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第八十一章
小渔村家家户户已经吃过晚饭, 将要歇下的时候,亓山狼和施云琳才到任家。
走的是后门。
亓山狼到了任家后院大长腿一迈,跨过篱笆围墙, 将木门上的门闩打开,开了木门, 让施云琳从门进来。
开门的声响让任家人听见了。秀秀从屋子后窗望了一眼, 赶忙从炕上跳下去, 开了屋子的后门,跑进后院去。
“三哥!三嫂!”秀秀一边亲切喊人,一边小跑着迎上去。
施云琳冲她一笑,说:“我们来得太晚了,你们可都歇下了?”
“没有呢。都没歇下,聚在一块儿装明天的喜糖呢。”
说着话,三个人便走进了屋。
任旭坐在炕上, 手里拿着份单子仔细瞧。炕下摆了个桌子, 上面堆满了用红纸包的喜糖。任文安夫妻两个正在装喜糖,秀秀刚刚也坐在这儿一起忙。
任旭放下手里的单子, 朝亓山狼笑, 道:“怎么才来?”
他又朝亓山狼招手, 让他过去坐。
亓山狼将拎了一路的东西随手放在一旁,走过去, 坐在任旭身边。
“三嫂来这里坐, 帮我们一起装喜糖。”秀秀把施云琳拉到她身边坐下。
任文安瞧着亓山狼拎着的东西, 有些诧异地问:“什么东西?”
施云琳等了一息,没等到亓山狼开口, 她说:“给兄长准备的新婚贺礼。”
她眸子轻转落在亓山狼的身上,道:“他亲自挑的呢。”
王红娟嗤笑了一声, 嘲笑道:“拉到吧。他还能知道这个。”
施云琳讪讪。那些贺礼确实都是她挑的,亓山狼根本想不到带礼物这事儿。
“都一样的。”任文安眯着眼睛笑笑。
秀秀也在一旁附和:“不管是三哥挑的还是三嫂挑的都一样嘛。”
施云琳弯唇,侧过脸问秀秀:“这个怎么装?”
“喏,这样。”秀秀亲自演示给施云琳看。
将几块喜糖装进袋子里本是很简单的事儿,只不过小渔村这装喜糖的带子颇有讲究,装了糖以后要打一个特殊的平安结。
施云琳跟着秀秀编。
任旭递给亓山狼一根细细的麻绳,问:“上次教你编的小灯笼,学会了没有?”
亓山狼也不说话,接过任旭递过来的细麻绳,编起来。细细的麻绳在他的长指间翻动,很快就有了一个小灯笼圆滚滚肚子的雏形。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各忙各的事情。窗纸上贴着的囍字和烛台上柔和的灯光,更是让这间家人相聚的屋子,充满了人情味儿。
几个人一起装喜糖,打不一会儿就弄好了。秀秀将一袋袋喜糖放进竹篓里,抱着往外间送去。
施云琳拿起桌上废弃的红纸和红绳,跟了出去。
“扔那儿就行。”秀秀抬了抬下巴,指向檐下的一个竹筐。
施云琳将废弃的东西扔进去,转身跟着秀秀去洗手。她主动说:“是我们来迟了,要是早些来,还能早些忙完。”
秀秀笑笑,随口道:“我们都知道三哥会很晚来啊。反正他都是夜里才来。”
施云琳微怔,隐约想到了什么。
秀秀回头望了一眼,爹娘正在核对明日喜宴的菜单食材,亓山狼和任旭坐在一块,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她拉着施云琳到她的屋子里说话。
她拿了果子、喜糖,和施云琳坐在一块儿,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
“三哥小时候被村子里的人欺负过。他看见村里的人就会躲起来。”秀秀说。
施云琳眨了眨眼睛,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亓山狼被欺负的样子。
“不过三哥不是打不过村子里的人,而是觉得他们太弱了,一口咬死一个。”秀秀说到这里,扯扯嘴角傻乐呵了一下。“明天的婚宴上呢……三哥可能也不会露面。”
施云琳轻轻咬开一块喜糖,硬硬的脆壳下是一口糖水,甜蜜盈了满口,过于甜了。她说:“那……家里人希不希望他露面呢?”
“希望啊。多威风啊!”秀秀说,“可惜了,家里人也不会劝他的。我们怕一劝,他又跑了。他想跑,实在太难追了。”
秀秀气得翻了个白眼。她追过无数次,每次累个半死连影子也追不上。上次若不是施云琳给亓山狼拖了后腿,秀秀也是追不上的。
王红娟在外面敲门,说:“太晚了。收拾收拾睡觉了!明儿个要是起晚了,看我敲断你的腿!”
“知道了!”秀秀扮了个鬼脸。
施云琳被秀秀引路,带去房间。她进屋的时候,亓山狼还没回来。许是在海边吹了凉风,她身上有些乏,没等亓山狼回来,自己竟栽歪躺在木床上睡着了。
亓山狼下半夜才过来,他一进屋,施云琳便揉着眼睛,欲要醒过来。
亓山狼看她鞋子也没脱,腿垂在床下,就那么栽歪睡着了,身上连被子也没盖。他顿时皱了眉。
施云琳支撑着迷迷糊糊坐起身时,亓山狼已经蹲在她面前,帮她把鞋子脱下来了。
“完全不会照顾自己。”亓山狼说。
施云琳理直气壮地说:“确实是被人照顾长大的。”
亓山狼抬眼,便对上了她一双迷盈的眸子无辜地望着他。亓山狼想了一下,一个锦衣玉食被一群宫婢簇拥着长大的公主,最苦的日子可能就是嫁给他之后的这段时日。
亓山狼收回思绪,视线便落在施云琳落在他掌中的脚上。他指腹在施云琳的足侧轻轻拨了一下。
施云琳一愣,立刻缩回自己的脚。她将双足藏在腿下,跪坐着,瞪亓山狼:“不行不行,不行!”
亓山狼歪着头看她,问:“什么不行?”
施云琳愣住,目光也变得躲闪。她往木床里面挪,嘴里胡乱敷衍着:“睡觉了。明天大喜日子若起来晚,要被打断腿的!”
亓山狼站起身,手掌撑在施云琳的身侧,人已经俯身逼近了施云琳。施云琳急急忙忙将手抵在他的唇上,小声警告:“不可以!今晚什么都不可以!”
亓山狼不大高兴,皱起来的眉峰让他心里的烦躁一览无余。
施云琳仰起脸,凑到他面前,在他唇角飞快地亲了一下。她又很快退开,转身往木床里侧爬去。
脚腕被亓山狼握住,施云琳动弹不得。她回头望向亓山狼,蹙眉警告他:“说了不可以了!”
她就连警告的语气,落在亓山狼耳朵里,也软绵绵好似撒娇。
亓山狼握着她的脚踝,微微用力地握一下。
施云琳足上用力挣了挣,亓山狼松了手。看着她的足从他的掌中逃走。
时辰确实很晚了,亓山狼吹熄了屋内的灯,在施云琳身侧躺下。他于黑暗中扯动被子,将惧寒的施云琳整个身子裹在被子,他又在被子里,将她整个柔软的身躯捞进怀里抱着。
今日赶路许久,施云琳有些累,很快就又要睡着。临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呢喃:“明天我们不藏着了。谁要是欺负你,我帮你挡着……”
良久,亓山狼伸手,粗粝的掌心覆在施云琳的额头上。
——这也没发烧啊。说什么胡话呢。
第二天一大早,任家人都起来了。没过多久,附近邻居们也都过来帮忙。精壮的年轻小伙子们摆桌子长凳,妇人们则是帮忙择菜备餐。
施云琳跟在秀秀身边,学着秀秀的样子择菜。她学起这些事情实在不擅长,动作看上去笨笨的。不过也不用她做多少,做点意思一下不过图个热闹。
来帮忙的妇人们却悄悄打量着施云琳。
“这个是谁?任家的亲戚吗?啧啧,长得可真水灵!”
“一看就不是咱们渔村的人,看她脸蛋白成什么样了,嫩得能掐出水来!”
看着王红娟端着盆红薯过来,妇人们赶紧把她拦住,问:“那个大小姐是什么人?你们家何时攀上这样的大亲戚了?”
王红娟回头看了一眼,颇为自豪地说:“什么大小姐?那是真正的公主!”
邻居妇人掩嘴笑,道:“可别说笑了。宫里的公主能来你家里择菜?”
“我可没吹牛。”王红娟就差掐腰了,“我说她是公主,又没说是亓国的公主。湘国公主,俺家的儿媳妇儿!”
湘国公主?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紧接着又恍然大悟。他们住在这小渔村,就算消息太不灵通,也知道湘国的公主嫁给了亓山狼。
她们再看向王红娟的目光就有些变了。他们还想追问,王红娟却被那边的人叫走了。
妇人们窃窃私语——
“湘国公主怎么来了?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吧?难道亓山狼今日也来了?”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寂声了片刻。
“……不是说那个人好些年都没回来吗?”
“但是我听说过年的时候,好像有人在村里看见那个野孩子了!”
“嘘——”几个妇人同时竖指,示意她小心说话,叫谁野孩子呢!
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小院挤得满当当。也到了新郎要去接新娘子的时候。因是渔村,这儿的结亲不用马车不用轿,而是乘船。
一个村民一边往屋子里找,一边说:“任大哥,木梯在哪啊?灯笼好像有点歪了,我——”
村民推开最里边的一间房门,没想到小小的杂物间里竟然坐了一个人。待看清坐在杂物间的人是亓山狼时,村民说了一半的话生生顿住,愣在那里。
亓山狼撩起眼皮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施云琳一边在院子里帮忙,一边关注着杂物间,瞧见有人过去,她赶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脚步匆匆地追上去。迎面遇见找东西的村民,村民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施云琳瞥了他一眼,蹙眉推开杂物间的房门。
亓山狼坐在长凳上,正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编着一个草蚂蚱。杂物间狭小昏暗,与外面的喜气洋洋完全不同。
施云琳朝他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袖角,说:“走吧,要去接新娘子了。”
“我不去。”亓山狼将编好的草蚂蚱放在一边。
“你不去,谁扶着你哥呢?他腿脚不方便,你不帮他吗?邻居们虽好心,可总不会有你这个当弟弟的尽心。”
施云琳攥着亓山狼袖角的手轻挪,去攥他的手。她放柔了语气,软软地劝:“去吧。我和你一起去。你哥会希望你陪着,任家人也会希望你露面的。”
“我刚刚瞧着你哥被一堆半大小子堵在屋子里,都没人给他递拐杖。”
“没有人再驱赶你了。”
“你现在很厉害了,是给亓国人带来平安好日子的大将军。”
“我陪着你。”
082
第八十二章
村子里的妇人聚在一起时, 最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唠着。尤其今天任家办喜事,妇人们更是可以光明长大地议论着任家。不仅是议论着任家人,就连任家的一排篱笆、几块板砖也要议论一番。
“咦?什么时候了, 是不是该去接新娘子了?”
“差不多该出发了。任旭那小子腿脚不好,更应该早点出门。”
剥花生的几个妇人正议论着, 就见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从屋子里出来, 众人便知道这是新郎出门了。
不过有些奇怪, 往日渔村里办喜事,村子里年轻的小伙子们陪新郎去接亲时总是笑声不断,就算是新郎腼腆的,他们也会故意活络气氛。此刻从屋子里出来的众人怎么个个不出声,全哑巴了?
来帮忙的邻居和早早准备来吃席的村里人,都觉察出了不对劲,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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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屋子里出来的年轻人快步下了台阶, 好像在避着什么。他们散开了, 便将门口的人露了出来。
新郎官一身大红色的喜袍,笑得开心。渔村的人都知道他缺了一条腿, 不过他居然没有拄拐杖!
亓山狼立在他身侧, 做他的拐杖。
众人将目光落在亓山狼的身上, 皆倒吸了口凉气。纵使有几个人已经猜到了亓山狼今日在任家,可突然见了他, 还是大气不敢喘。
村子里年轻人以前没见过亓山狼, 可是上了年纪的人谁没见过亓山狼?谁没拿着农具棍棒追打过他?
倒不是欺负一个孩童, 而是那个时候总有狼群在渔村附近嚎叫,恰逢任家的两个孩子一死一伤, 他们也怕啊,怕下次死的就是自家孩子。
头些年, 渔村里的人就知道被他们赶进深山的人狼孩儿成了亓国的一品大将军,统帅亓国绝大部分兵马,屡立奇功,功绩赫赫。他们觉得稀奇的同时,也有些害怕被报复。如今的亓山狼想要弄死他们,只要一句话还不是立马就把整个渔村夷为平地?
