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喜讯
时间进入六月中旬, 天气逐渐炎热,越冬小麦的收割已接近尾声, 百姓们纷纷将麦田翻整干净后灌入河水,为后续的插秧种稻做准备。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驶入长安城。
“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又有什么事情?”
随着月份增大而身形笨重的李令月靠着塞满棉花的软垫,询问左右。
“启禀殿下,边关收到一封有左贤王火漆的密信。”
“左贤王?刘故?”
李令月顿时来了精神:“把信呈上来。”
“喏。”
宫人从边关信使手中接过密信,呈送到李令月手中。
正式打开信件前,李令月反复检查信件火漆,确定是左贤王刘故的徽记后小心拆开信件,迅速看完, 神色困惑:“这家伙怎么突然……”
“匈奴左贤王准备做什么?”上官婉儿问。
李令月低声道:“他在信中说他有意挟王庭数百贵族一起投降大汉, 向大汉称臣。”
“他这是……”
上官婉儿惊呆了。
现任少年单于詹师庐手段狠辣嗜杀成性,确实可能把下面的人逼得无路可走决定携本部人马投降大汉, 但是——
刘故贵为匈奴的左贤王,地位仅次于大单于!
何况,詹师庐虽然嗜杀成性,一言不合就杀人取乐, 却始终记着刘故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至今没有杀过与刘故有关的人。
“莫非有诈?”
“信上说他不想继续每日战战兢兢地伺候詹师庐,决定投降大汉。”
“他都过得战战兢兢,其他人岂不是……”
“刘故还说,詹师庐在五月初时率大军离开王庭,准备攻打安息,至少一年内无法返回, 离开期间,王庭大小事务全部由他处理。他决定趁此机会挟持王庭数百贵族, 让这些人和自己一起投降大汉、向大汉称臣。但大汉也要答应他的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册封他为匈奴单于。”
“这人……”
上官婉儿越听越无语。
李令月也是如此。
即便她通过系统知道匈奴精锐确实被詹师庐尽数带去供攻打安息、留下空荡荡的王庭,她依旧觉得刘故的要求很荒唐很离谱。
“如果詹师庐死在安息或是他得到安息的土地后不考虑返回王庭,扶持刘故这个匈奴单于对我们而言毫无价值,如果詹师庐从安息归来,以刘故的军事能力凭什么和詹师庐正面抗衡?何况刘故此人不擅兵法却精通人性……”
李令月反复思量,最终得出结论:接受刘故的投降,但不能册封他为匈奴单于!
这个人留在身边太危险,随时可能反噬。
“可是册封他为匈奴单于是他的投降要求,我们拒绝了这条要求,岂不等于……”
上官婉儿担心刘故会出尔反尔。
李令月道:“刘故这个人心思太多,因此不可信任,但也因为他心思太多,反而比呴犁湖和詹师庐都更容易拿捏。”
“你的意思是——”
“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样。”
……
少年单于詹师庐率领匈奴精锐攻打安息留左贤王刘故掌管王庭事务、而左贤王刘故素来不满詹师庐嗜杀成性决定利用这个千载难得的机会挟持王庭数百贵族一起投降大汉,送信大汉,请求大汉接应他的投降,并在投降完成后将他册封为匈奴单于,与詹师庐分庭抗礼。
石破天惊的消息引来大汉满朝震撼。
“匈奴左贤王素来诡计多端,此举必定有诈!还请陛下三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他还是匈奴的左贤王!”
“开口就要陛下册封为匈奴单于,把大汉当成什么地方!”
“儿单于率领匈奴精锐前去攻打安息是他的一面之词,我们不可轻信。”
“……”
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反对接受左贤王且鞮侯的投降,尤其反对应且鞮侯请求册封他为匈奴单于,认为整件事是匈奴人的诡计,稍有不慎就可能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刘彻没有表态。
他知道刘故此人本性狡诈自私,并认为此人的突然率部投降和请求册封的行为背后藏着巨大的阴谋,但是——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儿单于詹师庐真的率领匈奴精锐前去攻打安息,留下老弱病残在匈奴王庭?
大汉岂不是就可以——
“立刻探听清楚匈奴的情况!尤其是儿单于詹师庐现在人在哪里!”
刘彻严肃吩咐。
他不在意刘故是否真心臣服大汉,但他必须知道儿单于打什么主意,以及儿单于是否真的离开了王庭。
“喏。”
……
詹师庐和刘故是否真的存在不可调和的内部矛盾姑且不论,但既然刘故主动给大汉写信表示投降并希望被汉皇帝册封为匈奴单于,刘彻经过反复斟酌考虑后决定答应他的要求,承诺只要刘故真的带领目前留在王庭的所有人投降大汉,大汉必定接受刘故的投降并如他所愿册封他为匈奴单于。
毕竟,对身为大汉皇帝的刘彻而言,册封匈奴单于这一行为的意义远胜过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兵戎牺牲。
显然,刘故也知道大汉一定会答应自己的册封请求,所以才故意派人送信去长安,将此事知会大汉。
“刘故这个人很难成就真正的大事,因为他既贪心又不敢冒险,注定不能成为挥斥方遒的王者。”
刘彻冷峻评价刘故。
也正因为早早看出此人有心计却不能真正成大事,当年刘故作为匈奴使者身份来到长安,刘彻一度对他动杀心却最终没有动杀手。
因为得不偿失。
……
……
投降大汉、请求大汉册封自己的书信送出以前,刘故已经开始行动,并且,事情出乎预料的顺利。
无须威逼利诱,留在王庭的人已经半数以上愿意随他离开、投降大汉,理由也很简单:詹师庐的手段太残暴太血腥,没人敢保证自己不会沦为被灭族的倒霉蛋。
反观左贤王且鞮侯,虽然很少在军国大事上发表意见,他的仁慈、善良却是有目共睹,跟着左贤王投降大汉,至少从此不再无故被杀。
何况大汉强盛,对待投降的匈奴人向来宽厚。
很快,刘故集齐投降的队伍,带领大家前往受降城。
至于那些不愿随自己投降大汉的人,刘故顾及好不容易打造的贤德名誉,没有刻意为难他们,只是请他们保持安静,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远征安息的詹师庐。
“大单于现在正在征讨安息,为匈奴人谋取美好的未来,如果他知道我背着他带领大家投降大汉,接受大汉的册封,必定心绪大乱,战场出错,让无数匈奴男儿白白丢了性命。”
闻言,拒绝随左贤王投降大汉的人忍不住问道:“左贤王,你明知道投降大汉的事情传到大单于耳中会导致可怕后果,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想活下去,追随我的人也都只是想活下去。”
刘故直言。
反对的人们顿时沉默。
许久以后——
“愿天神庇佑左贤王。”
选择留下的人们温情祝福。
刘故笑了笑,走向愿意随自己离开王庭的众人。
旁人眼中,这是一场豪赌,但刘故知道,通往受降城的道路有惊无险,反倒是抵达受降城后,他要开始防备老谋深算的汉皇帝陛下和汉皇帝身边的诡计层出不穷的心腹亲信们。
可即便如此,他也要投降大汉。
因为富贵险中求。
更因为詹师庐和他即将走向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的决绝境地。
……
……
将回复信件发出以后,刘彻开始安排受降城接应工作。
依惯例,此事本该由霍去病全权处理,但因为刘姣将会在七月底八月初生下孩子,与朝臣反复商议过后,刘彻将前往受降城接应匈奴左贤王且鞮侯投降的工作交路博德、公孙敖、赵破奴三人共同处理,并要求西域都护府调集军队前往北境增援,以防有诈。
“虽然目前为止大汉得到的所有证据都表明詹师庐已经率领匈奴精锐队伍前往安息,但凡事难免有万一。”
刘彻忧心忡忡。
“陛下放下,我等一定竭尽所能确保受降安全。”
路博德等人齐声承诺。
霍去病也表示等长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立刻前往受降城主持后续的收编工作,确保路博德等人能在初冬前返回南方,率领整装待发的汉军经西南小道进入身毒南部,为大汉进一步地开疆拓土。
“愿天佑大汉!”
刘彻仰望碧蓝天空,只觉肩膀千钧重担。
……
因为国事繁忙,生育的前一天,李令月依旧在处理桌案上的各地文书。
“殿下,天色不早,您应该躺下休息了。”
手捧安胎养神汤的宫人婉转提醒。
李令月叹了口气:“我若是躺下休息,等待文书的批复结果的人可就要再等至少一个昼夜。”
“那您也不能——”
“你们不必再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说话间,李令月接过安胎养神汤,缓缓喝下,靠着柔软的丝绵软垫小寐片刻,突然感觉神魂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走那般生生剥离了身体!
剧痛铺天盖地而来!
孩子要出生了!
……
……
不同于之前两次生育,这次生育虽然也给身体带来撕裂剧痛,但随着神魂受系统力量牵引逐渐脱离身体,痛苦也逐渐消散,浮现眼前的是前世的她最熟悉的风景。
富丽堂皇又暗藏杀戮的宫殿,美丽如牡丹却转瞬化为花泥的女人,曾经权倾朝野最终烟消云散的男人……
如走马灯般流过身旁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以至于置身其中的李令月心神恍惚,不知道此刻看到的究竟是谁的记忆。
[是你的记忆,也是她的记忆。]
系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稳无比,没有感情变化。
“你已经知道……”
[答案从一开始就很明显。]
“哦?”
[前世的你是她的女儿,你因此两世都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样完全不受男权世界对女性的束缚,站在朝堂上和男人们议论国家大事,像君主一样掌握天下。]
“不错,前世的我确实以是她的女儿为荣,即便她曾为了权力一次次地左右我的人生,杀死我的丈夫……她依旧是我的母亲,我以她为骄傲……甚至……”
[所以你现在站在这里。]
“这里是……”
[你说呢?]
系统没有回答李令月的问题,看不见的力量将她的神魂推进一座辉煌中透着绝望的冷清的宫殿。
大殿内空无一人,白发苍苍的妇人穿着皇帝才能穿着的衮服坐在龙椅上,布满皱纹的手轻抚龙椅上坚硬的雕龙装饰,喃喃自语:“都走了……全部都走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朕……但是朕……若是朕今年才七十岁,朕一定能重头再来……不服输……不能输……”
突然,女皇抬头,苍老但不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到李令月的神魂那般爆出精光,威仪摄人心魄:“谁!谁在那里!”
“母皇,是……”
[她快死了,看到的是她想看到的,听见的也是她想听见的。]
系统提醒李令月,劝她不要激动。
李令月没有理睬系统。
她缓缓走向行至末路的女皇:“母皇,是我,我是您的女儿,我……”
“是你吗?”
女皇眼中流出怀念。
年迈的她吃力地扶着龙椅站起,跌跌撞撞走向李令月,或者说走向她心中想见的那个人:“没想到最后在朕身边的竟然是你……朕这一生经历风雨无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这些都是成为皇帝必须付出的代价,朕自认问心无愧……唯独……唯独对你……朕始终有愧……朕……”
“母皇,你心中唯一愧对的人是谁?”
即便被系统告知女皇此刻看到的不是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的话,李令月依然难掩好奇,想知道一生杀伐果决的母皇心中唯一愧对的人究竟是谁。
是父皇?
还是早逝的大皇兄?
或者是婉儿?
“……令月。”
亦幻亦真的呼喊突然响起,李令月浑身一震。
她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女皇。
系统说过,母皇此刻只能看到她想看的人,听到她想听的声音,所以——
“真的是你吗?”
母皇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沧桑中带着几分期待。
李令月不由连连点头,哪怕她知道母皇此刻看到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
“果然,是朕老眼昏花,居然妄想朕的儿女们前来探望!你们好不容易从朕手中夺回至高的权力,忙着欢宴庆祝,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个老太婆!可笑朕……居然老眼昏花到妄想朕的女儿会站在朕面前……她可是朕的诸多儿女中被朕伤得最深最痛的……”
“母皇,我虽然被你一再伤害,但我知道母皇对我——”
“自古以来,皇帝都是孤家寡人,不论男女,也不论是否守住皇位。朕也不例外,朕注定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以太后的身份孤独死去,子女们全部都远离朕……只剩下虚无的幻影陪伴着朕……可如果再给朕十年时间,朕一定会夺回武周江山!朕要做皇帝,朕偏要做皇帝!”
“母皇——”
看着即将被死亡征服依旧斗志昂扬、幻想再活十年夺回皇位的母皇,李令月感受到强烈的鼓舞。
她伸出手,试图握住母皇的手:“母皇,和我一起离开,去全新的更好的世界,如何?”
“令月,你……你……”
女皇呆呆地看着李令月的神魂,苍老的脸上再次焕发强烈生机。
此时,宫人入内:“太后,陛下请求觐见。”
“朕不是太后!朕永远是皇帝!”
说完,女人补充道:“让他在外面等!朕要午睡!”
“可是——”
“让他等!他为了坐上皇帝的位置都已经等了那么多年,难道不能再等点时间?”
闻言,宫人们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伺候年迈的女皇走向软榻 ,合上双眼。
许久——
不愿继续等待的皇帝走进大殿,正要行礼,却见宫人们垂泪道:“陛下,太后驾崩了。”
……
……
“出来了!出来了!孩子出来了!”
伴着助产妇人的惊喜呼叫,身体几乎被汗水浸透的李令月睁开眼睛:“……生下来了?”
“禀告殿下,您这次生下的是个女婴,婴儿面相饱满圆润,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哦……”
还未脱离生育剧痛的李令月轻轻哼了一声,只能迷迷糊糊确定孩子已经出生,是个女孩。
“快!快把喜讯告诉……等等!”
助产的妇人话音未落,李令月的神魂再次被无形的力量抓住。
……
“这是……”
[之前忘记告诉你,你这次怀的是双胞胎。]
说这些话时,系统毫无愧疚。
“那第二个孩子……”
[也是女孩。]
“哦。”
李令月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
“她是谁?”
[与你有关的人。]
随着这句话,李令月的视野被铺天盖地的白色占领,绵延数公里的送葬队伍穿过长安城,走向皇陵。
送葬队伍中有将近一半的人穿着铠甲,乃是罕见的军礼下葬。
女子……
军礼下葬……
是……
[猜到了?]
“可我从未想过——”
[你真的没有想过?]
系统反问。
李令月没有回答。
因为这是个没必要回答的问题。
[总之,先恭喜你安全生下两个女儿,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
“未来发生什么与你无关。”
……
……
“陛下!陛下!是双生!殿下这次是双生!”
“双生?”
收到喜讯,刘彻眉开眼笑,同样等待的陈阿娇却露出担忧神色:“姣儿情况如何?”
“殿下放心,皇太女只是晕了过去,身体并无大碍。”
“那就……那也不行!”
陈阿娇急得恨不能立刻进产房查看情况。
霍去病也是忧心忡忡。
刘鹏不说话,小脸绷得紧紧的。
刘凤下意识地抓住乳母的手,仿佛这个动作能缓解心中的焦躁。
唯独刘彻笑逐颜开,一个劲催促乳母把新出生的孩子抱过来给他瞧瞧,得知双生是女婴后也只轻微皱眉,对刘鹏、刘凤道:“姣儿已经有了你们两个好孩子,确实不必急于一时。”
“陛下……”
陈阿娇顿时无语,小声提醒道:“双生的孩子往往比单个出生的孩子虚弱,还请陛下——”
“既然如此,那朕也……咦……”
刘彻突然皱眉,看向天边。
此时刚刚进入八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但不知为何,天边依稀传来音乐声响,铿锵悲壮,疑似军乐,空气中也弥漫着馥郁芬芳,似乎是——
“陛下!大喜!大喜!您命人种下的吸引天上神仙的桂树提前开花了!”
“桂树提前开花?!此话当真!”
刘彻眉飞色舞。
“桂树本该八月底九月初才能次第开放,如今提前盛开,浓香馥郁,天边还有仙乐奏鸣……莫非是天上女仙终于感应到朕求仙的诚意,转世为朕的后代,将来引导朕白日飞升?”
被飞升有望的狂喜包裹,刘彻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笑。
“陛下,飞升的事情以后再说,还请您先回宫休息。”
卫青和陈阿娇一起劝刘彻恢复常态。
刘彻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摸了摸胡须,得意道:“朕兢兢业业修仙不辍多年,终于在今日得上天降下飞升启示,确实应当戒骄戒躁,继续努力,早日如黄帝那般乘龙而去。”
“陛下所言极是。”
众人晓得皇帝迷恋修仙,闻言纷纷附和,反复恭维讨好,或是祝陛下早日如黄帝一般白日飞升,或是请求陛下乘龙飞升时允许自己近前摸一下龙鳞龙须。
刘彻被恭维话哄得很开心,连连大笑:“……你们对朕忠心耿耿,朕又怎么可能不答应你们的小小请求!”
“谢陛下!谢陛下!”
众人齐心协力连哄带骗,终于把兴奋的刘彻送去寝殿休息。
刘彻走后,等不及的陈阿娇赶紧进入产房,询问情况:“姣儿现在如何?”
“皇后殿下只管放心,皇太女殿下一切平安。”
“那孩子——”
“两位小翁主身体健康,哭声嘹亮,非比寻常。”
“那就好……”
确定母女平安,陈阿娇松了口气。
紧接着,父子三人也进入产房。
第222章 日月明光
双生的两个女婴都很健康, 在乳母等人的精心照料下,仅用了一天时间就褪去初生的皱巴, 变得白胖圆润,躺在襁褓中,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美好的世界。
“妹妹真可爱。”
刘凤本就盼望母亲生妹妹,如今心愿达成,乐得眉开眼笑,双手托着小脸趴在妹妹们的襁褓边看个不停,时不时抬头问兄长:“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大哥也这般盯我。”
“嗯。”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弟弟。”
“那她们……”
“她们是我们的妹妹。”
刘鹏认真地说道:“你和我都是男子汉,要从小保护妹妹, 长大以后保护父母双亲还有大汉江山。”
“大哥才十一岁就想着保护大汉江山吗?”
刘凤回头, 看刘鹏的眼神好奇中带着几分不解。
刘鹏正色回答:“我跟着父亲在北方边境带了小半年,看到了很多在长安绝对看不到的民间疾苦, 其中大部分人的痛苦都源于战争。只有打败敌人、结束战争,他们的苦难才可能结束。”
“那些都是长大以后的事情,我现在虚岁才七岁……”
抱怨着,刘凤掏出一个用玉石雕成花苞形状的小铃铛, 抓在手中用力摇晃,逗弄襁褓中的妹妹们。
妹妹们听见铃铛声响,粉嫩的嘴角露出甜美笑容,软若无骨的小手小脚跟着轻微摇晃。
……
……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刘彻渐渐从女仙被自己的诚意感动、降生为刘氏子孙引自己飞升的美梦中醒来,意识到白日飞升终究难得,应当把握当下。
他走进大殿, 看着堆积如小山的奏报文件,皱紧眉头道:“为什么堆积这些多?”
“禀陛下, 平日里这些事情都是皇太女殿下负责处理,如今殿下……”
金日磾小心翼翼地禀告。
刘彻闻言,不再发怒,捡起奏报,看了几篇,叹道:“大汉的疆域扩大一倍有余,需要中央处理的国事也数量倍增不止。”
“陛下——”
“能将千头万绪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禀告于朕,姣儿的能力……唉……朕也是老了,若朕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怎会只是看着这些文书就生出劳累烦躁之情?”
“陛下您正当壮年,您一点都不老……”
内臣们纷纷恭维刘彻。
刘彻瑶瑶头,将手中奏报交给跟在身边的内臣们:“朕刚继位的时候,为了尽快从太皇太后手中要回权力,曾经彻夜不眠批阅两百多斤文书竹简依旧精神奕奕……如今只是看了三本奏报,就觉得眼花脑晕,往日的强健早已一去不复返……”
“陛下——”
“人终究是要服老的。”
叹息间,刘彻猛然发现卫青并不在队列中:“朕的大将军呢?”
“大将军——”
内臣正要回答,刘彻却打断他的话,自言自语道:“仲卿此刻一定是和长姐在姣儿那边,他和朕一样,最是喜欢小孩,看见小孩就心情愉快……”
“陛下……”
被打断话语的内臣再次出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大将军病了。”
“病了?”
刘彻愣住:“现在才刚刚八月,怎么可能——”
“陛下……”
内臣们纷纷低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看到这沉默的一幕,刘彻眼中闪过罕见的悲伤,嘴角渐渐升起苦笑,自嘲道:“朕久居深宫,每日休闲养身,尚且无法抵挡岁月流逝,精力不济,身体困乏,何况仲卿幼年孤苦,青年时又为朕奔走沙场受伤劳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即便这些年细致调养,终究还是……”
“陛下,请您不要过分自责……”
“朕没有自责,朕只是……只是……”
刘彻仰头,长叹一口气,走出气氛沉闷的大殿。
他再次想起那个冗长又可怕的梦境。
梦中没有姣儿,他所在意的一切都接连失去,先是霍去病,然后是卫青,最后是他最爱的帝王霸业……
胜利不再青睐大汉,匈奴死灰复燃,连续的战败、无数的死亡、不得不一再加重的赋税……
终于,人们开始骂他是暴君,骂他穷兵黩武,连他悉心培养多年的太子、他一手扶持的皇后都起兵谋反,年轻的宠妃也在谋算他……
可他毕竟是龙,即便老眼昏花,精力不济,龙依旧是龙。
他赢了阴谋反对他的所有人,但也从此彻底成为孤家寡人,孤独苍老地躺在明媚的春光里,看着阳光下飞舞的尘土,怀念早已逝去的美好青春……
“……梦真的只是梦吗?梦中的可怕事情真的只存在于梦中?”
