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质问胶东王
刘通平闻言, 脱口而出:“王叔私下对皇姑都说了些什么?”
他渴望得到答案,以便确定自身是否安全。
“刘庆说, 胶东国内藏着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胶东康王有见不得光的秘密,现任胶东王也就是你的父王、他的王兄正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
说话间,李令月弯弓搭箭,瞄准一只在岸边吃草的梅花鹿:“你说我这一箭能命中猎物吗?”
“殿下——”
话音未落,利箭破空飞出,正中梅花鹿腹部。
中箭的梅花鹿应声倒下,鲜血顺着腹部伤口流出,迅速染红草地。
其余梅花鹿吓得四散逃离。
刘通平心惊, 赞道:“皇姑好箭法。”
李令月笑了笑, 意味深长道:“父皇是文武皇帝,身为他的孩子, 自然也要文武兼修,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但是——”
“我知道外界关于我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认为我再能干也是个女人, 无法做男人才能做的事情。”
李令月悠然道:“男人和女人都是人,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自然也全都能做到。”
“皇姑这话究竟是——”
“知道谋逆失败的诸侯王是什么下场吗?”
李令月冷不防改改变话题。
刘通平谨慎道:“勒令自杀、国除。”
李令月又问:“谋逆者的子女后代呢?”
刘通平心惊胆战地回答道:“从者处死,不知者幽禁,后代皆为罪人。”
“你认为这样的惩罚合理吗?”
“合理。”
刘通平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抖。
感受到刘通平的慌乱情绪,李令月追问:“如果你因为祖辈的错误才出生就成为罪人,被宗室厌弃, 被他人鄙薄,你会恨吗?”
“我……”
“会, 还是不会?”
“我不知道。”
刘通平不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身为人子,从小接受孝道教育的他不能也不可以恨父母,但身为人,他怎么可能不恨!
“胶东康王生前曾犯下大错,父皇念及手足之情不予追究,”李令月道,“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你们的不幸。”
“……”
刘通平的脑袋压得更低了。
众所周知,陛下是个刻薄寡恩之人,连备受信任与宠爱的长平侯的儿子卫伉都可能因为小事被剥夺爵位,何况他的父王早已犯下不容宽恕的罪行!
陛下曾经因为手足之情原谅胶东康王生前的过错,将来也会因为父王的不知悔改将胶东康王的罪叠加在父王身上一并惩罚!
我该怎么办?
难道要——
正当刘通平陷入天人交战时,李令月缓缓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啊?”
“我会在胶东国境内停留,直到得到我想得到的!”
说完,李令月策马,追击猎物。
随从们扬鞭跟随。
唯独刘通平因为神情恍惚呆立原地,许久才——
“皇姑!等等我!等等我!”
……
……
得知刘姣竟把本应斩首的“盗贼”带回离宫有意亲自审问,幕僚们纷纷惊慌,刘贤却平静道:“这本就是我的刻意安排。”
“啊?”
“刘姣和陛下一样多疑,不会因为我们的一面之词就相信胶东国内已经被治理得没有盗贼,所以我故意施展手段,让她自己从‘盗贼’口中得到答案。”
刘贤道:“越是喜欢怀疑别人的人,越容易对自己调查得到的结果深信不疑。”
“殿下英明。”
幕僚们纷纷恭维刘贤。
刘贤道:“我原本不想做这么绝,可惜刘庆太狠毒。”
……
李令月打猎满载而归,邀请刘通平一起审问“盗贼”。
刘通平本想拒绝,却在与李令月四目交错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谨遵皇姑教诲。”
“在我面前,你不必处处拘谨。”
说完,李令月命人将暂时收押的“盗贼”们带上来。
首先审问的是自称不是胶东国人的“盗贼”。
此人见过些世面,才过殿堂门槛便立刻下跪,匍匐在地,对帷帐中的李令月高呼道:“殿下!我冤枉!我不是盗贼!我甚至不是胶东国人!”
“不是胶东国人,为何会在胶东国被抓?”
“因为——”
“盗贼”欲言又止。
“因为什么?”
“胶东国境内经过这些年的整治,早已没有盗贼。胶东王殿下为了震慑国人,每年都会向临近郡县借来盗贼游行,然后斩首示众。”
“盗贼”一脸悲愤痛苦:“甚至……甚至连路过胶东国的人只要不能拿出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书也会被当盗贼抓捕入狱,秋日游行处斩。”
“这么严格?”
“胶东国对盗贼的态度原本没有这样严格,是……是……据说是因为前些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之后就……”
说着说着,“盗贼”的声音逐渐变低变轻。
显然,他心虚了。
李令月于是看了眼上官桀。
上官桀心领神会,笑眯眯地走到“盗贼”面前,低声道:“敢在长公主殿下面前撒谎,不仅你性命难保,你的全家甚至你的三族都会受株连!”
“我……”
“即便是诸侯王在长公主殿下面前依旧必须卑躬屈膝,”上官桀道,“她说杀你三族,就算你把你的三族全藏到石头缝里,我们也会挖出来将他们斩首!”
“……真的?”
“盗贼”惊慌。
他为了得到足够孝顺父母赡养妻儿的钱财不惜舍弃性命,如今听了上官桀的话,顿时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你以为呢?”
上官桀冷笑,继续刺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追随长公主殿下的几乎每个人都曾在沙场几番生死、杀人如麻,对我们而言,杀人并不比杀鸡更难。何况你犯下的是谎言诓骗长公主殿下的重罪!”
“我……”
“人只要曾经活过就能查到籍贯和家族,所以,即便你现在立刻去死,你的家人依旧无法逃脱殿下的惩罚!”上官桀威逼利诱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坦白!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坦白说出!换取你和你的家人的活命机会!”
“……坦白真能换来我和我的家人的活命?”
“盗贼”出现动摇。
“你也可以选择顽抗到底,拒不坦白。但长公主殿下与冠军侯爷是天命之人,所生之子亦为天命之子,即便没有你们的坦白也会在天命的引导下迅速查明真相。”
说完,上官桀起身,让士卒将这名“盗贼”带下,提审下一人,并在“盗贼”双腿即将拖过门槛时,冷不防地补充一句:“下次提审的时候,你的三族会和你一起上路。”
“——不!我坦白!我全部坦白!”
“盗贼”大惊,惶恐喊道:“我什么都坦白!我坦白我知道的一切!求殿下饶过我全家三族性命!”
“殿下——”
上官桀转身,毕恭毕敬地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再给他一次说话的机会。”
“喏。”
上官桀领命,阴阳怪气地威胁道:“长公主殿下宽宏仁慈,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喏!喏!”
“盗贼”此刻早吓得肝胆俱裂,跪在地上,将知道的一股脑地全抖出来。
“……我……我叫田三,原是齐国人,齐哀王薨逝,陛下将齐国改为郡县,我……我趁着混乱来到胶东国,本想投靠亲戚,谁知亲戚早已死去,我又被查出私自从齐国进入胶东国,是流民,为了活命于是主动成为庄奴……”
“谁的庄园?”
“胶东王殿下。”
田三小心翼翼道。
李令月看向刘通平。
刘通平:“皇姑,这种事并不违法。”
“我没有责怪你父王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他既然是庄奴,为何如今又以‘盗贼’身份戴枷游行等待斩首?”
“因为……”
“因为殿下用二两黄金买了我的命。”
田三含泪道:“殿下让我选择是拿了黄金以盗贼身份死去还是一分不得作为流民被斩首!”
“二两黄金一条人命,他倒也算出手阔绰。”
李令月阴冷说道。
田三跪地,不敢说话。
刘通平没想到父亲会做出这等事,强行组织语言辩解道:“父王这么做只是为了震慑国人,而且此人既是流民,必然也曾做过打家劫舍的歹事,父王给他黄金再让他以盗贼身份斩首应该也是……也是……”
“也是如何?”
李令月反问刘通平。
刘通平哑然。
李令月道:“田三是什么样的人,我完全不在乎,我只在乎胶东国在胶东王的治理下是否和平稳定,盗贼祸患是否已经解除。”
“皇姑——”
“自七国之乱平定,诸侯王在诸侯国便不再享有内政自理的权力,唯独胶东国两代诸侯因为先帝与父皇的恩典依旧有权过问国政。既然你父王有治理胶东国的资格,发生在胶东国境内的一切事情自然也不论好坏都与他们有关。”
李令月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通平:“长安密使在胶东国境内被杀是他的责任,为了震慑国人每年以威逼利诱的手段将不是盗贼的人以盗贼身份戴枷游行、处斩示众也是他的责任!”
“皇姑的意思是——”
“你父王的做法过分了。”
随后,李令月挥手示意上官桀将田三带下去,把其他“盗贼”带上来。
所有的“盗贼”经过上官桀的威逼利诱后大多承认自己是普通百姓,因为得了胶东王的金子于是以盗贼身份戴枷游行、斩首示众。
没想到父王竟会做如此残暴无良之事,刘通平心里五味杂陈,强词夺理道:“父王的做法确实不妥,但他没有强迫他们,是他们贪图父王的金子自愿做‘盗贼’被杀。”
“只是如此?”
“……”
刘通平低头。
李令月道:“诸侯王在封国内确实可以草菅人命,但这件事既然被我遇上,刘贤就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我可以……我愿意为父王受过……”
刘通平硬着头皮道。
李令月笑道:“你是个孝子,可惜你连胶东王宫的情况都不清楚,凭什么为你父王受过?”
“我……”
“回去吧,让刘贤来见我!”
“喏。”
刘通平起身,抖抖索索退出离宫。
……
刘通平走后,上官桀直起身,正要说奉承阿谀的话语,李显君突然道:“殿下,您当真要严办胶东王?”
“不错。”
李令月正色道:“刘贤必须得到严惩,不仅仅因为我要借他的人头震慑其他诸侯,更因为他在此之前早已犯下死罪!”
“可他是诸侯王,他的父亲胶东康王刘寄是陛下最爱的兄弟,当年胶东康王暗中附和淮南王、衡山王试图谋反都能……如今……”
李显君担心公主殿下因为严惩现任胶东王在皇帝跟前失宠。
李令月明白李显君的担忧,宽慰道:“父皇爱刘寄,为了替他掩饰谋逆罪过甚至逼死张汤,但这不代表他也同样爱刘贤,何况,刘贤犯下的死罪不止一桩!单是他涉嫌谋害冠军侯一事,我就饶不得他!”
“臣明白,但臣依旧希望殿下谨慎行事。”
李显君诚恳劝诫李令月。
李令月看向上官桀。
上官桀于是对妻子道:“显君,殿下辅政多年,从不做没有必胜把握的事情。这次的事情也必定早有万全准备。”
“你说的也有道理。”
李显君接受上官桀的劝诫,放下忧虑,专心听从李令月命令。
……
……
刘通平回到王宫,将离宫的事情告诉刘贤,不等刘贤回答便难以置信地问道:“父王,你为什么这么做?这些人的命难道不是命?”
“我这么做是用最小的代价维持胶东国的安居乐业。”
刘贤不以为然,道:“何况我已经付了黄金,并非不把他们的命当命。”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刘贤面色冰冷。
刘通平低头,畏缩道:“儿子只是觉得这件事……这件事不该被皇姑殿下知晓……万一长公主殿下认为父王的做法是错误,要求严惩……”
“即便她不赞同又能把我怎么样?!”
刘贤冷声道:“我是诸侯王,除非犯下谋逆大罪,其余罪行都可以被赦免,至多削减封地!她是陛下的爱女、帝国的长公主、冠军侯的妻子……又如何!我尊重她,给她演戏,证明胶东国在我的治理下五谷丰登、安居乐业,可不代表我真怕她!”
“父王,你的意思是——”
“别问那么多!”
刘贤不耐烦地打发刘通平。
他怕儿子知道太多会在刘姣面前露出破绽。
刘通平无奈,一脸委屈地退出。
……
赶走软弱的儿子刘通平后,刘贤换上礼服,来到离宫。
“堂妹——”
“堂兄身体已经好转?”
李令月笑容满面地接待刘贤。
刘贤道:“谢堂妹挂心,区区虚症,不足挂齿。”
“真的吗?”
李令月盯着刘贤的眼睛。
刘贤心虚,低头道:“用庄奴冒充‘盗贼’戴枷游行、斩首示众是我不对,但我并非草菅人命。他们收了我的黄金,自愿去死,而他们的死也确实能警惕胶东国人,让百姓遵纪守法,不做偷盗抢劫之事。”
“所以你觉得你的做法很正确?”
“即便有错也不是大错。”
刘贤理直气壮。
李令月闻言,沉默许久,冷不防道:“黄金可以让无辜之人自愿以盗贼身份死去,也能让守法的人成为杀人越货的盗贼。”
“堂妹,这话什么意思?”
刘贤大惊,强作镇定。
李令月:“堂兄,你敢不敢以列祖列宗以及子孙后代的性命发誓在胶东国境内诛杀长安密使的盗贼真是民间盗贼?!”
“我——”
刘贤迟疑。
李令月:“敢,还是不敢?”
“我……”
刘贤咬牙,谎言脱口而出:“堂妹你猜得没错,诛杀长安密使的所谓盗贼确实不是真正的民间盗贼!但他们是刘庆的人!不是我的人!刘庆恨我继承胶东国,让擅长骑射的门客伪装成盗贼在胶东国境内活动!妄想借刀杀人!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将他们全部斩杀!保住了胶东国的太平!”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刘贤做出义愤填膺的姿态:“刘庆是个无耻混蛋!为了害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此事禀告父皇?让父皇惩罚刘庆?”
“因为……”
刘贤眼珠转动,挤出眼泪:“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再恨他也不能亲手送他去死……何况他……他……”
“他捏着你的软肋?”
“父王当年确实有不臣之心,大量铸造大逆违禁之物,其中部分物品在我成为胶东王后已经做主销毁,但仍有很大部分至今没有找到。”
刘贤痛心疾首道:“刘庆得父王宠爱,比我更清楚父王生前埋藏大逆违禁物品的地点,若是把他逼急,他一定会诬告我,用父王留在胶东国的大逆之物栽赃我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
“于是你一直忍耐他?”
“堂妹,对刘庆,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贤做出可怜姿态。
可惜李令月和刘庆多有接触,知道刘庆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废物,野心勃勃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刘贤的这番说辞看似冠冕堂皇,其实狗屁不通。
何况——
即便真相确如刘贤所言,以“盗贼”名义在胶东国境内劫杀长安密使的是刘庆的人,没有刘贤这个胶东王的默许甚至放纵,这些人在胶东国境内的行动又怎么可能全程如有神助?
想到这里,李令月索性把话挑明:“栾大的事情,到底和你有多少关系?”
“栾大?”
刘贤愣住。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实在太久远,远得好像上辈子。
“堂妹,你怎么会突然提起栾大这个逆贼?”
“栾大本是胶东康王的宠臣,被丁义送进长安,而丁义与你的王后是亲戚,”李令月悠悠道,“虽说三皇姐如今生活安康圆满,可只要想到她险些被赐婚栾大这等卑鄙小人,我便意难平,要为她讨个公道。”
“原来如此。”
得知刘姣处处针对自己竟是因为栾大,刘贤松了口气,巧舌如簧道:“栾大此人心术不正,我恨他入骨,为了让他离开胶东国特意安排丁义把他送去长安。谁想他到长安后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事!险些害了诸邑公主!丁义也因此事丢了性命!”
“所以他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
“栾大死后,你为何不休弃你的王后?”
“王后是父王生前为我定下的,没有大错不能轻易休弃,何况她的母族兄弟丁义已坐诛国除,堂兄以为这等严惩足够了。”
刘贤在刘姣面前做出好男人姿态。
“所以你是因为孝顺和同情才留下她?”
“身为男人,理应孝顺父母、同情弱小。”
刘贤大言不惭。
“哪怕她和丁义的亲戚关系可能招来诸邑公主和我的怨恨?”李令月道。
刘贤:“……我相信两位堂妹都是讲理的人,何况陛下从未因此事责罚我。”
“你说得很对,单就此事看,我确实不能责罚你,但是——”
李令月露出微妙的笑容:“刘庆告诉我,你不仅和栾大关系密切,还曾犯下另一桩大罪,这桩罪若证据确凿足以动摇江山社稷。”
“……若证据确凿?”
刘贤心中慌乱,强作镇定道:“如此说来,他手中没有证据。”
“是啊,他手中没有证据,我手中也没有证据,可惜——”
李令月轻摇孔雀羽扇:“不是所有的审判都需要确凿的证据。”
“——堂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贤大惊。
李令月:“我想到一件好笑的故事。”
“什么好笑的故事?”
“兔子被狼收养,和狼群一起生活。狼王宠兔子,其他狼因此不敢冒犯兔子。兔子却以为狼害怕自己,觉得自己的地位比狼更高,越发肆无忌惮。直到有一天,狼王的孩子心情不好,看到兔子蹦蹦跳跳很开心,于是一爪抓死兔子!狼王看到后,和孩子一起吃掉了兔子。”
说完,李令月问刘贤:“堂兄,你饱读经典,可知道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堂妹……”
刘贤意识到不妙,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第162章 告发
“你可以为了震慑国人、让他们遵纪守法用黄金买无罪之人作为盗贼戴枷游行、斩首示众, 自然会有地位比你更高的人出于更高尚、更重要的目的拿走你的性命。”
李令月慢悠悠地说道:“有时候,杀人不需要理由, 放过才需要理由。”
“……你要杀我?”
刘贤怒目:“我是诸侯王!我的父亲是陛下的兄弟!我的祖母是太后的同胞妹妹!”
“那又如何?!”
李令月反问:“身份并不能抵消你犯下的错!”
“——我犯下了什么错?”
见刘姣竟然要杀自己,刘贤挺直腰杆,威胁道:“别忘了!这里是胶东国!我是胶东王!”
“单凭这句话,你已经非死不可!”
李令月坦言道:“胶东国又如何,终究是大汉的一部分!你身为胶东王怎可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大汉!”
“——我!我是一时失口!我对陛下和大汉始终忠心耿耿!”
意识到说漏嘴的刘贤试图为自己挽回局面。
李令月道:“刘庆对我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胶东康王还在世时,你们父子三人曾密谋叛逆之事,而你继位为胶东王后并未放弃不臣之心;第二件事, 栾大入长安以及他在长安做的一系列的事都和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第三件事也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 他说,你曾经派人对长安城中的多位重要人物下毒!”
“污蔑!血口喷人!”
刘贤大惊:“父王确实有过不臣之心, 但我对陛下和皇位从未产生妄念!继位成为胶东王后第一件事就是销毁父王当年留下的谋逆之物!栾大入长安以及对长安要人下毒这等事更是子虚乌有!我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出毁大汉长城的事情!”
“真的吗?”
李令月目光幽冷,盯着刘贤:“你真的从未产生谋逆之心?从未对大汉重臣做不轨之事?”
“——没有!”
“长安密使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是刘庆的人潜入胶东国境内栽赃陷害我!”刘贤一口咬定是刘庆所为,“我至多有不察之罪!”
“你可知道昔日在甘泉宫中秘密与长安逆贼传递消息的侍中是胶东国人、由你父王刘寄举荐入宫?”
“——父王生前得陛下宠爱, 每年都会举荐人才侍奉陛下左右。”
刘贤努力撇清关系。
见刘贤如此顽固,李令月叹了口气,幽幽道:“张汤生前最后一份上书内容写的是他的人在胶东国内秘密调查到的可怕真相。父皇想保全胶东康王的名誉,所以命张汤自杀,但是那份上书……”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看着刘贤写满惊慌的双眼, 一字一顿道:“那份上书至今在父皇案上,张汤之子张安世手中亦有副本。”
“堂妹……”
刘贤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李令月道,“做过的事总会被发现,不过是时间早晚。”
“我……我……”
“天色不早了,堂兄又有虚症,回去歇息吧。”
李令月示意送客。
刘贤不情不愿地起身,告别李令月。
……
刘贤走后,刘解忧心事重重地问李令月:“殿下,您方才说话那么直接,不怕惹怒胶东王对您下狠手?”
“不怕。”
李令月教导刘解忧:“在绝对实力面前,阴谋诡计不值一提。”
“可是……”
“不出三日,胶东国的事情就会有分晓。”
李令月自信满满地表示。
……
……
刘贤回到王宫,下马车时有些精神恍惚,险些一步踏错摔在地上。
一众奴婢赶紧搀扶。
王后也闻讯赶来:“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我怎么可能会没事!”
刘贤面露凶光:“我方才险些被刘姣逼死!”
“什么?”
王后大惊失色,忙退下左右,小心翼翼问:“殿下,您与长公主殿下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岂止是不愉快,她就差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刘贤愤愤道:“一口一个质问,非要我承认长安密使是我派骑兵游侠乔装强盗劫杀的!栾大是我的人!还有霍去病中毒、刘闳之死,全和我有关系!”
“可是……”
王后低头,幽怨道:“这些事本就和殿下有关,长公主殿下并没有冤枉你。”
“这些事和我有关不假!但是我敢承认吗?!承认就是谋逆死罪!胶东国内大半的人都会牵连入内!王宫里的人更是个个难逃死劫!”
刘贤双目喷火:“不想死就别再在我面前提这些事!”
“喏。”
王后欠身,有意退下。
刘贤叫住她,冷飕飕地说道:“因为丁义的缘故,刘姣再三质问我为何不休弃你,我说我并非不知其中利害,但是我怜悯你,担心你失去王后身份会无法活下去。她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殿下的意思是——”
王后胆战心惊地看着刘贤。
刘贤:“我必须做些事情让刘姣相信我的忠诚。”
“殿下……”
王后震惊,声音发抖,双目含泪看着刘贤:“我陪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你……你……你忍心……”
“不是我忍心,是我别无选择。”
刘贤上前,扶住王后:“你希望我们的孩子被宗室出名、成为罪人之后吗?”
