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宁春宫内许久无人居住,院中的花圃几乎都已经荒废。
丛生的枯草杂乱堆积在宫墙角落,门窗紧闭,连过往的秋风都显得格外凄凉。
萧偌小心翼翼跟在最后,眼睛四处乱转,觉得面前场景简直与他设想中的冷宫没有分别。
“不是冷宫。”
大约是瞧出他心底所想,虞泽兮随意道:“先帝身体虚弱,外界传闻他经常选秀纳妃,其实整个后宫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个人,在位期间从未有哪位妃子被打入冷宫。”
“哦。”萧偌松了口气。
刚进宫那会儿,他总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便会被打入冷宫。
如今看来却是想太多了,哪怕是先皇在时,这宫里也不曾有过名为冷宫的地方。
“你在担心什么?”虞泽兮转过头来问。
“没,”萧偌加快脚步,攥紧对方的手心,“臣只是在想,这里的地牢入口究竟在何处。”
虞泽兮盯着他,神色不明道:“你连地牢都知道,看来冯御医口风不紧,倒是让你探去了不少消息。”
萧偌心知不妙,赶忙补救:“没有,只是臣身边的丫鬟偶然听到的,而且也没打探多少消息,只是听说昨日有人犯从地牢逃脱,险些打伤了看守的侍卫。”
虞泽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再追究。
萧偌百爪挠心。
这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随意打探消息的确是他的不对,可他当真没有让铃冬跟着冯御医,能听到这些完全就是巧合。
“皇上……”萧偌试图解释。
“地牢路滑,进去之后记得留心脚下。”虞泽兮牵着他迈上台阶,越过明间正对的五扇插屏。
灰尘被风吹起,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没有让人打扫,宁春宫主殿内竟比外头的庭院更加破败。
家具倾倒,墙皮剥落,目之所及之处皆积了厚厚的尘土,仿佛十几二十年间都无人在此居住。
中年太监走到前头,低下腰,双手用力将一块地砖抬起,露出下面漆黑的通道。
随着地砖掀开,一声诡异的嚎叫从深处传来,声音凄厉,仿佛山间的野兽。
萧偌顿住脚步,莫名打了个寒颤。
“害怕?”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
“没有,”萧偌下意识挺直背脊,虚张声势道,“不就是人犯吗,臣连山贼都见过,怎么可能害怕关押起来的人犯。”
这倒是真的,三年前他外出远行,路上随着商队一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见过。
别说山贼,便是草原上的马贼他也见过不止一回。
“那下去吧。”虞泽兮指了指通往地牢的石阶。
萧偌深吸口气,鼓起毕生的勇气,小心迈了进去。
石阶陡峭,几乎看不清脚下的阶梯,只有远处墙壁上燃着微弱的火光。
砰砰的撞击声从地牢深处传来,紧接又是一阵嚎叫,这声音竟是比方才更加高亢,仿佛野兽被活生生剥开皮毛,带着极致的痛苦与疯狂。
萧偌膝盖一软,险些从石阶栽下去,好在被身后人抬手接住。
虞泽兮皱着眉,低头打量他的膝盖:“……还没好吗?”
“啊?”萧偌疑惑片刻,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什么,不想承认自己刚刚被吓到了,只得含糊道。
“差不多了,就是膝盖还有些闷痛,上下台阶时不太方便。”
虞泽兮心底无奈,双手撑住萧偌的后腰,让他整个人都倚靠在自己身上。
同时打定主意,往后再不让这人去神殿里祈福念经了。
石阶蜿蜒向下,走了许久才终于到了尽头。
与逼仄的通道不同,下了石阶之后,地牢内部瞬间宽阔了许多。
两名侍卫正守在入口处,见到几人后没有出声,只略微弓了弓身,安静举着火把在前方引路。
“皇上?”一个身影从拐角处走出,有些意外地望向萧偌,“萧公子怎么也来了此处。”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另一个入口进到地牢的冯御医。
萧偌神情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倒是虞泽兮表情自然:“他总好奇这里藏的是什么,刚好今日无事,带他过来瞧瞧。”
冯御医目瞪口呆,这也是能随便来瞧瞧的吗。
不过既然皇上这样说了,他也不好阻拦,只能侧身让开通路:“距离药物起效还有一段时间,还请皇上小心,千万不能靠得太近,以免被那人抓伤。”
疯狂的撞击声越发频繁,地牢幽暗,仿佛藏着某种择人而噬的怪物。
萧偌深吸口气,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他也没有半途放弃的打算,索性当先迈了过去。
越过拐角,漆黑的铁栏深深嵌在石砖之内,火光明灭不定,照亮牢房中不断翻滚嚎叫的黑影。
似乎察觉到有人到来,地上的影子忽然跃了起来,合身扑在铁栏之上,四肢挥舞,发疯般朝两人嚎叫。
萧偌吓得倒退了半步,就看见火光之下,明晃晃映出一双浅碧色的眼瞳。
这是……北梁人?
萧偌擅长作画,对人物轮廓十分敏感,自然一眼便认出面前正是最典型北梁人的脸孔。
肤色苍白,高鼻深目,脸颊与下颌却比边关其他外族略显柔和,尤其那一双偏向青绿的碧色眼眸。
而这种过分浅淡的青碧色,萧偌心底一跳,总有种不太好的联想。
……万寿节当晚皇上将他救下时,眼眸似乎也曾变成过这种颜色。
“这是北梁高层派来的细作,”虞泽兮走到他身侧,语气平淡道,“北梁虽然归顺于堇朝,却一直没有放弃复国的打算,能被派来此地的,都是他们专门培养出的死士。”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北梁的神药?”虞泽兮顿了顿,却忽然将话题转到别处。
神药?
萧偌一愣,倒是多少有些耳闻:“皇上是指,北梁人用特殊药草制成的药剂。”
“是,”虞泽兮颔首,“北梁人信奉神明,相信神明垂怜众生,能够显灵于草木之中,而用这类特殊草木制成的药剂,就可称之为神药。”
神明显灵于草木之中,这倒是萧偌头一回听到。
虞泽兮神情平静,抬眸望向牢房内的北梁死士。
“神药被广泛用在北梁人的日常,治病救人,补养身体,强健体魄……甚至于,用来培养死士。”
“北梁死士在幼年时会被投喂一种用狼血制成的神药,服用后只有小半能活下来,而幸运存活的那些,便能拥有远超常人的体格与耐力。”
“这群死士能以一敌百,悍不畏死,仿佛雪原上的恶狼,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也会日渐变得嗜血疯狂,直至彻底失去神智。”
“……若是不加医治的话,没有哪个死士能活过二十五岁。”
撞墙声与阵阵哀嚎声充斥在耳畔,虞泽兮的面色却始终如常,只有攥在手里的掌心已经变成冰凉。
萧偌浑身发冷。
“你不是一直好奇朕的旧疾究竟从何而来吗,其实很简单,幼年时,母妃的奶娘曾经给朕喂过这种狼血神药。”
“故而每当朕情绪波动过大,或者暴怒杀人之后,都会变得难以自控,需要时常服用其他药物压制。”
“至于奶娘为何会这样做,也或许她是痛恨先皇,所以想借此杀了朕吧。”
萧偌深吸口气,思绪乱成一团。
虞泽兮并没有催促他,只等他稍稍平复后,才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萧偌喉间滚动了下,仿佛堵了块石头。
“……所以先前邹公公才会说,皇上最多只剩下二十年的寿数?”
“可能更长久一些,不过最难办的反而不是延长寿数。”虞泽兮摇头道。
“以冯御医的医术精湛,也几乎很难保证,朕究竟还能维持多久的神智。”
“或者明日,或者后日,朕说不准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到时是生是死,又能有什么分别。”
“砰”的一声巨响,牢房内的青年用力撞向铁栏,额头瞬间鲜血迸溅。
两面栏杆皆是由黑铁制成,远比寻常围栏更加坚固,此刻受到撞击,却赫然出现一道豁口,青年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拼命朝萧偌抓去。
浅碧色的眼眸毫无温度,仅剩兽类才有的嗜血疯癫。
萧偌心头震动,几乎忘了躲闪。
然而只是瞬间,虞泽兮一手捏住对方的后颈,北梁青年两眼翻白,下一刻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皇上!”几名侍卫慌忙扑来,一人举着药碗,强硬灌入死士的口中。
“皇上没事吧?”冯御医也跑了过来,确认两人并未受伤后,总算狠狠松了口气。
虞泽兮取了块帕子,随意擦拭手上的污血。
“无事,将人锁起来吧,换个结实的牢房。”
冯御医干笑答应,这已经是第四间牢房了,再弄坏了,可真不知该关去哪里了。
萧偌低头不语,眼眸盯着地砖,直到从宫殿里走出,也始终没能找回思绪。
虞泽兮也跟着陷入沉默,倒不意外他会是这种反应,回到庭院先让他坐下,随即才叫人端了茶水过来。
并非热茶,是萧偌作画时爱喝的冷茶。
冰冷的茶水下肚,萧偌终于缓过神来,表情却依旧空茫。
“后悔知道这些吗?”虞泽兮在他面前坐下,瞥向桌上莲纹粉彩的茶盏,“可惜你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即便朕日后疯癫了,你也依旧是朕的皇后。”
“……朕原本是想这样说的。”
萧偌愣愣望着他。
对方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虞泽兮暗自猜测。
是惊恐万分,还是用那种惹人怜惜的目光望来,恳求他这个疯子放过自己。
虞泽兮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已经大发慈悲,放过对方整整三年了,而既然萧偌选择主动回京,便不怪他将对方留下。
原本该是这样。
可偏偏有另外一句话停在虞泽兮的嘴边,让他放缓了语气:“你若是想离开的话……”
然而还没等说完,萧偌已经伸手拽住他的袖角。
“皇上的旧疾,是从何时开始发作的?”
虞泽兮眉头紧蹙,一时间竟没有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萧偌嗓音有些低,红着眼眶,脑海满是地牢里那人扭曲狰狞的面孔。
“皇上病情发作时,也像刚刚那人一样痛苦吗?”
萧偌仰起头,露出眼底显而易见的心疼。
虞泽兮忽然觉得荒谬,这人在心疼自己。
活像利爪之下的小动物,心疼扼住它咽喉的野兽是否也被刺伤。
其实没必要这样讨好,虞泽兮想,他都打算要放过对方了。
正想要出言讥讽,就听耳畔再次有声音传来。
嗓音柔和却坚定,扎根在风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皇上下回旧疾发作时,还请让臣陪在皇上身边吧。”
第42章
虞泽兮是处理政务期间临时赶来宁春宫的,停留片刻便先离开了。
临走前环抱了萧偌一下,动作十分用力,仿佛要将他整个嵌进身体里面。
反倒是萧偌被抱得有些脸红,吹了好久的冷风才总算平复下来。
在石桌边坐了小半个时辰,萧偌终于打起精神,抬手拍了拍脸颊。
他已经想通了,皇上的病情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与其愁眉苦脸的烦恼,不如去找找有什么他能办到的事。
因为不敢靠近宁春宫,铃冬只能远远站在坤仪宫外,探出身子,做贼似的一直盯着来往的宫人。
半晌,铃冬终于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扑了过去。
“公子!”
“怎么还没回去?”萧偌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顿住脚步。
“奴婢实在担心公子,”铃冬来回打量他的模样,脸上满是紧张,“刚刚瞧见皇上进到宫门里,公子没受伤吧?”
“没有,”萧偌无奈,不过还是为那人辩解了一句,“皇上虽然严厉,但何时真的伤过我了。”
对哦,铃冬恍然。
皇上虽然冷冰冰的瞧着吓人,但自打入宫以来,除了偶尔禁足公子之外,的确不曾伤过自家公子分毫。
“往后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了,免得……冯御医!”瞥见一旁路上有人走来,萧偌连忙转过身去,笑容和善道。
“冯大人也出来了,方才牢里情形混乱,我还没来得及问过冯大人,皇上如今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萧偌原本还犹豫着该到哪里去寻冯御医,没想到刚出宫门便碰见了。
运气当真不错。
冯粲停下脚步,扶着额忍不住头痛。
刚刚皇上被董公公唤走,他还想着等下回去时一定要避开萧偌,谁知道分明绕了远路,却还是被对方逮住了。
不过再假装没看见显然是不能了,冯粲只得苦着脸,恭敬拱了拱手。
“萧公子,下官只是听差办事,许多事情都无法明说,您若是有不清楚的,还是亲自去问过皇上吧。”
意思是放了他吧,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能说。
萧偌转了转眼眸,笑容越发温和:“冯大人言重了,皇上今日肯带我去宁春宫,想必是要将所有内情都告知我了,冯大人即便说了什么,估计皇上也不会怪罪。”
冯粲表情更苦了,仿佛吞了十斤黄连。
“是,皇上看重萧公子,故而才会对公子毫无隐瞒,只是既是如此的话,公子更应当亲自去问皇上了,又何必来为难下官。”
萧偌郁闷,皇上若真能对他毫无隐瞒,他也不用费力来套冯御医的话了。
好在宫里待久了,萧偌也大致摸清了这里人趋利避害的本性,索性换了个话题道。
“也罢,既然冯大人无法告知我皇上的具体病症,那日常相处时,该如何避免皇上病情加重,冯大人总该可以告诉我吧?”
