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第五十一章
亓山狼望着施云琳眼睛里的泪, 他迅速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俯身低头, 将额头抵在施云琳的眉心。
施云琳将手撑在亓山狼的胸膛,恰好压在他的心口。他有力的心跳, 隔着胸腔一下又一下叩击着施云琳的手心。听着他的心跳, 施云琳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亓山狼睁开眼, 视线落在施云琳皙白的指端。他拉过施云琳的手,拇指指腹在她的指背上一一抚过,而后拉着她的手,用她蜷起的指背贴上他的唇。
施云琳指尖僵了僵。她惊讶地望着亓山狼。
亓山狼的眼底浮现一抹异色,他看了施云琳一眼,握着她的手朝下送去。施云琳吓了一跳,瞬间缩回手, 她将手背在身后, 指尖不自在地蜷起。
亓山狼没有意外。他握在施云琳腰侧的那只手也松开,很平静地说:“出去。”
施云琳足尖朝一侧微微挪了一丁点便不再动。她背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 再松开。她挪开的那一点足尖又慢慢挪回来。
亓山狼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俯视着她, 问:“留下?”
施云琳沉默了一息,才有些艰难地点头。与此同时, 她动作缓慢地将背到身后的手垂放下来, 由着亓山狼重新拉过她的手引着她。
当一抹蓝色掉进亓山狼瞳孔时, 亓山狼忽然腾出一只手,捂住了施云琳的眼睛。
三刻钟之后, 施云琳有些狼狈地从小间出去,她脚步微乱地朝洗手架走去, 连热水也没添,直接将手放进冰凉的水里。
亓山狼从后面跟过来,他提着架在炉子上的水壶朝施云琳走过去,避开施云琳的手,在凉水里兑了一些热水。
冰凉的水逐渐有了热度,可是施云琳双手发麻,迟钝得觉察不出来。
亓山狼放下水壶,他立在施云琳身后,手臂圈住她,将她弄湿了一些的袖子挽起来,然后伸手进水中,帮她洗手。他拿过架子上的皂胰,涂满施云琳手心和手背,亓山狼轻轻地给她搓揉,将她的手上揉出绵绵泡沫。亓山狼十分仔细的给她洗手,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将皂胰的白沫子涂满施云琳双手的每一个角落,两个人的手纠缠在一起,都沾满了滑溜溜的胰沫子。
最后亓山狼再给她冲洗干净,扯下巾帕将她的一双手包裹起来轻揉,吸去她手上所有的水份。
施云琳低着头,望着映在水面上的两个人挨在一起的身影。她小小声地唤了声“亓山狼”,“你……你和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行……”
亓山狼想了想,说:“不要背对着我弯腰。”
“啊?”施云琳愣住,茫然地回头望向他,却见亓山狼极浅地笑了一下。
似想到了什么,施云琳脸上一红,推开了亓山狼,快步往床榻上去。她爬到榻上,蜷缩着藏身在被子里。
下床的时候,她将被子掀开了,已经是下半夜了,折腾这么久,被子里的暖气没了,盖在身上只有凉。
身后一沉,是亓山狼上了榻。他靠近,立刻有暖意贴过来。施云琳悄悄摊开手心,往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心偷偷看了一眼。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去,在冰凉的被子里挪了挪身,一点一点挪进亓山狼的怀里去。
亓山狼知道她定是冷,伸臂给她掖了掖背后的被角。他再垂眼看她,见她完全缩在他怀里,只从被口露出一个脑袋顶。
施云琳缩在亓山狼的怀里取暖,她完全睡不着。冬夜安安静静的。她开口:“亓山狼,我以前真的以为那只黑狼是你。我也曾以为到了月圆之夜,你就会真的变成一匹狼。”
亓山狼皱眉,琢磨了好半天才弄明白施云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亓山狼一直知道施云琳怕他,但是他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惧怕。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变得希望施云琳不再怕他。
施云琳等了半天没等到亓山狼开口接话,感觉自己找话题失败了。她在被子里挪了挪,在亓山狼的怀里仰起脸,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十分明亮地仰望着亓山狼。她说:“亓山狼,是我做了哪件事情惹你不高兴了吗?还是……还是我太笨了处处都要你照顾很惹人烦?”
施云琳的心口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她好似随时都要从亓山狼的怀里逃开,哪怕回到冰凉的被窝里。
“没有。”亓山狼望着施云琳,他眼底一片坦然。
施云琳对上亓山狼的目光好半晌,才勉强信了他说的这话。她收回视线,重新埋脸进亓山狼的怀里。不多时,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施云琳听见外面的说话声醒来。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扯了架子上的外衣披在身上下了床,走到窗口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外望去,看见一个男子站在亓山狼面前正在禀话。
施云琳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名字。
亓山狼听见了施云琳下床的声音,他回头朝窗口望了一眼。施云琳刚好看见他皱起的眉头。
送信人走了之后,亓山狼走进屋里。
施云琳迎上去,问:“今天回家吗?”
“去长青巷。”亓山狼道。
施云琳微怔,便知道自己刚刚没有听错。刚刚的送信人确实送来了和父亲有关的消息。
长青巷的小院里,施彦同和付文丹坐在数下的石凳上,两个人并肩而坐,望着院墙外的蓝天。
施彦同拉过付文丹的手,几度想开口,又几度开不了口。
付文丹微笑着主动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了?这次好不容易求了机会,能随军带路。回到湘地,有了接应的人。到时候和林将军他们里应外合,定能让鲁国措手不及。”
施彦同当然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次亓国与鲁国交战,而他因为太熟悉鲁国的地形,求到了随军出征引路的机会。而且这次亓山狼居然不是主帅,这让他的暗中行动更有了胜算。
可是,他能向亓帝求来这个机会,亓帝也不会完全信任他。他的妻儿必然不可能同行,只会留下为质。
施彦同回头,看着施璟和沈檀溪坐在一起做花灯。他叹息,道:“我这一生,原以为一辈子无儿无女。后来登基有了儿女,这两年又一个个失去……”
他用力去握付文丹的手,心脏牵扯得酸胀:“文丹,我也放不下你。”
付文丹摇头,改回称呼,“陛下,我不仅是您的妻子,也是湘国的皇后。一人生死与国之兴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那么多子民身陷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您回去驱赶外敌。咱们失去了那么多儿女、忠臣和子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您这次离开,若得了机会万要抓住,不要因为我们为质而受制。”
沈檀溪和施璟对视一眼,放下手里的花灯,朝施彦同走过去。施璟认真道:“父亲,你放心去就是了。我们留在这里等父亲的好消息。如果……如果真要到了那一天,我、我哪怕自戕也不会给父亲带来后顾之忧!”
施璟童言无忌把自戕的话说出来,而事实上付文丹和沈檀溪心里也都是这样打算。若能驱敌复国,他们的生死都不重要。他们都抱着赴死的决心留在这里。
施砚年坐在屋里却大概听见了外面的谈话。他走出来,道:“父亲,不如换阿璟跟你去吧。”
还没等施彦同说话,施璟先摇头:“大皇兄,这不是谁活命的选择,而是谁去更有用。我连那些将军们都不认识更没有上过战场,我去了没用。”
施彦同看着施璟,不由感慨最贪玩的小儿子也长大了许多。
马蹄声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家人循声望去,远远看见院墙外,亓山狼带着施云琳纵马正朝这边来。
黑马停在院门外,亓山狼将施云琳放下马,他自己并未下去。施云琳推门进家,一眼看见家人们都在庭院里,正朝院门口望着她。
施彦同笑着,像个寻常的慈祥父亲,问:“云琳回来过元宵节了?”
施云琳将兜帽摘下来,嫣然一笑,点头说是。
施彦同的视线越过小女儿,望向院门外的亓山狼。施云琳顺着父亲的视线回望,她又折回去,立在马下问:“不进来吗?”
“去找宿羽。”亓山狼道。
“那什么时候过来?”施云琳追问。
亓山狼诧异地看着她。什么时候过来?自然是她睡着以前。他又紧接着恍然,她回到了她的家人身边,晚上睡觉不会一个人害怕了。
施云琳又笑着说:“你忙你的事情就好。”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重新提裙快步小跑进小院。亓山狼瞧着的身影隐进院子里,才勒马缰调转马头离去。
亓山狼没进来,施家人倒是轻松不少,拉着施云琳说话。倒也没有说太多施彦同和施砚年要随军出征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后,便更多地聊起家常。
付文丹让柳嬷嬷今晚多加了两道施云琳喜欢的菜。
“云琳,”施彦同问,“你知道亓山狼这次为什么不担主帅吗?”
施云琳目光躲闪,小声说:“不清楚……”
付文丹看了施璟一眼,拉着施云琳的手,问:“云琳,上次亓山狼答应让你弟弟跟着他去打仗,这事儿没有后续了。他还会带着你弟弟吗?”
如今施彦同和施砚年要随军离开,剩下的人,尽量找找退路,能逃一个是一个。
施云琳道:“晚上我问问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施砚年忽然开口:“他今晚过来?”
“应该会的吧。”施云琳随口答,接过柳嬷嬷递来的梅花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撒娇道:“柳嬷嬷,再给我做些莲子糯米卷吧。”
“好。一会儿就给你做。”柳嬷嬷笑着答应。
施砚年诧异地看向施云琳。他知道她不喜欢吃莲子糯米卷。施砚年垂下眼睛,心里又多几许黯然。
用过晚膳,施云琳正和家人坐在院子里烤火谈天,亓山狼黑着脸过来。
院内和洽的谈笑气氛一滞。
施云琳起身迎上去,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随他一起进房。
“怎么啦?”
忆樺
“太子。”亓山狼随口道。
“听说他的两个侧妃同时有孕……”
“不可能。”亓山狼打断她。
施云琳却懵了,什么不可能?
亓山狼顿了顿,好好说话给她解释:“他不可能有孩子。”
施云琳脱口而问:“为什么呀?”
“我把他阉了。”
052
第五十二章
施云琳本想说——听说太子的两个侧妃同时有了喜脉, 亓帝大喜重重赏赐了一番,太子必然更嚣张了些。太子素来和亓山狼不和,如今气焰正盛的时候更容易干些气人事……
但是, 施云琳的这些猜测都没有用了。她愣愣望着亓山狼,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刚刚说什么?
他把太子怎么了?
他把谁给阉了?
不不……他怎么可能把一国储君给阉了, 能好好活着不说, 还能继续统领大军担着大将军职?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总不能是语言理解能力缺乏的亓山狼,不太理解阉是什么意思吧?
施云琳望着亓山狼发寒的脸色,糯声:“你、你……说的是真的?”
亓山狼正因为齐嘉致陆续往军中塞人而烦躁,没怎么注意施云琳娜变了又变的脸色。听她再问,他这才将目光落在施云琳的面颊上。
“阉了两年。”他说。
施云琳认真望着亓山狼的眼睛,这才确定他是认真的。可是她还是一时接受不了,喃声:“怎么会放过你……”
“别人不知道。”亓山狼给她解释。
明明他最讨厌说话, 讨厌别人喋喋不休, 也讨厌自己开口。原来有朝一日,他也会耐心地说话向别人解释。
施云琳也没盼着亓山狼能一五一十详细地给她解释, 他只说这么一句, 她脑子里便飞快运转起来。
“你……当初提刀闯了东宫, 旁人都知道你是把太子砍伤了,但没人知道太子到底伤了哪儿……最不想被人知道伤了哪里的人其实是太子自己!他比谁都想拼命隐瞒, 因为倘若被别人知道了, 他一定会被废储!”施云琳越说思绪越清晰, “甚至当初你入牢,太子也会说自己没受重伤, 给你求情!”
亓山狼默默听着,反应了一回, 才点头。她甚至连太子虚情假意给他求情的事情都猜到了。
施云琳“咦”了一声,奇怪地望着亓山狼,问:“那你为什么要烦呢?为什么要一直和他水火不容?把这事情说出去他自然就被废了呀?甚至不需要你派人四散消息,只要暗示一下靖辰王,靖辰王就能把齐嘉致从太子的位子上拽下来。”
亓山狼看着施云琳,没说话。
施云琳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原因。好奇心就像蚂蚁在心上爬。她再往前迈出一步,双手搭在亓山狼的手腕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要问个究竟。
“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他给你了什么好处,所以你答应给他保密?”
“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他要挟你不许说出去?”
“唔……或者你觉得他当太子最合适,若废储,之后当太子的人,你更不满意?”
施云琳每猜一条就要看看亓山狼的神情,可他都没什么表情。
“那……总不会是因为你觉得一码归一码,那个他了之后就够了不用再将人搞到废储?”
施云琳已经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猜到了,可是亓山狼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她握着亓山狼的手腕,轻轻地摇,软声追问:“究竟为什么呀?”