刘彻扪心自问。
在听闻卫青病重的此刻,噩梦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他必须做些事情消解噩梦带来的不安,例如——
姣儿!
梦里没有姣儿!
也没有鹏儿和凤儿!
想到这里,刘彻毫不犹豫地走向刘姣此刻所在之地。
……
“陛下——”
陛下亲至,宫人们纷纷行礼。
刘彻示意她们小声,小心吵到还在休养身体的女儿。
“喏。”
宫人起身,退在一旁。
随后,刘彻问孩子在哪里?
宫人们低头,引刘彻来到并排躺在襁褓中的女婴面前。
此时,刘鹏正坐在一旁读兵书,刘凤依旧守在妹妹们身前,目不转睛。
见刘彻到来,两个男孩赶忙整了整衣襟领口,上前行礼。
刘彻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不用事事讲求礼节。”
“可是——”
刘鹏正欲争辩,刘彻已经走到女婴们身前,看着虽是双生却眉眼略有不同的女婴,感叹道:“不愧是朕的子孙,才出生就如此不寻常。”
闻言,刘凤一脸的欲言又止:“大父,您……”
“凤儿不赞同朕?”
刘彻假装生气。
“凤儿——”
“大父!”
担心二弟被训斥,刘鹏赶忙捧着兵书上前:“鹏儿昨日看兵法文章,里面提到的道理,鹏儿不是很明白。”
“哦?什么文章?哪里不明白?”
刘彻顿时兴致盎然。
“这段话。”
刘鹏随手指出一段内容。
“这段话……”
刘彻接过兵书,看着刘鹏手指的内容,沉思片刻,笑道:“这段话对你而言确实有些难懂,来,大父与你到偏殿详细解释。”
“谢大夫。”
刘鹏真诚道谢,紧跟刘彻身后。
看到刘彻被兄长引走,刘凤不由长舒一口气,冲着襁褓中的妹妹们笑眯眯道:“宫里人都说大父喜欢抢小孩,还好兄长机智,把大父引走。”
……
刘彻被刘鹏引走后,几位公主陆续前来探望,看着襁褓中珠圆玉润的女婴,啧啧称奇。
尤其是卫长公主。
她与曹襄成婚多年只有曹宗一个儿子,欲生女儿而不得,见刘姣一胎双女,心中无比羡慕,叹息道:“这两个女孩生得真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炯炯有神,是一等一的福相,将来必能觅得与他们情投意合的好夫君。”
“就像四皇妹和表哥吗?”
诸邑公主悄声问。
“这是自然。”
夷安公主理所当然地接话。
因为太喜欢,公主们围着婴儿反复夸赞欣赏,连守着妹妹们的刘凤也被她们围在中间揉来捏去,狼狈不堪,直到——
“皇后殿下——”
闻言,公主们纷纷起身,肃然行礼:“殿下——”
“不必多礼。”
陈阿娇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将刘凤从公主们的包围中解救:“凤儿,我给你带了好吃的,都是你母亲不许你多吃的甜食。”
“真的?”
刘凤大喜,双目炯炯看向陈阿娇身后提着食盒的女官:“这里面装的全是——”
“全部都是给小侯爷的。”
女官微笑着打开食盒,取出各式甜食。
“太棒了!”
刘凤伸出双手,抓住散发香甜气息的糕饼。
看着刘凤天真贪吃的模样,陈阿娇露出欣慰的笑容:“……姣儿很小的时候就被陛下从我身边带走,只能偶尔来长门宫见我。而她每次到来,我都会准备她喜欢的吃食,看着她吃,吃得满嘴都是,假装生气地给她擦嘴。”
“殿下……”
宫人附和皇后的悲伤,发生轻声抽泣。
陈阿娇闻声,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话虽是这么说,当她走到双生女婴面前,看着孩子吹弹可破的面容,心中又难免想起往昔,叹息道:“这一次,我要拉着你们的手,看着你们从吃奶的小婴儿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
……
因为是双生,生下孩子后,李令月躺了很久才逐渐缓过气息,示意宫人将两个女孩抱过来给她瞧瞧。
“殿下——”
两个乳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送入李令月怀中,夸赞道:“她们生得可是真漂亮,和殿下幼年时几乎一模一样。”
“她们是我的女儿,自然长得像我。”
李令月细细打量孩子,发现女儿们虽是双生,相貌却存在多处细微差别,可以明显区分:裹凤鸟纹襁褓的女儿嘴角微微下垂,似乎生来就是端庄严肃的性子,裹龙虎纹襁褓的女儿眼角微长,隐约带笑,又添了几分亲切可爱。
只是如此一来,单看模样,便完全分不出谁是母皇转生谁又是平阳昭公主的转世。
李令月惆怅地想着。
并非她有偏心,只是希望早知真相,方便因材施教。
[想知道答案?]
系统在耳边蛊惑低吟。
[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真相,但你很难做到在知道真相后不区别对待两个孩子,毕竟,她们中的一个和你的二儿子有再续手足的情谊,另一个却是……所以还是让一切自然发展吧。]
自然发展……
李令月轻抚女儿们如满月般饱满的面容,想着她们前世的身份,听着屏风外不时传来的次子刘凤被母后逗弄的声响,决定接受系统的建议,不过早追求真相,一视同仁的教养,让两个孩子在成长中逐渐展露天赋,做想做的人。
“至于她们的名字……”
李令月思量许久,决定分别以“昭”和“华”作为名字,至于谁是“昭”谁是“华”,则等孩子们稍大些后自己选择。
稍晚些时候,她将这个想法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不反对此事,但担心父皇那边——
“父皇那边,我想办法说服。”
“好。”
“你可以再晚些时候离开长安去受降城接引、收编匈奴人吗?”
李令月抬头,看着夫君。
“这件事——”
霍去病正欲回答,李令月突然笑道:“在长安多留些时日是玩笑话,霍哥哥不要当真。你我当以国事为重。”
“但是你和孩子们也都很要紧。”
“正因为孩子们和我也都很要紧,我才不奢望你在长安多留。”李令月道,“只有天下四方都安平了,我们才能过上真正的安平日子。”
“我恐怕我们们永远都不可能过上想要的安平生活。”
霍去病深情地看着妻子。
李令月道:“我们可以把天下人的安平当成是我们的安平。”
“——你说得对。”
霍去病低头,搂住妻子,承诺道:“等过了满月,我就去受降城处理匈奴人的事情。”
……
……
得知女儿为双生女准备的名字分别是“昭”和“华”,并希望等孩子们稍大些以后再自行选择名字是“昭”还是“华”,刘彻并无异见,只是强调这两个孩子必须姓刘,如此便可自小拥有翁主身份。
“这两个孩子可是天上女仙降生人间,将来要引导朕白日飞升,不可有丝毫疏忽怠慢!”
在求仙成道这件事情上永远斗志昂扬的刘彻无比笃定地表示。
“父皇,你——”
李令月无语。
刘彻却言之凿凿:“孩子出生的时候,朕听到天边隐约传来绝非人间能够演奏的绝美音律,本该八月底九月初才能陆续绽放的吸引天上仙人的桂花提前盛开,可见这两个孩子是天上女仙转生人间。”
“父皇真知灼见。”
“你给孩子想到的名字也无意中切合此意,‘昭’者,日月明亮美好之意,‘华’者,花叶繁盛,光辉明媚。而神灵居住的丹丘传闻是个昼夜常明的地方。”
因为坚信两个女婴是天上女仙转世,刘彻恨不得把与孩子有关的所有一切都往神仙身上牵强附会。
李令月知道刘彻对修仙成道这件事有非比寻常的执着,闻言,不敢反驳,更不可能说出为两个女孩取“昭”和“华”的真正缘由,连连称是:“原来如此,难怪女儿醒来后第一次看这两个孩子想到日月明光、花开明媚的美景,生出了用‘昭’和‘华’给她们做名字的心思。”
“所以说天意不可违!”
刘彻无比满足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婴,越看越觉得飞升在望。
……
得知四皇姐生下两个可爱的女儿,已经被封为昌邑王的刘髆很是欢喜,在宫人的陪同下来到李令月处,看着襁褓中如珠玉般可爱的双胞胎女婴,露出明亮笑容:“她们生得可是真好看,像天上的日月,又像盛开的春花。”
“五皇弟喜欢她们?”
“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孩子?”
说到这里,刘髆突然叹息道:“可惜我已年满十岁,至多再过五年就要离开长安去往封国,没有父皇传召,每年便只有八月祭祖和正月大朝贺时能够回宫见五皇姐和她们……”
“你想留在长安?”
“可能再长大一些会觉得去封国很好,但是现在……”
刘髆脸上满是对未来的不安和惶恐。
“现在怎么?”
李令月觉察有异,追问刘髆。
刘髆不说话。
李令月于是示意宫人带刘髆去偏殿和刘鹏、刘凤一起吃糕点、玩五子棋游戏,却把陪在刘髆身边的几个女官留下,说是要赏赐绫罗金银给她们。
说话间,刘髆随宫人离开。
李令月取出一袋小金豆赏给这几个女官,另每人分发上等绸缎五匹。
“谢殿下恩典。”
女官们欢喜领受。
“你们专心伺候五皇弟多年,本就劳苦功高。”
“奴婢们不敢居功——”
“不敢居功的话倒也不必现在就说,”李令月敲打道,“五皇弟生母早逝,母家也没有人,多年陪在他身边的你们对他而言是堪比至亲的人。”
“殿下的意思是——”
“你们要早早把握机会。”
李令月直言不讳。
“奴婢……奴婢……”
女官们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李令月补充道:“五皇弟性格忧郁善感,容易对长久陪在身边的人产生浓厚的感情。”
“——奴婢明白了!”
确定皇太女有成全意图的女官们躬身谢恩。
李令月见她们如此知进退,勉励地点了点头,随后直言问道:“近来可有人在五皇弟面前说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
女官们皱眉思考过后,想起一件旧事:“……殿下前些日子不知为何突然要出宫探望广陵王殿下,我等劝了很久才勉强拦住。”
“五皇弟和四皇弟几乎没有往来,怎么会突然……”
“奴婢们也是觉着奇怪,怀疑有人在殿下面前闲言碎语,但是又……又怕没有证据胡乱禀告惹出祸端。”
“没有证据的时候确实不能乱说话。”
李令月微笑着,暗示伺候刘髆的女官们要小心谨慎,别让后来人捷足先登。
“谢殿下。”
女官们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谢恩。
……
……
由于消息通畅,加上刘故这个左贤王平日里行为仁慈,颇受王庭上下爱戴,以至于左贤王率领王庭数万人向东行进投奔大汉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用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才从王庭传到目前正率领大军准备度过崇山峻岭的詹师庐耳中。
“什么!左贤王背叛了我!”
听闻消息,詹师庐大怒,拔出匕首刺进木案:“他这么迫不及待地找死吗!”
“大单于息怒,左贤王对大单于向来是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出背叛大单于的事情。”
随军出征的多位匈奴小王以前受过左贤王恩惠,闻言纷纷为刘故说好话:“我等以为此事必有内情,很可能是我们的敌人为阻止大单于西征而造出的谣言!”
“谣言……”
詹师庐冷笑。
他知道且鞮侯擅长做戏笼络人心,可他没想到如今竟然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左贤王且鞮侯对他始终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背叛!
可恶!
不能忍受!
杀!杀!杀!
短暂的杀意攻心后,詹师庐的情绪逐渐稳定,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们说得很对,且鞮侯对我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我刚率领大军离开王庭,他就立刻做出背叛我的事情!这一定是我们的敌人为了阻止西征而捏造的谣言!来人,把这个试图传谣动摇军心的家伙拖出去砍成八块!”
“遵命!”
亲卫们一拥而上,将报信人拖出大帐处死。
随后,詹师庐又道:“敌人不惜编造一戳就破的谣言也要动摇军心,可见他们如今正无比害怕!我们应当抓住时机尽快翻阅崇山峻岭,将他们的粮食、女人、金银还有丰美的水草都变成我们的东西!”
“大单于威武!大单于必胜!”
王帐内的匈奴小王们知道詹师庐性情,不敢有任何忤逆言语。
“至于王庭那边——我相信左贤王的忠诚,也一定会在大胜之后奖励他的忠诚。”
说完,詹师庐走出王帐,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双手握拳,双目喷火:且鞮侯,你果然还是背叛了我!
但他并不感到失望或是愤怒,因为从集结大军踏上远征道路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想过返回王庭。
今非昔比的王庭和留在王庭的老弱病残们本就是詹师庐刻意留给且鞮侯的。
“可惜你天性胆怯懦弱,即便猜出我可能一去不返,依旧不敢留在王庭,而是选择向大汉皇帝摇尾乞怜……跪在地上做汉人的狗……”
说到这里,詹师庐脸上渐渐浮起嘲讽的笑容。
“我也是个可笑的东西,自从受降城失败后便一边想集结力量和霍去病父子再决胜负,一边又……难道此生真的无法既是担负帝国数十万臣民的命运的大单于,又作为英雄尽情享受战争的快乐?”
第223章 落水而亡
刘故并非不知道詹师庐此次率领匈奴精锐离开王庭征讨安息可能从此一去不复返, 但他不敢赌也不能赌,因为这个赌即便赢了对他而言也没有好处, 输了却必须付出全族性命!
所以,詹师庐离开后不久,他立刻写信给汉皇帝,同时裹挟王庭数万人穿越漫漫荒漠前往大汉边境的受降城,希望成为大汉的一部分,如果还能被汉皇帝册封为匈奴单于,就再好不过。
毕竟,他在匈奴王庭已经是左贤王,若不是确定地位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也不会做如此危险的决定。
“不知詹师庐收到我背叛匈奴的消息后, 会是什么反应。”
迁徙途中,刘故喃喃自语。
此刻, 汉人皇帝在边境建造的受降城已隐约在望。
……
受降城之战距今已有两年时间。
为了纪念受降城之战的胜利,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吸纳从匈奴投奔而来的百姓,汉帝国在受降城之战结束后又继续修建这座城市,将外城加固加高、内城详细规划, 受降城周边也建造了多个村落聚居,接近水源的肥沃土地开垦为农田,相对比较贫瘠的土地留作放牧。
因此,当刘故率领王庭数万人进入距离受降城有十多里的郊外时,看到的已经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热闹村落景象。
聚居此地的人们很快注意到这支数量规模相当庞大的匈奴迁徙队伍。
担心被攻击的老弱妇孺们赶忙紧闭门户,不敢外出,平日农闲时会接受简单军事训练的壮汉手持棍棒, 战战兢兢地守在家门前。
另有部分原匈奴右贤王部的百姓上前,用已略带生疏的匈奴语言和刘故的队伍搭话。
得知这些人来自匈奴王庭、即将去往受降城投降大汉, 如今已经是大汉百姓的原右贤王部成员顿时松了口气,哈哈大笑道:“大汉皇帝陛下是真正的神,他对我们像对汉人一样。”
“真的吗?”
畏惧少年单于的残暴而追随左贤王投奔大汉的王庭众人不敢轻易相信。
原右贤王部成员们见状也不再多说,为他们指名通往受降城的道路。
……
收到匈奴左贤王且鞮侯抵达受降城附近的消息时,公孙敖大惊,赶忙询问赵破奴:“冠军侯可有说什么时候来受降城?”
“我怎么知道?”
赵破奴一脸委屈。
一旁的路博德不满哼声:“我的能力虽然远不如冠军侯,却也曾多次独立带兵获胜,何况此次我众敌寡,即便匈奴左贤王的投降包藏祸心,我们也能轻松克敌制胜!”
“说得这么轻巧,万一输了怎么办?”
公孙敖不敢掉以轻心。
他已经输过一次,要是再输就——
“不可能会输!”
路博德自信满满。
赵破奴也觉得公孙敖是杞人忧天:“匈奴早已不是当年的匈奴,合骑侯不要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这不是……算了算了,既然你们一个个信心十足,我也不好再多说。”
公孙敖收起担忧,外出巡视。
公孙敖走后,赵破奴也迅速离开,留下路博德一人对着详细描绘受降城周边地形地貌的堪舆图仔细思考研究。
——别看在公孙敖面前自信满满,路博德心中其实也充满忐忑。
……
……
深宫长大的刘髆突然想探望与他并无密切往来的刘胥的原因很快被找到——有人收了刘胥下属的贿赂在刘髆面前主动提起此事,试图利用五皇子的天真善良帮助刘胥离开囚笼,返回广陵封国。
“想不到刘胥这样的人也有忠心不二的下属。”
查出真相的李令月感慨叹息。
上官婉儿闻言,笑道:“再残暴的人都会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何况广陵王殿下对主动攀附他迎合他的人向来不吝赏赐。”
“也对,至少广陵国境内的巫觋们是个个盼望他早日返回封国。”
说到这里,李令月对霍光道:“子孟,有件事情可能需要你帮我——”
“子孟愿为殿下效劳。”
无须挑明,霍光已经猜到皇太女的心思,行礼后退出。
……
霍光出宫后,很快找到江充。
江充见霍光亲临,晓得必有宫中有棘手且紧要的事情交代,双手垂立,屏息凝神。
霍光见状,直言道:“广陵王殿下近来很不安分。”
“此话当真?”
“他的心腹为了让他脱困回国一再给五皇子殿下身边的人送贿赂,试图引诱五皇子在陛下面前为广陵王美言,放广陵王回封国。”
“那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殿下年纪尚小,还没有觉察到异样,但是我们——”
霍光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充。
江充垂头,低声道:“……做了这件事,我是不是必死无疑?”
“从你被陛下任命为绣衣使者开始,你就只剩一个结局。”
霍光抬手,拍了拍江充的肩膀:“顺从陛下,至多不过一人身死,忤逆陛下,三族俱灭。”
“……所言甚是。”
江充惆怅地低下头。
他早就是个没有退路的亡命徒,又何必妄想死有全尸?
想到这里,江充心中也有了决定,恭敬送走霍光后,随即前往广陵王刘胥“养病”的处所。
“殿下,绣衣使者江充前来探望!”
……
……
清晨时分,广陵王刘胥昨夜突然疯病发作追逐月亮落水身亡的噩耗传入未央宫,刘彻流下眼泪,怒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不是说胥儿的疯病只需静养就能很快痊愈?看护他的奴婢们为什么没能拉住他!拦住他!”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众人纷纷下跪,请求皇帝不要生气。
“……朕没有生你们任何人的气!朕是在生自己的气!胥儿虽然不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到底也是朕的骨肉……朕……朕真没想到朕竟然会……”
说到这里,刘彻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传令下去,胥儿的后事按诸侯王该有的规格处理,不能有丝毫差错怠慢!”
“喏。”
“姣儿才生下孩子,正需要休养,不必通知她前往吊唁。”
“喏。”
“奉命看护胥儿却没能阻止悲剧的废物们,全部——送去下面向胥儿赔罪!”
“喏。”
……
诏令发布,刘胥的葬礼随之举行。
诸侯王们纷纷或赶来京城表达自己的哀悼悲伤之情,或是在封地上奏,请陛下不要因此事太过悲伤,言辞诚恳,情深意切,仿佛对刘胥有血浓于水的感情。
长安城内的吊唁过后,棺椁载着经过防腐处理的刘胥返回广陵王宫,以诸侯王礼节安葬。
随后,宫中马不停蹄地为皇太女的两个女儿筹备满月宴席。
前几天还在刘胥的灵堂里哭得泣不成声的诸侯王们纷纷盛装出席两位小翁主的满月宴席,并在满月席上看着襁褓中如珠玉般美丽可爱的婴孩,争先恐后地恭维讨好。
包括诸侯王们在内的朝臣们的恭维讨好让本就坚信两个女婴是天上女仙降生人间的刘彻越发得意,摸着发白的胡须宣布修建明光宫纪念自己修仙多年终于得上天赐下长生契机。
“陛下所言极是。”
朝臣们努力附和皇帝。
诸侯王们也无不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谄媚道:“陛下天纵奇才,将大汉江山治理得风调雨顺,又修仙虔诚专注,必定可以白日飞升,长生不老。”
“你们这些话说得可是真心?”
刘彻微笑地看着赶来长安的几位诸侯王们。
诸侯王们顿时后背一阵发凉,仿佛有毒蛇贴着脊柱往上爬:“……自然是真心!真心!”
“真心话吗?”
刘彻嘲讽一笑,走到两个女婴面前,看着酣睡的脸庞,柔声道:“世间还能真心对朕的人不超过十个。”
“陛下,臣等……”
“不用强调你们的忠诚,因为真正的忠诚不需要强调。”
说话间,刘彻目光慈爱地看着刘鹏和刘凤:“鹏儿和凤儿平日里从不说什么忠诚真心,但是朕知道他们对朕是真心的。”
“大父~”
刘凤闻言,仰头看刘彻,带着可爱的笑容。
“今日是你的两个妹妹的满月宴,朕允许你比平日多吃一碗乳酪酥山。”
“真的吗?”
刘凤下意识看了眼李令月:“可是母亲说——”
“父皇已开金口,女儿哪敢不从。”
李令月微笑着,让宫人给刘鹏、刘凤各端上满满一碗乳酪酥山。
“谢母亲。”
刘鹏本就性情稳重,如今又虚岁满十一,即便喜欢甜食也是先谢恩再领受。
刘凤见状,跟着一起行礼谢恩,然后双手捧过晶莹剔透又冰凉舒爽的乳酪酥山。
“小小年纪就如此懂礼节知进退,不愧是朕最喜爱的孙辈。”
刘彻越发满意两个孩子的表现,并一视同仁地给刘髆和刘进也各赏赐了乳酪酥山。
“谢父皇!”
“谢陛下!”
