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更合适的储君
“我一直以为丞相恪守儒学礼法, 是个低调隐忍的人,如今看来, 是我低估了丞相。”
“殿下没有低估我,若是没有遇上殿下,我将一生都如殿下所料做个恪守儒学礼法、低调隐忍、碌碌无为甚至尸位素餐的丞相,但是殿下——”
说到这里,石庆莞尔一笑:“因为遇上殿下,我这匹原本骈死于槽枥间的老马也重新燃起少年斗志,想像真正的千里马那样做一次狂奔,哪怕中途倒毙。”
“你……”
看着石庆那被皱纹包围的苍老浑浊却燃烧着少年人才有的火焰与热情的眼睛,李令月后退一步, 深深作揖:“谢丞相成全。”
石庆回礼, 深情道:“庆从未成全殿下,是殿下自己成全了自己, 也成全了庆。”
……
……
众臣围绕储君人选讨论了整整三天,最终谁都无法说服谁,只一致认为如果四公主是皇子,储君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
第四天, 丞相石庆将三天的讨论整理成奏章呈交皇帝:“陛下,臣等无能,讨论三日依旧没有讨论出储君人选。”
“为什么会这样?”
刘彻明知故问。
“因为——”
石庆深吸一口气:“不论哪位皇子担任储君,才能与德行都无法服众,唯一在才能与德行方面都让所有人信服的却……却……”
“却是如何?”
刘彻继续装傻追问。
“不合周礼。”
石庆与皇帝唱双簧。
刘彻见石庆如此懂事,心中满意,口中厉声质问:“不合周礼?为何不合周礼?”
“因为——”
石庆抬头, 神色忧郁苦闷:“陛下,臣等死罪!臣等连续三日反复讨论发现唯有敬武镇国长公主殿下的才能和德行可让天下人信服, 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是……”
“但是什么?”
刘彻持续不动声色。
“立女子为储君,此事不合周礼违背宗法,是……是……”
说到这里,石庆已泪流满面:“臣该死!臣该死!”
“你确实该死!身为丞相,率领众臣讨论三天居然讨论出这种结果!”
刘彻佯怒,目光扫过不知所措的众臣们,道:“石庆年事已高,不堪丞相重任,赐黄金千两,命其告老还乡。”
“谢陛下!谢陛下恩典!”
石庆早被告知将被罢免丞相之职,谢恩时语调平稳,神态坦然自若。
“早些回家养老吧。”
“喏。”
石庆起身,脱下代表丞相身份的饰品,摘下印绶,谢恩退出大殿。
随后,刘彻命人将等在偏殿的刘屈氂叫过来,当场拜其为丞相。
短短数日就从穷困潦倒的宗室旁支摇身成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刘屈氂又惊又喜,三呼万岁,身体颤抖不止。
“朕的丞相不是那么好当的。”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刘屈氂,随即将组织众臣讨论储君人选的事情交代给刘屈氂,时间宽限为一个月。
刘屈氂此时并不知道储君人选这件事深不可测,当场应下。
……
退朝后,众臣纷纷上前,恭维刘屈氂,认为短短数日就从宗室旁支摇身一变成为百官之首的丞相的刘屈氂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刘屈氂知道丞相如今是个空有尊贵名号其实毫无实权的闲散官职,但想到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是宗室成员,又坚信自己作为丞相会有一番作为。
与众臣一番恭维和谦逊的寒暄应酬后,刘屈氂问:“石庆为何突然被陛下罢免?”
“他没有完成陛下交代的事情,能得到赐金回乡的结局已经是万幸。”
某个坚决反对立女子为储君的大臣不屑地说道,他觉得石庆是因为在朝堂上说出四公主的能力和德行最适合成为储君才被陛下罢免,侥幸赐金还乡。
“陛下交代了什么事情?”
刘屈氂一知半解。
“储君的事情。”
公孙贺笑嘻嘻地凑上前,对刘屈氂道:“石庆上奏,希望陛下早立储君安定天下民心,陛下于是命他召集群臣讨论此事,结果……”
“结果如何?”
“他呈报给陛下的讨论结果是所有的皇子都不适合成为储君,唯有四公主的能力和德行可以让天下信服。”
“这……”
“不合周礼,违背宗法,对不对?”
“正是。”
刘屈氂闻言,脱口而出,但见公孙贺笑容谄媚中透着微妙,想起对方是陛下还未登基时就陪在陛下身边的老人,不由心中透出寒意,草草打发阿谀众臣,将公孙贺拉到角落:“子叔,陛下究竟想立谁做储君!”
“丞相为何有此一问?”
公孙贺假装没听懂刘屈氂的意思。
“陛下任我为丞相后,交派我的第一份差事是组织众臣讨论储君人选!”
刘屈氂眼神殷切地看着公孙贺:“石庆正因为没有办妥此事被陛下罢免,我……我……”
“陛下性格随和,丞相只需踏实低调做事便可在丞相任上事事平安顺畅。”
为了稳住新上任的刘屈氂,公孙贺不惜睁眼说瞎话。
刘屈氂不信,干笑道:“子叔真会说笑,若丞相之位真如子叔之言是个轻松便宜的位置,你身为陛下近臣心腹,为何从不争取?”
“因为我梦想军功封侯,不愿丞相封侯,被昔日同伴嗤笑。”
公孙贺大言不惭。
刘屈氂无语。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向公孙贺下跪:“……子叔救我!”
“丞相,你这是——”
公孙贺赶紧扶刘屈氂——虽然丞相如今几乎没有实权,但它的品阶毕竟是百官之首,尊贵仅次于大司马。
“子叔若不对我说实话,我就坚决不起!让在未央宫进出的人都看到我对你下跪!”
刘屈氂态度无比坚决。
公孙贺顿时尴尬,苦笑道:“你猜得没错,储君这件事确实深不可测,但也并非没有破局的办法。”
“愿闻其详……”
“你先起来。”
“好!好!好!”
刘屈氂在公孙贺的搀扶下起来,勾肩搭背走向隐蔽无人处。
……
“……原来如此!”
听完公孙贺的分析,刘屈氂恍然大悟,随即露出忧郁神色:“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公孙贺装傻,对刘屈氂道:“陛下对四公主怀有特别的期待,但是立女子为储君这种事情又严重违背周礼宗法,即便是陛下也不可能做到。所以石庆呈报说四公主最适合做储君时,陛下罢免了他的丞相之位,却又赐他千金,令他还乡养老。”
“那……”
刘屈氂问:“陛下到底是想立四公主为储君还是不想立四公主为储君?”
“你说呢?”
公孙贺反问:“周礼宗法和大汉江山的千秋万代,哪个更重要?”
“这……”
刘屈氂再次迟疑。
作为孝景皇帝的庶出儿子的庶出后代,他无法从嫡长子继承制中得到任何好处,因为陛下的推恩令才不至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如今又因为陛下垂怜,数日时间就从默默无闻的宗室旁支一跃成为丞相。
对他而言,大汉江山的千秋万代远比周礼宗法更重要!
但是——
立四公主为储君也可能动摇大汉江山的千秋万代!
甚至动摇得更加厉害!
“很多时候,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公孙贺再次暗示刘屈氂:“陛下决心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逆转。”
“依你之见,陛下要做的事情是——”
“我只是个庸碌无能的佞臣,不敢妄言陛下心意。”
公孙贺后退一步,拒绝给出明确答复。
刘屈氂再次反复追问,却始终无法从公孙贺口中讨得好处。
……
……
长安城因为储君的事情暗涛汹涌的同时,李广利正在西域享受他从未享受过的尊荣生活。
虽然西域美人长相异常、西域食物不合胃口、西域的风土人情也让他时常感觉不适,但西域人从上到下都对他百般阿谀逢迎,恨不得跪在地上舔他的鞋底。
多年来一直如野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活着的李广利于是每日吃喝享受,乐不可支。
直到——
这一日,在轮台国王的陪伴下,李广利等人外出打猎,正驰骋荒漠追逐野羚羊,前方突然冲出一群披坚执锐的匈奴骑兵,为首之人正是前些日子意外遇上的自称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汉人的赵可。
“李兄,好久不见。”
赵可奉王庭命令联合轮台国王抓捕李广利等人,正式照面后却表现得异常礼貌:“左贤王下令,请李兄去王庭做客。”
话音落,骁勇善战的匈奴骑兵立刻将李广利等人团团围住,箭在弦上。
“什么?”
李广利意识到大事不妙,假装镇定,怒喝轮台国王:“你既然已经臣服大汉,为何还暗中勾结匈奴!不怕大汉知道后派军队灭了轮台国!”
“轮台离匈奴不过数百里而距离大汉却有千里之遥。不听王庭命令,轮台国立刻被灭,大汉即便有心救援也无法及时赶到,听从王庭命令,大汉出兵灭轮台时,王庭能及时派出军队保护我们。”
轮台国王平静回答李广利的质问。
赵可则道:“这件事完成后,王庭会把轮台国迁入匈奴境内,轮台国人从此成为匈奴人!”
“所以你就——”
李广利气得眼角滴血。
轮台国王道:“轮台是小国,小国面对大国压迫从来没有选择资格,请汉使原谅。”
“呵!”
李广利怎么可能接受轮台国王的原谅,怒吼道:“我先杀了你!”
说话间就要杀轮台国王。
轮台国王大惊,冲赵可道:“左当户救我!”
“为什么要救你?”
赵可不以为然,甚至让骑兵们松开包围圈,默许李广利杀轮台国王泄愤。
轮台国王不敢相信匈奴使者会如此对待自己,恸哭道:“为了讨好王庭,我不惜得罪大汉,你为何……为何……”
“因为轮台是小国。”
赵可傲慢地看着轮台国王。
轮台国王痛苦,转而求向李广利:“不要杀我!只要你放过我!我就——”
“太晚了!”
李广利知道今日在劫难逃,但他天性不肯吃亏受委屈,就算被匈奴人活捉也要先把轮台国王杀掉泄愤!
唰——
一箭飞出,正中轮台国王咽喉。
轮台国王应声落马,倒地时已经断气,死不瞑目。
随后,匈奴骑兵涌来,将寡不敌众的李广利以及随行的几名使团成员抓住。
由于轮台国名义上已归属大汉,暗中勾结轮台国王的匈奴人只敢在野外行动,不敢进城内抓人,宿醉未醒留在城中的卫律侥幸逃过一劫。
……
……
卫青捧着董仲舒亲笔写成的劝陛下为天下苍生立四公主为储君的上疏进入大殿,当着众人的面禀告道:“陛下,大儒董仲舒归天了。”
“他……”
刘彻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为朕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如今寿终正寝,赐他陪葬茂陵!”
“臣替董仲舒谢陛下恩典。”
随后,卫青高举上疏:“陛下,这是董仲舒生前留给陛下的最后一份上疏。”
“哦?”
刘彻故作惊讶,命卫青立刻把上疏送到面前。
“喏。”
卫青把上疏交给刘彻,禀告道:“陛下,董家子女与弟子们说,董仲舒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念着大汉江山、念着陛下。”
“他这个人虽然时常顽固得让朕痛恨不止,但确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
刘彻做出伤感神情,展开董仲舒的临终上疏,看完后喜上眉梢却又强作淡然,对霍光道:“将这份上疏交丞相,命他召集众臣商议。”
“喏。”
霍光双手接过董仲舒的临终上疏,推到一旁。
随后,刘彻命少府官员从内库中取金银、玉石、琉璃、丝绸等珍贵之物送去董府作为董仲舒的陪葬用品,自己也亲自前往吊唁。
董仲舒作为当世大儒,不知多少人受过他的教诲、学过他的文章、将他视为圣人贤者,见陛下对董仲舒如此厚葬礼遇,董仲舒的家人与弟子无不感激涕零,跪谢皇帝恩泽。
……
董仲舒的家人与弟子们将董家跪得水泄不通,日夜哭泣哀悼师长,奉命率领众臣讨论储君人选的刘屈氂却在看过董仲舒的临终上疏后不知所措,
“……当世大儒竟然建议陛下立公主为储君?!”
“上疏是大儒董仲舒亲笔写成,由大将军亲自送入未央宫,绝对不可能有假。”
霍光语调平缓,看着神情慌张的刘屈氂:“陛下命丞相组织讨论此份上疏,还请丞相务必尽快完成陛下的嘱托。”
“我……”
刘屈氂干笑,低声问霍光:“子孟,陛下在立储这件事情上究竟是什么心思?他到底想立哪位皇子做储君?石庆推举四公主又是……又是怎么回事……”
“我等身为陛下的臣子怎么可能有胡乱揣测君主的心意?”
霍光拒绝回答刘屈氂的问题,正襟危坐,腰杆笔直。
刘屈氂无语,哀求道:“我好不容易坐上丞相的位置,不想位置还没有焐热就步石庆的后尘!子孟,求你一定要——”
“恕我无能为力。”
霍光起身,准备离开。
刘屈氂见状,索性追在霍光身后:“子孟救我!你这次一定要救我!”
霍光被刘屈氂追得心烦,不得不停下脚步,劝勉道:“——身为陛下的丞相只要处处安分守己,做好陛下交代的每一件事情,不论什么意外都不会危及你的地位。”
“可是我现在根本不知道陛下想做什么!”
刘屈氂哭笑不得:“石庆才因为建议四公主为储君被陛下罢免,我……我怕我……”
“陛下既然任命你为丞相,必定是认可你的能力,认为你可以办妥此事,”霍光道,“请你不要妄自菲薄。”
说完,霍光离去。
刘屈氂回想霍光的含糊隐晦话语和石庆的罢相赐金还乡的结局,又看了眼董仲舒的临终上疏,越发惴惴不安。
……
……
赵可奉命抓到李广利等人后,带着他们一路穿越荒漠,进入匈奴境内,交给亲自带兵来边境接人的刘故。
“左贤王殿下,赵可幸不辱命!”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得很好。”
说完,刘故将一坛酒赏给赵可,随即走到李广利面前,笑容可掬:“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李广利好声没好气地看着一身华贵的刘故:“我身为汉使,绝对不会向匈奴低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让你投降才特意派人把你从西域抓到匈奴?”
刘故嘲笑李广利的一厢情愿:“你这个汉使在我眼里一钱不值,我抓你只因为你有个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外甥。等你的皇子外甥成为皇帝,你这个舅舅将立刻身价百倍。”
“——你要用我敲诈大汉?”
李广利愤怒。
刘故:“只是希望大汉将来的小皇帝能为你支付包括土地在内的昂贵赎金。”
“我——”
李广利气得想骂人。
刘故使了个眼神,立刻有人用布条勒住李广利的嘴巴。
刘故则对其余被抓的汉使成员道:“我要抓的只有李广利,至于你们——愿意留在匈奴的可以留在匈奴,不愿意留下的自己想办法回去。”
说完,刘故命匈奴骑兵割开除李广利以外所有人身上的绳索,让他们自行选择去留:
选择留匈奴的,坐上匈奴人的骡车,随他们去王庭;
选择回大汉的,自己想办法徒步穿越荒漠,生死交给上天。
同一时间,因宿醉未醒侥幸逃过抓走厄运的卫律得知李广利等人被匈奴俘虏,日夜兼程赶路回到玉门关,将此事报告河西大营。
河西不敢怠慢,火速传书长安。
……
……
刘屈氂越来越头疼。
他接替石庆成为丞相,不愿步石庆后尘,因此,接下率领众臣商议储君人选的差事后想方设法地和皇帝的宠臣、近臣们套关系,试图弄清皇帝的真实心意。
然而,皇帝的宠臣几乎个个人精,不论刘屈氂怎么试探、讨好,始终不漏口风,让刘屈氂很是为难。
公孙贺倒曾好意点拨,可若按公孙贺教导做事——
必定小命难保!
“难道我刘屈氂命尽于此?”
刘屈氂苦恼不已。
这时,他看到了张安世,想起张安世的父亲张汤生前是陛下手中的快刀,最擅长揣摩上意,张安世本人亦有过目不忘之能,做事更极尽小心谨慎之能事,入仕至今从不犯错。
于是,刘屈氂叫住张安世,向他请教:“富民侯深得陛下信任,可知陛下心仪的储君人选是——”
“身为臣子,怎可擅自揣摩陛下的心意?”
张安世笑容和蔼,态度却很坚决。
“可是……”
刘屈氂直言道:“一个月的期限快要结束,我必须给陛下一个交代。”
“丞相不知如何交代?”
张安世故作惊讶。
刘屈氂叹道:“朝臣们现在有接近七成的人认为四公主无论德行能力都适合成为储君,剩下三成的人虽然坚持此事不合周礼宗法,却无法提出更合适的储君人选。”
“既然如此,丞相何不如实上报?”
张安世口吻淡然,仿佛立储一事和他毫无关系。
“如实上报?”
刘屈氂苦笑道:“石庆如实上报,被陛下罢免丞相之职!我如实上报,必定成为第二个石庆!”
“丞相多虑。”
张安世微笑道:“陛下让石侯辞去丞相之职是怜他年迈,让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绝不是怪他没把储君人选的事情办妥。”
“——当真?”
刘屈氂不相信。
张安世:“陛下做事公平公正,有功必赏,有过则罚,绝不会让犯错的人得到赏赐。”
刘屈氂:“……”
……
张安世走后,刘屈氂在原处踟蹰徘徊。
经过这么多天的反复探查、询问,他发现陛下虽然罢免了石庆,让石庆告老还乡,但陛下显然并不坚决反对立四公主为储君,甚至——
隐约有促成此事的意思。
可是……
既然陛下有意促成此事,为何罢免石庆的丞相之位?
若是陛下从未想过让四公主得到储君之位,为何培养四公主、允许四公主协助处理政事、赐予四公主全家如此多的特权待遇?
陛下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要怎么做才能既把事情办得合乎陛下心意,自身地位又不受损?
第172章 违背祖宗规矩
刘屈氂越想越慌张, 甚至想挂印逃跑。
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丞相府,颤抖着展开纸卷, 用一整夜的时间将朝臣们关于储君人选的讨论结果整理成奏章,准备明日上朝时呈报给陛下。
“我可能会成为大汉有史以来在位时间最短的丞相。”
刘屈氂一边写奏章一边自嘲。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孙贺宁可上战场用军功换取爵位,也不愿成为丞相获得陛下的爵位赏赐。
“但愿陛下罢免我的丞相之位时能念在我有宗室身份,给我一点额外恩泽……”
刘屈氂自言自语地说道。
从穷困潦倒的宗室旁支一跃成为帝国丞相的狂喜还未褪去,罢免的阴影就已笼罩头顶,回想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刘屈氂不禁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唉……”
……
刘屈氂手捧通宵写成的关于储君一事的整理奏章站在朝堂上,正准备呈报给皇帝,大殿外传来急报——
“陛下!匈奴骑兵闯入轮台国, 抓走汉使!”
“什么?”
刘彻震怒, 命通传之人立刻入殿。
“喏。”
话音落,卫律跌跌撞撞进入大殿, 衣摆污秽,满面尘垢,跪拜后嚎啕大哭:“陛下!陛下!臣罪该万死!请陛下立刻处死罪臣!”
“怎么回事?”
刘彻不动声色。
卫律抬头,哽咽着表示自己作为李广利的副使与李广利等人一起出使西域各国, 路过轮台国时禁不住轮台国王的热情邀请,使团在轮台国做短暂逗留,结果——
“轮台国王勾结匈奴人,骗使团全员外出围猎,趁机抓走他们!唯有罪臣和少数人侥幸逃过一劫!”
“轮台国王好大的胆子。”
刘彻很生气,对霍去病道:“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儿臣以为大汉应立刻严惩轮台国,以儆效尤!”
“不错!”
刘彻道:“此事若不严惩, 必让匈奴笑大汉无能!西域各国从此怠慢大汉!”
朝臣们也觉得此事必须严肃处理。
尤其是胆敢勾结匈奴的轮台国。
刘彻更是冷笑道:“难得轮台忠心向往匈奴,那就让轮台享受和匈奴同等的待遇!”
“喏。”
瞬间听懂皇帝暗示的武将们齐声高呼。
随后, 刘彻将这件事交给霍去病全权处理:“尽快解决轮台!朕不允许西域有国家胆敢挑战大汉威严!”
“儿臣遵旨。”
“至于大月氏和安息的事情——”
刘彻想了一下,对卫律道:“你还敢出使西域吗?”
“敢!”
卫律斗志昂扬。
刘彻道:“朕现命你随汉军出征,处理完轮台国的事情后按原计划组织使团前往大月氏和安息,调解两国关系。”
“谢陛下恩典!”
卫律大喜,这个任命意味着他从副使升为正使,并分享大汉讨伐轮台的战功。
“立刻行动!不得有误!”
“喏!”
……
处理完轮台国的事情,刘彻的目光落在刘屈氂身上:“储君的事情——”
“臣罪该万死。”
刘屈氂颤抖着举起奏章:“臣奉陛下命令组织朝臣讨论储君人选,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至今没有合适人选。”
刘屈氂哽咽着表示:“四位皇子均有不适合成为储君的重大弊端,四公主又……”
“不合周礼宗法?”
“……臣该死。”
刘屈氂的声音带着隐约的哭腔:“臣辜负了陛下对臣的期待!臣……臣……臣恳求陛下罢免臣的丞相之职……臣……臣……”
“你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自请罢免?”
刘彻神色冷漠地看着刘屈氂。
刘屈氂不知所措,只能低头等待。
“既然两次朝议结果都如此,可见立储的事情……”
刘彻叹了口气:“立女子为储君不合周礼宗法,立庸碌无能之人为储君则对不起大汉江山!天下黎民!朕也为难啊!罢了罢了!立储的事情暂时搁置吧!”
“陛下英明!”
刘屈氂如闻大赦,赶紧叩头感谢。
朝臣们闻言,也越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能附和着丞相刘屈氂一起呼喊“陛下英明”。
……
……
轮台国的事情不仅仅是轮台国的事情,它关系到大汉在西域的赫赫威名。
因此,霍去病命赵破虏率领八百骑兵精锐为前锋直奔轮台,惩戒胆敢暗中勾结匈奴的轮台国,又命李陵、上官桀、赵充国三人各率一支队伍分三路出阳关,巡游示威西域各国,沿途国家必须提供粮草以示臣服,不服者——
灭!