只不过平平安安过去了许多年,他们都没见亓山狼回来,才逐渐放下心来。没曾想今日任家办喜事,亓山狼居然回来了……
任旭看着小院里邻居们的神情,他握了握亓山狼扶他的小臂,侧过脸对他说:“你可得扶稳了,不能让哥在这么个大喜日子跌跟头。”
“知道。”
亓山狼只简简单单两个字,顿时让任旭安心不少。
“船已经准备好了!”秀秀从院外跑进来,瞧着亓山狼扶着哥哥,顿时咧嘴一笑,朝一侧挪步让开路。
亓山狼扶着任旭出了门,村里的未婚的年轻小伙子们跟在后面。
将要迈出院门时,亓山狼回头望去,目光环视,跟在他后面的人吓了一跳,脸上的喜笑都僵了僵。可亓山狼并没有看他们,只是在人群里去找施云琳。
施云琳一直跟在后面不远处,亓山狼回头的瞬间,她冲他甜甜一笑。
亓山狼侧首对任旭说了句什么,旁边的秀秀立刻跑过来暂时扶住任旭。
亓山狼朝转身,朝施云琳走过去。
后面的人群赶忙让开一条路,嬉笑声也暂停,小心打量着亓山狼。
亓山狼走到施云琳面前,低头看她。
“怎么啦?”施云琳仰起脸,对上他的目光。
亓山狼伸手将吹到她云鬓上的一片红纸摘下来,说:“海上风冷,留在家里等着。”
施云琳立刻冲着他甜甜一笑,点头说好。
施云琳和秀秀一起,还有渔村的一些村民,将新郎一行送到海边,看着他们登上全红的喜船。
亓山狼扶着任旭坐下,村里的未婚男伴跟着上去了四个,两个坐在后面往海里撒鱼食,另外两个在划船。随着一声鼓声,喜船沿着海边往下游去接新娘子。
小渔村的婚仪对施云琳来说有些新奇,她瞧瞧村里人往海里放生的鱼,再瞧瞧两个人高高挂起的渔网,被略分了心神。她一回头望向喜船,发现渐远的亓山狼一直回头盯着她。
施云琳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抬起一点点,朝他晃了晃纤指。她又立刻用眼角的余光瞥周围的人,怕被发现了小动作,匆匆将手收回去,端端正正地站好。
亓山狼眼底浮现一丝笑,收回了目光。
任旭惊讶地看着亓山狼的表情,诧异问:“你是在笑吗?”
亓山狼垂眼去看喜船侧,一层一层漾开的水波,道:“兄长成亲,自然高兴。”
任旭更是讶然。他不仅会笑,还会说玩笑话了?
施云琳跟着秀秀在家里忙活着,她从秀秀口中得知新娘住的地方有些远,要半下午才能将新娘子接回来呢。
施云琳若有所思地回头,望着喜船开走的方向。
居然要这么久啊,也不知道亓山狼对着那么多陌生人那么久,会不会烦躁。
早知道这么久,还不如陪着他去了。
半下午,锣鼓声远远传来,众人便知这是新郎将新娘子接回来了!
村里人赶忙站起身,迎出去看热闹。
施云琳和秀秀手拉手着挤过人群,跑出小院去接。施云琳一眼看见亓山狼,他还和去时一起坐在任旭身边。
与去时不同的是,喜船上多了新娘子。新娘子被红盖头遮着脸,媒人挨着她坐。在喜船后面还跟着一辆稍小的红船,上面坐着新娘的两兄弟,还有新娘子的嫁妆。
喜船靠了岸,划船的两个男丁率先下了船。然后是亓山狼扶着任旭下船,他们并不走远,候在海滩旁,等着媒人将新娘子扶下船。
新娘子是外村人,这个小渔村的人都没见过,不禁对新娘子的模样好奇起来。
村民们嘴上谁也不会说不好听的话,可是都在心里琢磨着任旭断了一条腿,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瞧着新娘子从喜船上走下来倒也没缺胳膊少腿,就不知道是哪里有残,或者相貌极丑了……
渔村村民正探究地打量着新娘子,忽然吹来了一阵海风。这海风气势汹汹又突然,直接将新娘子的红盖头吹了起来。媒人“哎呦”一声想要伸手去拽,都没来得及,任由红盖头被高高吹走。
新娘子的模样便这样落在了众人眼中,一张有福气的小圆脸,恰当好处地摆着五官。一双杏眼亮晶晶,是午后暖阳洒在海浪上的明媚。
红盖头突然被海风吹走,她微微惊讶之后,大大方方地笑起来。这一笑,红唇边浮出一对小酒窝。
没有大多数新娘子出嫁的哭哭啼啼,她是笑着嫁过来的。渔村村民们心里七上八下地猜,也不知道她是真对这婚事满意,还是强撑着不让外人看笑话。
任旭望了一眼被吹到枝头上的红盖头,有些犯愁要不要帮她取下来。可惜了,他就算有这个心,也登不了高。
“让我来吧。”
新娘子的话让任旭立刻回过头望过来。新娘子这话是对亓山狼说的。
亓山狼面无表情盯着她,好像没听见。
任旭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地用手指在亓山狼的小臂上点了点。
亓山狼看他一眼,这才慢慢松了手,向一侧退开。
新娘子赶忙伸手将任旭扶稳,她走上前代替了亓山狼的位置。
新婚小夫妻迎着那么多打量的目光,搀扶着往院子里走。
亓山狼听见新娘子小小声地问任旭:“你怎么好些时日不去看我?”
任旭说了句什么,却被锣鼓声遮住了。
亓山狼环视,一眼看见施云琳。堵在小院门口的村民们都跟着新婚小夫妻往院子里去了,只施云琳一个孤零零立在院门口等着他。
亓山狼朝她走过去,动作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他紧接着皱了眉,睥向施云琳的手,问:“怎么这么凉?冷?”
“刚刚洗了碗,水有一点冰。”施云琳解释。
亓山狼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去,语气也寒:“谁让你洗碗?”
施云琳抬手去攥亓山狼的衣襟,让他俯下身来,她踮脚凑到他耳边,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柔笑,小声:“没洗干净,被秀秀笑话了呢。还麻烦秀秀重新洗了一回……”
亓山狼仔细去看她眉眼,不像受欺负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乐在其中。
他这才收起眼底的戾,将施云琳的双手拢在掌中暖了暖,然后牵着她进了院子观礼。
小夫妻送入了洞房,有人跟进去闹洞房,更多人在席桌周围坐下,喝酒吃肉好不热闹。
亓山狼跟进去,果然见他过来,那些原本想闹洞房的人也就不太敢闹腾了。
王红娟儿子娶媳妇,她满脸堆笑,一回头看见亓山狼牵着施云琳从洞房里出来。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迎上去,说:“外面冷,人多又乱,你带着云琳到屋里吃去。东西刚刚让秀秀都送过去了。”
亓山狼点头,回头一看施云琳还在望着洞房里看热闹,拽着她往房里去。
两个人还没进屋,就听席间有人醉醺醺地站起身,大声喊:“任秀!你什么嫁给我?”
秀秀正和好友说嫂子漂亮,猛地听见这话,再看院子里的人都冲她笑。她脸上一红,拿起案板上小臂上的干鱼,追着就要去揍人。
她追不上邻居家的臭小子,反倒又惹了院子里更多人的笑声。秀秀气得脸更红了,扯着嗓子朝亓山狼喊:“三哥!帮我抓他!”
院子里的宾客一愣,小心去瞧亓山狼。
不过亓山狼并不想掺和,他牵着施云琳,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要给施云琳喂饭的时候了。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任家送了宾客,再收拾一通,很晚才能歇下。
施云琳打着哈欠伸懒腰,开始犯困。人往木床上一栽歪,双腿垂在床下,连鞋子也不弯腰脱,等着亓山狼帮她。
看着亓山狼走过来,她心虚地找借口:“累得腰疼,不想弯腰……”
隔壁房间传来秀秀愉快哼唱歌谣。
亓山狼垂眼看向施云琳,有些烦躁。
任家地方不大,如今任旭成了亲,将西面那三间屋子都腾出来给小夫妻。秀秀的房间紧挨着亓山狼与施云琳,只一墙之隔,还是薄墙。若夜里闹起来,秀秀必然听得见。就算是没人的室外,施云琳都像奇耻大辱般不肯依,更别说被人听了墙角。
有人洞房花烛夜,有人却只能忍着燎原心痒,素着。
如此熬了四五个日夜,亓山狼便熬不住了。
天色暗下去,将海面烧出一层橘雾。亓山狼拽着施云琳出了任家,一路将人跌跌撞撞地拉着,握着她的腰,将人抱上小船。
载着二人的小船随波飘远了。
083
第八十三章
施云琳很喜欢前半生从未亲眼见过的大海, 听闻亓山狼要带她去海上,她立刻欢欢喜喜。走的时候,还从秀秀那儿拿了一条皮革毯子。毯子一面毛茸茸很暖和, 另一面却是防水的。
坐进小船里,施云琳立刻用皮革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她可还记得上次在小船上的时候, 海浪拍过来, 将她浇了个透。
亓山狼握着船桨将小船划到大海深处, 连渔村也变得模糊快看不清。他放下船桨,任小舟停在大海中央,到施云琳身边坐下。
施云琳立刻扯开裹身的皮革毯子,让亓山狼也进来避风避浪。
亓山狼看向施云琳,施云琳却偏着头,望着天与海面之间的橘色。
一行海鸟忽然掠过,施云琳目光追随着它们, 不由仰起脸看向天幕, 她这才惊讶发现虽然还没有天黑,介于蓝白之间的天幕上居然已经挂上了月亮, 在月亮旁边还有三五个星星眨眼相伴。
施云琳仰着头看天, 看着看着脖子有一点酸。带着海潮的湿风拂面, 向来惧冷的她不觉得冷,只觉得这海风拂面很舒服惬意。她指端拢了拢鬓发, 身子往前挪, 躺在小舟上, 微笑着仰望着天幕。今日的天空一朵云也没有,也不知道是海映天还是天映海。
亓山狼看着她含笑的温柔眉眼。
施云琳拽了拽他的袖子, “你躺下来看,天空会变得更好看!”
亓山狼躺下来, 顺着她的目光仰望无边无际地天幕,也没发现哪里好看。
“你不觉得好似离天空更近了吗?”施云琳。
亓山狼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他伸手拽了拽皮革毯子,盖在施云琳的身上。他挨着施云琳躺在孤舟里,也一并盖着毯子。
很长一段时间的宁静后,亓山狼忽然问:“为什么这么喜欢海?”
施云琳也答不上不来,她转过头望着日落的天幕,道:“也不知道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有人去过吗?”
“没有。”
“想想也是……这海无边无际一样,什么船能走到另一边呢?恐怕什么船都过不去。”施云琳陷入沉思好半晌,呢喃般小声说,“如果海的另一边也有人,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没有战火,所有人都能和家人平安相伴而终。”
施云琳又想起涂炭的战火,那一阵阵哭声一双双绝望的泪眼,还有那堆在路边无人收的白骨,压在她心里。只是稍稍想起,她便湿了眼睛,不敢再去深想死在战火里的亲人,那些人的音容笑貌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施云琳把眼眶里的眼泪压下去,扯了扯嘴角摆出一个柔和的浅笑来。她偏过脸看向亓山狼,道:“我知道你领兵打仗不是为了百姓,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好了不起。因为你的存在,才让亓国的百姓免于城池破的苦难。”
亓山狼听着她的话,只听见一句“你好了不起”。他“嗯”了一声。
施云琳又笑起来,她朝着亓山狼侧转过身去,在毯子里,将手搭在亓山狼的手腕上。她弯着眼睛望着亓山狼,由心敬佩他,又衷心觉得若他们湘国能有亓山狼这样的将帅该有多好呀。
亓山狼盯着施云琳眼角的湿,问:“又要哭?”
施云琳立刻摇头,说:“没有,海风吹得而已。”
亓山狼便也朝着她侧转过身。
施云琳转身时,小舟没什么变化。亓山狼转身,便要连带着小舟跟着摇晃了。
几滴海水溅起,落在施云琳的脸颊上。
施云琳刚抬手,用指腹抹去脸上的水珠儿,就听亓山狼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么了不起,你应该亲我。”
施云琳微怔,抹水珠的手指也僵在那里。亓山狼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递到面前,含去她指上沾的海水。
又甜又咸。
含了这一下,亓山狼便没有再松手,将施云琳的手指深放进他口中,抵在他的舌上。
指尖上的烫柔,让施云琳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急急忙忙想要把手缩回去,亓山狼没有阻止。
可他的口空了,便总要放点别的东西堵上。
他翻过身来,手肘撑在施云琳耳侧。小舟又是一阵猛晃,飞溅起来的海水溅了施云琳一手。
亓山狼抓住施云琳扶着小舟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然后将她的手挡在他的肩上,让她攀。
“亓山……”施云琳的话还没有说完,亓山狼的吻已经落了下来。他闯入她的香口赶走她要说的话,侵搅缠吻之后,他掠了她的舌,来填他的口。
施云琳的手攀在亓山狼的肩上,她手背上的水滴落,落在她的颈侧。
施云琳好不容易得了喘息,抱着亓山狼的脖子急急说:“不行!会掉进海里的!”
衣领松了、腰带也松了。施云琳在小舟的摇晃里,使劲儿去拍打亓山狼,可是她又不敢太用力,怕这摇摇欲坠的小舟真的倾翻到海里去。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只能一声声央着:“不行!不行!”