……
……
长安欢宴的同一时间,刘故率领的包括大量匈奴王庭贵族在内的数万人的队伍终于抵达大汉建在北境的受降城。
看到匈奴人如约来到,受降城内的公孙敖、路博德和赵破奴三人露出紧张神色。
虽然他们早就收到左贤王的信和皇帝的诏书,知道将有大批匈奴人前来投降大汉,但是——
匈奴左贤王昔日出使长安留下狡猾多变的名声,谁敢保证他此次率部投降是真心诚意而非包藏祸心。
思来想去许久,三人最终决定推公孙敖出城迎接。
“合骑侯,你是我们三人中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
“……”
公孙敖无语,硬着头皮率小队人马出城,面对整装而来的匈奴人,努力挤出笑容:“左贤王殿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合骑侯也是别来无恙。”
发现迎接自己的人是合骑侯公孙敖,刘故顿时笑容明媚:“当日在受降城前,合骑侯趁黎明将至率部袭击大单于军营,何等大胆勇敢!”
“可惜失败了。”
公孙敖干笑。
刘故道:“大单于出战至今基本没有输过。”
“那我……我……”
“输给大单于,合骑侯不必感到羞愧。”
说话间,刘故率领多位匈奴贵族下马,与公孙敖在受降城前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讨论数万匈奴人的安置工作。
因为没想到以狡诈多变闻名长安的匈奴左贤王有快人快语的一面,公孙敖等三人事前并没有就匈奴人的安置工作达成预案,以至于公孙敖此刻与刘故讨论匈奴人的安置时处处被动,险些被刘故占尽便宜。
所幸这里是受降城,大汉掌握着绝对的天时地利优势,刘故又有意从大汉尽可能多地得到好处,公孙敖才不至于在谈判时全面落入下风。
天黑时分,谈判初次达成协议,刘故依照约定让随他而来的匈奴人就地修整,自己也留在受降城外。
公孙敖返回城中,将谈判时几乎全程落下风的窘迫告诉两人,叹息道:“匈奴这位左贤王果然是厉害角色。”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赵破奴问。
路博德想了一下,决定将这边的情况连夜上报长安。
信件发出后,三人又彻夜不眠的商讨对策,尽一切可能将此事拖到冠军侯来受降城。
……
霍去病在去往受降城途中收到路博德等三人的信函,看过以后,得知三人已经对上匈奴左贤王并在安置谈判中被左贤王以各种手段牵制欺压,于是命信使继续前行,将三人书信送往长安,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往受降城。
“喏!”
信使得令,急速前往长安,于三天后将信件送到李令月面前。
……
……
“刘故的速度居然这么快?”
收到信件,李令月皱眉。
她深知刘故性情,看似随意潇洒其实野心勃勃,最大的弱点是谋算太深做事瞻前顾后不敢轻易冒险,所以特意安排路博德三人去受降城接引刘故,没想到——
这三人竟毫无配合默契。
“还好武将学堂近些年培养出大量年轻将官,下一个对手又是不擅战争的身毒,否则……”
战场瞬息万变,普遍存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况,何况身毒离长安有万里之遥,倘若出现前线将军们不愿相互配合、各自为战的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李令月也不由微微冷汗。
随后,中常侍入内,请她尽快去大殿讨论远征身毒的汉军的主要将领的任命。
“父皇已经定下出兵身毒的时间?”
李令月明知故问。
“陛下以为,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
中常侍讨好地笑着,请皇太女随他前去。
李令月想了一下,命人把刘鹏叫来,有意让已经年过十岁的他旁听国事。
“谢母亲。”
刘鹏兴奋无比,稚气未脱的脸上斗志昂扬。
刘凤闻言,抓着李令月的衣服:“凤儿也要!凤儿保证乖乖听话,不吵不闹!母亲,你就让凤儿也一起过去好不好?”
“……好吧。”
李令月被刘凤磨得一脸无奈,只得答应,左手牵着刘凤,右手抱着霍去病临行前与她连日讨论做出的关于远征身毒的军事任命的草稿,身后跟着小小年纪已经步伐沉稳的刘鹏,进入宣室殿。
……
“父皇——”
“嗯。”
刘彻点点头,让女儿起身,目光落在刘鹏和刘凤身上:“鹏儿,凤儿,你们怎么……”
“禀陛下,我们兄弟二人渴望早日长大为国分忧,央求母亲带我们来宣室殿,还请陛下千万不要责怪母亲。”
刘鹏担心刘彻责备母亲和弟弟,抢先请罪。
“你们小小年纪就有为国分忧之心,朕怎么可能怪罪你们?”
刘彻慈爱地看着两个孙辈,示意宫人给他们加垫子。
“谢陛下!”
两个孩子齐声道——宣室殿是皇帝和重臣们议论国家大事的地方,允许孩子们留下已属破例,若再使用“大父”这等过分亲昵的称呼,难免引来迂腐儒臣们的非议。
……
坐序即已确定,刘彻随即看了李令月一眼。
李令月会意,命中常侍铺开将身毒地区也包含入内的大汉及周边诸国堪舆图,指着位于大夏地区东南和大汉西南夷的西南方向的广袤区域道:“这便是身毒地区。”
随后,李令月向众臣大概介绍身毒地区的物产和气候。
得知身毒地区拥有千里平原沃土,大部分地区都气候炎热可以种植甘柘、农作物一年三熟、珍稀香料遍地,地下还有大量黄金矿藏,朝臣们纷纷露出热切眼神,纷纷感慨身毒人拥有天赐的好地方。
“……可惜身毒人并不珍惜天命的恩赐。”
李令月语调一转,开始历数身毒人的种种陋习,尤其是种族制度。
“身毒统治者将身毒人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奢、戌陀罗四个种姓,不同种姓的人不能通婚成亲,每个种姓的人都只能从事历代规定的这个种姓可以从事的职业,不可僭越……身毒人不喜文字,迷恋祭祀,家中稍有财物便要拿去供奉神灵……女子成年后身体须多处穿刺打孔,表示对丈夫的臣服……若丈夫去世,妇人将离群索居,甚至火焚殉葬……”
听到这里,儒臣们勃然大怒。
“身毒拥有如此沃土,习俗却比蛮夷更加蛮夷!简直不可想象!”
“自古以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穿刺损伤!”
“不许女子丧夫后再行婚嫁已是有悖人伦,竟然还要火焚殉葬,何等野蛮残暴愚昧!”
……
看到儒臣们对身毒陋习如此义愤填膺,李令月欣然一笑,命回京轮休的李禹向众人阐述从大月氏人那边得到的身毒诸国的武力表现。
“大月氏人说,身毒各国不仅日常将人分为四个种姓,军队也分成不同的种姓。婆罗门从不踏足战争,留在后方祈祷神灵,刹帝利在军中通常最低也是军官,地位最低的戌陀罗以及比戌陀罗更低的贱民就只能作为最底层的普通士卒,待遇极差,立功以后也通常无法得到擢升。他们的军队因此在战场上总是不堪一击……”
李禹略带迟钝的叙述让大汉众臣都大开眼界。
虽然无法做到绝对的赏罚分明,但大汉向来厚赏重用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如今更是推出科举、创办武将学校,尽一切可能确保大汉疆域内有能力的人不论出身贵贱高低可以得到朝廷重用。
身毒地区的种姓决定一切的制度,在早已习惯人才不分男女贵贱的大汉群臣眼中简直无法理喻。
“种姓制度这种东西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生来就要受这些痛苦的身毒人实在是太苦了!”
“可惜身毒离大汉太过遥远,否则我们……”
之前听皇太女讲述身毒地区的丰饶物产、肥沃土地时,部分朝臣就已生出将身毒地区收入大汉疆域的心思,如今得知身毒地区的普通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军队因为种姓制度毫无战斗力,连秉持儒家王道思想的儒臣们也都觉得大汉或许应该进入身毒,废除盘踞此地千年的鄙陋习俗,推广儒家教化。
见朝臣们不论文武都表现出对身毒地区的强烈欲望,刘彻悠悠道:“……进入身毒、废除陋习、推广教化可能并没有你们以为得那么艰难。”
早就知道皇帝有心谋取身毒的几名近臣闻言,配合问道:“我等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你们看——”
刘彻接过手杖,在堪舆图上左右划动:“据大月氏人交代,在大夏东南方向有一道山谷豁口可以轻松进入身毒地区的北部,贵霜翕侯就是通过这条道路进入身毒的。”
“可是——”
“贵霜翕部进入身毒地区后一路侵占大量土地,已经建立名为贵霜的国家。”
“啊?”
众臣大惊。
以大月氏人的战斗力居然短短几年就在身毒地区站稳脚跟甚至建国,可见身毒人的军队确实不堪一击。
“此外,西南方向也有一条路线可以进入身毒地区的南方。”
刘彻挥舞手杖,指向滇国、交趾郡一带:“据往来身毒南部和这两处的商贾所言,这两处土地的气候与身毒南方极为相近,均是四季无冬,潮湿闷热、瘴气横行。”
第224章 远征身毒
话说到这地步, 皇帝的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他有意兵分两路,两路军队分别从大夏地区和西南方向出发, 进入身毒地区的北部和南部,一个南下一个北上,最终顺利会师,将身毒地区全部收入大汉疆域。
此外,种种迹象表明,陛下早在数年前就开始谋划此事,不论是西域都护府的设立还是对西南夷各属国的怀柔、汉化推广以及将皇长子册立为南王统管原本属于南越的大片土地……
想到此处,朝臣们无不深情感叹:“陛下果然谋划深远。”
“朕是皇帝,是天子, 自然要走一步看十步甚至百步、千步。”
刘彻理所当然地接受朝臣们对他的恭维。
众人闻言, 纷纷称颂陛下是千古难得的仁君贤君。
刘彻被大家的称颂哄得有些飘飘然,反问道:“关于征讨身毒一事, 你们可还有异见?”
“陛下——”
有儒臣提出反对:“身毒是粗鄙蛮夷之地,虽然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军队战斗力据说也异常低下,但它距离大汉如此遥远, 大军不惜万里征讨,万一败仗——”
“你凭什么认为大汉不能赢?”
刘彻不悦,板下面孔。
提反对意见的儒臣却不改初衷,坚持道:“自古打仗没有必胜的时候,何况是万里之外的征讨?即便一路胜仗,大汉百姓也只会得到赋税加重、骨肉分离。”
“……你倒是个为国为民的家伙。”
刘彻沉下面色,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顽固迂腐家伙。
丞相刘屈氂见状, 赶紧将这个茅坑顽石拉到一边,声色俱厉道:“陛下面前, 不得妄言!”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体恤民生艰难,不要再发动战争,使得生灵涂炭、白骨遍地!”
“出去!你给朕立刻滚出去!”
刘彻发怒,喝令此人立刻离开宣室殿。
那儒臣也是个硬骨头,即便触怒陛下依然不改初衷,抖了抖衣襟,行礼后退:“臣告辞。”
……
儒臣虽已离开,关于征讨身毒的讨论却也难以继续。
刘彻靠在软垫上眯眼片刻,道:“朕乏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喏。”
众臣知道陛下心中不快,不敢逗留,小心翼翼地退出宣室殿。
李令月也带着两个儿子准备离开。
刘彻突然睁开眼睛,对女儿道:“姣儿,为什么这群儒生总是反对朕?以前是反对朕征讨匈奴,因为匈奴凶悍穷苦,打赢了入不敷出,打输了损失惨重……现在又反对朕对身毒用兵,因为身毒离大汉太过遥远,征讨身毒是劳民伤财的举动,会损伤民生……”
“父皇,女儿以为儒生们并非有意反对父皇,他们只是眼界狭窄,只看到眼前的民间疾苦,看不到对外征战可能带来的种种好处……”
“姣儿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刘彻长叹一口气,道:“想当年,大儒董仲舒上书朕,说民间如今是‘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可惜他看到了问题但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的徒子徒孙们也是如此,知道百姓疾苦却不知道如何改变百姓疾苦,天真愚蠢地以为百姓疾苦是朕频繁对外发动战争导致,认为只要停止战争,百姓民生就可得到恢复……却不知……呵……呵呵……”
“父皇,女儿明白父皇的苦恼。”
“你是朕一手提拔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自然理解朕的想法,但是他们……”
“父皇放心,宣室殿下次议论征战身毒时,必定不会再出现今日意外。”
李令月向刘彻承诺。
闻言,刘彻眼中终于有了几分舒缓,抬手,招呼刘鹏和刘凤近前:“你们最近都读完了什么书?”
“禀大父,鹏儿已经读完《孙武兵法》。”
“凤儿最近在学《论语》。”
“果然都是好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明好学。”
刘彻命人拿来桌案笔墨纸砚,显然是要现场考察孩子们。
李令月见状,将两个孩子留在宣室殿内陪刘彻,先行离开。
……
……
出宣室殿后,李令月还没发话,等在宣室殿外的刘屈氂已经凑上前,哭丧着脸求饶道:“殿下,方才之事与我绝无关系!”
原来,方才在宣室殿内以民生疾苦顶撞、反对皇帝征讨身毒的儒臣曾经是刘屈氂的门客,因为刘屈氂的举荐得以入朝为官,刘屈氂因此担心刘彻迁怒自己。
“你这般懦弱胆怯,自然不可能做出此类大胆事,倒是那家伙——”
李令月挑眉:“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王,单名一个瑾字。”
“原来是王瑾。”
李令月于是吩咐刘屈氂将王瑾叫来。
刘屈氂连声答应,不多时就把王瑾带到李令月面前:“皇太女殿下,人已经带过来。”
“臣王瑾拜见皇太女殿下。”
王瑾是个恪守礼法的儒学家,入大殿后立刻低头行礼。
“王瑾?可惜脖子上顶着块大石头,配不上这个美玉名字。”
李令月嘲讽王瑾长了个顽石脑袋。
王瑾闻言,却也不气恼,抬头直言道:“顽石若能用粉身碎骨为天下苍生做一些事情,那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原来你一心想为天下苍生做事。”
李令月冷笑两声,反问道:“那你可知天下百姓如今最大的苦楚是什么?”
“繁复的赋税和连年的徭役!”
王瑾不假思索地说道。
“赋税?徭役?”
李令月摇摇头,道:“你果然是个只会读书的迂腐儒生。”
“殿下此言何解?”
王瑾不明白。
李令月道:“父皇有意远征身毒,不单单是喜欢身毒的香料、黄金,也不仅仅是好大喜功有意创立万世不拔之基,更因为身毒的土地对大汉有非常的用处。”
“那么远的地方……即便土地再肥沃,产量再丰富,运送途中也必然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入不敷出!”
王瑾始终坚持己见,拒不认同李令月的话。
“运送途中?劳民伤财?你的脑袋只能想到将身毒的物产运来长安,从未想过将失去土地的灾民和流民送去身毒?”
闻言,王瑾震惊:“殿下,你的意思是……”
“大汉的百姓需要足够的土地和得到土地的机会,避免穷人越穷,富人越富。”
李令月直言道:“父皇自登基以来不断削弱诸侯王的封国、迁徙地方豪强、颁布告缗令打击商贾……但仅靠这些手段并不能解决越发严重的土地兼并和财富不均。”
“所以要对外开疆拓土,用新收的土地安抚失去土地的灾民和流民?”
“不仅如此,对外战争还可以让普通百姓有更多的晋升立功领赏的机会,”李令月道,“科举选出来的终究以文官为主。”
“殿下,你这样的想法……”
王瑾露出震惊神色。
“怎么?觉得父皇和我的想法很疯狂?”
“……”
王瑾沉默。
沉思片刻后,他低声道:“陛下和您或许才是正确的……但我依然坚持对身毒用兵是劳民伤财之举,大汉没有必要不远万里征伐与大汉几乎没有往来的国家,那边的人……”
“身毒地区曾有国家派遣使者来大汉向父皇求援。”李令月打断道。
“啊?”
王瑾惊呆。
李令月无意浪费口舌,命宫人去乐府领来身毒舞姬。
身毒舞姬经过这些时日的学习,已经简单实用汉人语言,见到李令月立刻匍匐行礼:“拜见皇太女殿下。”
“这几个女子都是身毒的戌陀罗种姓。”
李令月对王瑾道:“你若是知道戌陀罗之类的低种姓在身毒地区是何等悲惨,你或许能明白我为什么坚持对身毒出兵。”
“戌陀罗……低种姓……身毒当真把人分成不同的种姓……”
王瑾震撼。
他自小接受儒家教育,将儒家思想视为人生准则,因此格外关心民间疾苦,言必称民生民意,如今得知身毒人竟然真把人分为四大种姓并且低种姓的人活得比牛羊都不如,本就有所动摇的心顿时摇晃不止。
“把你们在身毒家乡的情况告诉他。”
李令月吩咐身毒舞姬。
舞姬们领命,将自己小时遭遇的种种虐待、殴打、羞辱娓娓道来。
因为是从小到大一再经受的待遇,加上使用的是汉人语言,身毒舞姬们提及往事时语调很平静,没有愤慨没有激动,仿佛这些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不论是意外碰到尊贵的婆罗门的身体被砍掉胳膊,还是跪在地上侍奉刹帝利、以喝下刹帝利的洗脚水为荣,或是不足五岁的女孩被选中成为神庙的圣女从家中带走……
王瑾听得瞠目结舌。
身毒的种种残忍习俗让这个饱读圣贤书的儒生震撼不已:“……你们居然……居然……从来不反抗吗?”
“为什么要反抗?我们是卑贱的戌陀罗,本就该被尊贵的婆罗门和刹帝利统治。”
身毒舞姬理所当然地答道:“一切都是大神的旨意,此生是卑贱的戌陀罗,唯有诚心尊奉婆罗门,才能洗去罪孽,下一世或许能够成为比戌陀罗高的种姓。”
“……”
身毒舞姬的话语让王瑾震撼不已。
儒家认同“天人感应说”,认为即便是天子这样尊贵的身份如果做出违背天道人伦祸害天下百姓的事情一样会被天命抛弃,他因此无法理解身毒舞姬此刻表现出的对来自高种姓的种种惨无人道的摧残、折磨的逆来顺受,更不敢相信如此倒行逆施的制度居然能长久存在。
沉默良久,王瑾喃语道:“殿下您是对的,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制度确实不该继续存在。但我还是觉得……觉得……或许……”
王瑾犹豫几次,始终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跪地俯首道:“惟愿大汉此行旗开得胜,势如破竹。”
……
……
霍去病抵达受降城时,刘故正在受降城中与公孙敖、赵破奴、路博德等人把酒言欢。
他是个狡诈多变的家伙,却也精通汉俗,尤其擅长交际,明知公孙敖等人对自己充满戒备怀疑,依旧言笑晏晏,长袖善舞。
“……三位只管放心,我这次率部投降大汉是绝对的真心诚意,不会有任何背叛行为!”
“左贤王,你……你是真心要……”
赵破奴对刘故的话将信将疑。
“我一直都想成为真正的汉人。”
刘故满口胡扯:“我从小向往长安,学习汉人的语言,收藏来自汉地的物品,没有外人的时候还会穿上汉家衣裳,想象自己此刻身在长安……如今终于时机成熟,我半点犹豫立刻奔向大汉。”
路博德听不下去,讥讽道:“从伊稚邪大单于时期开始,蛰伏了三十多年,只为等待时机成为真正的汉人,左贤王对大汉的心果然真诚。”
刘故闻言,笑道:“做大事的人通常都有非常的耐心。”
“听说左贤王希望陛下册封你为匈奴单于?”
“正是。”
刘故直言道:“如此以后,我便既是大汉的臣子又是匈奴的单于,可以单于的名义统领匈奴、为大汉戍守北方边境,又能以大汉臣子的身份进出长安,成为真正的汉人。”
“匈奴闹饥荒时也可以向大汉索要粮食?”
赵破奴冷不防道。
刘故圆滑一笑,理直气壮道:“一旦大汉皇帝陛下下诏册封我为匈奴单于,匈奴便成为大汉属国,属国出现饥荒,难道不该向宗主国求援?”
“如果詹师庐回王庭,你准备怎么交代?”
冷冽中带着威慑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唯独刘故笑容不改:“冠军侯,好久不见。”
“左贤王也是好久不见。”
霍去病走到刘故身前,眸色冰冷沉静。
刘故晓得他在等自己的答案,于是咧嘴一笑,道:“我不知道如何向詹师庐交代,所以干脆不交代,带着王庭来投奔大汉,请大汉册封我为匈奴单于让我为大汉守护北境。”
“你要得太多了。”
对待刘故,霍去病态度冷漠。
刘故毫不在意,笑道:“我要得确实有点多,但是我知道陛下会答应我的几乎所有请求,包括下诏册封我为匈奴单于。”
“你太自信了。”
说完,霍去病不再和刘故说话,转而询问公孙敖等人。
公孙敖三人虽然做事的时候毫无配合默契,但在霍去病面前却百分百的配合,对问话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括犯下的错误。
刘故静静地看着四人问答,眼中闪过叵测的光。
……
夜色渐深,刘故返回打仗,他的阏氏看出他有心事,关切问道:“殿下莫非遇上了棘手事情?”
