完为自己做事的未央宫阉人的转述, 刘据面色大变!
“卜式竟然说出这等话!他如今可是我的太子太傅!”
“但是太子殿下,卜式成为您的太子太傅是最近一个月的事情,在此以前,他是齐王的人,一直都为齐王出谋划策,与他朝夕相处。”
侍奉太子的儒生试图宽慰刘据。
刘据听完儒生的话,沉默良久后苦笑道:“他的身体在我这边做事,他的心却属于老二,不愧是父皇喜欢的忠义之士!”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他已经做了选择, 我能怎么样!当然是成全他, 不论老二能否度过此劫,我都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别留在我身边碍眼睛!”
刘据愤愤道。
儒生闻言,急忙提醒道:“太子殿下,当务之急不是如何处理卜式,而是如何度过此劫。”
“如何度过此劫?”
刘据冷着脸反问儒生:“因为卜式的态度, 父皇和四皇妹如今都认定老二的事情与我有关,是我容不得他!只要卜式不改口,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改变想法!尤其是父皇!”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
儒生眼神闪烁,为刘据出谋划策:“陛下和公主殿下因为担心二皇子的安危才轻信卜式的言论,若是太子殿下助二皇子度过此劫,外界谣言必定不攻自破, 卜式也会为自己竟然诽谤太子而无比羞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老二现在的情况——”
刘据不认为自己有办法让已经命悬一线的刘闳起死回生。
然而, 刘据没有办法,为他出主意的儒生却有办法。
“太子殿下可知西域有一种奇物名叫返魂香?”
“返魂香?”
刘据露出错愕神情。
儒生道:“昔日,陛下思念齐王的母亲王夫人,有文成将军少翁以招魂法术请王夫人暂时回到陛下身边,与陛下隔着帷幔谈笑往昔,直到天明才袅袅离去。传言,李少翁施展招魂法术时燃烧的西域奇香就是返魂香。返魂香连死人的魂魄都能带回来与活人对话,自然能让活着的人恢复生机。”
“……你说得很有道理。”
刘据被儒生的话说动,恨不得立刻得到返魂香为刘闳续命,证明刘闳的事情和自己无关。
“立刻告诉本太子,哪里有返魂香?怎么才能得到?”
“返魂香乃是绝世之物,寻常手段根本不能得到,不过我听说为陛下求仙的公孙卿用通天地的手段,或许知道返魂香的踪迹。”
“公孙卿?”
刘据露出不悦神色。
原来,公孙卿此人虽然也是个方士,为刘彻寻访仙人踪迹多年不得,但是他的为人却和文成将军李少翁、五利将军栾大等人完全不同。
早在元鼎元年,此人就凭借替刘彻解说黄河宝鼎的由来、宣称见过黄帝骑龙升天等一系列手段得到皇帝信赖,却没有趁机向皇帝索要高官厚禄,大部分时间都游历山河,自称为皇帝寻找仙人痕迹。
并且,此人学识渊博,精通古籍,刘彻去泰山行封禅礼,部分礼节便出自他的建议,例如封土祭坛应提前三年建好、曝晒三年吸收天地灵气,皇帝应当往东巡视海上,举行典礼祭祀天主、地主、后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等八神……
所以,虽然他也是个方士,却与大将军卫青等人关系亲睦,只有少数儒生因为他们提倡的封禅礼节与他推荐给皇帝的封禅礼仪不同而隐隐结仇。
可惜公孙卿大部分时间都远离长安,儒生们对他的恨意因此时断时续。
也因为这些原因,刘据知道公孙卿却几乎没见过公孙卿,厌恶他是个欺骗父皇的谄媚方士,又庆幸公孙卿为人低调谨慎,不似少翁、栾大之流。当然,如果有机会除掉公孙卿,刘据绝不会手软。
因此,儒生建议他向公孙卿索要返魂香救二皇子性命,刘据立刻点头答应,随后又神色苦闷地问道:“公孙卿现在人在哪里?”
“在长安。”
提议太子找公孙卿要返魂香的儒生解释道:“陛下此次登泰山封禅、出东海寻仙,公孙卿是随行之一。陛下对他的侍奉非常满意,让他暂时留在长安,将这些年游历山川大河的所见所闻都整理成册,供陛下阅览。”
“……难怪你建议本太子找公孙卿要返魂香救老二。”
隐隐觉察到儒生的真实用心的刘据不悦地说道。
但他并不生气。
因为他只想通过找公孙卿要返魂香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害刘闳,并不关心返魂香是否真能救刘闳的命。
儒生这边——
见太子看穿自己的用心却依旧接受自己的建议,悬着的心瞬间落下。
……
……
刘闳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刘彻的心情因此阴晴不定。
得知太子刘据这种时候既不守在弟弟身边也不为弟弟设坛祈福,反而准备大量礼物拜访公孙卿,他顿时沉下脸色:“太子到底想干什么!”
“父皇,皇兄拜访公孙大夫应该是想向公孙大夫请教为二皇弟求仙续命的手段。”
李令月也摸不清刘据如此举动有何用意,只能秉持一贯态度在刘彻面前为刘据说好话。
“应该?!”
刘彻冷笑道:“姣儿,你把你的皇兄想得太好了!”
“父皇,女儿只是——”
李令月做出心虚不安姿态。
刘彻见状,叹道:“既然如此,朕命你也去拜访公孙卿,也许他真有办法救闳儿性命。”
“喏。”
李令月领命,走出大殿。
看着女儿为拯刘闳急切离去的身影,想到她似乎至今仍对刘据存有不切实际的期盼和信任,刘彻自言自语道:“果然,有些事情只有朕能做!”
……
公孙卿不像少翁、栾大之流有强烈的功名欲望,因此,虽然寻仙多年不果,时常因为寻仙失败被皇帝训斥,但凭借世故的手腕、伶俐的口舌以及在泰山封禅一事中做出的贡献,居然步步高升,得到中大夫的职务,在长安拥有辉煌高大的宅邸。
并且,凭借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他的宅邸上空时常有云气缭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住在此地的人绝非寻常。
当然,这种小手段是骗不了李令月。
但李令月依然对公孙卿秉持一定的敬意,因为公孙卿此人虽然靠装神弄鬼得到皇帝信任,晚年却进言“历纪坏废,宜改正朔”,与司马迁等人一起观测天象、检查纠正过往历法的错误,编写出更符合农时农耕的《太初历》,绝非少翁、栾大之类的神棍可比。
……
公主的仪仗队伍缓缓抵达公孙卿的宅邸,奴婢还未上前,就见公孙卿的宅院大开中门,公孙卿本人穿着上朝的大礼服,率领全家上下站在门后,毕恭毕敬地行礼欢迎。
“公主殿下——”
“你们怎么知道本公主今日会来?”
李令月笑容淡然,在奴婢的侍奉下缓缓走出马车。
公孙卿闻言,双手高举过头顶,衣袖遮着脸,神秘兮兮道:“昨夜有天子气自东方飘来,绕月不去,臣由此推知有天子血脉将至,不敢怠慢,特意谨慎等待。”
“太子昨日曾拜访你,你由此推想今日必然有人来访,对吗?”
李令月当场拆穿公孙卿的话。
公孙卿却保持着双手高举过顶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李令月经过身边进入宅院,他才小心起身,弓着腰跟在李令月身旁,半是恭维半是敬佩地说道:“公主殿下果然非常人可比。”
原来,早在昨日婉拒太子时,公孙卿就猜到近日内皇帝一定会派使者再次拜访,因此早上起来后穿上大礼服,让家中奴婢全部恭恭敬敬站在门后,与他一起等待不知何时出现的皇家使者。
如今,皇家使者终于到达,并且她的言谈表现比公孙卿的预期更加聪慧非常,公孙卿越发地不敢怠慢,一路恭敬随李令月进入正堂。
“公主殿下——”
“我问你,皇兄昨日寻你所为何事?”
李令月知道公孙卿是聪明人,不想和他绕弯子。
公孙卿于是直言道:“太子向我索要返魂香救齐王性命。”
“返魂香?”
李令月诧异:“世间真的存在返魂香?”
“对相信返魂香的存在的人而言,它是存在的,在不愿意相信返魂香的人眼中,它是虚假的。”
公孙卿试图用一贯的圆滑应付李令月。
李令月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相信返魂香还是不信返魂香?”
“以公主殿下的聪明绝世,自然是——”
“信还是不信?”
李令月逼迫地看着公孙卿:“若是我相信返魂香但返魂香没能救活二皇弟,我是应该继续相信返魂香还是怀疑你故意害齐王?”
“公主殿下,您这是——”
“是?还是?”