至于被匈奴人抓走的李广利等人——
霍去病看向妻子:“姣儿以为如何?”
“匈奴人如此大费周章冒险进入西域抓捕李广利,必然有所图谋,”李令月道,“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万一李广利在匈奴受不得苦寒,变节投降呢?”
霍去病不认为李广利能扛住匈奴人的威逼利诱。
“即便投降,以李广利的身份也说不出多少有用的情报,何况——”
李令月莞尔一笑:“他一心期盼五皇弟成年后给他封侯拜相让他享尽人间荣华,怎么可能自毁前程?”
“——也对。”
霍去病本不把李广利放在心上,听完妻子的分析,更加不在意李广利了。
……
听说李广利被匈奴人抓走,李延年心急如焚,赶紧请假出宫,找到卫律:“卫兄,我兄长如今——”
李延年是皇帝最喜欢的乐师又是自己的举荐人,卫律自然不敢怠慢,安抚道:“陛下让我明日返回河西,随大军出发前往轮台国,示威西域,逼匈奴放人。”
“匈奴人真会放人?”
李延年担心出兵轮台威胁匈奴的举动会让李广利在匈奴的待遇变糟。
卫律叹道:“陛下最在意的是西域各国的忠诚不是汉使的生死。”
“但是——”
“李兄,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可你作为为陛下的近臣,不可能不了解陛下的性情——”
“我知道……我……”
李延年长叹一口气,走出卫律的府邸,几番思虑后来到冠军侯府,求见冠军侯。
“抱歉,侯爷不在府上。”
冠军侯府的管事礼貌拒绝李延年:“如今边关有要事,侯爷必须留在宫中官署处理军务。”
“那长公主殿下——”
“殿下也在宫中。”
管事再次拒绝李延年。
李延年不死心地问道:“敢问奉车都尉——”
“都尉和翁主如今都在宫中。”
“这……”
连霍光夫妻也不在,李延年的心骤然落到谷底,哀求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这……”
管事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只是下人。”
“可是——”
李延年流下眼泪。
这时,刘解忧在冯嫽等人的陪同下准备外出,见李延年站在侯府门前神色枯槁苦闷默默哭泣,不解问道:“协律都尉有伤心事?”
“我的兄长被匈奴人抓走了,我担心他的生死。”
李延年哽咽着说道:“我想求冠军侯派人去匈奴解救他,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李延年已经泣不成声。
刘解忧安慰道:“协律都尉暂且放宽心,你兄长既作为汉使被匈奴人抓走,匈奴人必定不敢杀害他。”
“翁主为何如此笃定?”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匈奴这些年频繁战败,已对大汉生出恐惧之心。”刘解忧道,“贸然杀害汉使,只会惹来大汉愤怒、边境兵戎。”
“……但愿如此。”
听过刘解忧的安慰,李延年的情绪有所缓解,魂不守舍地坐上马车,返回宫中。
李延年走后,冯嫽问刘解忧:“主人当真如此认为?”
“只要他坚决不投降,他就还是汉使,匈奴不敢轻易杀汉使。”刘解忧道,“但如果他投降匈奴……”
……
……
李广利在匈奴过得不好。
虽然匈奴人对他非常客气,不仅没有苛刻虐待,还将他单独关押在王庭的一处帐篷里,每日供给吃喝,允许他在匈奴军士的监视陪伴下小范围走动。
但是——
大部分匈奴人与汉人有血海深仇。
何况匈奴环境恶劣,每年开春都会有匈奴人因食物匮乏而饿死。
碍于命令,看守李广利的匈奴人不能饿死他,不敢虐待他,但他们也绝不会主动分享美味食物给李广利。
这让过惯了顿顿有酒有肉的惬意生活的李广利非常不开心。
尤其是看守他的匈奴人当着他的面吃烤肉的时候!
“分我一点!我也要吃!”
李广利用结结巴巴的匈奴语向看守们讨要食物。
匈奴看守大笑,道:“你是我们的奴隶!奴隶只能吃主人吃剩下的骨头!”
说完,其中一人把啃得只剩一点肉渣的羊骨头扔给李广利。
李广利气愤,不愿受嗟来之食。
但他实在太饿太馋,最终还是咬咬牙,捡起羊骨头,舔骨头表面仅剩的一点肉渣。
看到汉使如此狼狈贪吃,匈奴守卫们无不大笑,用匈奴语嘲笑他好像一只狗,并扔来更多的骨头。
李广利气急,又不得不忍下,默默发誓将来一定率军横扫匈奴,让所有嘲讽他、侮辱他的匈奴人都付出血的代价!
……
李广利因为被匈奴人苛待而发誓的同时,王庭内部关于李广利这个汉使应当如何处置也逐渐分成两派。
左贤王且鞮侯(刘故)坚持将李广利扣押在王庭,等待李广利的外甥五皇子刘髆继位为皇帝后再索要赎金,并当众承诺——
“以汉帝国的传统,即便刘髆将来不能继承大统,他也一定能被封诸侯王,拥有富裕肥沃的封国。”
“但他现在还是个孩子!能不能长大都不一定!而且汉皇帝早在数年前就把他交给汉皇后抚养,减少和李家兄弟的接触!”
反对扣押李广利的匈奴人认为李广利无法为匈奴换来巨额赎金,应将李广利作为祭品献给天神和历代匈奴单于,换取神灵的庇佑。
只是——
“你们凭什么说孩子不会长大!”
詹师庐很不开心,认为反对扣押李广利的这些人诅咒自己无法长大,怒道:“我是大单于!我说留下李广利就留下李广利!谁敢反对!”
“大单于——”
右贤王呴犁湖其实赞同且鞮侯提出的留下李广利勒索汉帝国的想法,但儿单于的愤怒言论让他感觉不适,冷笑着警告道:“虽然实话可能让大单于感觉不适,但大部分小孩能无法平安长大。”
“——右贤王你咒我?”
詹师庐怒目右贤王,并在愤怒驱使下抓起鞭子要打人。
“大单于!不可以!”
且鞮侯立刻做出忠臣姿态,看似苦口婆心其实暗中拱火道:“商议大事的会议上不能抽鞭打人。”
“我是大单于!我的话就是王庭的规矩!”
詹师庐正在气头上,连声骂道:“不许违逆我!”
“但不包括我。”
右贤王压根不把儿单于放在眼里,竟扬长而去。
詹师庐又气又恨,抓着鞭子瞪视右贤王:“呴犁湖!终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呵!”
王帐外,传来右贤王不屑的哼鸣。
……
……
长安作为汉帝国的心脏,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来诸国郡县的关注,何况是立储这种关乎国家千秋万代的大事。
很快,前任丞相石庆建议立储却没能与众臣商议出让皇帝满意的储君人选被皇帝罢免丞相、新任丞相刘屈氂召集众臣讨论了整整一个月依旧没能讨论出合适的储君人选的事情就传遍了诸国郡县。
年初才被皇帝寻差错削减封地的诸侯王们收到消息,纷纷召集幕僚商议:“陛下这番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想立储君还是不想立储?”
“很难说。”
幕僚们不敢妄言,纷纷露出为难神情。
也有幕僚认为:“陛下坚信自己能长生不死,无须立储,因此不论朝臣推举谁做储君都不能让他满意。”
“但是……”
诸侯王叹息,道:“世间没有不死之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谁又能说服陛下?”
幕僚们摇头无奈。
诸侯王也跟着无奈,同时越发感觉不安:若陛下迟迟不立储君,一旦山陵崩——
……
燕王刘旦第一个跳出来。
和大部分诸侯王一样,他觉得并非丞相和朝臣们无法商议出让父皇满意的储君人选,而是父皇坚信自己能长生不死不愿立储,所以石庆被罢免、刘屈氂战战兢兢,朝臣们无不瞻前顾后,游移不定,坊间则传闻唯一让父皇满意的储君人选是四皇姐,也就是敬武镇国长公主。
“女人怎么能立为储君!父皇分明是不想立储!”
刘旦越想越不爽,拍案而起:“我要去长安,当面进谏!”
国相闻言,急忙安抚道:“殿下,您现在是诸侯王,没有诏令不能进入长安。”
“儿子想见父亲也不可以?”
刘旦冷笑,随后补充道:“母亲的祭日快到了,我身为人子理应为母亲祭扫。”
“殿下——”
国相希望刘旦保持冷静。
刘旦却觉得自己有义务点醒父皇。
尤其是立储这件事。
……
……
刘旦打着为母亲祭扫的理由离开封地来到长安后,首先拜访的是卫长公主。
“大皇姐,我听说父皇迷恋长生不死到连立储这等大事都可以荒废,你一定要劝阻他!不能眼看着他一错再错!”
卫长公主闻言,不解地看着刘旦:“三皇弟何出此言?”
“大皇姐你……你生为长公主竟然从不关心外面?”
刘旦惊呆。
卫长公主道:“三皇弟,你到底在说什么?”
“大皇姐,父皇年事已高,应早早立储安定民心,但是他迷恋长生不死,坚信永生不死,以至于不愿立储……长期以往,一旦——”
“三皇弟不可妄言!”
卫长公主打断刘旦的话:“父皇如今身体强健,绝无意外可能。反倒是三皇弟你贸然入京又非议父皇,有违礼法。”
“我没有非议父皇,我是担心父皇、担心大汉江山。”
刘旦努力争辩。
卫长公主道:“三皇弟,我们是同父姐弟,我不会将你今日说的混账话传扬出去。但若你不知悔改,在别处也胡说八道,传到父皇耳中,我也绝对不会为你辩解。”
“我说的都是实话!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
刘旦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觉得卫长公主不可理喻,愤怒中拂袖而去。
燕王刘旦走后,卫长公主对被刘旦引发的动静惊到特意赶来保护母亲的儿子曹宗道:“宗儿不必担心,母亲无事。”
“可孩儿见燕王殿下他——”
曹宗对冲母亲凶神恶煞的刘旦颇有怨言。
“他如此性情,迟早要吃苦头。”
卫长公主平静地说道,随即让儿子上前,亲自检查功课。
曹宗:“……”
……
从卫长公主的平阳侯府出来后,燕王刘旦又分别拜访了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两位皇姐,希望两位皇姐能和自己一起进宫,劝说父皇放弃长生不死的妄念,早日立储,稳定江山民心。
然而——
阳石公主听完刘旦的话,婉拒道:“我见识浅薄,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为人子女不可妄议父母,不可批评父母。”
诸邑公主微笑道:“朝堂的事情太复杂,我只想安心在后院弹琴看书。”
“皇姐……”
刘旦被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的态度气得发抖,想找四皇姐诉苦又担心在四皇姐那边继续吃瘪。
一番思索后,刘旦找到夷安公主。
“五皇姐,弟弟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为什么还要请?”
夷安公主没有卫长公主等人的好脾气,闻言立刻板下脸:“把我当成什么?”
“五皇姐——”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夷安公主道:“有事找我可以直说,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对不对那就干脆什么都别说!”
“我……”
“送客!”
夷安公主起身。
刘旦无语,怒道:“你这样对待我,万一将来我怕登基做了皇帝——”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夷安公主不受威胁,甚至生出怒气:“若不是我同胞弟弟英年早逝,哪容你生出这等念头!”
“——五皇姐!”
刘旦气急,转身就走。
“不送——”
夷安公主冷言道。
……
刘旦走后,陈昭平小心翼翼从屏风后走出,对夷安公主道:“殿下为何如此对待燕王?万一他将来真继承皇位……”
“父皇不喜欢他!绝不会让他继位!”
夷安公主径直告诉陈昭平:“父皇就算违背祖宗规矩立四皇姐做储君也不可能让燕王继承皇位!”
“可是——”
“怎么?不赞同我的话?”
夷安公主板脸。
陈昭平连忙点头哈腰附和道:“殿下说得极对。燕王不论能力、人品、德行都难登大雅,陛下怎么可能立他为储君。”
“所以在他面前你不必有任何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夷安公主昂头,看着庭院里逢春盛开的花树,喃喃道:“若非此事违背祖宗礼法,我也想上书父皇请父皇立四皇姐为储君。”
……
……
刘旦在夷安公主处受了委屈,又气又恼,径直来到冠军侯府,却被管事告知殿下和侯爷此刻都在宫中协助陛下处理国家政事,晚上也未必能回府。
“此话当真?”
刘旦不爽,认为刘姣故意回避自己:“四皇姐当真每日都如此忙碌?”
“殿下与侯爷深得陛下信任,几乎夜夜留宿宫中,每月只偶尔有二三日回府。”
“这……”
“请燕王殿下谅解。”
管事率领一众奴仆躬身弯腰,希望刘旦不要拿他们这些下人撒气。
刘旦:“……”
因为不想得罪刘姣和霍去病,刘旦最终怅然离去,留下书信让管事转交刘姣:“四皇姐回府以后,必须立刻将我的信件交给她!胆敢延误甚至私下扣住,小心你们的性命!”
“不敢!不敢!”
管事一个劲地点头,生怕惹怒燕王。
“谅你也不敢私吞本王的信件!”
燕王转身上马,在随从们的簇拥下傲慢离去。
燕王的队伍走后不久,管事捧着燕王书信走进房间,引烛火点燃,见身旁小厮茫然惶恐,笑道:“殿下有令,不受燕王信件,若有送达,直接焚毁。”
第173章 窥探太子之位
刘旦派人在冠军侯府附近盯梢数日, 始终没等到刘姣或是霍去病归府,反倒是刘旦本人因为无诏入长安还在长安街头频繁高调出行, 被朝臣告发。
得知此事,刘彻愤怒,拍案道:“这逆子是觉得朕身体硬朗,想气死朕?”
“父皇息怒,三皇弟向来恪守礼节,怎么可能做出无诏入长安的事情?”
李令月假意为刘旦说好话。
刘彻冷笑:“恪守礼节也能放在他身上?”
“父皇——”
“郡县科举的事情,筹备得怎么样?”
“郡县两级的考卷均已筹备完成,本月结束前可以完成刊印。”
“黄河堤坝的修筑工程——”
“黄河工程目前井然有序。”
“嗯。”
刘彻点头,随后看向霍去病:“西域那边——”
“回禀父皇, 赵破奴已击破轮台国, 期间几乎没有遭遇抵抗,”霍去病道, “据轮台国人口供,匈奴骑兵绑架汉使后,轮台国担心被大汉报复,青壮妇孺大多随匈奴人迁入匈奴境内居住, 留在轮台的都是老弱病残。”
“他们倒有自知之明。”
刘彻语调冰冷:“既然这些人主动放弃轮台故乡心甘情愿给匈奴做奴隶,那朕也不能小气,以后就把轮台归为大汉郡县统管吧!”
“喏。”
随后,刘彻与众人商议将轮台改为汉郡后如何驻军、屯田、修筑边塞以及组织河西地区的无地流民迁入轮台定居等事务。
国事讨论完毕后,刘彻又吩咐刘姣出宫,找刘旦当面询问无诏入长安的原因。
“喏。”
……
刘旦终于等到四皇姐登门,喜出望外, 亲自迎接并扶刘姣下马车:“四皇姐,你可算来看望我。弟弟我等得都长出白头发了。”
“是吗?”
李令月看了眼刘旦的头发, 乌黑如墨,一丝不乱。
刘旦心虚,道:“四皇姐想必已看过我的信件,理解了我的苦衷。”
“信件?什么信件?”
李令月意外。
刘旦:“四皇姐不知道信件?定是侯府刁奴——”
“我这几日都在宫中协助父皇处理政事,从未回府,此次登门也是受了父皇命令。”
“父皇命令?”
刘旦错愕:“父皇命四皇姐找我?”
“正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厅堂,相对而坐。
“父皇命我询问你身为诸侯王为何无诏入长安?”
“我——”
“我在父皇面前为你说过好话,可惜父皇不相信。”
李令月露出关切神情:“父皇认为你身为皇子不该做出这等不守礼法的事情。”
“可是——”
刘旦觉得很委屈,抱怨道:“我犯下无诏进入长安的罪过不是因为我不守礼法,是父皇近年来的行为令我心寒。”
“心寒?”
李令月故作惊讶:“三皇弟何出此言?”
“父皇热衷修道成仙,连立储这等大事都可以荒废!一旦山陵崩,大汉江山由谁人统领?”
刘旦热切地看着李令月:“四皇姐,你深得父皇信任,应当劝诫父皇以江山为重,早日立储,安定天下民心!”
“父皇并非无意立储,是大皇兄和……”
李令月叹了口气:“父皇只喜欢精明能干的人才,厌恶庸碌无能的虫豸,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他也不会——”
“那他也不能荒废立储这种大事!”
刘旦急得满面通红:“四皇姐,立储这件事真的不能继续拖下去了!哪怕触怒父皇也必须让父皇立刻立储!这是关系大汉江山千秋万代的头等大事!”
“依你之见,谁能成为储君?”
李令月反问刘旦。
刘旦沉默。
他想说他可以,但他更知道父皇看不上自己,也看不上自己的同胞弟弟刘胥。
“三皇弟为何沉默?”
李令月明知故问。
刘旦:“我……我……”
“你既然建议立储君,心中必然早有适合成为储君的人。”李令月道,“若是没有适合的储君人选,为何建议父皇早立储君?”
“我……我……”
刘旦咬咬牙,厚着脸皮道:“四皇姐,你觉得我适合成为储君吗?”
“——你?”
李令月努力忍住笑,反问刘旦:“你敢在父皇面前说这话吗?”
“我……”
“不敢就不要再提这件事。”李令月道,“我不知道父皇有意立谁做储君,但可以肯定父皇从未考虑过立三皇弟你为太子。”
“……”
刘旦语塞,不情不愿地表示:“即便父皇从未想过立我为太子,我也要为大汉江山的千秋万代劝父皇早日再立太子!我这样做没有任何私心!”
“真的?”
李令月冷笑。
刘旦:“……四皇姐,不知为何,我觉得你刚才的笑容好像父皇。”
“我时常在父皇身边协助父皇处理政事,难免耳濡目染。”
李令月淡定接受刘旦给出的“你的笑容越来越像父皇”的评价,甚至引以为傲,并再次质问刘旦:“你此刻当真没有一点私心?”
“我……”
刘旦语塞。
李令月:“可以对天发誓吗?”
“……”
刘旦不知所措。
李令月:“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如实回报。”
说完,她便起身准备离开。
刘旦焦急,追上前:“四皇姐!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有什么话?”
李令月停下脚步,回头看刘旦。
刘旦道:“说句大不敬的,父皇终究是人不是神,不可能永生不死,大汉江山终究要交到下一代人手中。四皇姐,你应当尽早为自己做长久考虑。”
“三皇弟认为我做事没有长久考虑?”
“难道不是吗?”
刘旦侃侃道:“四皇姐深得父皇信任,手握大权,但父皇终究会老去,新君迟早要上位。若四皇姐不能趁早立下从龙之功,新君登基后必定提拔自己培养的心腹重臣,疏远四皇姐和冠军侯,甚至效仿父皇以酎金夺爵之类的手段削你们的爵位和封地。”
“可是父皇并不喜欢你,也不打算立你为皇储,”李令月直言道,“在父皇面前举荐你做皇储,只会惹怒父皇。”
“四皇姐你笃定父皇不会立我为皇储,又对我的好意劝告毫不在意,莫非——”
刘旦被激怒,口不择言:“你真如传言所说有心扶持最年幼的五皇弟为储君,好在父皇驾崩后成为摄政长公主,和你的夫君一起把持朝政!”
“三皇弟!你——”
李令月又好气又好笑,对刘旦道:“你太小看我了。”
说罢,登上马车,傲然离去。
刘旦目送刘姣的出行车队,心里越来越不安,先前脱口说出的怀疑刘姣有心做摄政长公主所以不愿推举自己做储君的话语如毒蛇般在心头缠绕,越缠越紧,最终化为阴暗的低喃:“或许,我已经猜中真相!四皇姐她确实有心成为摄政长公主,所以才……”
……
李令月回宫后,将与刘旦的对话原原本本告知刘彻。
得知刘旦不仅无诏入长安还想自荐做太子,刘彻冷笑:“他也配!”
“父皇,三皇弟毕竟是皇子,按祖宗规矩,皇子确实有资格竞争——”
“他除了是皇子!哪点符合祖宗规矩!”
刘彻不屑:“能力、人品、性格……俱是下下选!朕即便效仿上古圣君行禅让也不会把皇位交给这等不肖废物子孙!”
“父皇息怒,三皇弟自荐为太子应该是焦急父皇至今没有立储,一时口不择言说了气话。”
李令月知道刘彻不会立刘旦,乐得给刘旦说好话。
刘彻听过女儿的话,心里更加不舒服,道:“若非朕没有争气的儿子,他这废物又怎么敢窥探太子之位!”
“父皇——”
“董仲舒临终上疏劝朕立你为皇储。朝臣们两次商议,也都觉得你是朕的诸多子女中最适合继承大统的,”刘彻冷不防道,“朕现在很为难……立你为皇储是对周礼宗法的违背,但除你以外,朕也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能够托付江山重任的刘家人。”
“父皇——”
“天下那么大,自然不可能找不到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能力的人,可江山是刘氏的江山,继承刘氏江山的人只能是刘家人。”
刘彻抬头,宠溺地看着在侍从们的陪伴下认真玩耍刀枪棍棒的刘鹏和经由宫人搀扶已经能够跌跌撞撞走路的刘凤,柔声道:“你这两个孩子生来有异像,朕对他们寄以厚望。”
“父皇的意思是——”
“你是刘家人,他们也是刘家人,江山世世代代都是刘家的江山。”
刘彻无比笃定地说道,“姣儿你记住,朕现在做的和将来做的所有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大汉江山千秋万代,永不更换。”
“女儿明白了。”
感受到刘彻的决心,李令月的声音也带上了坚毅。
“这几年,朕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朕虽贵为天子,享受天命眷顾,身体却是凡人之躯,无法拜托生老病死,看不到千百年以后的未来,所以后世对朕的评价……”
说到这里,刘彻叹了口气:“或将完全由你和你的孩子们决定!”
