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七年前(1)
安室透欲言又止。
整点药这件事被鹿见春名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就跟说海鸥要去码头整点薯条一样轻松。
“算了,”他心情复杂地说,“你开心就好。”
他话音刚落下,拨出的琴酒的号码便接通了。
琴酒接起电话时的语气十分差劲:“什么事?”
他俨然一副“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态度。
“我想要APTX4869, 可以吧?”鹿见春名理直气壮地说。
琴酒默了默才问, “你要这个做什么?”
“要毒药还能干什么?”鹿见春名诧异地反问, 似乎对琴酒的智商产生了质疑, “当然是为了杀人啊!”
只不过那个被杀的人是他自己。
琴酒没有立刻答话。
即使没开外放, 安室透也清楚地听到琴酒在电话的另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忍耐着想通过电话线爬过来一枪崩了鹿见春名的杀意。
“我知道了,”琴酒语气平静地说, “等会伏特加会送来给你。”
这一通电话,再次让安室透意识到了鹿见春名在组织内的地位有多特殊。
虽然目前只有毒药的作用,但APTX4869也不是哪个代号成员都能申请使用的——偏偏鹿见春名一句话就可以。
要是换了他,琴酒大概就会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质问他是不是想搞什么小动作了。
“琴酒好像对你的容忍度很高。”安室透有意无意地说。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的话, 鹿见春名的地位特殊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只要保证他还活着, BOSS就能满足他的任何需求, 哪怕稍微有些不合理。
“老板好像挺看好我的,琴酒不忍也得忍了吧。”鹿见春名不甚在意, “我就喜欢他这副看我不爽还不得不忍的样子。”
确实是糟糕的性格, 安室透在心里评价,怪不得琴酒这么讨厌和他搭档。
告死鸟在组织内也留下过传说——这是组织内唯一一个让琴酒不堪其扰还只能憋着的代号成员。
马自达驶到鹿见春名所住的公寓门口才缓缓停下。
安室透靠坐在车后座上,透过升起的深色车窗注视着鹿见春名的背影。
雨落在车窗玻璃上,蜿蜒成一片水痕, 将鹿见春名的背影彻底模糊成一片闪烁着光的水渍。
安室透闭上眼睛放空了一会儿,才开着马自达驶出这条路。
在拐角处停下后,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沉闷的几声提示音之后,是被接通的响动。
“……风见。”
*
鹿见春名回了公寓,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张数据卡里记载的内容。
他将数据卡接入笔记本电脑之中,屏幕闪烁了一下,随即弹出了一个弹窗来,显出正在加载中的一行行文字。
电脑屏幕深蓝色的荧光映在鹿见春名的脸上,在他金色的瞳孔之中形成一个浅蓝色的光斑。
他一目十行地下拉着这些内容,点开附带的图片资料和检测报告,最终在其中一张图片上长久地停留了目光。
那是实验体K69的资料,贴着他的照片,照片上少年银发金瞳,在惨白的灯光下面无表情,与现在的他毫无差别。
再结合那些实验记录……
鹿见春名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被认为是通过药物实验而得到的超出常人的“自愈”和“再生”能力,实际上根本就是他本来就拥有的能力。如果以此而将他作为珍贵的实验成功的样本来进行研究的话,注定是什么都研究不出来的。
在他原本所在的那个世界中,亚人这种生物早就不是秘密,就连中学生的课本中都会提到亚人。
虽然鹿见春名因为格外会逃跑而没有被抓到过,但也从其他逃出来的亚人那里听说过实验室中的经历。
这几十年的时间中,每个捕捉到亚人的国家都是举国家之力来研究亚人这种奇妙的生物——但他们最终除了搞清楚亚人的特殊能力之外,根本没能研究出更多的东西,最后只能将捕捉到的亚人作为不会死的实验动物使用,在研究室中被迫地经历成百上千次的死亡。
举国之力都没从亚人身上研究出来任何东西,只能藏身在黑暗之中行动的组织又能研究出什么来呢?