亓山狼忽然笑了一下,他反手握住施云琳的手,一字一顿:“因为,我不爱讲话。”
施云琳呆住。
她似乎早就忘了,除了在她面前,在外人眼里的亓山狼几乎就是一个哑巴。
亓山狼看着施云琳傻乎乎呆怔的样子很是可爱,心里的烦躁散去,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宫中,齐嘉致正从父皇的宫中离去,往东宫走。迎面看见靖勇王齐嘉恕,他熟视无睹地坐在车鸾上经过,连招呼也没打。
对于齐嘉辰和齐嘉安,齐嘉致还会保持着面上的体面。但是对于齐嘉恕,他是完全不想理会。不仅有着对齐嘉恕血脉的鄙夷,更有上一辈的恩怨在里面。
靖勇王也同样没有理会太子,大步踏上玉阶,由着公公引路去见陛下。
太子坐在回东宫的车鸾上,心烦气躁。
他的两个侧妃确实有了身孕,但不是他的。是他用两个侍卫让自己的宠妃怀上孩子。
他成婚多年,曾有过一个儿子,可不到半岁夭折了。东宫不能一直没有消息,皇孙是他坐稳储君之位的筹码。
原先他还没有那么着急,从未想过让别的男人碰他的妻妾。可是当他得知父皇有意废后,他不可能不着急。
这次皇后被亓山狼抓走羞辱打了亓帝的脸面,亓帝不能把亓山狼怎么样,甚至暂时也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可是芥蒂在心里,又让亓帝动了废后的心思。
这些年,亓帝不止一次想要废后,要么自己忍了要么被别人劝住。而他废后的原因,是皇后几次三番对窈月楼的那位皇贵妃下手。
想到这里,齐嘉致脸色黑下去。窈月楼的那位是什么人?是已经彻底灭亡二十多年的贺国的公主,是被亓帝强抢进宫中的他人妇。他实在是对母后恨铁不成钢,居然会跟一个永远当不了皇后的女人争风吃醋到这种程度。简直愚蠢到令人发指。
车舆到了东宫,太子心烦地走进殿内。太子妃急忙迎上去,追问:“殿下什么时候帮我杀了施砚年?”
太子没理她,继续往前走。
自从知晓施砚年还活着,太子妃活着的每一日好似都为了杀了施砚年为兄长报仇。她追上太子,再道:“殿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太子阴着脸转过身去,盯着她。他还没有查到太子妃放在宫外的人是谁,他甚至不确定太子妃宫外到底有没有人,她会不会只是唬他?
“殿下该不会是不敢惹怒亓山狼吧?毕竟当初是你把人还给了亓山狼。殿下怕了他?”
齐嘉致冷笑:“收起你那三岁的激将法。到了十五动手。”
说完,他拂袖离去。杀一个施砚年实在小事一桩,他最近根本顾不上。再说了,他既然将人交还给亓山狼,确实不能再杀施砚年。可聪明人哪有自己动手的道理?
他要亓山狼去杀施砚年。
此时的施砚年正在长青巷的小院里,认真做花灯。八角楼花灯一共有三层,每一层的灯纸上都是他亲自描画的风景。第一层是琳琅街市,第二层是云雾夕景,第三层是佳人剪影。
“哥,你做了什么?给我的吗?”施璟跑过来,伸手想要抢。
施砚年抬手挡,道:“这个不是给你的,你的还没有做好的。”
施璟瞥了一眼,笑呵呵地说:“怕我抢不成?哪年你做的第一个花灯都是给阿姐的。要是哪一年赶上忙,就不给我们做了。”
“今年给你做。”施砚年微笑着,“样子已经想好了。明天就给你做。”
那边施云琳和沈檀溪说说笑笑地从屋里出来。两个人都换上了新衣裳,是付文丹和柳嬷嬷两个人忙了好些天做出来的。
沈檀溪一身柔和雅致的浅紫色,施云琳则是一身鲜艳的红。长得如仙一样的姐妹两个携手迈进月色里,让整个萧瑟的冬日庭院都变得鲜活如春起来。
瞧见施砚年和施璟站在树下的石桌旁说话,姐妹两个走过去。沈檀溪瞧一眼石桌上的花灯,赞叹着:“好漂亮。比下午我和阿璟做的那个漂亮多了!”
施云琳接话:“那是肯定呀,咱们做的花灯还都是跟哥哥学的。学生可超不过老师呀。”
沈檀溪轻笑:“泽明学得最慢。”
沈檀溪忽然就陷入回忆里。回忆起她、施云琳还有周泽明一起跟施砚年学做花灯的情景。那个时候,周泽明总是站在施云琳身边,帮她递东西,所以进度才慢。沈檀溪一直记得那个时候站在暗处悄悄望着周泽明的那个自卑的自己。
施云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姐姐,其实最笨的是我。是我每次都提前让哥哥先教我了……”
施砚年望着桌上的花灯,叹了口气:“其实你们三个都会提前找我学。”
他有些无奈地笑笑,“一样的东西,我居然要讲四遍。”
施云琳惊讶地望向沈檀溪,没想到她也提前找过施砚年偷学。沈檀溪弯唇笑笑,没有解释。
豆蔻年纪有着脆弱敏感的心,总想着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得优秀一些。甚至已经那样做了,当时自己还不知为什么。只不过那个时候周泽明的目光都在施云琳的身上。
施砚年抬眼,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施云琳的脸颊上。月光从枝杈的罅隙斑驳落在她的脸颊,让岁月一下子变得模糊。
那个时候,施砚年会故意给周泽明一些弄坏的材料,让他总是做错。如今想起,他竟也做过那样幼稚的事情。那个时候,施云琳和周泽明尚有婚约,他多希望施云琳不要嫁给周泽明。
“檀溪姐,咱们把咱俩做的花灯也拿出来!”施璟说。
“好呀。”
沈檀溪和施璟一起回去拿花灯。树下,只剩下施云琳和施砚年。施云琳先开口:“哥哥,你和父亲随军的时候要多加小心。”
施砚年从久远的思绪里回过神,飘无的目光重新落在施云琳的脸上。他望着她点头,道:“你们留在亓国也要多保重。”
顿了顿,他再说:“等着我和父亲来接你们回家。”
施砚年还想再说什么,却视线越过了施云琳,看向院门口。施云琳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见亓山狼正从外面回来。他黑色的身影几乎隐在黑夜里。
亓山狼望向立在树下的两个人,施云琳穿了一件鲜红的红裙,施砚年恰巧也穿了一件红色的长衫。亓山狼收回目光。
施云琳迎上去,和他一起往屋里去。
施砚年立在树下,看着施云琳和亓山狼并肩离去的背影,他不舍得再看,只得将目光落在花灯上。她没有将花灯拿走。
施云琳跟着亓山狼进了屋,她问:“咱们可以在这里住多久?可以住到我父亲和哥哥出发吗?”
亓山狼在椅子里坐下,目光从上到下缓慢地打量了一遍施云琳。
施云琳一怔,提着裙角慢悠悠地转了个圈,眉眼弯弯地望着亓山狼,问:“好看吗?母亲和柳嬷嬷亲手给我做的呢!”
她一回家,连笑容也变得更灿烂了。
亓山狼忽然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大步往床榻走。施云琳被拽得走路磕磕绊绊,最后又被扔到床上去。
亓山狼左腿膝盖压在她身边的床榻上,弯腰拽住她的腰带用力一扯,她红色的几层衣襟顿时如花绽开。
施云琳反应过来,赶忙央:“别撕别撕……”
053
第五十三章
亓山狼的动作停顿了一息, 又立刻抓住了施云琳挡在身前的双手。他将施云琳抱胸的双手扯开,伸手拽着她松散开的衣襟,将她的衣裳扯下肩。衣裳半挂在她的肩背上。
施云琳撑着床榻勉强坐起身, 双手抱起亓山狼的手腕,急声:“你不要扯了!我自己脱就是了, 是我母亲亲手给我做的, 你不能再给我撕坏了!”
他都撕坏她多少件衣服了!
亓山狼手掌抓着施云琳后领的衣料, 动作停顿下来。他松了手,说:“脱掉。丑。”
施云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因为他又想……,而是因为他觉得她的新裙子丑?
亓山狼推开施云琳紧紧抱着他手臂的双手,转身朝着衣橱走去。他打开衣橱,天生的大力气让打开衣橱门这样的简单动作,也能被他弄出不小的响动来,衣橱也跟着晃了晃。
他在衣橱里扫了一眼, 拿了一套绿色的裙子, 转身走回床榻,扔给施云琳。
未关上门的衣橱里, 鲜柔的衣裙们瑟瑟晃动着。
施云琳也跟着瑟缩了一下。
她自己脱下衣裙, 换上亓山狼扔给她的那一套。她下了床, 走到梳妆台前,整理了一下刚刚与亓山狼拉扯间弄乱的头发, 再将先前佩戴的红色珠花取下来, 换上一支碧绿的玉簪, 对镜照了照。
她连原先穿的鞋子也换掉,踩进一双绣着竹纹的绣鞋。
拾弄好了, 她转过身面对亓山狼,重新提裙慢悠悠转了个圈, 问他:“这样好看了?”
亓山狼盯着她好半晌,才说:“什么都不穿更好看。”
施云琳微怔,瞪了他一眼,恼声:“不想理你,我出去玩了。”
庭院里,沈檀溪和施璟已经拿着他们做的花灯坐在树下。花灯还差一点才能做完,他们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施砚年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做,时不时提一点意见。
施云琳脚步轻盈地踏进庭院。施砚年抬眼遥望着出现在檐下的她,檐角的灯笼晃动着,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施砚年也第一时间看出她换了身衣服。已经这个时候快要歇下了,她这个时候换什么衣服?微微诧异之后,施砚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红色的长衫,有了个荒唐的猜测。
“阿姐!快来看!”施璟提声喊。
施云琳走过去,打量着莲花花灯。她弯唇对沈檀溪笑:“姐姐还是那么喜欢莲花,看来这花灯主要是姐姐做的。阿璟就是挂个名吧。”
“那不是。主意是我出的。活儿是阿璟干的。”沈檀溪笑着接话。
“还差什么?”施云琳一边问,一边瞧出来了——这盏莲花花灯有六面,虽说讲究留白之美,可灯面上还是有些太空了。只在其中一面画了些红莲。施云琳瞧出来了,那是湘国皇宫中浮莲池。
沈檀溪将笔递给施云琳,道:“想不到再画些什么了,你来添两笔。”
施云琳接过笔坐下,思量片刻,想起亓山的广袤辽阔。她在灯面上落笔,绘出写意的亓山景色,神情专注。
沈檀溪和施璟凑过去,近距离地看着她游走的笔尖。而施砚年却将目光小心翼翼落在施云琳的脸颊,看着她认真作画的眉眼。
她瘦了些,脸颊上没了以前孩子气的腴润,线条变得更流畅,隐隐多了几分女郎长大后的娇妍柔媚。
“好啦!”施云琳放下笔。
沈檀溪提起花灯来瞧,连连点头,道:“原以为山景和池莲不搭,可这样瞧着倒是相得益彰,很好看呢。”
“那是我姐姐画得好看!”施璟道。
施云琳笑着接话:“哪是这原因?是因为我和檀溪姐姐从小跟着同一个老师学画,笔触相近,才能和谐呀。我们挂灯吧。”
施砚年走到不远处的院墙下,搬了个木梯过来搭在树下。他和施璟一人扶着一边,让施云琳和沈檀溪从木梯的两侧登上去。
沈檀溪提着莲花花灯系在树枝高处上,接近着施云琳也从施砚年手中接过另一个八角楼花灯,系在莲花花灯旁边。
凉凉的夜风轻吹,吹动两只精致的花灯在树下轻轻地晃着,也吹动施云琳的裙摆轻轻抚过施砚年扶梯的手背。施砚年望着又被风吹离的绿色裙摆,慢慢垂下眼帘。
柳嬷嬷从屋里出来传话,施云琳的母亲寻她。
施云琳赶忙走下木梯,快步进了母亲房中。
付文丹靠在炉火旁,正在做针线活。施云琳快步走上去,搬了个小杌子挨着母亲坐下。她说:“天黑以后不要做针线活了,伤眼睛呢。”
付文丹摇摇头:“你父亲没几日就要启程,只白天做不完。”
施云琳便不再劝,而是说:“母亲找我是想问阿璟的事情吗?我还没有与亓山狼说。”
付文丹牵针的动作顿住,她叹了口气,道:“云琳,母亲不妨与你说实话。这次你父兄随军回湘,母亲没想着活命。”
“母亲!”施云琳赶忙打断她这不吉利的话。
付文丹却笑着摇摇头,道:“自家人没必要说假话,母亲心里有数的。如今你跟了亓山狼,日子不说过得好与不好至少性命无虞。阿璟和檀溪,我却放心不下。”
“檀溪呢……”付文丹轻叹,“原本还想着再给她找个人家保她性命。可泽明还活着,她对泽明一往情深,现在必然是死也不会同意另嫁的。好在她不姓施,又是女人,未必就到了绝路。”
“而阿璟不一样,他是你父皇唯一的骨血,是咱们湘国唯一的皇嗣。你父皇从亓军逃走之日,阿璟性命难保!”付文丹放下手里的一衣服,用力握住施云琳的手,“云琳,母亲知道你在亓山狼身边的日子也艰难。还是希望你能尽力救救你弟弟!他唯一的生机只有你父皇逃走之前先跟了亓山狼的军队离开亓!”