“我……我……”
“王后,是时候做决断了。”
刘贤催促王后。
王后痛苦,含泪问刘贤:“殿下,是不是只要我死,我们的孩子就得以保全?”
“目前看来是如此。”
“我……”
“既然做了决定,就早点上路,”刘贤道,“我怕我会顾忌情分改了主意,坏了大局。”
“我……”
王后咬唇,哀求道:“我想……我想上路前见一见平儿,和平儿说完话就上路。”
“——去吧。”
刘贤并非无血无情之人,他理解王后此刻的心情。
“谢殿下。”
王后含泪行礼,退出后径直朝儿子刘通平的住处走去。
……
王后离开后,刘贤找到幕僚,将今日之事及自己的决断告诉他们。
幕僚们得知刘贤为了打消刘姣的怀疑不惜让王后自尽,纷纷表达敬佩和同情。
“为了大局,殿下的牺牲实在太大太多了。”
“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我又何必如此决断。”
刘贤叹息道:“等事情平息,我必为她厚葬。”
“殿下节哀——”
哀叹之余,幕僚们道:“殿下,敬武长公主虽深得陛下信任又手握大权,但她现身处胶东国离宫,我们为何不——”
“你们要做什么?”
刘贤大惊:“她身边可是有两员沙场猛将率领一千多人的精锐队伍负责保护!”
“胶东国也有十万百姓。”
出主意的幕僚露出阴狠神色:“何况现在秋高物燥,即便是王宫也难保不会发生大火灾将宫中的贵人一起吞噬!”
“——你好大的胆子!”
刘贤怒喝:“没错,放火确实可以杀她于无形!可万一失败呢?失败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即便侥幸成功,不论是陛下还是皇后或者冠军侯都不会放过我们!这是公然和朝廷对抗!是谋逆!”
“所以殿下现在铁了心要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
幕僚试图用激将法。
刘贤不吃他这套,阴嗖嗖地说道:“我当然不可能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但这个女人身后是陛下!是大汉百万铁骑!我不得不低头!”
“……殿下!”
“不要再说了!”
刘贤打断幕僚们的劝诫:“我如今只想集中一切力量平息事端!继续韬光养晦待不时之需!谁敢劝我武力对抗,我就把谁当逆贼杀掉献给陛下!”
听到这话,幕僚们陷入沉默。
……
……
半夜,万籁俱寂,胶东王宫深处突然响起凄厉叫喊。
“王后薨逝!”
“王后薨逝!”
“王后薨逝了!”
三声叫喊过后是铺天盖地的哭泣,紧接着响起王后之子、胶东国太子刘通平的怒骂:“谁!谁逼死我的母后!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奴婢们不敢回答,跪在胶东王后的尸骨旁嚎啕哭泣。
出离愤怒的刘通平回想傍晚时分母亲对自己说的话,顿时红了双眼,握着佩剑冲到刘贤跟前,嚎啕道:“儿臣不孝!恳请父王告诉儿臣为何逼死母后!”
“因为……”
看着儿子悲痛欲绝的模样,刘贤心里也很不好受,擦了擦眼泪,道:“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保全你!”
“保全我?”
刘通平大惊:“我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竟要母后为我去死才能……才能保全……”
“你没有犯错,但你生在胶东王宫、生为我的儿子,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刘贤悲伤地看着儿子。
他不想让儿子过早知道谋逆举大事的计划,但事到如今他又不得不坦白:“刘姣这次是冲着整个胶东国来的!”
“……冲着整个胶东国?!”
刘通平倒吸一口凉气:“父王!你……你和母后……你们背着我都做了什么!”
“不只是我们,包括你祖父在内,我们所有人都不想继续过现在这种看似养尊处优其实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生活。”
刘贤语重心长地告诉刘通平:“胶东国一直都有不臣之心,早在你祖父成为胶东王以前。”
“所以你们……你们……”
刘通平又惊又怕。
虽然他早就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感觉到不对劲,但是——
“这是谋逆!一旦失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活下来的也会沦为罪人!被宗室除名!永世不得出头!”
“失败确实会死,可万一成功呢?”
刘贤看着刘通平的眼睛:“何况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祖父还活着的时候,胶东国就一直在策划大事!或者说,谋反!”
“所以……”
刘通平悲愤无比。
“不错。”
刘贤坦然道:“刘姣已经查出你母后参与谋逆,下一步就会顺着你母后查到我身上!为了大局,我必须让她死,她也愿意用性命保住我们所有人!平儿,你母亲是为我们而死,你要记住她的死亡,将来登基做了皇帝给她最尊荣的追封!”
“我……我……”
刘通平很痛苦。
年轻的他还无法接受如此可怕又残酷的真相,咬着嘴唇道:“父王,我……我不想登基做皇帝!我只想要母后!我要母后活过来!我……我……”
“我们早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刘贤道:“你叔父刘庆知道祖父留在胶东国境内的诸多布置,即便我没有谋逆之心,他也可以用这些东西诬告我又不臣之心!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干脆拼一场?万一赢了,我们可是能得到万里江山!”
“万里江山?万里江山就那么重要值得那么多人冒险?!还未举事就害了母后性命?”
刘通平不理解刘贤的野心,更担心刘贤野心失败连累他和他的子孙后代。
“父王,恕儿臣不孝,无法追随你的野心!我……我……”
哐当!
佩剑落地。
悲伤欲绝的刘通平跑了出去。
幕僚见状,欲上前追赶。
刘贤道:“随他去!等他想清楚自然会回来。”
“喏。”
……
……
天还没亮,胶东王后深夜暴病身亡的消息就传到离宫。
得知此事的李令月一边挑选出席丧礼的素雅服饰一边对困惑惊讶的刘解忧道:“胶东王后的死亡来得很是时候。”
“殿下认为胶东王后是——”
刘解忧有点害怕。
她不敢相信同是刘氏宗亲的胶东王竟如此狠心,连陪伴多年的王后都能轻易舍弃。
“不必惊讶,刘贤外表再敦厚儒雅,骨子里也是个刘家人。刘家人为了利益甚至能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东西都舍弃。”
李令月教导刘解忧:“可惜刘贤虽有心狠手辣,终究眼界太低。这样的人能策划小计谋,成不了大事业。”
“解忧受教了。”
“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
别看刘姣和刘贤昨天在离宫时已经接近撕破脸,但当李令月一身素色出现在灵堂,身为主人的刘贤立刻露出和蔼表情,擦着眼泪上前迎接道:“堂妹,我……我……我昨日不过说了她几句,她竟然就……就……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难道说她是——”
李令月做出惊慌姿态。
“她得知我在离宫中因为丁义的事情被你质问,痛不欲生!”
刘贤哭得眼泪滂沱,仿佛他与王后是一对情深似海的恩爱夫妻。
李令月:“如此说来,我也有错,我不该将此事挑明……”
“堂妹言重!栾大和丁义的事情早晚被再次提起,只是……只是……”
说着说着,刘贤又开始流眼泪。
李令月顺势也流了几滴泪,给死者上了一炷香,随即表示要离开,并让刘贤派人为她打开王宫库房,带走王宫的大半黄金和粮食。
“堂妹,一切都……都如你所愿……”
得知刘姣要走,刘贤心中暗喜,面上却做出痛不欲生的姿态,哽咽着吩咐心腹之人带刘姣的人进入王宫库房。
“堂兄,节哀。”
李令月初步达成目的,真假参半地劝道。
刘贤连声点头,做出泪流不止的悲伤姿态。
他的做作落在儿子刘通平眼中,激起刘通平的无限愤怒。
……
……
吊唁结束,李令月返回离宫。
刘通平难掩愤怒,偷偷追上李令月的马车:“皇姑殿下——”
“嗯?”
李令月打开车帘,看着一身孝服的刘通平:“你不留在王宫为你母后守灵,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我有比守灵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刘通平咬牙切齿道:“我要为我母后报仇!”
“大胆!”
李显君和上官桀齐声喝道。
他们以为刘通平受刘贤挑唆要害公主。
李令月却看出刘通平的眼中只有怒火没有杀气,抬手示意李显君和上官桀收刀入鞘,柔声问刘通平:“你准备如何为你母后报仇?”
“我要向陛下告发逼死母后的人!”
刘通平痛苦无比地说道:“我父王意图谋反!逼死了不愿随他起事的母后!”
“——你说什么!”
李令月倒吸一口凉气。
她知道刘贤有不臣之心,但她没想到刘通平会为母报仇出卖自己的父亲!
“子不孝父可是禽兽行径!”
“但不孝顺母亲是禽兽不如!”
刘通平悲愤交加:“我不能对不起母后!我要为母后报仇!”
“既然如此,你可有证据?”
李令月追问刘通平。
毕竟,相较于刘通平和刘贤的父子矛盾,她更关心刘贤的谋反实证在哪里。
“……我……我……我就是证据!父王曾亲口承认他要谋反,所以逼死母后!至于物证……我……我知道父王前些日子曾派人运了好几车东西藏在西山的洞穴中!我怀疑父王命人秘密埋藏的都是谋逆之物!”
刘通平不认为父亲刘贤的谋反可能成功,何况母后因此事而死。
所以他主动找上刘姣,将知道的一切都干脆交代,以孝顺母亲、为母报仇的名义出卖注定不会成功的刘贤,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后代!
“西山的洞穴?”
李令月看向上官桀。
上官桀会意,立刻表示要率队去西山搜查。
李令月摇摇头,让他不必立刻行动,并对刘通平道:“仅凭这些无法证明胶东王刘贤有不臣之心,反倒是你可能因为子告父的行为被剥夺王位继承权。”
“我知道,但是我问心无愧!”
刘通平做出大义凛然姿态。
李令月:“既然如此,我将在胶东国再做停留,直到此事得到完美结果。”
“谢皇姑。”
……
刘通平策马走后,刘解忧问李令月:“殿下,您当真相信刘通平所言?”
“他的话至多只有一半可以信,但只要对我有利,混在真话中的谎言不妨也一起收下。”李令月道,“至于他最终能否得到想要的东西,就看他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他想要什么?”
“目前看,他想得到的应该是不被刘贤与刘寄曾经犯下的罪行牵连、平安继位成为下一代胶东王。”
李令月并非未卜先知,但她能看穿刘通平的欲望。
……
刘通平这边——
回到王宫后,刘贤问他:“为什么中途离去?”
“母后的逝去让我悲痛欲绝……我想找个地方静静……”
刘通平睁着眼睛说瞎话。
刘贤做梦也没想到儿子会为了自身利益出卖自己,对刘通平的回答深信不疑,简单安抚几句就转身离去。
这时,刘通平追上去:“父王,大事真的能成吗?”
“你也想做皇帝?”
刘贤欣喜。
刘通平:“能得到更高的地位,谁又甘心安于现状?”
“你说得很对!”
刘贤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要我们世代继承这个梦想,终有一天会等到最合适的机会!”
闻言,刘通平确定父亲虽有谋逆之心也为谋逆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却没有丝毫的胜利可能,顿时为自己先前的决定与举动感到无比庆幸。
“父王,我成为胶东王后一定会竭尽全力达成父王的梦想。”
……
……
胶东王后丧礼隆重举行的同时,身为胶东王的刘贤也不能疏忽对暂住离宫的刘姣的款待。
这一日,刘贤来到离宫,对李令月道:“我担心堂妹无聊,重金招募百余位精通滑稽、杂技之人为堂妹表演。堂妹可有兴趣?”
“丧礼期间,不宜宴饮欢乐,还是让他们回去吧。”
“可是——”
刘贤希望刘姣立刻离开胶东国又不能直说,神色很是狼狈:“堂妹深受陛下倚重,应当早日返回长安,为陛下分担国事。”
“堂兄有所不知,父皇得知胶东国沼泽出现白色异兽,命我务必带回异兽作为祥瑞。”
李令月用刘贤的话堵刘贤的口。
刘贤干笑:“祥瑞岂是人间的力量能够轻易抓捕,堂妹你还是——”
“父皇是天命之人,早已超乎人间。”
“这……”
刘贤僵住。
作为刘姓诸侯王,他既不可以否定刘彻的天命加身,也不能承认东方沼泽的白色异兽根本不存在,一时无比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第163章 猎杀
“东边沼泽是否真有白色异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父皇想要,”李令月强调道, “凡他想要的东西就必须真实存在,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堂妹,你这是——”
刘贤试图为自己辩解。
李令月道:“第一次带我去东边沼泽抓捕白色异兽的时候,你可不是这种口气。”
“我……”
“不要再找借口了。”李令月道,“事到如今,白色异兽必须存在,也必然存在,见不到活的就做出符合描述的尸体!让我带回长安献给父皇!”
“可是——”
刘贤最后一次挣扎。
李令月笑里藏刀地看着他。
刘贤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在这个女人身上, 他感受到堪比皇权本体的强势。
“胶东王殿下——”
“喏!”
突然被刘姣以敬称对待, 刘贤吓得气都不敢喘动,连忙回应道:“长公主殿下想做什么?”
“白色异兽还是欺君之罪, 你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做选择。”
“可……”
“或者,我们去西山探索一下?”
“西山?”
刘贤舌尖一哆嗦。
李令月:“听说西山风景秀美,山涧潺潺,洞穴有仙人居住。”
“西山的风景确实不错, 但离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还是……还是……”
因为心虚,刘贤极力劝阻刘姣去西山。
刘姣幽冷得看着他,笑道:“西山多铁的传闻是真的吗?”
“……”
刘贤大惊失色,连声道:“此事与我无关!西山的铁器都是父王生前秘密铸造,数量庞大,无法短期内完成销毁,只能将它们存放在西山深处!我对天发誓绝没有谋逆之心!”
“没有谋逆之心为何不把这些铁器献给朝廷?”
李令月厉声道:“你不知道边关的将士们急需武器、百姓耕作时少不得铁器?”
“我……我怕……怕事情解释不清楚……”
刘贤垂死挣扎。
李令月懒得继续和他浪费口舌, 起身,俯瞰着惶恐不安的刘贤, 道:“天黑之前,在堪舆图上把西山所有的铁器埋藏点都标注出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堂妹,你……你这是要……要……”
刘贤后背一阵发凉。
刘姣的面容此刻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压得他几近窒息。
“不忠于父皇的诸侯王没必要继续活在世上。”
说完,李令月转身就走。
刘贤不死心,抓住拖曳在地的衣摆,怒目道:“堂妹,虽说你带着一千多人马的护卫,但如果身为胶东王的我决定鱼死网破,也能和你拼个同归于尽!”
“是吗?你真有这份魄力吗?”
李令月不屑地看着刘贤:“且不说你有没有能力成功与我同归于尽,即便同归于尽成功,之后会发生什么?刘庆毫发无伤,甚至可能因为父皇对胶东康王的兄弟之情从刘庆的孩子里挑出一个承袭胶东国的传承,你的所有儿女后代却因为你的行为全部作为罪人终生圈禁!永世不得出头!”
“——你休想恐吓我!”
被刘姣的话刺中痛处的刘贤强装冷静,只是抓刘姣衣摆的手不住发抖。
“恐吓?我说的是事实!”
李令月继续俯瞰刘贤,眼神轻蔑得仿佛看一条死狗:“堂兄,念在同是刘氏宗亲份上,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七个诸侯王合力掀起反叛尚且会被孝景皇帝击败,何况你手中只有胶东国!手中还没有军队!”
“……所以我必须对你俯首称臣?”
刘贤的心理防线正逐步崩溃,抓衣摆的手也在不自觉中松开。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
……
刘贤走后,李令月让刘解忧准备射箭出猎的衣服。
刘解忧不解,问道:“殿下要打猎?”
“不仅要打猎,还要猎杀一只非常珍贵的异兽。”
李令月笑容中带着杀气。
刘解忧心惊:“殿下,您莫非……这种事情可是……”
“刘贤多年来不知犯下多少罪行,害了多少朝廷忠良,本就该死,何况我现在急需他的脑袋震慑其他诸侯王。”
“可是万一……万一陛下问罪……”
刘解忧担心事后在皇帝面前不好交代。
“父皇与胶东康王手足情深,不代表他对现在的胶东王也有感情,何况——”
李令月冷哼一声:“刘贤犯的是死罪!”
……
……
刘贤回到王宫,思来想去决定继续苟且。
毕竟,谋反一定不会成功,苟且却能有一线生机。
何况刘姣虽然言辞咄咄逼人,终究是个女人,不可能和男人一样心狠手辣,反倒是杀她会引来皇帝和冠军侯的报复!
想到这里,刘贤打开胶东堪舆图,将包括西山在内几乎全部的藏匿武器地点标注出来,命人在天黑前将此物送去离宫交给刘姣。
“如此一来,我的王位就稳了。”
做完这些事情的刘贤靠在榻上无比舒畅。
……
天明时分,刘贤收到通传,说是刘姣就在外面。
“为什么不立刻通报!”
刘贤愤怒,呵斥奴婢之余,披着外袍跑出寝殿,对一身行猎装扮的刘姣道:“堂妹今日可是要去东边沼泽狩猎?”
“父皇想得到白色异兽,身为女儿自然要竭尽全力。”
李令月邀请刘贤:“堂兄可愿与我同往?”
“这个……”
“莫非虚症还未痊愈?”
李令月的笑容饱含深意。
刘贤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干笑道:“堂兄的虚症早已痊愈,现在就去换衣服陪堂妹去沼泽猎捕异兽!”
“不必着急。”
李令月不紧不慢。
她的悠闲让刘贤的心情越发糟糕,强作淡定,换上行猎的服饰后,立刻上马:“堂妹,我们现在就出发?”
“好。”
李令月也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王宫前往东边沼泽。
……
深秋的早晨总是蒙着一层雾,沼泽又是多水的地方。
打猎的队伍刚进入林子,立刻被轻薄湿润的雾气包裹,视野受到限制,无法打猎。
刘贤于是道:“林子里雾气太大,不如就地歇息,等太阳出来雾气散掉再行动。”
“堂兄所言极是。”
李令月抬手,示意队伍暂停,自己也下马,与刘贤并肩站立,看着充满林间的雾霭,用仿佛玩笑的口吻问道:“堂兄,听说给我夫君下毒、险些害死他的人是你派过去的?”
“啊?”
刘贤大惊:“谁这么大胆,竟敢编造如此荒诞可怕的传言陷害我!”
“真的只是传言吗?”
李令月转头,看着刘贤。
薄雾让彼此的视线显得湿润又朦胧,却盖不住眼中的尖锐。
“堂兄,为什么不愿坦然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因为我根本没有——”
“真的?”
李令月打断刘贤的话,笑容带着穿透薄雾的狠辣:“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过的话吗?有时候,杀人不需要理由,放过才需要理由。”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从我确定你有不臣之心并且这些年一直都在胶东国内蠢蠢欲动酝酿反叛那一刻开始,不论你对我做什么说什么,都已必死无疑!”
“——你要杀我?!”
刘贤难以置信:“我是胶东王!是你的堂兄!杀我将会——”
“在沼泽打猎时意外落水淹死是个不错的死因,刚好你的王后前几日才暴病身亡,”李令月笑盈盈地提醒刘贤,“父皇也向来喜欢深爱妻子的诸侯王在失去妻子后失魂落魄意外落水殉情自杀的浪漫故事。”
“你——”
“或者你喜欢狩猎意外死亡的结局?”
李令月提出新的方案:“我们今日来沼泽是为了抓捕和鹿群一起行动的白色异兽,胶东王在抓捕白色异兽时身先士卒,不幸被保护异兽的鹿群踩踏而死……这听起来似乎比殉情自杀更合适。”
“你这个毒妇!”
刘贤暴怒,右手握住剑柄,欲拔剑李令月。
可惜,因为彼此都站在浓雾中,刘贤不知刘姣在和他谈话时手握匕首。
七尺长剑还未出鞘,一尺匕首已经刺出!
呲——
利刃划开刘贤咽喉!
没想到刘姣一介女流竟如此杀伐果决,刘贤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左手下意识地捂住咽喉,却挡不住鲜血如瀑布喷涌。
为什么杀我?
“因为你该死!”
“……”
哐当——
刘贤倒下,鲜血浸透身下泥土。
直到死亡降临那一刻,他依然不敢相信昨天还对他威逼利诱、暗示只要交出足够多的好处就让他继续做胶东王的刘姣竟会亲手杀他!
此时,太阳缓缓升起,驱散林间雾气。
刘贤的随从们看到胶东王倒在地上,咽喉伤口血流不止而敬武长公主手握滴血利刃,大惊:“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有忠义之士见状怒目呵斥:“长公主殿下!你好狠毒!竟然——”
话音未落,此人脑袋已经落地,脖颈喷血。
李显君收剑,对李令月道:“殿下受惊了。”
“你做得很好。”
随后,李令月看向还未从接二连三的震撼中回过神的众多随从,宣布:“胶东王刘贤为父皇抓捕异兽时被异兽额头尖角划破咽喉,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可是……”
“有异议?”
李令月笑了笑。
她身旁的李显君闻言,做出拔剑动作。
上官桀更训练有素地指挥骑兵上前,将胶东王宫这些人团团围住,口中道:“不幸已经发生,我们应当立刻送胶东王殿下完成后事。”
“……”
众人无语,更感受到无比的恐惧,唯有暂时接受“胶东王被异兽额头尖角划破咽喉不幸死亡”的说辞,丧着脸为刘贤收敛,带回胶东王宫。
……
……
刘通平身为人子,这几日都穿着孝服忙碌母后的后事,突然收到父王打猎时不幸死亡的噩耗,大惊失色:“此事当真?父王他真的……真的……”
“王太子殿下,殿下他……他真的已经……薨逝!”