亓山狼很不想听这两个字,便重新堵吻上她的唇,将她所有的拒绝都吞入腹。
海浪温柔地一层叠着一层,偶尔拍进小舟里一些。每次落进来的海水都落在毯子上,里面那层毛茸茸逐渐浸满了海水,变得沉甸甸。随着施云琳赤足踢去,将毯子一脚踢到小舟外悬着。那一角浸着海水的毯子越来越沉,终于慢慢栽进大海里,打着旋儿,归于浩瀚。
快清晨,施云琳才和亓山狼回任家。
施云琳腰酸腿软,走得慢吞吞落后几步,亓山狼回头去牵她的手,却被施云琳拍开了手。她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亓山狼,不将自己的手给他,要自己走。
这个季节,小渔村的人都很清闲,都没有早起。施云琳和亓山狼到了任家院外,看见二东子等在那儿。
二东子是来禀事的——禀告付文丹被接进宫还有沈檀溪被接进靖勇王府的事情。
亓山狼点了下头,便往院子里去。
施云琳叹了口气,对二东子说了句“辛苦”,也往院子里去了。
母亲被接进宫,施云琳并不意外,母亲留在亓是人质,在长青巷也好在宫里也好,都是人质。将她接到宫里,是怕她逃走?亓帝倒是多心,母亲没有逃走的本事,她也没打算逃走。
至于沈檀溪,施云琳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最明智的法子,好像就是如了靖勇王的愿,先应下这婚事,实际等周泽明赶走,在婚期前离开亓,毕竟三年还很久远。可沈檀溪不愿意担着靖勇王未婚妻的名头等周泽明,也不愿意虚情假意欺骗靖勇王。
亓山狼和施云琳被任家人留了又留,又住了几日,亓山狼实在住烦了,离开小渔村,背着施云琳回他的狼窝。
重新回到这里,已是万物生的初春。山峦上的积雪逐渐笑容,嫩绿找着机会从各个地方钻出来。那高耸连绵的亓山深处,逐渐有了盎然的春色。
灌木丛晃动,黑狼钻出来,奔到亓山狼身边,用头去蹭亓山狼的腿,又张开大嘴,亲昵地在亓山狼的腿上咬了两下。
施云琳听见水声,循声而去,看见山泉水正从高处流淌而下。她既看不见水流源头,也不知道这些水要流到哪儿去。
亓山狼蹲下来摸着黑狼的头,诧异地看着施云琳轻盈的身影。
他还记得第一次带她来亓山时,施云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一直都知道身娇体贵的小公主不喜欢亓山,就连吵架的时候,施云琳也会脱口而出嫌弃地说这里是深山老林。
而今日,她却亮着眼睛,对什么都敢兴趣的样子。
亓山狼抬抬眼环顾,这亓山确实有了几分春姿。可这才哪到哪?再过几个月,才是人间仙境。
黑狼不停地用狼头去蹭亓山狼,亓山狼摸了它两下就嫌烦了,推开它,去山林里弄些木柴回来。
施云琳逛了好一会儿,有些累了,才用帕子擦去鼻翼上的薄汗,回到树屋下。她提裙走上树屋,钻进木屋里瞧了瞧,拿起桌子上的帕子去擦木床和桌子凳子上的积灰。
她才刚擦了一会儿,亓山狼便抱着柴木回来。他将柴木随手一扔,两下登上树屋,将蹲在那儿擦凳子的施云琳拎起来。
“下去弹你的琴。”亓山狼将施云琳赶出去,又将床下的薰柳琴抱下去给她。
他先生了火,再回到树屋里擦尘。
亓山狼不让她干活,施云琳便不干。反正……她擦的床说不定还要返工。
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施云琳将薰柳琴放下,走到一旁蹲下来,拿开遮挡的枯叶和石片,果然见里面放着的兽肉都不见了踪影,只剩几块比较大的骨头扔在那儿。
这是施云琳临走前,给那只臭脸兔狲留的。应该都是它吃了吧?希望那几只狼没有偷吃。
亓山狼去寻吃的东西时,施云琳无聊地摆好薰柳琴,随意弹着。一支曲子还没有弹完,她忽然感觉后腰有什么东西毛茸茸暖呼呼,她一回头,就见那只兔狲舒服地窝成一团靠着她呢。
施云琳弯唇,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兔狲睁开看她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天生长了一张臭脸,那眼神落在施云琳眼里,竟有几分嫌弃的意思。
亓山狼回来了,手里拖着一只野猪。
兔狲瞧着那么大的野猪鲜血直流,立刻警惕地炸毛。施云琳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哄它:“给你一只猪腿!”
兔狲看看施云琳,看看野猪,再看看亓山狼,弓起来的身子平下去,重新缩成一团躲在施云琳背后,等着混吃。
亓山狼很快弄熟野猪肉。
施云琳被喂饱了,又洗了澡,坐在火堆旁擦头发。
她瞧着亓山狼,心里生出几分敬佩来。他背着她走了那么久,回来之后打扫了树屋、弄了柴火生火烤好了野猪肉、烧好了洗澡水……做了这么多事情一点不见他累。
她喃声:“体力真好。”
亓山狼瞬间转头盯向她。
施云琳抬眸,对上亓山狼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
下一刻,亓山狼忽然起身,大步朝她走过来。
“亓……”
亓山狼连给施云琳说话的机会都没,就将人扛起来,两步跨进了树屋。
住在任家的日子太憋闷。
亓山好,天高山豁,只他们两个。
兔狲走了又回,睡了又醒,下半夜,兔狲再次来吃野猪肉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吓得它紧张弓身炸毛。它警惕地抬头看,看见那个树屋……塌了。
084
第八十四章
沈檀溪到了靖勇王府两日也不曾见到齐嘉恕, 到了第三日,终于有人过来找她。
而当她跟着丫鬟到了地方,却发现并不是齐嘉恕找她。
齐嘉恕坐在莲花池边, 正在刻着木雕。一位官爷腰间一柄佩刀,立在一旁。
沈檀溪走了过来, 朝齐嘉恕福了一身。
齐嘉恕没抬眼, 仍旧摆弄着手里的木雕, 他慢悠悠地开口:“李大人,有什么话就在这里问吧。”
“这……”李瑜息皱着眉头犯难,他语气严肃,“事关通敌叛国,还请王爷允许臣将沈氏带回去审问。”
齐嘉恕手里的小刀停顿,木屑堆在刀刃上。他掀了掀眼皮看向李瑜息,呵呵冷笑一声, 再开口:“你要把本王的女人带进猪狗窝棚一样的天牢, 还要审问?你怎么审?用什么刑?”
李瑜息急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请沈氏与人质对峙一番。在案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绝对不敢私下用刑!”
沈檀溪垂首立在一旁听着, 只这几句话, 她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有了不好的预感。
齐嘉恕低头,轻轻一吹, 刀刃上的木屑被吹风。他冷漠道:“就在这里问。在本王面前问, 若李大人不愿意, 只那好送客了。”
“这……”李瑜息犯难地叹了口气,只好妥协, 派人回天牢,将擒获的湘国人带过来。
在等那个湘国人来的时间里, 沈檀溪低着头心里忐忑得要命,时间好像变得格外漫长。她悄悄抬眼看向齐嘉恕,他倒是悠闲在在,颇有闲情逸致地雕着木雕。
——他又在雕鹰。
李瑜息也等得心焦。靖勇王包庇之意太明显,他要如何做?
潜伏在亓国的湘国人终于被押了来。这人手脚都被绑着沉重铁链,身上的囚衣也被鲜血染红,拖过来的时候,一股粘稠血腥味儿扑鼻,一看就知道被用过重刑。
沈檀溪见了他,立刻脸色惨白。此人正是每次递信给她的湘国眼线。
李瑜息道:“此时乃湘国奸细,举止异常被揪出来。在他身上搜了些封信件。我们的人调查过,他曾与沈氏接触过。请问沈氏为何与他接触?都说过什么话?可送过什么信件?”
沈檀溪垂眸,平静道:“他是湘国人,是与我同时逃到亓的湘国人。路上遇见了,随意聊了两句近况而已。我并不知道他是奸细,也不清楚李大人想问什么。”
李瑜息用力掐着犯人的脖子,迫使他抬起头来,让他面朝沈檀溪。他再开口,已是冷血阎罗的煞声:“说!你与她是什么关系?可递过什么东西?”
犯人苦痛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摇头。
李瑜息还欲逼问,齐嘉恕忽然冷笑了一声,他抬眼盯着李瑜息,眼底一片阴寒。“李大人,”齐嘉恕语气里噙着警告,“注意言辞。你这要是屈打成招出个情人关系,本王的脸面可就要丢尽了。”
李瑜息一愣,赶忙说“不敢”,钳制着犯人的手也松开。
齐嘉恕这才重新雕着木鹰,语气随意:“你继续问。”
李瑜息眼珠子转了转,已然明白今日靖勇王是一定要保这个女人,他摇头不敢再问,“今日叨扰王爷和沈娘子了。”
“松之,送客。”
沈檀溪立在原地,看着送信人被拖走的背影,眉头紧蹙。她万万没想到张琦会被抓住……李大人说搜到了信件,到底是哪封信?会牵扯到父亲吗?
沈檀溪整颗心都慌起来。
“想救他?”齐嘉恕忽然开口。
松之去送人,荷花池边只剩下两个人。沈檀溪慢慢平复了慌乱的心情,目光复杂地望着齐嘉恕。
她隐隐明白齐嘉恕为什么把她接来王府。若今日她还在长青巷的小院,一定被带进天牢。
可沈檀溪不知道该不该信任齐嘉恕。毕竟通敌叛国不是小罪,而他是亓国的皇子。
可若不信他,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沈檀溪咬唇,不再装做不知情,朝他跪下去。
“明天李大人上禀此事,死的就不是一个送信人。你们湘国的皇帝被处死,也不是不可能。”齐嘉恕睥着沈檀溪。
沈檀溪跪行到身边,急声:“王爷,我们感激亓国的相助,只是想回家而已,绝对没有谋害亓国利益的心思!”
“这话倒是像把本王当三岁孩童戏耍了。”齐嘉恕有了几分不耐烦,放下手里的木雕,站起身欲要走。
沈檀溪一惊,赶忙挪到他身边,急急去攥他的衣摆。“王爷!”
齐嘉恕驻足,回头看她,看她红润的泪眼。
沈檀溪脸色煞白,她压着心里的惧意,颤声:“王爷想要什么我都给您……”
齐嘉恕瞥着她浮着屈辱的泪眼,他慢慢俯身靠近沈檀溪耳畔,低声道:“本王可不喜欢你哭哭啼啼,更喜欢你放浪的德性。”
沈檀溪苍白的脸色顿时浮上一抹难堪的殷红。
松之已经送了李瑜息回来,远远看见这边的情景,他脚步慢下来,倒也不知道要不要过来。
齐嘉恕瞥见松之,他直起身来,漠然道:“李大人回去的路上不小心跌了马。”
松之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去办。
沈檀溪松了口气,攥着齐嘉恕衣摆的手慢慢垂落。齐嘉恕忽然拿起桌上刻好的两个鹰雕,问沈檀溪:“哪个好看?”
沈檀溪心不在焉,随手指了一个。
齐嘉恕把另外一个随手扔进了莲花池,然后将沈檀溪指的那个塞到她的手里。
“送你了。”
齐嘉恕走远了很久,沈檀溪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她慢慢从惊吓里缓过来,垂眼看着手里的鹰雕。她的指尖有一点发抖。
沈檀溪二月中旬入住靖勇王府,这一住,就住到四月初。
这近两个月的日子里,她倒是没见过齐嘉恕几次。他没有去她的屋子找过她,只每隔七八日叫她过去一次,只是陪他吃饭。甚至陪他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没几句话说。
这一日沈檀溪又被叫过去。沈檀溪放下筷子,抬眼看向齐嘉恕,小心询问:“王爷,我母亲在宫里还好吗?”
“好。”
沈檀溪用力攥紧手里的筷子,说:“王爷,我想进宫去陪我母亲。”她一方面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宫里担心她生活不便又无趣,另一方面是她私心不想再留在靖勇王府。
齐嘉恕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不说话,沈檀溪便不敢再提了。她不知道周泽明什么时候才能来。冬天已经过去,就连这春也已经昂然了大半。沈檀溪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不再像曾经那样坚信周泽明马上就会出现,久到她开始绝望。
四月初,亓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山间深深浅浅的绿,被云雾缭绕。隐有水声欢淌,是山泉水顺着山石欢快滚落。成群的山鸟飞翔,在山草间投落下一闪而过的剪影。
倒塌的树屋没有再建,取而代之的是偎着幽潭而建的屋落。
屋前,一大块木板如桥延伸进清潭水上。施云琳坐在桥头,她的裙子提到膝上,一双皙白的小腿伸进潭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清凉的潭水。
在她身边的巾帕上摆着些红红的野果,是上午亓山狼给她摘的。她拿了颗野果一边吃,一边回头,欣赏他们的新家。
这排屋落是亓山狼一个人一块木一块砖亲手搭建而成,她惊叹亓山狼动手能力厉害的同时,也对这新家喜欢得不得了!