施云琳听得心里发酸眼睛发红。母亲自己做着赴死的打算,可她却满心记挂着别人。明明他们这些孩子都不是她亲生的,她却真的将每一个孩子视如己出。
“母亲,阿璟是我亲弟弟,我自然会倾尽全力去护他!”
付文丹心里略松了口气,她知道想要将施璟送走并不容易,但是总要试一试。她不再提这些沉重事,问施云琳明日想吃什么点心,又问她过得好不好。
“好。”施云琳点头。
“真的吗?”付文丹轻轻摸着施云琳的头,将她的一点碎发掖到耳后。
“真的。”施云琳偎在母亲的膝上,“我和他与这世上其他的寻常夫妻没什么不同。母亲和父亲不用担心我,我没有受到什么欺辱,也没再觉得委屈。女儿只是出嫁了而已……”
施云琳走了之后,柳嬷嬷从外面进来,坐在付文丹身边,帮她递线递剪子。
付文丹又做了一会儿针线活,忽然开口:“过了正月,得想个法子把你送走。”
柳嬷嬷摇头:“我不走了。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追到这儿见了您,这辈子都不想再折腾了,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也跑不动了。就让我一直陪着您吧。”
施云琳回到房中,见亓山狼已经躺下了。他很少这样早就睡,施云琳微微诧异。她轻手轻脚去洗漱,壶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她用微凉的水拂面,丝丝凉意从肌肤沁到心里去。
施云琳呆愣站立走神了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换了寝衣,回到寝屋。
她轻轻吹熄了屋内的灯,摸黑摸索着朝床榻走去。
她走到床边,被脚凳绊了一下,朝床榻栽歪过去。亓山狼伸手,稳稳扶住了她。
“你还没睡着呀?”施云琳轻声。
亓山狼握住施云琳的腰,用力一拎,将她卧放在他身上。施云琳趴在亓山狼的胸膛,他身上的坚硬硌得她身上不舒服。她想要下去,亓山狼却一手捧起她的脸。她的娇靥落在他的掌中,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脆弱柔软。
他的掌心沿着施云琳娇柔的脸颊缓缓下移,抚过她颀长的颈,逐渐伸进她的衣领。他带着薄茧的掌心落在她身上,那一层粗粝,让施云琳慢慢低下头,她不由自主攥紧了锦被,将泛红的脸埋进亓山狼的颈边。她的气息拂过亓山狼的颈侧,有些痒。亓山狼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又慢慢松开。
施云琳从亓山狼的身上滑下,她去扯一旁的被子,将自己挪进被子里去。她背对着亓山狼,将脸颊用被子遮了大半。明明有过无数次嵌融的亲密,她却是第一次只是因为他手掌的碰触,心里长出了奇怪的藤蔓,藤蔓伸枝,勾得她心里发痒。
可是亓山狼的心里早已燎原,他在一片黑暗里望着施云琳背对着他的蜷缩身影,忍了又忍,才没有将她拽过来。
第二天,施云琳和沈檀溪出门,带着也青和又绿。
“去哪儿?”沈檀溪出门前询问。
施云琳答:“花钱。”
沈檀溪迟疑了一下,才说:“只出不进,还是应该省一些。何况年前刚刚采买过很多东西。”
施云琳将沈檀溪带去了大将军府拿钱。
沈檀溪看着像垃圾一样随意堆放了满殿的珍宝,沉默了。
施云琳上次来的时候也没仔细看过这里的东西,这次花了好些时间翻看。东西实在太多了,她花了大半个上午也没把东西瞧看个遍。
她挑了几件喜欢的首饰,又给母亲和沈檀溪挑了几套。然后她带着钱银去了街市。自来了亓,她还没有畅快地买东西。
中途,也青和又绿拎着东西往回送了三次。
施云琳进了一家成衣店,正在看一套绿色的裙子。沈檀溪忽然说:“看来你和亓山狼现在关系挺不错的。”
施云琳惊讶望向沈檀溪,一双眼睛里写满疑问,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沈檀溪浅笑:“否则,你不会这样花他的钱。”
“哪有……”施云琳拿起两条绿色的裙子在身前比量,“姐姐,哪条好看?”
“你怎么突然喜欢绿色了?”沈檀溪问。
“唔……生机盎然寓意好!”施云琳眉眼弯弯,将两条绿裙子都买了。
姐妹两个在外面逛了大半日,傍晚才归。施云琳回来时,身上已经换上新买的绿柳柔裙,柳枝绣纹绕腰,更显她纤腰盈盈。
小院里,施璟正在向亓山狼展示最近练出来的射箭成果。
施砚年立在施彦同身边,正弯腰给父亲添茶。施砚年今日穿了一件翠绿的长衫,襟口以柳叶为饰,将气质温润的他衬得更加挺拔俊逸。
054
第五十四章
施云琳和沈檀溪眉眼含笑说说笑笑地回家。施云琳刚迈进院门, 就喊施璟快来帮忙拿东西。
“来了!”施璟赶忙放下手里的弓箭,快步跑过去。刚送了一波东西回来的也青和又绿也迎上去,去接施云琳和沈檀溪手里拎着的东西。
“买了这么多东西啊。”施彦同脸上挂着笑。这几日他心情颇为沉重, 难得露出丝笑容来。
“也没有很多。”施云琳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她的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悄悄落在亓山狼的身上, 却见亓山狼脸色发寒。施云琳微怔, 明灿眸子里的那一捧笑意也跟着一淡。
亓山狼忽然起身, 大步朝施云琳走过去,他用力握住施云琳的手腕,拖拽着她往屋子去,施云琳被他拽得差点跌倒。
院子里的人皆是一愣,不知所措。
施彦同询问看向沈檀溪,沈檀溪也是茫然地摇头。
施砚年最先回过神,他手里的茶杯朝一侧歪去, 将茶水故意泼到自己的袖子上, 他垂下眼睛藏起眼底的一切,寻常语气道:“我回去换身衣服。”
其他人都在为施云琳担忧, 倒也没注意到施砚年。
亓山狼拽着施云琳回了房, 他松了手, 施云琳因为惯性向后踉跄了两下,她堪堪扶住一旁的桌子。
“脱了。”亓山狼冷着声音。
他声音没有故意压低, 施云琳担心院子里的家人听见。她蹙眉瞪亓山狼, 带着点恼意地问:“为什么?”
亓山狼没答话, 见施云琳没动作,他直接朝她走过去, 伸手去剥她身上的衣服。
施云琳一手攥着自己的领口,一手去推他的手, 气恼地瞪着他,再次重复质问:“为什么?”
亓山狼看着施云琳纤细的皓腕,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将其折断。他没舍得用力掰她的手,短暂地沉默之后,反问:“为什么穿绿色?”
“因为……”施云琳目光躲闪,“我、我……我随便买的……”
亓山狼看着施云琳目光躲闪的样子,忽然想起她对施砚年说“愿意”时的语气。她在等他,等他复国再来接她走吗?
是啊,她留在他身边本来就是被迫。在她眼里,他与太子那样用强的无耻之辈毫无区别。
本是亓山狼完全没看在眼里的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根刺。
亓山狼的眼底慢慢酝出幽蓝的怒,他松开施云琳的手,丢下一句“我去杀了他”,转身就走。
施云琳懵了。
杀了他?杀谁?
施云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紧接着飞快地运转起来。她的衣服怎么了?亓山狼为什么这两日总要脱她的衣服?
亓山狼已经踹开了门。
开门声让施云琳顿时回过神来。她根本来不及多想。
“亓山狼!”施云琳大喊了一声。她又追不上他,她急得顾不得其他,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朝亓山狼扔过去,砸在他的后背上。茶杯掉了地,清脆一声响,摔得粉粹。
院子里的家人担忧地朝这边望过来,就连付文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厨房走出来,立在院子里朝这边看。
扔过去的茶杯让亓山狼的脚步停顿,施云琳抓着这点他停顿的时间冲过去,冲到亓山狼面前,挡在他身前。她将亓山狼踹开的房门关上。她后背抵在门上,心口怦怦跳着,仰望着近在咫尺的亓山狼。
亓山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倒也没推开她执意出门。
施云琳最怕家人为她担心觉得她过得不好。刚刚开门一瞬间看见家人的身影,让施云琳心里顿时十分不好受。
亓山狼也不是第一次强硬地让她做些什么,可今日,此时此刻,施云琳忽然就恼了。不是恼他莫名其妙强势的要求,而是恼那个自作多情的自己。
她仍然记得换上衣裙的那一刻,她心慌慌地去想——他瞧她穿上这套新裙子时会是什么样的目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而此刻,彼时的心慌雀跃都变成了一种可笑的自作多情。
施云琳瞪着亓山狼的眼睛,她拼命去忍眼泪,可是眼泪根本就忍不住。眼泪掉下来的前一刻,她执拗地偏过脸去。
她忽然开始脱衣服,气恼地、用力地去撕扯身上的衣服,将千挑万选的新衣裙扯下来,身上只剩一套单薄的贴身中衣。她将绿色的衣裙扔到地上再狠狠地踩上两脚。
“我再也不穿绿色了!”
这辈子再也不了!
她眼眶里的眼泪一颗一颗接着掉下来,止也止不住。脱去外衣的她,身上只着了单薄的中衣,人也显得更加柔软脆弱。
亓山狼看着她哭,眼底的愠怒压下去。他想伸手给她擦眼泪,可又不敢碰她。
他垂下手,脸也转到一边去不看她,沉声:“随你们。”
你……们?
施云琳疑惑地抬眸。她满眼都是泪水,泪水模糊了视线,让立在她眼前的亓山狼也看得不太真切。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施云琳努力回忆,忽然就想起来回来时隐约看见大皇兄的绿色长衫。大皇兄昨天晚上穿了什么颜色?是……红色的吗?
他想去杀的人,原来是大皇兄啊……
施云琳吸了吸鼻子,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眼睫早就被眼泪打湿,可怜兮兮地歪垂。
“我穿绿色是因为以为你喜欢……”施云琳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低又轻,“你昨日给我挑的裙子是绿色的……”
亓山狼愣住。反应了很长时间才确定没有理解错施云琳这话的意思。他努力回忆——昨天晚上随便扔给她的衣裙是绿色吗?
施云琳仍旧低着头,小声地啜涕。她不去擦眼泪,任由泪珠儿一颗一颗掉落。掉落的眼泪落在地上,摔碎了。
“亓山狼,你变了。”施云琳小声哭诉,“你不喜欢背我了,也不会给我擦眼泪了,我穿得少也不再担心我冷不给我披衣服了,你只会拽我扯我凶我!”
你甚至夜里也不太愿意碰我了……这最后一条,施云琳没有说出口。
施云琳慢慢抬起眼睛,盈满泪水的眼眸瞪着亓山狼,一字一顿:“你这个混蛋!”
亓山狼抬手,想要去理一理她松散的衣领。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施云琳,施云琳打开他的手,打在他的手背上,清脆一声响。
又有圆润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掉落,她气恼地瞪着亓山狼,重复:“混蛋!”
亓山狼点头,应下这个新称呼。
他解开身上的外衣披在施云琳的身上,再将她拉到怀里。施云琳挣扎不让他抱,可亓山狼没有再松手,有力的手臂紧紧将她禁锢在怀里,任她怎么挣扎都不放。
慢慢的,施云琳也不再挣扎。她的脸埋在亓山狼的怀里,更凶地哭了一会儿。
过了许久,施云琳不再哭了,亓山狼才弯腰,将她抱起来,把她放在床榻上。他转身朝衣橱走去,随便拿了件外衣递给她。
施云琳瞥了一眼,黄绿相间的窄袖外衫,活泼又鲜艳。
她直接将裙子扔到地上去,蛮不讲理地嚷:“说了再也不穿绿色了!”
她拽着被子面朝床榻里侧躺下,让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裹起来,连头顶都缩进被子里。
亓山狼站了一会儿,在床边坐下。
他说:“不杀他。”
被子里的施云琳没有反应。
“明天让你弟弟去找孟一卓。”
“你母亲和姐姐都会无恙。”
施云琳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亓山狼皱眉,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再开口:“你穿什么都好看。”
卷成茧的被子里还是一动不动。
亓山狼俯身,凑近她,试探着拉了拉她的被子,天生力大的他,有朝一日也会轻了再轻。
施云琳在被子里使劲儿,不让他扯开。
漫长的僵持里,亓山狼忽然再开口:“我错了。”
裹在被子里的施云琳忽然动了动。亓山狼立刻盯向她。
施云琳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睛仍旧气恼地瞪着亓山狼。
亓山狼伸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去擦她眼角残的眼泪。施云琳明明已经没有再哭了,亓山狼的指腹贴上来,她藏在眼眶里的眼泪立刻从眼尾滑落,落在亓山狼的指腹。
亓山狼轻捻着指腹上的泪湿,忽觉沉甸甸。
施云琳嗡声呢喃着问:“疼不疼?”