李令月步步紧逼。
面对李令月的逼迫,公孙卿的额头有汗珠冒出。
身为皇帝倚重的方士,他非常清楚得罪皇家的下场,也知道让皇家失望的代价。
但是——
思量再三,公孙卿做出决定:“公主殿下,我手中没有返魂香,也不知道返魂香能否救齐王性命。”
“昨日和皇兄见面时,你是这样回答的?”
“我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拥有神仙才能有的东西。”
公孙卿把自己从整件事情中摘得干干净净。
“皇兄相信吗?”
“太子不信,但是太子无可奈何,因为我确实没有返魂香。”
公孙卿是百分百不想卷进皇家兄弟的纷争。
而李令月探明了公孙卿的立场,也不想强迫他,淡然一笑,随即问道:“你这些年游走名山大川,可曾有所收获?”
“山川神迹,美不胜收。”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
公孙卿露出错愕神情。
李令月道:“你可曾发现日月山川有不寻常的地方?”
“公主也想求仙?”
公孙卿试探着问道。
李令月摇头,道:“我不信神仙,我信天地有心。”
“公主这话——”
“天地有心降于人民,人民有心上达天听,如此天人感应,天人一体。”
说到这里,李令月索性挑明:“我觉得秦时制定的历法已经不能适应大汉天下的农时,要改。”
“历法不合农时,这件事确实……但是……”
公孙卿的神色异常凝重。
他原以为坐在面前的女子是个寻常的权势公主,没想到公主与他见面后除去询问昨日之事,竟然和他探讨历法!
历法可是世间最艰深复杂的东西!
“历法有错,耽误农时,这是比任何问题都更加危害天下的事情,”李令月道,“连我都能发现这个问题,你一点觉察都没有?”
“……”
公孙卿表情越加沉默。
他是方士,但又不完全是个方士。
精通天文历法的他不是没想过用自身所学得到皇帝的赏识,但现实给他沉重的打击——他费劲手段终于得到官员召见,希望被官员举荐给皇帝,然而郡县官员根本听不懂他关于天文历法的观点,反而因为他能滔滔不绝地阐述天地星辰运行,认为他是个精通谶讳法术的神人异士,将他作为方士上报朝廷。
得知自己被皇帝当成方士召见时,公孙卿很绝望但又不愿就此绝望。
渴望做一番事业的他穿上方士的衣服,跟在皇帝身边,借为皇帝寻仙的名义游走山川河流,探索自然运行的奥秘,寻找解读天地的手段,期待有一天能不再作为方士得到皇帝器重。
“我讨厌少翁和栾大,但是我不讨厌你。”
看出公孙卿的沉默背后蕴含深重无奈的李令月进一步暗示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得到父皇的器重后总是迫不及待的追求富贵和权势,劝父皇吃各种奇怪的丹药,你却只建议父皇建造高楼宫观,余下的时间不是游走天下山川寻访仙迹便是为父皇解读经典研究上古,你的行为与其说是方士不如说借方士之名探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公孙卿被触动,身体微微一震:“以公主殿下之见,我想要的是什么?”
李令月道:“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不是富贵权势不是飞升成仙,你想要解读天地山川看穿日月星辰。”
“……殿下!”
公孙卿的声音带着颤抖,眼中更有泪水涌动。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理解的志向竟在此刻被与自己是初次见面的公主说穿!
而且公主的眼中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对他的深切期待与真诚肯定。
“您说的没有错,我真正的志向确实不是富贵权势不是飞升成仙,我想丈量天地解读山川,破解日月星辰运行的奥秘!我想……”
“我想请你把你对日月星辰运行的解读写下来,编写成新的历法指导天下百姓种植农耕。”
李令月柔声而坚毅地说道。
“这……这……”
公孙卿全身都在发抖,指甲用力掐掌心,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这种被儒生厌恶的方士也可以……可以……”
“你有能力就够了。”
李令月直言不讳:“儒生不一定就对天下有用,方士也不总是欺世盗名。例如豆腐,源于炼丹,本该是无用之物,如今却是大汉百姓最喜爱的食物之一。由此可见世间之物不存在有用无用之分,关键在于用的人是谁、用的时候怎么用。”
“所以我……”
“你在我眼中就是如此,别人觉得你是无用的方士,我却觉得你对星河日月的解读颇有可取之处。”
李令月向公孙卿坦诚布公:“我相信你会将儒生眼中的无用变成对天下百姓大益的有用。”
“我……我……”
得到最彻底的肯定的荣幸如狂潮烈焰席卷公孙卿全身,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口干舌燥地问道:“公主殿下,这些都是……都是您的真心想法吗?”
“这些不仅是我的真心想法,我也愿意竭尽所能为你提供帮助,”李令月道,“大汉的百姓都在期待着由你参与编写完成的全新的历法。”
“全新的历法……由我参与编写……”
公孙卿此刻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心中感受,既觉得自己在做梦,又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完成公主殿下的期待。
“能够接受吗?”
“我……我……”
犹豫许久,公孙卿终于下定决心,稽首跪拜:“愿竭尽所能,达成陛下与公主殿下的期待。”
……
……
从公孙卿府邸出来,不仅李令月心情愉快,系统也很兴奋。
[居然能凭借史书的一点蛛丝马迹推测出公孙卿虽是方士,真实志向却是编写历法,不愧是我看中的宿主。]
“我能推出公孙卿的真实志向不仅仅因为那些蛛丝马迹,更因为一个人——”
[谁?]
“李淳风。”
[原来如此。]
系统恍然大悟。
李淳风虽然以阴阳推演闻名于世,但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天文历法,并在太宗、高宗年间长期担任大唐国师,修订《戊寅元历》推出《麟德历》。
李令月坦言:“我想把祖冲之、李淳风等人的历法观点混合编入新的历法中,结束秦朝的《颛顼历》,但是我对历法编纂所知甚少,我需要他们尽早开始《太初历》的编写工作。”
史书记载,西汉初期沿用秦朝颁行的《颛顼历》,到汉武帝时,运行了百余年的秦历出现了“朔晦月见,弦望满月”等严重错乱。
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司马迁、公孙卿等人向朝廷建议新制汉历,汉武帝采纳建议,命史官司马迁、星官射姓、历官邓平、天文学家唐都、历算学家落下闳等在全国挑选历法研究学者专家共同研究改制历法,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编成新历法,称为《太初历》。
当然,比起后世编纂的历法,《太初历》依然存在大量的错误与不足。
所以李令月借探查公孙卿的机会启发不甘心人生只作为方士被记录的公孙卿,让原本历史上本该直到元封六年才开始动手编写的《太初历》提前五年筹备,如此便可趁机将后世祖冲之的《大明历》、李淳风的《麟德历》的历法观点加入其中,编纂出更加完整有效准确的历法。
……
父皇在自己寻访公孙卿的第二天派四皇妹拜访公孙卿的消息很快传到刘据耳中,尤其得知公孙卿送走四皇妹后竟然宣布从今往后闭门不出谢绝一切宾客,除了皇帝传召谁都不见时!
“四皇妹究竟和公孙卿说了什么?竟然让他如此态度?”
刘据陷入深思。
他不想过度揣度他的同胞妹妹,但是这次的事情——
“殿下既然心有疑虑,为何不主动找四公主当面问清楚?”
为刘据生下长子刘进的史良娣见刘据满面愁容,小心翼翼地说道。
刘据摇摇头,道:“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挥手间便要史良娣离开。
史良娣不敢忤逆,行礼欲退下。
这时,刘据突然改变主意,招手让史良娣回来,吩咐道:“女人和女人说话,远比男人和女人说话方便。你想办法找由头和四皇妹攀谈,务必弄清楚父皇派她找公孙卿所为何事、她又和公孙卿说了些什么。”
“喏。”
史良娣低眉顺眼地答应着,退到一边。
史良娣走后,刘据始终感觉不安,于是传召心腹,与他们商议:“公孙卿手中没有返魂香,刘闳的性命怕是无法救回。如今父皇在我拜访过公孙卿后通过四皇妹让公孙卿在家中闭门不出,形势怕是对我大大不利!”
“太子殿下不必担心,陛下即便因为齐王的事情迁怒太子,也不过是训斥教育几句,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情。”
儒生们试图让刘据放宽心。
刘据听过以后,心情反而更加烦躁,直言道:“现在长安城内人人传言刘闳病重是因为巫蛊诅咒,而且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使用巫蛊手段害他的人与我有关,父皇和四皇妹的举动则证明他们也相信这个传言。如果我不能洗清嫌疑,事情必然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第118章 身世揭晓
刘据担心刘闳不幸夭折可能导致世人误会自己容不得兄弟、暗害手足的同一时间, 奉皇帝命令配合减宣抓捕潜藏在长安城中的匈奴细作的江充有了巨大发现。
——在望气者的帮助下,江充从齐王刘闳奉命为夷安公主监造的还未完工的新婚宅邸的庭院隐秘处挖出一个巫蛊人偶, 人偶上写着刘闳的姓名!