施云琳视线上移,却在屋顶上没见到亓山狼的身影。她不由“咦”了一声,明明亓山狼刚刚还躺在屋顶上晒太阳。
腿上忽然有些痒,施云琳一愣,手里吃了一半的野果“噗通”一声掉进了潭水里。
紧接着,潭水出现更大的哗啦水声。
“你别乱来……”施云琳的嗔声被巨大的水花掩住。
而亓山狼从潭水里跃身。水珠沿着他的头脸快速乡下滚落,蹭着他的胸膛掉回潭水里去。
他在水中握着施云琳的脚踝,手掌将她的脚踝全部裹在掌中,然后拉着她的足靠近。潭水清凉宜人,施云琳足心却一阵暖烫。惊愕之余,她睁大了眼睛去瞪亓山狼,伸手在他结实硬朗的肩膀上拍打。
“松手,你快松手!”
桥木湿滑,就连亓山狼湿漉的胸膛更是湿滑。施云琳整个人从桥木上栽歪下去,“噗通”掉进了水里。
也掉进了亓山狼的陷阱里。
“粗俗!粗俗!粗俗……”后来天色黑下去,施云琳被亓山狼抱回屋时,她软绵绵地靠在亓山狼怀里一声声骂他。
亓山狼低眉看她,看她脸上嫌弃的表情。
亓山狼抱着施云琳踹开房门,果然听见施云琳又嘀咕一句“粗俗”,亓山狼将施云琳放在床上,目光在她的腰带上盯了一会儿,犹豫良久,最终忍下来,没去扯她衣服。
罢了,明日一大早要离开亓山,还是别折腾她了。要不然她明日能趴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好半天。
第二天一早,施云琳就和亓山狼离开了亓山。临走前,施云琳望着新家,颇有几分舍不得。
不过他们在这里住了快两个月,也该回亓京了。亓山狼有事情要处理,施云琳也要去看望家人。
“等等,差点忘了东西。”施云琳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香囊。
一个香囊是空的,是她自己的。另外一个是施砚年绣着“平安”二字的平安嚢。
施云琳将大皇兄的平安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一枚平安符,两枚合欢扣,一枚铜板,还有一枚珍珠。
她将施砚年的平安符和合欢扣放回平安嚢里,然后把另外三件她的东西收进她的香囊里。
亓山狼在那枚珍珠上多看了一眼。他想伸手去拿,施云琳先一步抢在手里,不给他碰。她将珍珠最后放进香囊里,将香囊仔细系上。
过两日,押送粮草的车队就要奔赴前线。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次领队的人居然不是武将,而是靖安王。
施砚年的伤已经痊愈,这次也会跟着军队去前线,去找施彦同。
傍晚,施云琳回到长青巷。
也青开了院门,瞧见是她,立刻跳起来,高兴地抱住施云琳。“公主,您可回来了!呜呜我都好久没见着您了!你们都走了,就我和大皇子在这儿,这日子也太无聊了呜呜……”
也青正抱着施云琳聒噪,手腕突然一紧,她抬眼,就看见亓山狼冷着脸擒住她手腕。
也青吓得一哆嗦,搭在施云琳肩上的手已被亓山狼拿远。
085
第八十五章
施云琳抓住也青被亓山狼拿开的手, 牵着她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含笑问:“这两个月可还好?”
也青回头偷偷看了亓山狼一眼,迅速转回头。她点头, 说:“一切都是老样子。尤其是皇后娘娘进了宫,更无人理会这里了。我每天洗衣做饭, 再加上给大皇子请大夫、煮药, 再没别的事儿了。”
施云琳莞尔:“那你可不是闷坏了。”
“就公主了解我!”也青想往施云琳身上靠, 想到后面跟着的人,她脖子一梗,不敢靠过去了。
施云琳再问:“我哥哥呢?”
“刚出去。”也青解释,“大殿下身上的伤痊愈之后,每天傍晚都要出去走走。有时候是去街市那儿逛逛,有时候是到河边走走。”
说话间到了屋里,也青推着施云琳坐下。她眼睛弯成一条缝, 说:“公主回来了, 那今晚我可要大显身手多做些好吃的了!家里的菜和肉可能不够,我现在就去买一些!”
也青满脸堆笑风风火火往外跑, 迎面撞见亓山狼, 她脸上的笑一僵, 立刻侧过身,绕着亓山狼, 贴着门框, 溜出去。
施云琳瞧着好笑, 好像看见了当初刚到亓山狼身边的她自己。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吓得心肝乱颤还不敢明面上太明显地躲避。
亓山狼迈进门槛,伸手在身后关上门。落日时的余晖尽数被挡在院子里, 堂厅内的光线一下子暗下去。
亓山狼走到施云琳面前,手掌贴在她的脸颊上, 用粗粝的掌心在她的脸颊蹭了蹭。
他讨厌人群,只喜欢和施云琳的独处。他喜欢挨着她碰着她,喜欢和她有关的一切亲昵。
施云琳略偏了偏脸,将脸颊枕在他掌中,由着他的抚捏。她半垂着眼,陷入沉思,琢磨着哥哥每日傍晚出去散步恐怕不仅只是散步。也不知道这次哥哥随军走了之后,多久能和父亲汇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鲁国的铁蹄赶出国土,什么时候能回家……
施云琳正琢磨着,忽然胸口一凉。她垂眼去看,瞧见自己的衣领居然被亓山狼扯散,他还欲向她天水碧的丝绸贴身小衣伸出魔爪。
施云琳急急将亓山狼推开,侧转过身去,拢上衣襟。“这里不是亓山,不许胡闹了!”施云琳蹙眉指责。
这也是亓山狼不喜欢离开亓山的原因之一。
他没说什么,无趣地在一旁老实坐下。
这小院子里有些施云琳的换洗衣裳,可都是冬装,如今已经是暖融融的春,许多衣裳都穿不得了。
不仅是这里,就算是亓山,施云琳也没几件春装。只是亓山没有外人,她随便扯一件袍子也能穿。可到了京城就不大一样了,她不能随意撸起袖子、挽起裤腿。
施云琳没有多坐,趁着也青去买菜没回来,她带着亓山狼去了街市,□□装。
到了春天,百花争春,女郎们脱掉厚厚的冬装,换上更显腰身的轻薄衣裳。
施云琳走在街上,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好像在她身后是千军万马。
原先还觉得尴尬,如今竟也习惯了。
她不理会那些人的目光和心思,随意逛逛。她每迈进一家店,店铺里的客人都会匆匆离去,而店里的店家和伙计又都要弯着腰过来迎。甚至遇到那胆小的店家,说起话来也骇得结结巴巴。
施云琳不想回去得太晚,担心哥哥和也青等着她。她迈进一家成衣店,在悬挂的多色春装上随意一扫,也没时间细挑,道:“这些都要了。”
“是是是……”店家应着,赶忙和店里的伙计一起去摘取、装裹。
亓山狼跟在施云琳身后进了一家又一家店,看她买了几十条裙子,终于皱了眉。自出门,他第一次开口:“你穿得完?”
“不多啊。”施云琳语气轻飘飘,“这些都是成衣,买回去也未必都能穿。我以前的衣裙都是金织坊定制的,每隔三五日就来送一批新衣裳……”
施云琳突然转过头,一双明澈的眼眸轻抬,望向亓山狼,问:“你没钱啦?”
店家吓得一哆嗦,赶忙颤声说:“不用钱不用钱,夫人能看上店里的衣裳,是我们铺子的荣幸!”
施云琳见过大将军府里的随地扔着的钱财,她不是真的担心把亓山狼的钱花光了,不过是一点噙着小心意地试探询问,想知道他是不是嫌她花他太多钱。
施云琳蹙了下眉,给店家付了钱,告诉店家一会儿将衣服送去长青巷的宅院,很快出了门。
亓山狼跟出去,说:“我不知道我有多少钱。”
施云琳垂着眼睛没接话。
亓山狼再说:“我不认识钱。”
施云琳愣住,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他。亓山狼对上她的目光,任由她打量。
亓山狼向来不喜欢听人说话,因为人类说话总是不够直接,弯弯绕绕,听得无趣又无用。他听得懂施云琳话外之意,他只是笑了笑,没再说其他。
在他这一笑里,施云琳却突然脸上一红,觉得自己的试探太犯蠢。简直失了智一样。
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转身继续往前走。亓山狼跟在她身边,陪着她。
施云琳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没再进哪家商铺。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很久之后,亓山狼先开口。他说:“你说话。”
施云琳眼睫轻抬,也不转头,眸子轻轻朝身侧的亓山狼在换过去,用眼角的余光望向他。“说什么?”
“你说什么都行。”
你说什么都行,只要是你的声音,不管说什么,都动听。
春风拂来,吹动施云琳的青丝拂面,温暖的春风好似也轻轻拂过心田。她忽然就翘起了唇角,伸手一指:“我要那个!”
那是一家甜水铺子,卖些果子榨成的新鲜果酿。
亓山狼握住施云琳的手,将人牵在掌中,逆着夕阳的光,带她穿过长街。
施云琳买了一杯樱桃桃花水,双手捧在手心里,她抿了一小口,樱桃的甜和桃花的香相融,扑了她满口的甜。她抬眼望向亓山狼,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用表情告诉他很好喝。
将满口的樱桃桃花水咽下去,施云琳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亓山狼几次侧过脸看向施云琳——她双手捧着樱桃桃花水,没有手留给他牵。
感觉到亓山狼的目光,施云琳驻足,侧过身来看他。“你不尝尝吗?真的很好喝,很甜呢!你再不喝,就要被我喝光了。”施云琳说完,又含了一大口。
亓山狼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她柔蜜的双唇抿着,唇上沾了抹甜水,粉色的甜水坠在她的唇珠上。
亓山狼眨了下眼睛,而后立刻俯下身去,薄唇贴在她的湿漉的唇上。
这是在大街上!
施云琳瞬间睁大了眼睛,任由亓山狼将她口中的甜水吞去,并也将她的舌卷去。
亓山狼将施云琳被甜水浸泡过的舌尖,吞入口中用力含了一口,然后放开她。“是很甜。”
他转身往前走。
施云琳愣愣站在原地,突然就烧红了整张脸。她根本不敢去看街市上的人有没有看见这一幕,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追上亓山狼。
直到到了长青巷尽头的小院外,施云琳还在喋喋不休地指责亓山狼。
“说过多少次了,外面不行不行不行!在外面要规矩一点!”施云琳踮起脚来,伸手往亓山狼的肩上拍。
她拍上来的力道软绵绵,拍得亓山狼心痒。亓山狼突然就叹了口气,说:“想回亓山。”
“回什么回?今日才出来!”施云琳已经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气,她开心地推开院门,提裙小跑着进去。
也青从厨房的小窗探头,朝她招手:“马上就做好了!”
施砚年也已经回来了,他立在檐下,看着施云琳唇边的笑靥,对她微微笑着。能在出发前再见她一面,施砚年既意外又欢喜。
“哥哥。”施云琳走到他面前,立在台阶下,仰起脸看向他,“伤口可都好了?”
“好了。”施砚年微笑着点头,“都好了。”
“那就好。”施云琳轻轻舒出一口气。
亓山狼抬抬眼,凉薄地瞥了施砚年一眼。
也青忙碌了一半时辰,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她讨巧地对施云琳笑,双手递上筷子:“可都是公主以前爱吃的东西。前段日子跟柳嬷嬷学了不少,公主快尝尝我手艺进步了没有?”
施云琳弯眸,忙接了筷子吃起来。在亓山的时候,她吃的是烤肉和野果,好久没有吃这样正常的家常饭了,不由多吃了好些。
亓山狼皱眉看着她,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又看向桌上花花绿绿的菜肴。
也青说,这些都是施云琳爱吃的东西。
可他几乎都不认识。就像他不认识她的那些衣裙料子有什么不同、那些首饰又有什么不一样。
也青瞧着施云琳吃了不少,她这个做饭的人由衷开心,像厨艺得到了肯定。她赶忙追问:“公主明早想吃什么?”
施云琳想了想,说:“小笼包。”
“啊?”也青还以为施云琳能点几道硬菜呢。
“真的。”施云琳吃下最后一口糯米卷,解释:“前段时日天冷,有几次睡醒,我就想着能吃一口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虽然现在天气暖和了,我还是想吃呢。”
也青赶忙说:“好好好,明天给公主弄个七八屉!各种馅儿各来点!”
施云琳弯着眼睛对她笑,又去拿冰酥烙吃。
她吃得正欢喜,侧过脸望向亓山狼,见他垂着眼睛,脸色有些不太好。
施云琳微怔,环视桌上的饭菜。桌上各种东西都有,唯独没有烤肉。是他不喜欢吃吗?