“这……”冯粲依旧犹豫。
萧偌抓住时机,义正辞严道:“这也是为了皇上龙体考虑,我经常在皇上身边伴驾,总要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不然倘若出了问题,害得皇上病情严重,可就不只是我的罪过了。”
冯粲深吸口气,对方说得在理,若真出了岔子,的确有些难办。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皇上自制力惊人,只要不起杀意,不见血腥,一般都不会出问题。”
“至于萧公子的话……平日尽量让皇上维持心绪平稳,不要与人动怒,其余便没有什么了。”
萧偌低头思索。
心绪平稳,皇上性情冷淡,大部分时候心绪都还算平稳,况且宫里有禁卫看守,血腥一般也不容易见到。
那么余下的,便只剩不要与人动怒了。
“行,”萧偌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冯大人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冯粲神色愁苦,一脸担忧,很想问对方真的知道了吗。
紫宸宫,御书房内。
萧偌赶到书房门外时,已经是下午申时左右。
其实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然而刚经历过宁春宫的事,萧偌总觉得心里惴惴,非要亲眼看到那人才能安心。
整个御书房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低头忙碌。
离宫多日,虞泽兮积攒了许多政务没有处理,眼前书案几乎已经被奏折堆满,余光瞥见萧偌,顿时无奈叹息。
“朕不是让你回去休息,怎么又过来了?”
舟车劳顿了一路,回宫后又在地牢里受了惊吓,现如今居然还能跑到御书房来。
虞泽兮简直困惑,这人究竟哪里来的如此多精力。
“没,臣已经休息过了。”萧偌行了礼起身,理由充分道,“而且之前太后要臣给皇上作画像,臣还差几幅没有完成,若再拖延下去,怕是要被太后责罚了。”
不等对方拒绝,萧偌抢先补充道:“皇上放心,臣只要在一旁安静作画便好,绝对不会打扰到皇上处理公务。”
萧偌举起手中的画匣,努力证明自己的确是过来画画的没错。
青釉熏炉里线香静静点燃,西侧里间内,两名埋头书写的侍讲学士全都慢了下来,虽然视线不敢转过来,却都跟着竖起了耳朵。
虞泽兮按了按眉心,不想让其余人看热闹,只能指了指房间的角落。
“去那边,不许出声,若是作画累了就早些回去。”
萧偌迅速点头:“多谢皇上。”
董公公在一边忍笑,招手叫小太监搬了桌椅进来,引着萧偌过去坐下。
压低声音道:“公子坐在这里吧,等下还要冷茶是吗?”
“都已经入秋了,喝什么冷茶,给他端热茶过来。”虞泽兮打断道。
董公公给了萧偌一个同情的目光,颔首应是。
萧偌在桌边坐下,打开画匣,将画纸与颜料摆在桌上。
明明是相似的场景,然而心境不同,感受竟也完全不同。
最初在这里作画时,萧偌百般排斥,提心吊胆,连看一眼对方都觉得心惊。
而如今手执画笔,却似乎找到了另一种乐趣。
虞泽兮平日并没有太多表情,处理公务时更是神情严肃,透着迫人的威压。
眉头微皱,唇线紧紧抿着,偶尔用带玉扳指的那只手叩击桌面。
手边的奏折虽然杂乱,但一定要摆放整齐,不同颜色的奏折分类放好,朱批用的毛笔则要按照长短依次挂上笔架。
茶水冷了,董公公换了新的热茶过来,被虞泽兮顺手挪开,与砚台摆在一起。
从侧面看去,茶盏,笔架,砚台,三者几乎成一条直线。
偏偏董公公没意识到这些,放下松烟墨条时偏移了少许,再次被虞泽兮抬手摆正。
一次,两次,等到第四回时,萧偌终于忍不住定睛细看。
虞泽兮下意识转头望向他。
“你在看什么?”
萧偌连忙收回视线,无辜道:“没,臣要给皇上作画像,自然要看仔细了。”
虞泽兮虽然不解,却也并未深究,正好有太监送了糕点过来,两盘桂花糕。
董叙动作自然,送了一盘到萧偌面前,另一盘则摆在书案上面。
虞泽兮再次抬手,将桂花糕推开了半寸,与茶盏排在一起。
萧偌唇角抿了抿,所以他刚刚果然没有看错。
虞泽兮直接丢下奏折,转头紧盯着他:“怎么,你这一回又是在看什么?”
“看眼睛呢,”萧偌收起笑意,乖巧道,“皇上眼睛好看,像冠上镶的宝石,尤其在阳光里的时候,用寻常颜料很难调配出来。”
萧偌语气真诚,虽然带了笑,但眉梢眼角皆透着诚恳。
虞泽兮难得被噎了下,重新拿起手边的奏折,无奈道。
“行啊,等下把画拿来给朕检查,朕倒要看看,你观察得如此仔细,究竟能画成什么模样。”
萧偌握紧画笔,不敢再继续分心。
得知画作要被人检查,萧偌顿时专注了几分,没有再如刚才一般走神,而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到眼前的画纸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震响,萧偌的思绪忽然被人打断。
茶盏摔在地上,已经碎成几瓣,萧偌心底茫然,正疑惑究竟出了何事,就听到虞泽兮含着怒意的嗓音。
“……这就是你拟好的名单?泾州大水,堤坝坍塌,当地官员虚报灾情,冒领近六万两赈灾银。”
“你这名单上侵吞白银千两以上者不过二十三人,余下的银两呢,莫非都被你私吞了不成!”
“皇上饶命。”底下的官员已经面如土色,慌忙跪在地上。
虞泽兮冷笑,直接将名单甩到官员脸上。
“六万两白银,泾州官员从上至下,无不染指,去拟新的名单过来,再敢有半分虚假,连你也一起革职查办!”
“是。”官员满头是汗,埋头跌跌撞撞离开。
几名内侍快速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虞泽兮合眼坐在桌边,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意。
萧偌对泾州贪墨一案只是略有耳闻,却忽然记起冯御医之前说过的话。
……维持心绪平稳,不能与人动怒。
“公子,”见萧偌想要起身,董叙连忙将他拦住,放轻了声音道,“皇上正在气头上呢,您等下再过去吧。”
“我知道,”萧偌也跟着压低了嗓音,半遮住脸道,“不过一直气着容易伤身,往常皇上动怒,估计要多久才能平息?”
“这可说不好,”董叙偷偷朝旁边扫了眼,“多则一日,少则半日,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等明日再过来,免得被皇上迁怒了。”
“不用,”萧偌知道董公公是好意,却不打算就此退缩,稳了稳心神道,“我把画稿拿过去,看能不能让皇上消气。”
从座位里起身,萧偌捧着画纸,打量书案后虞泽兮的脸色,悄悄往前挪了两步。
“公子!”董叙强压着声音,已经快被他吓死了。
萧偌示意对方安心,他方才画了不少东西,即便不能让皇上平复心绪,应该也能使对方稍微转开注意。
别的不说,对于自己的画作,萧偌还是十分有自信的。
听够了两人的悄悄话,啪的一声,虞泽兮将手里的奏折扔在桌上。
正准备添香的太监吓了个哆嗦,连忙跪倒在地上,手里的香盒也跟着飞了出去。
萧偌原本就蹑手蹑脚,这回为了躲避香盒,直接脚下一绊,合身朝书案扑去。
虞泽兮来不及多想,起身将他抱住,两人顿时摔作了一团。
萧偌连忙检查画纸,确认完好无损后才松了口气。
刚抬眼,就瞧见面前惨不忍睹,绣花草龙纹,几乎被他整个扯开的常服。
萧偌眨了眨眼,悄悄将撕扯开的衣襟压回去。
可惜没能成功,反而又撕开了些,甚至连里衣都露了出来。
萧偌:“……”完蛋。
整个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虞泽兮快被眼前的活宝气乐了,伸手捏住他的脸颊。
“你就是这么让朕消气的,嗯?”
第43章
御书房内来往官员不多,但加上宫女太监,也足有一二十人。
眼见所有人都因自己的举动停了下来,萧偌脸颊涨红,好半晌都忘了起身。
虞泽兮瞧着怀里人的表情,反而没那么尴尬了,甚至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腰。
“你想这么一直抱着,朕倒是不介意,就是……”
“没没没没,”萧偌都有些结巴了,勉强找着借口,“对了,忙了一天,臣有点累了,现在就回去休息!”
说完不等虞泽兮开口,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起来,连画匣子都忘了拿,转身朝外跑去。
虞泽兮失笑摇头。
“愣着做什么,”董叙没好气踢了踢地上的小太监,“还不快点将东西收好。”
“是是。”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收起香盒。
随着他的动作,御书房内的气氛总算恢复如常。
刚刚还僵在原地的宫女太监十分默契地一齐垂下头去,继续忙碌手中的活计。
窗外乌云密布,还未到酉时末便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有内侍提了两盏宫灯过来。
紫檀宫灯明亮,换好衣裳的虞泽兮坐在书案后面,慢慢翻动手中的画纸,不时露出意味不明的浅笑。
一旁董叙忍不住惊讶。
明明皇上不久前才刚与底下的官员动怒,结果不过眨眼工夫,居然就已经恢复了。
……还有就是萧偌留下的那些画。
自打对方走后,皇上便一直盯着那几张画稿,明明天色已经晚了,却始终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嗯,董叙在心底点头。
对付皇上,果然还是萧公子有办法。
西侧里间,两名侍讲学士皆有些坐立不安。
皇上不肯起身,他们自然也无法离开,再到戌时便是宫门落锁的时辰了,到时出宫必然会被反复盘问,着实有些麻烦。
“肖爱卿,”虞泽兮并未抬头,只是突然朝外间道,“你从刚刚一直盯着朕手中的画稿,可是也想瞧瞧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皇上……”突然被点到,肖诚海顿时胆战心惊。
他怎么敢承认自己确实很好奇画里的内容,但皇上已经问了,他便不好再继续敷衍。
肖诚海硬着头皮,起身恭敬道:“皇上英明,萧公子画艺精湛,在京中颇负盛名,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是微臣的荣幸。”
“那便过来看吧。”虞泽兮道。
“谢皇上。”身边同僚面色担忧望着他,肖诚海深吸口气,缓步朝里间走去。
一叠画纸被递到跟前,肖诚海心思转动,想了许多夸赞的话语。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萧偌画得如何,他只需大夸特夸,再配上一脸惊艳的表情,估计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惊艳的表情还没来得及露出,肖诚海倒吸口凉气,几乎眼前一黑。
“如何,画得还不错吧?”虞泽兮温声问。
“皇上饶命!”肖诚海吓得跪倒在地上,心底叫苦不迭。
可不是画得不错吗。
那一叠画纸上画的不是其他,正是他与另一名侍讲学士。
有好奇张望的,有小声说笑的,有闭眼打盹的,甚至还有他闲着无聊,在方桌下偷偷摆弄核桃的。
萧偌目力惊人,过目不忘,竟将两人的动作神情画得惟妙惟肖。
当真好一幅《侍讲学士御书房躲懒摸鱼图》。
“行了,”虞泽兮将画纸放回案上,语气平淡道,“这些画先放在这里了,下不为例。”
肖诚海臊得老脸通红,连忙磕头谢恩。
打发两人离开,虞泽兮望着案上的画稿,眼里笑意愈深。
“皇上,”董叙有些不解,“萧公子为何要将这些场景画下来?”
虞泽兮伸手敲了敲书案,随意猜测道。
“肖诚海是侍讲学士,平日总跟在御书房里,看得多了,私底下没少传他的闲话,他估计是有些记仇了。”
或许也没有到记仇的程度。
只是小小捉弄一下,顺便逗虞泽兮开心。
没想到萧偌还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董公公也跟着笑起来,趁着皇上心情不错,连忙让宫女将汤药送来。
“皇上,时辰不早了,冯御医让您在用膳之前服药。”
汤药浓黑,透出阵阵腥苦的气息,单只是闻着,便让人忍不住作呕反胃。
虞泽兮眉头微蹙,迟疑片刻,终于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从御书房离开,路上吹着冷风,萧偌反倒没有那么尴尬了。
本来嘛,他也不是故意要将皇上衣服扯坏的,完全是那件衣服太薄,才会一下子就被他弄坏。
再者说,抱一抱怎么了,还有半月两人就要大婚了。
也就是虞泽兮性情古板,非要恪守礼节,不然他说不准早就已经侍寝过了。
安慰了自己一通,萧偌彻底安下心来,神态自若的迈出紫宸宫,一路往景丰宫走去。
“公子回来了,”迎出来的铃冬环顾左右,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早,皇上没留您在紫宸宫用膳吗?”