“果然是巫蛊手段!”
江充得到人偶,连夜将物证送到皇帝手中。
刘彻原本就因为太医等人的话认定刘闳是被人暗害,如今见到巫蛊人偶,顿时怒发冲冠:“什么人竟敢如何心狠手辣!”
“臣无能。”
江充向刘彻请罪。
刘彻:“在哪里挖到的巫蛊人偶,就把那里的人全部抓捕拷问!”
“喏。”
江充领命,准备退下。
“等一下!”
刘彻突然叫住江充:“朕知道你向来执法刚正,相信你此次必定不论牵扯到谁都绝不退让!”
“臣明白,臣绝对不会辜负陛下期待。”
江充严肃回答道。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这件事哪怕牵扯到皇子也必须一查到底!
……
江充走后, 刘彻看着他呈送上来的脸上贴着刘闳名字、四肢扎满细针的巫蛊人偶, 面色越来越难看。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况!为什么朕会有这样的子女!”
……
……
李广利本就在未央宫当差做事,平日里又出手阔绰到处主动结交, 加上是李夫人的兄弟,未央宫的郎官、阉人们大多与他关系友善。
因此,天还没亮,李广利就收到消息:直指绣衣使者江充深夜求见皇帝。
当然江充为何深夜觐见皇帝、见到陛下后说了什么, 李广利无从得知。
他甚至不知道江充如今奉皇帝命令配合减宣在长安城中追查并抓捕暗中投靠匈奴的逆贼们。
但他知道江充前段时间曾在驰道上抓到擅闯驰道的太子从人。
联系如今齐王重病、宫内外纷纷传言此事与太子有关,李广利心里顿时有了推测:江充深夜入宫,多半是抓到太子暗害齐王的证据,而陛下对此事将信将疑,所以召见了江充,又不许宫人将两人的对话内容传扬出去。
由此可见,若齐王能康复也就罢了, 如果齐王不幸夭折,陛下必定不会轻饶太子!
到时候, 挡路的太子和齐王双双消失,妹妹所生的五皇子只要能平安长大就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将来执掌天下!
想到此处,李广利窃喜不已,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利用这件事达成废太子的目的。
……
对着巫蛊人偶静坐到天明,刘彻终于下定决心,早朝结束后命太子、霍去病留下,包括卫青在内的所有其它人等全部离开。
刘据不知父皇此番举动是何用意,茫然彷徨地看着刘彻:“父皇——”
“昨夜江充入宫,给朕带来一件东西。”
说话间,刘彻将巫蛊人偶扔出,扔在刘据面前。
刘据低头,看到巫蛊人偶的脸上贴着刘闳的名讳、四肢扎满细长尖针,大惊失色,道:“这是何人所为!父皇,儿臣恳请父皇一定要找到真凶,将逆贼夷三族!”
“你认为此人之罪当夷三族?”
刘彻的口气有点微妙。
刘据道:“按汉律,以巫蛊手段害人是死罪,何况此人谋害的还是父皇的孩子、我的手足,我怎能轻饶他!”
“那你可知道朕为何今日只让你们两个留下?连仲卿都要离开?”
刘彻话锋一转,反问刘据。
刘据摸不清刘彻心思,小心道:“儿臣愚钝,不懂父皇用意。”
“因为朕不想仲卿伤心。”
说到这里,刘彻叹了口气,道:“挖出巫蛊人偶的地方是夷安公主的新婚宅邸的修筑工地,闳儿不会自己害自己,陈蟜此人胆小无能,陈昭平远在军中,更不可能对他们姐弟有暗害之心。”
“……父皇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据隐隐感觉不安。
“你说呢?”
刘彻冷笑,斥责道:“栾大那件事,朕之所以不拷问直接杀,不是因为朕对你的容忍无底限,而是因为朕不想知道你和栾大的私下往来言论,被迫做出不利于国家稳定的选择!但是这一次,朕不能再忍下去!朕要将这次的事情彻查到底,不论查到谁都必须严办!”
“——父皇!”
意识到父皇这番话冲着自己的刘据痛苦争辩:“儿子愿意对天发誓,二皇弟的病和我无关!我绝对没有施展巫蛊手段害他!”
“你没有用巫蛊手段,但你敢保证你下面的人没有牵扯进这件事?你连你的人擅闯驰道这等小事都管不住!”
“……儿臣无能。”
刘据垂头丧气地说道。
刘彻道:“明日,你亲自找江充,让他搜查你的太子宫!证明清白!”
“喏。”
刘据咬牙切齿地答应刘彻。
“下去吧。”
刘彻轻飘飘地说道。
刘据惶恐,复拜后离开。
刘据离开后,刘彻对霍去病道:“你与姣儿同去皇后那边,将今日以及过往的所有事告诉皇后。”
“父皇此举莫非是要——”
“不错。”
刘彻的眼神冰冷如铁:“太子是国家的储君,太子的能力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太子的德行关系到天下的福祉。”
“臣明白。”
霍去病面色严肃。
“朕并非冷酷无情之人,只要皇后在太子的事情上始终公私分明,不偏不倚,即便废太子,她也能得到优渥对待,安享晚年,卫家亦可完全不受牵连。但是如果她公私混淆,只顾自己不顾天下,朕将不得不连她一起处理清扫!”
“喏。”
“至于李夫人——”
刘彻抽唇一笑:“她本该生下公主,结果生的是皇子,可惜,可惜。”
……
从殿中出来,霍去病将刘彻的话转告妻子。
得知刘彻有心借这次的事情废太子,李令月面色凝重:“父皇当真这样说?”
“父皇不想皇后与卫家牵扯进去,但如果皇后在这件事情上无法做到以国家为先,恐怕——”
“难怪父皇不让舅舅留下来。”
李令月感慨叹息。
得到刘彻允许的两人一番商议,来到早已搬出椒房殿住进长秋宫的卫子夫面前。
“拜见母后。”
“你们怎么突然过来?”
自搬进长秋宫便不再问未央宫的事情、日常深居简出的卫子夫看到两人,露出惊讶神情。
李令月微笑道:“母后,未央宫那边近来发生了不少事,父皇非常担心您。”
“陛下居然会担心我?”
卫子夫嗤笑。
以她对刘彻的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了解,怎么可能相信刘姣的话!
李令月也觉得这话有点太虚伪,但她此次奉命而来,不能不——
“陛下让你们过来,可是为了刘闳?”
卫子夫看出两人的尴尬与为难,主动提起敏感话题:“宫里如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刘闳被人以巫蛊手段暗害,甚至有传闻认为王夫人当年也是被人施了巫蛊才年纪轻轻就病重不治。”
“母后——”
没想到传言夸张到这般地步,李令月也是心惊。
卫子夫倒是坦然,请两人坐下后,缓缓道:“昔日王夫人得宠,我确实对她生出过嫉妒甚至隐隐有些怨恨,但我从未想过害她。”
“母后心地宽厚,宫中人尽皆知。”
“若真是人尽皆知,陛下今日就不会特意派你们过来。”
卫子夫感到一阵心寒,虽然她早知道刘彻是个冷血无情的男人。
定了定心神,卫子夫问两人:“陛下可是有话要你们传达?”
“是。”
霍去病点头。
卫子夫见霍去病面色分外严肃,于是命左右宫人全数退下,神色无比倦怠地说道:“现在可以把陛下要你们传达的话尽数对我传达了。”
“母后——”
李令月有些于心不忍,无奈太子近年来犯下的错误实在太多也太敏感,根本无从掩饰也无法化解,于是长吸一口气,将太子暗中与栾大往来、公孙贺父子参与少府铸金失窃案、太子从人收受公孙贺贿金等林林总总十多件大小事情全部告诉卫子夫。
初开始的时候,卫子夫还会因为李令月的叙述而流露震惊,听到后面,震惊逐渐归于平静,历经风雨的面容甚至绽出笑容,自嘲道:“原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痴心妄想。”
李令月见她这般言语表情,难免于心不忍,柔声道:“母后,父皇对您也是爱过的。”
闻言,卫子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与恍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澎湃的情绪,反问道:“陛下决心废太子,对吗?”
“父皇确实有这个打算。”
霍去病沉声说道。
卫子夫:“他准备立哪个皇子做新太子?”
“新太子的人选,父皇还没有想好,”霍去病道,“如今齐王危在旦夕,燕王与广陵王皆是资质愚钝,五皇子未满周岁,父皇即便废了表弟的太子之位也不会马上另立太子。”
“如此说来,即便据儿因此事被废,他日依然可能重新被立太子?”