可她又总是觉得亓山狼的饮食习惯很不好,说不定在他身体里潜伏了什么后患。
“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施云琳端起冰酥烙。
“不吃。”
施云琳舀了一勺子递给他嘴边。“尝一尝嘛。”她声音又软又甜,带着几许撒娇的意味。
亓山狼这才张开嘴去吃。施云琳又接连喂了他几口。
也青低着头不敢看。
施砚年亦垂下眼睛,当做没看见。
夜里歇下时,施云琳仍觉得亓山狼心事重重。他甚至罕见地没碰施云琳。
“你怎么了?”她轻轻去摇亓山狼的手腕。
亓山狼没说话。
施云琳想了半天想不通为什么,迷迷糊糊睡去。
天未大亮,亓山狼起身去了厨房。
也青正在和面,厨房门被踹开,也青吓得一哆嗦,惧然望向亓山狼。
086
第八十六章
黎明时分, 晨曦的光都是凉的。可凉不过亓山狼的目光,他在狭小的厨房里环视,冷冰冰的目光最后落在也青手里的那团面上。
也青吓得手指哆嗦, 粘在手背上的面粉簌簌往下掉。眼睁睁看着亓山狼一步步朝她走近,他高大的身躯挡住门外的光, 也青只觉得巨大的阴影逐步将她笼罩起来。她望着亓山狼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在心里挣扎要不要高声向公主喊救命啊?
施云琳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睡前想不明白亓山狼为什么不大高兴, 而若他不想说,她又很难从他口中撬出答案。总不能因为她试探他会不会嫌她花太多钱?她觉得当不会是这件事。可除了这件事,又想不到其他。
她迷迷糊糊地入睡,清晨亓山狼下床的时候,她隐约知道,又困顿地睁不开眼。当她慢半拍地伸手去拉,亓山狼已经出了房门。
施云琳又睡了一会儿, 便起了。她坐起身来, 第一件事就是挑开床幔往外望去。虽然知道亓山狼不在,可还是因为没在屋里瞧见他的身影, 眼神一黯。
“谁要管他又犯什么毛病……”施云琳赌气地嘀咕一句, 闷闷不乐地起身去净室梳洗。
换了衣裳, 她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 让春风将花香吹进室内。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 眼角的余光瞥向院子里的厨房窗口, 她几乎是立刻移回目光望过去。
窗口空空,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可施云琳心里莫名有一种预感。她转身快步走到门口, 推开房门,一瞬间朝阳温和的光泼了她一脸。她顾不得这春景, 提裙快步朝厨房走过去。
她推开厨房的木门,朝里望去。
她从满庭的春阳里走来,霎时间有些不能适应厨房里的暗,还没看清厨房里的情景,先听见也青的声音。
“对。是这样,沿着边口都团一遍就对了。”也青头一回当老师,声音却抖得厉害。
施云琳终于将目光落在亓山狼身上。他高大的身躯与这狭小的厨房格格不入,他正坐在一张窄凳上,低着头包小笼包。
大手摊开,掌心沾满了面粉,小巧的小笼包躺在他的掌心,别扭得很。
也青看见施云琳像看见了大救星。反正也没有多少要包了,她赶忙说:“我去抱些柴火进来!”说着,她逃似的跑出了厨房。
施云琳略偏过身给也青让过地方,她再朝亓山狼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她拿了帕子,去擦亓山狼额头上的面粉。
她终究是没忍住,轻轻地笑出来,笑出声来。
亓山狼将捏好的小笼包放在面板上,拿另一个片面的同时,说:“下次想吃什么跟我说。”
施云琳望着面板上奇形怪状东倒西歪的小笼包,微笑着点头说好。她瞧着亓山狼的唇上也沾了些面粉,她拿着帕子去擦,轻轻抹了一下,没有抹净,反倒因着她的动作,让亓山狼的唇红了一息。
施云琳忽然将唇贴上去。
亓山狼手上的动作顿时僵住。
施云琳将亓山狼粘了一点面粉的下唇轻轻含在口中吮了一下,再用舌尖在他的唇上缓缓扫过。
她想再退开,亓山狼掌中的面片忽然掉了地。他沾满面粉的手掌贴上施云琳的后腰,将人锢在怀里,紧密无间地贴在他胸膛。
他的吻更是气势汹汹而来,完全不给施云琳躲避的机会,让她在狂风暴雨中娇颤。
也青抱着柴木回来,一根柴木掉地的声响,惊醒了狭小厨房里缠吻的两个人。施云琳迅速在亓山狼的胸膛推了推,亓山狼勉强松了手。
也青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柴木,走进厨房,她将柴木扔到灶台下,再抬头看向施云琳和亓山狼。见他们两个人都低着头,谁也没说话。气氛有一点怪怪的。可也青也说不清哪里贵。她可不敢多事,赶忙坐在灶台前生火。
施云琳轻咳一声,轻抿了下唇,将脸偏到另一侧去。
亓山狼弯腰,再拿了一片面片,继续包小笼包。
不多时,施云琳的目光重新挪过来,看着亓山狼的大手如何捏着小巧的包子褶,她看着看着,目光不再落在他手里的小笼包上,只看着他的手。
她忽然说:“其实咱们回亓山的时候,可以把也青带着。”
也青立刻竖起耳朵。不过她等了又等,也没等到亓山狼再开口。她的心悬着,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在小公主身边。
亓山狼抬头环视,将厨房的样子记下来。等回了亓山,他再建一个厨房。
下午,亓山狼去了一趟宿羽府上。
七八个武将皆坐在堂厅里,一边喝喝茶说说玩笑话,一边等亓山狼过来。他们几个都是亓山狼手里得力部下,这次争夺永昌关的战役由关良骥主帅,关良骥有意借着这一役争权,拼命往军中塞自己人,他们几个人就没跟去。
看见亓山狼过来,他们收了玩笑,皆站起身相迎。待亓山狼在上首的圈椅里坐下,他们才坐下。
宿羽让小厮将两张方桌拖过来并在一起,再将几张地图铺在其上。地图上永昌关几个字已经有些旧了,不知道被点了多少回。
一个小将士立在一边,禀告着前线的军情。
虽然这次主帅不是亓山狼,可是宿羽也在军中安插了人,不停往回递消息。毕竟明面上从前线传回来的军情也未必是真。
这也不是第一次的议会,今日不过如往常一样的流程。士兵禀告之后,七八个武将议论起来。
“关良骥一路顺畅,已经到了付江口,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攻下永昌关。”
“呵,也是这小子运气好。”
“那是!要不是前几役咱们耗掉了鲁国的兵力、气势,他能这么顺利?我呸,捡功第一!”
这几个人都对突然换了主帅,心中愤愤。不过亓山狼无意去争,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话题绕到关良骥抢功上,这几个糙汉皆是骂骂咧咧,说了不少脏话。
“等这小子回来,指不定要多嚣张,一想到他那耀武扬威的德行,我就犯恶心!”
“岂止是犯恶心?他得胜凯旋的时候,恐怕立马就要对咱们几个下手!把咱们踢出军中。”
“呸,小人得志的狗东西……”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一群武将阵前叫骂练就出来大嗓门,让堂厅里顿时充满了火药味,还有那气不过的站起来咒骂。
亓山狼望着地图上的付江口,忽然开口:“败了。”
满屋的嘈杂忽然一寂,或坐或站的武将们,齐齐将目光投落在亓山狼身上。
亓山狼脸上没什么表情,仍旧垂着眼在看地图。众人等了又等,只等来两个字。
亓山狼不再看地图了,他移开目光,语气漠然地说——“蠢货。”
蠢货——是亓山狼以前给关良骥的评价。时至今日,关良骥还真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狠狠地做实了这个评价。
这几个武将从不质疑亓山狼的决断,可他们多年领兵打仗的经验,怎么看关良骥这一役都不会输啊!他们自知从亓山狼口中问不来解释,都询问地望向宿羽。
可是宿羽神色复杂,陷入沉思,无暇顾及旁人落过来的目光。他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应当希望关良骥这一役是胜还是败。
亓山狼回去的时候,施云琳正和施砚年坐在庭院里说话。
施云琳低着头,轻捏着手里绣着平安二字的香囊。她说:“哥哥上次出了事,我无数次想是不是因为将这个平安符给了我。我无数次想若当时这枚平安符留在哥哥身边,也许哥哥就不会出事了。”
施砚年微笑着摇摇头,道:“它哪有那么大本事。生也好死也好,不会因为一枚平安符有所改变。”
“那哥哥就当我迷信吧。明天哥哥就要走了。这次带上,一定能保佑哥哥平平安安。”施云琳将香囊递给施砚年。
施砚年深看了一眼施云琳指间的香囊,才伸手接过来。他捏了捏,香囊里不仅有那枚母亲求的平安符,还有他给她编的合欢扣。
施砚年指腹轻轻抚着香囊上绣的“平安”二字,心里一阵酸涩。他不清楚这东西能不能保平安,只是将它寄情丝。
施云琳轻轻移开了目光,望着树下悬着的花灯,道:“上次就该还给哥哥的,只是那时候落在亓山了。”
施砚年将香囊慢慢攥在掌心里,他缓慢地舒出一口气,仍旧用一双温和的眼眸望着施云琳,道:“明日就走了,我去收拾东西。”
“好。”
施砚年站起身,忍着一阵眩晕感,握紧香囊转身离去。他用力攥紧香囊,指甲嵌进掌心,丝丝鲜血染红了香囊。
施云琳望着枝叶繁盛的树影,陷入回忆里失神。
也青跑过来,挨着她坐下。她刚刚在屋子里瞧着这边,虽听不见两个人说了什么,却见了施云琳将香囊还给施砚年。
“公主,你又想家啦?”
施云琳轻嗯了一声,没否认。
也青双手托腮,想了想,说:“公主,我以前觉得周泽明不好,远远比不上大殿下。”
施云琳与也青从小一起长大,再私密的话也说过,不会怪她乱议论,反而追问:“为什么?”
“他和你有婚约的时候,还和沈檀溪不清不楚,当然不好哇。”
施云琳立刻蹙了眉,再次摇头纠正她的话。“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这样说。你说周泽明旁的可以,可这话对姐姐不好!”
也青吐了吐舌头,蔫了。
亓山狼刚走到院门外,将也青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宿羽跟在亓山狼身后,也听见了院子里的交谈。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惊觉自己好像听了不该听的话。他迅速抬眼去看亓山狼的神情。
“周泽明。”亓山狼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忽地转眼看向宿羽。
宿羽立刻明白了,马上去查。
亓山狼立在院门外,还在想这个名字。
她居然和别人有过婚约?
“周泽明……”
这他妈又是哪只狗?
亓山狼踹开院门,大步迈进去。一见了他,也青立刻站起身,逃难似的往偏房去。
施云琳瞧着也青落荒而逃的样子,忍俊不禁。
也青一口气跑进偏房,回头一看,见施云琳起身迎上亓山狼,亓山狼顺势将手搭在她腰侧,揽着她进房。
也青刚刚和施云琳的话题还没说完呢。
其实她想说——以前觉得大殿下比周泽明好,如今觉得亓山狼更好。不仅威风凛凛,还能做饭!
跟她学呢!
087
第八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 施云琳送施砚年随军出城,回来时,她没有直接回长青巷, 而是去了靖勇王府。
“姐姐!”施云琳拉住沈檀溪的手,上下打量着她。
沈檀溪也在打量施云琳, 瞧着施云琳比刚来亓国的时候胖了一些, 她柔声慢语:“看来亓山的猎味很香, 才两个月不见,就让你吃胖了。”
施云琳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倒不知道自己胖了些。她冲沈檀溪笑笑,问:“姐姐,你在这里怎么样?那个靖勇王不让你出门吗?”
在亓山的时候,有次二东子上山送消息。施云琳曾让二东子给沈檀溪带了封信,问问沈檀溪的意思。若沈檀溪困在靖勇王府被折磨, 她一定想法子把姐姐救走。
不过沈檀溪觉得施云琳处境也不是那么好, 不愿意给施云琳添麻烦,而她虽困在靖勇王府可齐嘉恕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便没有让施云琳插手。
施云琳这个问题倒是把沈檀溪给问住了。沈檀溪下意识觉得齐嘉恕把她困在这里, 可她只知道齐嘉恕不准她搬走, 但是她并没有主动问过齐嘉恕,她可不可以出门。
沈檀溪望向齐嘉恕指给她的婢女, 试探着说:“去告诉王爷, 我想和妹妹出去转转。”
婢女去禀话, 很快又回来。
沈檀溪紧张望着婢女,婢女福了福身, 道:“王爷询问要不要备马车?”
沈檀溪这才松了口气。她两个月没见施云琳,两姐妹出去逛了逛。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总有很多话说, 时间也过得很快。他们互相问了对方这两个月里的生活,问对方过得好不好,又说了些过去的趣事。当然,她们两个也会畅想回家的未来。
日头快西沉时,二人别过。沈檀溪乘车回了靖勇王府,而施云琳也回了长青巷。
施云琳刚回去,就被亓山狼握着腰,往床上拽。
“等等,等等……”施云琳说话间,人已经被亓山狼压到了床上。他结实的胸膛压过来,灼烧的气息拂过。
施云琳急急伸手,指尖抵在他的嘴上,低声:“你等一等,一会儿也青要来叫吃饭了。晚饭前这点时间……”
哪够你折腾!
施云琳瞪了他一眼。
亓山狼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问:“你为什么一日吃三餐?”