刘贤心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殿下应长公主殿下邀请去沼泽抓捕异兽,岂料林间浓雾不散,我等就地歇息等待……却……却……殿下与长公主殿下谈话时突然身亡!长公主殿下称殿下是……是被异兽额头尖角划破咽喉死亡……凡有异议者都……”
“都怎样?”
“都被现场斩杀!”
说到这里,心腹早已泪水涟涟:“王太子殿下,你要为你父王报仇啊!”
“此仇不报——”
刘通平被话语激怒,正欲指天发誓为父王报仇雪恨,猛然想起父王与自己说过的话以及母后、长公主殿下等人说过的话——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再看棺椁中的刘贤,刘通平眼中已然没有怒气,平静道:“就算把整个沼泽都夷为平地,我也要抓住异兽为父王报仇!”
“可是——”
刘贤心腹不解。
方才一番话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就差直接指名道姓说刘姣杀刘贤,为何王太子刘通平竟是这等反应?
难道——
正当心腹诧异困惑时,满身热孝的刘通平起身,奔向前来吊唁的李令月:“皇姑殿下在林中没有受惊吓吧?”
“我没有你以为得那么柔弱。”
李令月笑容淡雅,看着眼神闪烁的刘通平。
刘通平不自觉地低下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随后,刘通平请李令月指导他如何同时料理父王母后的身后事。
李令月看出刘通平此时看似忧伤其实忧喜参半,耐心细致地指导他主持丧礼,并在休憩时告诉他:“我会回长安,将这里发生的事情亲口告诉父皇,请父皇尽快下诏让你继承胶东王爵位。”
“真的吗?”
眼角还残留泪痕的刘通平露出笑容:“皇姑愿意帮助我——”
“你和你父王不同,他看似仁德谦卑其实包藏祸心,为了保全自己不惜逼死你的母后,而你是至诚至孝之人,懂大局识大体,愿意为胶东国百姓牺牲自身利益,”李令月道,“这样的人,我喜欢,父皇更喜欢。”
“谢皇姑殿下!”
刘通平喜极而泣:“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皇姑也。”
李令月笑而不语。
……
……
胶东王后突染急病去世不过数日,胶东王刘贤便在王宫东方的大沼泽中围捕猎杀献给陛下的白色异兽时被异兽额头尖角划破咽喉不幸薨逝,消息一经传出,诸侯王们无不目瞪口呆,与心腹幕僚秘密商议。
“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胶东王后才染急病去世,胶东王又在围猎时意外死亡?”
“我听说刘贤死的时候,刘姣也在场,难不成……”
“胶东王后突染急病去世这件事本来有问题!上次见面时,他们夫妻的身体都很健康!”
“照这么说,这件事……不会真是……”
想到某种骇人听闻的可能,诸侯王和他们的心腹一起陷入沉默。
同一时间——
收到胶东国的加急快报,得知胶东康王刘寄的长子、现任胶东王刘贤竟在狩猎献给自己的白色异兽时意外身亡,刘彻很惊讶。
但当女儿刘姣风尘仆仆出现在面前,手中捧着刘贤生前亲笔标注的境内所有埋藏为谋逆而秘密铸造的武器、战车等物品的地点的胶东堪舆图时,刘彻顿时面露怒色:“好大的胆子!”
见状,李令月屏退左右,低声道:“据刘庆所言,刘贤多年来不仅在封地内私自铸造兵甲战车等谋逆之物,在胶东国境内一手遮天,还曾多次派人进入长安试图谋害大汉栋梁,其中甚至包括女儿的夫君。”
“此言当真?!”
李令月不言语,只是眼中有泪光闪烁。
刘彻拍案,怒道:“那他是真该死!”
“所以女儿在林中亲手杀了他,”李令月道,“女儿不许此贼苟活于世。”
“杀得好!杀得好啊!”
刘彻拍手称快。
李令月反问:“父皇不怪女儿自作主张?”
“刘贤做出这等事,便是千刀万剐也罪有应得,如今被你私下处死,是死得太体面了。”
刘彻对刘姣的行为确实有不满,不满她让刘贤死得太体面。
李令月闻言,禀告道:“胶东康王是父皇最爱的兄弟,女儿怕事情闹大有损宗室颜面、父皇威严,又恐牵连甚广造成数以万计的死亡,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刘贤长子刘通平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他自称对刘贤的谋逆计划原本一无所知,直到胶东王后被逼自尽才得知真相,并主动向女儿告发刘贤。”李令月道,“刘贤死后,他表示他的父王罪有应得,怨不得任何人。”
“刘通平这番话若是真心诚意,倒也不失为乖巧。”
刘彻不信刘通平是直到胶东王后被迫急病死亡后才知道刘贤多年来始终存有谋反之心,但既然刘通平主动向女儿投诚又接受刘贤之死,刘彻自然不介意给他一份恩典,褒奖他的识时务。
“现在是年底,等开年出了孝,就让刘通平按流程继承胶东王爵位,他下面的兄弟姐妹也都要依推恩令分得土地和黄金。”
“喏。”
李令月点头,命负责起草诏书的上官婉儿将刘彻的话记下。
……
……
不知是被刘姣的手段吓到还是终于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大汉诸侯王身份,刘贤“意外”逝去不久,其余诸侯王也纷纷主动派遣车队将王宫库房内多余的粮食和黄金进献中央,表示会一如既往地忠于陛下,支持陛下的每个决定。
“这些人哪是支持朕,分明是害怕朕!”
刘彻冷笑着,命桑弘羊将诸侯王们送来的粮食和黄金全部清点入库,该发给灾区的粮食立刻送去灾区,该奖给边境将士的黄金也尽快发放下去。
边关将士此时刚刚成功挡住匈奴右贤王亲率大军,本就斗志昂扬,如今又得到朝廷的丰厚赏赐,忠诚之心高涨,山呼万岁。
另一边——
右贤王呴犁湖亲率匈奴大军进犯汉帝国边境,本想借这个机会彰显匈奴武力、巩固自己在王庭的摄政地位,谁承想汉军早有防备,不仅边塞修得固若金汤,霍去病更亲自坐镇北境,用于试探的小股部队全部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意识到大事不妙的呴犁湖于是派出整支左翼部队冒充主力正面发动攻击以此引开汉军主力,自己则率领剩下的人突袭边境互市,速战速决,抢完就走。
然而,汉军预判了他的预判。
或者说——
在碾压级的实力面前,诡计不值一提。
用于吸引汉军主力的左翼队伍还没有遇上汉军主力就被组成夹击包抄姿态的两支汉军队伍打得屁滚尿流、几乎全军覆灭,而右贤王呴犁湖亲自率领的突袭互市的队伍则还没进入互市就遇上了真正的汉军主力!
“这……这……”
看着互市城楼上随风招展的绚烂若彩霞的汉军旌旗以及汉军城墙前如乌云般的汉军精锐,呴犁湖目瞪口呆。
更让他憎恶的是,两军还未正式交锋,他心中便生出了名为战败的不祥预感,连带他的大宛战马也在不住地原地踱步,露出后退迹象!
深吸一口气,右贤王呴犁湖高举战刀,怒吼道:“今日一战关系帝国兴衰!所有人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违令者!斩!”
说完,呴犁湖带头冲上去!
随他出征的匈奴勇士们被右贤王带头冲锋的勇气鼓舞,纷纷策马疾驰,气势如虹!
一时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然而,即便匈奴骑兵如洪水冲下山坡一般汹涌澎湃,汉军这边却是早有准备,甚至可以说准备地过分充分了!
第一批冲锋的骑兵冲出不过数丈就遭遇藏在草丛中的表面扎着铁荆棘的绊马绳,战马纷纷中招摔倒在地导致后续骑兵无法维持原本的队形继续冲锋,而汉军这边却是以逸待劳开始射箭!
并且,汉军的第一批射手使用的弓弩尺寸庞大,需用牛牵拉绞绳才能展开,所用的箭矢绑着浸泡过芝麻油的棉絮,正式上弦前先将箭矢过火点燃!
轰!轰!轰!
此时正是秋收过后,天气干燥,这些巨型的燃着熊熊火焰的弩箭不论是否击穿冲锋的匈奴骑兵人马都会引发熊熊烈焰,烧得战场黑烟滚滚,恶臭冲天。
烈焰中,着火的匈奴士兵鬼哭狼嚎,受惊的匈奴战马狂奔乱窜,仿佛人间地狱!
第164章 大月氏人来访
没想到汉军准备如此充分且下手如此狠辣, 右贤王呴犁湖只能一边催促协同出征的左右大都尉等率队勇往直前,一边带着心腹亲卫们偷偷撤退。
然而, 好不容易从火攻中死里逃生的匈奴军队此刻早已吓破胆,无论将领们如何催促鞭笞,他们都畏缩不前,甚至趁乱溃逃!
“现在怎么办!”
左右大都尉都慌了。
匈奴帝国本质是以王庭大单于为核心构成的多部落松散帝国,帝国内除少数精锐部队其余大部分军队都由接受过简单军事训练的牧民组成,这些人在战局一片大好时尚且劫掠成性不听指挥,遇上战线全面溃败就只剩下逃命的本能!
何况,他们此刻正遭遇人间地狱级别的惨败!
即便有将领疯狂鞭笞威胁,逃出生天的普通匈奴兵也还是毫不犹豫地溃逃!
尤其当他们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右贤王抛下我们逃走了”的呼喊后!
队伍顿时一溃千里!
所有人都在逃亡, 连原本约束他们、逼迫他们前进的匈奴将官们见势不妙也脱下华丽的头盔, 加入逃亡队伍。
然而,逃亡并不能让他们安全, 相反,更大的绝望降临头上!
汉军竟然早早堵住匈奴人的退路!
军心崩溃的匈奴逃兵遇上士气高涨的汉军埋伏,结果可想而知!
“匈奴人敢来,大汉就敢杀!杀!杀!”
伴着激动人心的口号, 针对匈奴来犯军队的堵杀正式开始!
……
日月无光的战斗结束时,战场已是尸横遍野,胜利的汉军几乎人人高举匈奴人的头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多位匈奴高级将官被俘虏,由霍去病亲自押去长安献给皇帝。
右贤王呴犁湖没有被俘也没有被杀,他凭空消失在战场,直到一个月后才终于出现在王庭。
右贤王呴犁湖在失踪的一个月里具体都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王庭内没人敢问,但关于右贤王在混乱中伪装普通匈奴兵被汉军俘虏然后中途逃亡等一系列离奇传闻却不胫而走。
所有人都猜测传闻的源头是詹师庐单于, 右贤王呴犁湖也这样认为。
确定王庭仍在自己掌控中的他闯入詹师庐的帐篷,抓住正和少年单于玩汉人那边传来的五子棋游戏的少女,当着詹师庐的面将少女掐死!
“不要!把她还给我!她是我的——”
詹师庐痛哭,试图从呴犁湖手中抢回玩伴。
然而,等呴犁湖松手,回到詹师庐怀中的早已是没了呼吸的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因为你是匈奴的大单于!要像男人一样骑马战斗!而不是像女人一样窝在毡帐里玩汉人的游戏!”
呴犁湖嘲讽地看着哭得声音嘶哑双眼通红的詹师庐:“还有,管好你身边的人!再有针对我的传谣诽谤,我一定让你知道谁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儿!单!于!”
说完,呴犁湖扬长而去。
詹师庐抱着渐渐失去温度的少女,眼中燃起火焰:“呴犁湖!你以为你是草原真正的主人!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一条狗!一条被汉人打得满地跑的狗!等我长大,一定像杀狗一样杀了你!”
……
……
将来犯的匈奴军队打残、打散、打死后,考虑到凛冬将至,刘彻没有让汉军深入匈奴境内大范围追击,只是将边境线往匈奴方向又推行百余里,并计划在新边境建造受降城扬大汉国威。
消息传到西域,早已完全或半完全依附汉帝国的西域小国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准备朝贡贺礼送到长安,以大宛为首的试图在匈奴帝国和汉帝国之间左右逢源的西域国家则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匈奴越来越弱而大汉越来越强,内心的天平越发倾向汉帝国。
甚至,连当年拒绝张骞的联合大汉夹击匈奴的战略计划的大月氏人也派出使团队伍不远万里来到向汉皇帝朝贺恭喜。
原来,大月氏原本生活在河西地区,汉文帝继位的第三年(公元前177年),冒顿大单于为了得到河西之地派右贤王驱赶大月氏。大月氏战败后,被迫撤出河西地区沿着戈壁沙漠向西逃亡。
逃入西域的大月氏人很快遇上曾经的敌人乌孙。乌孙人于是和匈奴人结盟,向大月氏发动进攻。大月氏不得已在汉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再次集体南迁来到大宛附近,南部疆界同大夏国(阿富汗东北部地区)为邻……
由于相邻的大宛国和大夏国都非常弱小,可以随意欺凌,因此,公元前128年,张骞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大月氏国时,大月氏国王虽牢记先人的耻辱,却更满足于当下的幸福生活,对联合汉帝国夹击匈奴帝国这件事情毫无兴趣,一番款待后礼貌送走张骞。
遗憾的是,张骞才走,大月氏国就陷入了灾难。
因为——
当他们依仗武力强迫大夏国和大宛国成为自己的仆从国后,猛然发现自己竟和比大月氏国强大数倍的安息国(帕提亚国)成了邻居!
公元前129年,大月氏人联合塞种人杀帕提亚国王弗拉亚特斯二世;前124年,帕提亚新王阿塔班努斯一世大举反攻大月氏,战败身死。
连续两代国王死于大月氏人之手,帕提亚国的愤怒到达极点,帕提亚国历史上的伟大君主密特里达提二世即位后立刻对大月氏人展开报复,逼迫大月氏人在公元前124年放弃好不容易建立的新家园,渡过阿姆河,进入大夏国境内,以宗主族的身份将大夏国的土地占为己有。
此时,距离大月氏王拒绝张骞的联合汉帝国夹击匈奴的战略计划不过短短四年。
此后的十多年时间,关于汉帝国如何痛击匈奴、逼迫匈奴大单于遁逃的消息不断穿过崇山峻岭、戈壁沙漠来到已经在大夏国定居的大月氏人身边。
大月氏人的祖辈世代生活的故乡——河西地区如今已完全属于汉帝国,被称为河西四郡;
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在汉帝国的强大军事压迫下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连大单于都主动前往朔方城与汉皇帝和谈;
在大月氏西迁路上不断与大月氏人发生冲突的西域三十六国大半早已归顺汉帝国,剩下的也都在汉帝国和匈奴帝国之间摇摆不定;
并且,随着汉帝国对西域的掌控逐渐加强,原本荒凉广袤的戈壁沙漠成为繁华的丝绸之路,来自东方的汉帝国商人和来自遥远西方的大秦国的商人在此处交换贸易,获得巨额利润……
“如果当初我们选择和汉帝国联合,即便短期会被帕提亚国击败,长期也可以凭借汉帝国的强大和帕提亚国抗衡,分享丝绸之路的巨额利润!”
如今被迫龟缩大夏国(巴克特里亚)的大月氏人看到被汉帝国称为安息国的帕提亚国商人们依靠东西方贸易赚得满手黄金,自己却只能分到一点边边角角的好处,心中悔不当初。
因此,从大宛口中得知汉帝国又一次取得对匈奴的作战胜利后,大月氏人再也忍不住,组织庞大使团带上青金石、手工挂毯、黑羊皮、做工精美的金银器等大夏国特产,前往长安。
……
大月氏国派遣使团不远万里与大宛国一起来长安朝见汉皇帝,得知此事的刘彻却露出冷笑。
“朕刚继位的时候,曾经派张骞带使团去西域寻找大月氏国,希望和大月氏人结成联盟,夹击包抄匈奴。张骞不辱使命,辗转颠沛多年终于抵达大月氏国,大月氏国的王却以匈奴已经不会再威胁大月氏拒绝和大汉联盟。如今,大汉几乎完全击败匈奴,再也不需要大月氏的帮助,他们反倒恬着脸凑过来了!”
卫青对此很淡定,劝诫道:“大月氏是蛮夷之国,难免和西域其他国家一样,趋炎附势,畏威不畏德,谁强就帮谁。”
“朕知道他们是没有道德廉耻的蛮夷,眼看大汉强盛于是主动凑过来,朕也没有怪他们的意思,只是……”
刘彻回想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心中难免感慨万千,因而越发看不起趋炎附势的大月氏人。
此时,与公孙贺一起负责西域各国贸易、情报信息事务的公孙如君禀告道:“陛下,大月氏国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怎么说?”
刘彻来了兴趣。
公孙如君于是将大月氏国因为连续杀死安息国(帕提亚国)两任国王被安息国视为死敌,并在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被现任安息国王武力驱逐、不得不逃进大夏国境内的事情简单介绍了一遍。
刘彻知道大宛以西有安息国,也曾接见过安息国的使者,如今得知安息国与大月氏国还有这番恩怨,笑道:“若是大月氏当年与大汉结盟,断不会落得如今境地!大宛这个西域小国也不至辗转多年才终于下定决心向大汉臣服!”
闻言,被送来长安侍奉汉皇帝的大宛王子顿时潸然泪下,哽咽道:“陛下所言极是。”
……
刘彻向来迷信,何况卫青死于元封五年的噩梦的每个细节都那么真实。
因此,元封四年的九月将要结束、代表新一年的十月还未到来,刘彻便以汉军在边关击败匈奴右贤王取得巨大胜利、远在天边的大月氏国派使者来大汉朝贡为由,宣布改年号为太初,为太初元年!
并且,从太初元年开始,大汉不再使用秦朝的颛顼历而改用公孙卿、司马迁等人编纂完成的新历指导农时耕作,称为《太初历》,以正月为年首。
如此一来,元封四年就成了唯一的一年十五个月。
好在汉帝国的官员们精明能干,不会因为这点变化而乱掉阵脚,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因为和朝廷距离太遥远,几乎不受皇帝的改元、改岁首、改历法等一系列操作的影响。少数能简单看懂历法的人看过朝廷颁布发行的《太初历》后则是拍案叫绝。
“陛下推行的新历太好了!新一年的月圆阴亏、农耕农时都写得清清楚楚!比以前的《颛顼历》精准无数倍!”
得知新推出的《太初历》比《颛顼历》精准、更能指导农时耕作,百姓们心中仅有的对皇帝突然改历法的行为的不理解顿时烟消云散。
毕竟,普通百姓并不关心朝廷里的皇帝、将军、丞相、大夫们成天在想些什么,只希望每年都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朝廷不给他们分派额外的赋税徭役。
……
……
虽然大月氏国在二十多年前拒绝了不远万里来到大月氏的汉使张骞的联合大汉夹击匈奴的建议,如今更被安息国(帕提亚国)打得缩在大夏国境内不敢冒头,可当他们的使团携带昂贵礼物在大宛等一众西域小国的沿途护送下穿过茫茫荒漠抵达玉门关时,却表现出与狼狈国情完全不符的傲慢。
“大月氏国王派我们不远万里来大汉帝国朝见汉皇帝陛下!为什么你们的长官为不亲自出来迎接!是看不起我们大月氏吗?”
“这群西域蛮夷在说什么?”
百年来,西域三十六国一直将匈奴语作为西域通用语,大汉打败匈奴后,西域小国的贵族们又开始学习汉语。因此,奉命在玉门关迎接大月氏使团并送使团前往长安的李禹粗通西域语和匈奴语,听不懂早在孝景皇帝时就举族搬迁到大宛以西的大月氏人的语言,只能从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言语口气判断这些人态度不善。
见李禹露出不悦神色,随大月氏使团来长安的西域翻译赶紧左右逢源。
他先是讨好李禹:“校尉不要生气,大月氏使团横跨沙漠来到玉门关,难免车马疲惫火气旺盛,休息一晚上就会恢复。”
随后,翻译又对大月氏使团道:“汉皇帝陛下非常重视你们,派来接待你们的这个年轻人来自陇西李家,累世名门,他的先祖曾经为大秦皇帝效力,他的祖父和他的父亲则都是为汉皇帝驰骋战场立功无数的将军,他的堂兄、堂姐也是汉军中赫赫有名的将领,他的同胞妹妹嫁给皇子生下皇孙……”
“原来如此,汉皇帝陛下派如此高贵的人来玉门关接待我们,可见无比重视大月氏国的此次访问。”
听了西域翻译的讨好,大月氏国使团有些飘飘然,看李禹的眼神也变成亲切中透着几分优越。
李禹性格耿直憨傻,见不得大月氏使团的傲慢姿态,冷哼一声就让西域翻译带大月氏使团去城里歇息。
……
大月氏使团进入玉门关,走进汉帝国新设立的汉四郡,看着因为被汉帝国纳入版图而繁荣欣盛的景色,想到眼前这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七十多年前(公元前177年)是大月氏人生活定居的地方,如今却属于汉帝国,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早知汉帝国如此厉害,当年就该答应汉使者的建议,出兵协助汉帝国夹击匈奴!再在战争结束后以协助的功劳回到富庶的河西之地,过比如今生活在河西的汉人更好的生活!”
“听说汉皇帝得到河西后不久就在河西试种名叫土豆的作物,这种作物非常神奇,能在最贫瘠的土地中生根发芽、结出果实,于是汉人个个都能吃饱,长得又高又壮。”
“难怪匈奴人越来越不是汉人的对手!汉皇帝是被上天庇佑的人啊!”
“好在我们现在决定联合汉皇帝,想必很快就能打败安息,得到丝绸之路的巨额好处!”
使团众人自以为是的讨论落入同行的西域翻译耳中,后者抽唇一笑:一群天真自大又不知所谓的家伙!