卫子夫满怀期待地看着两人。
霍去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李令月轻声道:“父皇向来重视能力胜过其他,太子之位关系国家未来,自然是能者居之。”
“能者居之……能者居之……”
卫子夫重复着李令月的话,缓缓下定决心:“太子之事关系天下苍生福祉,我一个后宫妇人又怎么敢对这么大的事情横加干涉。若是陛下认为据儿的德行不配作为太子,就按陛下之意废掉他,另立贤德,至于皇后——”
说到这里,卫子夫顿了一下:“按大汉规矩,自然当随太子被废一起被废。”
“母后——”
没想到卫子夫的态度如此刚烈坚决,李令月发出惊呼。
看着刘姣脸上毫无做作的惊讶,卫子夫露出了欣慰笑容:“此生能有你这么孝顺的女儿,我很欣慰。”
“母后,你……”
“你不必再叫我母后。”
卫子夫决定把真相挑明:“我不是你的母后,你也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母后。”
“原来……”
“早在陛下令让你以后辈礼节侍奉病重的窦太主时,我就猜测你已经从陛下或是窦太主处知道真相,此后你与陈家之间发生的种种琐碎事让我更加确信这点。但只要你还喊我母后、陛下还没有昭告天下,我也会尽可能地保持沉默,免得说出真相让所有人为难。”
卫子夫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也知道刘彻让刘姣和霍去病过来的真实用意。
“可惜事情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哪怕我想保持沉默,陛下也不会给我机会继续沉默。”
“母后,你要做什么?”
李令月觉察到卫子夫的心思,有点意外。
卫子夫:“陛下、你们还有我都是知道真相的人,但据儿什么都不知道,他至今仍把你当成他的同胞妹妹至亲。你们回去复命的时候替我转告陛下,我将在今日把真相告诉他,免得他将来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
“姨母确定太子能接受这个事实?”
霍去病开口,声音沉稳中带着几分怀疑。
卫子夫:“至少我能以母亲的身份安抚他,免得他一时冲动犯下更大的错误。”
“……母后!”
李令月意识到卫子夫这样做既是为了保护刘据也是为了保护自己,露出悲伤神色。
卫子夫见状,欣慰笑道:“姣儿,你是个好孩子,孝顺、聪明、审时度势又懂进退,可惜……可惜我不是你真正的母后,甚至还可能……”
说到这里,卫子夫的眼眶湿润了。
李令月见状,郑重起身,后退两步,向卫子夫行礼跪拜:“未来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以女儿的身份孝顺您、尊奉您,您在我心中永远是母后。”
……
……
刘姣和霍去病走后,卫子夫看着天边将落的夕阳,内心万千起伏。
她并非不知道太子有事瞒着自己,也不是不知道陛下对太子早有不满,但她没想到太子居然背着自己犯下这么多这么大的错误!
若非卫家有卫青和霍去病,太子早已被废!
如今,因为刘闳,陛下对太子的容忍到达极限,即便刘闳能够转危为安,太子的位置也会发生变动,她的皇后之位也会因此保不住。所幸卫青和霍去病深得陛下信任,卫家即便受到牵连也不会牵连过度……
思量间,未央宫那边送来刘彻的回复,一个字:可!
收到回复的卫子夫对女官道:“让太子来见我。”
“喏。”
……
刘据来到卫子夫处:“母后——”
“据儿,你老实告诉母后,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卫子夫打断刘据的请安,声色俱厉地喝问。
刘据不解:“母后何出此言?”
他看向侍奉卫子夫的女官:“今日都有哪些人来过长秋宫?”
“太子殿下,四公主殿下和冠军侯爷今日来过。”
“四皇妹和表哥?”
刘据诧异:“他们来做什么?”
“他们——”
“你父皇让他们过来的。”
卫子夫挥手,命女官等人尽数退下。
“喏。”
众人离开,留刘据与卫子夫单独相处。
刘据不明白母后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但能明显感觉到卫子夫心情不悦,等宫人全数退出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父皇准备废太子了。”
卫子夫直言不讳。
刘据惊愕:“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因为刘闳?”
刘据只觉满头雾水,争辩道:“母后,刘闳的事情当真和我无关!我虽然讨厌他但也绝不至于要杀他!更不可能用巫蛊手段诅咒他!”
“我知道你不会用巫蛊手段害他,可现在宫里宫外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刘闳病重与你有关,甚至有传言认为王夫人早逝与我有关!”
刘据闻言大怒,道:“大胆狂徒,竟敢造谣诽谤母后与我!我现在就把他们全部揪出来杀掉!”
“全部杀掉?”
卫子夫露出苦笑:“你连外面有多少人在传这件事、相信这个流言都不知道,就敢夸口要杀掉所有参与此事的人!”
“母后,儿子只是——”
“我知道你说这话是因为你关心我、孝顺我,可外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传闻?因为世人都知道太子与齐王关系不睦,齐王甚至公开表示太子将来会杀自己!”
卫子夫沉重地看着刘据:“据儿,你如今地位危如累卵,你竟还浑然不知!”
“——母后!”
“姣儿他们今日来看过我,和我说了很多事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卫子夫的眼神很疲惫:“听完他们的诉说,我才知道我的好儿子私底下居然做了这么多得罪人的事情,亏得你有一个好舅舅一个好表哥,否则……否则你这个太子早就已经被废!”
“母后,我……”
“你听我把话说完。”
卫子夫苦笑着对儿子道:“大汉自立国以来,始终看重臣子的能力远胜出身,所以奴隶成为将军、牧豕之人任为丞相(公孙弘)……陛下尤其如此。在他眼中,臣子家世无论尊卑贵贱,只有能力卓绝就能显贵。若是能力不足以胜任,即便是亲骨肉也可能废黜。”
“母后认为父皇打算废掉我的太子?”
刘据不相信卫子夫的话,怒道:“废掉我以后,父皇打算立谁做新的太子?快病死的刘闳?才出生的老五?或者他应该把刘胥、刘旦都召回长安?从他们当中选一个人做太子!但最终不论谁成为太子,母后都将不会再是皇后!”
“据儿!”
卫子夫被最后一句话激怒,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说事实!事实就是如果我不是太子,母后就不是皇后!如果我被废太子,母后也会被废皇后!废太子和废后将有什么下场,母后不可能不知道!”
“——你在威胁我?!”
卫子夫悲痛地看着刘据:“你七岁立为太子,如今已经十年,遇上可能导致废太子的危机不静心思考如何化解危机反而用严厉的词句威胁我!”
“母后,我不是……”
意识到说错话的刘据扑通跪地,希望卫子夫原谅自己。
卫子夫摇摇头,道:“你不要再辩解了。我原本不信姣儿对我说的话,认为你身为太子不可能做事如此鲁莽冲动无礼,现在才知道姣儿口中没有一句虚妄之言,即便是陈述事实依旧字句间饱含爱护,处处为你巧心掩饰。”
听完这番话,刘据面色大变,咬牙切齿道:“刘姣对母后究竟都说了什么!”
“她奉你父皇的命令,把你以往做过的一些事情告诉了我。因为大都是不好的事情,她向我叙说的时候特意加了很多赞美和解释的内容——”
“母后,恕儿子无礼,先行告辞!”
刘据听不下去,当场要找李令月算账。
“站住!”
卫子夫喊住刘据:“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去闭门思过,我为我居然出言不逊让母后焦虑担心感到惭愧!”
刘据满口谎言。
卫子夫愤怒,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
“敢指天发誓吗?”
“……”
“据儿,姣儿是你的血缘至亲,所得夫君是你的表哥,所以你时常认为他们夫妻二人理应处处容忍你、想方设法维护你。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姣儿并不是你的同胞妹妹。”
经过反复衡量酝酿,卫子夫终于说出真相:“她比你晚出生半个月!她不是我的女儿!更不是你的同胞妹妹!”
“——什么!母后你说什么!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刘据顿时难以置信:“母后你可是皇后!世上除了父皇谁能强迫皇后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件事确实是你父皇做的,他从宫外带回姣儿,让我做姣儿的母亲。”
卫子夫平静地说着。
刘据顿时怔住:“这……这……”
“你父皇从不担心此事外泄,他知道我不得他允许不会对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说出真相,宫里见过刘姣生母的人也大多在更早以前因为一件事被处死。”
“宫里见过四皇妹生母的人大多因为一件事被处死?!”
刘据倒吸一口凉气。
他猜到了女人的身份。
第119章 搜宫
但即便已经猜到, 刘据心中终有不甘,调整呼吸后问卫子夫:“生下四皇妹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可是姓陈……”
“是。”
“——果然!”