“确实遇上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刘故喃喃道:“霍去病到了受降城。”
“那不是——”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霍去病只是个厉害的武将,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但不擅长内政,只要不与他在战场为敌便不足为据。如今看来,他只是性格沉稳冷静寡言少语,其实在内政领域有不亚于军事的极强能力,远超我的预想的能力。”
“那我们投靠大汉岂不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
刘故抬头,看了眼夜色中无比沉寂的原野:“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和大汉正面为敌的实力,它的未来只有远走他乡或者投靠大汉,詹师庐选择了远走他乡,而我……我不喜欢危险,所以我趁着匈奴对大汉还有重要价值的现在投靠大汉……”
“汉皇帝那边……”
“以汉皇帝的聪明狠辣怎么可能看不出我的算计,可世间大部分的算计都是我知道你在算计我,你知道我知道你在算计我……最终为了共同的利益,彼此都假装没有看出对方的算计,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说到这里,刘故突然叹了口气:“我其实很羡慕詹师庐,即便性情残暴杀人如麻,依旧有无数人愿意主动追随他,拥立他为大单于,因为他是乌稚单于选定的继承人,因为他少年时就展现出惊人的才华,而我……我从未得到天神恩赐,唯有苦心谋划步步为营……”
“殿下,你也是受天神眷顾的人,我们都真心爱着你,自愿追随你……”
阏氏试图安抚刘故。
刘故摇摇头,在阏氏的服侍下更衣躺下。
……
……
王瑾是个顽固的儒生,很难被说服,但这类人一旦被说服就会变成最坚定的支持者。
并且,王瑾此人在儒生中有极高的威望。
因为以上原因,李令月特意抽出时间说服王瑾,而王瑾也很快给予丰厚回报:
他利用他的威望将身毒百姓遭受的苦难公之于众,激起无数人对身毒种姓制度的厌恶和对身毒低种姓百姓的怜悯同情,认为这种完全把低种姓当粪土践踏的制度应当被废除。
此后,李令月又故意派人散布身毒地区的土地异常肥沃、物产异常丰富、昂贵的香料俯首皆是等等传言,惹得长安百姓无不对遥远的身毒地区心驰神往,长安以外地区的百姓们也陆续开始讨论身毒。
所有人都对身毒充满向往,认为身毒遍地黄金、物产丰富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因为畸形恐怖的种姓制度大多生活水深火热,既可怜又可悲。
同一时间,路博德从受降城回到长安。
“殿下——”
“受降城目前什么情况?”
李令月开门见山问。
路博德禀告道:“匈奴左贤王且鞮侯已率部抵达,并提出多条要求。”
“具体都是哪些要求?”
“他希望大汉能够册封他为匈奴单于,同时拥有大汉的列侯爵位,在匈奴遭遇饥荒的时候提供以粮食为主的支援。”
“他果然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李令月冷笑,反问道:“一口气要求这么多的好处,那他又能给大汉什么?”
“他愿意世代臣服大汉,为大汉戍守北方边境,随时应召讨伐不服从大汉的北境部落,就像如今为大汉戍守东方边境的乌桓。”
“乌桓可不只是为大汉戍守东方边境……”
李令月自言自语。
路博德低头,不敢插话。
稍许,李令月抬头,问左右:“百姓如今对身毒是什么态度?”
“长安百姓大多向往身毒的富裕又怜悯身毒低种姓的不幸,认为身毒的种姓制度是违逆人道、毫无人性、禽兽不如的制度。”
“嗯。”
李令月点点头。
征服身毒的战争一旦开启,必然招来民间反对,所以必须提前散布讯息,用身毒的香料、黄金、土地和身毒百姓的不幸减缓大汉百姓对这场战争的抵触情绪。
路博德这边——
他早在数月前就被告知将会被任命为将军率领汉军从西南夷出发,进入身毒南部地区为大汉开疆拓土,如今从受降城召回长安,并且皇太女殿下问过受降城的事情后立刻提到身毒,晓得任命即将下达,顿时眼中充满期待,试探着问道:“殿下,身毒那边——”
“师出要有名。”
李令月笑容微妙。
路博德闻言,顿时陷入困惑:“身毒南部的国家与大汉往来稀少,如何师出有名?”
之前虽有身毒使者来长安请求大汉帮助他们驱逐入侵身毒的大月氏人,但那使者是身毒北部的国家,何况听皇太女与左右的对话,分明是——
“没有名可以造一个名。”
李令月似笑非笑地看着路博德。
路博德恍然大悟:“殿下的意思是……先礼后兵?以出使之名进入身毒南部,伺机而动?”
“不愧是未来的安南将军。”
“安南将军……安南……”
“‘安南’是父皇与我们商议过后为你制定的列将军名号,若你能将身毒南部的事情办得完美,安南将军或有可能成为第九个重号将军。”
“重号……”
路博德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燃烧烈焰。
要知道,虽然称呼都是将军,重号将军与列将军之间却有云泥之别。
立下赫赫功勋、被陛下晋为重号将军之一是每个列将军的梦想。
路博德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皇太女殿下做出承诺,路博德顿时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将身毒南部诸国的国王用绳子绑成一串带回长安,换得晋为重号将军的殊荣。
第225章 卫青的担忧
对路博德许诺完毕, 李令月又找到桑弘羊。
大军未行粮草先动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此次征发西南夷军队前往身毒, 行军所经过区域生活居住的大多是原始土著,这些人虽然原始无知容易被征服,但也因为原始无知,甚至不懂耕种造房,汉军无法通过他们及时获得行军途中的粮草辎重补给。
“殿下认为此事该如何解决?”
桑弘羊不知皇太女心意,不敢轻易说出想法。
“交趾郡经过大汉这些年的耕耘治理,当地百姓已经学会耕种造房织布,且交趾郡气候湿润,土地肥沃, 可一年三熟。以此类推, 往身毒南部沿途经过的区域大多如此。”
李令月直言道:“身毒地区地域辽阔,征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既然大汉可以用十年时间以河西为起点逐步将西域各国收为大汉治理,自然也可以在西南方向以西南夷诸郡为起点,逐步向身毒南部方向扩张,最终通过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将从西南夷到身毒南部的广阔土地稳定牢固地收入大汉。”
“皇太女殿下真知灼见。”
桑弘羊长舒一口气。
早在陛下说出征讨身毒的心思那日开始, 他便每日梦中都在计算大军征讨身毒沿途所需的粮草物资补给的数目——虽说身毒地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将这片土地收入大汉疆域对大汉是百利而无一害,但征讨期间产生的各种物资消耗是天文数字!
而且——
身毒人再弱也是人,不可能一触即散。
如今皇太女表示征讨身毒南部这件事将以循序渐进的方式进行,帝国无意急于求成为此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并暗示进军的同时也会开拓土地、将北方失地流民、灾民迁徙到新收获的土地上耕种,桑弘羊心里顿时舒服许多。
“原本我不敢做如此大胆的计划, 但如今匈奴儿单于率领精锐军队前往征讨安息,左贤王主动投降大汉, 北境压力骤减,终于腾出手将大汉疆域向南方做一定的扩张了。”
李令月直言道:“相较于只能放牧的北方荒漠,西南夷以南区域能够耕种稻米、茶树、甘柘、香料。”
“殿下对大汉谋算缜密,是大汉之福。”
“唯一可惜的是,这条路要走很久才能抵达身毒,但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能追求一蹴而就。”
说到这里,李令月不禁开始庆幸自己目前还很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实现伟业。
……
……
将派遣路博德等人沿西南夷道路缓步稳定进军、沿途开发最终征服身毒南部的计划与桑弘羊为首的帝国财政官员后,李令月又前往拜访卫青。
卫青如今已年过五旬。
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更是每况愈下,时常卧病在家,军务相关内政也因此几乎全数交给霍去病处理。
李令月对此也很伤感。
虽然按原本的历史,卫青如今早已病世,但——
[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的。]
系统阴嗖嗖说道。
[凡人终有一死,何况卫青的身体是油尽灯枯。]
“那又如何?”
李令月冷哼一声,走进长平侯府。
……
“殿下——”
见李令月前来,卫青在奴婢们的搀扶下起身欲拜。
李令月赶紧快步上前阻拦:“舅舅身体不适,不要乱动。”
“但是礼节——”
“按礼节,舅舅是长辈,我是晚辈,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
说话间,李令月与奴婢们一道将卫青搀回榻上。
卫青无奈,只得接受皇太女的安排。
随后,李令月将自己关于大军用十年甚至二十年时间逐步推进、征服从西南夷到身毒南部的广大区域的计划雏形向卫青娓娓道来。
卫青静静聆听,嘴角带着笑容。
良久——
李令月说完自己的计划,等待卫青的评价。
卫青看着她,只问了一句话:“殿下有把握坐稳皇位吗?”
“舅舅,你这话……”
“殿下的计划需要至少十年时间,而陛下如今……所以殿下要想实现您的宏图伟业,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坐稳皇位,将天下权力都牢牢握在手中。”
“父皇还在——”
“陛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说到这里,卫青叹了口气,道:“我昨日进宫见陛下,陛下屏退左右后与我谈了许多。陛下对殿下这些年的表现都非常满意,但他同时也对大汉江山的未来充满担忧。”
“父皇担心什么?”
“诸侯王们……”
卫青道:“女主江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比起高皇后,殿下有陛下嫡亲骨肉的名分,陛下也为殿下修改了宗法中的部分规制,但是……父子相传的制度存在至少千年,即便雄心伟业如陛下也未必能……”
“改变传承千年的制度确实很有难度,可是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李令月自信微笑。
“鹏儿和凤儿是聪明厉害的孩子,将来必定可以成为殿下的依靠。”
卫青被李令月的自信感染,鼓励着说道:“可惜我注定看不到殿下登基成为陛下、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泰山封禅的那一天。”
“舅舅放心,姣儿会——”
“生死自有天命,何况我有幸生在陛下的时代,被陛下赏识提拔,辅佐陛下将大汉从被匈奴欺压到打得漠北无王庭、四夷臣服,并且至今仍和陛下是君臣两不疑,人生早已没有任何遗憾。”
说这些话的时候,卫青眼神中带着平静的骄傲。
李令月低头,握住他的手:“舅舅,我……我绝不辜负舅舅对我的祝福,一定会成功登基、效仿父皇完成泰山封禅!”
“好……好……好……”
卫青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李令月承诺的盛世未来,又好像回到了许多年以前的长门宫,他从陛下手中接过才出生不久的她。
……
从卫青房中出来时,时间已接近晌午。
李令月欲离开,却被平阳长公主请了过去。
“姣儿——”
平阳长公主开门见山:“姑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请讲。”
李令月乐意卖平阳长公主的面子。
“仲卿与我成婚时,我已年迈,无法生育,仲卿的三个儿子又陆续因为酎金成色不纯和矫诏不害的过错被削去爵位,仲卿如今身体欠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真要有什么事情,长平侯的爵位还有封户……”
说到这里,平阳长公主露出忧郁神色:“姣儿,你能帮我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让陛下允许仲卿的儿子破例承袭爵位吗?”
依照规矩,列侯的爵位只能由嫡出承袭,卫青的三个儿子俱是不能承袭爵位的庶出,身为正妻的平阳长公主又至今未能与卫青有一儿半女,需陛下额外开恩才能庶子承袭长平侯爵位。
“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对你也有好处。”
平阳长公主压低声音:“若是仲卿的爵位不能被他的儿子承袭,封户和土地就会被收回,将来指不定给谁。但如果他们因为你的帮助得以承袭爵位,一旦政局发生动荡,他们三兄弟必定会站在你们这边。”
“原来……”
“我的年纪比仲卿还大,将来未必能帮到你们,但是他们三个可以。”平阳长公主道,“他们三人虽然能力平庸,终究是仲卿的儿子,在军中和朝中都有几分颜面,必要时可以派上用处。”
“姑姑说得很有道理。”
李令月没有做明确表态。
平阳长公主于是又补充道:“姣儿你一步步走到现在,姑姑都看在眼里。我没有你的能力,也没有你的胆量,不敢也不可能做你做的事情,但是我佩服你,希望你能够成功,想到你最终能取得成功,就会开心得好像自己也取得了成功。”
“谢姑姑鼓励。”
“我说这些不单单是鼓励你,更是为了安慰我自己,”平阳长公主惆怅道,“都是父皇母后的孩子,皇子能做的事情,为什么皇女不可以?幼时的我曾经不止一次思考这个奇怪的问题,却不敢说出口,只能埋在心里,直到……因为你,我才意识到我的这个问题并不奇怪,男人能有的东西,女人也同样可以争取,可惜……可惜……”
“姑姑,你已经做得很好。”
“但终究还是醒悟得太晚了。”
平阳长公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疲惫。
李令月抬头,看着平阳长公主即便精心保养依旧逐渐爬满皱纹的面容:“不晚,一切都不晚,你还活着,活着就一切都还来得及。”
“活着就一切都还来得及……也对……活着……活着就还来得及……”
平阳长公主会意,苍老的面容绽出笑容。
……
皇太女走后,平阳长公主将自己请刘娇帮忙让陛下降下恩典允许庶长子卫伉承袭长平侯爵位的事情告诉卫青。
卫青闻言,皱眉道:“殿下,你这又是——”
“你性情宽厚心地善良知足常乐,不愿向陛下请求恩典,我可不能让你的儿子们失去这么大笔的财富!”
平阳长公主抱怨道。
“那也不能——”
“何况让伉儿承袭长平侯爵位这件事并不只对我们有好处。”
平阳长公主解释道:“皇太女虽然地位尊贵,但诸侯王们的反对依然不可小觑,若是伉儿承袭长平侯爵位,也可作为她的助力。他们三兄弟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实听话,不是吗?”
“你呀……”
“我是他们的嫡母,要为他们的将来考虑。”
说到这里,平阳长公主又叹了口气:“可惜世间没有长生,你我注定不能看到大汉的将来是什么光景……”
“不管将来何等光景,我都坚信皇太女能得偿所愿,江山万代风调雨顺。”
“但愿……”
平阳长公主觉得未来会围绕皇位归属发生风雨波折。
……
……
李令月回到宫中,将平阳长公主所托告诉刘彻。
刘彻听过以后,笑道:“皇姐对仲卿当真是情深义重,连这种事情都要为他谋划。”
“那父皇——”
“暂时不能答应,毕竟不合礼制,但是……”
刘彻眼中有些许恍惚:“等将来仲卿真不在了,朕也……也不是不可能……他们终究是仲卿的孩子……故人的情分又怎么能不给……”
“父皇又在怀恋往昔?”
“人上了年纪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过去,想起青春岁月……纵马南山,飞扬跋扈,彻夜不息……如今却只剩暮气沉沉,满头白发……”
“父皇,您分明还很年轻,精力充沛——”
“别再安慰朕,朕知道朕已经老了。”
刘彻看了看女儿的青春面容,又看了看长案上的奏章,道:“朕一直都知道朕在慢慢变老,怎么修长生都不可能不老,但是朕没想到……朕是朕没想到朕已经老得那么厉害……你生育老三、老四那十多日无法处理国事,各地的奏章送到未央宫堆积在桌案上,朕本想亲自处理,谁承想仅仅看了两三本就头晕眼花精神不济……那一刻,朕知道朕是真的老了,老得连批奏章都做不到了……”
“父皇许久没有处理国事,难免有些生疏。”
“不是生疏,是苍老。”
刘彻眯眼,口吻充满怀念:“朕刚继位的时候,国家大事勿论大小都需问过太皇太后,朕手中的权力非常有限,但即便如此,朕依旧满腹雄心壮志,每天都拉着身边的人说个不停。如今……如今的朕……却……这就是苍老,不得不服的苍老……朕老了,朕是真的老了……”
“父皇——”
“好在朕身边还有你。”
说到这里,刘彻露出笑容:“你对朕始终孝顺忠诚,让朕可以安心把国家交到你手中,唯一让朕感到担忧的是……你能坐稳朕交托给你的江山吗?”
“女儿愿意竭力一试。”
“不能是竭力一试,是必须稳稳接住。”
刘彻眼神深邃:“为了你能有今时今日,朕做了太多前无古人的决定,若是你失败,朕也会因为你的失败成为后世笑柄。所以你必须成功,不可以失败!”
“女儿明白。”
李令月坚定回答。
前世的经历让她无比明白,一旦失败,不仅刘彻会成为后世的笑柄,她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家人、后代全被胜利者斩杀,与她有关的一切被刻意抹去,干净得仿佛这些人、这些政策从未存在。
[武则天能在史书上留下详细记录,因为她虽然失败,李唐皇室的皇位依旧属于李治和她的后代,他们不能也不敢否认她。如果你得到刘汉皇室的皇位却无法让皇位长期属于你的后代,你现在取得的成功必将转瞬即逝。]
系统也在李令月耳边私语,提醒她这一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
说完对女儿的勉励,刘彻又舒缓口气,和刘姣讨论当前形势,尤其是匈奴左贤王的安置问题。
“刘故此人狡诈无信,本不该被厚待重用,更不能将他册封为匈奴单于,但现在这个时候……”
刘彻感慨道:“朕或许不得不将他册封为匈奴单于,用于对抗随时可能返回的儿单于以及管理匈奴管辖区域内的数以百计的零散游牧部落。”
“父皇,关于匈奴左贤王的安置,女儿有另外的想法。”
“说。”
“当前形势,将刘故册封为匈奴单于确实对大汉最为有利,但我也想将趁此机会匈奴各部拆分,部落人口超过一万的匈奴小王均可得到大汉的爵位,并逐步形成匈奴人、汉人、乌桓人混居,推广汉化的同时让各部各族间相互牵制,最终缓步达成解散部落改设郡县的目的。”
“这个想法很不错,要做到却很难。”
“关于这点,女儿已经制定了粗略的计划。”
“哦?说来听听。”
刘彻来了兴趣。
李令月笑道:“刘故很精明,特意挑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向大汉投降,让我们不得不为了间接掌控匈奴而册封他为匈奴单于。但他的这一举动也暴露了匈奴内部的最大问题——如今的王庭已经不能完全统领匈奴,王庭只是匈奴境内最大的部落。”
“说下去。”
“如果刘故有詹师庐的能力和魄力,或许能重振王庭,让匈奴境内大大小小的部落重新听命于王庭,可惜他既没有詹师庐的能力也没有詹师庐的魄力。他连投降大汉都要选詹师庐率领精锐远离王庭征服安息的时候,这样的他即便被大汉册封为匈奴单于也是虚有其表的匈奴单于。”
“如此说来,册封他为匈奴单于后,反倒可能让匈奴各部间的矛盾更加明显激烈?”
“女儿以为这是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但为以防万一,还是应当分化匈奴各部落的同时,让匈奴人和汉人、乌桓人混居,逐步解散小部落,把大部落分割成小部落。”
“汉化才是化解异族问题的最佳手段。”
刘彻认同女儿的观点。
只有当匈奴人、乌桓人、西域各国百姓、西南夷土著……全部说汉语遵汉律读汉人典籍以汉人自居时,他们才会真正融入大汉、成为大汉的一部分。
“刘故下个月正式进入长安接受册封,到时——”
“女儿明白。”
……
……
刘故是个既聪明又自私的人。
因为既聪明又自私,他总能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中找到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道路,但也因为如此,他不冒半点危险,只做最稳妥最安全最利己的决定,并且随时愿意为保全自己的利益出卖别人的利益。
霍去病深知刘故为人,和刘故在受降城的会面因此非常顺利。
毕竟,刘故表面上提了很多要求,实际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有大汉的列侯爵位和在大汉扶持下成为匈奴单于两件。
几次见面过后,霍去病给出明确答复:“陛下将如你所愿封你为大汉列侯,并册封你为匈奴单于。”
“什么时候?”
“你随时可以启程去长安接受册封。”
“现在?”
刘故神色迟疑。
霍去病平静补充道:“也可以十二月与我一同回长安。”
“……”
刘故愣住,假笑道:“收编匈奴各部是一件极繁琐的事情。”
“此话怎讲?”
“我决定即刻前往长安接受大汉皇帝陛下的册封,然后返回受降城协助冠军侯完成对匈奴各部的收编。”
刘故笑容满面,仿佛真心为大汉和霍去病着想。
可惜霍去病看穿了他。
面对刘故的殷勤,霍去病不置可否,公事公办地表示:“有劳了。”
“不辛苦,不辛苦。”
刘故笑容不改,仿佛没有觉察霍去病对他的嘲讽。
这让赵破奴非常不解,刘故刚走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将军,属下有一事不明,且鞮侯此人又自私又自利,陛下为什么满足他的要求,给他封侯,还册封他做匈奴单于?”
“因为他短期内不会背叛大汉。”
“他连儿单于都能背叛,为什么……”
赵破奴越听越迷糊。
霍去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
赵破奴于是看向一旁的公孙敖。
公孙敖小声解释道:“匈奴左贤王虽然毫无信义可言,但他这个人异常的聪明狡猾,擅长审时度势,知道大汉如今比匈奴强盛,而且大汉对待投降大汉的匈奴人异常宽容,儿单于却连自己的族人都杀……所以陛下和冠军侯接受左贤王的投降,满足他的要求,给他封侯,册封他为匈奴单于。”
“……原来是这么回事。”
赵破奴似懂非懂,随即自告奋勇道:“末将不才,主动请缨送左贤王前往长安觐见陛下!”
“好。”
霍去病点头答应。
赵破奴立刻回府邸准备行李。
刘故得知陪同自己去长安的人是赵破奴后也露出笑容:“赵破奴是霍去病的亲信,性情耿直单纯,不足为虑。”
“那我们可要同行?”
刘故的几位阏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们向往长安的繁华美好,又怕此去长安是一去不复返的鸿门宴。
“看你们的模样,莫非担心性命不保?”