萧偌尴尬,都忘了还有晚膳的事。
虞泽兮的病情每到夜里便会加重,他原本还想借着用膳留下看看的。
结果只顾着离开,倒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罢了,”萧偌略想了下,“反正时日还长,明晚再一起用膳也是同样。”
铃冬不明所以,只能跟着点头。
“对了公子,”铃冬忽然想起什么道,“刚刚外头有人给奴婢塞了字条,说是要给您的,奴婢怕是要紧的事物,所以一直没敢打开。”
铃冬边说边取出一张折好的字条,萧偌接过字条,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打开字条,上面只写了两行字,“玉妃奶娘还在人世,此刻就藏在皇宫某处”。
“公子?”铃冬疑惑唤了声。
“没什么,”萧偌迅速将字条团起,收进袖中,“快下雨了,先回去吧。”
进到玉阶殿内,萧偌来不及用晚膳,先到卧房将字条彻底烧毁。
从字迹上看,消息应当是邹公公送过来的,只是萧偌有些困惑,那给皇上喂下狼血神药的奶娘居然还活着,而且就藏在皇宫之内。
……太荒唐了。
所谓狼血神药对于寻常人来说几乎与剧毒无异,谋害皇嗣,那个奶娘有什么理由能活到现在。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还有,邹公公为何要将此事告知给他。
萧偌忍不住迷惑,这个邹文余,还有在他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想要将皇上的病情公之于众?
可是不对,那名北梁死士就藏在后宫,朝臣不是傻子,对于皇上的状况不说全部知晓,应当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即便将实情公布出来,也根本无法动摇皇上的威信。
萧偌脑海一团乱麻。
算了,他原本也不懂这些阴谋诡计,只减少出门的次数,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估计就没什么问题了。
可惜计划得很好,第二日早上,萧偌便被寄雪催促着去给太后请安。
“不是已经免了请安吗,为何还要特意过去。”萧偌放下碗筷,连用早膳的胃口都没有了。
不只是他,太后此刻应该也很不想见到他才是。
“这是规矩,”寄雪见他不情愿,小声规劝道,“公子之前在宫外,路上不去给太后请安也就罢了,可如今回了宫,公子也被皇上解了禁足,再不去请安的话,难免会落人口实。”
“公子马上便要与皇上大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至于大婚后就无需要顾忌了,毕竟皇上向来与太后不和,萧偌大可以找借口不去请安。
萧偌无奈,只得点头。
夜里下了场雨,空气越发阴冷。
萧偌拢紧外袍,不出意外,刚走到康仁宫后殿,便被路过的宫女迎面拦住。
宫女姓邓,是太后身旁的大宫女,容貌平平,却自带一种恬静气质,神情歉意道。
“昨晚天凉,太后染了风寒,眼下还没有起身呢,劳烦公子白跑这一趟了。”
早料到太后不肯见他,萧偌并不在意,左右他也是过来做做样子的。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瞧见有人从不远处走过,紧接便听宫女开口道。
“那是魏嬷嬷,”宫女温声道,“公子别怕,她脸上只是被火烧伤了,太后怜惜她在宫外没有亲人,故而才留在康仁宫内。”
萧偌一愣,连忙定睛望去。
魏嬷嬷佝偻着腰身,面上满是烧伤过后的狰狞疤痕,被身旁宫女搀扶着,慢慢朝西侧配殿走去。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玉妃生前居住的玉阶殿曾经发生过大火,眼前的魏嬷嬷,包括邹公公也都曾经被火烧毁过容貌。
所以魏嬷嬷就是那个奶娘,所谓藏在宫中,指的其实是藏在太后宫里。
萧偌勉强稳住心神,转身告辞离去。
急匆匆赶到御书房,萧偌没时间顾及周围人的目光,进到里间,直接开门见山道。
“臣有事禀告皇上,事关重大,可否容许臣单独与皇上说话。”
事情太过严重,萧偌已经不敢继续隐瞒了。
无论他先前关于魏嬷嬷的身份有没有猜错,都必须马上将此事告诉对方。
虞泽兮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只随意抬手让众人退出书房。
宫女与太监鱼贯而出,两名侍讲学士昨日才刚被萧偌捉弄过,眼下哪敢好奇偷听,全都丢下手里的书卷迅速起身离开。
屋内落针可闻。
虞泽兮示意他到跟前坐下,语气淡淡道:“说吧,究竟有何要事?”
对方态度过于自然,萧偌反而紧张起来,斟酌着字句,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臣先前与邹公公联系的事,皇上应当都已经知道了,回宫之后,臣原本是不想再与邹公公有任何接触的,结果昨日便接到他的字条,说曾给皇上喂过狼血神药的奶娘就藏在皇宫之内。”
虞泽兮颔首,眉眼间带了几分了然。
“所以你今早去给太后请安时,刚巧碰见被火烧毁了容貌的魏嬷嬷,便猜测她是那位本该已经被赐死的奶娘。”
“对对!”萧偌迅速点头,随即才反应过来。
“皇上怎么什么都知道。”
“就是说,臣并没有猜错,那个魏嬷嬷果真就是皇上母妃的奶娘。”
萧偌瞪大眼睛,惊讶自己脑子灵光了,居然这也能猜中。
虞泽兮敲了下他的额头,无奈道:“对方都将事实摆在你面前了,可不就叫你猜到了。”
哦。
萧偌郁闷,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所以脑子灵光是错觉,被人牵着走了才是真。
“无妨,”虞泽兮将他拉到身边,捏着他的掌心道,“虽然晚了些,但朕很高兴你能与朕坦白……这回做得不错,你想让朕赏你什么?”
认真说来,这还是萧偌头一次将身边的事和盘托出,以他谨小慎微的个性,属实难得。
虞泽兮望着他,深碧色的眸子越发温和。
赏什么?
萧偌更心塞了,这种哄小孩的语气。
脑子一抽,直接闷声道:“臣什么都不缺,既然皇上高兴的话,不如亲臣一下吧。”
第44章
御书房内安静无声,唯有红纱灯罩里火苗微微晃动。
不是。
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萧偌脸一下子就红了。
都怪铃冬和寄雪那两个丫头。
刚从外面回宫那日,萧偌偶然听两个丫头私下议论,说他与皇上似乎并不亲近。
萧偌无奈,纠正说自己与皇上好着呢,如何就不亲近了。
“可公子先前打算侍寝不是都已经失败了吗?”铃冬是自小跟在萧偌身边的,什么话都敢说,直接正中红心。
萧偌感觉自己受到一万点伤害,勉强反驳道。
“那次侍寝只是皇上说的气话,本来也作不得数,还有,你是个姑娘家,别胡乱说话。”
铃冬目光怜悯望着他,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是皇上身边葛姜公公说的,您与皇上平日只是说话聊天,最多最多也只是抱在一起。”
如果这都不算不亲近的话,那就没有什么算是不亲近了。
铃冬有时甚至怀疑,皇上下月当真要与公子大婚了吗,还是这所谓的下月,与她理解的下月根本不是一个含义。
一旁寄雪点点头,表示她也是如此想的。
在两人满含担忧的注视下,萧偌几次想要反驳,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张口。
回想起来,皇上似乎的确极少与自己靠近,往日相处也始终恪守规矩,除非意外,不然几乎不会与他有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
见萧偌也开始跟着沉默,铃冬小声宽慰道:“没关系,皇上不肯与公子亲近,那便换公子主动一些好了。”
“嗯,”寄雪接着道,“怎么说公子也是男子,这种事情谁主动都是一样的。”
这些对话原本只是一段不重要的日常,谁能想今天在御书房里,虞泽兮问他想要赏什么时,萧偌脑子一懵,下意识就回了这句话。
对面虞泽兮闻言也愣住了,随即似笑非笑问。
“你说,让朕赏你什么?”
“没有!”萧偌脸颊微红,直接跳了起来,试图朝门外跑去,“不早了,臣还有事情要忙,就不打搅皇上休息了!”
可惜还没等迈出步子,就被人重新拉了回去。
“你这是在与朕抱怨,最近太过冷落你了?”
或许是崩溃过了头,萧偌连害羞都忘了,索性破罐破摔道。
“没错,难道皇上不曾冷落过吗,回宫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了,皇上从未主动召见过臣,甚至连用膳都不愿与臣一起!”
萧偌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亲一下怎么了,还有半月便要成亲了,冷落他这么久,自己提这种要求完全合情合理。
虞泽兮有些意外,倒没有料到对方会因用膳的事情不满。
迟疑了片刻,难得耐心解释道。
“……朕最近政务繁忙,常常三餐不定,并非不愿与你一起用膳。”
萧偌心底一动,往日在御书房里,眼前人的神情大多时候都是冷的,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
而如今面对自己半真半假的质问,那种威压却仿佛烟消云散,只余下不易察觉的温柔。
萧偌抿了抿唇。
“你若是在意的话,等下朕批完折子,便与你一同用膳。”
“用膳”两字没有说完,忽然有阴影压下来,迅速在虞泽兮的唇角上碰了一下。
温热的气息转瞬即逝,他还没等反应过来,身边人已经挣脱离开。
“用膳就算了,臣先告退,明日再来给您绘制画像!”
宫灯明灭,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虞泽兮抚着唇角,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失笑。
回到玉阶殿内,萧偌停下脚步。
他原本还想要仔细问问有关邹公公的事,结果方才一时冲动,竟然全抛到脑后了。
萧偌低头思索,不过既然眼下两人已经开诚布公,那么对于邹文余那边,便无外乎两种解决办法。
或者直接将人抓起来了事,或者继续接触下去,将计就计,看对方接下来有何打算。
某种程度上,萧偌其实更倾向于前一种选择。
真相的确叫人好奇,但既然邹文余千方百计想通过他向皇上透露些什么,那么似乎还是一无所知比较好。
保持心境平稳。
萧偌忍不住陷入沉思。
……所以邹文余是掌握了什么消息,自信能够使皇上无法保持心境平稳?
“公子,”瞧见萧偌进门的身影,正在收拾庭院的寄雪有些惊讶,“您不是说了,今日一定会留在紫宸宫里用膳吗?”
萧偌还在考虑邹公公的事,摆了摆手,随口胡诌道。
“没有,皇上亲了我一下,害羞得受不住,将我撵出来了。”
寄雪:“?”
皇上,害羞。
想象了下那一位脸红害羞的场面,寄雪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自家公子果然厉害。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凉了,萧偌自幼便有些畏寒,冷风一吹,只恨不能将貂皮袄整个裹在身上。
第二日清早,萧偌照例去给太后请安。
和昨日一样,依旧有宫女将他挡下,说太后在房中礼佛,需要安静,请他明日再来。
萧偌乐得不与太后打交道,闻言痛快离开,还未等走出康仁宫,便再次被一名太监拦住。
不是旁人,正是取下面具,露出底下狰狞伤疤的邹公公。
也许是提前做了安排,主殿前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宫人来往经过,周围一片死寂。
“萧公子,您居然这么早就将事情都告诉皇上了,咱家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如您这般胡乱行事之人。”
邹文余嗓音尖细,带着古怪的粗哑。
萧偌顿住脚步,轻叹口气道:“公公言重了,我在宫中根基薄弱,身边唯有皇上能够倚靠,不告知皇上,难道还要自己解决不成。”
邹文余被噎住了,看向对面人的目光里也带了些鄙夷。
怯懦单纯,只懂得作画,对俗务一窍不通,倒是很符合他对于萧偌的认知。
萧偌笑了下,毫不在意道:“既然公公没有什么要说的,那我便先告辞了。”
“等等!”邹文余将他唤住,眼里满是怨毒,“你以为你胆小怕事,不打算插手,咱家便找不到其他人帮忙了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萧偌忍不住蹙眉。
似乎有宫女从北门外经过,瞧见两人的背影,慌忙转身避开。
邹文余靠近过来,嗓音越发粗哑:“自然是让皇上知晓真相,十几年了,这原本就是他该知道的。”
“你若是不愿,换作旁人也是一样,咱家总能找到愿意帮咱家传话之人。”
萧偌懒得听他多说,转身迈出宫门。
邹公公嘲讽一笑:“或者您可以去问问皇上呢,看他究竟想不想要知道当年事故的真相?”
御书房内,今年天凉得早,虽还未入冬,屋里却已经摆上了御寒的火盆。
天色渐暗,萧偌坐在桌边,手中提着画笔,却始终没有落在纸上。
面前的奏折批完,连虞泽兮也注意到他的异常,抬手敲了敲书案。
萧偌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怎么了?”