看到儿子露出仿佛泰山压身的痛苦神情, 卫子夫莫名感觉如释重负,补充道:“宫里并非从未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但她们不敢说也不敢谈论,因为不爱惜生命的人会被处死。”
“既然如此,母后今日又为何——”
“因为陛下改变主意了。”
卫子夫自嘲道:“陛下担心将来太子、皇后相继被废,拖累了他最爱的女儿。”
“……原来如此!”
刘据又气又恨,道:“难怪父皇让四皇妹以后辈礼节伺候窦太主!窦太主临终前把她的大半家财连同她的封地一起给四皇妹!原来她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她们本就是一家人。”
卫子夫嘲讽道。
刘据问:“四皇妹知道真相吗?”
“你说呢?”
卫子夫讥讽地看着刘据:“你四皇妹从小就比你聪明也深得你父皇喜欢,即便你父皇从未主动说出真相,经过这些年和窦太主一家的接触, 她也已经猜到真相。”
“所以她……她……”
刘据舌尖一阵哆嗦, 身体跟着踉跄倒退。
过分明确的回答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在做梦,此刻听到的全是梦话。
“她什么都知道, 霍去病也早就知道真相,”卫子夫直言道,“你舅舅卫青同样是知情者。”
“舅舅是知情者……舅舅……舅舅他居然……居然会……”
得知卫青是知情者的刘据震惊到无以复加,连连高呼:“不可能!不可能!舅舅曾被窦太主派人绑架险遭杀害, 怎么会……怎么会愿意……愿意做这种事!”
“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何况你舅舅性格宽厚仁慈,对你父皇又忠心不二。”
“原来如此……”
刘据握紧拳头:“你们是我的至亲,却……却……合起伙来骗我!直到此刻才终于对我说出真相!”
“据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觉得我们串通着骗你,可是我们……”
卫子夫走到刘据身旁, 试图安抚儿子。
然而刘据如今已濒临崩溃,什么都听不进去。
“别说了!母后!”
他推开卫子夫伸来的手, 悲痛欲绝:“父皇、舅舅、表哥他们骗我也就罢了!你可是我的母后!你是生我养我教导我的母后!为什么你也对我隐瞒不说!任我坚信她是我的同胞妹妹!遇上烦心事都会找她商量!难道你和他们一样爱她胜过爱我这个亲骨肉!”
“据儿,母后我……我……”
卫子夫喉咙一阵哽噎。
她想抱住儿子,诉说身为母亲的爱,可当她看到刘据那喷火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又顿时咽下,讨好地说道:“我以为我们永远不需要对你说出真相,以为你父皇能一直让你做太子、让我是皇后,以为……”
“以为什么?母后!你在自欺欺人!承认吧!你和他们一样喜欢四皇妹胜过喜欢我!所以你明知道我有权知道真相却始终不愿对我说出真相!你害怕我知道真相以后会伤害你最爱的女儿!哪怕我是你的亲骨肉!她不是!”
刘据情绪彻底失控。
他如今认定他的母后是为了保护刘姣才这么多年都始终对他撒谎!说出真相则是因为父皇露出了废太子的心思,她怕他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做出拖累刘姣的举动!
“据儿,母后对你……”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刘据激烈抗拒卫子夫。
他甚至不愿看卫子夫的脸,怕在母亲眼中看到她对刘姣深深的爱。
“母后,你赐予我生命,我此生都不能不孝顺你,也不可以恨你!但是我……我……母后!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说完,刘据拂袖离去。
看着儿子悲痛欲绝的背影,卫子夫脸上爬满泪痕:“据儿,母后从未偏心刘姣胜过爱你,我心中最爱的孩子是你,对刘姣的感情是普通的养育之爱……”
……
刘据离开长秋宫一路疾走,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回到住处时已经悲愤交加,痛不欲生。
李婉君见状,上前柔声安抚:“殿下有不顺心的事情?”
“不顺心的事?”
刘据闻言,仰天大笑,笑得李婉君和一干宫人都心中发毛。
“殿下,您……您到底怎么啦?谁让殿下不开心?”
“谁让我不开心!是啊!谁让我不开心!是我自己!我自己让自己不开心!”
刘据自言自语地说着,猛然拔剑挥舞,吓得宫人四散逃离,只有李婉君大胆留下,哀求道:“殿下,有不开心的事情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妾身看着害怕……”
“害怕?你害怕什么?”
刘据低头,看着李婉君。
李婉君被滴血的眼神惊到,胆怯地低下头:“妾身只是见不得殿下如今的模样……”
“为什么见不得我如今的模样?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怕吗?”
“妾身……”
“下去!”
刘据呵斥道。
李婉君:“……”
“我让你下去!”
刘据催促李婉君。
他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担心一时冲动伤害已经身怀六甲的李婉君。
“可是……”
“连我的话都敢不听吗!”
刘据声色俱厉。
李婉君意识到太子动了怒火,不得不在宫人的陪同下委屈离开,才跨过门槛就听到身后传来利剑砍倒案几的声响,吓得花容失色,险些踉跄摔倒。
……
……
太子自皇后处归来时满面怒容,把自己关在寝殿内疯狂砍砸的消息很快传到未央宫。
刘彻的反应却只有“知道了”三字,随后如常处理政务。
见此情景,李广利心中的野心之火再次熊熊燃烧,正欲谗言诽谤,却见直指绣衣使江充随中常侍入大殿,神色匆忙,显然有要事禀告。
“陛下——”
“什么事?”
刘彻抬头,看了眼跪在下方的江充:“调查出结果了?”
“查到了一些重要内容。”
说话间,江充取出一叠供纸,高举过顶,呈送刘彻:“陛下,这些都是微臣拷问得到的。”
“朕看看。”
刘彻伸手从中常侍手中取过记录供词的纸张,迅速看完,面色大变:“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
“息怒?!朕的长安城都快被这群人掏空了!你竟敢要朕息怒!”
刘彻拍案,怒斥道:“果然,朕对他们太好了!让他们一天比一天更加不知死活!”
“陛下——”
江充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低着头,不敢接受刘彻的目光。
好在刘彻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将供词反复看了两遍后,刘彻对江充道:“明日去太子宫中搜查。”
“喏。”
“不论太子那边搜查结果如何,长安城内暗中勾结匈奴的逆贼都必须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喏。”
“你是朕的使者,若有人敢阻止你的搜查,三公以下,都可以抗旨不尊的名义现场斩杀!”
“喏!”
江充难掩内心的激动。
他知道自己是皇帝砍向世家豪门的一把刀,但能成为皇帝的快刀本就是臣子的荣幸,何况陛下如今赋予他这把快刀种种特权!
“据儿那边,你要有分寸,无论如何,他都是朕的长子,大将军的外甥。”
刘彻冷不防补充道。
“臣明白,臣绝不让太子难堪。”
江充领会暗示,现场承诺。
刘彻欣慰地点了点头,示意江充可以退下。
“喏。”
江充走后,刘彻继续看江充带来的供词,冷不防问李广利:“依你之见,太子应该具备怎样的美德?”
“太子是国家的储君、陛下的继承人,应当具备天子所具备的一切美德。”
李广利不敢胡乱揣测皇帝的心意,搜肠刮肚说场面话:“他应当仁慈地对待老人和弱者,聪慧地处理国家事务,严厉击退一切来犯外敌,对刑律案件明察秋毫,爱天下子民如同爱自己的子女,一视同仁的提拔人才,哪怕他们原本是奴隶、流、氓……”
“照你这个标准,朕也勉强只能算个合格的天子。”
刘彻感叹。
李广利闻言,急忙改口:“奴婢方才所说的美德分别来自上古不同的圣君,是世人对天子的最高标准,连上古圣君都只能做到其中一条两条,陛下却几乎做到了远古圣君们能做到的一切。由此可见,陛下早已胜过上古圣君。”
“你果然擅长说好听的。”
“陛下,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李广利卑微强调。
刘彻闻言,心情更加愉悦,对李广利道:“可惜你除了会说让朕开心的话没有其他特别的长处,不然倒是可以培养一二。”
“能够侍奉陛下,已经是奴婢的荣幸。”
李广利强忍悲痛说道,心中对刘据的恨越加强烈。
……
……
第二天,早朝刚结束,奉命搜查太子宫的江充就带着人马找到刘据,毕恭毕敬行礼:“太子殿下——”
“江充?!”