亓山狼没有听清。“什么?”他俯身侧耳凑到施云琳面前去听。
施云琳轻轻抿了下唇,伸手探出被子去拉亓山狼的衣领,将他的衣服拉开,伸长了脖子去瞧他的背后。她左看右看,又伸手去摸,见扔到他背上的茶杯没留下什么痕迹,才放心。
“咚咚咚——”付文丹在门外叩门。
她知道不应该来敲门,可她实在是担心小女儿,只能硬着头皮亲自过来。“云琳,出来吃晚饭了。”
屋内明明刚刚又摔东西又哭又闹的,怎么现在安静这么久了?付文丹等了等也没等到回应,担心让她什么也不再顾虑,直接推开门。
屋内,亓山狼衣衫半敞着俯身弯腰几乎压在施云琳的身上。施云琳从被子里探手环抱着亓山狼的腰,正在亓山狼的后背乱摸。
只一眼,付文丹赶紧低下头,语无伦次:“吃饭了。送过来还是你们过去吃。啊……我们先吃了,你们过去或者……咳,厨房会给你们留的……”
付文丹赶忙关上房门,逃一样脚步匆匆地离开。她可真是白担心一场,早知道撞见这场景她哪里会来!她居然还是没得应允闯门进去的,也太没长辈的样子了!成何体统啊!
堂厅里,饭菜都已经摆好了。一家人围坐,却谁也没动筷,人人脸色皆有些沉重。
见付文丹回来,满屋子的人都立刻抬头看向她。
付文丹脸上的尴尬还没散去。她在座位里坐下,道:“小夫妻拌嘴吵架而已。咱们吃饭。”
“不等他们了?”施璟问。
“不等了!”付文丹去拿筷子。
众人这才半信半疑,伸手去拿筷子。亓山狼忽然从外面进来,刚拿起筷子的众人又都停住。
施砚年仔细盯着亓山狼的脸色,又飞快将视线越过他,去看他身后。可只亓山狼过来,不见施云琳的身影。
亓山狼谁也没理,直接在桌上拿了一副碗筷,先拨了些米饭,再夹了些青菜,盛了满满一碗,转身就走。
亓山狼已经走远了,屋内的人还略显呆怔,没动筷。
施璟小声问:“他不是不喜欢吃青蔬吗?”
“给你姐盛的。”沈檀溪唇边浮现一抹柔笑。
055
第五十五章
施砚年拿起碗筷, 平静地开始吃饭。
沈檀溪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用过晚饭,沈檀溪瞧着施砚年一个人站在庭院里望着树上的花灯走神。他单薄的背影瞧上去有着几许孤寂。
沈檀溪忽然就想起曾经的自己,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周泽明和施云琳将来会成亲,言语之间习惯性打趣着他们两个。她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也只能一直站在一边,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沈檀溪朝施砚年走过去, 柔声道:“世事无常。四时有变,花灯也总有熄灭的时候。”
她侧首看向施砚年,斟酌了言辞,才劝:“要往前走啊。”
施砚年温和一笑,道:“当然要往前走。停在这里,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沈檀溪很能体会施砚年的心情,也同样明白劝慰的无用。她只能说:“随亓军回去的时候要多加小心。都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次失去和逃亡, 更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万要小心, 不要不顾安危,更不要急。急中出错。”
施砚年却没立刻应话。他怎么能不急呢?心爱之人成了别人的妻, 同一片屋檐下, 一墙之隔, 她与另一个男人共枕眠。而那个男人又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他陷入今朝苟延残喘之地,连去争取的资格都没有。
他主动转移了话题, 道:“你们留在亓国也是危机四伏, 要小心。”
沈檀溪点头, 微笑着说:“就不用担心我们了。若能等到你们来接,自是大圆满的幸事。若运气不好没等到, 只要能复国能让四处逃难的子民回到故土,一切都是值得的。”
施砚年笑笑, 道:“泽明已经从鲁逃了出来。放心,他一定会及时来接你的。”
施砚年提到周泽明,沈檀溪眉眼瞬间浮上了一片温柔。
施砚年问:“明天又要去思鸿寺?”
“嗯。”沈檀溪轻声应,“明天是十五,人多。我要早一点去,给泽明再写一份祷文。”
“既然要早去,那早些休息。”
“你也是。亓国的冬夜太冷了。”沈檀溪手心轻搓了下手臂。她走之前问:“今晚不拂琴了吗?昨晚好像也没有弹曲子呢。”
施砚年一手负于身后,温和笑着:“冻手。”
琴声藏不住心事。施云琳听得懂他的琴。她在,他不敢再弹。
施砚年抬头,继续凝望着悬在树上的八角楼花灯,施云琳房间灯火熄了那一瞬间,他转眼望向她的屋子好半晌,才疲惫地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气,获取了些力量,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
施云琳并没有睡下。桌上的烛灯将要烧尽,她拿了新烛去引火,动作慢了一步,新烛还没引燃,旧烛已经熄了。她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抽屉里摸火折子,摸了半天也没摸到。
一簇火苗在她身后亮起。
施云琳回头望去。一片黑暗里,唯一亮起的闪烁火苗照亮了亓山狼的五官。将他凌厉的面孔照出几分瑰丽的俊朗来。
他俯身凑近,薄唇几乎贴上施云琳的脸颊。施云琳眼睫轻颤,心跳也跳乱了两拍。
就在施云琳以为亓山狼的吻将要落在她的脸颊上时,亓山狼手中的火苗烧到她手里的新烛上,周围一下子亮起来。
更多的光亮将她的眉眼照亮,如雪若瓷的脸颊上被仙神描上一层柔和的光影。
施云琳眼睫颤了颤,轻抿了下唇,将新烛坐在烛台上。
温柔的烛光只将他们两个人笼罩。
亓山狼望着施云琳镀了一层柔光的脸颊,他伸手握住施云琳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的脸颊上,看了她很久很久。
施云琳被他捧着脸看得不自在,好半晌才低低声音问:“你看什么?”
“看你。”
施云琳在心里回了个“废话”,嘴上却嘟囔着:“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夸赞好看,何况还是自己的夫君。施云琳目光躲闪,小声说:“你明日不是要早起去开旗礼?该睡了……”
她推开亓山狼的手,转身往床榻快步去。她步履轻盈,没有穿进鞋子里的后足跟在她的裙摆下若隐若现。
亓山狼盯着。
他看着她跪坐在床榻上,一边整理着被子,一边将足上套了一半的软鞋踢开,只剩一双光洁的小脚落入亓山狼的眼帘。
亓山狼大步朝她走过去,大手撑在施云琳的后腰,轻推着她到床上去。
施云琳浅怔之后,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将脸偏到一旁去。
床幔缓缓地落下,遮去床榻外的烛光,幔帐内她蹙起眉心的五官拢上一层柔弱的怯。
亓山狼将解她一半的腰带又系上。
施云琳慢慢睁开眼睛疑惑望过来,亓山狼已经将她的腰带系好,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
施云琳眼底浮现了困惑。
可她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第二天一早,施云琳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亓山狼已经出门了。正月十八大军就要出发,今日是开旗大殿。虽然亓山狼这一次不担主帅之务,可大将军衔还在,他今日就要出面。更何况,他也有些事情要找宿羽等人交代。
亓山狼走了很久,施云琳还赖在床上不肯起。就算后来她下了床,也是闷闷不乐坐在屋子里不肯出去——昨儿晚上闹了那么一场,她觉得有点尴尬,不想出门。
又绿叩门进来,端了早膳。清粥小菜之余,还有一碟莲子糯米卷。
施云琳扫了一眼莲子糯米卷,随口说:“有这个啊。”通常情况下,莲子糯米卷并不会出现在早膳里。
“是,夫人向柳嬷嬷要莲子糯米卷,柳嬷嬷做了很多。”又绿将吃食一件件摆在桌上。
施云琳问:“你今日不用陪姐姐去思鸿寺吗?”
“去的。给您送了早膳就去。”又绿道,“刚刚过来的时候遇到施砚年,他说有紧要事和夫人说。要您用过早膳之后过去说话。”
施云琳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莲子糯米卷,咬了一小口。她还是觉得太甜了,不是很喜欢吃。
沈檀溪在外面叩门,推门进来,先去打量施云琳的神色。昨天晚上施云琳和亓山狼闹了矛盾,院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旁人都没有沈檀溪方便过来瞧瞧。
“姐姐。”施云琳让沈檀溪坐,“姐姐这么早就要走了吗?吃过东西没有?”
“没有呢。一早上忙着给泽明编平安扣,没来得及。”
施云琳莞尔:“没时间吃东西,倒有时间来看望我。姐姐待我可真好。”
“谁让你们昨天晚上那样吓人?没什么事情吧?”沈檀溪一边问着一边去瞧施云琳的脸色。
施云琳摇头。“姐姐不用担心我。我比困在这儿的你们过得更好。”
施云琳拿了一块莲子糯米卷递给沈檀溪:“太甜了,我不喜欢,姐姐能喜欢。”
“这东西本来就甜。你以前就不太喜欢,这回特意跟柳嬷嬷说要吃,又不想吃了?”
施云琳那点小心思不想说。她觉得留下五六块莲子糯米卷给亓山狼就足够了,反正她是不想再吃了。她弯着眼睛往沈檀溪手里又塞了两块莲子糯米卷,甜笑着:“所以不能辜负了柳嬷嬷的心意呀,好姐姐快帮我多吃两块。”
施云琳再笑着对又绿说:“不许告诉柳嬷嬷。”
又绿正在走神。她“啊”了一声,规矩地点头应是。
沈檀溪陪在施云琳这儿一边说话,一边吃了两块莲子糯米卷,约好了今晚一起去逛夜市看花灯。时候不早了,沈檀溪也没多坐,拿着第三块莲子糯米卷,一边吃一边匆匆往思鸿寺赶去。
又绿看了一眼桌上施云琳只吃了一口的莲子糯米卷,皱了皱眉,转身跟上沈檀溪。
寺庙这样清净的地方,也青那顽皮的性子不太喜欢。所以几乎都是寡言的又绿跟着沈檀溪去思鸿寺。
又绿心事重重地跟着沈檀溪出了门。
今日是正月十五,纵使是大白天,外面的街市上也十分热闹。又绿时不时抬眼看向走在前面的沈檀溪,眼底浮现挣扎。
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多,经过热闹拥挤的地方,人甚至要侧一侧身。又绿逐渐放慢了脚步,再看一眼已经走远了的沈檀溪,忽然转身藏身在人群里。
又绿是在百祥宫时跟着施云琳的,她跟在施云琳身边的时日并不长,并不是那么清楚施云琳的口味。她不知道施云琳向柳嬷嬷要莲子糯米卷是给亓山狼要的。她以为施云琳喜欢吃莲子糯米卷,所以将药拌在了莲子糯米卷上的那一层白糖里……
又绿皱眉,遥望着沈檀溪走远的方向。
她不知道沈檀溪吃了那种药,若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发作,将是怎样不可收拾的可怕下场。
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任务已经失败了,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去想自己要怎么活命!
沈檀溪穿过拥挤的人群,检查了一下平安扣还在没有挤掉。她回头没看见又绿,只当是人流太大,挤着挤着走散了。她立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又绿追上来。她又着急去思鸿寺,索性不再等又绿,自己往思鸿寺去。反正又绿会追去思鸿寺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走过的那段路上,人实在太多,挤得沈檀溪身上都有些热了。她仰起起了薄汗的脸颊,去望朝阳,今日并非大晴,阴云笼在天上,阴沉沉的,好似在酝酿一场暴雪。
沈檀溪收起目光,用巾帕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儿,继续往思鸿寺去。
去年正月十五,周泽明陪着她上香、看花灯,今年他不在身边,沈檀溪总觉得寂寥许多。不过好在得了他已经逃出鲁的好消息。
沈檀溪微笑着,盼着来年、后年,接下来的每一年的正月十五,都不会和周泽明分开。
思鸿寺外,靖勇王正阴沉着脸色下山。并非他心情不好,而是他背后的箭伤实在太疼了。身上的伤这段日子将他折磨得也瘦了一圈,山寺台阶每迈一节都扯着伤处疼。
他理应卧床静养,可齐嘉恕知道今日母妃必来思鸿寺思怀她的亡夫。上次的刺杀之事让他心有余悸。他令人暗中守卫还不放心,拖着伤病亲自跑一趟,仔细搜查一番。他天还没亮就来了,现在就要走——他必须在母妃来到这里之前走人。
母妃不想看见他,若见了他,只会觉得厌烦和恶心。
056
第五十六章
齐嘉恕急着回王府, 偏偏今日元宵佳节,哪里人都多,马车走走停停行得慢, 让他心烦气躁。
前面不知道为何又堵了起来,他掀开马车旁往外扫了一眼, 一眼看见沈檀溪。
他目光已经移开了, 又转回去, 定定落在沈檀溪的身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上,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裙摆堆在地上,染脏了不少。她缩成一小团,好像在发抖。
虽然她没有露脸,可齐嘉恕还是隐约把她认出来了。他盯着沈檀溪抱膝的手, 在沈檀溪的左手手背上, 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她形态诡异,已经引了不少路人好奇张望。
沈檀溪也知道不能在蹲在这里, 她头脑沉沉, 全身从上到下都不舒服, 她费力地抬起头,竟是连方向都难辨。
齐嘉恕看见她的脸, 讶然之后皱了眉。
“松之, ”齐嘉恕伸手一指, “将人带过来。”
松之应声,和另外一个小厮朝沈檀溪走过去, 一人一边驾着沈檀溪的胳膊将人带往马车。
沈檀溪脑袋里一片混沌,不愿意跟陌生人走, 她想要挣扎,却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围观的人瞧着奇怪的女人被押到一辆豪华的马车前,马车里的人必然非富即贵。也没敢继续看热闹,四散开。
齐嘉恕的两个侍卫将沈檀溪被押到马车前,便松了手。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来,从沈檀溪的后领吹进颈中,一阵刺骨的凉意顿时她清醒了不少。
沈檀溪已经猜到了自己必然是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她从车窗看清了齐嘉恕。她涨红带湿的脸颊白了又白,踉跄地后退,想要逃。
齐嘉恕移开目光,没有去看她那张红透的脸颊。他目视前方,开口:“上车。”
“不……”沈檀溪又向后退了一步,她几乎已经站不稳,身子晃来晃去,差点跌倒。
齐嘉恕无语地看向她,盯着她将绽的娇湿芙蓉面,缓慢道:“上车去太医院,留在大街上发病。你自己选。”
沈檀溪死死咬着唇,娇柔的下唇被她咬出血丝。她望着马车里的齐嘉恕,陷入剧烈的挣扎。
她不是不知□□的未出阁姑娘家,靖勇王几次三番的暗示,她都看懂了。她不能上他的马车。可是……蚂蚁在她身体里爬,她又是真的需要被救助。向大街上的陌生人求助送她长青巷吗?