……
……
大月氏国使团抵达长安时已是隆冬十二月接近正月。
看着风雪中如巨人般矗立的巍峨雄壮的长安城,这些人再次遭受前所未有的震撼。
等到雪后初晴,大月氏使团在大汉官员的陪同下进入繁华的长安城,走在直通未央宫的足以让十辆马车并排通过的宽敞大道上,看着两旁比河西四郡繁荣富裕无数倍的街市景象,大月氏使团突然感觉自己在做梦。
世间怎么可能存在如此华丽繁荣宛若神灵居住的城市!
他们真的不是在做梦?!
然而,道路两旁穿着精致衣裳的长安百姓和表面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建筑物都是真实的存在,长安冬天的风吹在脸上激起的寒意也是真实的存在。
汉帝国的首都是如祭司们描述的神灵居住的城市般繁华美丽的城市,而他们却因为二十多年前拒绝汉使张骞的与大汉结盟攻打匈奴的建议,直到今天才终于踏入繁华辉煌堪比神灵居住的城市的汉帝国首都——长安!
看着挤在道路两旁的长安百姓身上的斑斓服饰,大月氏使团的成员们甚至莫名感觉自卑。
“原来汉帝国如此繁华又如此强盛,我们当年应该答应他们的建议,和他们一起攻打匈奴啊!”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但愿汉皇帝陛下能喜欢我们献上的青金石、手工挂毯还有各类精致的金银器,答应我们的联盟请求。”
“没想到汉帝国的首都已经富裕到连普通百姓都能穿着锦绣衣裳罩着裘皮外袍,我突然觉想留在大汉做大汉子民。”
大月氏使团部分成员发现围观的长安人中有不少是穿着汉人衣裳的匈奴面孔、西域面孔,不禁有感而发。
然而,等他们进入未央宫、见到大汉皇帝陛下,大月氏人才会明白大汉皇帝带给他们的震撼是他们进入长安时感受到的震撼的十倍百倍甚至千倍!
……
刘彻没有接见大月氏国使团。
如今,整个西域都在大汉的掌控中,匈奴也已经被大汉打得奄奄一息,早已不是当年需要联合大月氏对抗匈奴的大汉。
何况,现在的大月氏国早已被安息国打趴,眼馋安息国从丝绸之路获得巨额利润却只能缩在大夏赚点安息国不屑的小钱,听说大汉彻底打垮匈奴控制了整个西域又眼巴巴地凑过来试图讨好!
这种毫无远见的蛮夷国家根本不配得到大汉的礼遇!
当然,明面上的暂不接见大月氏国使者的理由是——
“大月氏国使者远道而来,沿途舟车劳顿,难免疲惫不堪,急需休养。何况大月氏在西域以西,人民不懂汉语、不通汉礼,为免觐见发生意外,特派遣礼官教导大月氏使团,直到汉礼熟悉后再择吉日入宫觐见。”
“这……”
大月氏使者听完随行翻译,不由愣住:“汉皇帝不能立刻见我们?”
“汉皇帝陛下担心你们不懂汉帝国的语言和礼节,觐见时闹出意外损了大月氏国的威严。”
西域翻译不敢直说汉皇帝看不起你们,绞尽脑汁只为把话尽可能地说得婉转:“汉帝国可是礼仪之邦,单是一个下跪行礼就有很多的规矩细节。”
“原来如此……”
大月氏使者勉强能接受这个解释。
汉皇帝的宫殿实在太恢弘雄伟,而通过西域三十六国辗转传到大月氏的关于汉帝国如何击败匈奴的故事又太过可怕,以至于大月氏使者虽然内心依旧自命不凡,却在汉皇帝的宫殿前不自觉地缩起脖子。
传令者目送大月氏使团离开,随即回未央宫复命:“陛下,大月氏使者对陛下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谅他们也不敢有异议。”
刘彻哼了一声,让女儿派几个人去大月氏使团暂居地教授大汉礼仪:“这几个人必须有极强的语言学习能力,能在极短时间内学会月氏语言。”
“喏。”
李令月知道,刘彻信不过大月氏人。
她也一样。
尤其在看过公孙如君收集到的大月氏人被匈奴逼出河西地区直到最终定居大夏地区的五十多年时间里对被他们征服的地区的原住民做的无数强征暴敛、寡廉鲜耻之事。
“以大月氏人的短视和贪婪,若是让他们得到安息国在丝绸之路的地位,丝绸之路的商业贸易反倒可能从此不安全。”
李令月心中有了决断。
第165章 大月氏人的盘算
李令月将大宛王子招来, 让他负责教导大月氏使团学习汉帝国宫廷礼节事务。
大宛王子受宠若惊,感激涕零道:“殿下放心, 我一定将事情办妥。”
“你不仅要将教导办妥,还要摸清大月氏使团此次朝见的真实目的,”李令月道,“别忘了,大月氏人二十多年前拒绝了父皇。”
“明白!”
大宛王子连连点头。
大月氏国被安息国打垮逃入大夏地区前,常仗着武力强盛欺压敲诈邻居大宛,大宛国上下都敢怒不敢言。
“我知道左右逢源是小国的生存之道,但如果逢源的对象如果不是真正的强大,逢源就会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加速灭亡。”
李令月敲打大宛王子, 不许他再生私心。
大宛王子闻言, 毕恭毕敬道:“我一定竭心尽力侍奉大汉,绝无二心。”
“好。”
李令月示意大宛王子退下, 对一旁端坐聆听的刘解忧道:“依你之见,此人是否可信?”
刘解忧欠身道:“解忧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喏。”
刘解忧抬头,道:“与殿下对话时,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可见心思不正、多疑善变。”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对待他?”
“解忧不知道——”
刘解忧惭愧地低下头。
她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西域三十六国都是小国,人口数量普遍在在数万与十余万之间,相当于大汉的一个郡县,因此,他们的行事作风类似春秋小国, 左右逢源、朝秦暮楚、见利忘义,”李令月道, “他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懂得长久计,而是他们的命运从始至终不曾把握在自己手中,只能谁强大就跟谁走。所以,对待西域三十六国,必须皮鞭与蜜糖并行,允许他们存有狡诈多变的小心思,又要时时鞭笞提醒他们——大汉才是西域的主人。”
“解忧受教了。”
刘解忧知道公主殿下有心培养自己,听讲时格外认真。
“教大月氏使团学习大汉礼节这件事,明面上交给大宛王子,实际你才是整件事的真正负责人,”李令月补充道,“挑选你信得过的人,让他们参与这件事,并确保整件事在你的掌控范围内。”
“喏。”
得到任务指派的刘解忧兴奋答应,随即下去办事。
……
……
在汉皇帝命人准备的大宅里,大月氏使团全员都睡得很舒服,早晨起来更是尝到了厨子们精心准备的包括糖、茶在内的美食。
其中最让他们震惊的是一盘绿色蔬菜。
要知道,现在是冬天,百草凋敝白雪皑皑的冬天!
“为什么冬天会有绿叶菜?”
大月氏人震惊不已。
西域翻译闻言,一脸骄傲地表示:“因为这里是汉帝国的首都长安,是世间最接近神灵居住的城市的地方。”
“但这也……”
大月氏人感觉自己对世界的认知遭到了极其恐怖的颠覆。
见状,西域翻译强调道:“这里是长安,是能吸引天上神灵降落的地方。在长安,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发生。”
“……我不信!”
使团首领觉得翻译的话太荒诞。
西域翻译于是闭口不言,专心享受汉帝国为款待外宾精心准备的美食。
……
晌午时分,一身汉人装扮的大宛王子登门拜访,随行之人虽然半数以上是西域面孔,却清一色穿着汉人服饰。
因为大宛曾经像奴仆侍奉主人一样侍奉过大月氏,大月氏使者因此对大宛王子的态度也颇为傲慢,见面后冷嘲热讽道:“大宛不愧是大宛,换一个主人就换一次衣服。”
“能够为大汉服务,本就是大宛的荣幸,”大宛王子回敬道,“反倒是贵国原本能成为大汉盟友,迎娶大汉公主,如今却恬着脸来长安试图和大宛一起做大汉的奴仆。”
“你——”
大月氏使者怒目:“别以为这里是长安就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等我回国,定让大宛苦不堪言!”
“安息国王比我更喜欢你的这个决定。”
大宛王子反唇相讥,讥笑大月氏国这些年都被安息国打得鬼缩在大夏地区不敢冒头。
大月氏使者:“……长安果然是个不寻常的地方,连曾经对我们卑躬屈膝的奴仆都敢抬头说话了!”
大宛王子仗着有大汉撑腰,正面回怼大月氏使者:“在汉皇帝陛下面前,我们都是奴仆,不存在高低贵贱。另外,我此次是奉汉皇帝陛下命令前来教你们学习大汉礼仪,你们要像尊敬师长一样尊敬我。”
“呵!”
大月氏使者不屑一顾。
大宛王子见状,便也不和他们浪费口舌,转身就——
“等等!”
大月氏使者没想到大宛王子竟然真敢对自己甩脸,赶紧喊住大宛王子:“方才是气话,师长不要放在心上。”
“既然在汉人的土地称我为师长,你们就应当用汉人对待师长的礼节对待我。”
大宛王子摆出高姿态。
大月氏使者心里骂他不知好歹,但为了早日见到汉皇帝、获得汉皇帝支持,只能忍气吞声地表示:“师长——”
“这还差不多!”
大宛王子露出受用的笑容。
……
……
大宛王子与大月氏使者交锋的同时,先前被李令月派去各诸侯王封地秘密排查核实账目的十余人中的最后一人终于回到长安,将核查内容整理成册,交给公主殿下。
“殿下,中山靖王薨逝后,王位由王太子、中山哀王刘昌继承,如今中山国内刘氏宗亲数量众多而财物稀少,不少人生活困顿不如普通富户。”
中山靖王生前有子女过百,为了保证中山国不至因为推恩令分得太过细碎,除继承中山国的刘昌一脉外,刘胜留下的上百子女中只有二十个人得到了封侯,其余人降为普通宗室成员,待遇也就比平民稍强一些。
“刘昆移对他的这些叔父可有额外接济?”李令月问。
中山哀王刘昌在位仅三年就薨逝,如今的中山王是刘昌的长子刘昆移。
“有,但是——”
“远远不够,对吗?”
“臣该死。”
“你先下去吧。”
李令月让禀告之人退下。
“喏。”
……
负责中山国事务之人禀告退下后,李令月翻看着这些人送来的关于各诸侯王封地的账目情况的整理文册,心情游移起伏。
[你在头疼什么?担心被刘彻立为皇太女以后会遭遇所有诸侯王的合力反对?]
“这件事不需要担心,因为它一定会发生,”李令月道,“诸侯王们但凡有一点野心就想自己坐上皇位,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可以不走最后一步,以摄政长公主的身份过完一生,然后让你的儿子继承皇位。]
系统给李令月出主意。
李令月摇摇头,道:“如果我想得到的只是行使皇帝的权力,我又何必谋划这么多?”
[所以你始终希望走出最后一步?]
“对,最后一步对我、对后世都非常重要,”李令月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你真的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系统诡异一笑。
李令月警惕,反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没什么,感觉到交易的可行性,想培养一下。]
系统打着哈哈。
李令月道:“你的敌对方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祂?制系统?]
“对。”
[祂最近很安静,安静到让我开始怀疑祂是不是已经死掉。当然,我知道祂还活着,只是因为宛若而越发衰弱。]
“宛若对祂做了什么?”
[她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她将她通过‘制’系统得到的一切都告诉你,并且——]
“并且什么?”
[前几天偷窥她的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不该存在于人类身体的东西。]
“那是什么?”
[你很快会知道答案。]
说完这句话,系统再次沉默。
显然,祂对李令月做了深刻隐瞒。
不过李令月并不在乎。
比起和始终居心叵测的系统斗智斗勇,她更关心当下。
……
……
因为建功封爵的许诺,李广利最近半年都异常努力学习,如今已粗通西域语言,也能听懂常用匈奴语,日常想尽一切办法向李令月表示自己学业有成,可以代表大汉出使西域。
这一日,李广利又找上李令月。
“殿下——”
“想被任命为汉使去西域?”
李令月调侃李广利。
李广利恬着脸道:“奴婢希望拥有足以封侯的功绩,为五皇子添光加彩。”
“你也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会让五皇弟蒙羞?”
“若不是被人暗害,我必定早在军中立下功绩!何必……”
想起往事,李广利眼中难掩痛苦:“公主殿下,你一定要帮我。”
“当然可以。”
李令月道:“西域龟兹国喜爱大汉音律,而你兄弟李延年是协律都尉——”
“殿下准备派李延年与我出使龟兹?”
“不,是龟兹国的使者这几日抵达长安,由你和李延年负责接待,等他们回国时,你与他们同去西域。”
“谢殿下!”
……
不同于心怀鬼胎的大月氏和左右逢源的大宛,自汉帝国进入西域,龟兹国就向汉帝国献出忠诚。龟兹国王多次亲自率领使团来长安觐见汉皇帝,向汉帝国递交的国书中也反复申明忠诚以及对汉文化的向往。
因此,虽然龟兹国力在西域三十六国中属倒数,刘彻却非常喜欢他们,给予龟兹使团的接待规格仅次于乌孙国。
龟兹使团来到长安的第二天,就被带进未央宫觐见汉皇帝,赏赐价值不菲的金、银、丝绸、茶叶、糖等物。
汉皇帝如此厚待,龟兹使团感动得泣不成声,跪拜道:“愿生生世世效忠大汉!”
“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随后,李令月派人将在偏殿等待的李延年带过来,介绍道:“他是协律都尉李延年,父皇最喜爱的乐师。”
“拜见协律都尉。”
龟兹使团肃然起敬。
李延年虽被封协律都尉统管乐府上千乐师、舞者,但在皇家眼中也就是个倡优,通常只在皇家宴饮庆祝时有机会率领乐师、舞者们在大殿内奏乐助兴,如今得龟兹使团以礼相待,且使团众人看他的眼神充满敬仰憧憬,顿时心生感动,连忙道:“不敢!不敢!”
“龟兹人喜爱音乐,尤其喜欢大汉音乐,”李令月道,“此次使团中有不少精通乐器之人,希望与你率领的乐府艺人切磋交流。”
“这是微臣的荣幸。”
李延年连忙接受这份殊荣。
龟兹人见汉皇帝的协律都尉相貌俊美又言语温柔,也对李延年颇有好感。
……
一番宾主尽欢的会见后,龟兹使团在李延年的带领下退出大殿,前往乐府,与汉人乐师们交流切磋。
李令月将对大汉境内各位诸侯王的封地实际收益等账目情况的整理结果递上:“父皇,根据桑弘羊那边调拨的人对诸侯王们的封地的实际财务调查,除中山国外,其余所有诸侯国的刘氏宗亲的生活都奢侈无度,虽然被剥夺了封地内政治理权,却公然勾结地方豪强,对封地内的百姓极尽压榨,加重流民问题。”
“你想进一步削弱诸侯王的力量?”
“女儿认为,豪强问题不能只靠每隔数年的强制迁居来缓解,”李令月道,“高祖在世时给全天下的百姓都分配了田地,然而,仅仅百年时间,民间已是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连长安城郊都曾大量聚集无地流民。”
“无地流民这个问题确实很麻烦……”
刘彻皱眉,看向桑弘羊:“关于这个问题,你有什么看法?”
“陛下继位以来多次颁布法令富国强民,压制投机倒卖,每逢天灾必定减免灾区赋税、多方调集粮食等赈济灾民,新得的土地也大多分配给失地流民,官员教导农耕、官府租赁农具……可谓仁爱至极。”
显然,桑弘羊觉得流民问题和流民自身有关,国家已经在尽一切可能地帮助流民,维持他们的生存。
“你的观点有一定道理,可惜天下大部分人都不像你桑弘羊这样天赋聪慧,哪怕手中只有一贯钱也能在极短时间内赚到万贯家财。”
刘彻批评道:“聪明人奴役愚蠢人是常态,但如果一味奴役以至于将愚蠢人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则是另一种愚蠢。”
“陛下的意思是——”
“包括诸侯王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人,却不知道他们脚下的泥土也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刘彻看向女儿:“豪强的财富与土地都必须严格限制,只能分散不能集中!”
“喏。”
“另外,太初元年举行第二次科举,朕要选拔人才用于监察地方官员以及地方豪强实力,以防郡县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垄断地方,胡作非为。”
“女儿记下了。”
“至于诸侯王的问题——”
刘彻笑了笑:“朕相信你能解决。”
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但李令月知道刘彻的意思:一旦皇太女之事公告天下,诸侯王必定群起攻之,换而言之,如果她无法凭自身力量解决诸侯王问题,她就无法得到皇位。
“女儿明白。”
……
……
大宛王子奉命教导大月氏使团学习汉宫礼仪顺便打探大月氏人朝见汉皇帝的意图。
因此,当他得知大月氏人有意借大汉的力量打败安息、取代安息在丝绸之路的地位后,立刻将此事禀告李令月。
“公主殿下,大月氏人当年拒绝大汉的联合攻打匈奴计划,如今却妄想借大汉的力量打败安息、霸占丝绸之路的巨大好处,实在太无耻了!”
“因为一旦大月氏得到大汉支持打败安息,包括你的祖国大宛在内的诸多西域小国就会被它欺压,对吗?”
“……是。”
大宛王子承认自己的私心,痛哭流涕地哀求道:“大宛是小国,需要大国的垂怜才能生存,但即便如此,大宛也渴望仁慈的主人远胜苛刻的主人。”
“在你们眼中,大汉是仁慈的主人还是苛刻的主人?”
“大汉是世间最仁慈最善良的主人。”
大宛王子连声道。
他出生时,大月氏人已被安息国王驱赶逃到大夏地区,并未亲眼见证大月氏人对大宛的暴行。但即便如此,仅是听宫中老人们追忆往事,也足够让他对大月氏人恨之入骨,决不允许大月氏人卷土重来,欺凌大宛!伤害大宛!
“大月氏人全是些残忍好杀又寡廉鲜耻的恶徒,也就比匈奴人稍微好一点。”
怕大汉公主殿下被大月氏使团的欺骗,大宛王子添油加醋地形容道:“被安息国赶走以前,大月氏人每年都会抢劫我们的食物,奴役我们的人民,看到漂亮的女人直接占为己有……”
“我记得博望侯第一次抵达大宛时,大宛王派人送他去见大月氏王。”
“那是……是……”
大宛王子心虚,结结巴巴道:“大宛国那时是大月氏的仆人,不敢不听大月氏的命令,也不敢怠慢博望侯这种来自遥远的大汉的尊贵客人。”
“所以大月氏国虽然残忍对待大宛国,但只要大月氏国还是大宛国的邻居,你们就对他们的所有暴行都忍气吞声?”
“……是。”
大宛王子惭愧地低下头:“这是小国的命,不仅要随时弯腰伺候大汉这样的强大主人,对身边的强大邻居也必须卑躬屈膝。”
“而安息国对待大宛国远比大月氏国对你们更温柔更随和?”
“是。”
大宛王子的脑袋低到尘土里:“就像我们最终在大汉和匈奴两个强大主人中选择了大汉,如果必须在安息和大月氏之间做选择,我们选择安息。”
“我明白了。”
李令月自从知道大月氏国在西域的所作所为,便无意让大月氏使团从汉帝国得到实际的好处,听了大宛王子的话,越发确信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
但她不会立刻给大宛王子肯定的回复。
“只要大宛始终忠于大汉,大月氏就无法从大汉得到任何对大宛不利的东西。但是如果大宛还试图在大汉和匈奴之间摇摆不定——”
“臣明白!臣现在就写书信送回国内,让父王明白大汉对大宛的爱护之心。”
大宛王子知道大汉公主殿下的厉害,不敢有丝毫推诿借口。
随后,大宛王子又将从随团翻译处打探到的一段讯息告诉李令月:“大月氏人进入玉门关经过河西四郡时曾经流露出明显的怀念,认为这是他们的祖辈生活过的地方。”
“哦?”
李令月面色变冷。
大宛王子趁机添油加醋:“殿下,大月氏人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
“——你先下去吧!”
李令月打断大宛王子的挑拨,让他退下。
……
晚上,李令月将大月氏有意借大汉的力量打败安息、取代安息在丝绸之路的地位的事情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听完,冷笑道:“他们想得真美,父皇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我也不想让他们如愿以偿,不仅仅因为他们曾经拒绝大汉夹击匈奴的建议,更因为大月氏人与匈奴人本是一丘之貉。”
顿了一下,李令月补充道:“大月氏人对河西之地流露出怀念之情,认为这是他们的先辈的土地。”
“他们想做什么?”
“不清楚,也许只是路过河西想起祖辈,一时有感,怀念故土。”
李令月假装对大月氏人的行为毫不在意。
霍去病却道:“怀念也不可以,河西现在是大汉的土地,千秋万代都只属于大汉,何况——”
他顿了顿,补充道:“河西是放牧养马的好地方,有助于大汉发展骑兵力量。”
李令月点头,道:“河西之地对大汉无比重要。即便大月氏人没有在孝文皇帝时期就被匈奴人从河西赶走,父皇取得抗击匈奴的初步顺利后也一定会派你赶走盘踞河西的大月氏人,将这片丰美的水草纳入大汉疆域。”
“不错。”
霍去病认同妻子的观点。
第166章 争取盟友
得知大月氏人不仅妄想在大汉的帮助下打败安息、成为西域以西广袤土地的霸主, 途经河西四郡时更流露出明显的怀念感情,刘彻笑了笑, 道:“不愧是蛮夷,贪婪傲慢,自以为是。”
“陛下所言极是。”
李广利附和道:“西域诸国害怕大汉的武力才臣服大汉,陛下应当尽快进军,将整个西域都完全纳入大汉掌控,废掉这些小国,改为郡县。”
“你说得轻松,可知道西域有万里沙漠,戈壁浅滩, 沿途缺少水源食物补给?”