“父皇——”
“所以,不要辜负朕的期待,更不要让朕失望。”
刘彻殷勤地看着李令月:“朕为了大汉江山永固已经竭尽全力,将来就全看你们了。”
“儿臣绝不辜负父皇嘱托。”
李令月郑重起誓。
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命人将刘鹏和刘凤带到面前,一手拉着刘鹏,一手抱着刘凤,柔声道:“你们可知道这世间谁最重谁最轻?”
“大父……”
刘鹏不解地看着刘彻。
刘凤眨动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
“世间最重的人是皇帝,最轻的人也是皇帝。”
刘彻柔声告诉孩子们:“皇帝掌握天下的一切,一句话就能让千万人头落地,所以,世人心中,皇帝最重。但他们也时常觉得皇帝不是人,是神,是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天命,上一个皇帝死了会马上有下一个皇帝,如此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或许,他们从不在乎皇帝是谁,只在乎头顶有没有皇帝……于是皇帝又成了世间最轻……”
“大父为何突然对鹏儿和凤儿说这些?”
刘鹏昂头看刘彻,眼中闪过困惑。
刘凤眼中则是清泉般的透彻。
他们的表现让刘彻确定这两个生而不凡的孩子能听懂他此刻说的饱含深意的话语,并做出各自不同的理解。
“因为朕对你们怀有极高的期待,”刘彻道,“朕相信你们会如朕所望长大后成为支撑大汉江山的天命。”
“鹏儿必定不负大父期待!”
刘鹏用稚嫩的声音向刘彻发誓。
刘凤挥舞着肉嘟嘟的小手,还没断奶的声音喊道:“大父……大父……凤儿……”
“凤儿也是好孩子!”
刘彻宠溺地亲了亲刘凤的小手:“你们兄弟要快快长大,辅佐你们的母亲,做她的左膀右臂。”
“大父放心!”
刘鹏模仿大人双手作揖。
刘凤则扭头冲李令月甜甜一笑:“大父……母亲……”
……
……
经过一整夜的思考,刘旦决定入宫见父皇,当面陈情利害。
然而——
刘彻是他的父亲,更是大汉帝国的皇帝,日理万机,忙碌无比。
即便刘旦贵为燕王,也在偏殿等了整整五个时辰才终于等到觐见机会,领他进大殿的阉人叮嘱道:“陛下今日心情很不好,殿下待会说话时可千万小心。”
“知道了。”
刘旦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进入大殿,跪拜后抬头,发现灯火下的父皇果真如阉人所言满面寒霜,心里不由一哆嗦:“父皇,儿臣——”
“为什么违反祖制无诏入京?”
刘彻严厉质问。
刘旦:“……母亲祭日将近,儿臣回长安祭扫。”
“祭扫?”
刘彻冷哼道:“祭扫需要提前这么多天?事前轮流拜访你的每位皇姐?”
“儿臣是……是……”
直面帝王威严的刘旦吓得声音发抖。
“你在你的几位皇姐面前不是很能说会道吗?一口一个朕已年迈应早日立储!”
“父皇春秋正盛,怎么可能——”
“闭嘴!”
刘彻打断刘旦的狡辩:“听说你不仅希望朕早日立储,还想自荐做太子?”
“儿臣……我……”
“你知道太子应当具有哪些能力哪些德行?”
“儿臣……”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不会,仅仅因为是朕的骨肉就妄想成为太子!刘旦,在你眼里,大汉皇位和大汉江山究竟算什么!”
“儿臣……儿臣知道儿臣不论才学还是能力或者品行都不足以成为太子,但是……但是儿臣是父皇的骨肉!父皇不把皇位传给儿臣,难道要让大皇兄继位?或是将大汉江山交到年幼的五皇弟手中?”
刘旦不服。
他认为自己比刘据、刘髆更适合成为太子。
刘彻大怒,道:“朕就算违背祖宗法制把皇位传给女儿也不可能立你这无用的儿子为皇储!”
“父皇——”
刘旦痛哭:“儿臣到底哪里不合您的心意,为何您竟从未考虑立儿臣为太子!儿臣也是您的儿子!儿臣——”
“你会出这等话,已经足以说明你确实不配成为太子。”
刘彻懒得向刘旦解释缘由:“下去吧!朕不想看你的脸!”
“喏。”
刘旦意识到父皇对自己极度不满,躬身欲退下——
“限三日内,离开长安,返回封地。”
刘彻补充说道。
刘旦愣住:“父皇,你——”
“这是旨意!”
“喏……”
刘旦怀着满腔悲愤退出大殿,见刘姣正在多位女官和内臣的簇拥下谈笑风生,不由心生恨意,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分开围在刘姣身边的人群,阴阳怪气道:“恭喜四皇姐!”
“敢问三皇弟,何喜之有?”
李令月淡定反问。
刘旦恶狠狠道:“父皇如今对你越来越倚重,对你和你夫君是言听计从,将来说不定还要封你为摄政长公主甚至皇太女,女主临朝,执掌江山!这难道不是大喜的事情?”
“三皇弟,你——”
“别再在我面前和我亲亲热热!我受不起!未来的摄政长公主殿下!”
刘旦打断李令月的话,看李令月的眼神更充满怨毒。
“三皇弟,你这又是何必?”
李令月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对众人道:“还请诸位为我隐瞒,不要将燕王方才的混账话告诉父皇。”
“殿下一片苦心。”
众臣闻言,纷纷称颂刘姣美德。
刘旦看到这一幕,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嘲讽道:“四皇姐,若是周礼规定女子也可继承大统,你或许真会被父皇立为皇太女!可惜!可惜!”
说完,不等刘姣回答,刘旦大步离去。
他是真恨死了刘姣。
……
刘旦愤怒离去后,李令月叹了口气,对面面相觑的众人道:“如你们所见,父皇绝无可能立燕王为太子。”
……
……
轮台国王勾结匈奴劫杀汉使导致国家被汉军攻破、国民逃亡匈奴的消息送到长安的同时,也传到了匈奴王庭。
得知此事的李广利大喜,操着结巴的匈奴语对看守自己的匈奴人说:“汉军很快就会攻破王庭带我回长安!你们现在求我,将来我留你们一个全尸!”
“汉狗乱叫什么!”
匈奴看守一脚踹在李广利身上,骂道:“汉军敢进攻王庭,右贤王一定杀你献祭!”
“——你们敢!”
李广利闻言慌张,假装镇定。
“怎么不敢!我现在就砍下你一个手指头!”
说话间,匈奴看守拔出匕首要剁下李广利的手指头。
这时,刘故突然出现,阻止了看守的暴行,并示意亲卫把李广利带去自己帐篷。
“遵命!”
匈奴亲卫上前,架起狼狈的李广利。
……
在刘故的帐篷里,李广利尝到了久违的美酒佳肴,还有西域舞姬乐师为他表演。
看着女人妖娆摇曳的身姿,听着乐师缠绵悠扬的歌唱,李广利逐渐找回活着的感觉。
猛喝一口酒,李广利问帐篷上首始终以玩味眼神看着自己的刘故:“左贤王,你为什么突然请我喝酒吃肉看女人?”
刘故笑着回答道:“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王庭中难得的纯粹的汉人。”
“你?纯粹的汉人?”
李广利不相信。
“我的帐篷里摆满来自大汉的东西,我一直主张和大汉开展互市交易反对战争劫掠,因为我的阻拦,你才没有被厌恶汉人的匈奴人砍掉祭旗……这些足以说明我虽身在王庭,但是我的心向往大汉,渴望成为真正的汉人。”
说到此处,刘故挥手,让西域舞姬和乐师都暂时离开,走下王座,走向李广利。
李广利不知刘故要做什么,紧张道:“你要杀我?杀了我,大汉不会放过我!”
“我不杀你,我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好消息?什么坏消息?”
“好消息是汉皇帝准备立储君,可是他选了半天始终找不到适合的储君人选,坏消息是汉军攻占轮台,并且有计划在轮台驻军屯田,甚至从汉地迁徙百姓让他们在轮台定居。”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广利假装镇定。
刘故道:“轮台离王庭很近,汉军在轮台驻军屯田,分明是针对匈奴。”
“你们勾结轮台国王抓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李广利虚张声势地大喊道,“立刻把我送回大汉,你们匈奴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刘故抽唇一笑,道:“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我——”
“我派骑兵潜入轮台抓你、将你扣押在王庭,因为你的外甥是汉皇帝的小儿子,只要他能继位成为汉皇帝,你就会身价百倍,为匈奴换来巨额赎金,可惜——”
“可惜什么?”
“汉皇帝似乎并不打算立你外甥做皇储,”刘故道,“长安传回来的消息说,丞相与朝臣们讨论谁最适合成为太子时没人提起刘髆的名字!”
“髆儿年纪还小,难免被陛下和朝臣们暂时忽略——”
“刘据七岁时已经被立为太子。”
刘故不客气地说道。
李广利争辩道:“刘据是皇长子,何况他舅舅是大将军卫青!表哥是冠军侯霍去病!我若像他们那样立下足以封侯的战功,髆儿必定早被立为太子!”
第174章 再议立储
“可你不是卫青, 你也永远无法成为霍去病。”
刘故尖锐讥讽李广利:“你是一条在臭水沟里长大的野狗。”
“野狗又怎样!”
李广利不屑道:“野狗的妹妹为陛下生下皇子!野狗的疯狂撕咬让皇长子失去太子之位!你们将来也必定因为我这只野狗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吗?”
刘故双手拢袖注视着李广利,仿佛在看一只疯狗。
“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李广利板下脸:“你想让我出卖大汉?!”
他并非坚贞不屈之人, 被带到匈奴王庭后依旧忠于大汉只是因为他坚信他的外甥将来能继承大统、赐给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是如果——
“忠诚并不一定得到嘉奖,奸邪也不一定会被惩罚,”刘故引诱李广利,“何况你和李延年是刘髆在世间唯二的母系血亲。若刘髆有机会继承大统,朝臣们又怎么敢要求他严惩你?”
“这……”
“如果刘髆不能继承大统,即便你因为忠于大汉在匈奴受尽苦楚,汉帝国知道以后也不会嘉奖你的忠诚!”
刘故进一步说道:“你能否得到大汉的荣华富贵,看的是刘髆能不能继承大统,不是你是否忠于大汉!”
“可是我……”
李广利的态度出现松动。
刘故又道:“何况看现在的形势, 即便刘髆继承大统, 你也未必能得到大汉的荣华富贵。”
“——什么意思!”
李广利大怒:“我是髆儿的舅舅,髆儿一旦继承大统, 必定给我封侯!”
“可是刘髆真的有机会继承大统吗?即便侥幸继承大统,刘髆也未必有能力给你封侯。”
刘故露出阴冷狡诈的笑容:“如今汉皇帝身边最得信任的是敬武镇国长公主和冠军侯,刘髆哪怕登上皇位也会长期受制于刘姣和霍去病,就像我们匈奴王庭现在这样。”
“……”
李广利无言反驳。
刘故见状, 补充一句:“由此可见,你的忠诚毫无意义,你的坚持更没有任何价值。”
“我……”
“早早投降,换取匈奴的荣华富贵。”
“你……”
“我言尽于此,能不能把握机会就全看你自己了。”
说完,刘故命亲卫将李广利送回。
被亲卫架住的李广利看着满桌还没吃完的美味佳肴,想着刘故对自己说的话, 心里防线逐渐崩溃,双脚即将越过帐篷的瞬间, 他大喊道:“左贤王你说得对!我确实没必要坚持忠诚!我投降!我投降!”
“投降?真心?”
刘故笑盈盈地看着李广利。
李广利被他的笑容弄得心里直发毛,连声道:“对!对!我投降!我心甘情愿投降!我要留在王庭为匈奴效力!”
“好!”
刘故示意亲卫们松开李广利。
双脚踏实着地的李广利长舒一口气,跪完刘故立刻扑向桌上还没吃完的美味,左手抓羊腿右手握酒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看着他狼狈贪婪的吃相,刘故唇角露出阴冷的笑容。
……
汉使李广利向匈奴投降的消息很快传到右贤王呴犁湖耳中。
他很是不解地招来刘故:“左贤王为何招降李广利?难道你不打算用他向汉皇帝索要土地和丝绸金银?”
“让李广利投降与用李广利向汉皇帝索要巨额赎金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刘故解释道,“只要刘髆成为新君,哪怕李广利早已投降匈奴,我们依旧可以从刘髆手中要到赎金。如果刘髆不能继位,将不愿投降的李广利留在王庭只会浪费宝贵的粮食!”
“但李广利是个阉人,招降后能有什么用处?”
呴犁湖露出不满神情。
刘故道:“右贤王有所不知,李广利此人虽没真本事,但他在汉皇帝身边多年,熟悉汉人的礼仪,懂得汉人的规矩,还会为了往上爬做出不择手段的狠毒事情。对我们匈奴,他就像当年的中行说,是个用对地方就不可多得的人才!”
“中行说……”
且鞮侯的话让呴犁湖想起诸多往事:“这个老阉人确实又狠又毒……我至今想起依然感觉浑身不舒服……”
“而李广利可以成为第二个中行说,只要我们悉心培养。”
刘故对呴犁湖循循善诱。
呴犁湖信了刘故的蛊惑,支持他的行动,却不知刘故培养李广利成为第二个中行说不是为了对付汉帝国,而是——
铲除呴犁湖!
……
……
轮台国的覆灭让西域各国都震撼不已,再次意识到汉帝国的威严不可侵犯。
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汉皇帝不仅灭了轮台国,还要在原本属于轮台国的土地上驻兵屯田,从中原地区迁徙无地、失地的汉人来此处居住,将轮台国变成轮台郡!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继续和匈奴王庭往来,也会遭到类似的对待?”
“谁说汉皇帝陛下只是对西域的香料、美人、珍宝……有兴趣!他分明是想把整个西域都收入大汉版图!”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
西域各国对此惶恐不安。
好在汉皇帝陛下虽雷霆震怒灭掉轮台各国,却没有追责问罪其他西域国家,只是灭轮台的同时派出三支军队巡游西域,军队途径西域各国城邦时,各国贵族需夹道欢迎并给汉军提供必要的粮食补给。
得知汉皇帝如此宽宏大度,西域各国都松了口气,纷纷向途径本国的汉军进献粮食补给,并用本国特产的各类珍宝贿赂汉军将领。
如此一路声势浩大地走来,三支军队最终在大宛国汇合,与早就抵达此地的汉使卫律、奉命剿灭轮台国的赵破奴等人一起进入大宛。
大宛国王亲率大宛贵族出城欢迎,态度无比殷勤:“我自收到书信便日夜期盼,今日终于等到了大汉天军。”
“国王殿下客气了。”
上官桀笑嘻嘻接受大宛国王的殷勤。
包括赵充国在内,所有汉军将领都知道大宛国王此刻的殷勤完全出于对大汉强大军事力量的恐惧——大汉打过来,他热情迎接大汉军队,将来匈奴打过来,他也会用同样的礼数款待匈奴军队。
大宛国王见上官桀笑容微妙,陪着小心道:“将军莫非不喜欢大宛?”
“大宛出产的天马是连陛下都爱不释手的好东西,我们怎么可能不喜欢大宛?”
上官桀上前,与大宛国王勾肩搭背:“听说安息国幅员辽阔,非常强大?”
大宛国王闻言,赶紧表示:“安息国对于大宛是强盛无比的大国,但是对比大汉……”
“陛下派我们来西域,不只是为了轮台。”
卫律上前,一脸官腔地表示:“还要代表大汉借大宛的地方调解安息和大月氏的关系。”
“啊?”
大宛国王吓坏。
“你这是什么表情?”
李陵不解问道。
大宛国王苦笑着回答道:“对大汉而言,安息和大月氏都不值一提,可对大宛而言,他们……他们……”
“放心!有大汉为你撑腰,安息和大月氏都不足为虑。”
“可是……”
你们带来那么多军队,大宛国养不起啊!
大宛国王敢怒不敢言,痛苦地看着四位汉军将领和同行的汉使。
赵充国看出大宛国王的有苦难言,诚恳表示:“国王殿下若是忧心汉军的粮食和居住问题,可以把周围土地借给我们,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大宛国王:“……”
他现在更担心汉军会趁机留在大宛国,永不离去!
……
……
“等到上官桀、李陵他们在大宛国立威成功,镇住安息国和盘踞大夏地区的大月氏,朕就能正式下诏设立西域都护府。”
赶走燕王刘旦的当天,刘彻看着大汉堪舆图上的西域地区,兴奋地用毛笔画了一个将已知的西域三十六国全部囊括进入的大圈:“从阳关开始,直到大宛,全归西域都护府统管!”
“父皇英明。”
“和主动归顺大汉的西南各国一样,届时,西域各国只要主动臣服,接受西域都护府的统管,便可享受大汉诸侯封国的待遇,倘若不知死活继续暗中勾结匈奴挑战大汉权威,昔日的轮台国如今的轮台郡便是他们的榜样!”
说话间,刘彻用朱笔在轮台国三个字上划了一个叉。
“父皇所言极是。”
李令月上前,指着被大月氏人盘踞的大夏地区的东南方向的名为“身毒”的巨大空白区域问道:“父皇将西域收入大汉版图后,是否要继续扩张,将身毒的部分土地也收入大汉?”
“身毒……”
刘彻眯眼。
自从知道大夏地区的东南方向有身毒国,他便生出了得到这块土地的想法,但身毒毕竟离大汉太远,贸然出兵远征,恐怕——
“启禀陛下,据微臣所知,前往身毒国并非只有取道大夏一条路。”
司马迁突然起身,恭敬禀告道。
“哦?”
刘彻看向司马迁:“还有别的道路?细细说来。”
“喏。”
得到皇帝的注视,司马迁顿时精神抖擞,表示西南地区有道路可以进入身毒,并且——
“……据西南商户所言,身毒国的土地异常肥沃,不仅可以种植作物还大量出产香料。”
“此言当真?”
刘彻毫不掩饰对身毒国的欲望:“身毒国的土地当真如此肥沃?出产丰富?”
“太史令所言确有其事。”
李令月有意推动大汉进入身毒,直言道:“大汉只有南方少部分地区可以种植甘柘,而身毒国全境的土地都适合种甘柘。”
“甘柘……糖……”
刘彻眼睛发光:“身毒果然是个好地方……等把西域完全纳入大汉掌控,朕要派两支军队分别以西南和西域为起点,进入身毒……刚好也能测试一下西域诸国和西南诸国的忠诚……他们既然臣服大汉,就要为大汉做事!”
“陛下剑锋所指,便是我等进攻方向!”
在皇帝的话语中嗅闻到封侯机会的武将们热情附和。
文臣们也都露出期待的笑容。
肥沃的土地这种好东西,当然越多越好。
……
……
第二次科举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
与此同时,辽东郡派遣进入东北地区垦荒种地的罪犯和无地流民们获得了远超想象的大丰收。
十月就开始下雪的苦寒之地竟然藏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丰收的百姓们无不围在谷堆旁欢呼,之后又摆设桌案,跪在地上感谢皇帝、感谢上天!
甚至——
为了保住今年开垦的沃土并在明年春天到来前垦出更多的土地,无地流民们纷纷表示要留在东北过冬,不回相对温暖的辽东郡。
辽东郡守接受他们的请求,允许他们在苦寒的东北定居,并将此事禀告长安。
李令月看完辽东郡守的禀告后,请求父皇允许更多的无地流民自行前往东北地区居住。
“……辽东以东的大片区域虽是苦寒之地,却拥有肥沃的土地,应当早早开发占据。”
“确实如此。”
刘彻同意女儿的观点,命起草诏书将辽东以东存在大量苦寒但肥沃的土地的事情告知天下,并规定凡自愿前往东北定居的百姓可得到辽东郡等周边郡县提供的免费农具、开垦出的土地前三年税赋减半等。
辽东等地的无地百姓们得知这等好事,纷纷携家人前往东北,期望在酷寒的东北开始全新的美好生活——比起十月就开始下雪的苦寒环境,他们更不愿面对没有土地的残酷现实。
……
三路汉军连同赵破虏率领的骑兵精锐成功会师大宛的消息传回长安,恰逢第二次科举考试完成了郡县两级的人才选拔、皇帝看到东北垦荒的丰硕成果正式下诏允许辽东及周边郡县的无地百姓自行前往东北定居垦荒两件大事发生,三喜临门、风调雨顺的事实让刘彻志得意满,朝臣们也再次提及立储大事。
和上次一样,此次立储依旧由丞相上奏提及。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无储君。”
事前得到皇帝当面授意的刘屈氂郑重请求道:“还请陛下早日立储,安定天下民心。”
“立储?立谁做储君?”
刘彻明知故问:“你们终于讨论出结果了?”
“陛下,臣等——”
刘屈氂吸了口气,道:“臣等一直认为敬武镇国长公主可为储君。”
“女子为储君,不合周礼宗法。”
刘彻做出为难状态。
刘屈氂道:“陛下,储君人选关乎大汉江山、关系天下百姓,当选贤德之人。如今陛下膝下子女唯有敬武镇国长公主堪当此任,还请陛下为了大汉江山的千秋万代、天下苍生的盛世长存……做此违背周礼宗法的决定……臣无能,愿为陛下背负天下骂名!”
“你当真愿意为朕背负天下人的辱骂?”
“此事不仅臣愿意、老丞相石庆愿意、满朝大臣愿意,大儒董仲舒临终前也曾上疏陛下,恳请陛下为天下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
刘屈氂含泪叩头。
在他身后,朝臣们乌泱泱跪了一地。
“你们这是——”
刘彻故作震惊,长叹一声,道:“朕不想违背周礼宗法,但既然你们所有人都坚持,朕也只能……容朕再考虑考虑……”
“陛下——”
刘屈氂领着朝臣们继续恳请。
李令月也叩首道:“父皇,此事万万不可!”