那位先生所追寻的东西,注定无法从他的身上得到。
鹿见春名记下这些内容后便失去了兴趣。
他关掉电脑,将数据卡拔了出来。
这张数据卡为他确认了一件事——他一直是他,不存在别人,也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平行世界的自己”。
看到那些实验记录时他就明白了。
那些奇异的快速的再生和愈合的能力,实际上都是亚人的能力;他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死在实验之中,然后又立刻复活,所以表现出来的情况就像是在人还未彻底死亡时,因为本能的求生能力而展现出来的自愈能力。
能做到这种事,说明至少在七年前,“鹿见诗”就是亚人了。
可这个世界,本不该存在亚人,唯一的那个亚人就是他自己。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鹿见春名感到了一阵茫然,头痛地倒在床上,让自己整个人埋进柔软的被褥里。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茫然,全新的世界、一无所知的身份,这些事情本来不会成为他的烦恼,但此刻却化作击穿盾甲的矛,让他产生了某种尖锐的疲惫。
这件事情要认真推测起来,本该是一目了然的——既然这个世界本来不该是亚人,那么既是亚人、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然就是他自己了。
但这其中存在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
“鹿见诗”,是一个七年前就存在的人。
但鹿见春名很确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足一个月。
一个月和七年,这中间相隔的距离有如鸿沟。即使让鹿见春名质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什么问题,他也不认为自己会丢失掉整整七年的记忆。
要知道,亚人在死亡后复活是相当于重置整个身体的——不管是什么病症,只要不是生来就有的,那么都会在复活之后消除,他的身体理应处于最完整、也最好的状态。
像失忆症那种东西完全是无稽之谈,他只要死一次,复活就会刷新掉他身体的所有负面状态。
即使他是丢了一个脑袋、又重新再长了一个,也不可能丢失七年的记忆。
如果七年前的鹿见诗,就是如今的鹿见春名,那么这空白的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忘了这其中的一切?
鹿见春名想了半天就想不动了。仅凭他现在知道的那些东西,想要推理出这其中的缘由也不太可能。
算了,鹿见春名在心里叹了口气,来都来了,随便吧!
他的人生理念就是不要太过追根究底——反正他一个亚人也不会死,随随便便地活着就行了。
给自己做完安心摆烂的心理建设之后,鹿见春名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翻身,抬手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伏特加。
“我在你公寓楼下,”伏特加说,“药带来了。”
“哦……”鹿见春名慢吞吞地说,“那你等等,我马上下来。”
他毫无精神气地游荡到公寓楼下,伏特加被他这不太对劲的精神状态给吓了一跳。
伏特加迟疑着问:“……你还好吗?”
“跟一只山猫打了一架,不太好。”鹿见春名说,对伏特加伸出手来。
伏特加秒懂鹿见春名的意思,将装着几颗APTX4869的玻璃瓶放在鹿见春名的手上。他顺口问:“山猫?野生的吗?”
“不,”鹿见春名耸了耸肩,“是一个代号山猫的家伙。”
代号……山猫?伏特加表情一怔,随即立刻联想到了另一个组织。
“你……”
他想问些什么,但拿到了药的鹿见春名转身就走了。走出几步后他又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数据卡,甚至没向后看一眼就往后一扔。
“给,这是从山口英那里回收的资料。”
伏特加大惊,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接住那张数据卡,将本来想问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等他反应过来想再说什么的时候,鹿见春名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这就是APTX4869,能让人返老还童的神奇药物……”
鹿见春名环抱双膝坐在椅子上,对着天花板上明亮的白炽灯看玻璃瓶中的药丸。
灯光透过深茶色的玻璃落下来,玻璃瓶中装着红白两色的胶囊,看起来跟常见的感冒药没什么区别,与鹿见春名想象中的毒药大相径庭。
从他得到的只言片语来看,组织并不知道这种药物有让人变小的作用,只是作为毒药在使用……但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的身上显然都产生了返老还童的作用,这个中奖概率委实不算低。
组织至今没发现,只能说点子太背,天不佑他乌丸莲耶。
鹿见春名兴致勃勃地从深茶色的玻璃瓶中倒出一颗红白相间的APTX4869来,咬在唇齿之间。
干吃有点噎,他甚至还喝了口水。
这可是返老还童哎,这么神奇的事情,哪个亚人不想试试看?