“这话该朕问你才对,”虞泽兮扫了眼对面桌上一片空白的画稿,“都已经两个时辰了,若是身体不舒服的话,便先回去休息吧。”
“没,”萧偌摇头,想了片刻才补充道,“是有些事情,不过眼下不急,等皇上忙完公务再说吧。”
虞泽兮面露疑惑。
萧偌没再解释,定了定神,继续低头作画。
画像先前便已经画完了,这会儿只剩下修改宫外带回的狩猎图。
作画果然能使人心情平静,几张狩猎图画完,萧偌总算稍稍理清了思绪。
忙碌了两日,余下的奏折原本就所剩不多,虞泽兮早早便结束了公务,打发周围人离开,将萧偌招到身边。
“说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没有问邹文余说了什么,而是在问他担心什么。
……行吧。
特殊时期,萧偌也懒得计较对方总是派人监视自己的事了。
萧偌面色犹豫,斟酌了下字句才张口道:“臣担心,邹公公手里握着的消息,或许真会对皇上造成影响。”
虞泽兮并未多言。
萧偌向来不擅长言辞,只能尽力思考着道。
“邹公公几次与臣接触,费尽心机想要通过臣将消息传到皇上面前,明显不怀好意,既然如此的话,臣想着能不能将他关押起来,让秘密永远是秘密,以免扰乱皇上的心绪。”
“办法不错,”虞泽兮将他拉到身旁,“只是你以为,连邹文余都清楚的宫中秘辛,为何朕却一无所知。”
萧偌怔住。
对啊,以皇上对朝廷内外的掌控,这明显不合常理。
“因为怕被扰动到心绪,所以便不听不看,”虞泽兮声音平稳,“过往真相又如何,只要朕不想要知道,便没有人能够让朕知道。”
萧偌嘴唇紧抿,好半晌都没有做声。
又是那种心疼的神情。
虞泽兮心头微动,对方应该已经不记得了,两人第一次遇见,其实并不是在岳家的族学里,而是在清源寺前的街道边。
那里是京城最拥挤的地方,绸缎庄,生药铺,珠宝行。
彼时还是少年的萧偌正坐在二楼上,悠闲倚靠窗边听人抚琴,有桃花落在他的发间,他回过头,笑望那株盛放的桃树。
而那目光如今正满满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虞泽兮忽然觉得,自己的病情也并非是全无好处的。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下回发病时,要陪在朕的身边。”虞泽兮神色比往常更加淡然。
萧偌一愣,不过还是颔首。
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要陪在对方身边的。
“那就让他们试试吧,”虞泽兮道,“……在使尽手段之后,究竟能不能将朕逼疯。”
第45章
虽然最初的目的没有达成,但萧偌还是如愿被留下来用晚膳了。
膳食没有摆在后殿,而是摆在南庑东侧的一间暖阁之内。
房间不大,原本也只是供皇帝日间小憩的场所,唯有靠窗处有一张围子榻,黑漆描金,四面绘有青竹白鹤的装饰彩画。
食案上的碗碟皆已经摆放整齐,因着是晚膳,菜品大多比较清淡,里外青花的白地瓷盘里盛着拌莴笋,清蒸鲈鱼,和冬笋玉兰片。
主食则是山药薏米粥,并两碟水晶冬瓜饺。
东西简单,却都是萧偌平日最爱吃的。
萧偌压住嘴角的笑意,捡了张坐墩正想坐下,却被虞泽兮指了指矮榻对面。
“……坐那边去。”
萧偌面露迟疑,按照规矩,一般宫妃是不得与皇上同桌用膳的。
在宫外时虽不讲究这些,但只要在紫宸宫内,都要额外摆一张小桌,让他在小桌上用膳。
“另外摆桌麻烦,”虞泽兮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再说也不差这一两日了。”
萧偌脸颊红了红。
不差这一两日,是说离大婚不差这一两日了吗。
不过认真说来,无论服饰还是日常用度,他如今几乎都已经与皇后等同了,倒是也不差与皇上同桌用膳了。
虞泽兮与萧偌都不习惯用膳时有旁人在身边伺候。
随着最后几盘小菜上齐,董公公领着宫人退出门外,整个暖阁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萧偌低头吃菜,并未做声,只用余光打量对面人的神色。
虞泽兮吃得很慢,眉眼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一切如常。
萧偌还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对方怎么能做到如此冷静。
服用狼血药发疯后会有什么后果,对方应当比自己更清楚才是,而既然明知有风险存在,为何就不能彻底远离。
所谓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还在想刚刚的事?”虞泽兮夹了块鱼肉到他碗里。
“嗯,”萧偌轻轻点头,老实承认道,“虽然实情早晚都会藏不住,但臣想,能不能再晚些知道,也好少冒些危险。”
少冒些危险吗,虞泽兮盛了碗粥放在对面人手边。
“其实不用旁人来说,对于当年的事,朕也早有疑惑。”
“什么疑惑?”萧偌终于抬起头来。
“关于母妃的,”虞泽兮指着食案,让他先将薏米粥喝完,“当年玉阶殿大火,母妃搬离去东侧宫殿,没过多久便重病离世了。”
“而朕被母妃的奶娘毒害,也正是在那场大火之前。”
“皇上怀疑玉妃娘娘的死有蹊跷?”这倒是他从未想过的。
萧偌眉头紧皱,莫名想起邹公公曾经提到,如果想查清有关皇上旧疾的真相,便应该去查探早年玉妃的过往。
……没想到这两件事当真存在某种关联。
“可能,”虞泽兮表情沉凝,深碧色的眸子望向一旁的宫灯,“朕也无法确定。”
他登上皇位不过两年,又有身体上的隐患,原本并不是探明真相的最好时机。
然而过往的旧事再次被人翻搅出来,夜深人静时,虞泽兮总会莫名回想起那个面目已经有些模糊的女子。
萧偌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所以这才是对方甘冒风险的真正缘故。
萧偌对玉妃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在十几年前便已经病故,那会儿皇上才不过六七岁吧。
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萧偌心底烦闷,忍不住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水入喉,萧偌下意识低下头,望向手中空荡的酒杯。
不对。
哪里来的酒水。
虞泽兮:“……?”
对接下来的人仰马翻一无所知,等萧偌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阳光照进帷帐,萧偌艰难起身,掌心按住闷痛的额头。
“公子可算醒了,”铃冬听到响动,快步进到房内,“都已经快晌午了,您若再不醒,奴婢便要去叫御医了。”
嗯?
萧偌满头雾水,不解盯着铃冬眼下的青黑:“这是怎么了,你一晚上没睡吗?”
“还不是公子折腾的,”铃冬一撇嘴,语气不满道,“昨晚在皇上寝殿……”
“铃冬,”旁边寄雪将她拉住,转头对萧偌安慰道,“没什么,昨晚公子不小心喝醉了,快天亮时才回来,是奴婢和铃冬照顾的您,公子不必担心。”
“才不是,唔!”还想再说话的铃冬直接被捂了嘴巴。
“好了,”寄雪温和微笑,“那酒是御医给皇上的药酒,比一般果酒要烈,公子也不是故意要喝醉的,你就少说两句吧。”
铃冬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在寄雪的逼视之下,只得闷闷闭嘴。
萧偌来回望着两个丫头,心底的不解越发浓重。
……所以到底怎么了?
寄雪外表纤弱,可是却口风极紧,无论如何也问不出答案,萧偌只得放弃。
洗漱用膳过后,萧偌扶着胀痛的额头,照例去给太后请安。
已经临近晌午,本以为太后还会和先前一样避而不见,却不想刚走到康仁宫外,便有宫女等在附近,远远朝萧偌行了一礼。
“太后正在后殿里呢,请公子随奴婢一起过去吧。”
萧偌一愣,半晌才点了点头。
因为宿醉,萧偌脑袋还迷糊着,刚迈进次间内,还未来得及给太后行礼,就见一只茶盏直接砸在自己脚边。
岳太后面容灰暗,唇上几乎没有太多血色,一双眼眸空洞无神,仿佛病入膏肓。
“你还有脸过来!是你挑唆皇上与哀家作对的是不是,是你让皇上不来给哀家请安的是不是。”
“哀家是他的母后,是哀家从小将他带大,也是哀家扶持他登上皇位,才不过两年,他就想要将哀家抛到一边了?”
“做梦!他这是不孝,让他马上过来见哀家!”
萧偌被吵得耳朵疼,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特别想说,教唆皇上与太后作对,首先他没有这个能力,其次,皇上与太后不和已久,和他有什么干系。
还有扶持上皇位就更是荒谬了,皇上是先帝唯一的子嗣,登上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非如此的话,以皇上的异族血统,朝中大臣如何肯轻易松口。
耳边的叫骂越来越响。
也不知太后是受了什么刺激,萧偌忍着头痛,只好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墙上的四扇挂屏上。
紫檀框黄漆地,内里是松树石桥,孩童嬉戏的浮雕纹样。
心头微动,萧偌忽然开口道:“说来,方才在殿外瞧见个容貌被烧伤的老嬷嬷,念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话,那人也是太后宫里的人吗?”
太后一僵,叫骂声猛然顿住,神情间藏着不易察觉的惊恐。
“你说什么,什么嬷嬷,那人根本不是哀家宫里的人。”
“是吗,”萧偌状似不解,“可是邹公公说……”
“彤月!”太后叫来身边的大宫女,“哀家乏了,将萧公子送回去吧。”
从康仁宫出来,萧偌回头望了眼宫门,倒是验证了自己先前的一个猜测,就是邹文余,似乎并非是由太后直接派来的人。
然而话又说回来。
无论是太后派来的,还是背后岳家派来的,这二者从立场上都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距离下午还有段时间。
萧偌回到玉阶殿内,叫来明棋,让他去查宫里曾经在玉妃身边伺候过的宫人。
未必是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只要是曾经与她接触过的人就行。
“公子,”明棋努力压低嗓音,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您当真要小的去查探玉妃的事吗?”
“放心,”萧偌知道他心底的担忧,微笑安抚道,“皇上那边已经默许了,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过董公公。”
“好吧。”明棋点头,一张圆脸皱得更厉害了。
将事情安排下去,宿醉带来的头痛总算缓解了少许,萧偌用过午膳,正打算去紫宸宫瞧瞧,忽然瞥见过来传话的董叙。
“你说皇上让我在房里休息,不必再去御书房了?”萧偌惊讶。
董叙欲言又止,神情古怪,不过还是照实答道:“对,最近朝中出了些变故,皇上政务繁忙,公子还是晚些再过来吧。”
目送董叙离开,萧偌满心疑惑。
最近朝中不是好好的吗。
所以昨晚到底怎么了。
他不会当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回忆里一片空白,萧偌只能暂时将疑问抛开,准备先四处转转,等到皇上忙完之后再到御书房去。
刚行到景丰宫附近,就看到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萧偌眉心紧锁,心里一阵腻烦。
“邹公公,”萧偌语气冷淡,抱着画匣停下脚步,“我与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还请公公不要再继续夹缠。”
邹文余混不在意,被火烧伤的面孔显得格外诡异:“是吗,可咱家还没有说完,既然萧公子想要查探有关玉妃娘娘的事,为何不直接来问咱家?”
为何不问,自然是因为不信。
虽然皇上说了要查明真相,但萧偌也没打算被这老太监一直牵着鼻子走。
萧偌懒得与邹文余多说,环顾四周,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三名带刀侍卫。
这里毕竟不是康仁宫,早注意着萧偌动向的侍卫接收到目光,匆忙对视一眼,快步朝这边走来。
“萧公子可是不信任咱家。”邹文余眯着眼,凑近了一步,笑容里满是恶意。
“不信任也没关系,咱家不妨直接告诉您,有传闻说玉妃其实不是抑郁而终,而是中毒身亡的。”
“萧公子!”领头侍卫直接跑了过来,伸手按住佩刀。
萧偌抬了抬下巴,指着对面的邹文余。
“这人对皇上不敬,拖出去杖刑二十,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邹公公倏地瞪大双眼,仿佛不敢相信。
“是。”领头侍卫毫不犹豫,干脆颔首应声。
第46章
晌午阳光正好,天气难得暖和了少许,御书房内却无人敢做声,就连来往宫人也自觉放轻了脚步。
周围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虞泽兮慢慢翻动手中的奏折,偶尔用朱笔在上面批注几句,之后将看完的折子丢到一旁。
董叙走进屋内,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开口道。
“已经告知萧公子今日不用过来了,萧公子有些不解,不过并未多问。”
“嗯。”虞泽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皇上,”董公公又凑近了些,忍不住帮忙说情道,“其实也不完全是萧公子的过错……昨晚上的酒确实太烈了些,萧公子会喝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是他的错?”虞泽兮终于抬眼,绣工精致的领口之下,赫然是一团青紫色的淤痕。
即便涂抹过御药方调配的药膏,也依旧残留下明显的痕迹。
虞泽兮已经不愿再回想起昨晚的经过了。
在他的印象里,萧偌虽然酒量极浅,但一般喝醉也都只是迷迷糊糊睡觉,最多也不过拉着人说些胡话。
然而也不知昨日的药酒起了什么特殊的功效,萧偌难得发起了酒疯,不仅扑到他身上胡闹,更是在胡闹之后,倒头就睡,怎么都叫不醒。
虞泽兮阖了阖眼。
有生以来,他还从未经历过如此难熬的夜晚。
想起某人醉酒之后将皇上按住扒衣服的场景,董叙尴尬轻咳了声。
“不,老奴的意思是,萧公子即使有错,也并非是故意为之,皇上若一直避着他,难免会惹得旁人议论。”
虞泽兮将折子扔到桌上,努力心平气和道。
“都已经有了昨夜的事,朕如今还会怕人议论?”