霍去病不屑地看了眼李广利。
李广利吓得缩回去。
刘彻笑道:“朕确实有心将西域完全纳入掌控, 但西域的恶劣环境也着实让人头痛,如今的以河西为起点逐步蚕食侵吞已经是消耗最低又见效最快的办法。”
“奴婢明白, 奴婢妄言,奴婢……”
“李广利常年生活在长安,不知道西域的真实情况,难免说出天真言论。”
说到这里, 李令月看了眼李广利,对刘彻道:“父皇,女儿恳请父皇以李广利为汉使,由龟兹国派人护送前往大宛,调停大月氏与安息的关系。”
“这主意听着不错。”
刘彻一直认为李广利是个奸猾狡诈的恶徒,但他对大月氏人更没有好感,对与大月氏人为敌的安息人也谈不上信任。
让完全没有廉耻的恶徒出使贪婪成性又欺善怕恶的大月氏, 接触相对于大月氏人而言略微有些文明开化的安息人,或许能达成出乎预料的效果。
而且, 不论是大月氏还是安息都生活在距离大汉极远的西域以西,与大宛相邻,即便李广利把事情搞砸也不会对大汉造成任何不利影响,一直以来都在大汉和匈奴之间摇摆不定的大宛却会成为大月氏和安息的责难对象。
“你有信心完成这次出使吗?”
刘彻问李广利。
李广利哪知道这个简单的任命背后暗藏多方算计,闻言,激动呼喊道:“奴婢……臣……臣必定竭心尽力完成陛下嘱托!”
“好好努力。”
刘彻鼓励李广利。
李令月帮腔道:“父皇向来知人善用、赏罚分明,只要你能做成父皇交代的大事,你就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臣明白!臣明白!”
李广利的心被封侯拜相充满,激动得身体发抖。
“明天开始,你随大宛王子同去大月氏使团居住的地方,学习他们的语言,观察他们的习性。”
“喏。”
李广利连连点头答应。
他坚信,他即将得到梦寐以求的飞黄腾达。
……
大月氏人的事情简单处理完毕后,刘彻旧事重提,道:“正月过后,刘通平正式继承胶东王爵位,按规矩须先来长安接受册封。”
“女儿已派人将此事通知刘通平。”
“刘寄终究是朕的兄弟,所以刘通平不会因为刘贤的事受责罚,但胶东国的土地……尤其西山那片,必须从此归属中央。”
“女儿明白。”
李令月知道刘彻的性格,刘贤的事情不会因为刘贤之死就彻底落幕。
“对了,诸侯王那边——”
刘彻眯眼:“你有什么想法?”
“女儿建议父皇允许刘氏宗族子弟中无法继承爵位者不限男女均可参加科举,得到朝廷任用。”
李令月想得很清楚,她和诸侯王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论平日彼此间怎么示好拉拢、亲如一家,一旦牵扯到皇位等核心问题,诸侯王们会立刻和她翻脸,甚至兵戎相见。
但是——
不是所有的刘氏宗亲都只能成为自己的敌人!
例如因为嫡长子继承制度被迫逐渐远离政治权利中心、生活越来越差的刘氏宗亲旁支男性,以及在原本的宗法继承制度下几乎完全没有政治权利的刘氏宗亲女性们。
他们都是她可以争取与团结的力量。
“……姣儿这个想法不错。”
刘彻看穿女儿的打算,赞道:“盟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
“女儿哪懂什么大道理,不过是跟在父皇身边的时间久,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罢了。”
“可惜有些人连皮毛也学不会啊。”
刘彻幽幽叹道。
……
……
李广利的到来并未引起大月氏人的注意。
他们只知道眼前这个眼神略带几分猥琐的白净无须的男子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五皇子的舅舅,且皇帝有意重用此人,让此人代表大汉出使西域。
大月氏人于是分外殷勤地接待李广利,通过随行翻译,一个劲地给李广利灌好听话。
李广利听得满面笑容,对大月氏人送给自己的珍贵礼物更是一件不落全部笑纳,仿佛一个随处可见的贪图金钱的小人。
大月氏人见李广利如此短视又贪婪,越发觉得自己能通过讨好李广利等汉皇帝的近臣在汉皇帝手中讨得好处。
可惜——
李广利爱财但并不短视。
大月氏人想送他金银让他在汉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他也想借大月氏人的脑袋为自己争取封侯的机会,铺垫五皇子的太子之路!
……
一番宾主尽欢,李广利踩着踉跄的步伐走出大月氏人的宅院,上车后立刻精神抖擞,对同行的卫律道:“这群大月氏人居然以为我李广利是个无能贪财的废物!呵!”
“所以他们是一群蛮夷。”
卫律因为李延年的举荐得到任用,对李延年的兄长李广利难免处处讨好,希望李广利出使西域时能够带上自己,让自己也有机会建功立业。
“陛下确实一直都看不起他们。”
李广利自信满满地表示:“陛下认为,凡被大汉统治的土地,人人说汉语穿汉服守汉律,什么匈奴语、月氏语、乌孙语、龟兹语……全部不该存在!”
“没错!”
卫律附和李广利:“我们身为未来汉使,要让汉语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使用!”
……
“……他们当真这样说?”
奉命秘密监察大宛王子和大月氏使团的往来的刘解忧听了耳目的禀告,皱紧眉头。
耳目道:“一字不差,他们……”
“我知道了。”
刘解忧让耳目离开,随即将此事禀告李令月:“殿下,李广利此人太过急功近利,若成为汉使,必定——”
“父皇看中的正是他的急功近利不择手段。”
李令月笑道:“正因为他足够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出使西域期间才会如父皇所愿的闹出事端,让大汉的力量能够更加深入西域。”
“解忧愚蠢,没有领悟陛下的深意。”
刘解忧为自己居然质疑陛下的任命感到羞愧。
李令月道:“大汉要成为西域的主人,除了高尚与仁慈,偶尔也必须做些卑鄙的事情。”
“可是……”
“如果你的梦想是和细君姐姐一样得到父王的器重与赏识,这些都是你必须学会并且精通的事情,”李令月教导道,“仁爱之道固然重要,王权霸道同样重要。”
“解忧明白了。”
刘解忧连连点头。
李令月知道,刘解忧此刻还似懂非懂,但她相信以刘解忧的聪慧很快就能完全懂得并掌握运用。
“我相信你会成长为符合我的期望的人才。”
李令月勉励刘解忧。
刘解忧露出羞涩的笑容,起身要退下。
李令月突然叫住她:“我让掖庭派去照顾你和你的母亲的宫女们做事可还麻利?”
“她们都是聪慧之人,母亲与我非常满意,尤其是其中一名叫冯嫽的女子。”
提及冯嫽,刘解忧唇角不自觉地绽出笑容。
“冯嫽有特别之处?”
“我学了半年才学会的乌孙语,冯嫽只需两个月就能学会。”
“果然聪慧不凡。”
李令月笑道:“明日把她带来见我。”
“谢殿下。”
刘解忧喜出望外。
“如今是用人之际,人才不论男女,一旦发现就应该举荐给朝廷,”李令月叮嘱左右,“类似冯嫽这样的聪慧之人更是多多益善。”
“喏。”
……
刘解忧退下,将好消息告诉冯嫽。
冯嫽闻言,惊喜交加:“殿下要见我?我……我不过是个……”
“公主殿下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人才不分男女都应该得到朝廷的重用。”
“可是我——”
冯嫽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公主的重视:“我只是个寻常宫女,因为被掖庭派来照顾主人才有机会学写字,如今居然……居然可以……”
“公主殿下说你的才华非比寻常,不能被埋没。”
刘解忧激励冯嫽。
冯嫽得到刘解忧的勉励,逐渐褪去惶恐和忐忑,小声道:“我……我……我或许可以……”
“对了,公主殿下还让我给你带了几匹锦缎。”
刘解忧展开李令月赏赐给冯嫽的提花锦缎。
冯嫽看着价值不菲的锦缎,泪眼婆娑:“公主殿下对我如此重视,我只怕才能浅薄,辜负了殿下的厚爱。”
……
……
冯嫽第一次觐见李令月,难免神情紧张,跟在刘解忧身后进入,行礼过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处。
“殿下,小女子是……是冯嫽,我……我今年……”
见冯嫽因为太紧张说不出话,李令月主动道:“我听说你比解忧大一岁,明年满十五。”
“是,是。”
冯嫽更加紧张了。
“不必害怕,这里没有尊卑,只有姐妹。”
说话间,李令月让人端上热茶和刚做好的甜米糕,给冯嫽品尝。
“谢公主殿下赏赐。”
冯嫽受宠若惊,紧绷着身子喝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口甜米糕,细细品味,发现香甜的米糕里加了梅干和橘丝,味道酸甜而不腻,入口有回甘。
“好吃吗?”
“好……好吃……”
“喜欢就多吃点。”
李令月温柔地看着冯嫽:“解忧说你擅长学习西域语言,她用了半年时间才学会乌孙语言,你却只要两个月就能学成?”
“我……小女子……我只是……”
冯嫽再次紧张得说不出话。
李令月道:“慢慢说,不必紧张。”
刘解忧也鼓励道:“公主殿下性情温柔,在她面前,只要不是故意说错话做错事就不会受责罚。”
“喏。”
得到刘解忧的鼓励,冯嫽紧绷的心渐渐舒缓,神态有了几分自若。
“并非冯嫽学习乌孙语言有天分,而是主人身为皇室宗亲,不仅学习乌孙语,还要学习诗词经典等等各种内容,无法只学一样东西做一件事,因而进步缓慢。”
“你很会说话。”
“冯嫽说得句句都是实话。”
冯嫽怕说错话被责罚,声音隐隐发抖。
李令月见状,笑着反问刘解忧:“你认为她说的对不对?”
“冯嫽说得太谦虚了,她是解忧见过的在学习异国语言上最有天分的人。”
刘解忧希望冯嫽能得到赏识和重用,因此毫不吝啬对冯嫽的夸赞:“即便解忧每日不做其他功课只做学乌孙语这一件事,也不可能像她这般进步神速。”
“既然如此——”
李令月看向冯嫽:“冯嫽,你可愿意随刘解忧一起为我做事?”
“——我?”
冯嫽又惊又喜,惶恐中带着几分期待:“我……我也可以……”
“有能力的人就应该得到重用,不论男女,不分贵贱。”
“——谢公主殿下!”
冯嫽连忙行礼道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李令月看向刘解忧:“从今往后,你负责教导她各类功课,务必让这块璞玉早日焕发光彩。”
“解忧明白。”
刘解忧待冯嫽本就名为主仆其实姐妹,如今冯嫽得公主器重将来很可能和李显君等人一样入朝为官,心里不知多开心,连系在腰间的禁步的声响都比往常更加清脆。
……
……
正月本就是传统一年十二月中最隆重的月份,如今皇帝颁布《太初历》,规定正月为岁首,正月的地位从此越发尊贵。
清晨,吉时未到,未央宫门前已经挤满身穿礼服等待进宫朝贺的大汉诸侯王与文武官员,零星夹杂着来自西域不同国家的穿本国节日盛装的使者们,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新一年的期待与展望。
“吉时到——”
一声呼喊过后,宫门缓缓打开,庄严肃穆的钟声奏响。
诸侯王与文武百官按地位尊卑排列成队,走进装扮一新的未央宫。
各国使者们也依照约定的先后顺序排成队,在中常侍的引导下聚集在偏殿,等候汉皇帝陛下的传召。
……
或许因为是《太初历》颁布、正月正式成为岁首的第一年,今日的朝会显得有些不寻常——不仅大殿的装扮更加庄严肃穆,皇帝御座的下方还增设了一左一右两个位置。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又准备做出惊人举动?
难道说……
看到御座下方这一不同寻常的改变,诸侯王与文武百官心中难免七上八下,不少人看向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希望从本朝最受陛下信任的两人眼中提前得到答案。
可惜——
卫青脸上如往常挂着温和的笑容。
霍去病的眼神也一如既往地深邃锋利。
众人顿生茫然。
好在此刻陛下终于出现。
众人于是跪拜迎接,山呼万岁。
“平身。”
话音落,众人起身,惊讶地看到原本每次参加朝会都会坐在屏风后的公主今日没有如往常般坐在屏风后,而是坐在皇帝的右下方,与之相对的左下方位置坐的是皇后。
感受到众人的诧异目光,李令月展颜微笑。
刘彻则不做任何解释,按照正月初一的朝贺规定接受各位诸侯王以及文武百官的礼节,又召见西域各国使者,分别给予赏赐。
整个朝贺流程庄严肃穆,一丝不苟,以至于诸侯王与朝臣们虽心有困惑,又觉得今日是正月初一,皇后作为国母确实应该与皇帝一起临朝,接受天下朝贺,但是公主殿下——
陛下的这一举动究竟有什么暗示?
难不成是……
诸侯王们有些心惊。
联系刘姣最近几年的所作所为,诸侯王们心中不约而同地再次掠过那个让他们严重不适的揣测:
陛下年事已高,膝下只有四个儿子,皇长子能力平庸又远在南国,三皇子自作聪明,不受喜欢,四皇子屡屡犯错,惨遭禁足,五皇子虽然得宠,终究是个孩子……
反观四公主,既聪明又能干,辅助陛下处理政务数年不曾犯错,民间更因她主持治理黄河水患造福百姓的功绩尊敬地称呼她为禹公主,传言她是上古圣王大禹的转世。
由此可见,若四公主是男孩,必定早被立为皇太子,即便是女子……也会因为卓越的能力被陛下破例封为摄政公主,与她的军神丈夫一起在陛下百年之后辅佐新君,领导大汉!
……
……
正月初一的大朝贺在看似隆重和谐其实透着诡异的气氛中缓缓结束。
刘彻率先起身,正欲离开,冷不防指着摆在一侧的供女儿刘姣使用的屏风对身边阉人道:“把屏风撤掉,以后不用了。”
“喏。”
阉人欠身记下。
闻言,本就惴惴不安的诸侯王们心中顿时又一阵七上八下:
陛下这个举动有什么深意?
“以后不用”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刘姣以后不会再出现在朝堂还是她以后不用坐在屏风后和朝臣讨论国家大事?
外臣们也大多露出困惑不解。
唯独丞相石庆听到这话,脸色沉稳不变,只是眼中闪过释然: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
散朝后,诸侯王们各自离去,为晚上的宴席做准备,外臣们也满腹疑窦的离开,中常侍将即将袭爵成为新任胶东王的刘通平带入大殿。
“侄孙刘通平拜见陛下!”
因为祖父和父亲曾犯下大错,刘通平进入大殿后倒地就跪,不敢抬头看皇帝。
“刘通平是吧?”
自头顶传来的皇帝的声音透着不动声色的压抑。
刘通平吓得连忙道:“是。”
“听刘贤说你从小勤俭谨慎,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
“陛下谬赞,侄孙才疏学浅,不敢承受。”
“他既然夸你,可见你确实是有几份可取之处。”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一下,对依旧跪在面前的刘通平道:“起来吧。”
“谢陛下。”
终于得到起身允许的刘通平正欲舒气,却见皇帝身旁的阉人弓着腰从皇帝手中捧过一卷帛书,小碎步走到自己面前:“这是陛下赐给您的东西。”
“谢陛下恩典。”
刘通平赶紧跪下,双手接受帛书,表示一定会将此物带回胶东王宫,日夜焚香供奉。
刘彻则道:“你先打开看看,看完以后再说要不要带回胶东国也不迟。”
“喏。”
刘通平不明就里,小心打开帛书,发现帛书是皇家绘制的胶东国堪舆图,但是,皇家赐给的胶东堪舆图描绘的胶东国远小于实际的胶东国,包括西山在内的多处土地都成了周边郡县的治理范围!
“陛下,这份胶东堪舆图有……”
“有什么?错误?”
刘彻冷笑。
刘通平不敢回答。
刘彻道:“你父王生前犯的错误足以让胶东国除,幸有姣儿力挽狂澜,你这一脉才得以保全,仅削减一半封地抵罪!该知足了!”
“侄孙明白,侄孙惶恐。”
刘通平战战兢兢道:“侄孙袭爵后一定教导身边所有人,不许他们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还有呢?”
“父王留下的人,侄孙会尽快将他们全部换掉!”
“只是如此?”
刘彻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刻薄。
刘通平见状,咬咬牙,承诺道:“侄孙誓死效忠陛下,事事听从中央号令。”
“这还差不多。”
刘彻露出满意的笑容,挥手示意刘通平退下。
刘通平谢恩,捧着皇帝赐给他的将胶东国土地削去超过一半的堪舆图,战战兢兢走出大殿,冷风吹过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刘通平走后,刘彻传召刘庆。
刘庆知道刘贤之死事有蹊跷,又在偏殿等待时看到继承胶东王爵位的刘通平失魂落魄地捧着帛书走出,晓得此次觐见暗藏危机,入大殿后立刻跪拜,心中忐忑不安。
“六安王刘庆叩见陛下!”
“你去年上半年的表现让朕很失望,下半年的表现却让朕非常满意,知道为什么吗?”
第167章 拒绝结盟
闻言, 刘庆心中一阵寒意,陪着小心谨慎道:“臣资质平庸, 一向只听从陛下,做陛下让臣做的事情。”
“确定?”
“臣——”
“你父王当年究竟都做了什么?”
“这个……”
意识到皇帝有意翻旧账,刘庆慌了神,惊恐万分地表示:“父王当年一时糊涂,被人蒙蔽,但他对陛下始终忠心耿耿,即便因为身边人的花言巧语游说曾经做出大逆不道的举动,最终也没有——”
“正因为他最终没有行动,朕才能念在兄弟情分对他网开一面, 不计较他的过错, 甚至给你恩典。”
“臣明白,臣是因为陛下对父王的爱才得封六安王。”
刘庆摸不清刘彻的心思, 只能尽全力讨好。
“将你的六安封国设在原淮南国和衡山国之间,本有监视淮南、衡山余孽之意,然而你成为六安王后不仅碌碌无为,更与蛊惑胶东康王的奸人往来密切, 辜负了朕对你的期待!朕因此对你非常失望。”
“臣有罪!臣有罪!”
刘庆连着磕头。
刘彻:“好在你虽误入歧途终究迷途知返,能够听从姣儿的劝说做正确的事情,让朕对你终于有了几分满意。”
“谢陛下夸赞,臣只是……只是……”
“有几分满意不等于你以往的罪过能够一笔勾销。”
刘彻话锋一转,将内臣们绘制的新版六安国堪舆图交给阉人,送到刘庆面前。
刘庆双手捧过帛书,正欲谢恩, 刘彻让他打开观看。
刘庆打开帛书,惊讶地发现陛下赐给自己的帛书上绘制的六安国比自己实际拥有的六安国小了整整一圈:“陛下——”
“有功要赏, 有过要罚,功过相抵以后就是这个结果。”
“……”
刘庆僵硬。
但他很快想到在偏殿等待时看到的刘通平手捧帛书满面憔悴的狼狈模样,想到同父异母的兄长刘贤夫妻的突然死亡,想到——
刘庆抬头,含泪高呼:“谢陛下宽宏大度!”
“下去吧。”
“喏。”
刘庆忍着眼泪退下。
……
之后,刘彻又接连召见多位诸侯王,列出他们的过错,削减他们的封地。
因为皇帝的削减理由每一条都证据确凿,加上胶东哀王刘贤之死的阴影还未散去、诸侯王与中央的力量差距越来越大,诸侯王们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接受削减封地的惩罚。
最终,只有当今天子的长子、南王刘据的南国和因为中山靖王的惊人生育能力、叔父多到让现任中山王不堪重负的中山国没有被皇帝找借口削减土地。
其余所有诸侯国无一例外都遭到削减,其中削减最多的是胶东国——封地被削了一半,以往赋予的特权也被皇帝全部收回。
联系前任胶东王刘贤的“意外”死亡,几乎所有的诸侯王们都心有余悸。
皇帝果然恨我们至深!
……
……
处置完不安分的诸侯王们,刘彻正式召见大月氏使团。
大月氏人自从来到长安就一直等待召见,为此不得不放下身段学习汉人的语言和利益,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入未央宫参加汉帝国的正月初一大朝贺,并被允许在朝贺结束后觐见汉皇帝陛下,心中激动可想而知。
踩着如冰雪般洁白细腻的玉石台阶,大月氏人进入金碧辉煌的殿堂,按大宛王子的教导,向汉皇帝行汉人的跪拜礼节,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喊道:“汉皇帝陛下万岁!”
“让他们起来。”
“喏。”
听到这话,大月氏人才注意到汉皇帝身边围满奴仆,这些人大多面白无须,身形修长,动作轻便,走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大宛王子说过,这些人是阉人,专为皇家提供服务。
除阉人外,皇帝身旁还坐着多位身穿锦袍、头戴高冠、气质卓然的男子,这些人被称为内臣,是皇帝的心腹,地位凌驾于外臣之上。
至于皇帝身边的几位年轻女子,为首的那位应该就是汉皇帝最喜欢的四公主,传言她虽是女子,能力却远胜寻常男子,为大汉立下的功劳数不胜数,若是身为男子必定早被立为太子……
大月氏使团一边偷偷观察汉皇帝身边的众人,一边做出恭敬姿态。
“汉皇帝陛下,大月氏国当年并非有意拒绝陛下提出的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的建议,是因为大汉与大月氏相距太远,军队无法依照约定完成会和、联合出击,何况大月氏曾多次被匈奴击败,国内所有人听到匈奴的名字就心惊胆战,闻风而逃……”
“你们学习汉语的速度很快,才多长时间已经说得这么流利。”
刘彻揶揄大月氏使团,又夸赞大宛王子:“你把朕交代的事情办得很好。”
大宛王子怕大月氏在大汉得到好处,闻言,赶紧做出谦虚姿态,道:“陛下有所不知,大月氏使团为了能流利地向陛下面前解释当年的事情,特意让微臣将他们为此事准备的解释翻译成汉文,花三天三夜时间背熟。”
“原来如此……”
刘彻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大月氏使团。
大月氏使团为了从大汉得到好处,费了不少心思学习汉语,终是囫囵吞枣,大宛王子此刻说的话,他们也听得半懂不懂,见刘彻冲他们露出笑容,还以为汉皇帝满意他们的回答,要褒奖他们。
“汉皇帝陛下,我们大月氏——”
“朕知道,大月氏人对大汉有向往之心,怎奈两国距离遥远,中间又有匈奴与西域各国阻挠,不得不拒绝朕的请求。”
刘彻阴阳大月氏使团。
大月氏使团对汉皇帝的话一知半解,连连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现在西域半数以上归属大汉,匈奴也在大汉铁蹄威胁下不得不收敛低调——”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一下,缓缓道:“大月氏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额?”