鹿见春名心情愉悦地开始等待。
数分钟后,他瞳孔紧缩——是即使痛觉迟钝都能感觉到不适的痛感,从心脏蔓延开来,逐渐麻痹了他的全身。
鹿见春名无法再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不受控制地倒在榻榻米上。他没蜷缩自己,只死死地握紧手指,等待着痛感消弭。
他的心脏越跳越快,疼痛也逐渐加深,随之而来的还有头晕眼花和耳鸣的毛病,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变得一片漆黑。
……
在漆黑之中,鹿见春名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三张凑近的脸。
而且还是他能叫出名字的脸。
左边松田阵平右边伊达航,夹在中间一脸花心相的黑毛帅哥也在照片上见过。
唯一不对劲的是,不管是哪位看起来都和那张七年前的照片上一模一样,分明他前段时间才见到的伊达航和松田阵平都有些细微的变化……是随着岁月与时间的流逝而产生的微妙的变化。
一言蔽之,他之前看到的松田阵平和伊达航都比现在看到的要老那么一丢丢。
“你还好吧?”中间那位鹿见春名唯一不认识的黑发偏分大帅哥开口了,“我们看你晕倒在这里,有点担心……是因为什么疾病吗?如果你觉得很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叫救护车。”
“不、不用,我还好,只是有点头晕和心脏疼……”鹿见春名一口回绝了黑发帅哥的提议,“你们说我晕倒了?这是哪?”
他这时才显得诧异。
这里显然不是他的房间,但他分明是在公寓的卧室里吃下APTX4869的,可这眼睛一睁一闭的时间、鹿见春名甚至敢说绝对不会超过五分钟,他人就已经从卧室到了另一个地方了。
很不可思议,很不合理。
鹿见春名撑着手臂坐起来,捂着额头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象——这似乎是个巷道,他手边就是一间垂着经典蓝色日式花纹布帘的烧鸟店,巷道的两侧连通着主干道。
天色显然不早,橙红色的暮光透过云层垂落下来,落在鹿见春名的脸颊上,染上一层很浅的红。
鹿见春名显然不知道这是他,但他知道这里绝对不是他的房间。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难道APTX4869自带什么瞬移效果吗?
“既然你没事就好。我是萩原,”萩原研二微笑着对鹿见春名伸出手来,“你呢?”
鹿见春名从善如流地将手放在他的手掌心中。萩原研二收拢指尖,握住鹿见春名的手,他略微一用力,鹿见春名便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踉跄了一下。
松田阵平吃了一惊,立刻上前一步,抬手握住鹿见春名的肩,这才没让他倒下。
“喂,你怎么了?”松田阵平问。
伊达航转头看向萩原研二:“要不我们还是先把他送到医院去吧?”
鹿见春名的额头抵着松田阵平的肩,他剧烈地喘息了几声,才勉强出声:“不……不用了……我只是有点低血糖,所以猛地站起来有些晕……真的没事。”
不,这不对劲。
这是刚刚复活时身体最完美的状态,鹿见春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低血糖。
躺下时分明还察觉不到什么异常,但在刚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猛然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他正在被这个世界、被这个时间洪流排斥着一般,就如同隔着一层透明的布观察这个世界,一览无余,但始终存在着隔阂。
鹿见春名强忍着这种不适的感觉站直了身体。
松田阵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话,听了他无力的解释之后观察了一下极度苍白的脸色,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低血糖的话……”伊达航打量了一下鹿见春名苍白的脸色、以及被汗浸湿的额发,“难道你是饿晕在这里的?”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进店吃点东西吧?刚好我们也打算来这家店。”萩原研二提议,对鹿见春名笑着眨了眨眼睛,“这家店的味道可是很不错的,如果你是第一次来的话,务必试试这家店的招牌鸡肉丸,配上青椒会更好吃。”
萩原研二从在警校时就永远是最受女生欢迎的那个,从脸到社交能力都无愧于“鬼冢班交际花”这个称号。
虽然鹿见春名不是很想承认自己是饿晕的,但眼前这几人的表情就写着“不同意就送你去医院”,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
他也想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如果他没记错,不管是松田阵平还是伊达航,应该都是认识他的才对。
伊达航甚至叫他“鹿见诗”。
但此时此刻,这几个人都是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就好像完全是陌生人一样。
搞什么?现在有失忆症的不只是他,又多上了眼前这几个人吗?