“明日吧,让他先醒醒酒,等明日清醒了再过来。”
最重要的是,要等自己平复下心绪,不然虞泽兮怕会忍不住教训一下这个胆敢当众胡来的小混蛋。
“是。”董公公缩了缩脖子,只能答应。
又过了片刻,董公公再次鼓起勇气:“皇上……”
“还有何事?”虞泽兮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冷冷望着他。
一副,如果他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就直接将他拖出去的表情。
董叙擦了擦头顶的汗:“老奴听底下人说,方才萧公子在景丰宫外遇到邹文余,邹文余言语不敬,萧公子一气之下,叫人赏了他二十杖刑。”
“据说,这事儿已经传到太后耳中了。”
“打便打了,”虞泽兮神情放松了些,语气随意道,“他是皇后,这后宫本该由他做主,要赏谁罚谁不必特意来知会朕。”
“不过杖刑二十还是太少了……再加十杖吧,等下你去盯着,别叫人打死了就行。”
董公公心惊肉跳。
在宫中,杖刑二十已经是极重的刑罚了,年轻男子尚且承受不住,何况是邹文余这般上了年纪的。
再加十杖,这是要将人直接打死了事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那老货应得的。
董叙心底冷哼,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对方还以为是皇上刚登基那会儿,不知死活,乱棍打死了也是活该。
“是,”董叙垂头,语气恭顺道,“老奴亲自去盯着,务必给他留一口气。”
虞泽兮用朱笔在末尾写下一个“可”字,瞥见董叙走远,忽然开口道。
“顺便去玉阶殿瞧瞧,若是他知道错了,便让他晚上过来吧。”
董叙:“……?”
说好的等明日呢。
将邹文余送去受杖刑,萧偌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早该如此了,也不枉费对方连日来的作死行径。
原本还以为太后那边会派人阻拦,结果并没有,非但如此,据明棋说,似乎皇上听闻后又额外加了十杖,如今人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
玉阶殿内,明棋忍不住有些忧心道:“公子,您不是还要从他嘴里套话吗,就这么将人打残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萧偌喝了口杯中的冷茶,“他知道的那些几乎都已经说出来了,剩下的消息估计都在魏嬷嬷那里。”
“我不是叫你去查过往玉妃身边的旧人吗,可有查到什么结果出来?”
萧偌擅长作画,对人的神态表情最是敏锐,邹公公的容貌虽然已经被大火烧毁,但只要对比来看,还是能看出些许端倪。
比如玉妃中毒身亡这件事,大概已然是对方藏在手中最大的底牌之一了。
“暂时只寻到一名老太监,”明棋垂头道,“原名叫方辗,后被玉妃赐名青葵,玉妃娘娘过世一年前,因犯错被调去文绣院做粗使杂役,之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文绣院原本在宫中,后来被搬去落霞苑内,萧偌住在落霞苑时还曾经远远瞧见过,倒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一个人。
萧偌起身整了整衣裳:“行,正好今日无事,便去文绣院走一趟吧。”
“那个公子,”明棋顿时犹豫,“是直接过去吗,可要先知会皇上一声。”
“不用,”萧偌不甚在意摆手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去了反而麻烦,还是等下午回来再说吧。”
明棋虽然觉得不妥,却也只能点头。
萧偌离开不久,得了皇上的旨意,赶来确认他“乖不乖”的董叙迈进槅扇门,不出意外看到眼前空荡荡的房间。
董公公:“……”嘶。
虽然没有叫人特地知会皇上,但萧偌也清楚,自己出了西昭门不久,便会有人将自己的行程尽数通报给皇上。
故而也没做任何遮掩,直接带了人便往落霞苑赶去。
之前几次去落霞苑坐的都是马车,如今只能步行,萧偌才意识到两边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九月里,园内红叶似火,恍若霞光坠地,倒也不负其“落霞”的美名。
一边走一边观赏远山上的红叶,等到文绣院时,先一步过去打探的明棋跑了回来,神色为难道。
“公子,那老太监已经到别处去了,眼下并不在文绣院内。”
萧偌朝里望了一眼,文绣院大多是负责刺绣缝衣的宫女,他也不好直接入内,只能道。
“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吗?”
明棋无奈摇头:“可能是在文绣院附近,不过也说不准,公子怎么办,可要叫人四处去寻找。”
“不,”萧偌想了下摇头道,“四处寻人太过张扬了,还是先在附近打听一下吧。”
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狼嚎,似乎有雪白的身影自红叶间一晃而过。
旁边寄雪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退后了几步,没注意地上的枯枝,险些将自己绊倒。
“别怕,”萧偌向山间望了眼,“是皇上养的那只荒原狼,百兽园本就在落霞苑内,估计是自己跑出来的。”
萧偌突然有了主意,扬声朝白狼那边道。
“……桑塔,云朵,这附近有个老太监,你能帮我找找他在什么地方吗?”
“公子,”寄雪快被吓死了,整个人都缩在明棋身后,“它它,它能听懂您的话吗?”
“试试吧,它很聪明,”萧偌放轻声音道,“我看皇上平日都是这样叫它帮忙寻人的。”
刚入宫那会儿,萧偌远远瞧见白狼都觉得心惊,不过跟着皇上投喂过几次,如今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桑塔在北梁语里是云朵的意思,萧偌总念不准桑塔的读音,便干脆唤白狼为“云朵”。
“来,云朵,”萧偌又朝对面山上招呼,“帮我寻人,我叫皇上给你拿烤羊腿吃。”
听到“烤羊腿”几字,在林间奔跑的白狼总算停了下来,扫了扫尾巴,沉默半晌,对着萧偌低吼一声,转身向山下跑去。
“走吧,它应该是答应了,先跟上去看看。”萧偌道。
大约是顾及着身后众人,白狼跑得并不快,绕过Βêǐъêì几间亭台楼阁,终于停住脚步,扭头望向萧偌。
登仙塔下,有名老太监正歪斜在杂草丛中,周身满是酒气。
“找到了,”明棋快步上前,眉心顿时皱起,“怎么在这里,真是多亏了有它帮忙,否则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寻到。”
登仙塔是祭祀场所,日常少有人来,现下正是深秋,若不是他们偶然前来,估计冻死在这里都无人知晓。
确认萧偌已经将人找到的白狼歪了歪脑袋,前爪抬起,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它还记着,这人一向都很畏惧自己,每次它靠近时都会满脸惊恐。
萧偌忍住害怕,强撑着摸了摸白狼的耳朵,声音温和道:“皇上就在御书房里呢,我这头还有事情要忙,你先去他那边要烤羊腿吧。”
白狼并没有拒绝萧偌的顺毛,蹭了蹭他的掌心,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飞奔离去。
萧偌松了口气,桑塔与狼崽儿是唯二两个能够在西苑与皇宫自由进出的荒原狼,他倒是不担忧白狼会受到阻拦,只希望皇上能顺利将烤羊腿拿给它吧。
“公子,这人已经醒了,是要直接在这里问询吗?”就在萧偌与白狼交涉的空当,明棋已经将老太监唤醒。
萧偌越过草丛,俯身打量片刻道:“找个清静的地方,先给他灌碗醒酒汤吧。”
“是。”明棋颔首,费力将老太监扛起。
紫宸宫,御书房内。
雪白的荒原狼立在房屋正中,幽绿的眼眸满是哀怨,惹得入内的官员全都噤若寒蝉,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虞泽兮头痛按了按眉心,问一旁的董公公:“都已经半个时辰了,它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老奴也不清楚,兴许是饿了吧。”董叙也觉得疑惑。
往常白狼都十分乖巧,从来不会打扰到皇上的公务,今日却不知怎么,一直凑到皇上跟前,怎么都撵不走。
“去将狼崽儿接过来吧,顺便给它拿些吃的。”虞泽兮终于放弃。
白狼:……嗷呜。
第47章
有跟来的侍卫帮忙,老太监最终被搬进登仙塔附近的一处御景亭内。
御景亭位于假山之上,向西能望见巍峨的高塔,向东则是漫山的红叶,除了来往秋风有些刺骨之外,景致着实不错。
欣赏着周遭的美景,萧偌倚靠在栏杆上,终于等来老太监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这是哪里?”老太监面上还带着酒醉后的酡红,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老实点,”明棋推了他一把,“这里是皇宫西苑,谁准你在当值时私下饮酒的?”
老太监脸色顿时发白,连忙挣扎着直起身解释:“公公冤枉啊,今日的活计小的都已经做完了,落霞苑少有人来,要做的事原本也不多。”
“小的就是见天实在太冷了,所以才耐不住喝了两口,暖暖身子,真的没有喝多,还求公公明鉴!”
明棋眼角抽动,没有喝多,分明都已经喝死过去了,这还能叫没有喝多。
“行了,”萧偌摆了摆手,让明棋将人拎到跟前,“我有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您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方辗点头如捣蒜。
他虽然不认得萧偌,但也能瞧见假山下面的一众侍卫,明白这位定然是宫里来的贵人。
萧偌斟酌了下语句,开口问:“十五年前,你曾经在玉妃身边服侍过一段时日?”