“违背周礼宗法固然万万不可,但违背天下人的恳请期待也……”
刘彻起身:“今日早朝到此结束。”
“喏。”
中常侍欠身,送皇帝离开。
朝臣们俱是躬身姿态,直到皇帝远去依旧无人起来。
李令月没有随刘彻一起离去。
刘彻离开后,她率先起身,走到刘屈氂身前,责备道:“丞相为何将我推至此等境地!”
“殿下莫要生气,臣等请求陛下立殿下为储君绝非有意针对殿下,是天下百姓确实如此希望、请求……”
刘屈氂诚恳道:“天下人无不希望殿下成为储君,将来执掌大汉江山!”
“但是这件事不合周礼宗法。”
李令月幽幽道:“何况我的能力并没有优秀到值得父皇为我违背周礼宗法。”
“殿下——”
刘屈氂抬头,眼神殷切。
其余众臣也都含泪看着李令月:“连大儒董仲舒临终时都恳请陛下为天下苍生的福祉违背周礼宗法立殿下为储君,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当今天下,唯殿下有能力辅佐陛下、在陛下百年之后执掌大汉江山!”
“父皇得上天眷顾必定长生不死,你们不必——”
“若陛下当真修仙成功得长生不死,执掌大汉万万年,殿下做个有名无实的储君又何妨?”
刘屈氂带领群臣殷切请求李令月接受储君身份。
“不许再说大逆不道的言论!”
坚定地再三拒绝后,李令月缓步走出大殿。
……
……
丞相刘屈氂带领众臣请求陛下违背周礼宗法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
得知此事的权贵们纷纷大门紧闭,和妻子儿女在书房里反复讨论。
很显然,以丞相如今空有其表的地位,刘屈氂就算全身长胆也不可能生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更不敢联合众臣在朝堂上公开请求陛下违背周礼宗法!
何况——
陛下听过刘屈氂等人的惊世骇俗的言论,并未当场呵斥任何人。
由此可见——
“丞相今日的行为很可能是陛下授意。”
“这……陛下为何这么做?”
“因为陛下不想立储,天下人又反复催促陛下立储。陛下于是出此策堵天下悠悠之口。”
“可是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天下人当真呢?真建议陛下违背周礼宗法,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我听说民间百姓如今无比尊崇敬武镇国长公主,认为她是上古圣君大禹的转世。尤其是黄河沿岸的百姓,不仅称她为‘禹公主’,还为她塑神像,摆在黄河边祭拜,认为可以镇住黄河水患,换来风调雨顺。”
“一群愚民!愚不可及!”
……
牢骚抱怨之余,反对的宗亲贵族们被迫正视现实:陛下如今一心修仙求长生,完全不考虑立储,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甚至故意授意丞相率朝臣提出立敬武镇国长公主殿下为储君这等违背周礼宗法的建议。
于是,这些人再次窃窃私语。
“现在怎么办?难道真要眼看着陛下为了修仙长生不立储君?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可是……陛下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勉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既然民间百姓认为敬武镇国长公主是上古圣君大禹转世,坊间有传闻说大儒董仲舒临终最后一封上疏是请陛下效仿上古圣贤违背周礼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陛下也并未完全驳回丞相他们提出的请立长公主为储君的上书,我们为何不顺水推舟——”
“你……你……你们这些人把祖宗规矩当成什么!”
“形同虚设不合礼法的储君也好过没有储君啊!”
“……唉!”
对话进行到这一步,参与其中的人都感到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或者,正如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所言,不合礼法的储君终究好过没有储君,何况敬武镇国长公主的实力与能力都有目共睹,又深受民间爱戴——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
……
刘屈氂坐在皇帝身前,努力挤出笑容:“陛下,微臣早朝时的表现可还让您满意?”
“表现还行,但有些刻意,会让人误会朕曾刻薄于你。”
刘彻漫不经心地说着,慈爱地注视着怀中的刘凤:“凤儿长得可真像极了朕。”
“殿下是陛下的骨肉至亲,长得像陛下是理所应当。”
内臣们恭维皇帝,纷纷表示刘凤长得像陛下。
刘彻听了他们的恭维话,心情越发明朗,连带看刘屈氂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和蔼:“立储之事,外面现在都是什么态度?”
“这……”
刘屈氂反复斟酌后,小声道:“外面如今议论纷纷。”
“都议论些什么?说来给朕听听。”
说话间,刘彻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边听禀告边逗小刘凤。
第175章 修改宗法
“外间如今认为微臣是受了陛下的意思才率领众臣再次请求立储, 并且……”
“并且如何?”
刘彻用汤羹舀了一勺香甜的奶糊,兴致盎然地喂小刘凤:“凤儿, 你要长得又高又帅气,让女人们看见你就心动脸红~”
“嗯~嗯~”
幼童发出不连贯的哼声。
下方的刘屈氂见状,擦了擦冷汗,禀告道:“他们觉得陛下并无立储之心,又不愿被天下人催促立储,所以才……才授意微臣……授意微臣在朝堂上率领众臣请求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
“这些人成天揣摩朕的心思,可惜每次都错得离谱。”
刘彻反问刘屈氂:“你也认为朕是为了不让天下人继续催促立储才让你在朝堂上推举姣儿为储君吗?”
“微臣不敢妄自揣摩。”
刘屈氂胆战心惊。
“大胆说出你的想法,说错了不必担心受罚。”
“喏。”
刘屈氂吸了口气,小心翼翼道:“微臣以为陛下是真心欣赏、看重公主殿下展现的才学以及身上的天命, 所以有心立公主殿下为储君, 并非出于天下人的催促逼迫。”
“还有呢?”
“微臣以为,天命在陛下身上, 如今又分到公主殿下和两位小殿下身上,由此可见,天命始终庇护刘氏江山。”
刘屈氂边说话边流汗。
他知道他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严重违背周礼宗法,但——
“周礼是天命假周公之手制定, 自然也可以由天命假陛下之手修改。”
“天命……”
刘彻眯眼:“你说得很对,一切都是天命的安排。天命在九百多年前让周公制定了周礼,如今又让朕完善周礼,补充周公的遗漏。”
“陛下所言极是,您现在做的正是天命希望您做的事情。”
刘屈氂不敢违抗刘彻,字字句句都表现出无底限的谦卑恭顺。
“好!好!好!”
刘彻被刘屈氂的话哄得很开心,将怀中刘凤交给跪在一旁等待的乳母, 笑盈盈道:“周礼的内容确实应当做一些更改。”
“陛下打算如何修改?”
“嫡长制度应该做一些改动,”刘彻道, “不仅嫡长子为最尊,嫡长女的地位也必须高于其他所有庶出子女。此外,嫡出女招赘夫婿后,所生子女从祖父家族姓氏,可作为嫡系血脉计入祖父宗族,与宗族其他嫡孙地位平等……”
内臣们将皇帝的话语记录,并整理成完善的条例内容。
……
[你最想要的东西终于快到手了。]
沉寂多年的系统突然出声,语调有恭喜也有调侃。
李令月闻言,假装眺望远方,不动声色道:“怎么回事?”
[刘彻修改周礼中关于嫡长的规定,将嫡长的定义从嫡长子扩张为嫡长子和嫡长女。]
“具体内容是——”
[第一,家族以嫡长子为最尊,没有嫡子,则嫡长女为尊,地位高于庶子;
第二,列侯若没有继承爵位的嫡子,可上书奏请良家所生之庶长子或嫡长女之入赘夫婿继承,此为额外恩典,奏请机会有且只有一次;
第三,嫡出女招赘夫婿后所生子女从女系父亲家族姓氏,计入女系父亲宗族,待遇如宗族嫡孙;
第四,招赘夫婿入赘后,所生子女世代不得改姓归宗,违者论罪处刑,告发者与国家平分犯罪者家产,犯罪者若有封爵封地,封爵废,封国除;
……]
“这些规定——”
[这些规定看似强调了嫡长的尊贵并对列侯们额外施恩,让他们的地位与财富可以得到更长久的延续,其实是勒在列侯及豪强脖子上的绳索。]
“因为大部分赘婿都是暂时放弃冠姓权,内心深处依旧渴望冠姓权?”
[不错。]
系统发出桀桀怪笑。
[一旦他们动了改姓归宗的念头,哪怕是给庶出孩子偷偷改姓归宗企图瞒天过海也难逃告发。何况并不是所有的判罪都需要确凿的证据,需要有罪时,腹诽也是罪。]
李令月对此表示赞同,并确信新规中最受百姓广泛认可的是关于赘婿后代的宗族待遇和改姓归宗有罪的部分。
……
……
关于周礼嫡长制度和赘婿待遇的新规只需几个昼夜就能拟定,但这些规定要想在民间得到深入贯彻与推行却需要漫长的时间。
刘彻深知这点,因此,新规以诏书形式昭告天下后并不勒令民间必须立刻遵守执行,立储之事也再次搁置一旁,将注意力转移到郡县选送中央的科举优秀答卷上。
“即便开了科举,人才依旧缺得厉害啊。”
刘彻有感而发。
依照他对大汉江山的未来构想,不仅现在属于诸侯王的土地将来都将由中央直辖管理,匈奴占有的所有可以耕种放牧的土地、西域各国的土地、目前只知道名字的身毒国、横亘在身毒国和西南夷各个土著小国之间的广袤土地都将属于大汉,因此,他和他的继承人必须选拔足够多的人才,建立一个庞大且高效的管理机制,确保以上所有土地归入大汉后都永远属于大汉!
“父皇莫非又有新的想法?”
李令月看出刘彻心思,笑盈盈问道。
“不错,朕有意设立刺史一职,专门负责巡查监督郡县官员,”刘彻道,“刺史这个职务必须由中央单独任命,不受地方节制管束。”
“女儿明白父皇的意思。”
大部分官员都会在长期握有权力后走上谋私利的道路,必须针对性建立巡查监督制度。
“另外,你们之前提的设立西域都护府进一步统管西域各国的构想,等大月氏问题基本解决后就可以落地实行,”刘彻道,“所以,这次科举结束后,至多三年,朕会举行第三次科举考试,为西域都护府选拔足够的人才。”
“女儿一定督促诸国郡县的学堂教授西域语言,为西域都护府准备精通西域语言的人才。”
“这些事情,你尽可以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但有一件事——”
刘彻缓了口气:“储君的事情,你有胆量独自面对吗?”
“有。”
李令月非常笃定地点了点头。
“如今朝臣们依旧认为朕不想立储所以授意刘屈氂他们推举你做储君,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驳回立储。但他们很快会醒过来,意识到朕在立储这件事情上存在与他们的期望完全不符的想法,到时候,所有人的责难都会冲向你,你必须独立面对并独自解决。”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一顿,道:“若是你没有与全天下为敌还取得胜利的胆量和觉悟,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朕相信,以鹏儿与凤儿的天命,并非不可能——”
“但女儿要守护的是刘氏江山!”
李令月重声强调道:“父皇与刘氏江山是女儿的一切。”
“好!好!好女儿啊!”
刘彻对女儿的回答感到异常满意:“不枉朕对你寄以厚望。”
“女儿也绝不会辜负父皇期待。”
李令月躬身行礼,强调自己永远站在刘氏江山这边的立场。
刘彻露出满意的笑容。
……
……
卫律最近有点烦。
名义上,他是汉使,在四位汉军将领的陪同下借大宛国的地方调停安息国和如今盘踞大夏地区的大月氏人的世仇。
但是——
包括大宛国王在内,几乎每个和他接触的西域人对他的尊敬都只停留在表面,而对同行的四位汉军将领的尊重却是发自肺腑。
“……所以在这些西域人眼里,究竟我是汉使,还是他们是汉使!”
卫律无比气愤,来到军中,试图找四位汉军将领挨个“协商”,恰逢上官桀收到李显君从敦煌郡送来的家书,正和大舅李陵在帐中看信。
见卫律怒气冲冲而来,上官桀不解问道:“卫兄为何愤怒?莫非有西域人胆敢怠慢你?”
“西域人不敢对我有一丝怠慢,只是——”
卫律不爽地哼了一声:“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这个汉使名不副实,你们才是真正的汉使。”
“恩威并施本就是陛下对西域的策略,你不必感到不适。”
李陵硬梆梆地安慰卫律:“有我们在这里,西域人必定对你毕恭毕敬。”
“但是——”
卫律抱怨道:“明明我才是汉使,他们却把所有的事情都跳过我先去问你们!这算什么!”
“这是他们对大汉的尊重。”
李陵脱口而出。
卫律:“……”
他感到异常的愤怒。
上官桀见状,提醒卫律:“你第一次担任汉使,不知道这个职位的危险。西域各国虽然顺从大汉,但他们也同时臣服匈奴,时常白天款待大汉使臣晚上又向匈奴使臣献媚。尤其是大宛这类距离阳关超过千里距离的国家。”
“就算这样也不能——”
“大宛人以及安息使臣还有大月氏人为什么愿意尊敬你,因为你是汉使?不,因为我们在你身边。”上官桀道,“蛮夷国家大多如此,畏威不畏德,见利而忘义,只有被大汉剑锋抵着咽喉的时候才会主动屈膝下跪。”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是你们的存在,让作为使臣的我无法得到应有的尊重——”
“没有我们,你连眼下的尊重也得不到。”
李陵直言不讳:“你真以为他们畏惧大汉威严?”
“……”
卫律沉默。
李陵道:“安息使者五天前来军营和我们见面,入营时,他的态度很嚣张,见过汉军的军容与武器后才逐渐柔和。最终,因为随身亲卫在切磋中全部败给汉军精锐,安息使者彻底收敛狂妄,不敢继续口出狂言。”
“卫兄,大汉在西域各国的威严是汉军打出来的,不是靠你们这些使臣的口舌。”
上官桀温和中暗藏强势地告诫卫律。
卫律听了上官桀的话,心里既憋屈又无奈,忍着不爽离开军营。
卫律走后,李陵责怪上官桀:“你以前总怪我说话不过脑子,结果你对付卫律时说辞比我还严厉!”
“因为他完全不重要。”
上官桀不以为然,并低声告诉李陵:“公主殿下说陛下有意设立西域都护府统管西域各国,都护是虚职,由宗室成员担当,都护以下设十个副都护,从军中选拔。你我都在陛下心仪的副都护备选名单上。”
“此话当真?”
李陵欣喜。
上官桀点头,道:“所以我们这次率军来西域处理事情,必须把事情办得完美妥帖。”
“我明白!完全明白。”
李陵喜上眉梢。
随后,李陵又问:“赵充国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性格稳重老实,即便知道也不会表露出来。”
“赵破奴呢?”
“你说呢?”
上官桀反问。
李陵心下了然:赵破奴自少年时便追随冠军侯,将来西域都护府设立,选拔副都护时自然不可能少了赵破奴。
何况赵破奴虽不是将门之后,也没有显赫家世,却骁勇善战,立下赫赫功勋,本就有资格成为西域都护府的副都护。
……
……
如李令月预料,新规并未引起民间过多讨论,禁止赘婿后代改姓归宗的内容甚至大受欢迎。
列侯们也只看到新规中对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有利的部分,认为新规能更有效地保障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与财富的传承,并没有发现皇帝藏在新规中的陷阱。
他们甚至提前担心新君登基后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废除陛下的这些规定,损伤他们的利益。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致赞成新规,因为新规让庶子的继承地位从高于嫡女降为与嫡女平等甚至低于嫡长女,惹来顽固者的异议。
好在反对的声音虽多,终究不及得利者的支持声。
而人数最多的底层百姓能娶到妻子已属万幸,根本没可能纳妾,因此,他们大多只关心赘婿部分,认为赘婿新规对自己有利。
“这些规定对我们有百利无一害。”
“有了新规,即便后代生不出儿子也能保证家族传承不绝,祭祀不断。”
“改姓归宗论罪处斩这条真是太好了!”
……
……
一段时间后,汉皇帝的新规传到了匈奴王庭。
刘故抓着写誊抄新规内容的绸布,坐在帐篷里冥思苦想三天三夜始终无法参透汉皇帝的真实意图。
“汉皇帝究竟想做什么?这些规定看起来更像是……”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刘故脑海。
“难道说,汉皇帝有意让刘姣和霍去病得到更多的权力!但是……”
“左贤王殿下,您已经三天不吃不喝,小心身体。”
刘故的阏氏小心翼翼地询问,打断刘故的深思。
被打断思绪的刘故愤怒地看了眼阏氏,呵斥一众亲卫:“之前命令你们不放任何人进入!违令者斩!”
“左贤王殿下,您……”
阏氏试图为亲卫们说好话。
刘故不耐烦地起身,走出帐篷,看着外面辽阔清澈的天空,叹了口气:“或许天命是真的存在,否则无法解释刚才……”
“殿下为何烦恼?”
李广利见刘故神色忧郁,主动凑上前——他虽投降匈奴,却因为阉人身份被尚武的匈奴人排斥,只能依附刘故。
“汉皇帝颁布了一些新法令。”
刘故将誊抄新规的绸布递给李广利。
李广利看完,困惑不解:“这些新规并无特别之处,怎会惹得殿下愁眉不展?”
“你不过是个阉人,当然看不出新规的秘密,但是我……我既是匈奴人又是汉人,汉名还从母姓……”
说到这里,刘故脑内再度有灵光闪过。
刘故果断抓住了灵光。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汉皇帝的心思藏得真深啊!”
“殿下明白了什么?”
李广利依然困惑不解。
刘故无意对他解释。
因为如果他的猜测属实,李广利的外甥刘髆可能无法得到皇位,但他这个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汉皇帝的外甥却有一定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主动从母亲的父系姓氏且不改姓归宗,可以享受嫡孙待遇……
也就是说——
若匈奴将来不幸沦为大汉的属国,我和我的后代反倒可以凭借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世代汉姓为刘的优势,成为汉帝国皇帝册封的匈奴单于,世袭罔替!
想到这里,刘故嘴角沁出笑容。
即便贵为匈奴左贤王,他依旧凡事只考虑自身利益。
……
反复衡量思考完毕,确定自己能从汉皇帝的新规中获得实际好处的刘故带着李广利来到詹师庐的王帐中。
“大单于——”
“如今整个王庭恐怕只有左贤王你把我当作大单于。”
詹师庐坐在王座上,稚嫩的脸上满是不符合年龄的乖戾和残暴。
他示意刘故走近自己,眼角余光注意到刘故身后的李广利:“这人就是左贤王前些日子招降的汉使?”
“他叫李广利,是个阉人。”
刘故向詹师庐单膝下跪,确保少年单于可以俯视自己:“他没有精湛的武艺,不懂行兵打仗,不会写精美的文章,更没有值得称道的气节,他是一只野狗,一只在臭水沟里长大的野狗。”
“左贤王,你要野狗做什么?”
“我想让他教导大单于。”
刘故对詹师庐循循善诱道:“右贤王霸占了整个王庭,他的强大远超你的想象,要打败他,就必须了解野狗的手段,哪怕野狗的手段既卑鄙有无耻!”
詹师庐经过这几年的坎坷,也逐渐明白虽然他长大成人后一定能打败右贤王,但右贤王同样有无数办法在他真正长大前杀死他!
“野狗的手段是什么手段?”
詹师庐问刘故。
刘故笑了笑,示意李广利上前。
李广利毕恭毕敬跪在詹师庐面前。
刘故对李广利道:“你出身倡优,最是卑贱,在你妹妹进宫得宠前一直在长安街头与赌徒为伍讨,受尽白眼和委屈。但你每次都能找机会报复回去,甚至让对方生不如此。我要你把你的这些过往全部告诉大单于。”
“喏。”
李广利受命,用不太熟练的匈奴语给詹师庐讲述被人欺辱虐待的往事。
詹师庐听李广利讲述他的故事,原本只是听个新奇,听着听着,突然明白左贤王的深意,抬头,对刘故露出笑容:“左贤王,你是世上所有还活着的人里面对我最好的。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好,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尊敬你、喜爱你。”
“我是匈奴左贤王,我理应忠诚大单于,为大单于做任何事情。”
刘故虚情假意地感谢詹师庐的信任与喜爱。
而詹师庐信了他的忠诚。
……
……
系统虽然来历不明又居心叵测,却能说到做到。
如祂承诺,来自西域的棉经过数年的种植培养逐渐分化变异出现三个品种,分别是:质量上成、产量有限且对种植条件尤其是日照有高要求的长绒棉;质量不如长绒棉、产量是长绒棉的数倍、种植要求低于长绒棉的细绒棉;质量粗糙、产量不高唯一的优点是种植要求低的粗绒棉。
李令月于是根据三种棉的不同特性,建议刘彻在大汉全境推广种植高产量高质量的细绒棉,推行使用棉布纺织机,并将细绒棉纺织制成的棉布制品纳入赋税体系,质量粗糙的粗绒棉则由民间自由种植,粗绒棉纺织制成的粗棉布不纳入赋税体系。
至于对种植条件尤其是日照有高要求的长绒棉——
“女儿以为,西域最适合种植长绒棉。”
“那就等西域都护府设立以后,再在西域各国和新设的郡县进行推广。”
刘彻对种棉织布这件事一直非常上心。
毕竟,用棉线制成的棉布虽不如丝绸锦缎光滑美丽,却比葛麻更舒适柔软,无法纺成线的不成团棉絮可以填在两块布之间做成御寒的棉袄、棉被,帮助更多人熬过寒冷的冬天。
从此,驻守北境的汉军在寒冬腊月也能作战,冻死、冻伤的发生率大幅降低。
一把来自西域的棉籽竟给大汉带给如此多的好处,刘彻笑道:“公孙贺,你立了大功。”
公孙贺闻言,赶紧跪下:“微臣顺应天命指引将棉的种子从西域带回大汉,全因陛下、公主殿下英明睿智,棉才得以推广种植,造福大汉百姓。”
第176章 三年蝗灾
“你倒是懂得说话。”
刘彻随口夸了一句公孙贺, 随即翻阅郡县选送的优秀答卷,将印象深刻的答卷挑出, 交给女儿:“这些人的答卷颇有见解,即便最终无法不入殿试,也要让郡县官员妥善安排。”
“喏。”
李令月让上官婉儿将答卷收纳妥当。
此时,桑弘羊入内,禀告帝国的财政情况,身后跟着十多个下属官员。
“陛下,最近一年,大汉的收入比之往年只有少许增加,但因为全年没有发生洪灾、旱灾、蝗灾等灾祸, 边疆也没有发生大型战事, 国库盈余较往年有明显增加……”
将整体情况禀告完毕,桑弘羊的属官们依次上前, 禀告自己负责的领域的整年收入与支出情况,包括但不限于郡县赋税收入、盐铁酒纸茶糖等专卖收入、西域小国缴纳的人头赋税、中原与西域的商队往来产生的商贸赋税等等。
他们的禀告内容既冗长又繁琐,琐碎甚至有些枯燥,但财政收入与支出是国家运行的关键, 更关乎国家长久。
所以,即便禀告结束时已是深夜,参与之人却都精神奕奕,毫无困倦。
“商人每次进出西域可获得百倍利润,要继续对他们征收重税。”
“喏。”
“豪强勾结郡县、为所欲为,每三年一次的强制迁徙绝不可取消,更不许任何人为上了迁徙名单的地方豪强说情!”