鹿见春名一边思考着一边跟着他们走进了烧鸟店之中。
虽然开在巷道里,但这家烧鸟店并不小,店面面积非常宽阔。拉开日式的障子门,里面的位置几乎被客人坐满了。
烧鸟店的厨房是半开放的,圆脸的老板娘抬头看见最前方的萩原研二,脸上立刻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来。
“哎呀,是萩原君你们来了呀,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了哦?我还以为你们终于吃腻了这家店呢。”
伊达航笑容爽朗:“怎么会?还没毕业时我们就经常来,这里的味道绝对不会吃腻的。”
“今天的菜单跟以前一样吗?”圆脸老板娘微笑着问,“今天你们还带来了新朋友呢。”
“跟以前一样就好。”松田阵平点头。
他们在靠近吧台的方桌上坐下。
开放式厨房的流水台上摆放着一个播音机,老板娘喜欢一边听着电台一边进行料理。
电台里女主播温柔地声音如水般流淌出来。
“欢迎收听日卖电台的晨昏线节目,我是主持人中村静。现在是平成二十年的……”
原本温柔如水的话变成擂鼓敲响鼓面,重锤声响彻鹿见春名的脑海,他甚至没仔细去听女主持人后面所说的话,满脑子的思绪都被那个年份所占据了。
七年前……他来到了七年前的世界。
继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之后,他又一次的穿越了。
要是为这一次穿越找个原因的话……鹿见春名只能想到他不久之前吃下的那个神奇的药物,APTX4869。
他吃那玩意本意是想撞撞运气,看看能不能体验一下小概率的返老还童的。
现在这……勉强算是成功了一半吧?
虽然没有还童,把时间调回到七年前怎么不算返老呢?
第23章 七年前(2)
APTX4869, 一种不知道该说是失败品还是黑科技产品的药物。
鹿见春名抬手捂住额头,心情复杂。
“你还好吗?”萩原研二问。
“有点头晕……“鹿见春名低声回答,“我想我需要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黑色的亚人粒子从身体中涌出, 在桌边形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怪物。
鹿见春名走进了被深色门帘遮掩住的洗手间里。
留在桌上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松田阵平神色迟疑:“他……该不会想跑吧?”
伊达航回忆了一下这家烧鸟店内的洗手间结构, 笃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洗手间的通风口很窄, 连小孩子都爬不出去,他如果真的要跑,也不可能从洗手间出去。”
“你们也发现了吧?”萩原研二叹了口气, “他的异常。”
在刚才握住鹿见春名的手的一瞬间,他摸到了手指上一层很薄的茧……那绝不是握笔写字时留下来的痕迹,一定是长久地握枪才会留下这样的枪茧。
但日本只有□□和猎枪才是能合法持有的,像鹿见春名这个年纪的人想考到持枪证几乎不太可能……其实他也有可能只是某个射击俱乐部的爱好者,但萩原研二向来信任自己的第一直觉。
鹿见春名的身上有种“特殊的气息”。
松田阵平颔首, “显而易见。”
鹿见春名快要摔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的时候, 松田阵平看到了一点血迹。
鹿见春名的耳后沾着一点没洗干净的血痕, 很小,连衣袖的内侧也有。衣服很明显是新换上的, 沾着一点皂角的味道, 蹭上的血只有可能来自于鹿见春名自身。
血和枪茧,组合在一起很难不令警察多想……更何况,鹿见春名还是莫名其妙地晕倒在烧鸟店门前的,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放着他不管吧?
“要是连这都发现不了的话, 实在对不起在警校上学的那段时间啊。”伊达航笑了起来。
萩原研二揶揄道:“不愧是当年警校的全校第二啊。”
“我只是第二而已,zero可是第一……说起来, 他和诸伏两个人居然一毕业就消失了……”伊达航叹了口气,咬断了叼在嘴里的牙签,“就算只是偶尔发个消息报平安也好啊。”
说起这个话题时,连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也沉默了下来。
……
“zero和诸伏?”鹿见春名低声自语,“是他们的警察同伴吗……”
藏太坐在他的位置上,忠实地将看到的一切传递给他。
虽然不知道那个自我介绍为萩原的人的具体职务,但从他的一举一动就能看出来,这必然也是警察。
他撑在洗手台上,瓷质的釉面通过贴合的掌心,将冰凉的质感一并传递过来。
鹿见春名默不作声地打开水龙头,鞠了一捧水,将脸埋进去。
水阻隔了用来摄取氧气的通道,窒息的感觉立刻便蔓延开来。静止几十秒后,鹿见春名才松开了手。
他回到了七年前……七年前的时候,这几个警察还不认识他。
也就是说,这是他的“曾经”尚未开始的时候。
原来从头到尾,鹿见春名都只是鹿见春名而已,每个人口中所说的“鹿见诗”和“告死鸟”都是他自己。
并不是记忆丢失了,而是这一切本来在他的时间中就还没有发生。
他的时间和所有人都颠倒了。
七年前并不是过去,而是他的未来。
但很不巧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七年前发生了什么,之前那一个月里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谜语人,嘴还很紧,压根套不出话来。
除了知道自己加入了某个……不,两个组织之外,鹿见春名几乎对自己曾经的经历一无所知。
但是没关系。这个时候,鹿见春名会掏出那句四字真言——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他能怎么办?反正都不在原来的世界了,在哪活不是活?鹿见春名面无表情地想,有本事就再让他多穿两次啊!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脸。
银发被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颊上,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出半透明的质感来。那段氤氲的金色之中因为窒息而蒙上了朦胧的水汽。
鹿见春名眨了眨眼睛,逼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来,用手指拭去,眼眶敏感的肌肤立刻泛起一尾浅淡的红色。
鹿见春名伸出手,用掌心贴着镜面,手指与手指的影子重叠。
他的眼神倏然间一凝,通过镜子看向倒映出来的洗手间隔间。
将脑子里的思绪理清楚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由于被烧鸟店里本身的烧烤香气所掩盖,所以并不明显。
洗手间隔间的门下,隐约可见一点刺目的血色。
用膝盖想也知道,大概又发生了什么杀人案。
明明这里也没有侦探啊?难道警察也自带buff?