她是应该去赌陌生人的善心,还是去赌一个王爷的不屑?
在马上就要站不稳的前一刻,沈檀溪做出了决定。她扶着车壁艰难地挪到车前,颤颤巍巍踩着踏脚凳登上马车。她刚进到马车里,人就软下来,跌坐在门口的长凳上。
“多谢王爷……”她颤声答谢。若声音是实质,她低柔婉转的声线几乎能拧出滴滴答答的水来。
齐嘉恕提声:“改路,太医院。”
马车调转了方向,朝着太医院急奔而去。
沈檀溪低着头,整个人蜷缩起来,尽量将自己缩在长凳的最外边,紧贴着门口。她知道自己的呼吸在加重,耻辱感让死死低着头不敢抬起脸。她更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将下唇咬烂,鲜血的腥味儿蔓延了满口。可是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急得她掉眼泪。
齐嘉恕抬手将车窗的垂帘掀开,往外望去。
马车拐歪,忽经过几株红梅。他伸手,掌心掳了一捧枝头雪。他俯身,去拉沈檀溪抱膝的手。
沈檀溪身子一僵,她抬起头,发红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齐嘉恕。
齐嘉恕将一捧凉雪放进她的手心。
沈檀溪怔住。冰凉的雪躺在她的手心,丝丝凉意给她带来了短暂的清醒。她再看向靖勇王,他已经坐回远处闭上了眼睛。
齐嘉恕伤势未愈,前日还突然又发烧,正觉得身上冷。弄了这么一捧雪,手上觉得凉得很。他双手捧了暖手炉,闭上眼睛静休。
女子嘤嘤的哭声实在惹人心乱,齐嘉恕捧着暖手炉,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起《金刚经》。
直到腿上一沉,齐嘉恕睁开眼睛,看见沈檀溪神志不清爬到他身上来。
马车从平坦的官路转到颠簸的石子路上。马车开始变得有些颠簸,齐嘉恕正觉得颠得难受,马车拐弯的瞬间,沈檀溪正好整个人扑过来,齐嘉恕的后背被狠狠撞在车壁上。刚结痂的伤处一下子裂开,疼得他呲牙,一阵眼冒金星。
齐嘉恕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从眩晕的疼痛中缓过来,顿时觉得胸口一凉。他低头一看,沈檀溪已经把他的衣裳扯开了。
齐嘉恕忍着背后伤口裂开的疼痛,举起手里的暖手炉,想要将沈檀溪敲昏。
沈檀溪忽然抱住齐嘉恕的脖子,抬起一张湿漉的脸。朦胧如雾的眸子好似拢着一层薄纱。
齐嘉恕微怔,抬起沈檀溪的眼睛,仔细去看她的眼睛。
“销春丝?”齐嘉恕微惊。
可这是宫里的东西。
齐嘉恕出神功夫,腰带已经被沈檀溪扯开了。齐嘉恕垂眼看她,将手里的暖手炉扔了。
——若真是销春丝,把她敲昏送去太医院也迟了。
齐嘉恕无语地探头到车外,下令停车,又冷声让所有车夫侍卫都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当沈檀溪抖着手去褪齐嘉恕裤子的时候,齐嘉恕垂眼看她沾着眼泪的眼睫,抬了抬腰配合。
“泽明……”沈檀溪的吻细细碎碎地落过来。
齐嘉恕冷笑。他这是被沈檀溪当成她的鬼夫君了?她总不能在做一场和她亡夫的人鬼春.梦吧。
他伸手握着沈檀溪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去看她将要化成一汪春水的妩媚。
从第一次见到她,齐嘉恕就想得到这个女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方式。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不知何时车外开始飘雪,酝酿许久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降落,将这纷杂红尘覆盖。马车停在荒野郊外,孤零零的,厚雪也覆盖了车辕来时的痕迹。
沈檀溪醒过来的时候,身上轻飘飘的。人还没彻底清醒过来,思绪却已经栽栽歪歪地走在云朵上。好半晌,她才慢慢睁开眼。入眼,是搭在她身上的一件宝蓝色的氅衣,毛茸茸的领子触着她的脸颊。
她忍着头疼想要坐起身,这才惊觉这件氅衣下的身子上没有半寸衣物。沈檀溪彻底吓得清醒过来,那些荒唐的记忆如雪花纷纷飘落朝她砸过来,砸得她心里鲜血淋漓。
她慢慢转头,看向齐嘉恕。
他坐在另一边,垂眼看着手里正摆弄的一个红色平安扣。看见他手里的平安扣,沈檀溪的瞳仁猛地一缩。那是她花了两天时间给周泽明编好的,直到今天早上才编完。
“泽明……”
一想到周泽明,沈檀溪整颗心都开始剧烈地疼痛,疼得她难以呼吸。
齐嘉恕看过来。
“睡醒了?”他将鲜红的平安扣递给沈檀溪,“你亡夫的东西?”
沈檀溪赶忙伸手抢过来,紧紧握在手中,用力去擦,反复去擦。好像经过齐嘉恕的手,这枚平安扣已经被齐嘉恕给弄脏了。
她紧紧抿着唇,拼命忍泪。恨又不能,怨也不敢。
她更是不敢去看齐嘉恕,也不敢开口和他说话。她去捡掉落了一地的衣服,颤着手去穿。穿好衣服,她攥着平安扣,慌乱地逃下马车。
齐嘉恕合目听着沈檀溪跑远的脚步声,他掀开垂帘往外看,看见她伶仃的纤柔身影跌跌撞撞地走进雪中,似乎下一步就要跌倒。厚厚的积雪上留下她仓乱的足迹,一直延伸到远处。
他揉了揉额角,提声喊人:“回王府!”
马车孤零零停在这里,车夫和侍卫早就被他骂跑了。
齐嘉恕咬了咬牙,再提声喊了两遍,还是无人应。气得他伸手拽出后背垫着的软枕,往车壁上砸。
玄黄的软枕几乎被鲜血染透。
齐嘉恕疼得呲牙咧嘴。那群废物东西再不回来,他恐怕就要失血过多死在这大雪日了!
纵大雪纷纷,也不能让今日的开旗礼改期。圣驾亲临,除了靖勇王之外的几位皇子都到,文武百官自不用说。
仪式还没有开始,亓山狼坐在军帐内,听几个属下禀事。不像往日争论时剑拔弩张的气氛,今日只三五个属下在,闲聊的话题也都轻松。
当然,闲聊是别人的,和亓山狼无关。
忽然一支短箭从外面射来,射在亓山狼身后的柱子上。军帐的几个人皆大惊,瞬间起身拔刀。
唯亓山狼神色淡然,坐在那里没动,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宿羽摘下扎进柱子上的短箭,取下缠在短箭上的布条,将其展开。宿羽立刻变了脸色,看向亓山狼,念出信上的内容。
“施云琳有危险。”
亓山狼立刻抬眼,瞥了一眼宿羽手中的字条,立刻起身,大步走出军帐。
“大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这开旗礼马上就要开——”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了马嘶声。亓山狼的那匹黑马嘶鸣特殊,十分好认。
几个人走出军帐,见亓山狼纵马的身影早就飞奔出很远。
长青巷里,施云琳并没有如又绿所说吃了早饭就去见施砚年。她还因为昨天晚上和亓山狼闹别扭的事情,有一点尴尬,不太想出去见人。
可又绿说施砚年找她有要事……
自从她和亓山狼一起回来,大皇兄连单独找她说话都不会。既然特意说了是有要事找她,看来真的是十分紧要的事情。
“唉!”施云琳重重叹了口气。她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肯见人吧?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只是亓山狼吵了一架而已,哪家的小夫妻不吵架呢?没什么好尴尬的,何况都是自己的家人。
施云琳将那碟留给亓山狼的莲子糯米卷推了推,放在桌子最中间,然后起身走出房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早就被大雪覆了满院。大雪还在继续飘落,没有收场的迹象。
施云琳提裙,踩着积雪沙沙走到施砚年的门外,叩门。
“哥哥?什么事情呀?”
施砚年推开房门,看见施云琳站在一片银装素裹里,有些意外地问:“怎么了?”
施云琳被问了个莫名其妙。
一片雪花飘落,刚好降在施云琳微蜷的眼睫上。施砚年再看她肩上也落了些雪,赶忙说:“进来。”
他伸手在施云琳头顶,替她挡雪。
施云琳拍了拍肩上的积雪,迈进门槛,再问:“哥哥找我什么要紧事呀?”
“我找你?”
马嘶声响彻,划破了大雪的寂静。
057
第五十七章
亓山狼纵马飞奔而归。他的黑马乃高壮英勇神驹, 他一路飞驰冲回长青巷,乃至到了院门时马速还未来得及降。他也不勒缰下马,横冲直撞, 黑马的马肩用力撞上院门。院门被撞开,轰然倒地。就连院墙也跟着晃动。
黑马载着亓山狼跃进庭院, 马蹄扬踏, 踩乱了满院的厚雪, 积雪飞扬。
亓山狼勒住马缰,看着站在施砚年房内门口的施云琳。他将胸口憋了一路的那口气长长舒出。
施云琳愣愣望着亓山狼,不知道发生什么要紧事了。他纵马奔来,浑身周围荡着一股杀气,高扬的马蹄好像下一刻就要将整个小院踏平。施云琳被这个样子的亓山狼唬住了。她不是没有见到亓山狼发怒,可是他此刻仿若杀神一样的身姿,让施云琳十分陌生, 好像他以前对她生气的冷脸都不算发怒了。
施彦同和付文丹也被吓了一跳, 赶忙披衣出来,立在门口朝外望去。
施璟站在施彦同身边探头往外望, 有些骇住。这几次接触, 他虽然有些害怕亓山狼, 可又总能壮着胆子主动去接近。但这个样子的亓山狼,让他屏息, 也让他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怕亓山狼。
施云琳提裙抬步迈出门槛, 刚迈出一只脚,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施砚年一眼。
额,她穿了橙, 他穿白。
施云琳这才回过头,提裙踏着檐下的台阶, 几乎小跑着朝亓山狼奔去,鞋子在雪地上留下她走过的痕迹。
“你……”施云琳立在马下,仰头望着亓山狼,“你怎么回来了?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亓山狼垂眼看她,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好半晌,然后他才弯腰,伸手握住施云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施云琳茫然地望着他。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施云琳的脸颊上。她眨了下眼睛,双手去捧亓山狼的手腕,再次柔声轻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傍晚才回来吗?”
亓山狼忽然将盯在施云琳脸上的目光移开,看向站在门口的施砚年。
施云琳顺着亓山狼的目光望过去,她皱了眉,双手捧着亓山狼的手腕轻摇,她不再多问,而是道:“你都淋湿了,回屋里换身衣裳。”
亓山狼这才收回目光,抬腿下了马。施云琳攥着他的袖角,轻轻拽了拽,拉他回房间。
进了屋,施云琳才松了手。她站在亓山狼面前,踮起脚来,拿着帕子拂了拂他肩上的积雪。未化的雪被她的纤纤素手拂走,可是更多的雪早就融化湿透了亓山狼的衣服。
她伸手去解亓山狼的衣带,踮着脚费力将外衣从他肩上扯下来。然后发现他连里面的里衣肩头也湿了大片。
“好大的雪。”施云琳感慨一句,再去脱亓山狼身上的里衣。
手腕忽然被亓山狼握住,有些疼。施云琳抬眸望向亓山狼,他正盯着她。
施云琳似乎已经习惯了亓山狼的不开口。四目相对,施云琳对他柔柔一笑,道:“不管什么事情,先换身衣服。”
亓山狼握着施云琳的手腕没放。他问:“上午去哪了?”