施云琳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以前在湘国的时候一天可不止三餐,还有间食、下午茶、夜——”
施云琳余下的话被亓山狼吞入腹中。
他落下的吻没有那么强势,施云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吻,她张开嘴去回应。当他的吻逐渐变重,施云琳轻轻去咬一下他的舌尖,他的吻开始逐渐变轻变缓。
吃过晚饭,施云琳坐在庭院里,她刚洗过头发,正偏着头,用巾帕擦拭湿发。
亓山狼将她拽过来,让她伏在他腿上,拿过她手里的帕子给她擦头发。
也青看着这一幕,正想着是不是该避开,就听见院外有人敲门。她赶紧去开门。
施云琳瞧见院外的人,竟是沈檀溪。
“姐姐!”施云琳立刻坐直了身子,眼睛盛满了欢喜。
沈檀溪柔柔一笑,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我搬回来住了。”
施云琳讶然,问:“那个心怀不轨的坏王爷怎么准你回来了?”
沈檀溪已经走到了施云琳面前。也青搬来一张椅子。她在施云琳对面坐下,眉眼含笑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让我搬出来了。”
“真奇怪。”施云琳蹙眉。
沈檀溪却心里一片轻松地说:“许是他觉得我没什么意思,打算放过我了。甚至可能又看上了别人吧。”
施云琳却莫名觉得靖勇王忽然之间改了主意有点奇怪,她仍旧蹙了眉,喃喃:“会不会有别的什么阴谋?总不能是什么试探吧?”
沈檀溪摇头,她已经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
一直沉默的亓山狼忽然开口:“因为我在。”
施云琳和沈檀溪同时看向他。
亓山狼这才觉得这话好像有歧义。他拿着巾帕继续给施云琳擦头发,对施云琳解释:“因为你姐姐安全了。”
施云琳恍然,沈檀溪却愕然久久不能语。
沈檀溪住在靖勇王的这两个月里,齐嘉恕从未进过她的房间。今日她搬走了,齐嘉恕才踏着月色进了她的房间。
他一眼看见妆台上的雄鹰木雕,他送沈檀溪的那一个。她果然没有带走。
不仅是这个木雕,这两个月里,他送给沈檀溪的任何东西,她都没有带走。就连衣服也没有拿走半件。沈檀溪走的时候,穿着来时自己的衣裳。
齐嘉恕揉了揉眉心,有些烦躁地四仰八叉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床褥用品都没有换过,四处都是她身上的香。
齐嘉恕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浸香的锦被里,努力去回忆大雪下马车里的欢愉。
又过了大半个月,天气越来越暖和。就在举国共等胜仗的好消息时,关良骥果然如亓山狼所料,于付江口遭伏,不仅兵败,他本人也遭鲁国将帅生擒。
兵败的消息传到朝堂之上,满庭哗然。
金殿之上的亓帝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勒令其重复再禀。他听了三遍,竟是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草草退了朝。他离开朝堂回到寝殿,才吐出口中含了一路的血。
“陛下,当心龙体啊!”陈公公赶忙伸手去扶,将亓帝扶到塌边坐下。
陈公公劝:“关将军一时大意兵败,咱们还有亓山狼啊!”
他这哪里是劝?亓帝就是不想再让亓山狼掌兵权啊!亓帝心口又是一窒,紧接着口中腥甜,又要气吐血。
宿羽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长青巷,见到亓山狼的时候,他正站在厨房里去鱼鳞。
“关良骥被擒!永昌关被鲁占据,鲁国大军已朝着凤城、阳州进发!”
亓山狼将鲫鱼翻了个身,才抬眼看了宿羽一眼。
亓山狼的眼神让宿羽愣住。
亓山狼的那神情仿佛在说——关老子屁事。
宿羽好似才注意到亓山狼在做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亓山狼拿着菜刀唰唰砍去鱼鳞,手法快准狠地像在战场上砍人头。
砰的一声响,亓山狼直接将鱼头剁下来,扔到空碗里。
鱼头在雪碗里晃了晃,宿羽看着不瞑目的雨眼,缩了下肩膀。
宿羽咽了口唾沫,转身往外走。他看见施云琳立在檐下,正望着这边。
宿羽正想着要不要让夫人劝劝亓山狼,他刚往前迈出两步,忽感觉到后背一寒,他转回身,就见亓山狼正警告地盯着他。
宿羽讪讪一笑,没敢再去叨扰施云琳,犯愁地离开了。
主帅被擒,亓军大乱。接下来边关败北的消息接连传回来,竟是七日之内连失三城。
民间议论纷纷,越来越多的声音在指责宫里临阵换帅,不该让关良骥取代亓山狼掌旗。
文臣给亓帝献计,在乡野间散播流言——是亓山狼不愿意主帅,是亓山狼心中无大义,是亓山狼不在意山河破碎国土被占,是亓山狼不在意百姓死活。
但是在绝对的能力和危机感之下,真相变得不再重要。在这乱世,见多了旁国被灭百姓生灵涂炭的惨景,百姓并不想知道所谓的真相。他们只想让亓山狼出征打胜仗带来安定的生活!毕竟亓山狼没有打过败仗。
甚至有百姓自发到宫门前请愿。
在这样的民间舆论和边地危机之下,亓帝不得不向亓山狼颁了主帅的圣旨。
可是亓山狼没接圣旨。
厨房里,亓山狼正皱眉看着桌上的绿叶菜。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长得差不多的草,可是也青却说这些都是不同的菜。
也青指着,一个个念这些菜的名字。
施云琳刚走到门外,亓山狼瞬间感觉到她来了,立刻转头望向她。
施云琳弯唇一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施云琳带着亓山狼去了最热闹的长平街。她没有进任何一家铺子,只是沿着长街缓步而行。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施云琳拉着亓山狼进了一家茶肆,坐在最后一排,听着说书人在前面有声有色地讲着故事。
亓山狼身形高大,又天生带着一种令人畏惧的野性之威。他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了众人目光。
说书人本在讲着话本里的传说,见了亓山狼进来。他一咬牙,斗胆换了故事,开始讲亓山狼曾经打过的胜仗。
坐在前面的百姓偷偷回头去看亓山狼。他们有话想说,却根本不敢靠近亓山狼。
施云琳认真听着说书人讲亓山狼的事迹,听得她也跟着热血沸腾。
后来茶肆的人越来越多,施云琳起身离去,亓山狼漠然跟上。
“你看。”施云琳忽然驻足,指着前方。
亓山狼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看见热闹的人群,和远处一盏盏亮起来的灯火。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么热闹的地方。可我很喜欢。看着这些百姓步履平缓脸上带笑,我嫉妒得很。”施云琳柔声,“曾经湘国的都城也这样岁月静好。可是战火毁了一切,他们死在自己的故土,就算活下来,也妻离子散,成了外来强盗的奴。”
施云琳想起小文给她的那枚铜板。那枚铜板提醒着她公主的身份。
“我做梦都想回家去,又不仅是回家。我的梦,是湘国的百姓能像亓国人这样平平安安,在自己的国土上当人,而不是奴。”
施云琳垂眼,眼泪落下来。
她又很快收了眼泪,湿漉的眼里盈着一抹笑。她继续说:“也许你想错了,并不是因为你的眼睛生来与人不同而被父母抛弃,也许他们遇到了苦难。那个时候,亓国远没有现在这样平安顺遂。”
“平民百姓这一生本就活得不容易,战火更是容易摧毁一切。而你真的很了不起,这些年给亓国带来平安福祉,让亓国的百姓免于外敌的侵害。”
亓山狼默默听着,许久,他才开口:“你想让我领兵出征,直说。”
只要你一句话,我去。
“不是的。”施云琳摇头。
她侧过身来,抬起脸望着亓山狼,认真地说:“我不想你只是因为我说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我希望你是真的想去做。”
“人和动物的区别,应该在于人当有所追求。人活这一辈子,都在求一个意义。”
她不希望只是去教会亓山狼如何说话吃饭,甚至做饭、扎头发这样的小事。她想让亓山狼真正成为一个人。
不远处,一张张质朴的百姓面孔望着这边。
088
第八十八章
亓山狼望向远处的一盏盏灯火。也许是春风太暖, 又或者施云琳的声音太温柔,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万家灯火的景象有一点特别,存在那么一丝温情。
“我想去吃面。我闻到阳春面的香气了。”施云琳抬手, 指端搭在亓山狼的腕上。
亓山狼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面店。
这个时候了,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候, 面店里没什么客人, 只三两个人坐在角落, 闷头大口吃面。店里的伙计无聊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望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打个哈欠。
施云琳和亓山狼迈进面店。店里的伙计看见来了人,习惯性地站起身时脸上立刻摆出标准的笑脸迎上去。他刚往前迈出两步,才发现进来的人是亓山狼。他愣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迎。
“要一碗阳春面。”施云琳说。她选了靠门的地方,坐在那儿, 可以看见长街的热闹。
店小二应了一声, 转身进了后厨,和店家嘀咕了几句。
施云琳等面的时候, 双手托腮, 望着外面的人群。亓山狼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端详起往来的平民百姓。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望着外面,谁也没说话。
直到店小二端来了阳春面。
他端来了两碗, 依次摆在施云琳和亓山狼面前。
亓山狼并不想吃东西, 看着摆在面前的阳春面, 他皱了下眉。施云琳拿起筷子的声音,让他侧首。
倒也不是第一次看施云琳吃东西, 毕竟一口一口喂她吃东西的次数也不少,亓山狼看着施云琳拿筷子挑起长长的面条往嘴里送。面条氤氲的热气升腾, 隔在两个人之间,也将施云琳垂眼吃东西的面容衬得更加温柔静谧。她吃得专心,好像这不起眼的一碗阳春面好吃得不得了。
亓山狼看了一会儿,拿起筷子。筷子伸进阳春面里,他随意地拌了一下,发现了不对劲。他将面条朝一侧拨开,看见面条下面卧着一颗水煮蛋,还有大半碗的牛肉。
亓山狼回头。
刚刚还在店里吃面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店家和店小二站在厨房门口正往这边瞧,见亓山狼看过来,二人立刻躲回了厨房里。
亓山狼转回头,看向碗里的牛肉。
他不喜欢这种炖得太嫩的牛肉,但还是全吃了。
施云琳吃不了一碗面,将自己剩的也推给亓山狼。她说:“不能浪费了。”
“公主还懂节俭?”
施云琳抿嘴一笑:“以前确实过得奢侈,这两年才懂。”
亓山狼想了一下她身为公主时的生活,问:“和亲,没怪过?”
施云琳摇头。别说她现在过得不错,就算亓山狼是个恶人,就算被虐待而死,她也不会怪谁。
亓山狼想起宿羽曾说过的话。“公主的义务。”
施云琳笑笑,再说:“我愿意,不是因为把这当成义务。而是只有我能做。人身份地位不同,权力能力也不同。上天赋予了更高的本事,若不把握好,岂不是浪费了。”
亓山狼侧过脸看着她,认真地听她说话。
他扯起唇角忽然笑了一下。
施云琳这话的暗示意思实在太浓了。他怎么可能听不懂。
亓山狼拿起筷子,将施云琳剩下的那半碗面也给吃了。
回去的路上,亓山狼一抬头,就看见赵兴安气喘吁吁地拦截在前面等着他。
距离长青巷的院子也已不远,施云琳便自己先回去了。她走到小院门口回望,望向亓山狼。
亓山狼立在夜色里,垂眼看着面前的赵兴安。赵兴安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时不时伸手比划着。
施云琳进了小院,才发现宿羽立在院中等着。
宿羽一回头,见只有施云琳一个,没见亓山狼身影,眼神立刻暗了一下。
“宿大人怎么在院子里,不去屋里等着?”施云琳款步往前走。
“不用。”宿羽急问,“大将军呢?”
施云琳回望了一眼,道:“和赵老将军在外面说话。估计一会儿能回来。”
宿羽点头,道:“我就在这儿等着。夫人忙您的。”
施云琳也没陪坐,让也青给宿羽续了茶,她便进屋去了。
宿羽又等了一会儿,着急地往外走。亓山狼让他查事情,他查到了自然第一时间过来禀告。只是如今前线接连兵败,朝堂也私下有动作,实在事忙。
宿羽刚出了院门,迎面撞见回来的亓山狼。
“大将军,周泽明的事情查到了。”
亓山狼驻足。
“和夫人幼时定亲。后来长大,却和沈檀溪成亲。去年秋末被鲁国主帅生擒入狱,年前逃出鲁。此人倒是有些本事,不仅暗地里联络被鲁国所俘的湘国老臣,还策反了几个鲁国能人。如今正绕丰谷山,一路朝亓国来。”
宿羽说完了,顿了顿给亓山狼理解的时间,才问:“此人来亓恐怕心怀不轨,要不要先下手?”
亓山狼沉默了片刻,才重复:“和沈檀溪成亲。”
宿羽愣了一下,他说了那么多,亓山狼只听见这一句?
“瞎子。”亓山狼撂下这两个字,推开院门进去。
宿羽愣愣站在院门外,任夜风拍在脸上。好半天,他才好气又好笑地嘀咕:“合着就我忧心?谁还没点风月谈谈了?”
他拂袖转身,也不去找部下了,踩着月色去见他的未婚妻。
亓山狼进屋时,施云琳正在沐浴。他也没去浴室,坐在床边等着。
施云琳打着哈欠回房,望一眼亓山狼,一边朝他走去,一边问:“忙完啦?”