“喏。”
“朕有意设立西域都护府, 加强对西域的统御管理、打击匈奴,由此产生的军费开支, 桑弘羊你要想办法解决。”
“臣遵旨。”
“还有——”
刘彻看向女儿:“立储的事情很快就会有分晓。”
“微臣早将立储大典的开支纳入计算。”
桑弘羊担当皇帝的心腹钱袋多年,不敢说对皇帝的心思了如指掌,至少也能应对自如。
“西南夷那边可能要增加军费开支,”刘彻冷不防道,“朕听说西南夷有道路可以通往身毒,而身毒土地异常肥沃又盛产黄金,可种植各类香料。”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让陛下得偿所愿。”
“好!好!”
刘彻非常满意桑弘羊的回答。
见夜色已深,他挥手示意所有人回去歇息。
“儿臣/臣等告退。”
……
出了大殿,李令月见桑弘羊驻足栏杆旁,似乎等待自己,于是主动上前,询问道:“桑大夫可是有要事?”
“微臣确实有事要与殿下商议。”
桑弘羊屏退左右,叹息道:“陛下时常突发奇想,全亏殿下为我等周旋,为我等免了无数的尴尬为难。”
“大夫留下我只是为了说这些?”
李令月不认为桑弘羊是个喜欢说场面话的人,何况谈话开始前,他便屏退了左右。
桑弘羊见状,直言问道:“殿下如何打算大汉江山的未来?”
“这是父皇才能思考的问题,我不过是——”
“殿下,您知道我为何问这个问题。”
桑弘羊压低声音:“我十三岁时就入宫侍奉陛下,追随陛下多年,深知陛下性情。凡是他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如今陛下有意让殿下接掌江山,殿下将来便一定能大权在握,叱咤风云。”
“所以你想早早搞清楚我的想法?”
“正是。”
桑弘羊垂眸,做出恭顺姿态。
李令月道:“我对父皇是心悦臣服的顺从,若有幸大权在握,必事事孝奉父皇旨意,绝不肆意妄为。”
“有殿下这句承诺,微臣便放心了。”
桑弘羊躬身退下。
他是皇帝的近臣心腹,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李令月知道桑弘羊有自己的小心思,可这偌大的未央宫中又有谁是真正的彻底的为国为民毫无私心?
[皇帝是天下人选出来的利益代言,天下人并不关心皇帝是谁、是男是女,他们只在乎皇帝是否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只要你始终能让你统治下的大部分人得到他们想要的,你就是他们心中的圣君。这也是为何当前历史已严重偏移原本的轨道却并没有引来所谓的灾祸。]
感应到李令月的心思,系统装腔作势地感慨道。
[‘制’系统顽固地称顺应历史发生的所有导致大规模死伤的灾难是历史的必然,却把偏移历史轨道导致的一切死伤惨剧称为灾祸,并非祂不知道生命都有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本能,而是祂害怕未知,担心偏移轨道的历史走向全新的未知的未来。]
“你的意思是……”
[如果这个世界的未来没有‘制’系统,‘制’系统本身就会被世界消解。]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李令月有些迷惑不解,只能依稀觉察到世界因为她的行为发生变化,系统也会因为世界的变化而变化。
[你不必强迫自己听懂我的话,你只需明白,世界正在变化,当变化积累到一定程度,‘制’系统必将不复存在。]
说到这里,系统再次发出“桀桀”怪笑。
[唯一可惜的是,宛若作为‘制’系统宿主,必死无疑。]
“没有办法……”
[没有任何办法。]
系统的答复冰冷而笃定。
[她的生命早在百多年前就已结束,因为‘制’系统的力量苟活到现在。一旦‘制’系统崩解,她必死无疑。当然,由于她和‘制’系统早已决裂,即便‘制’系统没有因为你导致的种种历史变动被世界本身摧毁,他也注定活不了太久。]
“我知道了。”
听完系统的解释,李令月淡漠地点了点头。
……
……
宛若缓步走在十一月底的女子学堂,看着讲堂里女学生们为参加明年春天在长安举行的京试聚精会神地听师长们讲课,桌上摆着她参与修订编撰完成的五经版本,心中涌起阵阵感动和荣幸。
“我这一生,总算没有虚度……”
[闭嘴!]
系统发出虚弱的怒吼。
[你这个叛徒!竟用从我这边得到的与我为敌!如今自取灭亡还自鸣得意!简直愚不可及!]
“是啊,我愚不可及。”
宛若平静道:“然而智慧无双的你却注定要输给愚不可及的我。”
[我是因为……]
“因为你不懂人心,不懂生命的意义。”
宛若提起衣摆,走进只有松、柏、竹还保持青翠的萧瑟庭院:“我很愚蠢,与你相处百余年、得到你赋予的无数知识,依旧无法理解你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你不是人,你不懂人心也不想懂人心。”
[……人……心……是什么?]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既自私又高尚,既卑劣又伟大,既银贱又坚贞……而你不懂也不想懂……”
[这些东西太过非理性化,没有理解的必要。]
系统不愿承认自己对人心的无能,顽固反驳宛若的话语。
宛若闻言,笑了笑,弯腰,捡起一片枯黄的树叶:“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我通过你看到的一句话,我喜欢这句话,理解这句话,体味这句话,你却永远无法明白这份美。”
[我不是碳基生物,我不需要理解你们碳基生物才喜欢的转瞬即逝的非理性的东西,我只需要——]
“公主殿下——”
敬语突然响起,宛若转头,走向站在高处的李令月:“拜见公主殿下。”
“好久不见。”
李令月主动屏退左右,怜惜道:“宛若,你比上次见面时更虚弱了。”
“因为我已做出决定。”
宛若抬头,眼神火热满是期待:“殿下渴望的未来很快就会到来,不幸也终将结束。”
“你——”
李令月垂眸,眼角有晶莹转瞬即逝:“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人固有一死。”
宛若坦然道:“若能为天下苍生去死,虽死犹荣。”
“天下苍生未必能记得你。”
“宛若不求名昭史册,但求问心无愧。”
说话间,宛若起身,走到李令月身旁,伸出苍白得失了血色的手:“殿下,我可以碰触你的身体吗?”
“当然可以。”
李令月温情脉脉地看着宛若。
宛若伸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李令月的手背随即紧张收起:“僭越,僭越。”
“我并不认为你做了僭越的事情。”
李令月主动握住宛若的手:“你尽你的全力做到最好,单是这点就足以让我感谢。”
“我只是……”
“君子论迹不论心,何况你的心也很高尚。”
“君子?”
宛若愣了一下:“我这样的人也能被称为君子?”
“难道你不是君子?”
李令月反问。
宛若垂眸:“我曾经是个贪图享乐、害怕死亡的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
“但现在的你是个高尚无私如日月般皎洁美好的君子。”
李令月缓缓道:“没有人生来就是圣贤,一生都不曾犯错,何况,你早已为你的过错做了足够的补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我……”
宛若叹了口气:“可惜殿下与我相遇太晚,若是能……”
“相遇无所谓早晚,相遇即是天命。”
李令月无比肯定地看着宛若。
[别信她的鬼话!她在榨干你最后的利用价值!]
“制”系统感受到毁灭危机,疯狂提醒宿主宛若。
可惜宛若心意已决。
或者说,她原本犹豫不决,听到系统的话,顿时坚定决心。
“殿下所言极是,相遇即是天命。”
她看着李令月,诚挚无比:“是天命让宛若遇上殿下,而殿下让宛若走出浑噩找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
“你——”
“祂快不行了。”
宛若直言道:“殿下改变了历史,从而重创祂。我也在不断地反向汲取祂的力量,将得自祂的知识尽可能整理成册,进一步削弱祂。”
“那祂什么时候……”
李令月露出迟疑。
因为宛若与“制”系统紧密绑定,系统若是消亡,宛若必死无疑。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宛若坦然道:“这是原本的历史进程中太史公司马迁留下的名言,而我,我愿意用我的鸿毛之死为殿下的泰山之业铺路。”
“你错了,你不是鸿毛,你是泰山,真正的泰山。”
李令月被宛若的无畏触动,真情诚挚道:“我将为你塑像建观,令世间千百年后依然传颂你的名字。”
“谢殿下好意,但我配不上。”
宛若欠身,谢过李令月的好意,轻声道:“明年会有蝗灾,殿下要小心。”
“谢谢你的提醒,我将尽一切手段预防和对抗蝗灾。”
李令月神色严肃。
原本的历史进程中,元封六年(公元前104年)秋天发生蝗灾,飞蝗漫天,啃食庄稼,如此连续三年,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因为刘彻对元封五年的顾忌,早在元封四年(公元前106年)就宣布来年改年号为太初,启用太初新历,李令月以为蝗灾会就此消失,没想到——
“蝗灾无法可解,只能早早防备。”
宛若担忧不已地说道。
她如今不仅担心连续三年的蝗灾对农田造成可怕破坏,更怕“制”系统借蝗灾的力量将好不容易完全偏移轨道的历史进程又拉回原处。
李令月完全理解宛若的担忧与急切。
立储的事情目前还悬在半空,为立储做铺垫的修改周礼的诏书又也才刚颁布等待民间的逐步推行,此时如果突然发生连续三年的蝗灾,天下百姓必定以为是天子无德招来灾祸,群起反对新规和立储!
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因为此事付之东流!
“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解决蝗灾。”
李令月眼神坚毅。
看到公主眼神如此坚毅,宛若心中也有了决定,深吸一口气,再次主动握住李令月的手:“殿下,蝗灾的事情,我会帮你,百姓会帮你,世间所有认同你的人都会帮你!”
“好。”
……
……
回去的路上,李令月正欲询问系统有无化解蝗灾的办法——
[抱歉,蝗灾这件事,我不能帮你解决。不是我没有能力化解蝗灾,而是事到如今蝗灾已不再单纯只是蝗灾,蝗灾背后是‘制’系统的垂死反扑,我不想因此受伤。]
“你也会受伤?也会死亡?”
李令月假装好奇,其实内心狂喜。
她虽然时常和系统做交易,却从不依赖系统,更不认为系统是好东西。
在她眼中,“换”系统和“制”系统是一丘之貉,只可利用不可信任,更不能完全依靠。
[宇宙间不存在永恒不灭的物质,系统也不例外。]
系统含糊回答李令月的问题。
[有生就有死,有存在就有毁灭。]
“所以你确实会死?”
[宇宙都会死,何况系统?]
系统试图模糊问题。
[‘制’系统已经快死了,但祂不甘心死去,祂的死前反扑将非常可怕,我不想受伤,所以无法帮你解决蝗灾,你必须自己想办法化解三年蝗灾,将灾祸变成天命对你的肯定。]
“祸兮福之所倚?”
[对!现在百姓对你产生了初步的神性认同,公卿诸侯也因为刘彻的行为、董仲舒的临终上书开始考虑你成为储君的可行性,但是——三年蝗灾能轻易毁掉之前一切努力!至少,‘制’系统打算用三年蝗灾毁掉你好不容易打造的百姓对你的天命迷信,将完全偏移轨道的历史拉回来。]
“祂不会成功。”
[祂当然不可能成功,历史早已彻底偏离轨道,即便三年蝗灾毁掉了你精心打造的女主天命,也只会让历史在脱轨的方向上越跑越远,最终全面崩溃。唯一能毁掉的只有你的未来!]
系统有意算计李令月,故意把失败的后果朝对她而言最糟糕的方向描述。
[但是……]
“但是什么?你前面不是说你这次不会帮我吗?”
李令月看穿系统的诡计,无情讥讽道。
[我不能用我的力量帮你对抗‘制’系统,但我可以给你提一些预防蝗灾的建议……可惜这些措施只能减缓蝗灾,无法根除蝗灾……明年秋天,蝗灾会准时爆发,你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
“无妨。”
李令月坦然接受系统的妥协,并询问减缓蝗灾的办法。
[养鸭子。]
“鸭?”
李令月惊呆。
养鸭居然能减缓蝗灾?
[蝗虫是鸭子的食物,所以只要鼓励百姓多养鸭子并且在冬末春初时让大群鸭子在农田自行觅食抓捕蝗虫,就可以降低蝗虫对农田的伤害。另外,蝗灾的发生和气候有关,干旱的土壤适合蝗虫生长、繁殖。所以,遇上雨水稀少的年份要尽可能保持田间的水分,抑制蝗虫的孵化生长。只要做到这两点,蝗灾发生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换”系统显然也非常重视三年蝗灾,将化解三年蝗灾视为打败“制”系统的关键,竟无偿把养鸭驱蝗、保持水土湿润抑制蝗虫等手段交给李令月。
李令月大体理解系统的意思:“鸭子能捕食还未羽化的蝗虫,湿润的泥土可以遏制蝗虫的虫卵孵化……”
[正是!只要做到这两点,蝗灾即便准时发生,危害也会被大幅削减。]
“我决不允许三年蝗灾这种扰乱统治、危害百姓的事情发生!”
李令月发誓。
……
……
卫律代表大汉和安息国使者相谈甚欢。
一方面因为安息国上下都喜欢大汉商人带来的神奇、美丽的东方物产,还能从中获得巨额贸易利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安息国发现汉帝国虽然曾经考虑和大月氏人结盟,但现在的大汉并不喜欢大月氏。
更重要的是——
大汉很强,军事力量在安息之上,且因为两国之间存在大量小国,两国边境直线距离超过千里,短期内不但不必担心发生冲突,还可以携手合作,共享丝绸之路的好处。
这一日,欢宴中途,安息使者操着不熟练的汉语问卫律:“大汉使者,我有个问题,希望您可以如实回答。”
“安息使者请讲——”
“汉皇帝陛下对大月氏人到底是什么态度?”
不等卫律回答,安息使者补充道:“大月氏人连杀我们两代国王,我们与大月氏人有血海深仇,绝无共存可能!”
“陛下觉得大汉和安息之间有愿意臣服的西域诸国即可。”卫律隐晦暗示道,“如今的大月氏人已经不配成为大汉的盟友,偏偏它又不愿臣服大汉帝国。”
“所以——”
安息国使者双眼发光:“大汉皇帝陛下支持我们进入大夏地区驱逐甚至铲除盘踞在那里的大月氏人?”
“丝绸之路的秩序应当由大汉和安息共同维持。”
卫律表明态度:大汉不但不会干涉安息国对盘踞大夏地区的大月氏人的军事驱逐甚至铲除,还打算和安息国共同维持丝绸之路的秩序,瓜分利润。
“有大汉使者的承诺,我们可以放心做事了。”
安息国使者露出明媚的笑容,随后向作为贵宾出席宴会的四位汉军将领举杯致敬:“还请大汉务必协助安息。”
“好说!好说!”
上官桀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
李陵也一脸期待。
赵破奴听说很快就能打仗,打得还是胆敢对陛下不敬的大月氏人,兴奋无比。
赵充国性格稳重,酒水沾了沾嘴唇就算喝过。
……
酒宴结束后,上官桀指挥奴仆架起大醉的卫律,将他带回住处。
卫律浑浑噩噩,被放在榻上时以为有美人投怀送抱,正要搂入怀中,却有一泼冷水扑面而来!
“醒醒!”
卫律浑身一激灵,醉眼睁开,看到上官桀满面怒容地站在面前。
“上官将军——”
“你惹下大祸了!”
上官桀骂道:“陛下虽有意联合安息驱逐盘踞大夏地区的大月氏人,但这场战争应由安息军队作为主力以及前线冲锋,大汉将士在后面收获战利品。”
“我……我……”
卫律慌张:“我明天就告诉安息使者,喝醉以后说的话不能作数!”
“他会接受这个理由?”
上官桀冷笑。
卫律:“……那该怎么办?”
“从明天开始,你重病卧榻,所有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
上官桀不想让卫律分走协助安息铲除大月氏的功劳,故意恐吓卫律。
卫律被上官桀震慑,连忙点头答应。
第177章 负荆请罪
确定卫律会听从自己的话不参与明年开春时节发动的协助安息铲除大月氏的军事行动后, 上官桀又找到李陵和赵充国,让他们以后尽可能和卫律保持距离。
“为什么?”
李陵不解。
赵充国不说话, 只是眼中写满困惑。
上官桀道:“因为李广利如今生死未卜。”
“——那又如何?”李陵道,“你怎么可以因为卫律曾经是李广利的副使就怀疑卫律对大汉的忠诚?何况迄今为止并无消息表明李广利已经投降匈奴。”
“但也没有消息证明李广利不会投降匈奴。”
上官桀向两人陈述利害:“若李广利投降匈奴,李延年作为他的兄弟,按律当斩,而卫律是李延年举荐给陛下的,也会受一定的牵连,何况——”
“何况什么?”
“卫律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上官桀直言不讳:“我们都是武将出身,以武勋得到陛下重视,而他是李延年举荐的人, 曾经担任李广利的副使, 难免和他们兄弟过从甚密。”
“……我明白了。”
李陵终于恍然大悟。
赵充国跟着连连点头。
毕竟,他们是冠军侯麾下, 凭军功立足朝堂,而卫律却和五皇子的娘家舅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将军的本职工作是打仗,但也不能完全不关心朝堂风云变化。
“赵破奴那边——”
“他性格单纯,多年来紧跟骠骑将军, 对冠军侯唯命是从,即便没有我们提醒也不会主动和卫律亲近。”
说到这里,上官桀又小声道:“长安传来消息,陛下不仅考虑和安息国平分大夏地区的土地,还对大夏东南方向的身毒国颇有兴趣。”
“照你这意思,等盘踞大夏地区的大月氏人被赶走,我们要趁势进入身毒国?”
“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上官桀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因此贪功但不冒进:“我们只需做好必要的准备。”
……
……
十二月,各地诸侯惯例来长安进献贺礼。
因为年初时曾被皇帝施展手段教训过, 诸侯王们此次入京朝贺难免谨慎忐忑,抵达长安后一边派人探听长安消息一边提着礼物拜访皇帝的宠臣,试图弄清皇家心意和长安动向,避免朝贺时说错话做错事。
遗憾的是,能成为皇帝宠臣的都是人精,任诸侯王的使者如何巧舌如簧旁敲侧击,始终无法从他们口中撬到有价值的情报。
而对长安动向的探查则让诸侯王们纷纷大吃一惊。
不仅陛下有意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一事完全属实,长安百官乃至周边郡县百姓对此都喜闻乐见!
“他们居然——”
诸侯王震惊。
奉命打探长安动向的人解释道:“百官认同此事,因为他们知道陛下醉心长生无意立储,想要万万年永为天子,授意丞相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只为搪塞天下人。既然如此,为何不主动附和陛下?虚有其表的储君总好过没有储君!”
“这……确实……那周围郡县百姓又为何对此事喜闻乐见?”
“百姓并不在乎谁是储君,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储君,而恰好敬武镇国长公主有能力又有才华,身上更有诸多天命异像。”
“天命……”
诸侯王凝神。
作为刘氏宗族成员,他们自然知道大部分的天命祥瑞都是人造的用来愚弄百姓的,但是——
刘姣身上真的不止一次出现无法用人造来解释的不凡之处!
若有人因为她身上的种种不平凡以及她多年如一日表现出的卓越能力和高尚品德相信她背负天命……
他们也无法反驳。
但即便如此——
“陛下怎可以因为这些原因就立女人为皇储!”
……
反应最激烈的是时隔多年终于被允许离开封地入长安朝见的广陵王刘胥。
“父皇定是被方士们迷了心智!才会听信谗言立四皇姐做皇储!我要立刻进宫见父皇!要当面向父皇陈述利害!”
“殿下——”
刘胥的随行人员见势不妙,赶紧一拥而上拉住冲动的刘胥:“您面壁思过多年终于得到陛下赦免可以离开封地入长安朝见,怎么还这么冲动?”
“冲动?我这是忧国忧民!”
刘胥大言不惭:“皇储是国家的根基栋梁,历来只能从直系男性中选择!”
“但是陛下目前为止并没有正式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皇储,是石庆和刘屈氂反复带领朝臣劝陛下立四公主为皇储……”
“你漏掉了董仲舒!这个老东西居然临终上疏请父皇立四皇姐为皇储!”
刘胥骂骂咧咧:“父皇不但不驳回他的上疏,还把上疏交给朝臣们讨论!又给老东西陪葬茂陵的殊荣!分明是认同他的上疏!”
“殿下——”
广陵国相劝诫道:“若陛下真打算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储君,有大儒董仲舒临终上疏加上两任丞相率群臣背书上谏,为何至今没有正式下诏?”
“你的意思是,父皇其实无意立四皇姐为皇储,围绕立储发生的一切都是父皇对我们的考验?”