大月氏使团没听懂汉皇帝的话。
大宛王子于是将皇帝的这番话翻译成月氏语。
听完翻译,大月氏人满口承诺道:“大月氏此次来大汉,目的是完成二十多年前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结成的与大汉的联盟!和大汉做永远的盟友!”
“盟友?”
刘彻嗤笑:“大汉在你们眼中是什么?”
“大汉强盛,是对大月氏非常重要的盟友。”
“二十多年前,朕给过你们做大汉盟友的机会,但是你们拒绝了!”
刘彻板下脸,拒绝大月氏人的结盟请求:“如今的大汉已经不需要平等的盟友,只需要臣服的奴仆!”
“——汉皇帝在说什么?”
大月氏使团听不懂汉皇帝的话,满脸困惑看着大宛王子。
大宛王子暗喜,故意在翻译时将汉皇帝的词语的威胁性加重,把“臣服的奴仆”翻译成“臣服的奴隶”。
大月氏人虽然被安息国打得抱头鼠窜不得不躲进大夏地区,但在大夏地区依然过着横征暴敛的宗主生活,如今被汉皇帝贬斥为“奴隶”,气得额头青筋暴起,险些怒骂。
但想到连不可一世的匈奴都已被汉皇帝的铁骑击败,大月氏人又不得不忍下怒气,陪笑道:“大月氏如今虽远不如大汉,但对西域诸多小国依旧有绝对的影响力,大汉若是愿意和大月氏成为盟友,大月氏必定能让大汉的力量更加强盛。”
“是吗?”
刘彻不认为被安息国打得龟缩在大夏地区的大月氏人手中还有让大汉心动的东西。
大月氏使团却早有准备,朗声道:“汉皇帝陛下喜欢大宛的天马,而大宛仗着大汉距离大宛极远,始终不主动献天马,直到最近几年才因为匈奴溃败愿意定期给大汉进贡少量天马。大宛周围的国家也大都是这种情况。如果大汉与大月氏结盟,大月氏愿意替大汉管理这些不听管束的小国,让他们每年都给大汉进贡包括天马在内的各种珍贵宝物!”
“此言当真?”
刘彻有些心动。
大宛王子却面色难看,如丧考妣:大宛夹在大汉和匈奴之间已经够痛苦,偶尔还要伺候安息,若是头上再骑一个大月氏,大宛人还怎么活!
李令月见状,低声对刘彻道:“父皇,大月氏人如今龟缩在大夏地区,需要父皇帮他们从安息国手中夺回土地,所以对父皇许诺将来替父皇管束西域小国。等他们得到安息的土地,不仅会和大宛之类的小国一样仗着大汉与自己距离遥远,不再遵守与大汉的约定,还会因为国力加强,与大汉争夺西域各国的控制权。”
“……你说的也有道理。”
刘彻对大月氏国本就有不满,即便喜欢大月氏使团的美好承诺,听了女儿的分析后也马上掐灭心动,皮笑肉不笑地告诉大月氏使团:“既然大月氏曾经以距大汉极远为由拒绝与大汉结盟,如今大汉也将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与大月氏结盟,除非——”
“除非什么?”
大月氏使团急切追问。
“和其他西域国家一样承认大汉是你们唯一的主人。”
刘彻吐出冰冷话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大月氏使团愣住。
汉皇帝的要求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
“不能接受吗?”
“这个……”
大月氏使团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想欺骗汉皇帝,用虚假的承诺换得汉帝国的支持,但包括大宛王子在内几乎所有和汉帝国打过交道的人都说汉皇帝以及汉皇帝的家族受到天命庇护,欺骗大汉等同于欺骗上天,会招来可怕的报应!
“不能接受就不要接受,朕不勉强你们。”
刘彻示意中常侍带大月氏使团下去。
大月氏使团心惊,试图留下继续说服汉皇帝,然而大宛王子已经替他们向汉皇帝谢恩。
呵!
大月氏使团握紧拳头,才出大殿就抓住大宛王子的衣领,准备让他为他的自作主张付出代价。
“你们大宛以前是我们大月氏的奴仆,现在居然因为得到汉皇帝的宠爱就对我们不敬!”
“我……我们……”
大宛王子努力挣扎,避开大月氏使者的拳头,解释道:“汉皇帝的心思比天上的云更加难以捉摸,他的才智也比沙漠的沙更加难以计算,刚才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替你们谢恩离开大殿,你们现在很可能已经丢掉性命!”
“丢了性命?汉皇帝敢杀我们?我们可是使者!”
大月氏使者不相信。
大宛王子胡诌道:“大月氏比大汉弱,何况距离大汉有万里之遥,即便大汉皇帝因为琐事杀掉你们,大月氏也不敢为此事问罪大汉!”
“当真?”
大月氏使者将信将疑。
“难道大月氏会冒着和安息国再开战端的风险出兵穿过安息边境不远万里穿越西域来大汉问罪?”
大宛王子反问大月氏使者。
大月氏使者沉默不语。
他想到了大月氏最近十多年都被安息打得缩头不出,想到几乎飘荡在西域每个国家的城楼上空的大汉旌旗,想到抵达玉门关时看到的军容整齐铠甲明亮的精锐骑兵,想到从玉门关到长安一路看到的繁华强盛景象……
“大月氏早已不是大汉的对手,”大宛王子提醒道,“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臣服和离去。”
“离去?去哪里?”
大月氏使者苦笑。
大月氏曾经杀死两代安息国王,与安息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被迫放弃水草丰美的土地,缩进龟穷山恶水的大夏地区。
即便退让至此,现任安息王依然时不时地派小股部队侵扰大夏,让生活在大夏的大月氏人不得安宁。
“只要远离安息,大月氏就能安全。”
大宛王子为了自己的国家,一个劲地鼓动大月氏使者。
“好像……似乎……”
大月氏使者有点心动,但没有立刻表露。
因为对话全程使用的是普通汉人宫女、阉人听不懂的月氏语言,即便对话中途发现不远处有汉人宫女驻足倾听,大月氏使者也没有生气,大宛王子甚至主动用汉语和宫女打招呼:“冯嫽姑娘,你听得那么认真,莫非能听懂我们的话?”
“听不懂。”
至多十五岁的年轻宫女略带羞涩地说道,随即欠身离去。
……
与大宛王子等人分开后,冯嫽立刻赶到偏殿,将听到的内容告诉正在偏殿做事的刘解忧。
比起大宛王子的心思,刘解忧更惊讶于冯嫽的语言天分:“你仅仅是跟在我身边与大月氏人见过几次,居然能大概听懂月氏人的语言?”
“月氏人的语言和乌孙语言有相似之处,很多词语的发音是类似的。”
冯嫽认真道,“我出身卑微却被主人推荐给公主殿下,应当竭尽所能地学习,不辜负主人的推荐、公主殿下的器重。”
“你已经足够努力,不用过分逼迫自己。”
……
……
禀告过后,刘解忧将冯嫽带入大殿。
和刘解忧一样,刘彻等人听完禀告后,无不惊叹于冯嫽的语言天分:“你从未正式学习月氏语言,仅凭寥寥几次见面就能依稀听懂大月氏人的语言!这是真正的天才!”
“奴婢——”
“不要谦虚,你的天分有目共睹。”
李令月示意冯嫽上前,将她举荐给刘彻:“父皇,此女名叫冯嫽,今年刚刚十五,原是掖庭的一名宫女。去年,女儿自作主张将她和其他几名宫女调给解忧堂妹,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起居。冯嫽与解忧堂妹年龄相仿,又灵敏好学,被解忧堂妹看中,让她做自己的陪读。”
“然后呢?”
刘彻兴致盎然地看着冯嫽。
李令月道:“很快,解忧堂妹便发现冯嫽有学习天分,竟然只用两个月时间就精通了乌孙语言。”
“哦?”
刘彻看冯嫽的眼神顿时闪烁光亮:“你当真只用两月时间就精通乌孙语言?”
“奴婢……奴婢有幸陪伴主人学习乌孙语言,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夜都在背诵功课……”
被皇家威严震慑,冯嫽吓得身体颤抖。
刘彻于是道:“金日磾——”
“臣在。”
金日磾起身,走到刘彻面前、冯嫽身旁。
“你精通乌孙语言,用乌孙语和她对话。”
刘彻吩咐。
“喏。”
金日磾领命,用乌孙语对冯嫽道:“陛下面前不可撒谎。”
“奴婢……奴婢不是撒谎,奴婢只是害怕……奴婢第一次见到陛下……”
冯嫽颤颤巍巍的回答,前半句还是汉语,后半句已经是乌孙语。
金日磾随即用乌孙语询问冯嫽。
冯嫽一一作答,声音从初开始时的颤抖逐渐变得沉稳自信,最后甚至和金日磾流利对话。
看到冯嫽果真在学习语言这件事情上有超凡天赋,刘彻非常高兴,对刘解忧道:“你为大汉发掘出如此人才,想要什么赏赐?”
“罪女——”
刘解忧抬眸,看了眼李令月。
李令月会意一笑,道:“父皇,解忧堂妹此次立下大功,能否从此脱离罪人身份?”
“当然可以。”
刘彻道:“刘解忧,从今日开始,正式恢复你的宗室身份,你的母亲也不再是罪人了。”
“谢陛下恩典!”
刘解忧流下感动的眼泪。
冯嫽听到这话,也跟着一起谢恩。
刘彻见两女同时谢恩,笑道:“你们两个感情很好?”
“回陛下,冯嫽与我日夜相伴,不是姐妹胜过姐妹。”
“那你们以后也在一起吧。”
说完,刘彻将刘解忧和冯嫽交给女儿,让刘姣妥善安置她们。
“喏。”
李令月受命,示意两人坐到自己身后。
冯嫽初次进入大殿就得到皇帝器重、被允许陪在公主身边,心中既激动又忐忑,入座后偷偷掐自己的腿,生怕此刻的一切都是做梦。
刘解忧将冯嫽的忐忑收入眼中,轻柔地握住她的手。
另一边——
大宛王子送走大月氏使者,立刻回大殿复命,行礼起身时看到先前对自己说听不懂月氏语言的宫女冯嫽竟然坐在公主身后,意识到他和大月氏使者的对话已被翻译转述给汉皇帝,连忙低头求饶道:“陛下!大宛对大汉忠心耿耿!”
“既然忠心耿耿,为何又故意劝大月氏使者远离大汉?”
“因为——”
大宛王子咬咬牙,直言道:“因为大宛不想既伺候大汉又伺候大月氏。”
“此话怎讲?”
刘彻明知故问。
大宛王子道:“大月氏对大汉而言或许不值一提,对大宛而言却是庞然大物。何况大月氏并非良善,它如今因为不是安息国的对手,主动向大汉示好,若是它在大汉帮助下打败了安息,一定会扩张土地,将安息和大宛等全部吞并,甚至与大汉争锋!”
“所以你从中阻挠?为了你的国家?”
“是。”
大宛王子抬头,面色苦闷:“大宛是个小国,随时可能被大国吞并的小国。当然,如果吞并大宛的大国是大汉或安息之类的礼仪文明之国,倒也不是件坏事。可惜,大月氏并非礼仪文明之国,他们才来到大宛周围就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如今盘踞大夏地区也是横征暴敛欺压无数……我……我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想保全我的国家……”
“保全你的国家……”
刘彻垂眸:“你想保全你的国家,唯一的办法是完全投靠大汉。”
“大宛如今确实准备完全依靠大汉……”
大宛王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刘彻等人:“父王前些日子送来书信,说匈奴王庭使者来大宛索要天马,父王以雨水不佳、母马不肯下崽为由,只给了往年的一半数目,扣下的部分将全部上贡大汉。”
“好。”
大宛王子的回答让刘彻非常满意,连声道:“这才是真正的懂事之人!”
“谢陛下夸赞。”
大宛王子欣喜若狂。
李令月这时突然问道:“你建议大月氏人迁徙?迁到哪里去?”
“……”
大宛王子哑然。
霍去病指着巨幅的西域堪舆图,道:“西域以西除了安息、大夏、大秦,还有什么地方?”
“有……有个地方……叫……叫身毒……”
大宛王子不情愿地说道:“身毒位于大夏东南,语言、风俗、长相都与大汉完全不同。”
第168章 出恶气
“身毒?这名字听着有点意思。”
刘彻燃起兴趣。
大宛王子小心翼翼道:“相传, 两百多年前,身毒国、安息国、大夏国以及安息以西的大片土地都臣服于同一个帝王。但这位帝王没有儿女又英年早逝, 他去世后,他麾下的将军们将他的帝国分割,于是有了身毒、安息、大夏等等国家。”
“一个有作为的帝王却没有后代继承帝国,可见他得到的天眷也不过如此。”刘彻不屑地评价道。
大宛王子陪笑道:“世间哪位皇帝能比陛下更得上天眷顾?”
“呵!”
刘彻哼了一声,随即道:“两百多年前,周天子还在的时候,就有人建立了比大汉更幅员辽阔的帝国,可惜此人空有雄心却没有福运,建立的帝国不仅没有千秋万代, 甚至死后立刻地分。朕或许无法在有生之年让大汉的疆域比他的帝国更大, 但朕得到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永远属于大汉!”
“陛下英明。”
众人纷纷附和刘彻。
大宛王子更是笑得脸都快僵了。
……
晚上,未央宫赐宴, 诸侯王与朝廷重臣都盛装出席。
宴席上,不仅有御厨尽心烹饪的无数美味珍馐,还有来自帝国不同地区的各具风情的歌舞表演,杂耍艺人们竭尽所能地展示才华, 西域魔法师的变化手段更让人眼花缭乱。
火把的映照下,驯兽师将西域进贡的狮子们驱赶到高矮不一的圆柱上,命它们人立而起,每一只口中都咬着一个五彩的蹴鞠花球,前肢模仿汉人作揖,姿态又可爱又滑稽。
“赏!赏!”
刘彻被狮子们逗乐,赏赐驯兽师。
驯兽师得到皇帝的赏赐, 带着坐在肩膀上的金色毛发的漂亮猴子一起谢恩。
驯兽表演结束,李令月看了下时间, 对刘彻道:“父皇,鹏儿为父皇准备了火树金花贺礼。”
“火树金花?”
刘彻听着稀奇。
“父皇看过就知道。”
说话间,就听前方一声惊呼——
“天!天上开花了!”
“天上开花?”
众人惊愕,抬头看外间,果真看到本该一片漆黑的夜幕中有绚烂如星辰的点点火焰正在飞舞!
“这是什么?”
“父皇,这便是火树金花。”
“哦?”
刘彻顿时燃起兴趣,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大殿,凭借栏杆,看到大殿前十丈开外有一处临时搭建的两丈高的棚子,棚子里站着十几个身披白色皮袄头戴褐色木帽的壮年汉子,手中握着巨大木勺,身后的炉灶内正燃着熊熊火焰。
“开始。”
李令月令下,立刻有人击鼓。
音乐随之奏响。
站在棚子里壮汉听到鼓声与乐声,开始表演!
轰!
从炉灶内舀出的金红色液体挥洒入空中,化为流光溢彩的金色星光,点点滴滴,虽转瞬即逝,却因为夜色的映衬在每个人的记忆中都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第一人的挥洒刚刚结束,第二人又紧随其上。
十余人的表演队伍踩着音乐的节奏轮流将炉灶内的金红色铁水挥洒入夜空,化为片片绚烂,震撼人心。
并且,这些人的挥洒不仅符合音乐节奏,打出的火树金花还会在迸发后向空中绽放,层层叠叠,如百花齐放布满山峦,又似流星化雨摇落人间,如梦似幻,壮丽无边。
“火树金花!果然不凡!”
刘彻看着绚丽夺目的铁火花表演,感到由衷的喜悦。
陪在他身边的诸侯王、西域各国使者以及众多朝臣更是惊得说不出话,直到表演结束、夜幕恢复黑暗,依旧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
……
正月朝贺过后,诸侯王们便要返回封地。
临走前三天,刘据找到李令月:“四皇妹,我要回南国了。”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南国以后——”
“此次回长安,我的心境已与以往大不相同。”
刘据颇为感慨地说道:“我现在越来越确信我不配做大汉的天子,我连治理南国都感到力不从心。”
“父皇对皇兄始终抱有期待。”
“但是他的期待……”
刘据苦笑,对李令月道:“四皇妹,我想带书册和工匠回南国,可以吗?”
“当然可以。”
只要刘据不和她争斗,李令月愿意和刘据做最好的兄妹:“皇兄需要哪类书籍?”
“种植、纺织、冶炼、草药还有诗书经典,”刘据道,“我想让南国百姓学会读书识字,阅读圣人文字,种植有用的作物,纺织布匹做衣服。”
“皇兄能有这个想法,是南国百姓的福泽。”
“是在南国的时间久了,难免心态发生改变。”
刘据感慨道:“比起宫中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我更喜欢南国的天真纯粹,所有人都真诚对待彼此,知足常乐。”
“父皇若知道皇兄如今是这样的想法,一定也会为皇兄感到高兴。”
“他永远不会为我感到高兴。”
刘据道:“他只会对我感到失望,认为我是个……算了!不说了!”
他握住李令月的手,殷切道:“母亲那边,劳烦四皇妹了。”
“孝顺母亲是子女应当做的事情,怎么能算劳烦?”
“若其他人都能如四皇妹这般懂事能干,父皇又何必——”
刘据叹了口气:“四皇妹,我承认我以前恨过你,恨你太聪明太能干,夺走我的光芒。但是如今我只恨你不是男子,若你是男子,父皇必然早早立你为太子,而不是……”
“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皇兄不必太过忧虑。”
李令月安慰刘据。
刘据道:“四皇妹,你对我越是体贴关怀,我越为你、表哥以及你们的孩子感到担忧。”
“担忧?担忧什么?”
李令月好奇刘据的想法。
刘据道:“担心新君容不下你们。”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认为大家都是父皇的孩子,本该彼此相爱,何况你们夫妻多年来一直对社稷有功,新君不可能容不下你们,但是——”
刘据道:“我与你一起长大,尚且会因为你从小就展现出远胜过我的聪明才智而一度对你和表哥产生嫉妒,何况新君?”
“我相信父皇会为大汉江山选择最适合的继承人,”李令月坦然道,“新君必能与我们相处融洽。”
“你实在太天真。”
刘据忧虑地看着李令月:“四皇妹,若将来长安发生变故,你们夫妻可以带你的孩子们来南国找我,我一定尽我所能的庇护你们。”
“——谢皇兄爱护。”
“这些都是你们夫妻应得的。”
说完,刘据转身离去。
……
刘据走后不久,刘旦来到李令月身边。
“四皇姐——”
“找我有事?”
“确实有事情需要劳烦四皇姐。”
刘旦露出讨好笑容:“父皇如今年事已高,大皇兄又远封南国,离长安数千里之遥,四皇弟被禁足广陵,非诏不能外出,五皇弟年纪幼小不懂道理,若是长安发生什么变故,诸皇子中只有封在燕国的我可以及时回京城。”
“你想做太子?”
“我觉得我不论年龄还是能力都比大皇兄更适合成为太子。”
刘旦一脸骄傲,挺起胸膛:“四皇姐,你是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中最得父皇喜欢的,若你能为我美言几句,或许真能让我被父皇封为太子。”
“选谁做太子,父皇心中早有定论,非你我之力能够改变。”
李令月劝刘旦放下做太子的野心。
“早有定论?”
刘旦闻言,面色大变:“父皇莫非打算立倡优生的孩子做太子?!”
“刘旦!”
李令月重声呵斥刘旦:“他是你的同父兄弟!”
“同父兄弟是事实,他母亲李夫人出身倡优也是事实!难不成——”
“住口!”
李令月打断刘旦的话,道:“都是父皇的孩子,彼此间怎可以如此没有友爱之情!”
“……”
刘旦不服,无奈此时身处未央宫,若因此事和刘姣发生争论,传到父皇耳中,必会被父皇呵斥。
思虑再三,刘旦向李令月道歉:“……方才是我一时失言,四皇姐莫要记在心上,更不要告诉父皇。”
“我不会将此事告诉父皇,但是——”
李令月看着刘旦,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三皇弟以后要谨言慎行,不可再有类似言语。”
“喏。”
刘旦忍着怒气接受李令月的教训,只求事情能就此揭过。
可惜——
仅半个时辰,刘彻便得知燕王刘旦一时失口称五皇子刘髆是“倡优之子”的恶行。
“品行不堪之人,居然还妄想皇位!”
刘彻冷笑道:“也是他运气,此生成了朕的儿子!”