鹿见春名开始思考,他要不要走个流程,尖叫一下呢?
他权衡了几秒,觉得尖叫这件事委实不太符合人设,最终只镇定地走出了洗手间,回到了方桌的位置。
“那个……”鹿见春名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萩原研二十分贴心地开口,“怎么了?”
“洗手间里好像不太对劲,我看到有个隔间里有血,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事件,”鹿见春名的谎话张口就来,“但是我胆子比较小,所以没敢仔细看……要不你们去看看呢?”
松田阵平冷不丁地问:“你不报警吗?”
“你们……”不就是警察吗?
鹿见春名下意识说。
他只说了一半就反应过来了,立刻将没说完的那句话咽了下去,又再度接上。
“……你们先去看看吧?如果确定了真的是案件的话再报警也不迟吧?万一是误会一场,也很浪费警察先生的时间。”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几个人是警察——他们穿着的都是便服,也没有配枪和手铐之类的东西,理论上来说他不该知道这几个人的身份才对。
伊达航与松田阵平对视了一眼,随后才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洗手间里。
萩原研二敏感地察觉到了鹿见春名没说完的那句话。
这个自称是鹿见的年轻人,显然很清楚他们三人的警察身份,那一瞬间的迟疑分明就是察觉到自己的话中露出破绽之后的掩饰。
疑点重重啊。萩原研二叹了口气。
鹿见春名当然知道自己的露出的马脚被眼前这三个警察察觉到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脱离了原本的世界、不再被通缉、也不用再跟厚生劳动省的那帮鹰犬斗智斗勇之后,他在这个世界显然松懈了许多。
这样可不行。鹿见春名告诫自己。
伊达航从洗手间内走了出来,靠近松田阵平后才低声说:“报警吧,确实有人死了。”
他一字一顿。
“是命案。”
松田阵平点了点头,走到店外去打电话。
萩原研二叹了口气:“真是的,明明那两个人都不在,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说的也是,以前一起出门的时候,好像总是会遇到案件。”伊达航嘶了一声,显然想起了不是很美好的回忆。
短短半年的警校时间,只要聚餐的人里包含降谷零——那么很不幸,这代表着本来应该很愉快的假期时光会充满血色,遇到的不是便利店抢劫就是杀人案。
虽然能破案当然也很好,但没有谁会希望假期加班的吧?
——就比如现在。
警视厅的速度很快,接到报警后立刻就来了。
在拉起黄色的警戒线后,店内的食客陷入了小小的骚动之中,很快就被安抚了下来。
死者是这家烧鸟店的常客,塚崎贤一,和他一起来的客人分别是他的前女友饭岛美莎、前男友江川博、以及现女友堀內澄子。
塚崎贤一之前同时和饭岛美莎、江川博两个人交往,被发现后三人大吵一架之后分手;之后塚崎贤一追求堀內澄子并且和她交往,然而堀內澄子发现了塚崎贤一的不堪的过去并要求一个解释……这就是四个人同时出现的原因。
这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很抽象,问清楚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心中对死者塚崎贤一先生升起一种油然而生的钦佩之情。
通常来说,第一发现人有时会也会是凶手——只不过鹿见春名显然不是,十分钟前他还在烧鸟店门口扑街,怎么也不可能是凶手。
不是嫌疑人、也不参与破案的鹿见春名充当背景板和吐槽役:又是经典三选一。
伊达航向前女友饭岛美莎确认:“塚崎贤一先生之前是牛郎?”