“这么大的雪,我哪儿也没去。”
“有没有见外人?”亓山狼再问。
施云琳不懂亓山狼为什么突然审问她。她轻蹙了眉,嗔声:“见我哥哥算吗?没去别的地方,只去见了我哥哥,还没说上两句话你就回来了!还有什么要审问的吗?”
施云琳甩开亓山狼的手,背转过身去,恼声:“湿衣裳你爱换不换!”
亓山狼沉默不语。
施云琳背对着他僵持了好半天,还是慢吞吞地转回身,抬手去脱他身上湿了大片的里衣。
她拿了干燥的衣裳过来帮他穿,给亓山狼叠理衣襟的时候,施云琳垂眼,视线落在亓山狼的小腹上。他胯前的肌理斜着向下,隐在他腰带之下,细碎的毛发覆在他的小腹上,而更多的,同样隐在了他腰带之下。
施云琳赶忙将他的衣襟交叠拢好系上,她再拿起一旁的外衣扔给亓山狼,让他自己穿。
她转身走到炉子旁,拿着炭夹在炭火里扎了扎。
亓山狼披上外衣,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施云琳的身上。屋子里又是很长一阵沉默之后,亓山狼第三次开口:“吃过什么?”
施云琳望着火苗,眨了眨眼睛。她想了想,转过脸打量着亓山狼,眼中浮现困惑。她说:“谁……用我做理由把你叫回来的吗?”
亓山狼不答,继续问:“好吗?”
“啊?”施云琳拼命去理解亓山狼这话,却也仍旧一头雾水。
这个时候宿羽到了。明明亓山狼刚走,他就立刻出发去追。他快马加鞭一路赶来,赶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落后了这么久。
他急促地叩门。施云琳亲自开了门。宿羽看见施云琳愣了一下,松了口气,道:“夫人安好就好。”
施云琳见了宿羽好似见了大救星。亓山狼是半个哑巴,可宿羽却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她赶忙追问:“宿大人,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宿羽跟在亓山狼身边久了,练就了用简练的语言叙事的本事。比如现在,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只是将那绑在短箭上的布条递给了施云琳。
施云琳看着“施云琳有危险”这五个字,瞬间就把亓山狼这莫名其妙的一系列行为弄懂了。就连他最后那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好吗”,也让施云琳隐约弄明白了意思。
宿羽走到亓山狼面前,道:“故意支开,应该立刻返回。”
顿了顿,见亓山狼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他的夫人瞧,宿羽轻咳了一声,再道:“您不去就不去,我回去。我去查。”
门外,忽然传来付文丹的惊呼声。
施云琳想也没想,赶紧转身小跑着出去。“母亲,怎么了?”
施云琳一边问一边往外跑,她刚问完,也跟着惊呼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望着院外的方向。
沈檀溪身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就连眼睫上都沾着碎雪,云鬓凌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雪回来。她甚至,遗了一只鞋子。单薄的身影在纷纷大雪里狼狈不堪。
“姐姐!”施云琳惊呼了一声,赶忙跑进大雪里。
在沈檀溪跌倒的前一刻,扶住了她。
也青和柳嬷嬷也随后跑进雪里,过来搀扶沈檀溪,将人扶着走进最近的堂厅里坐下。
施砚年赶忙拿了件棉衣过来递给也青,也青接过来围在沈檀溪发抖的身体上。
“檀溪,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付文丹颤声问。
“姐姐等等,我去给你拿暖手炉!”施云琳转身要走,手却被沈檀溪用力攥住。
沈檀溪用尽全力握住施云琳的手,用力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你有没有吃糕点?”沈檀溪声音沙哑,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施云琳。
“没有,”施云琳摇头,“我没吃。”
沈檀溪瞬间松了手。像硬憋着的那口气散开。她僵硬的身子也软下来,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她应该将自己收拾整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回家。她甚至应该想一想两全的法子,将不堪的事情隐瞒下来,再编写巧妙的话提醒施云琳。
可是她心急,她怕施云琳有危险。她知道那碟点心送到施云琳手上,背后的人想害的人是施云琳。她只不过是被殃及。她来不及去想什么两全的法子,一路跑回来,顾不得一身狼狈惹人非议,她只想尽早提醒妹妹。
“又绿下毒。”沈檀溪费力说出这四个字,好似力竭地闭上眼睛。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什么毒?”施璟问。
沈檀溪紧抿着唇,没吭声。她说不出口。虽然已经这样狼狈样子回来,可她实在不愿意亲口承认。
宿羽道:“夫人,糕点在哪里?我去看看。在下不才祖上行医。”
宿羽这话说得谦虚。太医院里那些老资历的太医们都未必有他医术高超。只是他偏偏不喜欢行医,除了给自己调些养生汤,不再行医。
“去将屋里桌上的莲子糯米卷拿来。”施云琳吩咐也青。
沈檀溪长长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又何必多麻烦。她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字:“春.药。”
屋内的气氛忽地一窒。
沈檀溪这个样子跑回来,早就让家人心里不安,隐隐猜测到了。可听沈檀溪变相当众承认,众人仍是心里一痛,难以接受。
亓山狼扫了一眼沈檀溪虚弱的样子,重新将目光落在施云琳的身上。
也青还是把屋里那碟糕点拿出来给宿羽看,宿羽指腹捻了一点糖粉闻,微微皱眉。他再走到沈檀溪面前为她搭脉。
“销春丝,宫里的东西。”宿羽得出结论。
施云琳蹲在沈檀溪的面前,拉着她的手,瞧着沈檀溪这个样子,心里一阵阵针扎的痛。她红着眼睛问:“什、什么意思?是原本想给我下药是吗?”
也许是关心则乱,人人都为沈檀溪心疼着,一时间所有人的思绪好像陷入了僵局。
施云琳握着沈檀溪的手,自责和愧疚让她不停掉眼泪。
亓山狼忽然抬眼,看向施砚年。
感觉到带着寒意的目光,施砚年将落在沈檀溪身上的目光抬起,与亓山狼对视。他皱眉摇头:“你怀疑我?我绝不可能做这样下三滥的事情害云琳!”
“太子。”亓山狼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亓山狼身上,包括施云琳。
亓山狼不理会旁人疑惑的目光,他低头看着施云琳湿漉的眼睛,只对她说:“太子想让我杀你哥哥。”
思绪一下子理顺。
“我要杀了他!”施云琳一下子站起身,愤怒地冲出去。
“云琳!”一直沉默的施彦同追出去,和付文丹一起去拉女儿。大雪漫漫,拉扯间,施云琳跌在雪地上。
她哭着想爬起来,口中愤怒喊着要杀太子。
她怎么可能不愤怒不愧疚?
今晨沈檀溪急着出门,是她央姐姐吃糕点。甚至就连又绿,都是她带过来的!姐姐替她承受痛苦,她是罪魁祸首!一切都怪她!
“云琳,别胡闹!这里是亓!”施彦同痛心提醒,她不是以前的公主了。
“云琳,听话……”
亓山狼起身,走进大雪里。他拉开施彦同,弯腰握住施云琳的手臂,将痛哭的她拽起身。
他握在施云琳手臂的手掌下移,将她的手裹在掌中,牵她往外走。
大雪纷纷扬扬,施云琳转脸隔着雪幕望他,“去哪儿?”
“去杀了他。”
058
第五十八章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没有风,雪花垂直掉下来,一点一点堆积铺成厚雪。
亓山狼牵着施云琳穿过大雪, 抱着她坐上马背。
施云琳回头望向亓山狼,哽咽又坚定地重复:“我要杀了他。”
亓山狼点了下头, 驾马冲行。
她想做什么, 他都奉陪。
宿羽站在皑皑大雪的庭院里, 吓得不轻。他太了解亓山狼了,亓山狼口中的“杀”就是最简单粗暴的杀。不是说不能除掉太子,但是绝不能用亓山狼的方式啊!
今日这样的万人场合,亓山狼如若当真当众杀了东宫储君,就完全没了回头路,难道今日要揭竿而起直接造反吗?
宿羽急得在大雪中走来走去。他可没有本事劝说亓山狼改主意!那也不能被动干等啊!就算要造反……也要做好准备!宿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翻身上马, 一路疾驰一路忧虑。
往年大军出征前的开旗日总是晴空万里, 今年提前卜算了日子当是晴天,却不想是这样的一场大雪。天地之间一片白, 抬头望去, 天上却是灰的。
恰巧今年主帅不是亓山狼, 人人心里都在打鼓,觉得这场雪不是好兆头。当然了, 谁都只能在心里琢磨着, 绝对不敢说出口。
亓帝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开口问:“太子又干了什么?”
陈公公道:“回禀陛下,太子令人射了封密信给亓山狼, 所以亓山狼在开旗仪式之前走了。密信的内容……就不知道了。”
亓帝脸上浮现几许烦躁。今日这场雪惹得众人非议,太子竟让亓山狼早退没在仪式上露面, 简直是添乱!
他喉间一阵发痒勾了一阵咳,陈公公赶忙捧了热茶递给他。亓帝挥了挥手,没接茶。
他这身子骨在早年征战四方时落下不少病根,年轻时不碍事,如今上了年纪,逐渐显露出来,竟是哪里都痛。
病痛缠身之时,他总是会多想大亓的日后。他的四个儿子里,太子是最蠢的一个,可却是他觉得最适合日后继承大统的人选。
人都有偏好,他是马背上的皇帝,自然不喜欢齐嘉辰和齐嘉安的文弱。这两个儿子随了他们的母亲,文质彬彬,有智有仁无勇无威。
太子虽然莽撞了些,可是亓帝却欣赏太子的不驯。骨子里的脾性是他喜欢的,那其他的小毛病都可以慢慢改正,等待成长。再说了,这世间本就鲜少存在不偏心的父母,他确实偏心长子。
其实……齐嘉恕才是四个儿子里让亓帝最满意的,只有他年少时就披甲上阵,十三岁就挣过军功,是亓帝喜欢的好战样子。
可惜了,他是贺青宜的儿子,身体里淌着一半贺兰古国的血。亓帝绝对不可能将皇位传给齐嘉恕。
亓帝一阵恍惚,忽然就想起了齐嘉恕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他还很乖,拖着被贺青宜鞭打过的病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喊爹爹。可后来齐嘉恕长大了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从此父子陌路,他没了对父皇的敬仰,亓帝也越来越不愿意看见齐嘉恕的脸。
年轻的时候,亓帝是嗜血的帝王,信仰以杀止战,双手鲜血只觉畅快。如今年迈,偶尔午夜梦回也会疑神疑鬼总听见些挥不散的哭嚎,震得他心肝颤动,夜不能眠。
“践行酒宴都准备好了?”亓帝问。
“都准备好了。只等陛下宣布开宴。”陈公公停顿了一下,“亓山狼的座位还留着吗?”
另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进来,躬身禀告:“启禀陛下,亓山狼回来了!”
亓帝重重松了口气。
像亓山狼这样的利刃,若操之得当,必然所向披靡。可惜太子居然与亓山狼不和。亓帝心道——他要想些办法缓和二者的关系。
一顶顶大伞撑在雪地上,而宴桌摆在伞下。当然了,这只是皇亲贵族和官员的席位。即将出征的将士无伞来避这场大雪。
施云琳跟着亓山狼来到这儿,她也冷静了些。
她回头望着亓山狼,道:“你不能杀太子。”
亓山狼垂眼看她,不能理解施云琳这么快改变想法,甚至不喜欢她忽然的胆怯。家人都在劝阻施云琳的时候,唯亓山狼觉得施云琳为了姐姐毅然无畏要去杀太子的愤怒模样漂亮得不像话。
“不敢了?”他问。
她若胆怯,他便借她胆子。
施云琳摇头,道:“你不能沾手,你动手了那就是造反。”
亓山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造反又如何?
可施云琳不希望亓山狼沾惹上这麻烦事,他不爱争权谋位,他属于山野间。她不想将话说得复杂怕亓山狼听不懂,她望着亓山狼的眼睛,认真道:“我自己来。”
亓山狼皱了下眉,视线下移去看施云琳的手。她这双手实在娇柔,哪里有杀人的力气。
“我能杀了他。”施云琳拧眉,眼中恨与执拗交织。她去握亓山狼的手,“我自己来!”