“陛下息怒。”
中常侍们小心劝慰。
站在他们后面的李广利则默默将此事记下,发誓一定要让燕王刘旦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
……
大月氏使团在长安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没得到想得到的好处,还被以大宛王子为首的昔日奴仆国家的使者当面阴阳嘲讽,难免心烦气躁,竟无事生非,拿宅子里伺候他们的汉人奴仆撒气。
可惜这里是大汉,不是大月氏,也不是允许大月氏人为所欲为的大宛等西域小国。
第一次被大月氏使团的人殴打撒气的时候,奴仆以为是自己做错事情,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类似的事情屡屡发生——
意识到不对的他们偷偷将此事告诉宅院外负责安全保护的汉人军士,之后军士层层上报,最终传到李令月耳中。
“这些大月氏人真是无法无天!”
李令月不悦,对刘解忧道:“这件事交给你和冯嫽处理。”
“我们?”
刘解忧闻言,又惊又喜。
李令月:“对,你和冯嫽。”
“可是——”
“害怕做不好?”
“是。”
刘解忧低头:“我辜负了殿下的期待。”
“还没有正式做,怎么知道一定不能把事情做好?”
李令月鼓励刘解忧:“你是刘氏血脉,你的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也一定能做到!”
“喏。”
刘解忧受到鼓舞,大胆接受李令月的任命,与冯嫽一起,在京兆尹等人的陪同下来到大月氏使团在长安的住所。
……
大月氏使团不认为殴打奴仆有什么问题,也不把刘解忧、冯嫽及京兆尹等人放在眼里。
刘解忧询问他们近来是否时常无故殴打宅院奴仆时,大月氏人竟理直气壮地表示:“奴仆不听话,活该挨鞭子。”
“只是挨鞭子?”
刘解忧看向站在庭院一侧的众多奴仆,问:“除了无故殴打、鞭笞,他们还对你们做了什么?”
“他们……他们……”
奴仆们神色惊恐地看着大月氏使团成员,大月氏人却是毫不在意,一个个挺着肚腩,得意非凡。
“这里是大汉,你们是大汉子民,受了委屈就说出来,我会为你们出头!”
刘解忧鼓励奴仆们说出真相。
京兆尹也劝他们听从翁主的话,说出真相。
得知眼前的锦衣少女竟是大汉翁主,惴惴不安地奴仆们顿时有了主心骨,将最近一段时间遭受的委屈一一说出,包括但不限于殴打、鞭笞、刀砍、撞击、拖拽等,虽没有致人死命,却在他们身上留下大量伤痕,甚至导致残疾。
听完奴仆们的诉说,刘解忧抬头,愤怒地看着大月氏使团:“你们是使团还是强盗!竟在大汉天子脚下如此对待大汉子民!”
“他们是汉皇帝陛下派来伺候我们的奴仆。奴仆做错事被主人鞭打,难道还触犯法律?”
大月氏使团不服。
刘解忧道:“奴仆做错事被主人鞭打确实不犯法,但他们没有犯错,你就不能鞭打他们!更不应该如此狠毒鞭打!以致他伤痕累累,甚至残疾!”
“那又如何?”
大月氏使团一脸傲慢:“若翁主心疼这些人伤残以后无法继续为大汉做事,我可以花钱买下他们!将他们带回大月氏。”
“翁主——”
奴仆们得知大月氏使团要将他们买下带回大月氏,纷纷惊慌失措:“我们不要去大月氏!我们想留在大汉!求翁主救救我们!”
“你们本来就是大汉子民。”
刘解忧当场承诺奴仆,并对大月氏使团成员道:“他们不是你们出钱就能买走。”
“大汉的奴仆不能用钱买卖?”
“在大汉,官府的奴仆和私人的奴仆不一样,汉人与汉人之间的奴仆买卖和汉人与西域人之间的奴仆买卖也不愿意,”刘解忧道,“总之,他们作为官奴,不是你们花了钱就能带回大月氏任意处置。”
“……好吧!是我们不懂大汉律例。”
大月氏使团知道刘解忧是皇室宗亲成员,不能得罪,不得已主动后退一步。
刘解忧觉得这样还不够。
她看着被使团成员无事生非打得伤痕累累的汉人奴仆,道:“你们把他们打成这样,必须重金赔偿。”
“什么?重金赔偿?”
大月氏使团觉得眼前这位少女在说梦话:“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楼兰王子去年在长安犯下重罪,一样被京兆尹判了宫刑,”刘解忧镇定道,“大汉律例不仅严苛,更一视同仁。”
“——你!”
大月氏使团愤怒,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付罚金。
刘解忧于是让京兆尹计算具体的罚金数额,并要求大月氏人现场兑付,若是付不出就用肉刑抵偿。
“……”
大月氏人被刘解忧气得话都说不出,想发作又因为这里是大汉、是长安,不得不咽下怒火,老实交罚金。
……
……
得知大月氏使团因为殴打大汉奴仆被大汉公主殿下派去处理此事的解忧翁主惩罚,交了大量黄金才幸免于难,生活在长安的以大宛王子为首的曾被大月氏人欺压过的西域小国的使者们无不欢呼雀跃,感动涕零。
“大汉威武!”
“大汉这回可给我们这些小国出了一口恶气!”
“可惜解忧翁主惩罚大月氏人时我不在场!不能亲眼看到大月氏人的狼狈嘴脸!”
“解忧翁主好厉害!和公主殿下一样是女中豪杰!”
……
因为太开心,生活在长安的不少西域人还结伴去刘解忧住处附近载歌载舞,献上礼物。
没想到惩罚大月氏人竟会得到西域人如此多的真诚感谢,刘解忧将此事禀告李令月后不无感慨地说道:“或许,对这些西域小国而言,有大汉这样的主人真是一种幸运。”
“侍奉大汉对这些西域小国而言确实是非常的幸运,”李令月道,“相对于匈奴和大月氏,大汉既强大又富裕,它不会频繁要求西域小国上贡粮食和黄金,还会出兵保护这些小国,让这些国家不受强敌压迫,彼此间也不会互相攻伐。”
“原来如此,解忧受教了。”
听了李令月的教诲,刘解忧连连点头。
随后,李令月安排公孙如君跟随刘解忧,帮助刘解忧熟悉西域各国的历史和关系。
刘解忧意识到公主殿下有心让自己管理西域事务,肃然起身:“解忧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殿下期望。”
……
……
在长安转了一大圈,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实际好处,还被曾是大月氏仆从国的西域小国使者们看了大笑话,大月氏使团成员离开长安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运的是,汉皇帝对大月氏依旧有所期待,特意派出以李广利为首的大汉使团与大月氏使团一同返回西域,以大汉之名调停安息和大月氏的关系。
“汉皇帝仅仅派出一个使团就能让安息从此放弃对我们大月氏的追杀?”
大月氏使团对李广利为首的大汉使团的能力表示怀疑。
李广利虽然对大月氏人的语言一知半解,但看这些人说话时不住冲自己挤眉弄眼也能猜出他们此刻讨论的内容与自己有关,并且不是好话。
“看不起我吗?”
李广利不爽,对身为副使的卫律道:“这些西域人真是又蠢又无知,才在长安因为责打奴仆被翁主惩了重金,如今居然又觉得自己高汉人一等!甚至胆敢看不起我!”
“李兄确定他们是——”
卫律觉得李广利有点想太多。
李广利道:“看他们的神情姿态,定是在嘲讽我们!”
“……也许吧。”
卫律不赞同李广利,但也没有当面反驳。
……
由西域各国使团和大汉使者组成的冗长车队缓缓驶出长安,经过近一个月的颠簸,逐渐走出大汉军队的控制范围,进入荒凉的戈壁大漠,沿途看不到绿树和庄稼,村落与村落的间隔也越来越长,天地变得无比寂寥,耳边只剩下风声和驼铃声。
“这就是西域?”
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沙丘和沿着沙丘行走的如蚂蚁般渺小的骆驼商队,李广利突然生出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终将埋骨此处,无法回到长安。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吓到的李广利赶紧掐灭念头,喝了口皮囊中的清水。
这时,天空异变。
同行的西域人赶紧停下车队,就地搭建防护,李广利也走下马车,在西域人的帮助下避过如海浪般可怕的大风沙,正欲继续赶路,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一队骑兵!
并且这些骑兵是匈奴人装扮!
“怎么回事?”
李广利大惊,喝问卫律。
卫律无奈,硬着头皮握剑上前,与匈奴人交涉:“我们是——”
“大汉使者?”
为首的匈奴人居然一口流利的汉语。
意识到对方可能是流落到匈奴地区的汉人,卫律暗喜,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奉大汉皇帝命令出使西域,若你们与我同行,一路保护我们,回到长安后,我一定让你们得到大汉的封赏!”
“真的?”
为首的匈奴人表情微妙。
卫律:“大汉使者从不说谎。”
“既然如此!我们便和你们一起行动!”
匈奴人首领脱下头盔,自称赵可,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匈奴人,奉匈奴左贤王的命令率队出使西域,不想在这里遇上了大汉使者。
“匈奴左贤王?不是右贤王?”
李广利意外。
据他所知,匈奴现任大单于是个孩子,帝国内大小事务全由右贤王做主,左贤王也事事听从右贤王命令。
第169章 再提立储
“右贤王不喜欢有汉人血统的人, 但是左贤王会对我们委以重任,所以我是左贤王的人, 不属于右贤王。”
提到左贤王时,赵可的声音带着敬意。
显然,他对左贤王忠心耿耿。
李广利这边——
为了早日建功立业,他最近一年都努力学习,知道左贤王且鞮侯汉名刘故,是派去匈奴和亲的大汉宗室公主的后代,因为聪敏能干颇得前任匈奴大单于欢心,更曾为保护现任单于冒死杀死前任左贤王。
如今,左贤王且鞮侯在匈奴王庭地位仅次于掌权的右贤王, 是儿单于詹师庐最信任的人。
短暂梳理过后, 李广利问赵可:“左贤王派你们出使西域有什么目的?”
“主人去仆人家中收租难道还要事前告诉外人?”
赵可嘲讽李广利等人自以为是。
李广利不服,怒道:“西域三十六国如今已向大汉臣服, 大汉——”
“向大汉臣服,但也必须定期向匈奴缴纳粮食,”赵可笑着打断道,“这里是西域, 西域的女人可以有两个甚至更多的丈夫,西域的国家自然也能有两个以上的主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把西域完全收入版图!”
说完,赵可率领匈奴骑兵扬长而去,临走时还向与汉使团同行的西域小国使者索要水和干粮。
没想到匈奴人被大汉打败后依旧在西域如此嚣张,李广利气得跳脚怒骂:“不许给!一滴水都不许给!你们现在是大汉的臣子!不需要侍奉匈奴!”
可惜,即便李广利当场怒骂,西域人也还是在左右衡量后交出水和粮食, 毕恭毕敬的送走赵可等人。
“——为什么这么做!”
李广利气急,怒骂西域人没骨气。
西域人苦笑道:“您是大汉皇帝的使者, 身后有大汉撑腰,匈奴人不敢招惹您。可我们……我们是……我们这种西域小国,不能也不敢得罪匈奴……”
“……”
李广利无语。
他自诩臭水沟里爬出来的野狗,即便被贵人羞辱打骂,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会找机会报复回去,无法理解西域人面对匈奴的强权压迫始终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行事作风。
……
收了西域人的水和粮食后,赵可带队离开,走出半里地后突然停下,对一个下属道:“立刻回王庭向左贤王禀告,汉皇帝陛下派了一个阉人出使西域各国,看模样,此人应该是汉皇帝最小的儿子的舅舅李广利!”
“喏。”
下属得令,接过水和粮食,快马狂奔返回王庭。
……
十天后——
得知汉皇帝疑似任命李广利为汉使访问西域各国,如今已贵为左贤王的刘故露出欢喜神色,将此事告诉掌权的右贤王呴犁湖。
听完刘故的禀告,右贤王呴犁湖露出不屑神情:“区区阉人能有什么价值?”
“李广利本身没有价值,但他的妹妹是汉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李夫人,还为汉皇帝生下了五皇子。”
刘故向右贤王耐心解释:“汉皇帝膝下一共五个儿子,大儿子曾经被立为太子,如今废为南王,去了遥远的南方,从此与皇位无缘。二儿子刘闳夭折,三儿子刘旦和四儿子刘胥不但不成器还屡屡犯错,不得汉皇帝喜欢。现在还留在汉皇帝身边的只有五皇子刘髆。”
“那又如何?”
“汉皇帝年事已高,虽说身体依旧硬朗,终究撑不了多久。”刘故冷飕飕说道,“一旦山陵崩,诸皇子中谁最可能成为皇帝?”
“你认为汉皇帝的小儿子刘髆最有机会成为皇帝?”
右贤王眯眼:“汉皇帝老奸巨猾,怎么可能冒险立幼子为新君?”
“然而现在的大汉,不立幼子为新君才是真正的冒险。”
刘故解释道:“汉皇帝眼界极高,对子女也无比挑剔,年轻一代中唯有女儿刘姣、女婿霍去病能让他满意,其余都是不值一提的废物。可惜女儿女婿无法继承皇位,偏偏他的其他三个儿子又都已经成年。”
“原来如此……”
右贤王露出笑容:“新君若是幼子,刘姣和霍去病就能以辅政的身份继续掌握权力,稳定汉帝国。但如果新君是成年皇子,他们必然会为了权力和刘姣、霍去病发生争斗……到时候……”
“我正是这个意思。”
“但这些和李广利又有什么关系?”
右贤王不爽地看着刘故:“刘髆即便能继承皇位也会长期被刘姣和霍去病架空,做有名无实的傀儡!李广利这个阉人也将空有皇帝亲舅舅的身份!对我们毫无价值!”
“刘髆不可能一辈子都被刘姣和霍去病架空,他终有一天会掌权,”刘故道,“一旦刘髆掌权,李广利这个舅舅就会身价百倍!即便他一生都没机会掌权,只要他知道他的亲舅舅在我们手上而刘姣、霍去病不愿赎回,他便会因此对刘姣和霍去病怀恨在心,处处和他们作对!”
“……有道理!有道理!”
右贤王被刘故说服,连声夸赞道:“不愧是汉人公主的后代!又聪明又狡猾!”
“谢右贤王夸赞。”
刘故强忍不悦,接受右贤王的“赞美”。
随后,两人制定计划,派小队骑兵进入亲近匈奴的西域小国,趁机截杀汉人使团,将身为汉使的李广利抓到匈奴王庭做人质,等刘髆继位为皇帝再向汉帝国索要丝绸、黄金、茶叶等作为赎金。
……
……
李广利在龟兹国内以汉使和大汉第一乐师李延年的兄长的双重身份受到款待的同一时间,李令月收到来自中山国的奏报。
宗室成员刘屈氂报名参加科举考试。
“刘屈氂?”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刘屈氂的名字,李令月愣了一下。
随后,她想起刘屈氂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
刘胜生前育有子女上百人,薨逝后,长子袭爵位中山王,刘彻又在他的孩子中挑出二十个儿子给予推恩封侯,剩下的将近一百个孩子作为普通宗亲成员在中山国境内生活,刘屈氂是其中之一。
如今,刘彻推行科举,没有推恩封侯的刘氏宗室成员也可以参加科举考试,获得官爵,刘屈氂报名参加,显然是想通过科举改变困窘的现状。
李令月决定给刘屈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毕竟,现任丞相石庆年事已高,公孙贺又宁死不愿做丞相。
……
李令月来到宫中,禀告第二次科举考试的准备情况,并建议对答卷进行糊名处理。
“为什么要给答卷糊名?”
刘彻好奇理由。
“女儿认为糊名可以让考试结果更加公平,”李令月道,“避免主考官员看到答卷人的身份后以个人喜好评定答卷优劣。”
“这个问题……”
“即便是处事公正的大儒,读到得意学生交出的字字珠玑、文采飞扬的答卷,也很难抑制私心给卷子名次。何况并不是每个主考官员都道德完美、做事力求公平公正。”
“如此说来,确实……”
刘彻想起往事,意识到糊名处理确实很有必要。
随后,李令月又将刘屈氂在中山国报名参加科举的事情告诉刘彻。
“刘屈氂?”
中山靖王刘胜一生有一百多个孩子,即便刘彻记忆惊人,也不可能记住刘胜所有儿女的名字。
“他是谁?”
“他是中山靖王的儿子,排行……排行……”
李令月也不清楚刘屈氂的具体排行。
“无妨。”
刘彻抖了抖衣袖:“他想参加科举?”
“是。”
“皇兄留下一百多个子女,这些人成年以后又生育孩子,也难怪刘屈氂他……”
刘彻想了一下,道:“派人去中山国把刘屈氂接来,朕要见见他。”
“喏。”
……
……
虽然是皇室宗亲,但因为父王膝下有一百多个孩子,既不是嫡子又没有得宠的母亲的刘屈氂在中山靖王刘胜薨逝后自然不可能得到推恩封爵,也没有分到大量黄金和土地,生活只比普通富户稍强些。
因此,得知皇帝下令没有推恩封爵的宗室成员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后,自诩熟读诗书经典的刘屈氂立刻找到现任中山王、侄子刘昆移给自己报名!
他知道,不论能否通过考试,他都将作为第一批报名参加科举考试的宗室成员得到包括陛下在内的无数人的关注。
刘昆移答应了刘屈氂的请求,并把此事上报。
半个月后——
刘屈氂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结果:皇帝听说宗室成员刘屈氂报名参加科举,派车马接他去长安。
“陛下要见我!陛下要见我!”
刘屈氂大喜。
他预感他的后半生将因为这次觐见而改变。
……
刘屈氂坐马车来到长安,经过城门时,他撩开车帘看了眼巍峨宏伟的城墙,又看了看身上略显寒酸的衣裳,心里莫名酸楚。
这时,一队人马在刘屈氂的车前停下。
为首者主动询问:“车中人可是中山靖王之子?”
“正是。”
刘屈氂撩起车帘,见为首者相貌极美,且皮肤白皙,气质堂堂,好奇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霍光。”
霍光表明身份,并询问刘屈氂是否愿意去他家中稍作休息,等待陛下召见。
“恭敬不如从命。”
刘屈氂知道霍光身为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担任奉车都尉兼侍中多年,深受皇帝信任。
身为皇室旁支,才到长安就有幸结识皇帝的宠臣,刘屈氂不禁对未来更多了几分期待。
……
将刘屈氂安顿好,霍光立刻进宫,禀告道:“陛下,中山靖王之子刘屈氂目前正在微臣家中歇息。”
“依子孟之见,他是个怎样的人?”
“回陛下,以微臣愚见,他是有礼之人。”
霍光不知道皇帝对刘屈氂是什么态度,尽可能谨慎圆滑地回答问题。
“只是有礼?”
刘彻流露出不满。
李令月道:“父皇,堂兄初来乍到,难免言语谨慎行动拘束,不敢表露性情。”
“朕发布诏书允许没有获得推恩袭爵的宗室成员参加科举,他第一个报名,可见他心中渴望功名官爵,也自诩有几分才学。”
“父皇的意思是——”
“有才自然要重要,但若是心思全用在其他地方……”
刘彻抽唇一笑,笑容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霍光感受到杀意,不敢抬头。
这时,阉人入内通报,丞相石庆求见。
“石庆?他不在丞相府读书做学问,进宫做什么?”
刘彻露出不满。
阉人道:“丞相说有要事禀告。”
“知道了。”
刘彻挥挥手:“传他进来。”
“喏。”
阉人退下。
霍光也要跟着退出。
刘彻却道:“子孟留下。”
“喏。”
霍光小心退到一边,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
丞相石庆进入大殿,行礼后抬头看到刘姣坐在皇帝身旁正整理各地送来的奏报,苍老的眼中划过释然。
“臣此次进宫,是有一件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要冒死上谏!”
“什么事?”
刘彻的口气很不耐烦。
石庆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陛下,太子之位不宜空置太久。”
“大胆——”
刘彻发怒,喝问道:“你是不是以为当面上奏就不会被朕下狱?”
“臣——臣不怕被陛下下狱,臣冒死上谏因为臣认为陛下应当为了大汉江山早早确立储君,安天下民心!”
“呵!”
刘彻冷笑,反问石庆:“既然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民心,那你说,谁人可为太子?”
“……臣……不敢说!”
石庆低头,不敢看刘彻的脸。
“说!”
刘彻逼迫石庆。
石庆壮着胆抬起头,看了眼刘彻,又看了眼刘姣:“臣还是不敢说。”
“你敢冒死上谏劝朕立太子,却不能提出合适的太子人选!石庆啊石庆,你今天晚上怕是又要在狱中度过了。”
话音落,刘彻示意禁卫将石庆带下去。
石庆见状,大喊道:“臣心中有合适的太子人选,但是臣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因为……”
石庆深吸一口气:“因为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
刘彻眯眼,看了眼石庆,又看了眼周身。
李令月会意,放下叠放整齐的奏章:“父皇,女儿先行告退。”
其他人也都起身告退。
转眼的功夫,辉煌的宫殿内就只剩刘彻与石庆两人。
“现在能说出你心中那个于礼不合但又对天下有好处的太子人选吗?”
“臣……臣……”
石庆咬咬牙,禀告道:“臣以为,皇四女最适合成为储君。”
“什么?”
刘彻语调异常平静:“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臣斗胆,陛下膝下所有子女中唯有皇四女最适合成为储君,继承大统!”
说这话的时候,石庆的声音在发抖,额头冷汗直冒。
“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因为……”
“你熟读圣贤教诲,是最懂礼的人,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等不合礼法的话语?”
“因为……因为皇四女确实是最适合成为储君的人,”石庆鼓足勇气,“她的能力和魄力都适合成为储君,她……她……”
“她是女子。”
刘彻叹息道:“迄今为止从未有女子成为储君。”
“陛下继位至今做过的几乎每件大事都是前人不曾做过甚至想过的事情,如今不过是——”
“不过什么?”