刘据还没表态,先前因为擅闯驰道被江充抓住严惩的太子从人们已经变了颜色。
担心江充来者不善的他们小声提醒刘据:“太子殿下,江充绝非善类,你要小心。”
江充得皇帝授权,听到太子从人们的诽谤言论也毫不在意,对刘据道:“臣此次奉的是陛下命令,还请太子不要让微臣为难。”
“父皇昨日已经说过。”
刘据面色冰冷地答应江充,允许江充带领人马与自己回宫搜查。
太子从人见这般场景,心里更加地七上八下。
朝臣们看到江充带大队人马自称奉皇命随太子同归,联系到近来那个甚嚣尘上的传言,眼神难免带上忧患与不安。
有人斗胆向丞相石庆求问:“丞相可知道陛下此举是何用意?”
“陛下的心思比天上的云彩更加飘忽不定,我一个资质平庸的凡人,又怎敢胡乱揣测?”
石庆不想卷进麻烦,尽可能地圆滑敷衍。
问话的人见石庆这般回复,不得不收敛心思,规矩下朝。
反倒是丞相石庆——他试图置身事外却得皇帝临时传召,让他随江充同去太子处,以防搜查期间有人栽赃陷害。
因父亲司马谈病逝而正式接任太史令的司马迁见此般情景,意识到朝中将有大事发生,想跟随前去又怕耽误陛下交代的其他工作,一时神色犹豫,迟疑不定。
李令月见状,主动对司马迁道:“记录太子那边的事情更为重要,期间父皇若有召唤,我会帮你解释。”
“谢公主殿下!”
司马迁欢喜,抱着笔墨追上去。
李令月目送司马迁远去,唇角绽出笑容。
霍光不解,问道:“公主殿下为何主动帮他?”
“他与他的父亲立下誓愿,要将历代因战乱散乱的历史全部找回来,编写成从三皇五帝直到当下的史书传给千秋万代的后世,父皇想成全他。”李令月道,“我也想成全他们。”
“史书很重要吗?”
霍光困惑。
他擅长实用经略,对圣贤教化的典籍毫无兴趣。
李令月闻言,缓缓道:“史书当然重要,千秋万代的后世通过史书知道我们曾经存在过,阅读我们的故事,学习我们的成功,避开我们的错误……”
“哪怕他们认识的我们根本不是真正的我们?”
霍光越听越迷惑。
李令月笑道:“即便是当世之人,又有几个人真正认识我们?认识彼此?”
闻言,霍光怔住。
李令月看出霍光此刻有所悟,于是补充道:“后世看史书时想象的我们是什么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故事被史书记下来。”
“谢公主殿下教诲,子孟听过以后茅塞顿开。”
……
……
江充带着大队人马来到太子宫殿。
因为得了皇帝的深夜叮嘱,搜查正式开始前,江充先当众向刘据下跪告罪,并宣称今日举动完全为太子着想,目的是破解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齐王病重与太子有关的谣言。
“请太子原谅微臣的冒犯。”
“你是父皇的使者,父皇都没有意见,我又能说什么?”
面对江充的恭敬,刘据的回复非常生硬。
江充见状,站起身,喊了一声“得罪”,随即命人搜查翻找,自己留在太子身旁,全程站着,陪刘据说话、看刘据和石庆下棋。
刘据宫中的女子们见状,纷纷聚拢到太子附近,看刘据的眼神是期待中带着几分惊恐。
为刘据生下长子刘进的史良娣以及当前得宠身怀六甲的李婉君亦是如此。
司马迁站在人群一旁,将众人的神色以及江充带来的人搜查太子宫殿造成的狼藉混乱收入眼帘。
……
针对太子宫殿的搜查一直持续到晌午,终于有了收获。
太子的一名内宠的卧房内发现巫蛊人偶!
人偶的脸上贴着李婉君的名字,人偶的肚子上扎满尖细银针!
原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让江充搜宫,没想到竟查出身边人用巫蛊手段对付自己宠爱的女人,刘据震怒,一把抓住犯事女子,呵斥道:“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用巫蛊害婉君!”
“妾……妾身只是一时糊涂!”
女子悲痛,泪流满面:“妾身也想和婉君一样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因此嫉妒、怨恨、生出邪念,但是妾身……妾身……”
“你连我的孩子都敢一起诅咒!还有什么不敢!”
刘据松手,让江充立刻把这女人拖走。
女人不甘心,跪在地上哀求道:“太子殿下,我是一时邪念,我从来没有……”
“殿下,臣斗胆请问,这些东西是否与太子有关?”
江充再次出声,打断女子的争辩。
刘据转头,看到江充手中端着不知从哪里搜出一个表面沾有干涸血迹的锦盒:“这是什么?”
“巫蛊手段中最为恶毒的一种。”
江充轻声说道。
他没有当众打开盒子,因为他的下属已经打开盒子看过里面并把盒中内容附耳告诉了他。
但是刘据不知道。
他要求江充立刻打开盒子,检验里面的东西,确认这些东西究竟是在他的宫殿内搜到的还是江充从外面带回来的!
“殿下,你的这个要求——”
江充很为难。
陛下让他搜查太子宫是要找出证据证明太子和齐王刘闳的突然病重究竟是否存在关联,结果现在——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他的能力极限。
“怎么?不愿意?”
刘据见江充态度犹豫,越发怀疑盒子里的东西是江充为了陷害自己特意夹带的!
石庆见状,意识到情况复杂,干笑着对刘据道:“太子殿下,依老臣之见,盒子里的东西显然关系重大,应当立刻将此物送到陛下面前,请陛下裁决。”
“丞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据不悦,瞪视石庆。
石庆努力赔笑:“太子殿下,事情闹到这地步,唯有请陛下裁断才是上策。”
“我当然知道此事应当请父皇裁断,但在请父皇裁断以前,我要江充先打开盒子,确定盒子里的东西与我有关!”
刘据此时几乎认定盒子里的东西是江充从外面带来的,目的是栽赃陷害自己。
江充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围绕刘据的女眷道:“盒子里的东西恐怕吓到你们,还请暂时回避。”
“可是——”
史良娣装着胆子道:“我们是太子的人,若太子有事,我们怎么能安然无恙?”
“那……”
江充看向身怀六甲的李婉君。
刘据见气氛紧张,知道情况不妙,加上刚刚才搜出宫人诅咒李婉君流产的巫蛊人偶,于是命宫人带李婉君下去,免得她受惊吓。
其余女子除少数几个胆大的,其余也必须离开。
然而,宫人们都知道她们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即便太子说这样的话,她们依然坚持留下。
……
咔哒!
众目睽睽之下,江充打开染血锦盒,顿时有恶臭散出,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什么东西!”
“啊!”
第一个看清盒中物品的女子惊呼着晕死过去。
里面竟然放了一个和才出生的婴儿一般大小的巫蛊人偶,人偶脸上没有贴名字,身上也没有扎针,人偶的四肢并非木头雕刻,是从活的婴儿身上取下的手脚!
已经严重腐败,发黑发臭!
“太子殿下,此事当如何处理?”
江充强忍恶臭问刘据。
刘据目瞪口呆:“……”
江充于是问石庆。
石庆也是一言不发。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直到——
啪嗒!
盒子里有硬物掉出,滚到司马迁脚边。
司马迁捡起掉落物品,是一枚小小的玉石印章,刻着刘闳的名字。
……
……
灯火通明但是气氛格外阴沉的大殿内,江充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巫蛊人偶连同刻有刘闳名字的玉石印章呈交刘彻:“陛下,这些都是臣在太子宫中搜查所得。”
“都是?”
刘彻眸色冰冷。
他知道刘据无能管不住手下,但他没想到刘据身边的人竟然大胆到这般地步!
不得宠的女人诅咒得宠怀孕的女人!
忠于太子的谋士诅咒可能威胁太子地位的皇子!
用的还是汉律明文禁止的最狠毒的巫蛊手段!
“能查出是何人所为吗?”
“回陛下,诅咒李氏的宫人已经抓捕,诅咒齐王的人……”
“抓不到吗?!”
刘彻闻言,声色俱厉:“还是不敢抓!”
“臣无能——”
江充连声告罪,脑袋恨不得压进尘土里。
“你确实很无能!事情仅仅闹到太子这边就不敢查下去!枉朕夸你是个刚正不阿之人!”
“陛下,臣并非不敢追查此事,是臣如今没有资格继续查这个案子。”
江充抬头,辩解道:“若陛下坚持让臣追查此事,必须给予臣更多更大的权限!”
“你也觉得此事和太子有关系?”
刘彻眯眼,眼神像刀锋一样尖锐。
江充见状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陛下让臣查到哪一步,臣就查到哪一步!即便因此被斩杀!”
“不愧是朕看中的人,胆子够大,也够不怕死。”
刘彻大笑,随即授权江充将此事彻查到底,不论牵扯到谁都不能停,直到案子水落石出或是负责查案的江充被杀!