方辗愣了下,没料到对方问的事居然与玉妃有关,酒醉顿时清醒了几分。
“是,是,”方辗努力回忆,“不过究竟是不是十五年前,小的已经记不清了。”
“那你是因为犯了什么过错,才被调出玉阶殿,到文绣院做了粗使杂役?”萧偌继续道。
方辗抿着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过了半晌才抓了抓蓬乱的头发。
“哎,就是睡熟了没有留神,让太子殿下从树上摔下来了。”
“但……但也不完全是小人的罪过,那会儿皇上冷落玉妃娘娘,玉阶殿内外都愁云惨淡,根本没人来关注太子殿下,小的就是个粗人,哪里照顾过孩子,一眼没能看住,谁想到小殿下就出事了。”
方辗打了个酒嗝,已然完全陷入回忆,断断续续道。
“不过玉妃娘娘还是顾念旧情的,只是将小的调去文绣院,并没有其他的罪责,之后也叫人给小的送了银两,玉妃娘娘是个和善人,就是命太苦了,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萧偌抓住重点,直接打断问:“你说先皇冷落过玉妃,是忽然开始冷落的吗,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玉妃是来堇朝和亲的北梁公主,由于生得貌美,又诞下先皇唯一的子嗣,一向深受先皇看重。
萧偌从来不知,玉妃居然也曾经被先皇冷落过。
“公子竟是不知道吗,哎,”方辗深深叹了口气,“何止是冷落,皇上那会儿险些厌弃了玉妃,甚至连太子殿下也一并厌弃了。”
老太监说得磕绊,萧偌梳理了许久,才终于听懂了一些。
种种起因,其实皆缘于几名闯入宫中行刺的北梁刺客。
二十二年前,北梁战败,不得不归顺于堇朝统治,朝中勋贵心有不甘,多次派遣心腹死士入京暗探,寻求复国时机。
原本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先皇身体虚弱,在朝政之上一向力不从心,不过是几名刺客,杀了便是,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
可就在此时,忽然有官员提出,那些刺客里有位名叫莫柘的男子,早年曾是玉妃的未婚夫婿。
先前入宫也并非为了行刺皇上,而是为了借此偷偷与玉妃私会。
先皇震怒,勒令查清男子身份,并将玉妃禁足于景丰宫内。
“当真是冤枉啊,”老太监垂头感叹,喷着满嘴的酒气,“哪里有什么未婚夫婿,皇上是被那些小人蒙蔽了,玉妃娘娘是北梁公主,莫柘不过是北梁王给娘娘备选的驸马之一,两人根本连面都不曾见过。”
“可是能怎么办,莫柘入宫后偷偷与玉妃相见是事实,他是驸马备选之一也是事实,那么多的脏水,全泼在娘娘的身上,娘娘在宫里没有靠山,就连替她申冤说话的人都没有。”
萧偌听得皱眉,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就听老太监继续哀叹着道。
“更有甚者,竟然有人敢污蔑说,小殿下并非先皇所出,而是玉妃与那北梁刺客的孩子,这是……这是要断了娘娘的活路啊。”
“好在天道好轮回,妍嫔小产,皇后出面彻查此事,查明莫柘当晚只是误闯入玉阶殿内,且莫柘早前受过重伤,根本无法拥有子嗣,这才彻底还了娘娘清白。”
可惜,事情辨明了又能如何,嫌隙已然种下,玉妃解了禁足,却也彻底被先皇冷落。
“你知道玉妃后来是怎么死的吗?”萧偌最后问。
“不知,嗝!”老太监低头打了个酒嗝,“可能是抑郁而终吧,小的最近总忍不住想,娘娘是估计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才会借故将小的撵出来,让小的另谋出路。”
冷风吹在脸上,唤醒了少许醉意。
方辗眼中迷蒙,仿佛又瞧见那个发束玉环,碧色眼瞳的外族女子。
“……娘娘是个好人,怎么那么早就去了呢。”
将方辗送回住处,萧偌低头沉思。
明棋凑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公子,那老太监说话颠三倒四,倒也不能全信。”
“嗯,”萧偌颔首,“我知道。”
方辗是在出事一年前离开玉阶殿的,况且时隔日久,好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方辗即便没有刻意说谎,说出的话也未必都是真实。
只有一点极大可能是真的,就是先皇的确曾经冷落过玉妃。
不过这就很奇怪了。
按照邹公公的说法,玉妃当年是中毒身亡的,而既然她已经失宠于先皇,又有何人会选在此时对她下手。
“宫里的剧毒之物,是那么容易就能到手的吗?”萧偌忽然问。
“自然不能,”明棋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公子怎么会问起这个,宫里一切药物都是由御药房严格掌控的,别说是剧毒之物,便是普通药草也要仔细核对记录,绝不能有半分疏漏。”
萧偌点头,与他预想的一样。
玉妃是和亲到堇朝的异族女子,在宫中无半点根基,即便有嫔妃想要害她,也完全没必要使用下毒这种冒险的手段。
而反过来,若是有谁会挑选玉妃失宠之时对她下毒,并且能从中获取最大利益的,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太后。
萧偌轻轻吸了口气,联想到之后玉阶殿大火,还有那个被藏在康仁宫里的魏嬷嬷,莫名有些背脊发凉。
“公子?”明棋在身后唤了一声。
“走吧,”萧偌缓过神来,“先回宫里去,免得天色晚了,皇上再派人找来。”
虽然紧赶慢赶,但秋后日头短,等萧偌赶到玉阶殿时,天还是有些暗了。
得知董公公的传话,萧偌眼睛一亮,也顾不上歇息了,简单换了衣裳便往紫宸宫赶去。
御书房内。
虞泽兮放下奏折,瞥见躲在菱花纹槛窗后的萧偌,眼角没来由抽了抽。
半晌,虞泽兮低咳了声,伸手敲了敲书案。
可惜窗外人并没能理解他的暗示,依旧探着身子,鬼鬼祟祟朝屋内张望。
董叙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不禁忍笑道:“皇上,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可要先叫萧公子进来。”
“叫什么,”虞泽兮面色难看,“不是喜欢到处乱跑吗,就让他在外头待着吧。”
室内宫灯明亮,已经燃尽的青釉熏炉内只余下淡淡的冷香。
又看了一页折子,虞泽兮望向窗外,就见刚才还神采奕奕的人忽然打了个喷嚏,伸手拢住肩膀,努力将外袍裹紧。
虞泽兮心底叹息,最终还是放弃道:“让他进来吧……还有屋里有些冷,再叫人添盆炭火过来。”
“是。”董公公眉开眼笑,连忙答应。
深秋后的天气越发冷了,被寒风吹了一路,总算进到温暖的室内,萧偌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下意识搓了搓手。
“快进去吧,”董公公给他取了汤婆子暖手,一面小声催促,“皇上都等您半日了,公子也是,到西苑也不同皇上说一声,平白让皇上替您担心。”
说到最后一句时,董叙稍稍提高了嗓音,仿佛是刻意说给里间人听的。
等了半日?萧偌疑惑,不是对方晌午说,这几日都公务繁忙吗,怎么又忽然开始等他了。
不过这话显然是不能问的。
萧偌点点头,揣着汤婆子,也不行礼,只眉眼弯弯凑到书案跟前。
“皇上恕罪,臣今日有事到落霞苑去,不是故意不来见皇上的,下回再有类似的事情,臣一定提前知会皇上。”
虞泽兮挑了下眉,眼前人也只有在这样时候,才会用这种软和的语调与自己说话。
“炭火盆在那边,”虞泽兮懒得与他计较,侧头指了指对面的方桌,“朕还有几张折子要看,若是饿了,就先叫人给你拿些糕点过来。”
“臣不饿,臣想陪皇上一起用晚膳。”
萧偌乖巧道,刚要到对面坐下,忽然瞥见对方脖颈上的淤痕,顿时眉心紧皱。
是不小心弄伤的?
不,以对方身份,怎么可能被弄伤到这里。
心底涌起某种猜测。
瞬间,火气夹着委屈一起冲上头顶,萧偌什么也顾不上,直接揪住对方的衣襟,指着那团淤青质问。
“这伤是哪里来的,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第48章
萧偌瞪圆了眼睛,怒火险些将最后一丝理智烧断。
冷静,萧偌努力平复呼吸。
自从出宫祭神归来,太后与皇上之间隔阂愈深,先前所有被太后接进宫里的妃嫔备选,如今都已经被送归了家中。
按照常理来说,现下整个后宫该很清静才是。
可不是那些人又能是谁呢。
无数人选从脑海中依次闪过,萧偌思索了半晌依旧毫无头绪,几乎满心都是委屈,手下也攥得越发紧了。
“到底是谁,是之前那名侍卫,还是那个姓许的御前太监……都已经这个时候了,皇上竟连句真话也不肯告诉臣吗?”
萧偌大多时候都是冷静的,性情温润,脾气好得不像世家公子,除了绘画上的事,世间少有什么能真正引动他的情绪。
见到这人与自己生气,虞泽兮起初还觉得新鲜。
可等对方越说越离谱了,便有些听不下去了。
“胡说什么。”虞泽兮皱眉。
什么侍卫,什么姓许的御前太监,这都是谁?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萧偌顿觉悲愤:“怎么是胡说,这样的痕迹,分明就是被人……”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的,眼前人可是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本就是最平常的事。
想到未来满后宫的莺莺燕燕,萧偌垂下眸子,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
“又胡思乱想,”虞泽兮无奈叹息,伸手将人拉到怀里,“朕何时与你说过,要纳新人入宫了?”
“更何况,朕有你一个折腾已经够了,再弄几个进来,岂不是要短寿。”
萧偌眼眸亮了亮,不过还是紧盯着那块淤青,仰头等身边人解释。
“这是……”虞泽兮难得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董叙憋不住,在一旁接话道:“哎,公子别问了,还是您自己回去想一想,昨晚究竟都做了什么。”
萧偌满头雾水,他喝醉向来倒头就睡,能做什么?
“好了,”虞泽兮轻咳了声,抬手打断道,“想不起来就算了,先传膳吧。”
晚膳依旧摆在东侧的暖阁里,也许是知道萧偌午膳用得简单,菜色倒是比昨日丰盛了许多。
蔬品用银镶瓷盘,小品用攒盒,给萧偌的茶碗里也额外添加了白糖桂花,味道清香甘甜。
唯独里里外外不见一杯酒水。
不单是药酒,就连萧偌睡前经常用来助眠的果酒也都不见了踪影。
萧偌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塞了口白灼虾,小心绕开话题,将下午落霞苑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虽然没有凭证,但臣猜测,若真如邹文余所言,玉妃娘娘当年是中毒身亡的,那么此事多半与太后脱不开干系。”
“嗯。”虞泽兮神色淡漠,眉眼间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见到对面人的反应,萧偌稍稍放下心来,与自己想的一样,对方果然早有预料。
不过这样也好,皇上毕竟是太后教养长大的,倘若顾念着旧情,反而不好解决。
“那之后怎么办,是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吗,还是索性将那魏嬷嬷抓过来问话?”
“都不必,”虞泽兮摇头,深碧色的眼眸平静无波,“母后不是想让朕去给她请安吗,明日到康仁宫,你陪朕一起过去。”
“嗯。”萧偌颔首答应,心底忍不住为太后默哀。
之后萧偌便没再说话,暖阁一片宁静,桌上烛火摇曳,竟多了几分温馨气氛。
萧偌吃得有些饱了,起身按了按肚子,目光再次瞥向对面人领口下那团淤痕。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一掠而过。
有他趴在桌上,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有他被皇上搬到寝殿,死乞白赖抓住对方袖口,叫嚷着不肯让对方离开。
还有更糟糕的,他将皇上按在榻上说要安慰对方,不仅扯坏了对方的衣裳,还当着一众内侍的面,说要给对方侍寝,被人拒绝后,干脆在对方身上留下一串愤恨的齿痕。
什么淤青。
那根本是齿痕恢复之后留下的痕迹。
萧偌目瞪口呆,忽然觉得有些没脸见人了。
虞泽兮先是不解,随即猜到了什么,抬眸道:“怎么,是想起昨晚上的事了。”
“没,”萧偌下意识否认,转身朝外走去,“天已经晚了,臣不打扰皇上休息了。”
可惜一只脚还没等迈出门外,萧偌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动作的,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经落入对方手中。
“刚好。”后腰被禁锢,熟悉的沉香气息落在他耳畔。
“……不是说要侍寝吗,朕倒要瞧瞧,你究竟要如何给朕侍寝。”
侍寝自然是没有侍寝的。
虞泽兮遵守礼仪简直到了刻板的程度,金口玉言,说不在大婚之前碰他,便坚决不在大婚之前碰他。
第二日,萧偌红着眼角,找铃冬要能遮住领口的外袍。
“你说,是不是所有皇帝都这般记仇?”萧偌问董公公。
董叙面带微笑:“怎么会,咱们皇上最是宽厚仁慈,绝不可能与人记仇。”
萧偌:“……”
来,你对着我这脖子再说一遍?
连入冬的袍子都翻了出来,萧偌终于找到能将痕迹勉强遮住的衣裳,好在这会儿天冷,他即便穿得厚了些,也不会显得突兀。
盯着他脸颊下那一圈毛毛领,虞泽兮压了压嘴角的笑意。
“不错,看来等下无需再给你多添一个炭火盆了。”
萧偌被噎住,只能愤愤瞥了他一眼。
两人昨日便已经商议好要到康仁宫一趟,不过太后身边的人显然没有接到相应的消息。
清早,宫女彤月正在检查庭院的摆设,瞧见两人先是一愣,随即慌忙跪下行礼。
“母后起身了吗?”不等彤月开口,虞泽兮先打断道。
“回皇上的话,太后……”彤月嗓音发颤。
“朕有事要见母后,若是没醒的话,便将人唤起来吧。”
这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了。
彤月打了个哆嗦,连忙垂头应是。
萧偌被虞泽兮牵着进到后殿,刚越过槅扇门,便闻见浓重的檀香,还有一室檀香也压不住的腥苦味道。
“咳咳,皇帝总算舍得过来了?”里间敞开,太后被彤月扶着迈了出来。
眼窝深陷,皮肤枯黄,隐隐透出了几分死气。
“是,”虞泽兮并未行礼,只略点了下头,“顺便来问问母后,昨日将魏嬷嬷送去了何处?”
魏嬷嬷已经被送走了?
萧偌惊讶,抬头望向身边人。
太后扬起嘴角,眼里几乎流露出快意:“真是稀奇,皇帝不是无所不知吗,竟然不知哀家把魏嬷嬷送去了何处。”
“那不如皇帝自己去找找吧……别怪哀家没提醒过你,魏嬷嬷年纪大了,皇帝最好加快些手脚,免得等到人死了,便什么都问不出了。”
从未见过太后与皇帝如此剑拔弩张,屋中内侍全都跪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朕自然不可能无所不知,”虞泽兮语气淡淡,“好比,之前的字据是假的,魏嬷嬷其实并没有您给母妃下毒的证据,母后就算将她灭口了,也只是白费功夫。”
“什么!”太后倏地瞪大眼睛,险些挣扎着站起身。
字据是假的,字据是假的那她叫人从御药房打探来的消息。
“是你指使御药房的人故意来骗哀家?”太后一字一句,恨不能将牙咬碎。
萧偌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有一点他却是听出来了,就是在自己来回忙碌的时候,皇上似乎也没闲着,而是早早便已经给太后设好了圈套。
“朕也没想到,不过是几条假消息,母后居然轻易就相信了,”虞泽兮毫无愧疚道,“为此母后匆忙将魏嬷嬷送出宫外,倒是让朕抓到些其他的把柄。”
“不过可惜,中间出了点差错,竟是让那几人跑掉了。”
是不小心让人逃脱,还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刻意叫人跑掉的?