亓山狼看了她一会儿,颔首。
施云琳转回身,抬腿想要下去。可她本不会骑马,亓山狼这匹黑马又比寻常的马高大许多,她好不容易将腿挪到一侧,踩了半天没踩到脚镫子。
亓山狼轻笑了一声,握着施云琳的细腰,将她放到马下。
施云琳仰起头望了亓山狼一眼,转身毅然朝着皇室暂歇的住处走去。
施云琳不是去找太子,而是去找了齐嘉辰。
彼时,齐嘉辰和齐嘉安正在饮茶谈笑。两位丽人相伴在侧。屋内温暖欢笑,与室外的冰天雪地迥然不同。
小太监禀告大将军夫人求见,齐嘉辰和齐嘉安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意外。
施云琳由小太监引路,穿过走廊迈进雅舍门槛。
“还请靖辰王借一步说话。”她微笑着,碎雪落在鬓上肩头,融化后的雪水成了细碎的水珠儿挂在她的发丝上,让她娇柔之外美艳不可方物。
齐嘉辰看着她鬓上的一点碎雪,忽然想起那支折断未送,置于墙上的红梅。
齐嘉辰起身朝外走,和施云琳一前一后穿过走廊,立在小花园中央的亭子里。庭院四处白凄凄,唯亭子被一株红梅点红。
“是大将军让夫人过来的?”靖辰王主动问。
施云琳不置可否,她微笑着语气却郑重:“我有一妙计,可助王爷成为东宫储君。”
齐嘉辰一怔,继而温声道:“夫人莫不是吃了酒,竟说这样的胡话。”
也不知是不是在亓山狼身边呆久了,施云琳已经不喜欢以前那样绕圈子说话。她直言:“今日酒宴之上,王爷只需做一件小事。即可入主东宫。”
齐嘉辰审视地盯着施云琳的眼睛,仔细思量。他不会听信一个女人的胡言,但是他在思考施云琳说的每一句话是不是亓山狼的意思。
施云琳猜到了齐嘉辰在想什么,她主动戳破。
“这不是亓山狼的意思。因为,”施云琳微顿,“若按他的意思,恐怕现在已经大乱。”
齐嘉辰沉思了很久,才问:“夫人要本王做什么?”
施云琳往前迈出半步,齐嘉辰附耳去听。当听清了施云琳所说,齐嘉辰脸色顿变,不敢置信地看向施云琳,道:“夫人,本王不觉得这是小事。”
施云琳又向后退回半步,道:“期限只在今日践行酒宴。若王爷做不了这事,三日后大军能不能顺利出征,那就不好说了。”
“夫人是在说笑还是……要挟?”
“王爷可以当做这是要挟,可亓山狼有没有令大军按兵不动的本事和胆魄,王爷心里清楚。”施云琳微顿,“或许,王爷也可以将这当成双方得益的好事。”
施云琳轻颔首,转身走进大雪中。
齐嘉辰遥遥望着施云琳的背影,陷入沉思。
齐嘉安从远处走过来,询问:“哥,什么事情?”
齐嘉辰摇了摇头,没说。齐嘉安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长大可真不好,长大了,兄长对他的信任便少了。
宿羽焦头烂额赶回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大乱,宫婢们穿着单薄的宫裙端着美味佳肴穿过雪地。丝竹管弦为辅,舞姬们在雪中曼舞,一片歌舞升平。
宿羽急忙看向亓山狼所在的座位,惊见亓山狼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他再看太子,太子也好好坐在那儿和美人打情骂俏。
宿羽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施云琳跟着引路太监走到亓山狼坐席,在他身边坐下。亓山狼什么也没问,给她倒了一杯热酒。
怕她冷。
太子一边和身侧美人说说笑笑,一边将眼角的余光瞥向亓山狼。亓山狼回来了,还把施云琳带过来了。计划失败了吗?他派了人去打探,只是人还没回来禀。
太子正琢磨着,齐嘉辰忽然开口朝亓帝道:“父皇,儿臣听说太子今日准备了舞剑。”
“哦?”亓帝来了兴致,看向太子。他最喜欢儿子们强壮善战。
太子立刻收回神,道:“是。儿臣确实准备了舞剑为三军践行。”
圆台上的舞姬们缓步退下,太子接过长剑,一步步走上圆台。
鼓声起,满朝文武和诸将士皆放下酒箸,抬头观望。
太子拔剑而挥。
“好!”亓帝赞扬。他看着太子的目光里是属于父亲对儿子的宠溺。
齐嘉安疑惑地望向齐嘉辰,齐嘉辰却不由将目光落在施云琳的身上。好半晌,齐嘉辰垂眼,静静等待。
拿着木剑的侍卫登上圆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太子表演的协助者。只有太子疑惑回头。
侍卫们好似表演一窝蜂朝太子冲过去,牢牢握住太子的双臂。
太子不敢置信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皇帝面前会被挟持,短暂的怔忪后,他厉声:“放肆!”
台下众人仍在以为这是表演。
直到太子的裤子被扒了。厚厚的巾帕从太子的腿里掉下去。
宫里的太监阉割方式不同,只有那齐根断又没断好的低等阉奴才会在裤子里垫着帕子。
万人众目睽睽,尚不懂为何太子的裤子掉了。直到近处的人看清了太子的残缺。
忽然响起惊呼和杯盏碎裂声。
亓帝猛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长子,胸口一窒,满口腥甜。
大雪忽然停了,烈日从阴云后跳出来,照亮一天地间。
施云琳面色平静。
死,有很多种方式,一刀结束性命太轻松。她要齐嘉致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生不如死。
施云琳眼前忽然一黑,是亓山狼伸手遮住她的眼。
059
第五十九章
施云琳拉开亓山狼的手, 望见亓山狼的眼睛,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笑意和欣赏。
她勉强一笑,有些疲惫地向后倚靠, 靠着椅背,颓声问:“现在可不可以回家?”
她挂心沈檀溪, 她想回家陪着姐姐。
在亓山狼这里, 就没有不可以的事情。
周围一片乱糟糟, 这个叫那个倒,不仅桌上的珍馐佳酿洒了一地,就连人也跌坐了几个。亓山狼站起身,牵着施云琳的手,穿过跌跌撞撞的惊慌人群,逆着人群离去。
齐嘉辰搀扶着气血攻心站不稳的亓帝,目光却追随着离去的施云琳背影上。
看着亓山狼将她抱上马背, 手臂环过她的腰身去握马缰。她轻轻合着眼, 似乎有些疲惫,微偏着头枕靠在亓山狼的胸膛上。阳光落在她的鬓间, 将她鬓上那一点雪化后的水珠儿照出圣润的光辉。
直到施云琳随亓山狼离去的背影看不见了, 齐嘉辰才将目光收回来。耳畔那些对东宫太子身残之事的议论冲进耳膜, 他转头,看向被侍卫扶下来的太子。
齐嘉致脸色铁青, 人已经变得浑浑噩噩, 几不能行, 要靠人搀扶。
亓帝恢复了些理智,深吸一口气, 将满口的血腥压下去。“把太子带过来。”亓帝下令,他推开齐嘉辰的手, 转身往回走。
齐嘉辰立在一边,沉吟良久,跟在后面,朝亓帝的住处去。御林军将亓帝住处围住,太子也已经被人押了进去。
今日之事,父皇若追查,很容易查出来是他掺和了一把。否认不是聪明的做法。齐嘉辰没有进去打扰,而是一掀衣摆,朝着亓帝房门跪下,跪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屋子里,亓帝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向桌后在椅子里坐下,他摆了摆手,侍卫们都退下,包括搀扶着太子的侍卫。没了侍卫的搀扶,太子整个人如烂泥一样跌在地上。他的裤子已经被侍卫提上了,可是侍卫心中惊慌,抖着手没能好好整理,让他腰带间乱糟糟,看着狼狈不已。
“怎么回事?”亓帝沉声问。愤怒让他低沉的声线带着抖颤。
齐嘉致这才好像忽然回了神,他跪行到亓帝身边,抱住亓帝的腿,痛苦哭诉:“是亓山狼!是亓山狼害儿子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样子!两年前,是两年前的那一次……”
他紧紧抱住亓帝的腿,将脸也紧贴着亓帝的腿,痛哭:“儿臣、儿臣不敢说……儿臣苦啊……父皇……”
“亓山狼!”亓帝猛地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瓷器一阵乱晃,发出剧烈又脆弱的声响来。帝王之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动了必杀之心。
一把刀虽然磨手,只要它锋利好用就可以忍耐。可若这把刀把手磨得血肉模糊,纵再好用也只能折其锋融其刃!
亓帝再看抱着他的腿恸哭的齐嘉致,属于父亲的那份心痛,让他心口灼烧一样难受。一代枭雄竟也忍不住落泪。
他咬牙转过头,沉声:“下去吧。”
齐嘉致仍旧抱着亓帝的腿恸哭不放,亓帝闭眼不看他,却也没将其赶走,任由他像个无助孩童一样抱着父亲又哭了一会儿。
太子被侍卫扶走之后,亓帝缓了好半天,才将跪在外面许久的齐嘉辰召进来。
天寒地冻,齐嘉辰跪在雪地里太久,脸色有些苍白。他进来行礼时,跪地之后一时难起。
他便不起,叩首道:“儿臣是受亓山狼逼迫,若不照做,他会令三军按兵不动!儿臣只当是他有意取笑捉弄太子,并不知晓太子身体……有恙……”
亓帝盯着跪地的齐嘉辰,思量着他是真的不知道太子成了废人?可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亓帝也没办法追究。太子已然成了这个样子,绝对不可能再继承大统。那……他可用的儿子只有两个了。
眼前这个,纵使有谋害太子之心,他也暂时不能处置。
于是,所有的怒火都对上了亓山狼。
齐嘉辰抬起头,仔细去看亓帝的脸色,谨慎地开口问:“父皇,要立刻捉拿亓山狼吗?”
亓帝闭上眼睛。
他是最骁勇的马背上的帝王,年迈时竟落得兵权旁落。良久,他疲声开口:“召,关良骥。”
关良骥是这次出征的主帅。
这次的战役十分重要,若夺得永昌关,在与鲁国的交战中便能占据了七成的上风。同时,关良骥只能利用这一役从亓山狼手中抢回兵权。
而若这一役败了,连关良骥都没用了的话……只有亓山狼能抵抗鲁的乘胜追击。
在成功攻占永昌关之前,亓帝都不能动亓山狼。
亓帝真恨自己年迈,不复当年勇,儿子们又都没什么大用。
年迈的帝王沉痛叹息,恍惚间眼前竟浮现贺青宜憎恨地一遍遍咒骂他一定会遭到报应……
长青巷的小院里,静悄悄的。
施彦同和施砚年沉默地修着被撞坏的院门。施璟呆愣地坐在一旁看着。雪已经停了,比落雪时更寒上几分。
三个男人却都不愿意进屋。这种彻骨的严寒,才能压过心痛。让家中女子受辱,身为男子,他们自责。
沈檀溪洗了个澡,然后躺进被子里慢慢睡着了。付文丹悄声守在一边,果不其然,沈檀溪睡着没多久便魇着了,呢喃着喊娘亲。
“娘亲在呢,在呢……”付文丹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安慰。
沈檀溪喊的娘亲并不是付文丹,而是她的亲生母亲。可是她母亲去世得早,在她四岁的时候就没了。付文丹刚收养沈檀溪的时候,她便经常在夜里哭着喊娘亲。付文丹便陪她一起睡,哄了她两年,才将她这魇症勉强治好了。
看着沈檀溪重新睡安稳了,付文丹才慢慢松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她悄声退出去,让沈檀溪好好睡着。
细微的关门声却将沈檀溪吵醒,她睁开眼睛,望着手心里的平安扣,眼泪从眼角滑落。
付文丹出去了,才知道施云琳和亓山狼已经回来了。
亓山狼不见踪影,施云琳抱膝坐在檐下,望着院中树下悬着的莲花花灯发呆。
付文丹走过去,慈声:“檀溪睡下了,你也别担心。总不能再病一个。”
施云琳仰起脸,一双眼睛里全是泪。她心心念念想要早点回来陪姐姐。可是当真回来了,她又生了怯意,根本没敢进屋去看沈檀溪。
愧疚和自责淹着她,并着心疼一起在她心里搅着难受极了。
施云琳忍着泪不想哭,明明最委屈的人应该是沈檀溪,家人安慰担忧沈檀溪已经够忧心,她没有资格再给家人添乱。
她勉强扯着笑脸对母亲点点头,起身回房去了。
进了屋,她看见坐在炉火旁的亓山狼,嘴角一耷拉,立刻开始掉眼泪。
“是我太笨了。”她哭着忏悔,“明、明明谁都不愿意跟着我,又绿站出来我都没有一点怀疑。只是因为她名字像也青就、就那么信任她……”
她哭得伤心,滑坐在亓山狼身边的地面上,枕着他的膝。
亓山狼弯腰,将她捞进来放在膝上抱着。施云琳顺势偎在他怀里,眼泪一颗一颗地掉,洒进亓山狼的胸膛。
亓山狼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将手搭在施云琳的肩上。
施云琳哭了好一会儿,慢慢在他怀里仰起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她望着亓山狼,问:“如果今日是我吃了糕点中了奸计,你会憎恨我讨厌我远离我吗?”
“不会。”
施云琳像抓住了希望一样,眼巴巴望着亓山狼,追问:“所以,泽明也不会疏远姐姐是不是?”