第120章 割发代首
江充领受皇帝命令, 眼神坚毅地走出大殿。
刘彻看江充渐行渐远,叹了口气, 放下政务,找到正给摇篮里的儿子刘鹏读女子学堂自行编撰的开蒙典籍的李令月:“姣儿——”
“父皇!”
李令月放下读了一半的典籍,向刘彻行礼。
刘彻让她起来,坐在自己身边。
看着摇篮里酣睡的刘鹏,回想刘据和刘闳幼年时也曾这般可爱天真,刘彻不禁感慨道:“为什么孩子总是出生时无比可爱,长大以后越来越不可爱?”
“父皇说这番话,可是因为太子哥哥?”
“不错。”
刘彻直言不讳:“他不是第一次让朕失望,但唯独这次, 朕不仅感到失望更感到心寒。”
“父皇, 太子哥哥他做了什么?竟让父皇如此伤心难受?”
“他做了什么?”
刘彻唇角抽出嘲讽:“江充在他宫中搜到了两个巫蛊人偶!”
“两个?”
李令月惊愕。
“一个巫蛊人偶是他的女人诅咒另一个女人早日流产,另一个……另一个人偶的四肢是从婴儿身上斩下来的!”
“什么!”
李令月顿时出离愤怒:“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用婴儿四肢做巫蛊人偶!父皇, 你一定要严惩使用此等恶毒手段之人,参与制作巫蛊人偶的也要灭三族!”
说完,意识到言辞过激的李令月补充道:“女儿方才失言,请父皇不要记在心上。巫蛊之事按律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
“无妨, 朕明白你的心情。为人父母者,谁能容忍这等灭绝人性的事情?”
刘彻完全理解她的愤怒。
“谢父皇。”
李令月松了口气。
刘彻则拿起李令月随手摆在摇篮旁的书册,翻看几页,道:“这书不错,内容看似浅显蕴含深刻道理,适合孩童开蒙使用。”
“父皇高见,这本书册确实是女子学堂的师长们为帮助女学生们将来为人母教导孩童而编写。”
“女子学堂的这件事情做得很好。”
刘彻赞悦, 道:“朕决定从明年开始,各郡都开设女子学堂, 让天下女子都有机会识字读书,与她们的夫君一起为大汉养育聪明孝顺有礼貌的孩子。”
“父皇高见。”
“是你的想法好,朕觉得合适,可以推广到全国。”
说到这里,刘彻眼中再次露出伤感:“可惜天下聪慧优秀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愚钝麻木,不堪一用。”
“父皇,您……”
“你对大汉的将来是什么想法?”
刘彻冷不防问。
李令月:“父皇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因为朕正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朕在变老,精力不如以往充沛,思维不如以往敏捷,连朕身边的人也不像当年那般惧怕朕、遵从朕。偏偏朕的儿子们并不具备让朕把江山交托出去的能力。所以朕这些年不断地修仙吃药,期望上天让朕青春永驻、精力无限,可是修仙长生终究虚幻!越来越多的白头发、越来越疲惫的精神才是朕必须面对的现实!”
“父皇……”
李令月试图安慰刘彻。
刘彻却道:“别再说什么朕将来一定能飞升成仙的安慰,朕和你都知道飞升是假的,成仙更是虚幻缥缈。”
“原来父皇——”
李令月颇感意外。
刘彻道:“朕知道修仙是假,但心里总有一份念想,万一是真的?万一丹药有效?哪怕效果仅仅是减缓朕的衰老!”
说到这里,刘彻叹了口气:“如果你是儿子,朕在太子这件事情上不会有任何犹豫。可惜你是女儿,你……”
“父皇有天命庇护,继承人的事情必将迎刃而解。”
“但是朕不想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降临的天命!朕要自己找到解决的办法!”
刘彻抖了抖衣袖:“姣儿,如果朕临走前留遗诏命你执掌大汉江山,你会怎么治理国家?”
“我?”
“对,就是你!不要管此事是否可行,只管说出你的构想!”
“喏。”
李令月深吸一口气,阐述道:“对外,我绝对信任我的夫君,改革军队制度,提拔、培养年轻武将,让他们为大汉开疆拓土,彻底打垮匈奴,把西域各国及更西的地方逐步完全并入大汉;对内,我沿用父皇的政策,继续推行盐铁专卖,加强对诸侯国和郡县地方的控制管理,提倡德化、选拔人才,严明法治,兴修水利、治理黄河,推崇农耕、限制商贸……”
“想法很好,但很空泛,”刘彻道,“朕想知道你准备具体怎么做?从哪里开始?”
“这个……”
李令月打开大汉堪舆图,指着蜿蜒曲折的黄河,道:“女儿打算从治理黄河开始。”
“为什么从治理黄河开始?”
“黄河几乎每年都会小规模泛滥,隔几年一次大泛滥,造成至少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农田颗粒无收,女儿以为,要让天下百姓生活安乐,必须治理黄河,让黄河两岸的百姓不再每隔几年就遭受一场生死劫难!”
“你知道治理黄河有多难吗?”
刘彻兴致盎然地看着女儿。
治理黄河是他的夙愿,也是他登基至今唯一尝试多次却始终没有取得进展的事情。
李令月道:“知道,但为了天下苍生,再难也必须做!”
“好!好!好!”
刘彻连说三个“好”,看了眼襁褓中的刘鹏,又对李令月道:“如果朕因为你方才说的话让你与霍去病巡查黄河沿岸调遣十万军队、民夫修筑堤坝治理大河,你会为今日所言感到后悔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治理黄河是父皇的夙愿,是我的心愿,更是黄河两岸千万百姓的期盼。”
“果然是朕的女儿,有胸襟,有气魄!”
李令月的志向让刘彻无比欣慰,同时也坚定了决心。
“从现在开始,专心准备治理黄河的方案,因为朕随时可能派你们实践此事!”
“喏!”
……
在女儿、外孙这边得到的快乐并不能消解儿子们带给刘彻的巨大失望。
和刘姣讨论完治理黄河后,刘彻长叹一声,道:“其实,这些年最让朕烦心懊恼的不是怎么治理都不能见效的黄河水患,是朕的儿子们竟没有一个能让朕满意!”
“父皇春秋正盛,必定还会再生皇子。”
“春秋正盛?朕已年过半百,即便有心也未必能生出健康的儿子!”
刘彻自嘲大笑,握住女儿的手,轻轻拍打:“如今看来,朕在继承人这件事上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是按皇子的标准培养你,并让你与霍去病成婚。如此,即便朕所有的儿子都能力平庸拙劣难当大用,还有你们可以在朕的百年之后为大汉治理江山。”
“父皇,霍哥哥和我是父皇的孩子,理应为父皇分忧。”
觉察到刘彻的真实意图的李令月不敢昭显野心,故意把一切都理解为忠诚和孝顺。
刘彻闻言,欣慰一笑,看着襁褓中的婴孩,柔声道:“不仅你们要为朕分忧,你们的孩子也要为朕分忧。”
“女儿遵命。”
李令月柔声附和。
刘彻点头,对女儿的恭顺越发欣慰,与此同时也更加不爽儿子的拙劣,于是对李令月道:“如果朕正式下诏废太子,你会如何对待皇后?”
“母后对我有养育大恩,不论她是否是皇后,我都会以女儿对待母亲的孝顺对待她。”
“你呀……”
刘彻又叹了口气,道:“下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朕要你这一日在冠军侯府设宴款待陈家,但是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是朕的安排。”
“喏。”
李令月假装没有看出刘彻的真实心思,低眉顺眼地答应。
……
从女儿这边出来后,刘彻立刻前往刘据处。
因为太子宫中发现的巫蛊人偶是用最为狠毒恐怖手段制成,刘据虽然没有被禁足,他身边的人却无论男女都被严密看管,见皇帝亲至,无不震撼惊恐跪地哀求:“陛下!我们是冤枉的!我们绝没有使用巫蛊手段害齐王!”
“呵!”
刘彻冷笑,不理睬这些人,径直走到儿子刘据面前:“为什么会这样?”
“儿子……儿子……”
“身为太子,从小学习治理国家的手段,十年下来连自己身边人都管不住!管不好!你太让朕失望了!”
刘彻毫不掩饰自己对刘据的不满意:“你如今连管理身边人都做不到,将来要怎么执掌国家!”