刘胥听得满头雾水。
国相道:“陛下的心思比海底针更难琢磨,单凭现状根本无法判断陛下的真实意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陛下确实很看重敬武镇国长公主殿下。”
“……看重但并不考虑立她为储君?”
听了国相的分析,刘胥不由自言自语,背着手反复踱步。
一炷香的时间后——
刘胥停下脚步,高呼道:“我明白了!父皇迄今为止的所有举动都是给刘髆铺路!他担心刘髆年纪太小登基以后无法稳住江山,所以让两代丞相都表示四皇姐的能力更适合成为皇储,再用女子不能担当储君的理由拒绝立储……如此一来,父皇就能遗诏封四皇姐为摄政长公主辅助年幼无法服从的刘髆做皇帝……”
“殿下,您……”
广陵国相一阵头疼。
刘胥却觉得自己的分析极有道理,叹息道:“父皇果然最爱老五,我们所有兄弟加起来都比不过老五!”
“殿下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广陵国相淡然问道。
刘胥道:“父皇如此处心积虑扶老五上位,得先问问我们其他兄弟答应不答应!”
随后,他对国相道:“为我准备荆条!”
“殿下,您——”
国相震惊。
刘胥道:“我明日找大皇兄负荆请罪!”
……
……
刘据此次回长安,除了诸侯王进京必不会忽略的各类礼物和贡品,还带上了李婉君母子和他新纳的南国土著女生的一对龙凤胎。
“就不知父皇见到洛儿和烟儿后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逗弄龙凤胎的时候,刘据神色略带忧郁。
李婉君见状,安慰道:“妹妹生下的两个孩子无比可爱,陛下见过以后怎么可能不喜欢。”
“只是如此一来,委屈了你和进儿。”
刘据怜惜地看着李婉君。
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但为了加快迁入南国的汉人和本地土著的融合,他不得不纳土著首领女儿为妾,并和南蛮女子生下一对龙凤胎。
李婉君自小接受世家女的教育,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夫君身边唯一的女人,所以她虽然发自内心的崇拜堂姐李显君,羡慕李显君和上官桀的和睦美好,却也能温柔大度地对待刘据身边的每个女人,与她们姐妹相称,相亲相敬。
“此次入京,除了必要的觐见朝贺,我还打算请父皇正式册立你为南国王后。”刘据深情道,“以前我是太子,不能轻易立太子妃,如今我只是诸侯王,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王后。”
“可是——”
李婉君不敢接受:“进儿才是殿下的长子。”
“他是我的长子,但他和他的母亲不是我爱的人,”刘据道,“我爱的是你和畅儿,我只想立你为王后,畅儿为王太子。”
“殿下——”
李婉君不知如何是好。
身为女人,她希望成为丈夫身边地位最高的女人,身为母亲,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继承丈夫家业,但是——
“担心进儿恨你?”
“……”
李婉君低头,不敢回答。
刘据道:“所以我故意把他留在长安。”
“原来……”
“我以前怨恨父皇爱四皇妹胜过爱我,对二皇弟寄以厚望却忽略了身为皇长子的我,”刘据道,“如今自己做了父亲才知道人心无法公正,能表现出不偏不倚已经是圣人。”
“殿下——”
国相入内禀告:“广陵王求见。”
“不见。”
刘据不假思索道:“他几次三番害我,如今还有脸登门!”
“但是——”
“但是什么!”
刘据沉下脸色:“他敢大吵大闹,你们就通知京兆尹把他轰走!”
“京兆尹哪里敢……”
国相无语。
刘据道:“京兆尹不敢动广陵王,但京兆尹的人可以把事情闹大!让长安人全知道这件事!”
“殿下……”
国相无奈,低声道:“广陵王殿下此次前来并没有大吵大闹,他是来负荆请罪的。”
“负荆请罪?”
刘据抽唇冷笑:“刘胥居然还懂得负荆请罪?”
“广陵王殿下此次确实是负荆请罪,现在就跪在外面,坦着上身,背着荆条。”国相小心翼翼道,“臣恳请殿下让广陵王进入,免得受寒着凉。”
“他两次用巫蛊手段害我,事发后被父皇罚在广陵封地闭门思过,如今想背着荆条在雪地里轻轻一跪就获得原谅?!做梦!”
刘据拒绝接受刘胥的负荆请罪。
石德见状,劝慰道:“殿下,广陵王殿下对殿下做的事情不可饶恕,但这里是长安,您是广陵王殿下的兄长,若让陛下知道此事,难免怪您不体谅手足。”
“你们让接受他的道歉?”
“至少在长安,您必须接受广陵王殿下的负荆请罪。”
众人一起劝刘据。
刘据看了眼身边的李婉君,又看了看孩子们,叹气道:“罢了罢了,我姑且收下他的负荆请罪。”
……
负荆请罪的刘胥在雪地里跪了半炷香时间,冻得身体发僵,正考虑要不要放弃,却见刘据走出,为他披上裘皮:“四皇弟这又是何必?”
“因为我想让大皇兄知道我诚心悔过。”
刘胥装腔作势地表示:“我若再生禽兽举动,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四皇弟——”
刘据假装被刘胥感动,扶刘胥入内室暖身。
……
暖炉在手,刘胥的身体逐渐从僵冻中恢复。
看着聪明灵动的刘畅和新出生的龙凤胎,刘胥心中有恨却假装温和,反问刘据:“皇兄远在南国,可知长安近年来风云变幻?”
“四皇弟有话直说。”
“父皇有心立刘髆做太子。”
“五皇弟?”
刘据错愕:“我听闻父皇两次提立储,朝臣们推荐的都是——”
“那些都是幌子!骗我们放松警惕!”
刘胥愤愤道:“父皇真心想立的人是老五!”
“何以见得?”
刘据想知道刘胥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刘胥道:“我看过石庆和刘屈氂呈报给父皇的关于储君人选的讨论奏章,历数大皇兄和我们兄弟的种种过错与不足,唯独老五的部分是轻飘飘的一句年纪太小,难以服众。”
“可奏章也肯定了四皇妹的能力与人品,认为她最适合成为储君。”
“适合不代表可以。”
刘胥道:“她是女子,女子绝无可能成为储君!父皇是故意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他喜欢四皇姐,看重四皇姐,忘记养在椒房殿的五皇弟!”
“五皇弟如今还在椒房殿?”
刘据面色骤变。
“不错。”
刘胥见刘据面色大变,撺掇道:“父皇若无立五皇弟为太子的心意,为何将他交给皇后,养在椒房殿?同样是幼年丧母,刘旦与我当年可没有被父皇交给卫皇后抚养。”
“这件事……”
刘据神色复杂。
刘胥进一步挑唆:“依我之见,父皇爱四皇姐不假,但他更爱五皇弟!大皇兄,你要擦亮眼睛,别被假相蒙蔽。”
“……四皇弟,你想太多了。”
刘据被刘胥说动,努力做出不在意的姿态。
刘胥见状,只好假装关心刘据的孩子们,说了一堆夸孩子长相漂亮、聪明可爱的场面话,然后故意叹气道:“可惜!可惜!”
说完,刘胥告辞离开。
刘胥走后,刘据回想刘胥的话,眸光闪烁,阴晴不定。
……
……
第二日,刘据带李婉君和三个孩子入宫见卫子夫,抵达长月宫时,恰逢刘进和他的两个姐姐在宫女们的簇拥下玩雪球。
刘据停下脚步,站在叶片掉光的灌木花丛后,看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雪地间,双手和脸颊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冰霜,稚嫩的脸蛋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想起自己孩提时也曾——
啪!
一个雪球打在刘据身上。
发现灌木后站着刘据的刘进无比惊讶,急忙上前,道歉道:“长姐并非有意,还请叔父不要生气。”
“叔父?”
刘据愣住,随后意识到长子常年住在长月宫,竟已不认得自己。
李婉君见状,柔声对刘进道:“小殿下,殿下是您的父王,不是叔父。”
“父王……”
刘进眼中满是陌生和迷茫。
“我是你的父王。”
因为已经决定让李婉君做王后、立李婉君生下的次子刘畅为王太子,面对长子刘进,刘据难免有几分愧疚,态度因此格外柔和。
刘进懵懂地接受着父王的爱意,只觉受宠若惊。
刘据于是拉着刘进的手,走进长月宫。
……
“母亲——”
见到卫子夫,刘据下跪行礼。
卫子夫让他起来,看了眼被他牵在手中的刘进,又看了眼牵着刘畅的李婉君以及被宫人们抱在怀中的一双龙凤胎,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两个孩子莫非就是洛儿和烟儿?快抱过来给我看看。”
“喏。”
宫人上前,请卫子夫观看襁褓中的龙凤胎。
看到双胞胎生得珠圆玉润憨态可掬,卫子夫大悦,道:“据儿如今也是儿女满堂。”
“确实如此。”
刘据有些心不在焉,与母亲说了些家常事后,让李婉君带孩子们下去歇息。
卫子夫见此情形,晓得儿子有要事和自己商量,于是屏退左右宫人。
“据儿,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好。”
刘据吸了口气,道:“儿子想奏请父皇允许儿子立婉君为王后,婉君所生之子为王太子。”
“这是为何?”
卫子夫不解:“进儿可是你的长子,你怎么可以——”
“进儿是我的长子,可他既不是我爱的人生的孩子,也不是我喜欢的孩子。”
“所以你——”
“婉君是我喜欢的女子,畅儿是我喜爱的孩子,我不想委屈他们母子。”
刘据理所当然地说道。
卫子夫闻言,轻叹一声,道:“父子果然是父子。”
“儿子不孝,让母亲想起伤心事……”
刘据低头,等待母亲的责备。
卫子夫却道:“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血,我怎么舍得怪你,何况……你并没有错,你只是做了刘家男人都会做的事情……”
“母亲……”
刘据越发羞愧。
卫子夫抬头,看了眼正不断传出孩童的欢声笑语的偏殿,道:“立畅儿为王太子的想法,是什么时候生出的?”
“畅儿出生后不久,我就有了这个想法。”
“所以你当初是故意将进儿留在长安陪伴我?”
“是。”
刘据承认自己有意算计长子。
“你呀……”
儿子的坦白让卫子夫心头酸楚,故作淡然道:“除了这件事,你可还有其他事情要与我商议?”
“果然瞒不过母亲。”
刘据随即将刘胥向自己负荆请罪的事情告诉卫子夫。
卫子夫听完刘据的诉说,道:“刘胥毕竟是你的兄弟,既然他主动向你请罪,你姑且原谅他吧。”
“不原谅又能如何?”
刘据难掩不悦:“他带着大群人跑到我那边负荆请罪,我若不当众原谅,此事必定惊动父皇,让我担上不爱手足的骂名。”
“所以你——”
“他是面子上对我负荆请罪,我也是面子上原谅他。”
刘据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皇室兄弟间哪有什么真情,何况他曾三番两次害我!”
“刘胥三番两次害你,你不愿原谅他也是正常,但是——”
卫子夫语重心长地告诫刘据:“姣儿对你是真心爱护,你切不可辜负了她的情谊。”
“我知道。”
刘据认同母亲的话:“她与我一起长大,即便曾经被我针对依旧处处爱护我、忍让我,对我真心爱护,对母亲也始终孝顺奉养,是我所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中唯一值得我托付真心的人。”
见儿子对刘姣是这般态度,卫子夫露出欣慰笑容:“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了。”
话音落,刘据凝重神色,道:“可惜四皇妹受限于女子身份,注定要被父皇拿来给五皇弟铺路。”
“铺路?此话怎讲?”
卫子夫困惑。
刘据于是将刘胥昨日对自己说的话尽数告诉卫子夫。
卫子夫听完刘据的复述,大惊失色:“姣儿是你父皇最爱的孩子,他绝不可能这样对她!”
“可是当下的种种迹象表明,父皇确实很可能打算……”
刘据长叹一声:“父皇确实喜爱四皇妹,所以将四皇妹的两个孩子都收入刘氏宗族,好让他们将来可以被封诸侯王,但是……四皇妹再好也是女子,让四皇妹和表哥有机会辅佐新君执掌大汉朝政、他们的孩子有资格成为刘姓诸侯王已是父皇对他们的爱的极致……”
“据儿,别再说了!”
卫子夫打断刘据,道:“陛下绝不可能这样对姣儿。”
“但是——”
刘据试图说服卫子夫接受他的猜测。
这时,有女官在殿外通报:“殿下,四公主来了。”
“姣儿来了。”
卫子夫露出明媚笑容:“快让她进来。”
又对刘据道:“方才的话绝不可以告诉姣儿。”
“哪怕——”
“我不相信陛下会这样对姣儿。”
严厉嘱咐过后,卫子夫起身,迎向刘姣:“姣儿。”
刘据抖了抖衣袖,站起身:“四皇妹别来无恙。”
第178章 自以为聪明
“皇兄——”
李令月莞尔微笑, 并让刘鹏给卫子夫和刘据行礼请安。
“刘鹏拜见宸妃殿下!南王殿下!”
孩子下跪行礼,稚嫩的声音字正腔圆。
刘据见刘鹏小小年纪却能一丝不苟完成整套礼仪, 心中不禁暗暗感叹:刘鹏比进儿小半岁,举止却比进儿成熟稳重,可见鲲鹏降生的传言并非牵强附会,父皇对四皇妹的两个孩子的偏爱确有几分道理。
卫子夫本就喜爱孩童,不等刘鹏行礼完毕便让他起身,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亲自喂他吃糕饼,并询问李令月:“怎么不把凤儿也带过来?”
“凤儿在父皇那边。”
李令月一脸无奈。
“陛下还真是……”
卫子夫无语。
刘据闻言,故意露出忧患神情, 对李令月道:“鹏儿与凤儿小小年纪就得父皇如此喜爱, 对四皇妹一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皇兄莫非担心——”
“是。”
刘据直言不讳:“父皇年迈,能宠你们一时, 不能宠你们一世,新君登基后,恐怕……”
“皇兄过虑,虽然皇帝有杀生予夺的绝对权力, 但霍哥哥与我也绝不是失去父皇的庇护就只能引颈待戮的废物。”
李令月镇定自若地答道。
刘据:“……听四皇妹的意思,难不成那个传闻是真的?”
“哪个传闻?”
“摄政。”
刘据道:“父皇自知时日无多,有意让五皇弟继承大统,无奈五皇弟年幼,父皇担心他无法担起江山重任,所以这些年一直刻意培养四皇妹和表哥,好让你们将来辅佐新君, 执掌大汉。”
“这个传闻——”
李令月莞尔一笑:“非常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
刘据怀疑地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道:“父皇何等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让别人轻易猜到他的心思?皇兄休要听信他人妖言。”
“可是——”
刘据眼神闪烁。
李令月于是命女官带刘鹏去长月宫偏殿和刘进等孩童玩耍:“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了。”
“那我……”
刘据将刘胥昨日主动向自己负荆请罪并对自己说了大段的挑唆话的事情告诉李令月。
李令月听完刘据的转述, 淡然道:“四皇弟一向心术不正,皇兄切不可信他。”
“我当然知道他这人心术不正,目光短浅,但是——”
刘据提醒李令月:“五皇弟或许没有坏心思,舅舅李延年也是个安分人,可他的另一个舅舅是李广利!李广利此人权欲熏心,为了出人头地可以不择手段,四皇妹你不可不防他!”
“李广利现被匈奴人扣押在王庭——”
“被扣押不等于被杀死!”
刘据替刘姣着急:“匈奴人此举分明是待价而沽!”
“……皇兄能够为我考虑,我非常感动,但我相信李广利不会做对不起大汉的事情。”
“如果他做了呢?”
“那他就不再是大汉的人,而是匈奴的狗!”
李令月斩钉截铁地说道。
刘据闻言,松了口气,随后将自己有意立李婉君为王后、刘畅为王太子的事情告诉刘姣。
李令月早就知道刘据偏爱李婉君,如今他亲口承认要立李婉君为王后、刘畅为王太子,李令月也丝毫不感到惊讶,只是可怜刘进母子:“史氏为你生下长子,结果却——”
“偏爱是人的天性。”
刘据直言道:“我不能因为进儿是长子就委屈婉君和畅儿。”
“……我明白皇兄的意思。”
“至于进儿——”
刘据对身为长子的刘进并非毫无感情,只是对李婉君和刘畅的爱更加强烈:“按父皇的推恩令,他虽然不能继承我的王爵,但可以得到媲美列侯的大块封地。”
“皇兄既然早已想清利害,我也不便多说。”
李令月尊重刘据的选择。
卫子夫也知道儿子已经成年,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不能过多干涉。
即便她不认同刘据的行为。
……
……
从长月宫出来,李令月立刻来到未央宫,将刘据希望立李婉君为王后、刘畅为王太子的事情告诉刘彻。
刘彻对儿子的决定不以为然,淡然道:“李氏出生名门世家,相貌端庄,性情温婉,又是据儿喜欢的人,立为王后并无不可。”
“只是如此一来进儿作为皇长孙岂不就——”
“这样不好吗?”
刘彻缓缓道:“并不一定生为皇长孙就一定能得到一切,但如果他因为父母的偏心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反倒可以让他从此安分守己,感恩戴德。”
“女儿明白了。”
李令月会意。
刘彻又道:“胥儿向据儿负荆请罪这件事,你怎么看?”
“女儿以为此举不过是表面文章。”
“连你都觉得胥儿的负荆请罪是表面文章,可见他当真一点诚意都没有。”
刘彻摇头,越发觉得刘胥不堪:“有这样的同胞兄弟,也难怪旦儿会对皇位生出觊觎之心。”
“父皇——”
李令月欲言又止。
刘彻:“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喏。”
李令月低头,道:“钦天监这几日观测天象又翻阅古籍,发现今年冬天多地的降雪量少于往年,担心明年春季多地发生干旱,引起蝗灾。”
“蝗灾?”
刘彻面色凝重:“旱灾会引发蝗灾?”
“女儿听了钦天监的禀告后也曾翻阅古籍,发现有旱灾的年份不一定发生蝗灾,但有蝗灾的年份必定发生旱灾,由此可见蝗灾与旱灾之间存在特别的联系。”
“如此说来……此事确实要谨慎……”
比起旱灾和洪灾,蝗灾对农业生产造成的损失更加肉眼可见,也更容易被有心人曲解为皇帝无道天降灾祸。
刘彻不希望经过层层铺垫即将水到渠成的立储因为蝗灾再生波折。
“姣儿,蝗灾的事情,你准备如何处理?”
“女儿大胆,前几日便让细君姐姐带人在书库翻看古籍,又派人搜寻民间,征求治理蝗灾的办法,”李令月道,“蝗灾可能导致百姓颗粒无收,严重影响帝国稳定,拖累西域战事。”
“西域……”
刘彻眯眼,看向金日磾:“西域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回禀陛下,冠军侯派出的四支队伍都已顺利抵达大宛并代表大汉与安息国使者、大月氏使者会面,调停双方关系。”
“那调停结果如何?”
“微臣昨日已经送去催促信件,无奈大宛距离长安有千里之远,臣恐怕要开年才能收到回复。”
“距离确实是个大问题……”
刘彻叹了口气:“看样子,成立西域都护府统管西域事务已经势在必行。”
“陛下英明。”
内臣们齐声道。
刘彻则看向李令月:“西域都护府成立后,你认为谁适合做西域都护?”
“女儿以为,西域都护应当作为虚职,下设十个副都护互相牵制,分别管辖归顺大汉的西域小国与已经完全并入大汉疆域的部分地区。”
“十个副都护?”
刘彻兴致盎然:“设十个副都护相互牵制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但都护也不应当是完全的虚职,至少,都护必须拥有一定的威望和能力,能够稳住下面的十个副都护。”
“女儿以为,西域都护可以从宗室中挑选。”
“宗室成员担任西域都护吗?”
刘彻不是很满意:“威望确实足够,但是……”
西域是一片广袤的土地。
统管西域的西域都护府很容易发展成一个半独立于大汉中央政府、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的国中国,若再让宗室成员担任西域都护——
即便都护之下设有十个副都护相互牵制,依然难保这些人不会沆瀣一气,割据地方,对抗中央!
刘彻越想越觉得不妥。
李令月于是低声附耳道:“宗室男性担任西域都护难保不会生出野心,但如果担任西域都护的是宗室女性呢?”
“宗室女性?”
刘彻眼睛一亮,随即又连连摇头:“不行,你不能离开长安。”
“父皇,你误会了。”
李令月解释道:“女儿无意离开长安,女儿想举荐解忧堂妹成为西域都护。”
“解忧……”
刘彻闻言,回想与刘解忧的几次短暂接触,对女儿的选择表示赞同:“楚王一脉的男性早已因为参与叛乱被勒令自杀,让刘解忧做西域都护,确实不必担心她在西域发展对抗中央的力量。唯一的问题是她的年纪……”
“父皇担心她太年轻?”
“不错,”刘彻道,“年轻固然是好事,但是太年轻的人不适合委以重任。”
“父皇放心,女儿不会让解忧堂妹一人担起西域都护府的重任,”李令月道,“此次科举选拔得到的所有精通西域语言、懂得西域习俗的人都将在西域都护府得到适合自己的职位,加上频繁往来于西域和长安的诸多汉使、河西军中骁勇善战之人……”
“好!好!好!”
李令月的计划让刘彻心花怒放,道:“西域都护府大小事务就由你全权规划筹备!”
“谢父皇!”
得到刘彻的授权,李令月笑颜如花。
西域都护府的事情交代下去后,刘彻决定抽空关心一下突然虚情假意向刘据负荆请罪的刘胥,命人传旨刘胥明日入宫。
“喏。”
阉人出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刘胥。
得知父皇召见,刘胥大喜,得意洋洋:“一定是我向大皇兄负荆请罪的事情被父皇知晓!父皇要嘉奖我。”
随行的广陵国相见状,赶紧提醒刘胥:“殿下,您素来不得陛下喜爱,此番入宫应处处谨慎小心,切不可忤逆陛下,更不能——”
“知道了!知道了!”