刘故冷笑,评价道:“汉皇帝陛下和汉皇太女是做大事的人,即便杀人也会做得滴水不漏,不会出现类似儿单于杀右贤王的情况。”
第226章 诸侯王们的怨言
伟大的人造就时势, 聪明的人顺应时势。
刘故自认不是伟大的人,所以他总是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身份顺应时势, 攫取最大利益。
因此,他在詹师庐远征安息期间挟持王庭投降大汉,换取大汉皇帝封他为大汉列侯、匈奴单于,并兴致盎然地与汉军将领赵破奴一同前往长安接受册封。
他是如此享受现状,去往长安途中时常停下脚步欣赏沿途的风景,看着大汉的壮丽山河和在田地间勤劳耕耘的百姓,感叹道:“陛下强则朝臣强,朝臣强则百姓强,大汉的强大源自上下一心, 匈奴却永远无法做到这点。”
“左贤王能看到这点, 也不愧是左贤王。”
赵破奴强忍着不满说道。
刘故知道赵破奴厌恶自己,闻言, 笑着反问道:“在你眼里,谁是大汉最强的人?”
“这还用说,当然是——”
猛然意识到被刘故套话的赵破奴噤声:“你在谋算我?”
“我只是好奇长安如今的情况。”
刘故慢悠悠道。
他是个心思极度缜密又步步为营的人。
赵破奴见状,果断和刘故保持距离, 免得再被他算计。
……
行路半月,刘故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
看着比记忆中更显巍峨壮阔的长安城门,刘故再次感慨叹息:“长安不愧是长安,大汉的首都。”
“长安是天子的居所,自然不是寻常地方能比。”
赵破奴骄傲地说道。
刘故却只是出神地看着矗立在长安城最高处的未央宫,眼中有向往也有欲望。
少顷——
“我什么时候能进未央宫见陛下?”刘故问。
“我不知道,”赵破奴直言道, “陛下日理万机,即便是左贤王也不是想见就能见。”
“那皇太女呢?”
“皇太女辅佐陛下处理国事, 更是每日忙碌。”
“但她会见我,很快就会。”
刘故无比自信地说道。
闻言,赵破奴不满地哼了一声。
……
……
刘故非常清楚自己对大汉的价值,所以在赵破奴面前自信地表示大汉皇太女很快就会召见自己。
现实也如他所料。
抵达长安的第三天,刘故见到了李令月。
“匈奴左贤王,好久不见。”
“大汉皇太女殿下也是许久未见。”
刘故厚着脸皮恭维道:“比起上次见面,如今的你更显容光焕发。不像我,才几年时间就长出了白发。”
“你日夜不歇地与人算计博弈,难免早生白发。”
李令月径直嘲讽刘故。
刘故却是毫不在意,甚至主动附和:“所以我带着王庭来投奔大汉,大汉的水土让人心平气和,头发乌黑。”
“左贤王果然很擅长说笑。”
李令月皮笑肉不笑。
刘故回敬道:“皇太女殿下也是明白人。”
“左贤王客气了。”
“我不是客气,我只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闻言,李令月神色沉静:“所以你出卖王庭换取大汉册封的匈奴单于?”
“詹师庐不死,我永远不能成为匈奴大单于,请大汉册封是不得已的下策。”
刘故试图美化自己的行为。
李令月摇头,一针见血地指出:“儿单于即便死了,你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成为匈奴大单于,反倒是大汉的册封能让你更快达成目的。”
“这话——”
“匈奴境内现在还愿意听从王庭号令的部落数量不及伊稚邪大单于时期的一半,对吗?”
“你……”
刘故面色骤变:“皇太女殿下,西域有句俗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匈奴即便持续衰弱也不会短短十数年间就从飞驰的骏马沦为刨坑的老鼠。”
“瘦死的骆驼确实比马大,可是骆驼已经死了,马还活着。”
李令月针锋相对,并进一步地提醒道:“匈奴如今还能做瘦死的骆驼,因为匈奴占据的大部分土地都不是大汉想要的肥沃之地,将贫瘠缺水的土地收入疆域对大汉而言有些得不偿失。”
“——皇太女殿下!”
刘故被戳中痛处,声音略有急促。
“相较于你,詹师庐有三点优势,比你年轻,比你有才华,是乌稚单于指定的继承人。也是因为这三点优势,匈奴境内的大小部落愿意继续听从今非昔比的王庭的号令,他们相信詹师庐,相信他可以把匈奴重新带回当年的巅峰。”
“那我呢?”
“你既不年轻又没有惊人的才华,甚至没有冲锋的勇气,这样的你要想统治广大的区域,必须借大汉的力量。”
“原来在皇太女殿下眼中,我是个无能之人。”
刘故的笑容很僵硬。
李令月闻言,笑着更正道:“你在我眼中并非无能之人,是不适合匈奴的人。”
“不适合匈奴?那我适合哪里?”
“哪里都不适合。”
“你……”
“你如果生在大汉,或许会有另一种人生,但你生在了匈奴生在了王庭,你没有成为大单于的能力却拥有成为大单于的智慧,这是你的幸运更是你的悲哀。”
“……皇太女不愧是皇太女。”
刘故的笑容逐渐扭曲。
李令月此刻所言俱是他不愿直视又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真实的自己被无情剖析的强烈不适让他不安,险些恼羞成怒。
但他毕竟是匈奴左贤王,即便被看穿,依然保持冷静淡定,嘴角绽放笑容:“虽然我没有成为大单于的能力,但我能够帮助大汉更好的得到和管理匈奴,只要大汉册封我为大汉列侯、匈奴单于。”
“这点确实很诱人,所以父皇接受你的要求。”
李令月直言。
刘故:“既然如此,我们——”
“左贤王又想从大汉谋算什么好处?”
李令月打断刘故的话。
刘故干笑:“我固然谋算大汉,大汉也一直都在谋算我,不是吗?”
“所以……”
“合作这种事情当然要双方都得到好处才能达成。”
刘故试图再次讨价还价。
“目前为止,大汉已经给出足够的好处,反倒是你——”
李令月莞尔一笑:“倘若詹师庐归来,你如何应对?”
“他不会回来。”
“这么笃定?”
李令月反问。
刘故道:“他性情骄傲又喜欢证明自己,此次远征还带走了匈奴大部分精锐,若是不能顺利在安息取得土地,他这么骄傲的人是绝对不会回王庭。而他如果成功夺取安息的土地,自然也不必执着王庭的得失。”
“你一直都这样自己骗自己?”
李令月讥讽刘故。
刘故:“至少短期内我们确实不用担心詹师庐回来,至于长期——”
“你有什么长期打算?”
“长期的话,我或许会成为让皇太女顺利登基、稳坐皇位的柱石。”
“哦?”
李令月眯眼。
刘故道:“皇太女你虽然聪明卓著又大权在握,终究是女人身份,一旦山陵崩,刘姓诸侯们必定群起而攻之,妄图从你手中抢夺皇位。”
“而你会帮我?”
李令月笑容淡然。
“我不帮你难道帮那些诸侯王?”
“这么好心?”
“不,因为你比他们更接近皇位。”
刘故直言不讳:“我无法成为左右皇位最终归属的决定性力量,但我的支持可以让你更快解决反对你的其他刘姓诸侯王,坐上皇位。”
“你这个人……”
“我太过谨慎,几乎不能成就大事,但也因此注定不会成为丧家犬,”刘故坦荡荡表示,“我永远站在胜利者这边,作为回报,我希望你成为皇帝以后能够让我的后代也稳坐匈奴单于的宝座。”
“成交。”
李令月干脆答应。
和刘故这样的人做交易有时是一件轻松快乐的事情,因为交易双方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
数日后,率王庭投降大汉的匈奴左贤王且鞮侯入未央宫朝见大汉皇帝,接受大汉的列侯爵位同时被大汉册封为匈奴单于,为大汉镇守北部边疆。
“从此,大汉与匈奴结为友邦!”
辉煌大殿上,刘彻笑容满面地宣布。
但大家都知道,从左贤王且鞮侯接受大汉的列侯爵位以及被大汉册封为匈奴单于这一刻开始,他所统领的那部分匈奴正式成为了大汉属国。
至于零散分布在原匈奴帝国境内的其他部落——
终有一天也会变成大汉的一部分。
人们坚定地相信着,散朝后纷纷返回家中,告慰列祖列宗。
……
……
南国是没有冬天的地方。
即便时间已是十二月,此地依旧阳光明媚气候温暖,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和繁茂盛开的鲜花,以及藏在叶片深处偷偷成熟的果子。
今年十二月,刘据没有携王后李婉君等人入长安觐见。
并非他有怠慢不孝之心,而是长安颁布诏书,正式封路博德为安南将军,统领南方诸郡精锐汉军沿西南方向进发,为大汉开拓沃土。
南国有义务为安南将军的队伍提供足够的粮食辎重物资。
刘据因此特意留在南国协调此事,以防军队侵扰地方,破坏来之不易的教化成果。
只是如此一来,惯例前往长安参加觐见的诸侯王们心中不免再次泛起嘀咕。
毕竟,最近的一整年都非常不太平。
先是燕王羞愧忧郁而死,随后广陵王疯病“治疗”期间捉月落水身亡,如今又有南王因为朝廷对西南方向的征讨开拓而不能入朝觐见——
“陛下莫不是担心皇长子的南国远离长安生出不臣之心,故意任命路博德为安南将军以牵制南王?”
“有可能!再怎么说他也是皇长子,又曾经是太子。”
“陛下的帝王心术越来越狠辣,我们这些人以后还怎么活!”
“对亲骨肉尚且如此防备,何况我们都是旁支……”
“但是对抗朝廷……如今连匈奴左贤王都主动投降大汉请求陛下册封他为匈奴单于,我们真的还有能力……”
“唉!怪只怪孝景皇帝时七国之战彻底毁了我们身为诸侯王的尊严和权力!”
“如果吴王当年成功……或许……”
“别说了!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
闻言,暗中聚会的诸侯王们果断噤声。
虽然大家都是宗室旁支,都担忧被陛下剥夺封国,但每个人的立场和心思都各不相同,其中难保不会有人为了保全自己出卖堂兄弟们。
所以——
抱怨的话可以说,让陛下怀疑有谋逆之心的言论必须烂在肚子里。
然而,即便他们意识到这点,他们私下聚会时说的话依旧很快分别传到刘彻和李令月耳中。
……
听完现任胶东王刘通平的禀告,李令月轻蔑一笑:“这群蠹虫从小读圣贤书也没能学会如何治理国家,倒是牢骚抱怨的本事,一个个都不学自通。”
“殿下所言极是。”
刘通平讨好地说道。
因为当初的正确决定,他至今仍在皇太女面前有胜过其他大部分诸侯王的卓越地位。
“但他们毕竟是刘氏宗亲,即便昏庸无能到天怒人怨,父皇与我也不能随意处置他们,不是吗?”
“那……那这次的事情……”
刘通平听着有些犯迷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太女言语间的不满,但——
“只要不闹得太过,大部分事情依旧可以由着他们。”
“殿下您的意思是……”
“父皇昨日叮嘱,既然这么多诸侯王为燕王和广陵王的早逝而不平,不妨允许他们做些不出格的事情发泄心中怒气。”
“这……这……”
刘通平越听越迷糊。
“不懂不要紧,因为你不需要明白。”
“喏。”
刘通平松了口气,退出偏殿。
……
胶东王刘通平走后不久,鲁王刘光带着颜优前来觐见。
爱财如鲁王刘光自然不可能因为陛下和皇太女对颜优的褒奖就重用颜优,将这个成天和自己作对的儒生带入长安甚至带进未央宫,纯粹是因为陛下和皇太女都点名要见颜优。
颜优也知道鲁王刘光厌恶自己,碍于陛下和皇太女殿下才勉强带自己入未央宫,因此一路走来都沉默不语,入大殿后立刻向皇太女行礼:“微臣颜优拜见皇太女殿下!”
“颜优?”
李令月轻念颜优名字,反问道:“在鲁王宫为鲁王做事的感觉如何?”
“非常好,也非常不好?”
颜优如实回答。
“为什么好?”
“因为微臣终于有机会为鲁地百姓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又为什么不好?”
“因为微臣发现微臣能做到的非常有限,甚至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微臣……微臣……”
颜优是个有极强道德感的好人,时常为别人的痛苦而自责。
李令月不是道德君子,但她欣赏并推崇这类君子,闻言,安抚道:“你已尽了你的全力,失败并非你的过错。”
“我……”
“堂兄——”
李令月看向刘光:“你以为呢?”
“他……”
刘光干笑。
他恨不得杀死刘光,怎么可能温柔软言对待颜优。
颜优更是露出愤然神色:“鲁王殿下若能多一些宽宏仁慈,便是鲁国百姓之福。”
“哦?”
李令月佯装愕然,笑问刘光:“堂兄对待封国百姓非常苛刻?”
“鲁国是礼仪之地,鲁国百姓喜欢礼法胜过律法,因此宽松散漫,对律法多有怨恨,认为律法苛刻严格不近人情。”
刘光努力为自己辩解。
李令月笑了笑,不予评价。
颜优也低头,拒绝附和鲁王的话语。
眼见气氛尴尬,刘光不得不主动退让道:“或许我有时确实过分,但……但鲁国是孝景皇帝赐给我父王的封国,我身为鲁王本就可以……可以……”
虽然都是大汉的一部分,但诸侯国是属国,诸侯国的百姓因此并不完全等同于大汉百姓。
刘光试图以此为自己对鲁国百姓恨不能刮地三尺的敛财行为做辩解。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有所收敛,让鲁国百姓也喘口气。”
“……殿下。”
刘光抹泪,露出可怜姿态。
李令月示意他先行退下。
刘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刘光离开后,李令月问颜优:“你对鲁王是什么看法?”
“贪得无厌之人。”
“在他手下做事是不是很痛苦?”
“是。”
颜优不假思索道:“他太贪婪太无耻,恨不得把鲁国百姓敲骨吸髓。”
“可他是大汉诸侯王……诸侯王即便对封国百姓敲骨吸髓也……除非……”
“殿下,鲁王虽对百姓横征暴敛,但他确实没有谋逆之心。”
颜优斩钉截铁地说道。
闻言,李令月露出钦佩神色:“你果然是个正直君子,事到如今依然不改初衷。”
“谢殿下夸赞。”
“有没有想过离开鲁国?”
“殿下……”
颜优惊愕。
“经过这几年的仕途磋磨,你是否也认为太过正直善良未必是真正的为国为民?”
“我……问心无愧……我……”
说这话的时候,颜优的神色略显黯然。
“问心无愧?你问的是自己的心还是苍生的心?”
说完,李令月让颜优退下。
颜优行礼,退出大殿。
看着朗朗乾坤,他喃喃自语:“问心无愧……问自己……问苍生……问……问……”
……
……
颜优出宫后径直朝着太史令司马迁的宅邸方向走去。
他在长安只认识司马迁这一个朋友,他有意向司马迁倾诉心中困惑。
途中经过太学时,颜优停了马车。
看着庄严肃穆的最高学府,听着太学内隐约传出的朗读声,颜优眼中再度流动困惑:“问苍天还是问自己……问……问……”
“车中人可是颜回后人?”
略带虚弱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颜优闻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正是。”
紧接着,他走出马车,向说话之人拱手行礼:“敢问——”
颜优的声音哽住了。
他没想到说话的女子生得如此惊悚可怖:脸颊凹陷,头发稀疏,皮肤紧贴着骨头仿佛骷髅,唯独一双眼睛如星辰般明亮。
女子将颜优的惊愕收入眼底,平静道:“民女宛若,寄住女子学堂多年。”
“原来是女子学堂的夫子,失敬,失敬。”
颜优是君子,即便宛若的干瘦样貌让他感到惊吓,也保持着礼貌姿态。
“我长得不好看,但是人的才华和品行比长相更重要,不是吗?”
“女夫子所言极是。”
颜优感受到宛若的气质,顿时肃然起敬。
宛若缓步走向颜优,问道:“你是颜回后人,又生在鲁地,想必听过柳下跖这个名字。”
柳下跖,又名盗跖,春秋鲁国人,是孔子好友柳下惠的弟弟,曾率领数千人横行天下,侵扰各国诸侯,地方闻风丧胆。
在《庄子·盗拓》中,孔子带着颜回拜访柳下跖,希望柳下跖解散队伍从此向善行圣人之道,被柳下跖大骂“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走归,无复言之”。
颜优身为颜回后人,又是鲁地人,自然不仅知道柳下跖,还知道这个立场、观点、行事作风和儒家完全对立的柳下跖在《荀子·不苟》中被形容为“盗跖贪凶,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于是点头道:“如雷贯耳。”
宛若随即问道:“柳下跖行凶残之道,却成就日月之名,这是为何?”
“因为……”
“因为他做的事情虽然不符合儒家的教化,却始终为百姓谋福祉,所以他对诸侯的行为残暴如夏桀商纣,留给百姓的名声却堪比尧舜禹。”
“……女夫子究竟是何意思?”
颜优困惑地看着宛若。
宛若道:“儒家求问心无愧,可知心本为虚空之物,你们推崇的仁义道德忠信孝慈亦是如此。”
“女夫子,你……”
宛若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颜优看着她枯槁脸庞上如燃烧魂魄般明亮璀璨的眼睛,不觉心头一震,喃喃道:“问心无愧……问心无愧……我问的这颗心究竟是我的心还是天下苍生的心……凶残之道……日月之名……这……这……这其中……”
“其中含义,你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愿直面。”
说完,宛若转身,返回女子学堂。
颜优抬头,看着大雪降临前分外干净的天空,渐渐下定决心。
第227章 大将军薨逝
雪停天晴, 孩子们不知忧愁,欢呼雀跃地冲进雪地玩耍, 官员们却要忙碌督促北方各郡县赈济受灾百姓、收敛冻死百姓尸骨、跟踪越冬小麦生长情况等看似老生常谈其实关系重大决不能疏忽遗漏的民生问题。
来自各地方郡守的禀告当年政绩的奏章也陆续抵达长安,送到李令月案前。
桑弘羊为首的财政官员日夜不停地核算帝国财政,检查地方盈亏。
一时间,未央宫内,到处都是劈啪作响的拨动算珠的声音,宫人内臣们捧着文书行色匆匆地走在回廊间。
结束两个时辰的静修的刘彻扶着微凉的玉阑干,看着来来往往的忙碌人影,叹道:“朕果然已经老了。”
“陛下,您春秋正盛, 必定长生不死, 怎么可能——”
中常侍试图谄媚。
刘彻摇摇头:“你们成天说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话来讨好朕。”
“陛下,奴婢等人是真心希望陛下能够长生不死、青春永驻……”
“朕也想长生不死、青春永驻, 可朕越修道就越清楚地感觉到衰老,长生是不可能达成的妄想。”
说话间,刘彻走上高楼,眺望披着乱玉碎琼的长安城以及远处巍峨绵延的山峦, 感慨道:“朕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朕的江山会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与朕的名字一起被万古流传称颂。这何尝不是一种长生。”
“陛下——”
“朕感受到了长生,虽然朕感受到的长生与朕一直向往的长生完全不一样,但是朕……朕不后悔……”
说到这里,刘彻长吐一口气:“仲卿近来如何?”
“启禀陛下,大将军的身体……”
中常侍声音哽住。
“怎么回事?仲卿的身体……”
“太医说, 大将军可能……可能……就这几天……”
“什么!”
刘彻震怒:“太医没有办法吗!”
“太医们已经竭尽全力,大将军也说……说……生死有命……此生能够遇上陛下, 为大汉驱逐匈奴立下功勋……已无怨无悔……所以就……就……就让太医们回宫了……”
中常侍一边说一边擦眼泪。
刘彻闻言,心头激起千层巨浪,苦笑道:“仲卿的性情向来如此,宽厚温和……又……”
“陛下,您可千万……”
“朕知道……朕会保重身体……仲卿不想朕为他的病伤心伤身……但是朕……”
回想往日种种,刘彻的眼中泛起泪光:“准备车马仪仗,朕要去见朕的大将军。”
“喏。”
“带上鹏儿和凤儿,小辈中,仲卿最喜欢这两个孩子。”
“遵旨。”
……
……
见皇帝弟弟前来探望,平阳长公主顿时泪眼婆娑,哭泣道:“弟弟,仲卿这几日总是昏迷不醒,姐姐好怕……好怕他会突然就……就……”
“……朕又何尝不怕?”
刘彻叹了口气,走到卫青的房间前,低声道:“上次醒来是什么时候?”
“昨天凌晨醒过一次,然后就……就……”
说到这里,平阳长公主已经泣不成声,哽咽道:“仲卿的三个孩子这几日已陆续回到长安,我也……也……弟弟,我知道你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为仲卿在茂陵准备了陪葬的位置,姐姐作为父皇的女儿,依着宗法应当陪葬父皇的阳陵,但是姐姐……姐姐想请弟弟答应姐姐将来也葬在茂陵,和仲卿作伴。”
“姐姐,你……”
“这事不合宗法,可是……我……我希望弟弟能够答应这件事……”
平阳长公主恳切请求。
刘彻点头,答应了长姐的请求。
他走进房间,看着昏睡中气息微弱的卫青,眼前不觉浮起昔日的种种意气风发,视线也因泪水模糊:“仲卿啊,建元二年春(公元前139年)相识至今,你陪在朕身边已经将近四十年。朕原还想着将来带你一起飞升成仙从此长生不死,谁承想……唉……白日飞升终究是……但是朕……朕……”
“陛下……”
昏睡中的卫青似乎听见了皇帝的言语,口中发出虚弱的喃喃之声。
刘彻大喜:“仲卿,你……你是不是要……”
“陛下……”
卫青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刘彻:“……青……青是在做梦吗?陛下怎么会……怎么会……”
“你没有做梦,朕就在这里,陪在你身边。”
刘彻伸手,牢牢握住卫青因长期生病而无力抬起的手,想到这只手曾经指挥千军万马杀敌无数如今却连抬起都异常艰难,不觉老泪纵横:“朕一生求长生,从不愿相信世间没有神仙没有长生不死,可是此刻……朕……朕不觉开始害怕……如果真有神灵真有长生,为什么朕多年来如此虔诚却……却始终求不到神仙赐下仙丹为你驱除病痛……”
“陛下,青以为世间或许真的存在神灵……陛下还记得陛下曾经对青说的那个可怕至极的梦境吗……”
“记得。”
刘彻攥紧卫青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驾鹤西去。
“青近来心神恍惚时梦时醒……梦中种种与陛下曾与青说过的噩梦内容分毫不差……”
“你……你也梦见……”
刘彻大惊。
卫青虚弱地点了点头,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要让自己坐起。
刘彻见状,知道卫青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极为重要,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随后亲自扶卫青坐起,柔声细语道:“仲卿,你要对朕说什么?”