“父皇,儿子——”
刘据想为自己的糟糕表现找借口,例如父皇偏爱四皇妹、用过分严厉苛刻的要求评价自己,但这次的事情往严重讲是太子没有孝悌之心、竟因一时嫉恨喜恶针对手足兄弟,即便将他从此事完全摘除,身为太子的他依旧有管不住自己的心属、放纵他们肆意妄为甚至谋害皇家子嗣的嫌疑。
以上无论哪一条,都与皇帝对太子的要求过分严厉苛刻无关,是他自己的德行出了大问题!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事到如今,你依然不觉得这一切是你的错,认为是你身边的人拖累了你,甚至怀疑江充故意谋害你。”
“父皇——”
心中所想被刘彻说出,刘据神色慌乱,辩解道:“儿臣知道这件事情最大的错在儿臣,儿臣御下不严,以至闹出今日祸事!但是儿臣敢以性命发誓,儿臣从未想过谋害二弟!儿臣或许对二弟有过不满意,可这些不满意都是寻常人家也会出现的手足争端,不可能闹到杀人害命的地步!”
“朕相信你没有害他的心思,你下面的人呢?你敢说他们从未动过这份心思?”
刘彻逼问刘据,眼神像尖刀一样锐利。
刘据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刘据的眼睛。
“为什么低头?因为你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无法像指天发誓说你从未谋害你的弟弟那般坚定地表示此事与你身边的人无关!”
“……儿臣有错。”
刘据的声音细如蚊蚋。
“你知道为什么太子不仅必须品德高尚、才能与智慧也要远超其他所有人?因为太子将会成为天子,而天子不仅要对他自己负责,更要对天下负责!天下发生的所有灾祸都会被认为是天子的错!”
“父皇,儿臣——”
刘彻的话沉重地压在刘据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朕自从成为天子,几乎每天都忧患到难以入眠,地方郡县发生任何异常都要及时作出应对,边关的情况更是时时牵挂在心,以防不测。”
“父皇……”
刘据发出悲鸣。
他感觉到自父皇身上传来的巨大恐怖,同时也随着刘彻的叙述体会到无法言喻的压力。
“为什么最近几年朕的丞相频繁不得善终?为什么朕明知道桑弘羊推行的盐铁专卖等策略存在弊端依然必须实行?为什么西域和匈奴如此反复无常朕却不能派大军将他们屠杀殆尽!为什么地方官员每年给朕举荐人才朕却依旧觉得人才寥寥不够用?因为朕是天子!朕要对天下的一切负责!而你,身为太子,却连为身边人负责都做不到!”
刘彻的用词越加严厉,刘据的脑袋也恨不能埋进尘土,反复强调道:“父皇,我……我不是……不是故意……”
“朕相信你不是故意,犯下如此多的错误仅仅只是因为你不适合成为太子!因为如果你犯下这些错误不是源于你的无能!不是因为你管不住你的下属,朕将会更加痛心愤怒!”
说到这里,刘彻的口气终于有了几分缓和。
刘据不由喘了口气,哀声道:“父皇,儿子无能,儿子让父皇失望了!”
“既然知道自己无能、让朕失望,那你就尽快做出让朕满意的事情!明白吗!”
刘彻希望刘据自己主动请求废太子,免得他被天下人指责不仁慈。
刘据也知道刘彻说这些话是想让自己主动上疏请求废太子,给彼此一份体面,可一旦被废太子,将来可就——
想到这里,刘据把心一横,抬头直视刘彻,抗争道:“父皇,儿臣愚钝,不知此刻该如何做才能让父皇满意。”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刘彻愤怒,为儿子的冥顽不灵而愤怒。
刘据见此情景,也硬撑到底,道:“父皇一向认为儿子愚钝,儿子此刻自然是真不知道。”
“好!好!你真是朕的好儿子!”
话音落,刘彻拂袖而去。
……
刘彻走后,太子宫中的儒生们纷纷上前,围着刘据痛哭流涕:“殿下,我等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还连累殿下被陛下厌弃!实在死不足惜!”
“父皇一直不喜欢我,这次的事情不过是借题发挥。”
在宫人的搀扶下,刘据起身,自嘲道:“但要我主动放弃太子之位,也绝无可能!”
“殿下,您的意思是——”
刘据的发言让儒生们感到胆寒。
有人甚至生出离开的念头。
刘据却不以为然,道:“父皇不想像先帝那般落个废长立幼、逼死长子的骂名!所以他今日反复暗示提醒,要我主动放弃太子之位,成全他的美名。可是如果我被废太子,不仅我性命难保,母后也会失去皇后之位,我的孩儿们全都会因为是废太子的后代而被新君睚眦报复!”
“所以殿下的打算是——”
“父皇现在既想废太子又想给后世留下他教子有方、儿子们全部兄友弟恭的美名,可我偏不成全!”
说到这里,刘据眼中闪过恨意:“父皇啊父皇,你既然早就觉得我不是你想要的太子,为何不自己下手废太子,还妄想我主动放弃太子之位?你如此深谙人性,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如此天真又狂妄?”
“……殿下。”
儒生们不敢接话,纷纷垂首作揖。
不过刘据本也不指望他们能在此刻说出有用的话,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卜式身上:“太子太傅,今日的情形可是你的期盼?”
“殿下,臣——”
“别对我称‘臣’,你忠诚的人只有父皇和老二,没有我!”
刘据愤怒地看着卜式:“早在父皇将你任为太子太傅时,我就该猜到太子宫中会出事!为了让你效忠的齐王能成为新的太子,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的!”
“太子殿下莫非怀疑是我——”
“是不是你做的已经不重要!因为即便此事真是你所为,也不会有人相信卜式这个天下人人传颂的忠君爱国体恤百姓的好人竟然会为了齐王做出这等狠毒无耻之事!父皇更加不会信!他只会认定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御下不严!是我为了包庇下属栽赃陷害你!”
刘据越说越气,眼角裂开,滴出鲜血:“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的太子之位竟是因为你们这群卑鄙小人串通一气而失去!我不甘心!不甘心——”
狂怒间,刘据拔剑,砍向卜式。
太子宫中众人见状纷纷拉住刘据,求太子保持冷静。
唯独被剑锋指着咽喉的卜式一动不动,双眸平静如古井:“如果我的死能够平息太子殿下此刻的怒火,让太子殿下从此不再怨恨齐王,请殿下立刻杀我。”
“杀你?”
刘据冷笑:“你的命没有你以为得那么贵重!我会杀你,但是我不会因为杀了你就不再愤怒,更不会因此原谅齐王!我恨你!更恨齐王!我——杀了你!”
“太子息怒!太子息怒!”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您就算杀了卜式也只会让陛下更加愤怒,事情闹得更大!”
“殿下,杀人是大罪过!即便是您也要受到严惩!”
“……”
太子的幕僚们疯狂劝诫刘据,希望他保持冷静,不要因怒杀人。
刘据其实也知道事情到这地步杀死卜式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把事情闹得更加不可收拾,但他此刻已经无法抑制怒气,一剑下去,竟将卜式的发冠连同发髻一起削去。
“这次的事暂且作罢!下次一定砍你头颅!”
“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
卜式面无表情地鞠躬感谢。
刘据气恼,恨不能现场砍死卜式,无奈幕僚们早已将他拉住,而卜式即便被削了头发依旧面色冰冷沉静仿佛木雕,刘据心中也不由生出敬畏——
哐当!
长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
……
太子宫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便有心隐瞒,事情也会不胫而走,何况刘彻希望事情闹大,逼太子主动上疏请辞。
因此,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太子被皇帝训斥、太子险些杀死曾经担任齐王国相的现任太子太傅卜式等就传遍皇宫,与皇室关系紧密的权贵家族也有所耳闻。
首先行动的是皇后卫子夫。
得知刘据惹下这么大的祸事,她苦笑三声,随即换上礼服,来到刘彻面前,脱簪请罪:“陛下,太子犯下如此过错,是妾身没有尽到皇后的职务,请陛下责罚妾身。”
“你身为皇后却没能教好儿子,这分错即便你不主动向朕请罪,朕也会择日与你清算。”
因为刘据的不配合,刘彻如今连卫子夫一起不待见,冷冽嘲讽道:“可笑你生下的好儿子,至今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又错在哪里!还一再顶撞朕!让朕痛心疾首!”
“陛下若是觉得妾身的错误不可原谅,可以废掉妾身的皇后之位。”
卫子夫知道刘彻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就会不择手段去做,与其守着已经没有爱和尊严的皇后之位苦撑,不如主动放弃,保全最后的体面。
没想到卫子夫如此配合自己,刘彻只觉无比荒唐,直言道:“你为了保全刘据连皇后之位也可以放弃,可见你很爱你的儿子。但要真正保全刘据,唯一的办法是劝他放弃太子之位!而不是在朕面前反复请罪,祈求朕的原谅!”
“陛下——”
卫子夫抬头,眼中满是泪光:“妾身知道要保全据儿就必须劝据儿放弃太子之位。但妾身如今除了在陛下面前请罪,早已什么都做不到。据儿是我的孩子更是陛下的孩子,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不会听从我的妇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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