亓山狼没有回答。他从狼的思维回答不会,可是他并不完全清楚人类男子的思维。
“不会的……”施云琳摇头呢喃,“泽明是那样好的人,他怎么可能就不喜欢姐姐了呢?他只会心疼姐姐的遭遇……”
天色快黑时,沈檀溪下了床。她换了身衣裳,对镜描了妆,在苍白的脸色上多压了些胭脂。
她走出房门时脸上挂着浅笑。
院子里的三个男人看向她,她浅浅一笑,问:“云琳回来了吗?”
“在房里。”施璟赶忙说。
沈檀溪轻点头,缓步走到施云琳房外轻叩房门。施云琳拉开房门,小心翼翼去看沈檀溪的脸色。
沈檀溪一看施云琳的眼睛,就知道她必然大哭了一场。沈檀溪无声轻叹,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来。
她若难过哭泣一蹶不振,妹妹会更难过甚至会将自责变成心魔。明明妹妹也没有错,她也是受害者。
她去拉施云琳的手,柔声:“不是约好了今晚一起去看花灯吗?”
她往前一步,轻轻拥着施云琳,说:“都过去了,没什么了。”
施云琳也拥着姐姐,轻点了下头,再用力点了下头。
院子里的施璟站起身来,故作轻松地对施砚年说:“哥,咱们也去!”
京都的上元节,不会因为一场大雪而冷清。天色已黑,灯火如昼。
施云琳和沈檀溪手牵着手沿着沿街的街道漫步,时不时停了脚步看看小玩意儿,或是猜一猜灯谜。
施砚年和施璟走在后面。
亓山狼走在最后,与施家人隔了一段距离。他本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只是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太子狗急跳墙,要干出什么发疯报复之事。所以他跟在了最后。
施云琳和沈檀溪逛了久了些,便进了一家茶肆。这间茶肆位置缘故,客人不多,还算清净。
亓山狼刚坐下,宿羽从外面进来禀话:“太子昏厥不醒,陛下将太医院仅剩的太医都叫去了东宫。”
“仅剩?”施云琳抓住了关键词。
宿羽解释:“说来凑巧,靖勇王前些日子受了伤,今日伤处忽然裂开。不知为什么人又在雪里冻着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大部分太医先去了靖勇王府。”
沈檀溪握着茶盏的指微僵。她记得她走的时候马车周围确实一个随从都没有,至于为什么没有人,她却不记得了。
施云琳可不认识靖勇王,她只关心姐姐,给姐姐倒了一杯热茶。
亓山狼忽然开口对宿羽道:“明日你过去看看。”
“是。”宿羽面上答应,心里在抱怨居然又要重操老本行治病救人。
施云琳有些惊讶地看向亓山狼。她在亓山狼身边这么久,还没见过他主动和外人打交道。
她问:“你和靖勇王有交情?”
“说过几句话。”
若是别人,说过几句话等于不认识,可对亓山狼来说说过几句话,那便真的是有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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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对满鬓白发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迈进茶肆, 老奶奶指了指窗口的方向,两个人朝那边走去坐下。
“对,就是这里。”老奶奶指了指开着的窗户。窗外时不时有烟花升起。
老爷爷笑呵呵道:“窗户都挡着喽, 看不见。”
老奶奶摇摇头,伸出手张开五指, 道:“五十年前的今天, 就是坐在这儿, 也没看清烟花!”
“是喽,是喽,你只顾着看我了,也不和别人出去玩。哎呦呦那小脸蛋红得呦……”老爷爷嘿嘿地笑,满脸的褶子也能笑出些年少时的模样。
“老不正经。”老奶奶瞪了他一眼。
可是两个人的手,在桌子上握着。他们从进来便握着手,始终没有松开。又或许, 他们已经牵了一路、牵了一辈子。
这样相伴一生的脉脉浓情实在是让人羡慕, 也让人的心境变得柔软。施云琳看了好半晌,才将目光从这对老夫妻身上挪回来。她一回头, 看见沈檀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施云琳微怔, 担心沈檀溪又胡思乱想, 赶忙拉住沈檀溪的手,甜声:“歇够了。姐姐, 咱们再出去逛逛吧。”
沈檀溪抬眼, 含笑点头说好。
施家人出去时, 亓山狼没跟。既然知道齐嘉致眼下昏迷不醒,应当腾不出手也没那个心力犯蠢。
亓山狼坐着没动, 宿羽自然也不会走。
“对了,”宿羽道, “那个叫又绿的丫鬟已经找到并且处理掉了。”
亓山狼没接话,他微侧着脸去看坐在窗下的那对老夫妻。
宿羽迟疑了一下,问:“要告诉夫人吗?”
亓山狼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事情处理好就够了,告诉这个告诉那个有什么意义?
宿羽低头,不再吭声多管闲事。只是他也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将军还真是不懂哄女人芳心啊!
施云琳拉着沈檀溪的手重新走进热闹的街市,她垂眼望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说:“姐姐,等咱们白发苍苍的时候也还要一起来逛夜市。”
“好啊。”沈檀溪说,“等回了湘,咱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日日都在一起了。”
“好。”施云琳微笑着点头。她又轻转头,望了一眼刚刚离开的茶肆。
茶肆门窗大开,她还能从开着的木门看见亓山狼的身影。
施云琳忽然就想,等日后将鲁人从湘国的土地上赶走,她欢喜回湘时,亓山狼怎么办?她要回到她香喷喷的宫殿,还是和亓山狼留在亓山?
她似乎很快就有了决断。
深山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她当然要回到她的宫殿,做回她的公主!
施云琳正胡思乱想,沈檀溪将一支红梅珠花戴在她的鬓上。施云琳自己看不见,可她两姐妹喜好向来相似,她很信任沈檀溪的眼光,问:“好看吗?”
“嗯。”沈檀溪轻声地应,在小摊位上又挑了挑,挑了另外一支更小些的珠花,两支相撘着戴在施云琳的鬓上。
她挑东西样子专注,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施云琳悄悄觑着她的神色,辨不出她几分假装。施云琳也只能故作轻松地甜笑。
“姐姐挑的一定好看!我也给姐姐挑挑!”
关心着彼此的姐妹两个同时选择微笑着享受这上元节,以来不让对方担忧与难过。
一盏又一盏悬起的花灯照亮热闹的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施云琳和沈檀溪言笑晏晏的温柔倩影,悄然惹人注意,成为了今日佳节里的一道景色。
齐嘉辰斜倚在酒楼轩窗,带着几分微醺望着楼下,视线追随在施云琳的身上。
今日太子闹出那种荒诞之事,已然和储君之位没了可能。太子若废,齐嘉辰名正言顺会被立为储君。所以今日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个大好的日子。东宫里焦头烂额,他却和心腹们在这里畅饮,秘密提前庆贺。
这酒楼地方绝佳,视野也开阔。他坐在这里已经看了施云琳很久。看着她认真挑首饰、吃冰糖葫芦、猜灯谜,还有眉眼弯弯和身侧人交谈。
直到施云琳的身影彻底溶于夜色看不见了,齐嘉辰仍遥望着她走远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回忆着她坐在雪中梅下抚琴弄调的样子。
齐嘉辰的眼中逐渐浮现惋惜——亓山狼那个野人必然不会懂她的琴她的风雅才学,真是可惜娇花坠泥。
时候不早了,施云琳和沈檀溪决定回去了。他们买了些东西,都被跟在后面的施砚年和施璟拎着。
施云琳最后买了一包核桃,抱在怀里。她刚要转身,看见一对恋人躲在干果铺子的角落里拥吻。施云琳只望了一眼,吓了一跳,匆匆收回视线,赶忙离去。
施云琳几个人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亓山狼早就回来了,正坐在檐下的圈椅里,而孟一卓立在他身边,正在禀事。
孟一卓是来接施璟走的。
“这么晚才回来。”施彦同从屋里出来,语气里带着点指责。付文丹也跟出来,不舍地望着施璟。
施璟赶忙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下,快步走到亓山狼和孟一卓身边。
能得到离开这小院的机会,何尝不等于一道生机?施璟有些不舍地回望家人们,却也知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孟一卓打量了一下施璟,道:“还挺结实!”
他收回目光,望向亓山狼,问:“怎么带?”
还没等亓山狼开口,施璟先道:“我没当过兵,当然从小卒做起!”
亓山狼转头,看向施璟。
施璟心口忽地一紧,变得紧张起来。
“我绝对不会添麻烦的!”顿了顿,他再小声补一句,“姐夫。”
亓山狼收回了目光。“送他去凉城。”
孟一卓心里便有数了。这哪里是收一个兵?这是万死不辞要把大将军的小舅子安全送到地方。
亓山狼站起身。灯笼的光亮让他的影子压迫般拢下来,施璟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施彦同却脸色顿变。亓山狼怎么知道凉城?他还知道什么?
亓山狼并没有解惑的习惯,直接进了屋。
施彦同压下心里的疑惑,拉过施璟叮嘱。付文丹也赶忙转身进屋去收拾东西。
孟一卓走到施云琳身边来,冷毅铁血的面容忽然憨厚一笑,将一个盒子双手捧给施云琳,道:“冯英给夫人的。”
施云琳打开来看,是一盒冬枣。施云琳弯唇笑了,这冬枣恐怕又是从牛丽家偷的。礼轻情意重,冯英随便抓了东西来送她,这是最简单的记挂方式。
施璟的东西白天就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孟一卓连坐都不坐,急着要走。家里人纵心里不舍,也没敢多留,将施璟送出了门。一家人立在院门口,看着施璟跟在孟一卓身后离去,一步三回头。
接下来的路,对施家的每一个人都凶险,甚至是要独行。每一刻的相处、每一眼的相望,都变得珍贵。
送了施璟,施云琳让沈檀溪先回房,她随后就过去——逛夜市的时候,两个人说好了今晚要一起睡。
施云琳提着冯英送她的那一盒冬枣,还有在夜市里买的那包核桃回了自己房间。
亓山狼坐在椅子里,听见推门声,抬眼看她。
施云琳将冬枣和核桃放在桌上,随口问:“你要吃吗?”
亓山狼没答话。
施云琳也习惯了他的沉默,本也没等他接话。她放下东西,就走到衣橱前,翻出一套寝衣抱着,然后脚步匆匆地出去了。
亓山狼盯着施云琳关上的房门,舔了舔牙齿。
两姐妹像小时候一样,一起坐在浴桶里沐浴。其实对于一起洗澡这事儿,施云琳有些担忧。可沈檀溪神色如常地褪了衣裳。施云琳悄悄去打量,见姐姐身上没什么伤,才悄悄松了口气。
“姐姐……”施云琳欲言又止,想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敢问。
沈檀溪将食指抵在唇上,轻轻摇头。
施云琳便闭了嘴,不再多问一个字,只是说:“姐姐,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一定不要不肯开口。”
两个人沐浴后换上寝衣,像小时候那样钻进一床锦被里说话。
“姐姐,你还记不记得亓山狼为什么闯东宫?”
“记得。不是都说为了他手下一个女兵吗?”
“嗯。”施云琳点头,“那个女兵叫冯英,活泼开朗,笑起来一对很深的酒窝。刚刚来接阿璟的孟一卓与她感情很好。别看孟一卓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在冯英面前言听计从,对她好得不得了!”
沈檀溪静静听着施云琳几乎是明示的劝慰。
她柔柔一笑,说:“云琳,泽明也会对我很好的。若连共风雨和信任都没有,又怎担得起夫妻二字?我信泽明,他不会让我失望的。一切都不会变,他总会来接我的,我也会一直等他来。”
就像那枚被靖勇王把玩过的平安扣,既然被弄脏了,就被沈檀溪放在烛上烧成了灰。她会重新给周泽明做一个。
施云琳轻轻松了口气。不管日后怎么样,这一刻沈檀溪是这样想,就很好。她笑起来,认真道:“泽明当然是很好的人!”
她撑着坐起来,弯着眼睛说:“好久没和姐姐一起睡一起说话了。不过说了这么多,我都口渴了。”
施云琳起身下榻,端起桌上的瓷壶,倒了满满一大杯温水来喝。她只喝了一口,就问沈檀溪:“姐姐要不要水?”
沈檀溪刚想摇头说不要,就听房门被猛地推开了。巨大的声响,让她下意识地坐起身,望着门口。姑娘家睡下前都会习惯性将门落锁。然后此刻房门还是被用力踹开,那枚门闩摇摇欲坠。
房门是被亓山狼踹开的,他可不管这里是谁的房间,大步走进来。
施云琳懵了,怔怔望着他:“你怎么过来了?”
亓山狼不言,他沉着脸,大步朝施云琳走过去,他立在她面前,手掌撑在施云琳的后腰,将她的身子往前带。
迫得施云琳脚步踉跄前挪,她手中握着的瓷杯跟着晃,洒出些温水来,洒在她的胸口,还有他的衣襟上。
亓山狼手上用力往上一提,直接将施云琳拎起来,放在肩上。施云琳双足悬空的瞬间,脑子里短暂得空白了一下,而她手中的杯子里更多的水溅出来,水珠儿溅在她的脸颊上两滴,又更多地洒在她的手上,还有亓山狼的后背。
“亓山狼,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杯子落了地,施云琳去拍亓山狼的背。
亓山狼不言,扛着她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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