“……青以为,陛下噩梦中见到的种种或许都真实发生过的,是另一种……另一种可能……所幸世间确有神灵而神灵怜悯大汉……于是有了四公主……一切都被改变……去病没有早逝……青也苟活至今……陛下,天地有灵,天命由心……我们……我们……”
“朕明白你的意思。”
刘彻道:“天命选择了姣儿,而朕听从天命立姣儿为皇太女,绝无可能改变主意。”
“谢陛下……青终于可以……可以……”
“别说不吉利的话!朕还想着等你身体好些与你一起再次巡游诸国郡县登泰山……”
“陛下……”
卫青垂眸,不敢接下君王的许诺。
刘彻也知卫青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从死亡手中夺回,唯有不断地自我安慰自我许诺,以抵消越来越清晰的永别之痛。
卫青感受到皇帝的悲伤,努力露出笑容,安慰道:“陛下不必悲伤,青离世以后也是陪葬茂陵,不会离开陛下。”
“但是朕……朕……朕还是不能接受仲卿即将……即将……离朕而去……”
“陛下,生死自有天命,何况青本是奴隶,若非遇上陛下……今时今日,青早已心满意足,此生没有半点遗憾……唯独担心陛下因青的离去而伤心伤身,每每想到,青便……便……”
“……朕答应你,朕绝不会为你的离开而伤心……你只是又一次率军远征,你总有一天会回到长安,带着让日月无光的辉煌战果……”
说到这里,刘彻的声音微微发颤。
不敢继续单独面对卫青的他命候在门外的侯府奴婢们立刻带刘鹏和刘凤进入,试图用孩子的活泼冲淡失去的悲伤。
看到这两个小小年纪已经在露出不凡的孩子,卫青脸上也再次浮现笑容。
……
……
从侯府归来,刘彻颁布诏令,宣布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改元,从正月初一开始,年号改为天汉,以纪念大汉经历百年终于彻底打垮匈奴、让匈奴主动俯首称臣请求册封。
第二件事则是长平侯的爵位承袭问题。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至今没有可以承袭爵位的嫡子,陛下不忍,特许庶长子卫伉将来承袭长平侯爵位。
“陛下英明。”
内臣们纷纷恭维。
李令月闻言,却是心头阴云密布,不等内臣行礼完毕,轻声问道:“父皇,舅舅的身体当真已经……”
“太医说仲卿已经……随时可能……”
“那……”
“朕知道你们舍不得仲卿,朕又何尝不是?但是天命不可违……即便朕贵为天子也终究无法逆天而行,强留下他的性命……可笑朕这么多年的修道求长生,最终还是……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
回想追求长生做出的种种荒谬事,刘彻眼中滚动浑浊的眼泪:“朕决定……朕以后不再求长生……生老病死是天命……朕也是要遵守天命……遵守天命……”
“父皇,您这是……何必……”
“朕在仲卿面前承诺绝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伤心伤身,但是朕……朕根本不可能不为他的离去而悲伤……他陪在朕身边将近四十年……为朕立下那么多的功勋,经历那么多的风雨,他是朕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走了,朕只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他一起去了……”
刘彻没有继续说下去。
将近四十年的陪伴相守,他与卫青的感情早已不是一句简单的“君臣相知相许”可以概括,他是他的重臣,也是他的挚友,是他的不羁青春,更是他的赫赫战功……
……
……
卫青病重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席卷长安,几乎所有与卫青有交情的人都前往探望,其中也包括皇后陈阿娇。
并且,她与卫子夫同来。
看到两人接连从銮车中走出,连平阳长公主都惊呆:“你们怎么会……”
“我们都已经这把年纪,彼此间还有什么仇恨放不下?”
陈阿娇淡然一笑,与卫子夫携手走进侯府,来到卫青身旁:“大将军——”
“皇后殿下……”
卫青睁开眼,看到陈阿娇与卫子夫联袂而来,不禁叹息道:“岁月果然是……”
随后,他试图起身行礼。
陈阿娇连忙阻拦:“大将军重病缠身,无需多礼。”
“谢殿下。”
“你不必谢我,我才该谢你。”
陈阿娇有感而发:“谢谢你始终恪守当日承诺。”
“青所做一切并非只是恪守当日承诺,更是因为……因为……因为皇太女确实身负大汉天命,天命选择了皇太女,而青遵从天命……”
说到这里,卫青突然露出愧疚神色,对卫子夫道:“阿姊,青对不起你,但是青……青从不后悔,皇长子确实并非帝王材料……他没有担负天下的才智和能力,他……”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怪你……”
卫子夫轻轻擦拭眼泪:“知子莫若母,他是什么样的材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若非皇长子身份又有弟弟你为大汉立下功勋,他又怎么可能七岁便被陛下立为皇太子?何况他如今虽非储君,却也偏安一隅,无性命之忧……”
“阿姊能这样想,青终于可以安心……”
卫青感慨叹息。
卫子夫闻言,心中酸楚,强颜欢笑道:“你成天胡思乱想,难怪身体时好时坏,以后可要好好养病,别再多想。”
“遵命……阿姊……”
卫青艰难地承诺着,眼中难免闪过对往昔的怀恋。
卫子夫和陈阿娇感受到他的情绪,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良久——
陈阿娇与卫子夫离开,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平阳长公主走到卫青身边,感慨道:“回想三十多年前,我们都还年轻,乌发如墨,粉面桃腮,如今却是一个个鸡皮鹤发,形容佝偻……岁月当真无情……”
“殿下,岁月或许无情,但我眼中的你们始终是三十多年前的你们,青春美好,自信恣意……”
“青春美好,自信恣意……真好……真好啊……”
平阳长公主吐了口气,端来汤药喂卫青喝下:“刘据的马车大约三日后到达长安。”
“他……”
“他今年本来不回长安,留在南国协助安南将军向西南、东南开疆拓土,收到你病重的消息连夜赶了过来……他这人虽然做过许多糊涂事,对你倒也是真诚至孝……”
“皇长子殿下对我确实是……”
“再怎么说,你也是他的母家。”
说话间,卫青把药喝完,在奴婢们的伺候下渐渐入睡。
……
……
刘据回到京城那日风雪正紧,但是他的心比外间的风雪更加寒冷急切。
抵达长安后,他马不停蹄地来到侯府,却被告知大将军和平阳长公主如今都在未央宫中。
“为什么?”
刘据不解:“舅舅都病成那样,父皇怎么还宣他进宫?”
“正因为大将军不久于人世,陛下才将大将军接到宫中,想亲自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侯府奴仆含泪解释道。
“父皇……”
刘据闻言,泪水打湿眼眶,随后赶往未央宫。
……
灯火明灭的大殿内,卫青自知时日无多,但看到陪在身边的俱是他此生珍惜在意的人,心中大为宽慰,不由露出微笑。
“仲卿为何微笑?”
刘彻强忍悲伤,低声问卫青。
卫青道:“青此生圆满,所以含笑。”
“你此生圆满,可是朕……朕……”
刘彻又是一声叹息。
此时,宫人来报,南王殿下连夜赶回,现在正在宫门外请求入内。
“据儿对你倒也勉强算得孝顺。”
刘彻欣慰一笑,命宫人立刻将刘据带到此处。
“喏。”
宫人退下。
得知即将见到刘据的卫青看了眼乖巧坐在卫子夫身旁的刘进,对刘彻道:“陛下,青……青行将就木……有个不情之请……”
“关于据儿?”
“是……”
卫青点点头,虚弱地说道:“人心难免偏爱,皇长子并非故意冷落皇长孙,还请陛下千万不要……不要因为此事怪罪皇长子……”
“你——”
“父皇!舅舅!”
刘据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含着泪穿过人群来到卫青身前,嚎啕大哭道:“舅舅……你不能走……据儿……据儿恨不能折下自己的寿命给舅舅……舅舅……”
“生死自有天命,何况我寿元早已殆尽……”
卫青抬手,示意刘进过来。
刘进不知何意,经卫子夫提醒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卫青榻前,怯生生地等待着。
卫青看向哭泣的刘据:“进儿虽不是你喜爱的孩子,却是你的长子……你……你要……”
“舅舅放心,我会……会好好待进儿,绝不让舅舅你……”
“人死后其实……只是……”
卫青叹了口气。
深知刘据本性的他知道刘据不会兑现此刻的承诺,但是——
不知不觉间,卫青的目光落在了始终强忍悲伤的刘姣和霍去病以及刘鹏、刘凤两个孩子身上。
“大汉的未来,拜托了……”
……
大将军薨逝,谥号为烈。
一连三天,长安城都在下雪,仿佛上天也在为长平侯的逝去而悲伤素缟。
皇帝却觉得远远不够。
白纸、白灯、白布……
悲痛至极的刘彻用纷纷洒洒的漫天白色装点着长安城,罢朝三日,在京的官员全数穿上白色的麻衣系上微黄的孝带,连身在长安的诸侯王们也必须一个不拉地前往吊唁。
葬礼更是规格非常,不仅皇帝亲临,更赐用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着玉衣,枞木外臧椁二十具,金钱、繒絮,绣被无数,送葬军士全部黑衣黑甲,绵延十公里,发兵卒造冢如阴山形状,以纪念大将军为大汉立下的赫赫功勋……
看到陛下对大将军如此深情厚谊,出席葬礼的诸侯王们无不心有戚戚,生怕说错话做错事遭陛下迁怒。
……
……
葬礼已经结束,滞留京城的诸侯王们却不敢提离开。
他们发现,长平烈侯的薨逝让陛下原本随着年岁增长逐渐宽宏仁慈的情绪再次激烈烦躁,对待诸侯王们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苛刻,任何一点小错误都会让他勃然大怒。
意识到大事不妙的诸侯王们于是再次暗中聚集。
“现在怎么办?我们是诸侯王,不可能永远不回封国,何况陛下……”
“不如求皇太女?”
有诸侯王小声提议。
“刘姣?她会帮我们?”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不会?”
提议此事的诸侯王试图说服其他人。
其余的诸侯王对此却是兴致乏乏。
有人甚至断言道:“刘姣绝不可能帮助我们。”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即便被陛下立为皇太女,将来依旧很难登基成为大汉甚至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除非把我们全部杀掉!我是个愚钝的人,尚且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她从小聪明,怎么可能不趁机落井下石?”
“不错,刘姣想继承皇位还要坐稳江山就必定会对我们动手,向她求助无异于与虎谋皮!”
……
一通七嘴八舌后,诸侯王们分成两派。
占大多数的一派认为向刘姣求助是与虎谋皮、自寻死路,万万不可为之;少数人则坚信刘姣素来宽宏大度,只要他们不和她争斗,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你们真是太天真了!”
认为与刘姣合作是与虎谋皮的诸侯王们无情嘲讽有心向刘姣示好的几个诸侯王:“自古皇家无情,何况她走的是比高祖皇后更危险更绝情的路!你们向她摇尾乞怜,只会换来手起刀落!”
“……可惜我们宁可做她的狗,也不想做她的敌人!做刘姣的狗有一线生机,做她的敌人是必死无疑!”
说完,决心向刘姣示好的几个诸侯王拂袖而去。
与他们立场相悖的诸侯王们赶紧追上去,威逼利诱道:“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刘姣的狗是你们的选择,但如果你们为了讨好刘姣出卖我们,百年之后必被列祖列宗严惩!”
然而,即便遭遇立场相悖的诸侯王们的威逼利诱,决心依附刘姣的几位诸侯王还是转身就把今日之事告诉刘姣。
……
听完向自己示好的诸侯王们的禀告,李令月淡然一笑:“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位堂兄弟误会我是个为了权力不惜手足相残杀人如麻的狠毒之人。”
“堂妹素来仁慈友爱,怎么可能做残害手足的事情?”
示好的诸侯王们努力挤出笑容。
“我从不做残害手足的事情,但我也不会放过与我为敌的人。”
说到这里,李令月故意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着看着投诚的诸侯王们:“我的手足不会与我为敌,换言之,与我为敌的就不是我的手足,你们说对不对?”
第228章 赵姓女子
“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
意识到话语分量, 诸侯王们的笑容顿时僵硬,对李令月的称呼也从亲昵的“堂妹”变成充满尊敬和畏惧的“皇太女殿下”。
“好在你们已经做出正确的选择。”
李令月笑容明媚, 语调悠然。
诸侯王们却后背一身冷汗,声音吞吞吐吐:“是……是……”
“至于他们——”
李令月拉长语调。
“他们会如何?”
“敌人当然要消灭。”
轻飘飘地说完充满威慑力的话语,李令月语锋一转,开始和几位诸侯王闲话家常,甚至与他们欣赏歌舞。
“谢……谢皇太女殿下,我……堂兄……愚兄不胜荣幸……”
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几人强忍着痛苦和惶恐,战战兢兢地陪李令月聊话家常,欣赏歌舞,品尝佳酿, 直到天黑才踩着踉跄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这几人走后, 完成功课的刘鹏兄弟前来向母亲请安。
李令月一边检查两个孩子的功课作业一边指着诸侯王们留在地上的碎乱脚印,对儿子们说道:“你们从小得父皇厚爱, 种种待遇不亚于皇子,但也因此招来无尽的怨恨与嫉妒,所以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彼此帮助, 决不能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敌人是谁?”
刘凤径直问道。
李令月道:“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数量。”
闻言,刘凤露出兴奋神情:“那岂不是要杀很久很久?”
“但最终取得胜利的必定是我们。”
李令月无比笃定地说道。
两个孩子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
……
第二日,李令月进宫,将昨日从告密的诸侯王处得到的情报禀告刘彻。
刘彻知道诸侯王们始终垂涎皇位,尤其是在他册立皇太女后。
但他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地等不及。
“即便姣儿无法继位,皇位也不可能落到他们这些支脉手中!简直痴心妄想!”
“父皇息怒。”
“不过他们也确实提醒了朕……”
刘彻喃喃道:“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皇太女也没有过女皇帝, 难怪他们生出这么多的痴心妄想,可惜……”
“父皇莫非要——”
刘彻鼓励地看着女儿:“天命在你, 他们的反对终究无足轻重。”
“……女儿明白了。”
李令月会意。
刘彻的意思很明白,他已经为她提供了足够多的扶持,剩下的问题——包括如何应对并消除甚至处理诸侯王,都必须由她自己想办法解决。
[你会效仿你前世的母亲将他们全部杀完吗?]
系统阴嗖嗖地问道。
李令月不言语。
因为她此刻正在刘彻身前,更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
……
禀告结束后,李令月退出大殿,遇上了刘据。
和想走不敢走的旁支诸侯王们不同,刘据担心母亲为舅舅的去世而过分伤心,向父皇请求后特意留在长安的。
见刘姣从大殿走出,刘据鬼使神差上前,问道:“四皇妹近来如何?”
“不好。”
李令月直言道:“自舅舅走后,诸侯王们似乎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们好大的胆子!”
刘据面露怒色。
李令月道:“他们向来如此,因为害怕父皇和舅舅才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舅舅不在,父皇年迈,这些人难免心思再次活泛。”
“四皇妹打算如何处置这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能怎么处置?”
李令月做出温柔善良姿态:“都是自家亲戚,又没有犯下大错。”
“可是长期以往,他们必定——”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再看他们不顺眼,也要等他们越过雷池才能行动。”
“越过雷池……”
刘据沉吟片刻,提醒道:“等他们越了雷池再行动当真还来得及?不怕第二次七国之乱?”
“孝景皇帝当年处处被动尚且能打赢七国之乱,我如今占尽优势,自然也能打赢第二场七国之乱。”
“占尽优势?”
刘据愣住。
他承认刘姣的各方面表现都比他强,但是——
单她是女子这点就足以把她的其他全部优势都抵消!
李令月看出刘据的困惑,镇定道:“天命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天命吗?”
刘据自嘲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
与刘姣分别后,刘据前往长月宫向母亲请安,遇上皇后陈阿娇离开,行礼之余不免愕然:她们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
陈阿娇知道刘据心中必定困惑,坦然道:“我与你母亲昔日确实关系不睦,但如今彼此都年老色衰,自然也不会再执着于当年那一点点的仇怨。”
“皇后殿下高见。”
刘据礼貌应对,心中不以为然。
陈阿娇见状,也不多解释,坐上辇车离开长月宫。
刘据进入大殿,向母亲行礼请安。
卫子夫此时已从女官处知晓两人的对话,见刘据面有愤愤之色,便亲手为他倒一杯茶,递给儿子的同时教导道:“你还年轻,难免血气旺盛精力充沛,等你到了我的年纪,自然会明白年轻时执着的许多东西并不值得你如此执着。”
“可是皇后她当年——”
“你还记得你做太子时那个为了得到你的宠爱不惜行巫蛊手段的女人吗?”
“记得。”
刘据愤愤道:“贱妇害我不浅!更险些害死婉君!”
“那你可记得她的姓名?”
“姓名?”
刘据愣住,干笑道:“时隔多年,她又早已伏罪处死,我怎么可能记得她的名字?”
“那女子让你如此深仇大恨,你尚且忘记她的姓名,何况皇后与我不过是年轻时有过一些争执。”
卫子夫平静地说道:“如今我们都已经年老,又有姣儿这个共同的女儿,还有什么恩怨放不下?”
“原来……”
“后宫的事情看似复杂其实简单,既然我已经得到我想得到和能得到的几乎全部,又何必为不属于我的东西日夜烦恼痛苦?”
卫子夫继续开导刘据。
“母亲的意思是——”
“你父皇对你终究和对别的皇子不一样,你要珍惜你父皇的这份偏爱,好好生活。”
“那母亲……”
“我在长安过得很好,进儿对我也很孝顺。”
卫子夫知道刘据不想带刘进回南国与刘畅争斗,直言道:“史家前几日进宫,带来两个和进儿一般年纪的女孩,希望将来能亲上加亲。母亲见那两个女孩生得乖巧,便替进儿应下此事,等进儿年满十四再成婚。”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母亲愿意为进儿费心操持,是进儿的荣幸。”
刘据对卫子夫给刘进安排的婚事没有任何意见。
“进儿的两位姐姐——”
“她们的婚事自当全由母亲做主。”
刘据对身为长子的刘进尚且没有多少感情,对与刘进同年出生的两个女儿更是感情淡薄。
“据儿……”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你对待儿女的态度和你父皇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母亲……”
“好在这一切也在意料中。”
卫子夫垂眸,叮嘱刘据:“你父皇越发年迈,你舅舅又已故去,接下来几年,长安将越发风雨飘摇,好在你如今偏安南国,只需谨言慎行就能保得身边所有人周全。”
“儿子明白,儿子绝不给母亲添烦恼。”
刘据果断承诺。
并非他彻底放下了对权力的野心,而是他经过这些年的蹉跎磨砺已经看清现状,知道皇位不是他想争就能争到,争到也未必能坐稳。
与其利欲熏心斗得鱼死网破尸横遍野,不如偏安一隅,换得夫妻和睦儿孙满堂,母亲也能在安享晚年。
……
……
四年时间弹指一挥。
在这四年时间里,长安城一如既往地表面平和其实暗涛汹涌。
参与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之事的江充因故获罪下狱自杀;曾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诽谤的黄门苏文因偷盗财物被处死;曾经深受陛下、大将军信任的酷吏减宣由于追缉逃犯时射箭误中上林苑横木被勒令自杀……
酷吏们的接二连三死亡让诸侯王们欢呼雀跃,认定他们的死亡是失去大将军的陛下和皇太女不愿正面得罪诸侯王而做出的示好。
与此同时,昌邑王刘髆也到了离京就国的年龄。
因为是陛下幼子又从小由皇后抚养,昌邑王刘髆离开长安前往封国时,单是装私人物品的马车就有两百辆,随行的奴婢仆人更是不计其数。
刘髆离开长安后不久,刘进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便各自在卫子夫的安排下嫁给侯门子弟。
刘进也听从卫子夫安排,满了年纪便向母家表妹正式提亲,择吉日成婚。
远在南国的刘据没有回长安出席任何一个儿女的婚礼,只是派人给他们送来了珍珠、砗磲、珊瑚等价值不菲的贺礼。
或许是怜惜刘进不得刘据喜爱,他与史氏成婚当日,宫中传旨,封为乐安侯,赐府邸。
“谢陛下恩典。”
从小知道父王不爱自己的刘进与新婚妻子一起跪地谢恩。
宫中使者见状,也不由潸然泪下,道:“侯爷宽心,陛下和皇太女殿下始终爱着您。”
闻言,刘进意识到是皇太女劝陛下封自己为乐安侯,补充道:“谢皇太女殿下厚爱。”
“侯爷多礼了。”
使者微笑,喝过刘进的喜酒才回宫复命。
使者一行人离开后,刘进走向出席婚礼的刘鹏,请他代为表达谢意:“今日能够双喜临门,是皇太女殿下的功劳。”
“我们是一家兄弟,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刘鹏笑容满面,正要拍刘进的肩膀,突然瞧见刘凤在喝酒:“老二!”
“大哥?”