刘胥不满地瞪了国相一眼:“别把我当三岁小孩!”
“……”
您若是三岁小孩,事情反而简单许多。
国相腹诽,退到一边。
刘胥看着挂在熏架上的精美礼服,畅想道:“明日入宫,必定得父皇嘉奖,若是应答得当还可能被父皇留在宫中用膳甚至在宫中过夜……”
……
第二日,刘胥早早来到未央宫,在偏殿等待。
然而这一日的早朝有多件要事需要商议,直到晌午时分才散朝,并且散朝后又有多位重臣被留下,继续商议国事。
刘胥不知国事要紧,在偏殿等得心急火燎,坐立不安,脾气逐渐失控,竟因为宫人为他倒茶时不小心洒出一滴水就要将这名宫人拖出去交暴室论罪!
“殿下!殿下!”
犯错宫人连声哀求:“奴婢知错了!求殿下饶过奴婢!”
闻讯赶来的女官也为宫人求情,请广陵王饶恕宫人的无心过错。
刘胥闻言,冷笑道:“若是在广陵王宫,犯下这等错误早已被杖毙!如今只是将她交暴室论罪,你们居然还敢觉得委屈!”
“殿下——”
女官大惊失色,不敢继续为宫人辩解。
刘胥挥手,示意阉人将犯错宫人送去暴室。
“等一下!”
稚嫩的声音响起,打断刘胥的狂妄。
紧接着,年幼的刘鹏出现在刘胥面前,字正腔圆地请求道:“鹏儿恳求舅舅饶恕这位宫女姐姐,宫女姐姐并非有心犯错。”
“我知道她是无心犯错,若她有心犯错怎么可能只是交暴室处置!”
刘胥冷笑,仗着是长辈伸手要捏刘鹏脸颊。
刘鹏避开刘胥的手,再次恳请:“舅舅,放过宫女姐姐吧!”
“如果我偏不答应呢?”
“鹏儿就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以及——”
“以及谁?”
“大父。”
“什么!你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皇!”
刘胥大惊,故作镇定道:“父皇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听你说宫中琐事!”
“鹏儿以为,从舅舅命人将犯错宫人交暴室起,此事便不再是宫中琐事,而是人命关天。”
刘鹏态度坚定强势,语言逻辑清晰,完全不像个六七岁的孩子。
“父皇才不会管——”
“鹏儿不会坐视不理!”
刘鹏强调道。
刘胥无奈,不得不放过宫女。
当然,他这么做不是心虚理亏,而是因为这里是未央宫,刘鹏又自幼受宠,他不敢也不能把事情闹到父皇跟前!
……
见宫女被释,刘鹏欲离开。
刘胥却喊住他,要他留下来陪自己玩五子棋。
刘鹏拒绝:“舅舅,鹏儿还要做母亲交代的功课,恕我——”
“我难得回长安一次,这点面子也不给?”
刘胥不许刘鹏离开,偏要他留下陪自己下五子棋,取得五局三胜后才能离开!
“舅舅,你这是——”
“为难吗?”
刘胥道:“因为你的央求,我放过了犯错的宫人。”
“……鹏儿明白了。”
小孩严肃点头,与刘胥相对而坐,稚嫩的背挺得笔直:“还请舅舅赐教。”
“呵。”
刘胥完全不把刘鹏放在眼里,准备用五子棋把刘鹏杀个片甲不留,一泄心头之恨。
然而——
“谢舅舅让鹏儿赢第一局棋。”
……
“舅舅,鹏儿承让了。”
……
“舅舅太客气了。”
……
不到半炷香时间,刘鹏已连胜三场,希望刘胥遵守五局三胜的约定允许他离开。
刘胥本就输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闻言,咬牙切齿道:“五局三胜!少一局都不行!必须下完五局!”
“舅舅——”
“怎么?小子想耍赖?”
刘胥不顾长辈身份,强行颠倒黑白:“不想和我下完五局?”
“鹏儿还要——”
“不许走!必须下完五局!”
刘胥蛮横,逼迫刘鹏和自己下棋。
刘鹏无奈,正纠结是否要留下陪刘胥下完五局棋,一位阉人走进偏殿,对刘胥毕恭毕敬道:“广陵王殿下,陛下有请。”
“父皇终于有空见我了!”
刘胥大喜,将强词夺理的五局之约抛之脑后便要随阉人离去。
倒是阉人瞧见刘鹏,笑脸问道:“少侯也想去吗?”
“我……”
刘鹏头痛。
刘胥:“他有四皇姐布置的功课要做,不必与我们同去。”
“舅舅——”
刘鹏被刘胥的无耻惊呆,孩童的眼中写满震惊。
刘胥无视刘鹏心情,催促道:“赶紧带我去见父皇!可不能让父皇久等了!”
“喏。”
阉人得令,冲刘鹏友善一笑,随即引刘胥前去面圣。
……
时隔多年,刘胥再次被刘彻召见,激动得声音发抖:“父皇!儿臣……儿臣终于……终于又见到父皇了!”
“知道错了吗?”
刘彻不屑地看着性情愚蠢又行事狠毒的刘胥。
刘胥连声道:“儿子这几年在广陵王宫日夜反省自己的过错,悔不当初,所以才回长安立刻向大皇兄负荆请罪,大皇兄也不计前嫌原谅了儿子!”
“真的已经知错?诚心悔改?”
刘彻不相信。
刘胥含泪:“儿子再行谋害手足之事,必教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又是……”
刘彻叹了口气,收下刘胥的誓言。
刘胥见父皇接受自己的悔改,心中暗自得意,嘴上却做出谦卑姿态,小心翼翼试探道:“儿子听说父皇有意立四皇姐为储君?”
“近来确实有这个传闻。”
刘彻不置可否,反问刘胥:“你以为如何?”
“儿子以为四皇姐不论能力还是品德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刘胥虚情假意地表示,“唯一的问题是性别。”
“你也认为姣儿很优秀,适合做储君?”
“正是。”
刘胥坚信女人不可能成为储君、父皇属意之人是五皇弟刘髆,因而故意在刘彻面前肯定刘姣的能力,试图让刘姣误会他支持她成为皇储。
——如此一来,等到父皇立刘髆为太子时,刘姣必定心生怨恨,主动与曾经支持她做皇储的自己结盟!
刘胥自以为聪明地盘算着,信口开河道:“若是女子可以做储君,儿子一定全心全意拥护四皇姐继承大统。”
“当真?”
刘彻似笑非笑地看着刘胥。
刘胥:“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是吗?”
刘彻早就彻底看穿刘胥。
刘胥却以为伪装完美无瑕,一再指天发誓承诺自己确实非常期待刘姣成为皇储。
刘彻垂眸,看向一旁专心整理奏章的刘姣:“姣儿——”
“儿臣在。”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全都听见了。”
“广陵王支持朕立你成为皇储。”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一顿,又问刘胥:“你若是真心支持你四皇姐成为皇储,可在正月初一朝贺时以诸侯王身份向朕正式上表请奏。”
“儿臣遵旨。”
刘胥笃定父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子为皇储,闻言,满口答应。
刘彻点点头,和颜悦色道:“你先下去休息,待会陪朕用晚膳。”
“谢父皇。”
刘胥欣喜不已。
……
刘胥走后,刘彻问女儿:“你相信他的承诺吗?”
“不信。”
“朕也不相信。”刘彻道,“他和他的兄弟是一样的愚蠢贪婪!”
“陛下——”
中常侍弯腰,禀告适才在偏殿发生的广陵王因为宫人倒茶时意外洒出一滴水便要把人送去暴室受刑幸得少侯阻拦一事。
“——果然!”
刘胥做出这种事,刘彻并不意外,反倒是刘鹏小小年纪就如此正直勇敢,让他倍感欣慰,赞道:“不愧是朕的鲲鹏之子!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父皇,鹏儿生来赤子心,见不得无辜人受苦。”
李令月也趁机夸赞儿子。
刘彻点头,喃喃道:“正直是好事,但过分正直未必是好事……所幸鹏儿是朕的孙儿,不必担心过刚则断……”
“陛下,少侯或许并没有您担心得那么不懂通融……”
中常侍挤眉弄眼,将刘胥刁难刘鹏和刘鹏下棋约定五局三胜却在连续三盘输给刘鹏后耍赖的事情说了一遍。
得知刘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后不但一声不吭还准备陪刘胥下完五盘棋,刘彻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李令月道:“小小年纪就能性情稳重,不骄不躁,是做大事的材料。”
“谢父皇夸赞。”
“一会给他做些甜羹点心送去,不能让孩子太委屈。”
“喏。”
“至于你四皇弟——”
“父皇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李令月巧笑嫣然,欠身退出大殿。
刘彻没有阻拦,他相信刘姣会把事情处理好,既不让兄弟刘胥因此心生怨恨,也不让儿子刘鹏默默受下这份委屈。
第179章 诸侯王的算盘
李令月找到刘胥时, 刘胥正躺在榻上让宫人给他揉腿捶背。
见四皇姐走进,刘胥立刻让宫人们退到一边, 笑脸相迎:“四皇姐——”
“四皇弟好兴致。”
李令月不冷不热地说着,坐在刘胥面前:“方才在父皇面前,四皇弟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真心。”
刘胥以为刘姣要感谢自己,露出得意之色。
李令月道:“哪怕这些话不合周礼宗法?”
“那又如何?父皇是天下最大的礼法!他想立四皇姐做皇太女,自然就会立!”
刘胥试图挑拨离间。
李令月看穿他的心思,淡然道:“四皇弟你错了,父皇虽是天下最大的礼法,却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是吗?”
刘胥继续挑拨:“父皇为了刘鹏和刘凤能以刘家人的身份封诸侯王都可以更改宗法, 何况是立本来就是刘家人的四皇姐为皇太女?父皇从来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只有他不想做的时候才会推说做不成!”
“刘胥!”
李令月愤怒, 厉声斥责:“你怎么可以批评父皇!”
“四皇姐,你如此生气莫非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刘胥不以为然, 双手拢袖,傲慢道:“父皇做事只有不想做所以做不成,没有想做却做不成的。”
“既然如此,身为子女的我们为何不静心等待?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李令月做出谦顺姿态。
刘胥没想到刘姣对立储一事竟如此淡然, 心里气不过又不敢把话挑得太明白,只能故作同情地表示:“正月初一大朝贺,我一定在贺表中请父皇立四皇姐为皇太女。至于父皇会不会答应……”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李令月淡淡道。
刘胥笑了笑,不予回应。
他坚信刘姣听了他如此多的挑拨话语,心中不可能毫无触动,只因内心存有期待所以淡定自若。
等到他上贺表请求父皇立刘姣为皇太女被驳回、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刘髆被父皇立为皇太子, 刘姣必定失望愤怒,主动与曾经上表支持她做皇太女的自己结盟!
可惜——
我也只想利用你们夫妻让自己成为皇太子!
女人居然妄想做储君?做皇帝?!
天真!
……
李令月不信刘胥会对自己生好心, 自然也不会对刘胥在正月初一大朝贺时上贺表请奏刘彻立自己为皇太女这个承诺产生任何期待。
场面上的寒暄话说完,李令月语锋一转,提到刘胥和刘鹏下棋耍赖的事情。
“四皇弟,你做为长辈,如此对待小辈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是吗?五局三胜的前提难道不是下满五局?”
刘胥不服,强行争辩:“何况他也没吃亏,连赢我三局。”
“所以你——”
“小孩子锋芒太露不是好事,我是特意挫他锐气,磨砺他。”
刘胥大言不惭。
李令月:“鹏儿自小稳重,不需要四皇弟特别为他挫锐气磨砺。”
“话是这么说,但我毕竟一番好意。”
刘胥半是退步半是威胁道:“他如今还是孩子,可以在宫中随意行走,等长到十岁年纪依旧这般袒护犯错宫人,难保不会传出闲言碎语,让世人误会四皇姐教子无方。”
“如此说来,倒是我要谢谢你?”
“不敢!不敢!”
刘胥占得口舌便宜,满脸得意。
李令月道:“鹏儿那边,霍哥哥与我自会教导,四皇弟也切记谨言慎行,不要把广陵王宫的规矩拿到未央宫。”
“四皇姐,你——”
“宫规虽严,却也没有严厉到仅是洒出一滴水就要将宫人送去暴室受刑,”李令月厉声告诫刘胥,“今日若非鹏儿阻拦,四皇弟你必定被父皇斥责!”
“四皇姐,我——”
“不要再在宫中犯愚蠢的错误,父皇不喜欢蠢人。”
说完,李令月起身离去。
刘胥摸不清刘姣对自己到底什么态度,呆坐原处,久久不能回神。
……
……
处理完刘胥,李令月来到儿子刘鹏这边。
小孩正专心致志地抄写文章经典,见母亲走来,急忙放下毛笔,毕恭毕敬行礼:“孩儿拜见母亲。”
“功课做完了吗?”
“孩儿无能,今日功课尚未完成。”
刘鹏不愿为没完成功课找借口,因此绝口不提与刘胥的事情。
“我看看——”
李令月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张,看着初具风骨的书写,笑道:“鹏儿的字写得不错。”
“是师长们教得好。”
刘鹏非常谦逊。
“大儒董仲舒曾说,见字如见人,字写得好或许是师长教得好,字迹透出的风骨却是人心的体现。”
李令月放下刘鹏的抄写,对儿子道:“鹏儿,你认为广陵王是个怎样的人?”
“鹏儿不敢妄言长辈。”
刘鹏低头,不愿评价刘胥。
“此间只有你我母子,但说无妨。”
李令月鼓励儿子。
刘鹏抬头,道:“舅舅做事随心所欲,鹏儿无法接受。”
“你指的可是他因为宫女倒茶时不小心洒出一滴水便要把她送去暴室受刑?”
“……是。”
刘鹏双膝跪地:“晚辈不可妄言长辈,但宫女无辜,鹏儿一时于心不忍,冲撞了广陵王,请母亲责罚。”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李令月抱起儿子,温柔肯定道:“且不说未央宫从无宫女倒茶洒出水滴要下暴室的先例,刘胥把广陵王宫的规矩搬来未央宫本就是大不敬。”
“可是——”
“你这次做得很对,”李令月补充道,“若刘胥因此对你生出不满甚至挟私报复,我与你父亲绝不会放过他!”
“谢母亲爱护!”
得到母亲肯定的刘鹏露出欢心笑容。
李令月见儿子如此正直懂事,也不由会心一笑,道:“鹏儿,你既生在皇家,必定要遇上无数的不得已。母亲希望你不论何时都能坚守本心,做个问心无愧、顶天立地的人。”
“鹏儿牢记母亲教诲,一生坚守本心,不做让父亲、母亲蒙羞的错事。”
刘鹏小手握拳,坚毅发誓。
“好。”
李令月低头,温柔抱住儿子以示鼓励,随后松开,让他继续做功课。
……
……
虽然和刘姣的关系没有明显进展,但因为陪父皇用晚膳时并未被父皇责问刘鹏和宫女的事情,刘胥难免觉得自己又重新获得父皇的欢心,怀揣着得意离开未央宫,回到长安的住处后立刻饮酒作乐,欢歌达旦。
得知刘胥觐见完父皇后在府邸彻夜狂欢,刘据顿时忧心忡忡,以为刘胥又重获父皇宠爱。
“为何父皇可以如此轻易地原谅刘胥!难道我在父皇心中是如此无足轻重?”
刘据不满,在府邸喝闷酒。
李婉君见状,安慰道:“殿下,广陵王殿下这些年都被陛下责罚,禁足广陵王宫,如今终于可以进京觐见又得陛下召见,难免欣喜若狂。殿下不应多心。”
“多心?我哪里多心了?”
刘据自我安慰道:“父皇因为他在雪地里向我负荆请罪才召见他。他是因为我才重新回到父皇视野。”
“既然殿下如此认为,为何又——”
“我生气是见不得他的蠢模样!”
刘据强行掩饰。
李婉君只好低眉顺眼,以免惹他不快。
刘据见李婉君恭顺,也放下不悦,喃喃道:“父皇的心思飘忽不定,前些日子才责罚了刘旦,如今又对刘胥表现宠爱……虽然外间始终传闻父皇无意立储,所以暗示朝臣推四皇妹作为储君人选……但……李夫人终究是父皇宠爱的女人,生下的刘髆如今又交椒房殿抚养……将来……将来……”
想到忧心处,刘据不禁长叹:“若是我没有生在帝王家该多好。”
“殿下——”
李婉君动容,露出期待眼神。
岂料刘据紧接着一声长叹:“苍天无眼,让我生在帝王家,又给我如此多的手足兄弟!”
李婉君:“……”
……
冷静以后,刘据决定拜访舅舅卫青和姑姑平阳长公主,试图从他们口中探得父皇心意。
他知道卫青每逢寒冬霜冻便会旧伤复发、全身剧痛难以行走,登门时特意带上用南国极热之地出产的草药制成的可以驱湿祛寒的秘药。
“舅舅,这些药物是外甥特意为您准备的一点心意。”
“南王殿下好意,青不胜感激。”
卫青礼貌收下刘据的礼物。
刘据又道:“舅舅深得父皇信任,可知父皇属意何人在他百年之后继承大统?”
“陛下有意长生不死,无须选择皇子继承大统。”
卫青婉转避开刘据的问题。
平阳长公主也道:“据儿你难得回长安一趟,应当常去长月宫探望你的母亲教导你的长子,而不是找我们问这些我们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舅舅和姑姑当真不知父皇有意立谁做储君?”
刘据不信,认为他们在搪塞自己。
平阳长公主见状,笑道:“陛下两次命丞相召集众臣商议立储,朝臣们推举的都是姣儿,你说陛下怎么做?是违背民意另立他人?还是违背宗法立姣儿为储?”
“这……”
刘据被平阳长公主的问话拿捏,不知如何回答。
“当一件事不管怎么选都是错误的时候,最稳妥的选择是将此事搁置再议。”
平阳长公主语调柔和,态度却很强势。
卫青也道:“陛下将殿下分封南国,其实是出于对殿下的爱。他希望殿下能远离朝堂纷争,安心治理封地,一生逍遥富贵。”
“父皇为了保护我才……”
刘据惊讶。
平阳长公主道:“你终究是陛下的长子。”
“长子……”
刘据沉默。
他想起自己对刘进的复杂感情,明明不爱,却又——
“殿下以皇长子身份降生时,陛下已年近三旬。”
卫青柔声补充。
刘据闻言,愈发沉默。
平阳长公主见状,叹息道:“陛下对你的爱没有你曾以为得那么多,但也绝没有你现在以为得那么少。刘荣和栗姬的结局,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刘据叹气:“父皇或许正如你们所言,对母亲和我始终有几分感情,虽然他对他此生拥有的几乎所有女人和子女都……”
“陛下只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和聪慧懂事的孩子。”
平阳长公主直言不讳。
刘据没有反驳。
作为儿子,他不能接受父皇对母亲和自己的薄情,但作为男人,他也同样喜欢年轻美丽的女人,偏心聪明懂事的孩子。
“人心大抵如此,你又何必强求?”
平阳长公主看了眼卫青:“像仲卿这样即便位高权重依旧初心不改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人间罕见,稀世珍宝。”
“……我明白了。”
刘据起身,向两人告辞。
卫青有意送刘据。
平阳却道:“他现在需要安静。”
“好。”
卫青依言,目送刘据。
刘据这边——
登上马车后,他依靠车厢,过往种种浮现眼前,渐渐悲喜交加,流出眼泪:“……或许,父皇对我当真是……他曾经对我寄以厚望,可惜我……我……我……”
……
……
正月初一,大朝会。
诸侯王们惯例用百万钱买来的七彩白鹿皮盛着幕僚写作的辞藻华丽的贺表和无暇白璧,按地位尊卑鱼贯进入大殿,奉献礼物。
皇后陈阿娇与敬武镇国长公主刘姣也惯例坐在皇帝身前下首的左右位置,与皇帝一起接受满朝文武与诸侯王们的恭祝朝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汉江山千秋万世!”
……
祝贺结束,刘彻表示今日大吉,将应允每位诸侯王提出的一个不过分的请求。
“谢陛下!”
诸侯王们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随后,作为皇长子的刘据率先站出,请父皇允许他立李氏为南王后、李氏所生之子刘畅为南王太子。
“李氏出身名门,性情温婉,品行谦逊,确实可为王后。”
刘彻答应长子的请求,命皇后尽快完成此事。
“臣妾遵旨。”
皇后当场领命。
刘据轻松达成心愿,满面笑容地退到一旁。
刘据退下,刘胥上前,眼神颇为闪烁地看着刘姣,缓缓道:“父皇,儿臣恳请父皇早日立储,安定天下民心。”
“你也建议朕早日立储?”
刘彻故作惊讶。
“儿臣经过这几年的面壁思过,已经痛改前非。”
“痛改前非?”
刘彻摸了摸胡须:“那依你之见,谁适合成为储君?”
“当然是——”
我!
刘胥下意识想自荐,话到嘴边生生忍住,犹豫片刻后干笑道:“除了四皇姐,还有谁适合成为储君?”
“你认为——”
“正是。”
“真心话?”
刘彻笑容逐渐微妙。
刘胥不知掉入精心设计的圈套,自作聪明地表示:“四皇姐这些年辅佐朝政,将朝堂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更深受民间百姓爱戴,立四皇姐为皇储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可是她——”
“父皇,我身为皇子都觉得四皇姐最适合成为皇储,何况其他人?”
为了拉拢刘姣这个未来盟友,刘胥竭力表现:“至于性别,儿臣无知却也知道人人尊奉崇拜的上古圣君神人女娲是女子之神!地位远在她的夫君伏羲之上!”