太后双眼充血,已经不敢再相信对面人的鬼话。
“朕还有公务要忙,便先回去了,等日后空闲了再来给母后请安。”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虞泽兮懒得继续看太后那张脸,牵着萧偌朝殿外走去。
萧偌下意识回过头,只瞧见空洞的殿门,还有满地瑟缩的宫人。
直到越过正殿,身后忽然有嗓音响起,几乎声嘶力竭。
“不是哀家害了她!是她自己想不开要死的,哀家只是帮了她一把,哀家抚养了你十几年,竟还比不过那女人重要吗!”
……是岳太后。
萧偌顿住脚步,却被身旁人拉了拉。
“走吧。”虞泽兮道。
出了康仁宫,虞泽兮并没有直接回紫宸宫,而是越过景丰宫,顺着笔直的宫道一路向前。
“皇上可是要带臣去御花园吗?”萧偌辨别了下方向问。
这个方向继续往北,除了御花园外,便只能是往北面文昌门去了。
虞泽兮并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前方道:“……朕到今日才开始查母妃的死因,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不孝?”
“啊?”萧偌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发问,迟疑了片刻才斟酌道,“玉妃娘娘过世时皇上才不过六七岁,又被太后养在膝下,即便有心,也难免力有不逮。”
“不只是力有不逮,”虞泽兮道,“而是有些事情,朕分明已经猜到,却始终不敢深究。”
萧偌更迷糊了。
不敢深究玉妃是被太后所害吗。
萧偌下意识觉得,答案应当不是这个。
不过也无妨,萧偌笑了下,用力将身边人攥紧。
“有臣陪着您呢,皇上无论想做什么,都只管去做便是,不必有任何顾虑。”
萧偌的眼眸很亮,尤其是在阳光底下,仿佛融化的琥珀。
虞泽兮安静望着他,过了许久才轻轻颔首。
第49章
秋日雨水来得快,早上瞧着还是晴天,临近晌午时候,天已经迅速被乌云遮蔽。
有内侍将伞撑了起来,雨花溅在脚边。
一只白狼从园子飞奔而出,仿佛知晓主人要去往何处,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后。
“皇上打算要出宫?”
越过御花园,转过宫墙拐角,望着就在不远处的文昌门,萧偌忍不住问。
“是,”虞泽兮道,“听你宫里的丫头说,你一直很想出宫,正好今日有空,等办过了事情之后,顺便可以带你四处去转转。”
皇上出宫可不是小事。
不止萧偌惊讶,就连董公公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随行的禁卫不敢阻拦,董叙只得自己上前,斟酌了片刻开口道。
“皇上,容老奴多嘴一句,近日京城不太平,听闻还有几伙匪徒流窜,谨慎起见,还是不要在宫外停留比较好。”
虞泽兮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只是在城内走走,有史大人随行护卫,能有什么危险。”
被指名的史裴有苦说不出,只能将头埋低。
“皇上……”董叙还想再劝。
“行了,”虞泽兮随意道,“时辰不早,再晚便只能在外过夜了。”
董公公被噎住,只能朝萧偌投去哀怨的目光。
这回跳进御水河里也洗不清了,萧偌被拉上出宫的马车,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皇上,臣只是随口说说的,并不是非要出宫不可。”马车平稳行进,有雨声作遮掩,萧偌努力压低声音道。
“而且,宫里关于臣的流言已经够多了,刚才那些话若是再传扬出去,还不知要被人如何议论。”
说流言已经是客气了。
萧偌虽然不太关注外界,却也知道如今在外人口中,自己已然与妖妃无异。
不许新人入宫,不许皇上纳妃,时时刻刻都要黏在皇上身旁。
如今更是为了一时兴起,撺掇皇上出宫,只差没将“恃宠而骄”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朝中大臣没有直接上书痛骂,完全是虞泽兮积威甚重,大臣们不敢轻易造次的缘故。
“你不想被人说自己恃宠而骄?”虞泽兮替他掸去身上的雨水。
“是,”萧偌理所当然道,“这又不是什么好话,臣平日谨小慎微,自认没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当然不想被人如此评论。”
“可凡事都谨小慎微,你不会觉得累吗?”虞泽兮问。
什么?
萧偌满头雾水,一时间竟是没有听懂对方话里的含义。
虞泽兮凑近过来,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你是朕的皇后,可以恃宠而骄,也可以不必事事都谨小慎微,朕将你接进宫中,不是让你到这里来受委屈的。”
虞泽兮的眸色很暗,像是被树荫遮掩的湖面,仿佛能蛊惑人心。
“……既然你如何行事都有人在背后议论,倒不如随性一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免得平白担了这罪名。”
这是叫他,干脆把罪名坐实?
萧偌目瞪口呆。
这……好像也有些道理。
都说他恃宠而骄,那他便当真恃宠而骄好了,反正无论怎么样都要挨骂,倒不如让自己痛快一些。
萧偌眨了眨眼睛,突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所以呢,想出宫去转转吗?”虞泽兮最后问。
这次萧偌没有犹豫,唇角扬起笑意,迅速点头。
好久没有出宫,萧偌饶有兴致盯着窗外,想着等下该到哪里去逛逛。
直到马车上了街道,听见两旁嘈杂的叫卖声音,萧偌才后知后觉想起刚才似乎忘了问。
“皇上这回出宫是要到哪里去?”
“去见魏嬷嬷,朕有些事情想要问她。”虞泽兮照实答道。
见魏嬷嬷?
可魏嬷嬷不是被放跑了吗,这会儿出宫要到哪里去寻她。
“假的,”虞泽兮随口解释,“她已经被关押起来,放跑那个是暗卫易容假扮,不过是拿来钓鱼用的。”
萧偌张了张口,好半晌后才应声道:“……皇上英明。”
马车最终在靠近京郊的一处宅院外停下。
宅院占地不大,内里只有间朝南的屋子,看起来甚至有些陈旧,唯一的好处便是靠近山林,四周幽静。
刚迈进院子,萧偌便听见一阵极轻微的呜咽声,紧接便有侍卫朝虞泽兮行礼,伸手拎了名老妇人出来。
妇人头发斑白,面容满是骇人的伤疤,背脊佝偻着,正是萧偌之前见过的魏嬷嬷。
不知为何,望着老妇人木然的神情,萧偌没来由有些不安,方才在马车上的轻松全都一扫而空。
“就在这里问吗?”萧偌环顾四周道。
“只有几个问题,很快。”虞泽兮始终平静,安抚地将他牵住。
随着虞泽兮目光扫过,所有侍卫安静退出庭院,仅留下董公公走到老妇人身前,弯腰将她口中的破布取出。
“你是,小殿下?”老妇人声音干哑,脖子用力仰着,先是愕然,随即喃喃开口,“不,不对,小殿下已经是皇上了,你现在已经是皇上了。”
雨水打在檐下,魏嬷嬷说话疯疯癫癫,颠三倒四,萧偌已经忍不住皱起眉头。
“朕有些话要问你,你知道什么,照实答便是。”
魏嬷嬷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低声念着刚刚那几句话。
虞泽兮倒是并不在意,干脆开门见山道:“……朕的母妃究竟是如何死的?”
萧偌心底一跳,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下意识将对方攥紧。
魏嬷嬷倏地抬头,目光凶狠,喉间发出嘶嘶的声响:“你问公主是怎么死的,这还用问,自然是被那狗皇帝害死的!”
“是他逼迫公主入宫和亲,却又不肯真心待她,任由外人对她百般欺辱,如果不是那狗皇帝,公主怎么可能年纪轻轻便去了!”
“二十四岁,”魏嬷嬷目眦欲裂,眼里满是恨意,“老奴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公主,死的那年才刚二十四岁!”
萧偌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其实魏嬷嬷说得也没错,太后确实是背后的主谋之一,但倘若没有先皇,玉妃也不会早早离世。
虞泽兮不置可否,继续问下一个问题:“那所谓的狼血神药呢,当年那场大火之前,又是谁喂给朕喝下的。”
“……狼血,”魏嬷嬷愣了片刻,许久才恍惚道,“是,是老奴给小殿下喝下的。”
“服用狼血的死士皆活不过二十五岁,你是北梁出身,该知晓这一点才是,为何还要给朕喝下这种药剂。”虞泽兮声音平稳。
“你想杀了朕?”
“不,”魏嬷嬷神情混乱,先是摇头,随即飞快点头,“是,全都是老奴做的。”
魏嬷嬷终于理清思绪,咬牙切齿道:“小殿下是狗皇帝唯一的儿子,杀了你,狗皇帝便后继无人了。”
“狼血是老奴从北梁带来的,老奴恨不能将那狗皇帝也一并杀了!”
这回无需虞泽兮开口,就连萧偌也听出哪里不对。
魏嬷嬷虽然面容疯癫,说话也毫无条理,但明显还是头脑清醒的,能让她如此动摇,可见说的并非是真话。
然而不是魏嬷嬷又能是谁呢。
狼血药出自北梁,效用特殊,寻常宫人也许听都不曾听过,除去魏嬷嬷,总不可能是那个叫莫柘的北梁刺客吧。
至于太后就更加不可能了,太后只想将唯一的皇子握在掌心,自然不会,也没有理由要给虞泽兮下毒。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
萧偌心头震动,几乎不敢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虞泽兮并未动怒,只居高临下望着地上的老妇人。
“既然是你给朕喂的药剂,那为何太后宁愿冒着风险,也一定要将你藏在宫中。”
“甚至在她误以为你手中有她谋害母妃的凭证,也依旧只是把你挪出宫外,而非直接将你灭口。”
“让你活着,对于太后而言究竟有何益处。”
魏嬷嬷茫然,似乎听不懂眼前人在说什么。
“……你们都以为朕当日发着高热,因而意识全无。”虞泽兮轻声道。
“可朕隐约记得,那晚给朕灌下汤药的人,袖口上有清晰沉香的味道。”
宫中惯用合香,玉妃从北梁带来的侍女并没有用熏香的习惯,整个景丰宫里会单用沉香的,唯有玉妃,以及近身伺候她的奶娘。
六岁重病那年,喝下狼血药的虞泽兮疼得满地打滚,无意中扯住半幅袖角,闻到熟悉的沉香气息。
“是母妃吧,”虞泽兮望着已经委顿在地,衣袍被雨水打湿的魏嬷嬷,“……是母妃想杀了我。”
闷雷滚过层云,雨水里只能听到脚步嘈杂的声响,萧偌一路紧抓住身边人,直到上了车里也不敢松懈。
“雨有些大了,”虞泽兮望了眼窗外,眸色平静道,“是先去买纸笔吗,还是先到你最常去的那家茶坊?”
萧偌紧紧牵住他的右手,好半晌都没有做声。
“怎么了,”虞泽兮转过头,疑惑盯着他,“难得出宫,不是你说想在城里逛逛吗?”
“不,”萧偌眼眶发红,“不去了。”
“那要去京郊吗?”虞泽兮问。
语气自然的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出门办了件小事,如今正商量着该去哪里闲逛。
萧偌却再也忍耐不住,扑过去将他抱紧,声音哽咽着道:“不去京郊,我带你回家去吧。”
他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感觉心底难受得厉害。
“臣带皇上回家,宣宁侯府离这里不远,父亲今日休沐,小弟应当也在家中,母亲做的奶窝和酥糕特别好吃,还有……”
不等萧偌磕绊着说完,虞泽兮拍了拍他的背脊,轻叹了一声。
“好,那便去宣宁侯府吧。”
隔了片刻,才安慰似的开口道:“没事,别担心。”
第50章
回程的马车上一路沉默。
喧闹的雨声仿佛已经被挡在车帘之外。
“好了,”虞泽兮抚过萧偌的眉眼,遮挡住他的视线,“难得出宫,你说要带朕回宣宁侯府,可有想过该如何知会你的家人吗?”
萧偌一愣,总算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个极严重的问题。
对啊,皇上还从未亲自去过哪位臣子的府中,就这样直接将皇上领回家,非将爹娘吓晕不可。
虞泽兮垂眸望着他,仿佛是在询问。
萧偌顿时尴尬:“那个,还请皇上在外面稍等片刻,臣先回府一趟,很快就回来。”
宣宁侯府,正堂内。
岳宛莹指挥着小厮将新换的家具摆进堂内,一边叫丫鬟取来单子,核对需要的东西是否都已经备齐。
宣宁侯本人倒是清闲,翘着腿,哼着曲儿,百无聊赖地盯着檐下的雨滴。
眼见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岳宛莹打量四周,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别躺着,好容易回趟家,还不过来帮我瞧瞧,这屋子里还有什么缺的少的?”
“没有,”宣宁侯神情无奈,“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过是接个圣旨,香案都已经备好了,就你瞎折腾,非要将这屋子也翻新一遍。”
岳宛莹摆了摆手,懒得与他多说。
也不怪她如此焦虑,大儿子出宫祭神之后,宫里已经递来消息,说不日便会送来立后的旨意,让他们提早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
可宣宁侯夫人也不知该做好什么准备。
接旨时用的香案自然是要备好的,其中条桌祭品都有相应的规制,需要找人提前定做,香炉则是好办,可以用先皇御赐的那一个。
那摆放香案的正堂呢,是不是也需要重新翻修一下?