刘凤心虚,赶紧把还未喝完的酒泼在地上,强词夺理道:“我已满十岁,怎么不能喝酒?”
“成年以后才能喝酒。”
刘鹏神色严厉。
“可是……”
“今日出门时,你在母亲面前指天发誓绝对不喝酒。”
“那……那也是……”
“不要狡辩了。”
刘鹏打断刘凤的争辩,眸色严厉地看着方才给刘凤倒酒的几人:“你们——”
“我们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
几人连连求饶。
刘凤也道:“他们也是好意。”
“好意也不可以。”
刘凤:“……”
大哥的过分严厉让他无奈,但也不敢不听从。
好在刘鹏对刘凤并非只有严厉。
见刘凤低头认错,他随即安抚道:“大父让我们明日去上林苑陪他打猎,我把我的金鹰借你,如何?”
“当真?”
刘凤大喜。
原来,金鹰是匈奴单于且鞮侯年初来长安参加大朝贺时献上的贺礼,生得威风凛凛,双目如电,利爪如刀,捕鼠杀兔都易如反掌,甚至可以把成年狐狸毙杀爪下,是极为难得的神禽。
因为年事已高,刘彻得到金鹰后只把玩数日就将它赐给了刘鹏。
刘鹏将它带回家中时常逗玩,看得刘凤羡慕不已,反复讨要。
刘鹏见刘凤如此喜爱金鹰,担心二弟得了金鹰后沉迷玩乐,便一直没有答应,刘凤因此魂牵梦萦,做梦都梦见金鹰主动停在肩膀上。
如今大哥终于答应把金鹰借自己,刘凤可谓喜出望外。
……
……
刘彻这几年几乎不再处理国事。
越来越明显的衰老让他的精力日益不济,或在甘泉宫养病,或去上林苑打猎游玩,连半生最爱的修仙求长生也逐渐荒废。
这一日,在众人的簇拥下,刘彻来到上林苑,看着新建成的规模宏大富丽堪比未央宫的建章宫,回想昔日的建章营以及从建章营中走出的那些人,眼眶不由再次湿润,叹道:“岁月终究不饶人啊!”
“陛下,您又……”
“怎么会不想念呢?”
刘彻抬手,抚摸建章宫前的高大树木:“这棵大树如今又因为春天的到来变得郁郁葱葱,但和朕一起在树下畅谈军事的仲卿却再也不回来了。”
“陛下,大将军只是去了远处,他终有一天会回到陛下身边。”
内臣小心安抚皇帝。
刘彻抬头,看着茂陵方向,喃喃道:“……不是他终有一天会回到朕的身边,是他一直都守在朕的身边,只是朕现在暂时看不见他。”
“陛下……”
内臣不敢言语。
刘彻也不想听他们的阿谀附和,缓步走在春光明媚的建章宫中,直到一阵清脆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绷的面容才再次绽放笑容:“鹏儿和凤儿来了。”
话音落,两个孩子来到刘彻面前。
“大父。”
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刘鹏和刘凤:“半月不见,你们两个又长高了,尤其是你,鹏儿,都快和朕一样高了。”
“谢大父夸赞,父亲说今年秋天就正式让我去军营历练。”
提及军营,刘鹏的眼睛闪闪发光。
刘凤闻言顿生不满,抱怨道:“为什么三妹四妹是双生,大哥和我却不是双生子。如果我和大哥同日出生,现在也能去军营历练了。”
“二弟……”
刘鹏试图让刘凤不要闹脾气。
刘彻却很高兴刘凤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雄心壮志,笑道:“凤儿莫急,你很快就能和你大哥一起去战场为大汉建功立业了。”
“很快是多久?凤儿恨不得明天就去战场!”
刘凤期待地看着刘彻和刘鹏。
见弟弟如此坚持,刘鹏也有些无奈,安抚道:“大父的意思是等你长到身高八尺(一米八)就放你和我一起去战场。”
“身高八尺……”
虚岁才十岁的刘凤认真比划,觉得自己最多五年就能长到八尺身高,于是爽快答应,并向刘鹏索要金鹰:“大哥昨天亲口承诺今日将金鹰送我,可不许抵赖。”
“是借你,不是送你!”
刘鹏严肃更正,随后取出厚实的皮甲让刘凤穿戴好,再让养鹰人把金鹰交给刘凤,叮嘱道:“鹰的爪子非常锋利,你要谨慎对待,尤其不能让它停在皮甲外。”
“我不是三岁小孩,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终于得到金鹰的刘凤笑容满面,不等金鹰停稳就伸手抚弄。
那扁毛畜牲也是通人性,对待养鹰人一向昂首挺胸桀骜不驯,停在刘鹏、刘凤兄弟肩上时却是异常的乖巧听话,甚至主动俯下脑袋接受刘凤的抚摸。
见此情景,刘彻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刘故送的鹰,和他一个脾性。”
“大父,刘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
刘彻唇角泛过冷笑:“他很聪明也有谨慎,在乎自己的利益胜过一切,这样的人能成事但是注定成不了大事。”
“大父认为什么样的人能成大事?”
“成大事者,必得天命相助,自身也是勇气、魄力、智慧缺一不可。”
“那大父眼中我们兄弟……”
说到这里,刘凤下意识地收了声。
刘彻却毫不在意,道:“除了长生不死得道飞升,朕没有什么东西是想要却得不到,也没有什么事情是想做却做不成。你们兄弟自然也是如此。”
“大父的意思是……”
“天命选择了你们的母亲和你们,至少,朕始终这样认为。”
说完这些,刘彻在刘鹏和刘凤的陪同下游玩打猎,期间刘鹏向刘彻详细禀告昨日在刘进婚宴现场的所见所闻。
得知婚宴当日宾客寥寥,刘彻不由生出几分怜悯,道:“进儿是个可怜的孩子,所幸他性情敦厚平和,知足常乐,将来只要不卷进是非,必定能一生安稳。”
“大父所言极是。”
刘鹏附和。
话音落,刘彻的目光便落在刘鹏:“鹏儿快满十五岁了。”
“大父——”
刘鹏露出慌张神情。
刘彻大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除非你早有心仪之人。”
“可是……”
刘鹏试图推脱。
刘凤却眉飞色舞:“大父,前日大哥和我去女子学堂送东西,遇见了驸马都尉的女儿,大哥对她特别在意。”
“驸马都尉……金日磾……翁叔的儿女们都生得不错,鹏儿若喜欢……大父明日就将她指给你,如何?”
刘彻兴致盎然。
“大父,我——”
刘鹏面色大窘。
“翁叔对朕赤诚忠心,断不会拒绝此事。”
刘彻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刘鹏惊愕,急忙表示前日与金家女儿在女子学堂相遇一事纯属偶然,他对她并无特别在意,更无意娶她为妻。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刘彻露出遗憾神色。
刘鹏与刘凤见状,左右安抚哄骗,陪着打了十多只猎物,才终于让年迈的皇帝再次展露笑颜。
……
狩猎结束时,天色已晚。
刘彻于是让两个小辈留在建章宫陪他。
华灯初上,宫人们捧着用今日猎杀的动物制成的美味佳肴鱼贯而入,中常侍则小心领来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陛下——”
“什么事?”
刘彻抬眸,看到中常侍身后的年轻女子:“怎么地方又进献美女?”
“陛下,此女并非地方所献美女,乃是神女。”
“神女?”
刘彻顿时燃起兴趣:“怎么神奇?说来听听。”
“禀陛下,此女是孤女弃婴,被一赵姓老妪捡到,生来就能识文断字,聪慧非常,且她的左手天生握拳,不能伸展,颇为奇异。”
“生来就能识文断字?左手握拳?不能伸展?”
刘彻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向低头垂眉的妙龄女子。
“你的左手当真是天生握拳不能伸展?”
“草民确实……”
“大父!”
刘凤出声,打断女子话语,快步跑到刘彻和女子之间:“凤儿觉得此事有蹊跷。”
“哦?”
刘彻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喏。”
刘凤走到女子身前,指着女人紧握成拳的左手,道:“凤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若是人手从小到大都紧握成拳无法展开,那这只手绝不可能如此完整完好。”
“小殿下有所不知,寻常人的手自小紧握成拳无法展开确实无法生长完好,但她既是神女,必定有非常之处,手掌无法伸展却生得与常人无异自然也就不足为奇。”
“哦?”
刘彻看向女子:“你的左手当真从小无法展开?”
“民女不敢欺瞒陛下,民女的手确实如此……民女也不知道为何……”
女人抬头,确实生得花容月貌,惹人怜爱。
第229章 欺君之罪
见状, 刘彻向那赵姓女子走近几步,欲细细端详她的左手。
刘凤着急, 急中生智道:“姐姐你生来就能识文断字,那必定不仅识得如今的文字,也能识得古早的金文。”
“有道理。”
闻言,刘彻再次停下脚步,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赵姓女子。
见大父如此态度,刘凤顺势道:“凤儿恳请大父立刻派人去皇家书库取金文拓片过来验证真假。”
“就依你所言。”
刘彻答应刘凤的要求,派人去皇家书库取金文拓片。
赵姓女子此时显然已有所不安,主动走向刘彻:“陛下,民女的左手自小无法展开, 但见到陛下后却莫名觉得手掌发痒, 似乎……似乎……”
“你想让朕摸你的手?”
刘彻虽然迷恋长生,对地方郡县送来的祥瑞是不论真假全部照单收下的态度, 但听过刘凤的话后,眼前自称神女的赵姓女子已经无法勾起他的兴趣。
他意兴阑珊地看着女人,冷笑道:“欺君是要灭三族的。”
“民女不敢欺君,民女的手确实从小无法展开, 民女……”
“金文拓片送来建章宫以前,朕不想见你。”
刘彻挥手,示意宫人将这自称左手无法展开的赵姓女子带下。
“民女……”
赵姓女子试图用娇媚的容颜和清脆的声音让刘彻心软。
刘彻却转过身,不理睬她。
中常侍见状,晓得陛下对这女子提不起兴趣,谄笑道:“姑娘,你既然是神女, 又何必害怕验证?暂且随奴婢退下,如何?”
“民女……”
刘彻已经转过身, 刘凤也公开表露对她的不喜欢,赵姓女子随即泫然欲泣地看向刘鹏。
刘鹏低头,不愿与她对视。
“姑娘,别让奴婢为难。”
中常侍催促赵姓女子。
赵姓女子无奈,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中常侍身后离开大殿。
……
……
使者奉皇命连夜赶回长安取金文拓片验证神女真假,却在皇家书库内遇上了奉命翻阅典籍为陛下编写《周说》的虞初。
使者晓得黄车使者虞初乃是难得一见的精通金文古籍的人才,于是将地方郡县呈送赵姓神女、陛下欲验证神女真假一事简略告知,并邀请虞初为自己挑选金文拓片。
“这是自然!”
虞初满口答应,很快就把金文拓片和拓片内容的今文解释都准备妥当,分别用锦缎包好,表面绑上系带,交给使者。
“多谢。”
使者接过分别装有金文拓片和拓片内容详解的帛卷,立刻返回建章宫。
虞初则在送走使者后,火速来到皇太女跟前,禀告此事。
……
“弃婴……神女……左手不能伸展却形态完整没有半点残缺……天生就能识文断字……赵姓……”
听完虞初的禀告,李令月低声喃语,眼中闪过冷冽的光。
毫无疑问,这名突然出现的赵姓女子是史书上的钩弋夫人。
亏得老二聪明机警,用生来就能识文断字之人必定识得上古金文的理由暂时阻止刘彻接触这个女神棍。
但是如果——
“殿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虞初担忧问道。
他的工作是收集街头巷尾的各类逸闻传说润色成荒诞传奇的故事哄陛下欢心,因此格外清楚民间百姓对皇太女殿下的信服和崇敬,生怕皇太女的地位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赵姓神女受损。
“无妨,若她真是神女,留在父皇身边也是美事一桩。”
当着虞初等人的面,李令月表现淡然镇定。
虞初见状,顿时越发敬佩皇太女的胸襟和气量,无比恭敬地行礼退下。
虞初刚退下,李令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上官婉儿见状,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殿下莫非……”
“这装神弄鬼的女神棍毫无疑问是钩弋夫人。”
“那我们……”
“钩弋夫人终究只是一介女子,对付她并非难事,麻烦的是她背后的人。”
李令月沉声道:“若非有人精心指点暗中帮助,寻常孤女又怎么能以神女之名来到父皇身边?”
“那她背后的人……”
“有鹏儿和凤儿在建章宫,钩弋夫人很难得到父皇的信任,更不必说受宠,但她背后的人不会就此罢休——”
李令月顿了一下:“立刻派人调查与她有关的人,务必找到幕后主使。”
“喏。”
将调查钩弋夫人的任务分派下去后,为防万一的可能,李令月又转身派人以研究古籍之名将宛若接到侯府。
……
因为拒绝与“制”系统合作,如今的宛若已是满头白发,双腿行动不便,需要人搀扶行走。
见到宛若,李令月立刻屏退左右,走到宛若身边,与她相对而坐。
见她如此慎重,宛若意识到发生了非常之事:“殿下突然寻我,可有要事?”
“地方郡县送来一名赵姓女子,她自称左手无法展开、生来就能识文断字,现正在建章宫等候父皇验证。”
“赵姓?左手无法展开?”
宛若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
“陛下是否已经……”
“父皇对她的自称有所疑问,暂时还没有临幸她。”
“那……那这女子……”
“你知道这名女子?”
“这女子……这女子一旦受宠,将严重威胁皇太女殿下的地位!”宛若直言不讳,“还可能引发尸横遍野的惨剧!”
“如此可怕?”
“非常……非常可怕……哪怕只是为了天下百姓,殿下也绝不能让她得到陛下宠爱……”
宛若无比急切地说道。
“凤儿已经用‘生来就能识文断字之人必定识得上古金文’的由头暂时阻止父皇信任此女,可倘若此女得外力协助识得上古金文,父皇将会越加信任迷恋此女。”
李令月问出核心问题:“她和你体内的……有关系吗?”
“殿下放心,祂如今依旧困在我体内,不死不活,随时可能与我同归于尽。”
“宛若……”
李令月感激地看着她。
后者淡然一笑,道:“能为天下人做这么大的事,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为天下苍生谢你。”
李令月诚挚道谢。
宛若黯然接受,随后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想去敦煌郡。”
“敦煌郡?”
“对。”
宛若道:“敦煌郡对我而言非比寻常,我想在敦煌郡等待大限到来。”
“可是我……”
“我能给的都已经给殿下,现在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感受到宛若的坚决,李令月点头:“——我答应你。”
“谢殿下。”
……
……
使者得到金文拓本和拓本的今文解释后马不停蹄赶回建章宫:“陛下,微臣不辱使命,从皇家书库取得金文拓本。”
“好。”
刘彻看了眼使者双手高举过顶的丝帛,吩咐道:“去把那自称神女的赵姓女子带过来。”
“喏。”
中常侍得令,躬身退下,不多时就将赵姓女子领到刘彻面前。
刘鹏和刘凤兄弟也问询赶来,兴致勃勃地盯着赵姓女子。
遭遇如此多人注视,女子难免神色惶恐:“草民……草民……”
“这里有一份金文拓本帛书。”
刘彻让中常侍将包裹拓本的丝帛交给赵姓女子。
中常侍欲打开丝帛表面系带,却被刘鹏阻拦,道:“神女的左手自幼不能伸展,必定已经习惯做事时不用左手。”
“鹏儿言之有理。”
刘彻认同刘鹏的话,让中常侍直接把丝帛交给赵姓女子。
中常侍会意,故意在将丝帛递给赵姓女子时玩弄花样,将捆绑丝帛的活结变成死结!
见此意外,女子脸上划过显而易见的尴尬。
她强作镇定地用握拳的左手和正常的右手一起接过帛书,放在案上,在众人的注视下尝试数次终于用右手解开被打死结的系带,已是满头大汗。
此情此景,刘彻表情越发微妙。
他不介意下面的人编造神迹哄他开心,但他讨厌愚蠢的骗子,更不喜欢简单到能被当众拆穿的把戏。
“这是一份金文拓本,你能读懂?”
“草民……草民……”
赵姓女子吞吞吐吐。
要知道,这些金文拓本记载的几乎全是西周时期甚至更古早的殷商时代的事情,内容晦涩难懂,所用文字更是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已接近失传,只有世代修史的家族能勉强认识几个。
赵姓女子显然也确实有些本事,对着晦涩模糊的金文拓本反复思考许久,终于抬头,道:“草民无能,无法读懂全部金文拓片,只勉强识得其中部分。”
“能识得部分也已足够不凡。”
刘彻阴冷夸赞,言语间暗藏嘲讽——这装神弄鬼的女子此刻表现越优秀,越说明她背后之人图谋深远,且身份非比寻常。
赵姓女子不知刘彻早在让她解开打死结的系带时就已完全不信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到夸赞,心中长舒一口气,指着金文拓本上为数不多的字形熟悉、能牵强附会做出解释的文字一番口舌铺张,洋洋洒洒,口若悬河。
刘彻静静倾听,不动声色。
……
一炷香的时间后,赵姓女子结束对金文拓本内容的解释,紧张等待皇帝的赏赐。
刘彻却看向刘鹏和刘凤:“鹏儿,凤儿,你们觉得她的解释如何?”
“牵强附会,不知所云。”
刘凤当场表达不满。
刘鹏不说话,冰冷的眼神证明她对赵姓女子怀有极深的成见。
“朕也觉得她的解释……”
“陛下,金文早已失传,五经博士们的解释未必就是正确的解释,何况草民——”
赵姓女子试图用自己年轻姣好的面容获得皇帝的垂怜。
可惜刘彻对神女的兴趣并没有赵姓女子身后的主使者以为得那么浓郁。
确定此女招摇撞骗的刘彻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女人:“你的左手真的无法打开?”
“草民的左手自小就不能打开。”
赵姓女子骑虎难下,反复重申强调。
“不能打开……”
刘彻看向刘鹏:“鹏儿,你去展开她的左手。”
“大父,这——”
刘鹏陷入为难。
刘彻:“为什么犹豫?”
“大哥心软,担心当众展开这女子的左手会害女子丢了性命。”
刘凤直言不讳。
刘彻:“鹏儿是如此想法?”
“陛下……”
刘鹏不敢正面答应。
“既然如此——”
刘彻看向刘凤:“凤儿,你来试一试?”
“大父,若凤儿能够展开这女子的左手,大父可以饶她不死吗?”
刘凤调皮求问。
刘彻:“欺君是死罪,不过既然凤儿为她求情,朕倒是可以网开一面,饶她不死。”
“谢陛下慈悲!”
说完,刘凤走到赵姓女子身前,绕着她走了一圈,笑盈盈道:“姐姐刚才都已听到,欺君是灭三族的死罪。但如果你允许我展开你的左手,陛下就饶你不死。”
“草民……”
赵姓女子一阵动摇。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可如果——
想到此处,赵姓女子咬紧牙关:“草民对陛下无半点欺瞒,草民的左手确实从小不能展开。”
“那我可不客气了!”
刘凤伸手,抓住赵姓女子的左手,试图强行掰开。
然而赵姓女子既已拒绝刘凤,又怎么会在生死时刻功亏一篑?
她竭尽全身力气握紧左手,宁可死也不让刘凤打开自己的左手。
没想到赵姓女子如此顽固坚决,刘凤也很是震惊。
他想保住她的命,所以提前向刘彻请求恩典,如今好心被辜负,心中难免——
“凤儿!你在做什么?”
闻言,刘凤抬头,惊喜交加:“母亲,你怎么突然来建章宫?”
刘鹏也立刻向李令月行礼:“孩儿向母亲请安。”
李令月微微一笑,收下两个儿子的礼节,随后向高处的刘彻行礼:“父皇——”
“什么事情?”
刘彻兴致盎然。
“西域都护府传来急报,安息国遭遇大变故。”
李令月假装不知赵姓女子的由来,说完西域有大事后才故作诧异地指着赵姓女子问道:“她是……”
“地方郡县送过来的,说是神女转世。”
因为对赵姓女子并无兴趣,刘彻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神女转世?”
李令月看了眼赵姓女子,对刘彻道:“父皇可还记得蹄氏观?”
“当然记得。”
刘彻眯眼:“蹄氏观那位神女倒是有些本事,可惜心术不正,勾结逆贼,死有余辜。”
“眼前这位也自称神女——”
李令月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姓女子。
赵姓女子心中不由一阵慌乱:“殿下,草民——”
话音落,就听得玉石落地的声音,是刘凤趁着赵姓女子被母亲吸引注意,再次用力抓挠,生生将赵姓女子的左手打开,藏在掌心的玉石也随之落地。
“……陛下!”
赵姓女子大惊。
她没想到刘凤会趁自己分神掰开手掌,更没想到自己竟然功亏一篑。
惊恐之余,赵姓女子跪地求饶:“草民……草民绝不是骗子,草民……草民的手能够被打开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赵姓女子慌不择言,脱口而出:“草民的左手并非不能打开,而是……是非天命之人不能打开!”
“你这意思莫非凤儿有天命?”
刘彻唇角重新燃起笑容。
赵姓女子为求活命,疯狂附和道:“是……是天命……他身上有天命,所以能够打开草民的左手,陛下更是如此……陛下……草民……草民对陛下绝无半点欺瞒……天命……真的一切都是天命……”
“天命?”
刘彻冷笑:“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随机应变,巧舌如簧。若是朕年轻二十岁,或许还真会因为你此刻的聪明狡猾对你生出几分兴趣,可惜朕年事已高……对你这个完全按照朕的喜好培养弄出来的又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已经没有太多兴趣……当然,如果你没有做装神弄鬼的事情,朕或许会留你在身边……”
“陛下!”