“这件事确实是……”
“何况父皇近年来两次开科举,允许有才学的女子入朝与男子同为汉官,为大汉出谋划策,新近又修改宗法,允许列侯家中没有嫡子可让嫡女招赘继承爵位……”
“你说得有些道理。”
刘彻假装被刘胥的话说动,叹道:“连一向性情乖戾暴躁的你都觉得姣儿更适合成为皇储,可见……唉……”
“父皇——”
刘胥摸不清刘彻的心思,努力贯彻真诚姿态:“儿臣斗胆,恳请父皇答应儿臣的请求。”
“朕……”
刘彻拉长语调:“此事关系国本,朕要慎重考虑。”
“儿臣——”
“你先退下吧。”
“喏。”
刘胥长舒一口气,退到一旁。
刘胥退下后,孝景皇帝一脉的诸侯王依长幼顺序上前。
近年来频繁被皇帝敲打的他们担心说错话惹来皇帝猜忌招致杀身之祸,提出的“要求”清一色全是恭贺皇帝万万岁、大汉江山风调雨顺、百姓连年丰收、边境连战连捷的场面话。
刘彻嘉奖了他们的恭顺表现,并在大朝贺结束后留诸侯王们在宫中参加欢宴,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谢陛下恩典。”
诸侯王们颤抖着接受邀请,直觉告诉他们,欢宴危机四伏。
……
朝贺结束后,多位诸侯王聚集偏殿。
他们将刘胥围在中间,询问他为何在大殿上请求陛下册立刘姣为皇储。
“当然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
刘胥大言不惭。
诸侯王们顿时愣住。
他们与刘胥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家伙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即便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依旧在广陵王宫成天饮酒作乐,滥杀无辜,对封地百姓更是恨不能敲骨吸髓!
如此禽兽怎么可能——
“我是不是病了?居然听到广陵王说他要为天下苍生百姓着想?”
“我确定我没有生病,但我怀疑我在做梦。”
“广陵王怎么大白天满口胡话?莫不是又与巫觋往来密切?中了巫蛊?”
“……”
被诸侯王们当众如此评价,刘胥愤怒,道:“……你们居然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
“难道不是?”
众人差异。
刘胥道:“当然不是,我是真心推举四皇姐做皇储,将来继承大统。”
“为什么?”
“因为四皇姐天资聪慧又有天命在身,对待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温柔宽容,若她执掌大汉江山,必定连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威震四海八荒,我等诸侯王也可以生活得逍遥自在,不必担心琐事受罚。”
“……原来如此。”
诸侯王们发出牙痛的声音。
尤其是六安王刘庆和胶东王刘通平,笑得比哭还难看。
但他们不能说出真相,更无法当面驳斥刘胥的天真——对他们这些旁支诸侯王而言,刘姣或许是个手段外柔内刚的狠角色,但在刘据、刘胥等人眼中,刘姣是世间最温柔最善良的姊妹。
“怎么?不认可我的话?”
“不敢不敢!”
刘庆努力挤出笑容。
他见识过刘姣的手段,知道刘贤之死与刘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已成为惊弓之鸟。
刘通平同理。
其余诸侯王虽不知详情,但在幕僚们的协助下也大多依稀拼出真相,不到逼不得已不想和如今正如日中天的刘姣为敌。
但是——
推刘姣为皇储这种事……
……
搪塞敷衍送走刘胥后,余下的诸侯王们各怀鬼胎地闲聊。
“广陵王的话语虽有几分荒唐,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以敬武镇国长公主的才能和威望,若是男子,必定早已监国掌权,但是……拥立一个女子为皇储甚至将来登基为帝……实在是……”
“既然陛下有心让刘姣以皇储身份辅佐政事,我们又何必与陛下为难?”
“你们的意思是——”
“我等名为诸侯王,其实早已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何不顺应陛下心意,为天下苍生推举一位优秀的储君?”
“这……”
议论到此处,诸侯王们纷纷露出微妙笑容。
陛下如此三番五次提出立储又用最佳人选是刘姣为理由将立储大事搁置,他们便故意一起上书请陛下立刘姣为储君,让陛下也尝到被天下人架在火上烤的滋味!
“万一弄巧成拙?”
有诸侯王提出担忧。
但是很快,他便不再忧虑。
因为——
陛下性格强势,最恨被人逼迫,即便顺应诸侯王们的联合奏请立刘姣为储君,也将从此耿耿于怀,对有笼络诸侯王们嫌疑的刘姣生出猜忌不满!
何况,天下百姓并不接受女人做储君!做皇帝!
哪怕她拥有不输男性君主的能力!
想到这里,诸侯王们信心满满,并对明后日的联合上书生出阴暗的期待:
陛下,你视我们为禽兽粪土,不屑一顾,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我们这群手下败将们联合设计,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
“陛下一定会接受我们的联名上书,毕竟,我们是为天下苍生考虑!”
洋洋得意地笑着,诸侯王们各自离去。
第180章 择日立储
宫廷晚宴如众人预料, 既热闹又危机四伏。
诸侯王们必须赔上无数小心谨慎才能保证自己不在宴会上被皇帝抓到言语错处,削了土地, 罚了黄金。
唯独刘据经过卫子夫、卫青等人轮番劝告,放下对皇位的欲望,反倒可以享受歌舞礼乐杂耍等表演的快乐。
刘彻对刘据到底有几分感情,见长子沉迷歌舞,于是——
凡刘据夸赞过的歌姬、乐师、杂耍艺人均被赐给刘据,让他们随刘据前往南国。
“谢父皇恩典。”
刘据收下父皇恩赐,面色如古井,无喜无悲。
刘胥见父皇待刘据胜过自己,心里又酸又恨又不敢表露, 一个劲灌酒发泄说阴阳话。
刘据本还因为放弃皇位而情绪低落, 见刘胥阴阳自己,心情反而有了几分开朗, 笑语间频繁回敬刘胥。
刘胥:“……”
终有一天会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刘胥暗暗发誓。
……
宫宴在一场金光闪烁宛若流星点亮天空的火树金花表演中结束。
绚丽华美的表演让所有人都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火树金花演出结束、金色的铁花以及铁花在冰冷的冬夜飞溅造出的烟气完全散去,他们才如大梦初醒,叹道:“火树金花果真美轮美奂, 足以吸引天上神仙!”
“朕也是如此认为。”
刘彻抬头,看苍茫夜空,道:“天上神仙此刻多半正在回味方才的火树金花表演,思考是否要将长生药赐给朕。”
“陛下所言极是。”
诸侯王们心不甘情不愿地附和刘彻,心里暗暗咒骂刘彻频繁食用来历不明的丹药居然还能精神矍铄。
刘彻感受到诸侯王们的怨恨,笑容不改,冷然道:“长生不死是历代君王的夙愿, 而朕将成为黄帝之后第二个白日飞升的圣君!”
闻言,诸侯王们更加牙疼, 却还要努力挤出笑容,附和道:“陛下贤德无双,必得天人眷顾,享受长生不死!大汉江山万万年!”
“——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休息了!都散了吧!”
“喏。”
赔笑一整天终于得到退下休息的大赦,诸侯王们纷纷谢恩退下。
刘据也带着李婉君等人离开。
刘胥看了眼刘据,又看了看依然站在刘彻身边的刘姣、霍去病等人,笑容满面离开。
……
诸侯王们尽数离开后,刘彻从乳母手中接过刘凤,捏着孩子吹弹可破的脸蛋,对女儿和女婿道:“接下来是一场硬仗。”
“儿臣不怕打仗,只怕没有仗!”
霍去病信心满满。
刘彻道:“千军万马的打仗,天下人没有一个是你的对手,但是这一次,你们将要面对的事看不见刀枪的战争,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进一步也可能粉身碎骨。”
“女儿明白,女儿不怕!”
李令月眼神坚毅。
霍去病不说话,但他的神情证明他对接下来的一切都早有准备。
刘彻对两人的表现非常满意,手指夜空,道:“苍穹为证,日月为誓,泰山之约,永不遗忘。”
……
……
被刘彻和刘姣的手段吓破胆的诸侯王们决心反击。
反复商议过后,他们终于完成了辞藻精美华丽、内容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近千字的联名上疏,故意在大朝会时呈上,请求皇帝顺应天下民意与宗室请求,立敬武镇国长公主为皇储。
“陛下,女子为皇储不合周礼!但天意即是民意,民意即是天意!如今天下人人称颂公主贤德,上天也频繁为公主降下吉兆,可见立公主为皇储乃是天命所归!天命不可违!”
“你们当真如此想?”
刘彻反问。
为首的诸侯王道:“我等一向唯天命是从。”
“天命?”
刘彻看向下首的刘姣:“姣儿,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你身负天命?”
“女儿不敢。”
李令月欠身行礼,谦逊答道:“女儿凡事听从父皇命令。”
“既然如此……”
刘彻看向满朝文武。
文武大臣无不低头行礼,不敢与皇帝四目相对。
一圈扫过,刘彻的视线回到丞相刘屈氂身上:“丞相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刘屈氂闻言,胆战心惊,颤抖道:“陛下英明神武,陛下的决定就是最好的决定!”
“你们口口声声说朕的选择是最正确的选择,却又反复上疏上谏,以天命众望之名请求朕违背周礼宗法立女子为皇储!呵!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按的是什么心!”
刘彻假装愤怒,冷笑声压得心怀不轨的诸侯王们几乎喘不过气。
“——你们吃准了朕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不敢违逆天命!对不对!”
“臣等不敢!臣等只是顺应天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诸侯王们拒不承认自己的私心,一口一个天下苍生、天命所归。
“……好吧!”
刘彻长叹一声,仿佛被臣子胁迫的君主般看了眼刘姣,又看了看满朝文武,道:“朕应允你们!择吉日立储!”
“谢父皇——”
李令月含泪行礼。
诸侯王们此刻则纷纷陷入震惊,回过神时发现皇帝早已离开,刘姣留在原处,神色苦闷无奈:“这个结果,诸位可还满意?”
见状,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的诸侯王们顿时陷入狂喜,阴阳怪气地恭贺道:“公主殿下不愿成为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女储君?”
“你们——”
李令月做出绝望姿态,道:“父皇不会放过任何敢让他当众难堪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亲骨肉。”
闻言,诸侯王们心中暗喜,故作姿态道:“让堂妹成为储君的是天下人,天命选择了堂妹。陛下身为天子,理应尊奉天命。”
“天命?”
李令月冷笑一声,推开围在身边的笑容接近狰狞的众位诸侯王们,快步走出朝堂。
诸侯王们见她这般神情,笑得前俯后仰,暗道:刘姣啊刘姣,你自诩聪明绝世,从来不把我们放眼里,如今却被我们算计!死劫就在眼前!
……
得知诸侯王们突然集体推举刘姣为皇太女并在朝堂上联合逼迫父皇,刘据大惊失色,对李婉君道:“这些人想害死四皇妹!”
“四公主聪慧绝世,本就是——”
“但是父皇不喜欢被人逼迫!”
刘据打断李婉君的话,教训道:“若是父皇有心立四皇妹,就不会罢免石庆、将董仲舒的临终上疏置之不理!何况这些诸侯王们在朝堂上使用了逼迫手段!”
“——陛下确实不喜欢被人逼迫。”
听了刘据的分析,李婉君顿时神情紧张:“现在该怎么办?四公主该不会——”
“你担心四公主出事牵连到李家?”
刘据问李婉君。
要知道,政治清洗动辄株连三族,而李家作为陇西将门,单是这一代就有李陵、李显君、李禹三人在军中效力,且三人均属于河西大营,在霍去病麾下,李显君更是刘姣亲手培养的。
若父皇因为今日的逼迫行为疑心刘姣夫妻勾结诸侯王企图谋权篡位——
想到这里,刘据抱住李婉君,安慰道:“即便这件事真的演变成株连三族的大祸,你作为我的王后也不必担心被牵连进去,我会全力保护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可是……”
李婉君希望刘据能做更多。
刘据却道:“若父皇因此事雷霆震怒,能保住你和畅儿已是万幸,其他人——”
“其他人呢?”
李婉君哀求刘据。
刘据不做声。
李婉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作为刘据的女人,她没有资格强求刘据为她做任何事,只能默默祈祷,愿陛下原谅四公主、不迁怒李家。
……
刘胥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
朝堂上,诸侯王们一起“请求”父皇立四皇姐做皇储的时候,他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害怕父皇不答应,更害怕父皇答应。
他知道,若父皇不答应,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若父皇答应,事情必然走向最坏的结果!
没有皇帝能容忍忤逆自己的存在,何况此次联名上书的是一群诸侯王!
放眼天下,没有比此事更严重的事情!
想到流血漂橹的未来,刘胥叹道:“四皇姐,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能力的女子,可惜……可惜……”
他决定朝贺结束后立刻返回广陵王宫,免得牵扯其中,性命不保!
但在离开长安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入宫见父皇,请父皇相信诸侯王联名上奏请立皇太女一事与他无关!
“父皇,我是听从您的命令才在朝贺时请求立四皇姐为皇储!我也不明白诸侯王们为何突然做出如此举动!”
大殿内,刘胥痛哭流涕:“父皇!你要相信我!儿臣对您是绝对的忠诚孝顺!”
“朕相信你。”
刘彻冷飕飕道:“并非朕相信你对朕确有孝顺,而是朕知道以你的昏蠹恶名无法说动这么多诸侯王联名上奏!”
“父皇——”
因为过分昏蠹而被父皇认定没有能力组织联名上奏的刘胥哭得更加厉害了,极力辩解道:“儿臣……儿臣没有父皇以为得那么无能,儿臣……儿臣……”
“知子莫若父,你是什么材料,朕会不清楚?”
刘彻冷飕飕地评价刘胥。
刘胥:“父皇……”
“还有事情要禀告?”
“……没有。”
刘胥抖抖索索回答,目光落在刘彻身旁的空位上:这是刘姣的位置,如今却空无一人,可见父皇确实被诸侯王们的联名上奏激怒!
“没有?那就退下吧!”
刘彻挥手,让刘胥离开。
刘胥又看了眼刘彻身旁的空位,小声道:“敢问父皇,四皇姐今日为何——”
“她被朕派去上林苑处理事情了。”
刘彻不耐烦道。
刘胥:“儿臣斗胆,父皇派四皇姐去上林苑处理何事?”
“——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
“儿臣……”
“退下吧!”
“喏。”
刘胥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刘彻突然道:“尽快回广陵国,朕不希望你在长安逗留太久!”
“儿臣——”
“你要抗旨?!”
刘彻加重声音。
刘胥闻言,赶紧俯首下跪:“儿臣遵旨。”
……
出了未央宫,刘胥掏出丝帕擦拭额头冷汗,对一旁焦急等待的广陵国相道:“父皇这次动了真怒。”
“殿下的意思是——”
“父皇没想到诸侯王们竟敢公然结党联名,有意对他们采取极端手段,而四皇姐……”
刘胥叹了口气:“四皇姐难逃牵连。”
“可是四公主殿下她——”
“很无辜?”
刘胥道:“父皇自登基以来,借酷吏之手处死的人数以万计,他们中有几个罪有应得?”
“大半都是无辜牵连……”
广陵国相小心翼翼道。
“所以四皇姐即便被牵连,那也是她的命数。”
说完,刘胥在奴仆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回头看了眼金碧辉煌、巍峨高耸的未央宫,对国相道:“准备一下,明日返回广陵国。”
“不和四公主殿下道别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
刘胥被国相说动,决定临走前去上林苑和刘姣做最后的道别,以免留下终生遗憾。
……
……
刘胥以为刘姣被父皇迁怒疏远,贬离皇宫去上林苑做事,将来还可能性命不保,于是在离开长安前特意前往上林苑,欲与四皇姐做最后的道别,却不知李令月这几日确实在上林苑处理事情,还是刘彻亲自交代的关系大汉千秋万载的重要大事!
原来,刘彻两次观看铁树金花表演,欣赏壮美之余竟生出将铁树金花变成武器征讨周边蛮夷的心思!
“若能把融化的铁汁变成武器,战场上必定无往不利!”
当夜,刘彻让霍光召集工匠研究如何实现自己的突发奇想。
霍光不认为工匠有能力实现皇帝的异想天开,收下命令后向李令月求助:“殿下,我恐怕无法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还请殿下在陛下问罪时为我美言。”
李令月理解霍光的难处,答应在皇帝问罪时为霍光美言。
之后诸侯王们联名上奏请求刘彻立刘姣为皇太子,李令月看出诸侯王们不怀好意,与刘彻商议过后决定将计就计,亲自前往上林苑内主持此事,制造皇帝因为诸侯王联名请奏与爱女闹翻的假相。
……
刘胥来上林苑与刘姣告别时,霍光征集的数百工匠正在上林苑的工坊内忙碌,凿石头的声音混着砸铁块的声音,竹竿在烈火中劈啪作响。
“好吵!”
刘胥皱眉,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穿过嘈杂混乱又灰尘漫天的工坊,来到位于工坊后方的休憩地,对正和以公孙卿为首的多位方士们在人工挖成的大湖边聊天的李令月道:“四皇姐——”
“广陵王殿下——”
公孙卿等人向刘胥行礼。
李令月颔首,道:“四皇弟突然来访可是有要事?”
“我明日离开长安回广陵国,今日特来向四皇姐辞行。”
说到这里,刘胥看了眼公孙卿。
公孙卿会意,带领方士们暂时离开。
公孙卿等人走后,刘胥立刻来到李令月身边,做出愧疚神情:“四皇姐,我……我发自真心希望你能成为皇储,所以才……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会……”
“我知道他们没安好心。”
李令月淡然道。
刘胥道:“可是父皇——”
“父皇也知道。”
“真的吗?”
刘胥神色略显怪异。
李令月:“……你在怀疑父皇?”
“父皇是天子,天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可天子再完美也终究是人不是神,不可能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更不可能永远都……”
刘胥神色凝重:“四皇姐,我……我这次离开长安,恐怕……”
“恐怕什么?”
“我怕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四皇姐!”
刘胥流下眼泪。
他虽然自私自利又迷信巫蛊,为了成为皇太子不止一次聘请巫觋在广陵王宫施法害刘据,但终究不是没有感情的禽兽,何况刘姣往日对他不薄,一时情动,竟脱口而出:
“四皇姐,我素来不得父皇喜欢,留在长安也帮不到你,但我会在广陵国内为你祈祷,祈祷你长命百岁,祈祷诸侯王们的奸计永远不会得逞!”
“谢谢,有你这番话,我很欣慰。”
李令月接受刘胥的祝福,却没有放在心上。
——刘胥祝福她,因为他误以为她即将因为诸侯王的联名请奏遭遇刘彻的猜忌怨恨,不久于人世,若她得到储君之位后非但没有横死还最终继承皇位,刘胥的祝福会立刻变成最深最毒的诅咒。
“四皇姐——”
刘胥擦了擦眼泪:“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好。”
李令月假装被刘胥感动,嚼泪目送。
……
送走刘胥,李令月再次找到公孙卿等人:“你说你或许有办法实现父皇的突发奇想,此话当真?”
“关于陛下的想象,微臣确实有一些想法……但是……”
公孙卿皱着眉头,神色很是为难。
“但是什么?说来听听。”
“殿下请稍等……”
公孙卿吸了口气,命心腹弟子搬来生铁铸造而成的炼丹炉,炉子内装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依稀可见其中拌有红糖。
“殿下,这些加了红糖的黑色药泥便是我们的想法。”
“这些黑药泥有奇妙之处?”
“正是。”
公孙卿命弟子将炼丹炉合上,放在堆满柴木的小船上。
炼丹炉摆好,弟子立刻解开缆绳,任小船载着柴火和炼丹炉漂荡在人工湖上。
“殿下,请派一名神箭手。”
公孙卿禀告道。
“神箭手?做什么?”
“射箭,点燃小船。”
公孙卿直言不讳:“那黑药泥名为火雷散,遇火便会成雷,威力惊人。”
“此话当真?”
李令月当即命禁卫以火箭点燃小船。
“喏!”
箭手领命,将包着浸透芝麻油的棉絮的箭矢过火后射出——
唰!
屁啪啪啪!
小船瞬间点燃,烈焰熊熊燃烧。
众人站在湖岸边,看到摆在柴木顶端的生铁铸就的炼丹炉的颜色逐渐从黑色转成红色,烟雾也从白色迅速变成黑黄色,带着刺鼻的气味!
轰!
湖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
生铁丹炉发生炸裂,烧红的铁片四散飞舞,落在水中激起炽热的水汽和半天高的水花!
船上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岸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
……
直到小船完全沉入湖中,黑烟才渐渐散去。
被火雷散的威力吸引的李令月命禁卫立刻寻一处空旷平地供公孙卿再次测试。
两个时辰后——
测试结果出来。
半斤重的火雷散不仅在地上炸出了一个两尺见圆半尺深的土坑,还把盛放火雷散的生铁丹炉炸得四分五裂,高温的铁片裹着火焰四散飞出,飞得最远的一块铁片甚至点燃了十丈外的大树!
“好东西!好东西!”
李令月欣喜若狂,对公孙卿道:“你为大汉立下大功,待我禀明父皇,为你封侯!”
“谢殿下!”
公孙卿激动得现场跪下。
原来,公孙卿入仕求官前曾拜方士为师学习炼丹。
方士喜爱公孙卿的聪明才华,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其中有一味散剂名叫迷雾散,点燃后可以产生大量浓烟伴随火星,适合装神弄鬼、欺骗无知百姓。
公孙卿虽以方士身份得到官职,却是个志向高洁之人,不愿与李少君、栾大等同流合污,做装神弄鬼之事。
因此,他多年来将迷雾散置之高阁,直到被公主殿下鼓励,意识到世间不存在真正的无用之物,即便是装神弄鬼的迷雾散若使用得当也一样可以建功立业,于是重新翻出迷雾散配方,两年时间不断调配改进,最终做出威力惊人的火雷散。
“若将铁砂、瓷片等坚硬之物混入火雷散中,再以高温灼烧引发惊雷炸裂,必然威力加倍!”
“这确实是个好建议——”
李令月看了眼火雷散在平地炸出的土坑,道:“包裹火雷散不必用生铁丹炉,太费钱,引燃火雷散的办法也要改进,方便将士携带和战场使用。”
说到这里,李令月许诺公孙卿:“你若能把这些问题全数解决,列侯之位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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