刘彻怒斥石庆:“这不是朕下一道诏书就能做到的事情!”
“陛下——”
石庆抬头,神情恳切:“臣愿意用性命担保,皇四女最适合成为储君!”
“是吗?”
“是。”
“你敢把你的想法写成奏章呈交吗?”
“敢!”
“什么时候?”
“现在!”
石庆直起腰,掏出早就写好的奏章,双手呈交:“陛下,臣冒死上谏,求陛下为大汉江山社稷着想,立皇四女为储君!”
刘彻没有接受奏章。
他静静地看着双手高举奏章的石庆,良久——
“明日上朝时,再上谏一次。”
“喏。”
……
石庆走出大殿,冷汗已把衣服浸透。
众人见状,关切问道:“丞相方才在殿内与陛下——”
“谈一件关系大汉千秋万代的大事,”石庆道,“陛下并不认同我的想法,但也不反对,他让我明天上朝时再次上书,请群臣讨论。”
“这……”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石庆叹了口气,出宫回家。
……
……
石庆走后,李令月等人返回大殿,一如往常地协助刘彻处理政务。
所有人都闭口不提石庆,仿佛丞相今日并未来过。
直到华灯初上。
刘彻命众人下去歇息,留女儿陪自己用晚膳。
“父皇——”
李令月看出刘彻有话对自己说,用膳速度刻意放缓,随时可以停下。
刘彻见女儿早已做好准备,于是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对女儿道:“石庆建议朕早日储君,安定天下民心。”
“丞相为人一向迂腐守旧,倒也——”
“你知道他建议的储君人选是谁?”
“谁?”
李令月故作不在意地问道。
“你。”刘彻道,“他认为你是朕所有孩子中最适合成为储君的。”
“但是——”
“但要立你为储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彻看着李令月:“此事不仅于礼不合,更可能招来全天下的反对。姣儿,你敢面对全天下人的反对吗?”
终于等到这个期待了无数日夜的问题,李令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凡是父皇赐给女儿的,即便接住它的代价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女儿也无怨无悔。”
“不愧是朕的女儿!”
刘彻赞道:“够胆量!”
“谢父皇夸赞。”
“朕说的这些话不只是夸赞……石庆上谏之前,朕已经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心思,但朕始终没有行动……此事关系太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摧毁大汉江山。”
刘彻神色无比凝重。
他看着刘姣,想从刘姣眼中看到害怕或是期待。
李令月没有回避他的注视。
她接受刘彻的注视,感受蕴含在帝王目光中的沉重。
“……朕活着的时候自可以压住天下的反对,立你为储君,可朕终究不是神仙,无法长生不死。朕走以后,你有能力登基吗?”
“女儿——”
“有,还是没有?”
“若是父皇认为女儿有能力做到,女儿就一定会做到!”
李令月当场承诺。
“好!好!好!”
刘彻连说三个“好”,随即示意刘姣退下。
“喏。”
……
刘姣走后,刘彻派人将皇后陈阿娇叫来。
不多时,陈阿娇抵达。
因为刘彻的命令,她屏退随从独自走进大殿,发现殿内异常空旷,刘彻一人坐在灯火晦暗处。
“陛下为何退下所有人?”
“因为朕要和你讨论一件事,一件很危险但又很重要的事情……”
刘彻抬手,示意陈阿娇坐到身旁:“石庆今日早些时候来见朕,劝朕立姣儿为储君。”
“啊?”
陈阿娇震惊:“他?石庆?”
“不错,石庆。”
“可石庆他是——”
“他曾是据儿的太子太傅,儿子石德如今依然在据儿身边担任国相,”刘彻道,“就是这么一个和据儿有千丝万缕关系、坚守正统的顽固家伙,竟然主动劝朕立姣儿为储君。”
“陛下如何看此事?”
“朕让他明日早朝正式上书请奏。”
说到这里,刘彻叹了口气:“你希望朕立姣儿为储君吗?”
“妾——”
“说实话。”
“不希望。”
“为什么?”
“因为这事几乎不可能成功,而且无论成败都会将姣儿推到极危险的境地,”陈阿娇直言道,“侥幸成功,姣儿将不得不与全天下为敌,若是失败,新君即位后必然容不得她!”
“即便没有这事,新君也几乎不可能容下她和她的家人,”刘彻道,“朕的几个儿子都是才智平庸之人,唯独姣儿既聪明又有能力,能把朕交代的每件事都办得极好,还连续生下两个天命之子。如此优秀的一家四口,任谁成为新君都不可能容下。”
“陛下的意思是——”
“如今姣儿不管怎么做都注定不能为新君容纳,除非她成为新君!而朕也确实有意让她的后代传承大汉江山!”
第170章 谁人可为储君
“可是……”
作为母亲, 陈阿娇无比担心,更感到怨恨:“姣儿如今的处境, 难道不是陛下一手促成?若是陛下没有对她委以重任,允许她和皇子一起参与朝政,她又怎么可能会……”
“她展现了能力,朕为什么不能培养不能使用?”
刘彻理直气壮地说道:“朕向来求才若渴。”
“但是——”
“你怕她失败?被迫与天下为敌,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是。”
陈阿娇道:“身为皇后,我希望大汉的继承人是天纵奇才,即位后建立千古事业,名留史册,但作为母亲, 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一生平安顺遂, 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可惜……”
刘彻叹了口气, 对陈阿娇道:“姣儿是你的女儿,也是上天借你的肚子为大汉生下的天命!她生来注定要为朕完成朕未能完成的事业,做天下人不敢想也不敢做的大事!”
“哪怕做这些事情的代价是——”
“她若不幸功败身死,只能证明她身上的天命不是真正的天命!”
刘彻的话语既坚决又残酷:“而做了错误的判断的朕也将和她一起被千秋万世唾骂!”
“陛下——”
“朕已经为这个决定赌上朕的千秋英名, 你还在害怕什么?”
“我……”
陈阿娇咬了下嘴唇:“既然陛下从很久以前就考虑让姣儿冒天下之大不韪承担大汉江山的重任,为何又让妾抚养五皇子?”
“因为即便是朕也不能保证这件事情一定能成功。”
刘彻垂眸,眼神中闪过难得的温柔:“朕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若姣儿不幸失败,由你养大的髆儿就是朕为大汉江山以及你们母女准备的退路。”
“陛下,您的意思是——”
“正如你所想。”
“可是李广利他们——”
陈阿娇不认为李广利会允许刘髆忘记生母李夫人只和椒房殿亲近。
刘彻知道陈阿娇担心什么,笑道:“李广利和李延年都注定不会活太久, 很快,髆儿在这个世上将只剩下朕、你还有姣儿三个至亲之人。”
“陛下, 你要杀他们?”
“他们的死是为大汉江山千秋万代必须做的牺牲。”
“……大将军知道这些事情吗?”
陈阿娇不安地问道。
刘彻道:“仲卿早就知道朕的决定,他完全支持朕。”
“——那我可以放心了。”
陈阿娇长舒一口气。
……
……
第二日,早朝时分,丞相石庆果真上奏请求陛下早日确立储君。
朝臣们闻言,纷纷附和,一再表示储君一事关系国家稳定,不可长期空置。
刘彻故作惊讶,询问众人:“谁人可为储君?”
“这……”
石庆沉默。
昨天见皇帝时,他一再表示储君之位非皇四女不可,今日站在朝堂上,他却在皇帝询问储君人选时保持缄默。
刘彻看穿石庆的心思,故意命石庆组织众臣散朝后在偏殿内讨论储君人选,务必在三日内讨论出结果。
“喏。”
石庆领命。
储君人选的事情吩咐完毕,刘彻询问诸国郡县的科举考试准备情况,以及考卷的准备近况。
“禀陛下,郡县考卷已草拟完毕,今日晌午前可呈送陛下御览。”
“好。”
刘彻又问:“除刘屈氂外,可还有宗室子弟报名参加科举?”
“这……”
“没有第二个?”
“臣无能,臣罪该万死。”
“他们不思进取,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刘彻笑了笑,对坐在下首的女儿道:“明日将刘屈氂带入宫中,朕要见他,当面考考他。”
“喏。”
李令月领命。
而满朝大臣听到皇帝的这句话,难免又生出万千心思。
……
退朝后,石庆奉命组织朝臣聚集偏殿讨论储君人选。
讨论开始前,石庆义正词严地表示:“储君人选关系大汉江山千秋万代,必须是德才兼备之人。”
朝臣闻言,纷纷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
毕竟,陛下膝下只有四个皇子,且四名皇子均有不适合成为储君的弊端:
皇长子七岁就被立为太子,长期不得陛下喜欢,最终被废,陛下也无意再立他为太子;
皇三子生活在燕地,能力平庸,行为骄纵,每次进京朝见都会惹出事端,不仅陛下厌恶他,朝臣们也大多认为皇三子没有成为太子的资质;
皇四子自不必说,为了做太子甚至可以做出巫蛊诅咒兄长这等毫无廉耻之事,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成为储君;
至于皇五子……
未成年的孩子能看出什么资质?
一时间,偏殿陷入沉默。
石庆见状,暗示道:“可惜四公主殿下不是皇子,若是皇子,储君人选必然早就确定。”
“是啊。”
众人闻言,情不自禁地附和道。
和石庆一样,他们也大都认为若四公主是皇子,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可惜……
女子注定不能继承大统,不论她多优秀!
这是千百年的规矩。
不能打破!
但是——
“……陛下天纵才华,继位至今,不知做了多少打破陈规、惊世骇俗的事情。”
石庆循循善诱道:“如今却因为储君之事犹豫踟蹰,实在让人唏嘘担忧。”
“丞相此言……莫非……”
有朝臣听出石庆话里有话,主动追问:“丞相心中已有储君人选?”
“不错,我心中确实有储君人选,但是……”
石庆叹了口气。
“但是什么?丞相请直言——”
众臣一起问石庆。
石庆道:“但是我心中的人选合乎天理却未必符合周礼。”
“合乎天理却不合周礼?丞相此言——”
“我听闻上古尊女娲为人类之母,传至尧舜禹三代,均为禅让传承,直到大禹之子启开创夏朝,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的传承才逐渐成型,”石庆婉转暗示道,“由此可见,周礼以前,天下推举圣人为君主,而圣人不分男女只论功德。”
“丞相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众臣听出石庆的弦外之音,不敢贸然肯定。
石庆进一步提示众人:“陛下是天子,由天命选定,生而不凡,陛下的继承人自然也应当由天命选定、得到上天的肯定。”
“天命……”
众臣面面相觑。
大胆的想法在他们心中萌芽,摇晃不止。
石庆看出众人心中摇摆,咬咬牙,把话挑明:“当今天下,谁人能比四公主更得天命肯定?”
“可是这种事——”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丞相!你是老糊涂了吗!还是——”
“……”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石庆的话语既让他们震撼又让他们感到理所应当。
毕竟……
石庆见众臣反应远不如预期那么激烈,缓缓道:“周礼固然重要,天命却在周礼之上!陛下既是天子,理应让天命为他选择最合适的继承人。”
“丞相,你——”
有朝臣不服,质问道:“陛下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吗?”
也有朝臣反问道:“丞相并不精通谶纬,凭什么笃定天命在四公主身上?”
“是啊!这种事情万一搞错可是会危及天下黎民!”
“此事关系太大!丞相千万要三思!”
“……”
面对反对,石庆坦然道:“天命是上天的旨意,是天人的感应。若四公主确是天命之人,陛下立她为储君必定能感动上天,降下祥瑞作为鼓励。若四公主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她为储君后,上天也一定会用灾祸警示人间。如今,你们不能笃定四公主身上没有天命,我也无法说服你们相信四公主身上有天命,为何不将此事交给上天决定?”
“这……”
反对的众臣集体陷入沉默。
迄今为止,四公主展现出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优秀,何况她的夫君霍去病、她生下的两个孩子也各有各的不平凡。
何况——
“如今民间有传闻,认为四公主是上古圣君大禹转世。”公孙贺冷不防说道,“也有人认为当日与昭灵皇后(刘邦的母亲刘媪的追尊封号)交戏的蛟龙是上古圣人女娲伏羲血脉,所以才有四公主这等优秀的女性后人。”
“这……”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
……
丞相石庆主持的大汉储君人选的第一天商议在沉默中结束。
反对此事的朝臣们怀着满腔愤怒走出未央宫。
对此事首鼠两端的朝臣则各自心事重重,走路时明显心不在焉。
唯独公孙贺主动与石庆并肩而行,笑容可掬。
“在下误会丞相顽固守旧多年,如今看来,是我太过迟钝无知了。”
“庆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做出这个大胆决定,并无阿谀逢迎之意。”
石庆怕公孙贺误会自己,义正辞严地强调道:“四公主能够为天下带来福祉,所以我坚持推举四公主为储君。”
“我懂!我懂!”
公孙贺笑道:“丞相若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让自己一世名誉毁于一旦的大胆决定。”
“唉……”
石庆长叹一声,道:“我自幼饱读诗书,一心在史书上留下清名,所以处处严以待己,事事谨小慎微,如今却是……唉……”
石庆心里其实一直有私心。
推举四公主为储君这件事不论成功失败,他都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但是——
“希望后世提到我的时候不会骂我是个庸碌无能又谄媚无耻之人。”
“丞相是当世鸿儒,又怎么可能——”
公孙贺试图说些好听话宽慰石庆。
这时,有阉人神色匆忙走来,对两人道:“大儒董仲舒病危。”
……
……
“董仲舒病危?”
听闻消息,刘彻皱眉。
对于董仲舒这位献上《天人三策》的儒学大师,刘彻的感情非常复杂——既喜欢董仲舒的才学,认为他的儒学思想能够巩固统治,又厌恶董仲舒试图通过儒家的圣王、仁义、天命等思想限制皇权的私心。
因此,他对董仲舒始终采用尊敬但不重用的态度,董仲舒和他的学生们提出的所有儒学主张、写作的儒学经典也必须经过他的筛选以后才能刊印成册,进入诸国郡县的学堂。
如今,董仲舒病危,刘彻既高兴又痛苦,叹道:“朕身边的老人终究是越来越少了。”
“需要派太医为董大儒诊治吗?”卫青问。
“不仅要派太医为他诊治,朕还要仲卿你亲自前往探视。”
刘彻吩咐道:“他是当世大儒,他的遗言举足轻重。”
显然,刘彻有意趁董仲舒还剩最后一口气,榨干他的利用价值。
“臣领旨。”
卫青知道皇帝的心思,恭敬领受。
……
看到当朝大司马大将军亲自前来探望,董仲舒的学生们纷纷出来迎接,董仲舒的妻子儿女们也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宅前:“拜见大司马大将军。”
“不必多礼。”
卫青请董仲舒的家人及一众弟子起来,寒暄几句后随即进入卧室,对病榻上的董仲舒道:“陛下本想亲来,担心礼节繁琐,特命青代为探望。”
“陛下……陛下对臣……真是……”
董仲舒病得奄奄一息,根本无法下榻行礼,只能手指敲击木板代替行礼。
卫青见状,主动走到榻旁,扶起病痛虚弱的董仲舒,假意关切,其实低声道:“陛下派青前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先生为陛下完成。”
“什么事情?”
董仲舒虽然病痛虚弱,脑子却很清晰,闻言反问卫青:“陛下希望臣……希望臣最后为陛下做……做什么……什么事情?”
“陛下想让先生上书劝陛下立储君。”
“储君……”
董仲舒迷茫,随即挥手示意包括妻子儿女在内的所有人都暂时退出房间。
“大将军,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说出陛下究竟想要……想要……立……立谁为储君……”
“陛下希望先生能上书劝陛下效仿上古圣贤,立四公主为储君。”
“——什么!”
卫青的话把董仲舒惊得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怎么……怎么……千秋万代……千秋万代可就……”
“陛下都不在乎,先生为何在意?”
卫青柔声道:“先生是当世大儒,学生遍布天下,除却还未长大的五皇子,陛下的其余四位皇子都曾是您的学生,而诸侯王身边也大多有您的学生,他们的资质能力如何,先生最清楚不过。”
“他们确实……确实都……”
回想这些年和四位皇子、各诸侯王的交际往来,董仲舒一声叹息。
“普通人家选继承人尚且要选贤德聪慧之人,何况储君将来会继承大汉的万里山河,”卫青循循引诱,“青恳请先生能为天下着想,助陛下一臂之力。”
“可是……可是……”
董仲舒还处于巨大的震撼中,无法接受卫青的劝诫:“这种事情若是……若是……可能……”
“陛下也是经过反复衡量后才做出这个决定。”
卫青恳求道:“天下要安定,百姓要富足,不能没有贤良强大的君主。”
“必须是……为什么必须是……”
“四公主殿下是最好的选择,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选择,”卫青苦笑道,“如今的天下早不是周公制定周礼时的天下,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我们必须不断做出颠覆古代的大胆决定。”
“我……我……”
“先生是当世儒学第一人,但先生讲授的儒学道理也并非全部来自圣贤亲口所说,不是吗?”
闻言,董仲舒先是一愣,随后长叹道:“原来……原来一切都……”
“先生是绝世之人,当做绝世之事。”
卫青再次恳请董仲舒。
董仲舒微微合眼,一番深思过后,叹道:“陛下为了大汉江山当真是……是……”
“先生愿意为陛下完成这件最后的事情吗?”
“我……我……”
董仲舒反复呼气,许久——
“我愿意。”
“先生大义。”
卫青向董仲舒行礼。
董仲舒苦笑道:“我没有大义,只是不忍……不忍天下黎民受苦……”
随后,他挣扎着对卫青道:“上书三日内应该能写好,你……你四天后过来取……”
“先生——”
卫青被董仲舒的大义感动,眼中有泪光闪烁。
董仲舒笑了笑,示意卫青离开,他有话要对学生们说。
“先生,青先行离开。”
卫青再次行礼,退出董仲舒的卧房。
……
……
刘屈氂跟随霍光进入未央宫,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同时又感到惶恐不安。
霍光觉察到刘屈氂的不安情绪,却什么都不说,步伐稳健不缓不慢地将他领入大殿:“陛下,宗亲刘屈氂带到。”
“嗯,子孟你先退下吧。”
“喏。”
霍光退在一旁,步伐依旧不缓不急。
刘屈氂深吸一口气,向大殿深处行礼叩拜:“臣中山靖王之子刘屈氂拜见陛下!”
“朕知道你是刘胜的儿子,朕还知道你是第一个报名参加科举的宗室成员。”
皇帝的声音带着戏谑的轻快:“说吧,你想得到什么官爵?”
“臣……”
刘屈氂吞了口唾沫:“臣只想得到臣的能力能胜任的官职。”
“你当真如此有自知之明?”
刘彻揶揄刘屈氂:“朕不喜欢撒谎的人。”
“臣……”
“你想得到什么?”
“臣希望得到陛下的器重,在朝中出任要职,能够——”
刘屈氂不敢继续说下去。
他怕得罪皇帝落得悲惨下场。
看着刘屈氂既害怕又期待的模样,刘彻大笑,对女儿道:“刘屈氂将来或许可以接替石庆做朕的丞相。”
“丞相?”
刘屈氂闻言,大惊失色:“陛下,臣——”
“怎么?觉得做丞相委屈你了?”
“臣……臣……”
“堂兄,父皇认可你的才华,有意任命你做丞相,你还不赶紧谢恩?”
“可是……”
刘屈氂不想成为丞相,虽然丞相是百官之首。
“谢恩吧。”
李令月催促刘屈氂:“不要惹父皇生气。”
“陛下……”
刘屈氂含泪领受丞相的任命,内心深处满是悔恨的眼泪。
“石庆的身体现在还硬朗,你这个未来丞相暂时不必上任,先去丞相府学习如何做事吧。”
“谢陛下恩典。”
刘屈氂哭着收下“恩典”。
……
刘屈氂走后,石庆进入大殿。
“陛下——”
“储君的事情,商议如何?”
“众臣各执一词,暂时没有统一的答案。”
石庆战战兢兢地禀告道。
刘彻点头,反问石庆:“储君之事不论成功与否,你都将因此失去丞相之位,你能接受吗?。”
“臣是陛下的臣子,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
石庆从未在乎丞相之位,自然也无所谓失去。
“好。”
刘彻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朕有意让刘屈氂接替你成为丞相,你以为如何?”
“陛下的安排是最好的安排。”
石庆诚恳谢恩。
作为丞相的这些年,他看穿了来时路,对未来也只剩唯一的期待。
看到石庆如此豁达坦荡,刘彻眼中闪过难得的一点真情,道:“你会得到你应有的一切。”
“谢陛下。”
石庆复拜。
刘彻看着他的满头白发,对女儿道:“姣儿,送丞相出宫。”
“喏。”
李令月起身,走到石庆身边:“丞相,请——”
“不敢有劳公主殿下。”
“这是丞相应得的。”
李令月柔声,亲自带石庆走出大殿,走向宫门:“丞相,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我想得很清楚,”石庆道,“我自幼读书,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成年后入朝为官,被陛下任丞相,多年来始终尸位素餐,饱受非议。如今,我行将就木,本该坦荡生死,但是……我……我想做些值得被后世记住的事,免得……我不想这一生都白活啊!”
“于是你——”
“是。”
石庆缓缓点头:“我相信我做了个正确的选择,一个对天下苍生负责任的选择。”
“万一……”
李令月被石庆身上展现出的不符合年龄的勇气震撼。
“不会出现万一。”
说到这里,石庆唇角浮现苦笑:“即便真有万一,万一发生的时候,我也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
“我选择相信。”石庆道,“相信陛下的天命,相信大汉江山的运数,相信公主殿下身上确实有天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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