意识到性命不保,赵姓女子连连哀求:“草民从未欺瞒陛下!草民确实是……”
“大父先前应允过凤儿,若凤儿展开她的左手就饶她性命。”
刘凤也为赵姓女子求情。
“凤儿,她先前对你可是——”
刘彻露出意外神色。
刘凤道:“凤儿只知道君子一诺千金,许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既然如此——”
刘彻看了眼赵姓女子:“朕饶你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此你便是凤儿的奴婢,生死全由他做主。”
“谢……谢陛下恩典……”
赵姓女子咬牙谢恩。
李令月转头,看了眼儿子。
刘凤会意,让赵姓女子立刻下去。
赵姓女子不情不愿地离开。
……
赵姓女子走后,李令月向刘彻禀告详细安息军情。
“安息帝国通过西域都护府送来紧急军情,三年前有一支异常凶狠的匈奴军队穿越崇山峻岭进入安息境内,势如破竹,很快就占据了小半个安息国。匈奴首领年纪很小,不到二十,行为手段却非常残暴可怕,凡是被他占领的区域,男人不是被杀就是做奴隶,女人和孩子全部被掳走。”
“年纪轻轻就杀人如麻,处事风格又如此残暴,不愧是儿单于詹师庐。”
刘彻轻敲扶手:“安息为何发来军情?想让大汉帮他们对抗匈奴?还是说,他们觉得匈奴人越过崇山峻岭进入安息境内是大汉的过错?”
“言辞间确实暗藏怨恨大汉的意思,但不敢明确表达。”
说话间,李令月将军情文件交给刘彻。
刘彻打开军情文书,眯眼看完后,笑道:“安息倒也清楚自己有几分斤两,有怨恨大汉之意,却只敢用丝绸之路的安全威胁大汉。”
“那我们——”
“安息地域广阔,行省、封侯、领地彼此交错,各自为政,当年连续两任安息皇帝被大月氏人杀死都无法让这群人搁置争斗一致对外,怎么可能如信中所言,为对抗匈奴保护安息将不得不主动切断丝绸之路的东西往来!”
刘彻完全不受安息威胁,甚至觉得他们的威胁非常可笑。
“何况匈奴人擅长进攻掠夺却不擅长耕种经营,即便儿单于在安息重建王庭,也无法完全占据安息。”
“父皇所言正是女儿所想,只是——”
“只是什么?”
“安息主动写信求救,我们终归要有所表示。”
“想怎么表示?”
“将安息的求救信交给刘故,让刘故加强北方边境防御,谨防詹师庐重回漠北。”
“好。”
刘彻点头:“此事就照你的意思办。”
处理完安息的求救,刘彻又问:“从大夏地区进入身毒北部和从西南夷方向进入身毒南部的两路汉军分别进行到哪里?”
“入身毒北部的汉军目前已经占得大月氏人在身毒北部的部分土地,因为是为驱逐大月氏人而来,当地王公、贵族对大汉军队的态度还算温和融洽。至于从西南夷方向入身毒南部的汉军,最近收到的战报是,他们还没有抵达身毒南部……”
“南方地区湿热泥泞,又有瘴气毒虫为祸,只有冬季数月能够行军,也着实是为难他们……”
刘彻深知南方行军的艰难,无意催促。
李令月也是如此想法。
……
……
国事禀告完毕,李令月来到刘凤这边,看到那赵姓女子惶惶不安地站在一旁,招手道:“过来。”
“奴婢……”
赵姓女子战战兢兢。
“凤儿央求父皇留下你的性命,我自然也不会杀你。但如果你身为奴婢却不听从凤儿和我的命令……”
“奴婢不敢!”
赵姓女子惊恐跪下。
“从现在开始,你叫赵藏玉。”
“为什么给她取名赵藏玉?”
刘凤明知故问。
李令月道:“因为她的左手紧握成拳不能展开,里面藏着一块玉。”
“可是她的手明明能正常展开,玉也是故意藏在掌心的。”
刘凤大声嘟囔。
闻言,即便赵藏玉得人悉心教导拥有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此刻也无法继续保持笑容,含泪道:“殿下既然厌恶奴婢,为何又留下奴婢?”
“原来比起留着性命受言语委屈,你更想以欺君之罪被处死。”
第230章 登基的要求
赵藏玉愣住。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只要一句话就要了自己的性命!
因为她没能取得陛下的欢心。
甚至没有让陛下的目光在她身上长时间停留。
“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攀龙附凤是人的天性, 因此玩弄手段也情有可原,可惜你选择了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方法, 你的美貌也不足以让父皇忘记你的愚蠢。”
李令月怜悯地看着赵藏玉:“是凤儿善良,愿意保你的性命。”
“殿下,奴婢并不是……”
“事到如今还不承认自己试图装神弄鬼招摇撞骗?”
李令月轻蔑一笑,命女官带赵藏玉下去。
“喏。”
女官上前,“请”赵藏玉随她退下。
赵藏玉很是不甘心地看了眼李令月和刘凤,委屈退下。
赵藏玉离开后,刘凤不满嘟囔道:“母亲为何对此人和颜悦色?她可是冲着我们来的。”
“凤儿也看出她是冲着我们?”
“当然!”
刘凤掰着手指分析道:“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道母亲身上有天命,所以成为皇太女,我们兄弟也因为天命, 自幼得到皇子的待遇。这个赵藏玉又是天生能识文断字又是神女转世, 左手还掌心藏玉假装不能伸展,分明是要用鬼神手段骗得大父喜爱, 将她留在身边。”
“可惜她输给了凤儿。”
李令月夸赞儿子的随机应变。
刘凤得到母亲夸赞,洋洋得意:“谁让她夸下海口说自己天生能识文断字,还说世间任何人都无法展开她的左手,妄想用这种伎俩骗大父摸她的手!结果母亲突然出现, 她一时走神被凤儿打开了手掌!由此可见,绞尽脑汁的设计永远比不上天意的巧心安排,赵藏玉今日与其说输给了我们不如说是输给了天命。”
“所谓天命,便是如此。”
李令月淡淡一笑,肯定了儿子的话语,随后补充道:“在父皇面前请求留她性命这点,你做得很好。”
“她这么大胆, 肯定是有高人教导,要是直接杀了, 我们怎么找出幕后黑手。”
刘凤真诚地看着母亲:“母亲费了那么多的辛苦才成为皇太女,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可不能拱手让给这些坏蛋!”
“凤儿认为幕后之人想要母亲的皇太女之位?”
“不然这群人为什么要弄个漂亮女人自称神女送到大父身边?不就是想让她给大父生孩子,将来取代母亲的地位!”
刘凤愤愤不平。
李令月闻言,莞尔一笑:“凤儿果然聪明,小小年纪就能看穿敌人的计谋。原本我还担心将赵藏玉留在你身边做奴婢可能不妥,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母亲放心,孩儿已经知道赵藏玉暗藏祸心,必不会让赵藏玉有机会谋算孩儿,更不会让她再有机会出现在大父面前。”
“即便如此,你也要事事小心。她终究是成年人,背后还有人为她出谋划策。而你只是个孩子。”
李令月叮嘱刘凤不要托大。
刘凤连连点头,确定母亲对自己彻底放心后满眼期待问道:“儿单于詹师庐率领匈奴大军攻打安息国这件事是真的吗?”
“詹师庐的年纪比你哥都大,你不能喊儿单于。”
李令月更正儿子的称呼。
刘凤乖巧答应,随后又追问匈奴与安息形势。
“刘故多半已经收到詹师庐如今正率大军在安息国境内嚣张驰骋的消息,所以他年初入长安觐见时表现得那么老实,至于詹师庐在安息国内的具体战况以及安息国内部对这场入侵的应对措施……”
“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刘凤期待不已。
李令月道:“安息的情况和大汉完全不同,安息皇帝号称‘万王之王’其实虚弱不堪一击,但也因为虚弱,之前他们与大月氏人发生冲突,被大月氏人连续杀死两任皇帝,国家依旧能够正常运作并且迅速选出新的皇帝。”
“那现任安息皇帝……”
“现任皇帝密特里达提二世是个有能力有手段的君主,但他年事已高,早没了当年率大军驱逐入侵国土的大月氏人的锐气和勇猛,儿孙们又都是平庸之辈。詹师庐却正当年轻力壮,他所率领的匈奴军队也勇猛远胜当年入侵安息的大月氏人。”
“如此说来,安息岂不是很危险?”
“安息并不危险,因为安息军队虽弱可安息有广阔的土地。詹师庐率领的匈奴人虽然勇猛善战,终究人数不足,甚至无法占领安息的一半国土。”
说到这里,李令月眼前不觉浮现安息皇太孙密特里达提三世那贪图享乐庸碌无能的面容。
“……这场战争最终应该会以双方和解作为结束,类似高祖在白登之围解除后主动与冒顿单于议和。至于安息将来能否出现如父皇这般雄才伟略的君主,又孕育出如舅舅和你父亲那般举世无双的将帅,只有他们的神知道。”
“只要不影响丝绸之路就好。”
刘凤并不关心几乎不可能波及大汉的匈奴人入侵安息战争。
“安息国内不知多少人通过丝绸之路获得财富,而詹师庐不惜翻阅崇山峻岭入侵安息本就是为了得到肥沃的土地和丰饶的财富,怎么可能让战争影响丝绸之路的顺畅?”
“如此说来,詹师庐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可凤儿记得大父不止一次评价詹师庐太年轻,做事太冲动……”
因为母亲的形容,刘凤对素未谋面的詹师庐生出浓郁兴趣。
“詹师庐此人确实冲动易怒还嗜杀成性,但他也确实具备非常的聪明才智,尤其是在大事情的谋划上。”
“大事情的谋划……母亲的意思是……刘故……”
“不错。”
李令月面色凝重:“他知道刘故野心勃勃,对自己也毫无忠诚,他是故意将抽走可以远征安息的精锐后的众多老弱妇孺留给刘故,让刘故自行决定是固守荒原还是投降大汉。”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族中的老弱妇孺对于他的征服安息计划而言是彻头彻尾的累赘,但又不能杀死,那样做必定动摇军心。”
“……这个人好狠辣!对敌人残忍,对自己的族人竟也如此无情!”
刘凤震惊。
“这些老弱妇孺其实知道自己被詹师庐抛弃了,所以刘故带他们投降大汉时,几乎没有人反对。”
“如此说来,刘故虽然圆滑狡诈,倒也勉强是个好人。”
因为母亲的话,刘凤对刘故的态度也有所改变。
李令月见状,补充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只有立场不同,想法不一样。”
“儿子受教。”
……
……
赵藏玉被女官带到临时安排给她的住处,看着狭小房间内简陋寒酸的陈设回想大殿的金碧辉煌,不由悲从中来。
倘若她今日没有一时失措被刘凤掰开左手掉出藏在掌心的玉石,她现在或许已经成为陛下的女人,住进镶嵌金银玉石的奢华宫殿,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而不是——
因为刘凤的求情才侥幸保住性命,被皇太女刘姣赐下赵藏玉这个充满羞辱的名字!
明明相面的人说她长大以后会成为陛下的宠妃甚至贵为帝母,所以他才……如今……不甘心!
不甘心!
我才十五岁!
和皇太女的长子一样年纪!
我要重新努力,我要成为陛下的女人!
赵藏玉咬牙切齿。
但因为女官还在房内,赵藏玉不得不做出谦逊老实姿态,向女官学习宫里的各种规矩和礼节。
……
……
三日时间弹指过去。
结束狩猎的刘彻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的簇拥下前往甘泉宫养生。
已经十五岁的刘鹏留在上林苑学习兵法实战和军队管理,开年后随李禹等人去河西军营。
刘凤也想留下和兄长一起学习军事兵法,早日征战沙场,可惜李令月不同意,一番挣扎无果后灰溜溜上马,随母亲返回长安。
赵藏玉也在随皇太女回京的队伍里。
她依然很不甘心,但因为皇太女曾对她说出“比起留着性命受一些言语委屈,你更想以欺君之罪被处死”之类的威胁言语,害怕惹怒皇太女换得性命不保的赵藏玉不敢继续造次,一路上表现乖巧,只是眼睛时不时会偷瞟刘凤。
刘凤没有注意到赵藏玉的偷瞟。
生来骄子的他从小活在无数人的注视中,早已习惯了来自陌生人的杂糅崇敬、嫉妒、羡慕等感情的偷瞟。
李令月倒是发现赵藏玉在偷看,但她不在意。
她甚至希望赵藏玉能立刻做出更多行动,从而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
李令月回到家中,还未坐下,就见两个女儿不顾乳母的搀扶,迈动小短腿跑到面前,恭敬行礼。
“母亲——”
“你们突然如此乖巧,莫非留在家中这几日又做了捣乱事情?”
李令月警惕问道。
她这两个女儿虽是女儿身却从小活力充沛不输同龄男孩,甚至更胜一筹。
“昭儿没有做捣乱事情,只是蹴鞠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件玉器。”
“华儿呢?”
李令月看向另一个女儿。
后者露出甜笑,拒不承认自己在母亲离家期间犯下错事。
李令月见状,对刘昭道:“打碎玉器有错,但昭儿主动承认错误,母亲很欣慰,这次就不罚你了。”
“谢母亲。”
刘昭眨动眼睛,目光落在刘凤身后的养鹰人身上:“大哥的金鹰?”
“昭儿妹妹想要金鹰?”
“嗯嗯。”
刘昭连连点头。
刘华也跟着讨要:“金鹰好漂亮,华儿想要。”
“可这只金鹰是大哥的,他现在去军营历练暂时将金鹰借我,等他回来就会——”
“二哥……”
刘昭央求地看着刘凤。
刘华眼中更可见水汽隐约。
刘凤无奈,吩咐养鹰人走到两个妹妹跟前,单膝跪下,俯低身体,让停在养鹰人肩膀上的金鹰和年幼的妹妹们视线平行。
“真漂亮~”
“好想摸摸……”
虽是女儿身却比男孩更加活泼好动的两个女儿围着英姿勃发的金鹰不住打转,想伸手摸又怕金鹰凶悍啄抓自己。
李令月看出女儿们的心思,安抚道:“等你们长大,母亲给你们一人一只鹰隼。”
“母亲此言当真?”
两个女儿眼睛发亮。
李令月肯定地点了点头:“一诺千金。”
“那……”
刘凤发出不满的嘀咕:“母亲好偏心,给妹妹们送鹰隼却不给大哥和我。”
“你大哥已经得到匈奴单于进贡的金鹰,不必额外送他。”
“那我呢?我的鹰隼呢?”
刘凤试图强行索要。
李令月:“你若是得了鹰隼定会拿给你音儿妹妹炫耀,万一伤了她可怎么办?”
“……好像是这个道理。”
刘凤被说服,不再坚持索要鹰隼。
这时,刘华看到了队伍里的赵藏玉:“母亲,这个奴婢是谁?华儿以前没见过。”
刘昭闻言,也注意到赵藏玉:“她看着确实面生。”
“她叫赵藏玉,本是地方郡县献给父皇的美人,觐见时犯下大错,险些被处死,被你们二哥救下性命。”
李令月耐心向女儿们解释赵藏玉的由来。
孩子们得知这位陌生姐姐名叫赵藏玉,大眼睛顿时骨碌碌转动:“赵藏玉……藏玉……好奇怪的名字……”
“因为她——”
“凤儿。”
李令月打断儿子:“你音儿妹妹的生辰快到了,你准备送她什么礼物?”
“我……我还没准备好……”
刘凤露出扭捏神情。
李令月:“还不赶紧去准备。”
“孩儿遵命!”
刘凤乐呵呵带着养鹰人离开。
李令月又看了眼女儿。
两个女儿都一脸真诚地看着母亲,拒不承认存在蹴鞠打碎玉器以外的“罪行”。
李令月无奈,挥手让乳母领她们下去。
赵藏玉也想退下,李令月却故意将她留下。
赵藏玉不解,惊恐地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
“害怕被我处死吗?”
李令月笑问道。
赵藏玉不敢接话。
李令月又道:“你确实应该感谢凤儿掰开你的左手,因为我原本打算砍下你的左手。”
“殿下……”
赵藏玉大惊,面无血色,颓然跪地。
“使者来皇家书库取金文拓片时,我便知道你。”李令月不紧不慢地说道,“以你的身份无法谋划如此大事,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殿下,我……我……”
赵藏玉垂着头,心中既有惶恐又有庆幸——皇太女留下她多半是为了查出幕后之人,而她只要咬紧秘密不松口就能长时间留在皇太女身边,瞅准时机争取新的出头机会。
“我知道你现在正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会为了查出幕后黑手暂时不杀你,可惜你错估了你的重要性。你是我得到真相的途径,却不是唯一的途径。杀了你,我依旧有办法得到真相。”
李令月看着赵藏玉,笑容淡然,毫无杀气,却压得赵藏玉喘不过气。
“我……我……我死了,殿下还……还能从什么地方查真相……”
“很简单,幕后之人费了那么多心血将你送入宫中却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必然不甘失败,很快就会再次行动。”
说到这里,李令月俯身,看着惊恐又强作镇定的赵藏玉:“而当他们再次行动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你灭口。”
“——不!”
赵藏玉大惊,甚至忘记尊卑:“他们不会这样对我!我可是——”
“你可是什么?你如今不过是个奴婢,我杀你比碾死一只蚁虫还容易。”
“那……那……”
“听使者说你在父皇面前自称左手不能伸展故弄玄虚时,我曾有意当场砍下你的左手,以此确定你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神女。父皇不会因此怪我,因为他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多年前有人自称能起死回生,父皇于是命人端来拌了毒的马肝给他,吃下以后不死才是真神仙。”
“……殿下!”
赵藏玉被李令月的话吓得肝胆俱裂。
她知道皇家一句话就能杀人,可她不知道皇家杀人如此随意。
“下去吧。”
李令月示意身边人带赵藏玉退下。
“喏。”
管事得令,“请”赵藏玉随她离开。
赵藏玉此时早被吓得魂不附体,如行尸走肉般跟在管事身后,面无人色,惶惶不可终日。
赵藏玉走后,上官婉儿上前,问道:“需要派人陪在她身边吗?”
“不必。”
李令月看了眼挂在廊檐下的鸟笼:“她如今是笼子里的鸟,不能逃出去也不敢逃出去。”
……
……
刘故这几年过得非常舒坦。
虽说匈奴单于封号来自大汉皇帝的册封,在法统上他是大汉的臣子,但除了每年年初那场例行公事的入朝觐见,其余时间,他都和过往所有留下名字的匈奴单于一样在王庭内享有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力。
此外,他还拥有大汉列侯身份,每年能从汉地得到千万钱的封户收入,统治区域内的匈奴百姓可以用远低于詹师庐统治时期的价格从汉人手中购买盐、丝绸、小麦、大米、茶、糖等只有汉地出产的物品,遇上雪灾寒冻之类以往根本无法应付只能拿命硬抗的可怕天灾时,他们也可以向长安请求救助,确保匈奴牧民能渡过难关。
因此,除了极少数顽固守旧的家伙,大部分匈奴人都对现状感到满意,年青一代甚至会去汉人开设的学堂学汉人的语言。
也是因为如此,从西域都护府处收到詹师庐率领匈奴精锐力量在安息境内攻城略地占据大片土地设立新王庭的消息,刘故大惊失色:“詹师庐居然还活着!”
“儿单于毕竟是天神选定的人。”
刘故的大阏氏试图安慰单于。
刘故闻言,却是面色发冷:“他是天神选定的单于,我是什么?”
“您……您是……”
意识到说错话,大阏氏吓得面无人色。
所幸刘故此时已逐渐冷静。
他将西域都护府送来的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得出结论:“詹师庐至少十年内不会回来。”
“为什么?”
大阏氏不解。
刘故道:“安息帝国土地辽阔,面积和大汉不相上下,即便詹师庐被匈奴所有天神眷顾,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要至少十年时间才能将安息帝国完全占领。”
“万一詹师庐真的占领了整个安息……我们的下一代岂不是……”
大阏氏感到惶惶不安。
刘故却镇定如常,指着墙上的堪舆图道:“詹师庐的军队要想从安息来新王庭找我的下一代算账,能走的路只有两条,一条路需要穿越如今被大汉牢牢掌控的西域,一条路则是翻阅崇山峻岭然后横渡荒漠。”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的军队能够穿越重重艰难险阻来到新王庭找我的下一代算账,我们身后的大汉会对此坐视不理吗!霍去病和刘姣的大儿子可是个不输给詹师庐的天才!”
“单于的意思是……”
“刘姣是我最重要的盟友,过去是,将来更是。”刘故直言不讳,“哪怕只是为了我的子孙后代,我也不允许除刘姣以外任何势力染指大汉皇位。”
“可我听说汉人那边有不少人反对皇太女登基,万一……”
“万一的情况不会发生,因为反对皇太女登基的人很多,支持皇太女登基的人更多,例如我就非常期待刘姣的正式登基掌权。”
刘故若无其事地说道。
他相信刘姣会成功继位,因为这个女人全身上下都透着对权力的火热和执着,何况——
除了性别,她几乎满足登基的全部要求。
……
……
赵藏玉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虽然皇太女没有刻意为难她,周围人对她也算和善但只要想到她原本有可能成为皇帝的宠妃,如今却作为奴婢被人使唤,赵藏玉心中便泛起强烈不适。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难道她命该如此?
想到这里,赵藏玉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正端坐读书的刘凤。
因为他,自己失去成为宠妃的可能,险些性命不保,他的母亲、皇太女殿下却还说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若不是你们母子从中作梗,我怎么可能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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