春衫薄,寝衫更薄,裹着她婀娜纤柔的身子,她身上有刚沐浴过后的清香,勾得亓山狼手痒心也痒。
他抬眼看她,说:“今晚你辛苦些。”
施云琳去解床幔的手一顿,讶然回眸望过来,眼波里也是对亓山狼潋滟的勾引。
他再说:“会到天亮。”
柔红的床幔已经从玉钩滑落,缓慢地凑近施云琳的肩,遮了她大半身子。亓山狼伸手,捏住施云琳的细腰,将人捞进床榻。
另一边的床幔还来不及放落,施云琳身上的衣裳已被撕了个干净。
施云琳口中的“慢些”二字还来不及吐,已经被亓山狼的吻堵了嘴。她疼时攀在亓山狼肩上的手指忍不住深嵌,指甲在亓山狼的皮肉划出红印。每到这个时候,亓山狼会俯身低头,在她身上落下轻柔又细密的浅吻。
天亮了,施云琳也才刚刚开始迷糊入睡。
亓山狼下床,扯下架子上的氅衣披在身上。他立在床边俯身,靠近施云琳的耳畔,摸了摸她的头,低声:“等我凯旋。”
施云琳颤了颤眼睫,唇角不自觉地勾出一抹浅浅的柔笑。
亓山狼走的时候,拿走了施云琳之前买的那个狼首面具。
今日的早朝之上,满朝文武皆面色沉重。
有臣子纷纷举荐这个时候应该让谁率兵抵御强敌,也有更多的臣子在出主意该如何让亓山狼出征,甚至有臣子提议让天子登门表诚意。
亓山狼不肯出征这事儿不是第一回了。三年前有过一回,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撂了担子,亓帝也笑脸登门请过人,竟也没请动亓山狼。
只不过那次很幸运,齐嘉恕危难之际领了军令状率兵而去,最后打了胜仗。
有人提议:“可否再让靖勇王试试?”
齐嘉辰上前一步,道:“二哥伤势未愈,儿臣不忍兄长冒险。”
朝臣们面面相觑,虽然知道齐嘉辰这话还有别的意思,可谁也不敢戳破。有那耿直老臣冷哼,显然是气愤都这个时候了皇家人还一肚子算计。
亓帝环视满殿的忧色,心中郁结。
“宿大人,您可知道能说动亓山狼的法子?”
宿羽有些走神,他回过神,满面红润地开口:“李大人,宿某只是传话人,大将军无话可传,我自然什么也不知晓。”
正在这个时候,陈公公脚步慌乱地从后面跑过来。他脸色发红气息发喘一看就是疾跑了一路。
“陛、陛下!亓山狼去千秋殿取了帅印!”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陷入短暂的死寂,紧接着立刻一阵喧哗。
施云琳是被沈檀溪摇醒的。
“你怎么还睡着?不去送他吗?”沈檀溪问。
施云琳眨眨眼,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被子从她身上滑落,露出雪肌上一处处不堪的痕迹。沈檀溪愣了一下,赶忙移开目光,起身去衣橱里给施云琳拿衣裳。
京城萎靡的气势好像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几乎所有百姓都丢下手里的事情,挤到街上去,去送亓山狼出城。
大军早就被关良骥带走,亓山狼所带兵马并不多,落在百姓眼里却如百万雄师。
不仅百姓自发相送,就连亓帝也不得不压下不满,率领群臣来送。
“亓山狼——”
施云琳忽然的一声喊,让吵闹的长街静了静,诧异地回头望去,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在这个日子当众骂他们的大将军!
虽然离得很远,亓山狼还是听见了。他勒马回望,看见施云琳纤细的身影费力地挤过人群。
随着亓山狼的回望,百姓自发朝两侧退开,给施云琳让出路。
施云琳尚未跑到亓山狼马前,愣住,呆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往前。
亓山狼纵马朝她过去,他仍坐在马背上,垂眼看她。
施云琳回过神来,她仰起脸望着亓山狼,对他笑,她明眸灿灿,毫不掩饰惊艳的喜欢。
这是施云琳第一次见亓山狼穿银铠重甲。银色的重甲裹在他的身上,英勇与威严并重,有着睥睨天下的狠。
她亮着眼睛:“你这样,真好看。”
亓山狼微怔,唇角扯出一丝笑来。
“这个给你!”施云琳拿出一枚平安符。小小的木牌上刻着平安,由一条红绳系着。她上次给父亲求平安符时,也给亓山狼求了一枚。
亓山狼将马缰在手掌上绕了一圈,俯下身来,由着施云琳将平安符挂在他颈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施云琳还是没忍住,眼睫轻颤小声地问:“会平安回来的,对吧?”
“我没有输过。”亓山狼淡漠的语气里是天生的狂妄。
施云琳笑起来,她重重点头,然后向后退退到路边的百姓中,目送亓山狼离去。
当亓山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施云琳刚要转身。宿羽走上来,面露难色。
“是有什么危险吗?”施云琳紧张问。
宿羽迟疑开口:“夫人为何一直骂大将军?私下里打情骂俏是夫妻情趣,可当着全京城的人这么骂大将军,不太好吧?”
089
第八十九章
转眼到了五月中旬, 天气越来越暖和。
一大清早,施云琳坐在檐下,望着枝头上叽叽喳喳的两只麻雀。
她忽然就想起总是喜欢停在树屋上的那两只雀鸟。那两只雀鸟可比现在树上吵闹的这两只漂亮许多。
一阵风吹来, 带来几许暖意。施云琳觉得有一点热,她突然就想如果现在在亓山就好了, 她可以坐在桥头, 将双足垂进清凉的幽潭之中。
不过亓山狼不在, 她一个人回不了亓山。她甚至会迷路,更别说就算到了那儿,没了亓山狼,她都无法生存。
沈檀溪从屋里出来,瞧着她无聊的样子,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
施云琳抬眼望着天色,说:“今天好像要下雨呢。”
沈檀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点点头, 道:“可能会。再等等,若没下雨, 我们出去转转吧?瞧你怪无聊的。”
施云琳随意轻嗯了一声。其实她想说, 不知道亓山狼那里是什么天气, 会和她这里一样吗?
果然没过多久开始下雨,施云琳和沈檀溪进了屋。施云琳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帘, 喃声:“雨天行军可麻烦呢……”
沈檀溪听在耳里, 含笑摇摇头。
这场闷雨下了大半日, 到了傍晚才渐停。阴云散去,日头姗姗来迟, 又将往西沉。
施云琳推开窗户往外望去,瞧着快速散去的厚云, 说:“看来明天会是个晴天了!”
也青一边剥花生,一边笑嘻嘻地说:“公主,你什么时候会看天气了?”
沈檀溪微笑着摇头,道:“也青,你这就不懂了。小公主现在是……晓看天色暮看云。”
施云琳怔了怔,娇眉轻蹙,嗔道:“姐姐,你可别胡说!”
也青抓了抓头发费力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这诗的后半句好像是……行也……行也什么来着?”
沈檀溪一字一顿:“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哦——”也青拉长了音,含笑望向施云琳。
施云琳瞪了沈檀溪一眼,哼声:“打趣我。说得好像你不思似的。”
“思啊。”沈檀溪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可没有不承认哦。”
施云琳没话接了,她转移了话题:“出去转转吗?”
不过已经是傍晚了,两个人最终也没出门,而是第二天午后,结伴去热闹街市走一走,买一些好玩的小东西。
两个人进了一家玉石铺子。沈檀溪一眼挑中一枚玉佩,她将玉佩放在手中轻轻抚着,想象着周泽明佩戴这枚玉佩应当很好看。
她瞧施云琳对玉佩没什么兴致,问:“你不给他挑一块吗?”
施云琳呵呵笑了一声,说:“他不适合这东西。”
施云琳看沈檀溪还想再挑,她说:“我去对面的胭脂铺子看看,你一会儿来找我。”
沈檀溪说好,低头继续挑选,千挑万选给周泽明选了一块。她怕施云琳等太急,脚步略急地出门。
她刚要抬手掀开帘子,指尖和外面的人的手,隔着一道布帘相碰。帘子被外面的人掀开,她的指尖和齐嘉恕的手相碰。
齐嘉恕烦闷的眸色忽地一亮,落在沈檀溪的眉眼,看着她逃似的迅速低下头。
一帘相隔,沈檀溪几乎撞在齐嘉恕身上。这样近的距离,让沈檀溪微惊,急忙向后退了半步,将发烫的指尖藏在身后。她低着头,没敢去看齐嘉恕,直到眼角的余光看见齐嘉恕经过她身边,进到玉石铺子里。
她挑开仍在晃动的布帘,迈出店门。她刚迈出门槛,就见一个明媚灿烂的少女追上来。
“等等我呀!”她提裙踏上台阶,挑帘追进去。
沈檀溪从垂帘落下的前一刻,看见少女去拉齐嘉恕的手,齐嘉恕轻甩了一下没甩开便不再甩。垂帘很快落下来,彻底遮了店铺内的视线。
“姐姐,你看什么呢?”施云琳立在台阶下,正望着她。
沈檀溪浅浅一笑,朝施云琳走过去,低声解释:“瞧着靖勇王身边有了别的姑娘,觉得这是好事。这样他很快就能彻底放下我。”
施云琳却摇头:“姐姐要失望了。那个人是明雅公主,他妹妹。”
沈檀溪微愣,攥着手里的玉佩,回头朝玉石铺子的方向望了一眼。
施云琳和沈檀溪在外面逛了大半个下午,傍晚才回去。
可让施云琳没想到的是,二东子竟在院子里等她。见了她,二东子立刻笑嘻嘻地迎上去,双手捧上一封信:“夫人,大将军给您的信!”
施云琳很意外,伸手接过来。她没急着拆信,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宿大人只让我把信送过来。”二东子说完,也不喝茶,匆匆走了。
施云琳垂眼,望着手里的信。
也青在一旁打趣:“还不赶紧打开看看?”
施云琳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好看的。他都不认识字,应该是旁人代笔,随便写写近况而已。”
施云琳说完转身进了屋。
也青想要追进去,沈檀溪拦住她,对她摇头。
施云琳关了房门,才去拆信封,在拆信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这封信里只会是别人代笔草草向她交代几句前线的情况。
可纵使这样想着,她将折起的信笺展开时,指尖还是微微轻颤了一下。
她垂眸望着信笺,一动不动好半晌,然后将信笺贴在心口,欢喜地旋身转了个圈,仰躺在床榻上。她闭上眼睛,唇角翘甜笑。
信笺贴在她的心口,贴着她噗通噗通的心跳。
信上是亓山狼苍劲又潦草的笔迹,是他自己写的。
信上,只有两个字——
喜欢。
又过七八日,收复南伏城的好消息传回京城。
六月初,收阳州。
六月中旬,收凤城。
凤城城西,孟一卓高兴地在冯英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冯英拍开他沾满尘土和鲜血的手,说:“我看未必。说不定一鼓作气,直接往永昌关去。”
冯英话音刚落,暗处忽然有人放冷箭。目标当然不是旁人,而是军中最显眼的亓山狼。
亓山狼侧首躲避,箭刃擦过他的下巴,留下一道血痕。亓山狼用手背去蹭,看见鲜血,他瞬间皱了眉。
他的公主说他长得好看,喜欢他这张脸。他这张脸可不能落疤。
射哪里不好,往脸上射。
亓山狼呲牙,眼底浮现一抹诡异的幽蓝。他弯腰,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把剑,打马飞奔追去。
“大将军!小心埋伏!”孟一卓急声。他这一句话喊完,亓山狼的身影已经冲远了。孟一卓和冯英赶紧带着兵马追上去。
而当他们追上去的时候,只看见一地尸体。
亓山狼站在尸体堆里,他弯腰,捡起打斗中落地的狼首面具。风吹着他的披风,卷起粘稠的血腥味儿。
他将面具戴上,朝这边大摇大摆走来。沾了血的狼首面具遮了他上半张脸,露出轮廓分明的薄唇和冷硬的下颚。
小巧的平安符从铠甲里跳出来,他将染血的手在披风上擦了擦,才握着平安符将其塞回铠甲衣服里。
他一身杀气地朝这边大步走来,纵使是他的部下,众人也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出发。”亓山狼沉声。
他想他的公主了,他急着回家。
五日后,鲁国太子被亓山狼于阵上砍首,鲁军大败,连连后退,溃不成军。
六月末,亓军在亓山狼的率领下,分兵围攻,最终攻占永昌关。
七月初,得胜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大军同时班师回朝。
朝堂之上的喜悦被打断。文臣武将议论着亓山狼不该这个时候回朝,应当乘胜追击,继续朝着鲁国进军。
不过又有很多人说亓山狼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行军打仗之事,还有谁能比他更擅长?”宿羽微笑着,轻飘飘一句话,顿时满朝文武哑口无言。
打了胜仗,亓帝自然高兴。可是高兴之余,是更重的忧心。经过这一遭,亓山狼的声势更盛。身为真正的帝王,他怎能不郁闷犯愁?