总之忙里忙外,直将侯府上下折腾得人仰马翻,也仍旧没能缓解宣宁侯夫人的紧张。
“行了,如今朝中局势乱得很,”宣宁侯理了理衣裳,继续闭目养神,“照我看,往后还不知道要如何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可……”岳宛莹不解,还想再问,就听外头小厮进来通传,说大公子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正帮忙搬运东西的萧行舟抬起头,险些被手里的瓷瓶砸到。
萧偌刚一回府,就见全家人都齐聚在正堂之内,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怎么了。”萧偌疑惑,不懂家人为何是这种反应,下意识环顾身周。
“这屋子是重新翻修了吗,居然连家具都换了,我还以为母亲会把后院的客房屋顶先修好呢。”
母亲向来节俭,客房屋顶坏了几次都舍不得换新,没想到居然先将正堂翻修了一遍,看这新换的家具,估计要花费不少银钱吧。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萧偌没有再关注四周的摆设,而是直接开口道:“对了,我今日过来其实不是……”
“皇上肯放你回家了?”宣宁侯小心翼翼道,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生怕惊到了什么。
“啊?”忽然被打断,萧偌差点没能接上,“对,是让我回家了,不过不是……”
宣宁侯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完还宽慰他,“你也别想太多,如今朝中形势复杂,能放你出宫也是好事,爹知道你与皇上亲近,可那样的位置,真坐上了未必能事事顺心。”
萧偌满头雾水,又听对方念叨了半晌,才勉强明白对方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萧偌哭笑不得,父亲这是多盼着自己被赶回家中啊。
宣宁侯那边还在继续:“……皇上对咱家一向宽厚,你只要记着皇上的恩情就好,其余便不要想太多了。”
见他越说越不对,萧偌连忙打断道:“我刚才说,皇上要来咱们府上了。”
“谁要来?”
宣宁侯眉头紧皱,伸手掏了掏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我说,”萧偌继续重复,“我把皇上领回家了。”
丫鬟手里的茶壶掉了,萧行舟打翻了瓷瓶,宣宁侯和夫人神情呆滞,还没来得及摆正的柜子吱呀一声,直接轰然倒地。
一家子匆匆忙忙在雨里接了驾,直等各自见了礼,将人迎进堂内,萧偌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单以为皇上听了玉妃的事必定深受打击,所以才想着与其到街上闲逛,不如将人领回府中换换心情。
却没有料想到,家人比他想的还要紧张。
“你家人的确有趣。”虞泽兮凑在他耳旁小声道。
萧偌表情空白。
可不是有趣吗,就这么片刻的工夫,母亲已经打碎了两只茶盏,父亲也专注盯着脚下,仿佛那地面的青砖是用金子烧成的。
至于弟弟早就已经拿端茶当借口跑出门外了,眼下正同侍卫站在一处,面容肃穆,像是要在雨里站到天荒地老。
不顾一侯府人的紧张,虞泽兮最终选择留在府中用晚膳。
理由也是现成的。
虞泽兮语气随和:“常听萧偌说府上厨子是从北地过来的,最擅长炭烤牛羊,朕早就想尝尝了。”
什么北地的厨子,其实就是宣宁侯昔年打仗时随军的厨子,受了伤,后来被宣宁侯收留在府中。
宣宁侯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束手无策,只好叫人请了隔壁街酒楼里的大厨,带了几名帮厨一起到府里来做菜。
半个时辰后,一桌勉强像样的饭菜总算准备妥当。
见宣宁侯夫妇实在放不开手脚,虞泽兮终于大发慈悲,叫分了两桌用膳。
刚要动筷,虞泽兮才发觉屋内气氛有些不对,低头问身边人。
“怎么了,脸为何这么红,可是淋雨凉着了?”
咳!
萧偌差点被热汤呛到,愤愤瞥了他一眼。
还能是因为什么。
就在刚刚,母亲将他叫到屋里说话,无意中瞧见他脖颈上的痕迹,结果被母亲瞧见也就罢了,正巧弟弟闯进房内,还不等他解释,就大呼小叫起来。
痛心疾首的,非要问他是不是被皇上欺负了。
最后将父亲宣宁侯和府中管家也招了进来。
父亲是个直脾气,母亲怎么拦都没用,扑到他跟前就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被母亲狠捏了几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萧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希望屋里有个地缝能让他钻进去。
事后父亲还悄悄问他腰酸不酸,用膳时要不要换个软点的凳子。
萧偌:“……”真的不用了谢谢。
“朕怎么觉着,”虞泽兮皱眉不解,“你父亲看向朕的目光,似乎带了点哀怨。”
萧偌无奈望天,随手夹了个盐焗虾到他碗里。
“皇上快点吃吧,等下还要回宫,再晚些雨大了就麻烦了。”
见对方不肯说,虞泽兮也没再追究,用帕子擦了擦手后开始剥碗里的盐焗虾。
一个剥好后又去剥下一个,最终将所有剥好的虾仁都摆在了萧偌面前。
萧偌有些惊讶,忍不住抬头望他。
“吃吧,”虞泽兮将手擦净,不在意道,“记得你爱吃这个,不过平日都要明棋给你剥壳。”
是,萧偌最爱吃虾蟹,只是嫌麻烦,不爱自己剥壳。
明棋性子细,耐心也好,自从来到玉阶殿,便接替了铃冬平日帮他剥虾蟹的活计。
“臣多谢皇上。”萧偌笑了下,伸手夹起一颗虾仁,心里莫名觉得有点甜。
然而刚将虾仁送入口中,就听见另一张餐桌上此起彼伏的呛咳声。
虞泽兮挑眉,继续帮萧偌剥蟹钳:“萧爱卿怎么也被呛到了,若是汤羹太烫,可以等放凉了再喝,不必心急。”
“咳,”宣宁侯连忙垂首,“皇上教训得是。”
“哦对了,”虞泽兮将剥好的蟹肉递给身边人,笑容随和道,“雨天路滑,走起来麻烦,不如朕今晚便在府里留宿吧。”
“爱卿觉得如何?”
在府里留宿,谁要在府里留宿?
宣宁侯下意识抬头,就望见上首之人平静问询的眼眸,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将对方的沉默当作同意,虞泽兮看向身边伺候的董公公。
“去和史裴说一声,叫他安排好附近的人手,朕今晚打算在侯府内留宿。”
宣宁侯眼前一黑,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堇朝皇帝有在大臣家里留宿的吗,似乎有过。
但那几乎都是朝中一二品大员,亦或是皇室宗亲,这些大臣们日常便会有接驾的机会,即便没有,也多半是家境殷实,不至于连一间像样的客房都腾不出。
想到府里那几间漏风漏雨的客房,宣宁侯的眼前顿时更黑了。
虞泽兮倒是体贴,喝了口热茶道:“只是留宿一晚,等下朕四处转转,随便找一处地方安顿便是,萧爱卿不必担心。”
“是。”宣宁侯不敢反驳,苦着脸答应。
至于萧偌这边,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反对,他带对方回来原本就是放松心情的。
皇上想留就留吧,反正他已经被人议论惯了,也不在乎再被人说什么闲话。
然而陪着虞泽兮四处转着寻找留宿的客房,萧偌便觉出有些不对了。
客房跟前,虞泽兮连院门都没有踏进,抬手指了指上面的房顶。
“这屋子漏雨?”
宣宁侯眼睛瞪圆,连忙擦汗:“是有些漏雨,不过方才已经叫人加紧修补过了,如今应当不会再漏雨了。”
“换一间吧,朕不喜欢湿气太重的地方。”虞泽兮干脆道。
一行人又转去隔壁的院子,这间院子里的倒不是客房,而是前任宣宁侯妾室住的房间。
皇帝陛下再次皱眉:“不好,脂粉气太重。”
宣宁侯能怎么办,只能继续找下一间屋子。
侯府位于城西,其实占地很大,不过自从家族没落之后,许多地方都荒废了。
“太小。”
“太大。”
“有血腥气,这里过去是做庖屋的吗?”
“换一间,这边邻水,夜里风凉。”
宣宁侯身心俱疲,特别想说要不微臣将主卧让给陛下算了,微臣家中粗陋,实在找不出别的客房了。
虞泽兮仿佛也很为难,思忖片刻道:“既然这几间屋子都不行,不如……”
不如回宫去是吗?
宣宁侯心头一喜,满含期待地望向对方。
“不如朕先去萧偌房中凑合一晚,他在府里的屋子,这会儿应当还留着吧。”
宣宁侯呆滞:“啊?”
“就这么说定了,”虞泽兮语气自然,“正好朕也想瞧瞧他之前住过的地方。”
早猜到会是这种结果的萧偌伸手扶额。
萧偌的院子确实还保留着,他平日不喜吵闹,住的地方也特地挑选了侯府最角落的位置,依着假山,周遭十分清静。
进到院子里,萧偌瞥了身边人一眼。
“皇上方才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虞泽兮打量着四周,“不是朕想住在你这里,实在是府上没有合适的客房,朕总不能在客栈里留宿。”
眼前房间与玉阶殿里的房间相差无几,装饰简单,却挂满了各式字画,有萧偌亲手画的,也有偶尔在街上淘换来的。
布局杂而不乱,搭配着满室花草与墙角上的古琴,倒也别有一番清雅韵味。
“皇上明知道,臣说的不是留宿的事。”萧偌闷声道。
自从他上回私逃出宫后,父亲原本就对皇上多有畏惧,再经过今日这么一吓,非得落下病根不可。
“哦,那朕的确是故意的,”虞泽兮浅笑了下,凑近萧偌耳畔道,“他身为天子近臣,却试图将朕的皇后带出宫外,你说他该不该罚?”
萧偌按住耳朵,努力作出无辜的表情。
伸手将对方揽到怀里,虞泽兮没再逗他:“放心,朕已经叫董叙安抚你家人去了。”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朕也不是那等小心眼之人,今日不过是稍加敲打罢了,并未有继续追究的意思。”
萧偌:“……”
是,皇上您可真是宽厚大度,一点都不小心眼呐。
确认父亲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后,萧偌终于松了口气,吩咐丫鬟端来茶水,任由对方参观自己的房间。
墙角的炭火盆点燃,房内很快回暖,萧偌坐在书案边有些困倦,偶尔与对面人搭上几句话。
很困,萧偌打了个哈欠,目光扫过,却忽然发现一叠熟悉的画纸,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这不是……
虞泽兮将手背在身后,正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野外珍禽图》。
作画用的是工笔,风格随意闲适,虽然没有纤毫毕现,却画得栩栩如生,生动异常。
“这幅画不错,看下面的日子,是你三年前画的吗?”虞泽兮随意问。
“对,是三年前在聿州画的。”萧偌心跳有些加速,压根顾不上对方究竟问了什么,只死盯着书下的那一叠画纸。
这些画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是他托人送回家中,只是没想到办事的人粗心,竟然直接将画摊开在书案上。
萧偌努力让自己镇定。
前头的几张也就罢了,基本都是他在皇宫无聊,胡乱涂抹出来的,可夹在里面的一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看到的。
“皇上,眼下时间还早,不如臣带您到府里去转转吧。”
萧偌不敢妄动,只得凑到对方身侧,尽可能语气平稳道。
“刚刚不是已经都看过了?”虞泽兮依旧盯着墙上的珍禽图。
“是,”萧偌思绪转得飞快,“但那只是看了府里的客房,宣宁侯府还有许多其他值得一看的地方。”
比如园内的杂草。
比如坍塌的院墙。
虞泽兮转回视线,神情无奈道:“……再看下去,朕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意给朕瞧这些,好叫朕心疼的。”
萧偌愣住,连忙摇头:“没,这有什么好心疼的,臣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程度,况且臣之前出门在外,荒郊野岭都住过,环境比这里差多了。”
虞泽兮叹息,这回是当真有些心疼了,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
“罢了,原本也是朕疏忽了,明日便叫人将你家重新修缮一遍,皇后仪仗到时要从侯府离开,总不好太过寒酸。”
萧偌张了张口,不明白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了,并没留意对方的靠近。
以至于等再回过神时,对方已经将那叠画纸取走。
萧偌:“……”别!
“这是你之前在宫里画的,”虞泽兮低头翻看,“怎么送回府里了?”
画纸翻到中间,动作突然顿住。
一张白描勾出的草图映入眼帘,那是张年轻男子的背影,衣裳落下大半,能清晰看到肩背内侧一颗黑色的小痣。
笔触生动,分明简单的画面,却莫名透着股旖旎气氛。
“这是谁?”虞泽兮沉默半晌,终于举起画稿问。
深碧色的眸子冰寒刺骨,仿佛刚才的所有温柔都只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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