齐嘉辰陪在亓帝身边,道:“父皇,亓山狼此人不能再留了。儿臣在民间听了些诵唱歌谣,实在是……”
不用齐嘉辰明说,亓帝也知道民间在如何歌颂亓山狼的骁勇和无敌。而百姓对皇室的尊崇却越来越轻,如此下去,皇权如何维护?
亓帝忧心之余也恨自己的几个儿子没出息,听得齐嘉辰此言,冷哼一声,道:“现在除掉亓山狼,鲁国再攻来,如何应对?”
他越说越气,指着齐嘉辰的鼻子:“若你们几个出息些,何必今日处处受制?竟是没有半分我当年的勇猛!”
齐嘉辰被亓帝一顿斥责,离去时脸色难看。他一直知道父皇不喜欢他,甚至到了如今他即将被立为太子,父皇还是对他不满。
即将被立为太子,却还没立。就算立为太子了,只要还没坐上那个位置,都有可能被拽下来。
被父皇的不喜成为他心里的一道刺,即使册封大典已经在筹备,他还是坐立难安。
他已经将齐嘉安赶出了京城,可是这样还不够。
一想到齐嘉安曾经想要陷害他,想要借亓山狼的手除掉他,他又是心寒又是愤怒。
齐嘉辰招了招手,将近侍喊来。
他打算……让齐嘉安永远都不能回京。
只有死人才永远回不来。
八月初六,是大军回朝的日子。
前一天,施云琳很早进了房,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花瓣澡。整个浴室浸着浓香,后来芬芳染在施云琳的身子上。
她擦干身上的水,穿上轻纱寝衣,早早爬到床榻上歇下。她今晚要早点睡,明天早上才能一大早起来,出城去迎亓山狼凯旋。
盛夏时节,窗户半开着,夜风暖吹,吹动书案上的《说文解字》,书页沙沙响,吹不醒施云琳的酣眠。
她睡得香甜,在梦里提前看见了明天的重逢。
子时过半,亓山狼推开久别的房门。
他大步朝床榻走去,朝着朝思暮想奔去。
天气热,施云琳身上的薄毯跌落,轻纱寝衣遮不住她的娇盈,衣领不知何时蹭开了,露出锁骨下一大片雪色。
几根青丝贪婪地贴着她的娇靥,她微微张着嘴,微启的嫩唇是迷离梦幻的蛊惑,勾着亓山狼深陷。
亓山狼俯身,闯进她的唇齿,侵占她。
他熟悉的粗粝灼意掌心,让施云琳在睡梦里本能地去拥抱亓山狼。她攀他的肩,抚着他的脸,在亓山狼重吻落在她颈侧时,施云琳喘喃:“琅玉……”
亓山狼的动作立顿,如狼一样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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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亓山狼这一走神, 箍在施云琳腰侧的手不自觉加重,让施云琳吃痛,她在梦中拧眉嘤出一声痛, 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的手,仍一只攀在亓山狼的肩上, 一手抚在他的脸颊。她颤着眼睫慢慢睁开眼, 望着近在咫尺的亓山狼。施云琳凝着他良久, 慢吞吞眨了下眼睛。
她抚在亓山狼脸颊上的手心里,胡茬的触觉是那样真实。
她收回手,揉了揉眼睛,重新去看亓山狼。又再次小心翼翼伸手,手心贴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胡茬。
星星一下子掉进施云琳的眼里,她忽然灿烂笑起, 上半身微微仰起, 双臂抱住亓山狼的脖子,用力抱住他。
“果然提前回来了!”
亓山狼的手掌撑在施云琳纤薄的后脊, 将人摁进胸膛。她在他的怀里那么娇小, 整个脊背都落入他掌中。
亓山狼没有说话, 他略微偏过脸来,用脸上的胡茬在施云琳娇柔的脸颊上轻轻蹭一蹭。
施云琳也不再说话, 紧紧抱着亓山狼, 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去感受这一刻的重逢。
良久,施云琳先松开手。她从亓山狼的怀里退开些, 双手仍旧勾着他的脖子,半挂在他怀里。她柔着眼眸望着亓山狼, 甜柔开口:“是不是快马加鞭赶路回来的?”
亓山狼盯着她的眼睛,点头。
屋内没点灯,只有月光从半开的窗扇洒落进来。施云琳的指尖轻轻抚过亓山狼身上冷硬的铠甲,又沿着他的手臂滑落,落在他的手腕上。
亓山狼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手都裹在掌中,用他掌心的温度回应。
“猜到你有可能提前回来,给你准备了吃的。”施云琳另一只手抵在亓山狼胸膛轻轻推了推,“起来,收拾一下,吃些东西,也擦把脸,把身上的铠甲脱下来。”
亓山狼立刻垂眼看向身上的戎装,重又坚。她身上那么娇,肯定已经硌疼了她。亓山狼这才将锢在施云琳后脊的手松开,也起身离开她。
可是他握着施云琳的手,没有松。
施云琳顺势坐起身,她刚站起来,亓山狼握着她的手用力往回拽,就将施云琳拽回了腿上,重新将人箍进怀里。
他捏住施云琳的下巴去抬她的脸,不管不顾地去亲吻她。施云琳轻轻去推,推了两下没把他推开,索性由着他的索取。
直到喘渐重、也渐窒,亓山狼才放开施云琳。
他望着她,视线落在她微红微湿微肿的唇上,不可抑制地想要继续。
他的目光太过灼烈,施云琳低下头,将眉心抵在亓山狼的肩上,缓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亦将亓山狼拉起来。她站在亓山狼面前,去解他身上的铠甲。
铠甲那么重,她险些抱不动,小心翼翼放到一旁去。
亓山狼褪下铠甲,里面单薄的粗布衣裹着他结实健硕的胸膛。
施云琳敏锐地从他衣领看见纱布一角,她赶忙将亓山狼的衣服扯开,果然见他身上有伤,被纱布缠裹。她心疼地蹙了眉,抬眸望向亓山狼,瞬间眼里洇了泪。她问:“严重吗?”
亓山狼摇头。
施云琳抿了下唇,颇有些无奈地仰望着他,问:“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想你。”
施云琳微怔,继而垂眸。垂下的眼帘也遮不住她眼里的笑。
“想睡你。”
施云琳脸上的笑一僵,推了他一下。她转身朝方桌走去,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几块糕点还有一只烤鸡。天气正热的时候,倒也不用担心食物的冷热。
“要吃什么?”施云琳回身问。
“你。”亓山狼朝她走过来,拿过她手里食盒的盖子重新扔回食盒上。
施云琳无奈了。她拉起亓山狼的手,拉着他往净室去。
看着亓山狼脱衣服,施云琳立刻说:“你身上有伤,要不我给你擦……”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亓山狼提起一桶凉水当头浇下。
他晃了晃头,发上水珠四溅。
施云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儿,好笑地连连向后退避。她走到一旁的洗手架边,倒了一盆水,又准备好剃须薄刀和香露。
亓山狼洗好了朝她走过去,施云琳踮起脚,将手心里早就团好的丰富泡沫涂到他脸上。
亓山狼弯腰,不要她踮脚。
施云琳好久没给亓山狼剃须,有一点生疏。她小心翼翼,生怕再划伤了他。
亓山狼安静地盯着施云琳专心的眉眼,连眼也不眨,好像要把这几个月的不见都补回来。
“好啦!又干干净净啦!”施云琳将手洗净,在亓山狼的脸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亓山狼眨了下眼,从凝视中惊醒。他握住施云琳的腰,将人抱起来,架在他身上。他要她,现在立刻马上,忍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施云琳紧紧抱着亓山狼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衣裳被撕裂纷纷落了地,下一刻她的身子已被嵌占。亓山狼胸前的平安符一下一下碰在施云琳的身上。
施云琳攀着亓山狼的肩,将脸埋在他颈侧,细细碎碎地喊着疼,又用残存的力气说要回房里。
亓山狼也不与她分开,抱着她回到寝屋回到榻上,继续。
施云琳有预感又要遭殃,可是她对这样的遭殃,竟也有几分无妨抗拒的期待。
天亮时,亓山狼穿上衣服,他立在床边俯身,亲了一下施云琳肿红的唇。他说:“今天很忙。”
施云琳乏得睁不开眼,只是点了点头。她知道今日大军回城,亓山狼应该会忙一整日,所以他昨晚才会提前回家。
亓山狼再说:“你父亲回湘国了。”
施云琳的唇角立刻浮现一抹柔笑,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了。她满足地睡着了,没有听见亓山狼的后一句话。亓山狼还说——
“关良骥跟你父亲跑了。”
施云琳睡到巳时才醒。身上的乏和疼,提醒着她昨天夜里的重逢不是一场梦。
施云琳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下了床,才发现都这个时辰了。她匆匆洗漱换衣,提裙小跑出去。
院子里,沈檀溪和也青正坐在一起,给一盆花裁枝。
“姐姐!你怎么不叫醒我?”施云琳问。
——她和沈檀溪今日约好了要进宫去见母亲。
沈檀溪和也青相视一笑。沈檀溪含笑道:“只怕叫你你也不肯起。”
也青接话:“大将军今天早上不让我叫你。”
施云琳这才不说话了。
“走吧。”沈檀溪站起身。
进宫的路上,施云琳迫不及待地告诉沈檀溪好消息。“父亲回家了!”
沈檀溪长舒一口气,连连点头:“好,真好。一会儿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当欢喜!”
提到母亲,姐妹两个脸上的笑容却有些淡了。能够复国回家,是他们每一个人最大的心愿。可她们也知道随着父亲离开亓国的军队,她们的母亲将要陷入险境。
这几个月,施云琳和沈檀溪时常进宫去见母亲。付文丹虽囚在宫中,不能出宫,宫里却并不阻止施云琳进宫去看望她。
付文丹住在宫中偏僻的院子里,和在长青巷时的日子差不多。柳嬷嬷陪在她身边,照顾她,更是陪伴她。
马车到了宫门前,施云琳和沈檀溪下车,跟着引路宫人,步行进宫。付文丹的住处偏僻,她们要走好长一段路。
皇贵妃的步辇刚好经过,隔着一个小花园,皇贵妃望向施云琳和沈檀溪,皱了皱眉,她问:“那个沈檀溪被抓过去了吗?”
她不愿意提到关于齐嘉恕的一切,就连提及也故意不说他的名字。
宫婢解释:“这几个月,沈娘子一直和大将军夫人住在一起。不过当初送过去的聘礼还在,她还是未婚妻的身份。”
宫婢也知皇贵妃的忌讳,禀话时绝不提及齐嘉恕的名讳。
皇贵妃厌恶地皱眉,道:“去告诉她,十五的时候陪我去思鸿寺。”
“是。”
“算了。”皇贵妃忽然阻止宫婢。她差点忘了这个月的十五,是中秋节。她从不过任何节日,只过忌日。可旁人不一样,旁人是要陪家人的。
皇贵妃闭上眼睛。
她一个家人都没有了。甚至一个国人也没有了。
施云琳和沈檀溪见到付文丹,立刻将父亲回家的好消息告诉母亲。
付文丹笑起来,点头道:“你父亲能平安回去是大好事。”她又急迫地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他现在到哪儿了?有没有危险?砚年也回去了吗?”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施云琳道,“等今天我再详细问问。”
“好。”付文丹长舒一口气。她眼里浮着笑,真心替施彦同高兴。这一年,她苦,更替施彦同苦。
沈檀溪想了想,道:“应该要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回亓国。说不定……今日就知道了。”
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几个人心照不宣。
施云琳枕在母亲膝上,说:“不用担心。既为质,暂时就是安全的。咱们等着父亲就好!”
可是施云琳高估了亓帝的心胸。
随着大军回城,前线的详细情况也明朗了。那么多将帅士兵都知道的事情,亓山狼瞒不住。更何况,他也没觉得有隐瞒的必要。
关良骥被生擒之前,施彦同已经从军中逃走。只是那个时候兵败让所有人焦头烂额,路途遥遥,没能及时送回消息。朝臣只以为施彦同是跟着关良骥一同被擒,毕竟关良骥被擒时,他身边的几个副将死的死、俘的俘。
就在亓山狼率兵赶去永昌关之前,施彦同令亲信潜进鲁国救走了关良骥,并且策反了他。
“施彦同?那个窝囊废?”亓帝勃然大怒。亓帝青筋直跳,眼前还是施彦同卑躬屈膝给他提鞋的德行。
他要给付文丹赐毒酒,近臣劝阻,留湘国皇后性命还有用处。
亓帝这段时日一直在暴怒的边缘,一桩桩一件件堵心事压着他,今日终于得到了发泄。他灭不了鲁国、杀不了亓山狼,也杀不了阴险可恶的施彦同,难道他连一个女人也杀不了?
“那就封丹贵人!”亓帝咬牙切齿。
他当然不是对付文丹有意要收入后宫,他不直接杀湘国皇后,他要湘国皇后自己去死。
传话宫人来告知付文丹时,付文丹一脸平静,毕竟留在亓国的那一刻,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皇后……”柳嬷嬷忧心地望着她。
付文丹对柳嬷嬷温和一笑,道:“跟了我一辈子,这个时候就别跟着了。我走之后,去找云琳吧。替我好好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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