塚崎贤一能让他的现女友、前女友和前男友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还没有大打出手,不得不说在做牛郎这件事上十分有天份。
“是啊是啊,那种只有一张脸能看的家伙也只能去当牛郎了。”饭岛美莎没好气地回答。
现女友堀內澄子是个看起来相当文静的女士,披着黑色的长发,柔弱地坐在座位上抹去眼角的泪水。
饭岛美莎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堀內澄子。
堀內澄子接过手帕的同时握住了饭岛美莎的手,将脸轻轻贴在饭岛美莎的手背上。她温柔地注视着饭岛美莎:“谢谢。”
江川博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饭岛美莎和堀內澄子,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饭岛美莎那只被堀內澄子握住的手上,许久之后才移开了视线。
他移开视线时,才发觉到伊达航和他看的是同一个地方,于是立马便换上了警惕的神情。
“这几个人之间怪怪的吧?”萩原研二低声说。
松田阵平吐槽:“这四个人之间的关系怎么都不正常吧?”
“塚崎先生挺厉害的。”鹿见春名委婉地说。
“你们不觉得饭岛小姐和堀內小姐之间很奇怪吗?”凭借着在联谊会上混迹多年的经验,萩原研二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与其说两人是情敌……不如说是更像恋人。”
鹿见春名点头:“把对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这么亲密的行为,情敌之间不可能发生的吧。”
“要这么说的话,”松田阵平端详着江川博的脸,“那个江川先生……好像对塚崎贤一的死并不在意啊?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的放在堀內小姐的身上。”
鹿见春名:“突然开始同情塚崎先生了,这么看来三个恋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关心他的。”
“四个人的故事,他却被排除在外。”萩原研二说。
“凶手是谁已经差不多能搞清楚了吧?”松田阵平的手搭在伊达航的肩上。
伊达航对松田阵平比了个大拇指:“当然。”
他走到垂泪的堀內澄子面前,垂下眼睛看着她。堀內澄子迷茫地抬起眼睛,下垂的眼角透出一种软弱无辜的意味来。
“凶手就是你吧,堀內澄子小姐。”
“诶……?”堀內澄子怔了怔,“我怎么可能会杀贤一呢?他可是我的恋人呀!这位警察先生,请你不要说这么胡来的话。”
“不,你其实一直都想分手吧?但是塚崎先生不肯,一直在纠缠你。”萩原研二的视线落在饭岛美莎的脸上,“你真正爱着的人,是饭岛美莎小姐,没错吧?”
堀內澄子沉默了。
她的手指攥紧饭岛美莎的手帕,揉出几道深刻的折痕来。
“……我只是想和美莎在一起而已。”她用温柔的嗓音低低地说,“这有什么错呢?”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现女友爱上前女友、前男友暗恋现女友、现男友对现女友纠缠不休不肯放手的四角恋爱情悲剧,弯弯折折非常复杂,看的鹿见春名叹为观止。
案子顺利结束,但聚餐还在继续。
警察的抗压水平确实不错,还能在命案现场旁若无人地吃东西。
“为了庆祝案件解决,来拍张照片吧?”萩原研二提议。
“好啊,”松田阵平赞同了,“刚好拍完发给那两个一声不吭就消失的家伙看看,以后聚餐可没他们的份了。”
圆脸老板娘接过萩原研二的手机,按下了快门键。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看那张照片时,鹿见春名才惊觉——这就是那张被他藏在匣子里的照片。
同样的烧鸟店、同样的衣着、同样的三个人,以及坐在桌边拘谨的他。
“小鹿见的联络方式可以给我吗?”萩原研二转头看向鹿见春名,“稍后我把这张照片也给你传一份。”
鹿见春名摸了摸他的口袋——什么也没摸到。
在吃下那颗APTX4869之前,他的手机放在桌子上,根本就没能和他一起穿过来。
他只好说:“抱歉,我的手机好像弄丢了……”
“这样啊。”萩原研二摆出遗憾的表情,“没关系,那我把我的邮件地址留给你好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尽管来找我们。”
萩原研二江双手一左一右地搭在伊达航和松田阵平的肩上,对鹿见春名露出笑来。
“我们警察可是很靠谱的!”
鹿见春名收下了萩原研二的纸条。
“对了,你——”松田阵平端详着鹿见春名的脸,神情产生了一些迟疑,“成年了吧?”
鹿见春名挣扎了一下,最终实话实说:“……没有,我18岁。”
“18岁?高三生?”伊达航问。他神情严肃,看起来就差管鹿见春名要学生证来看看了。
“不,我已经是大学生了!”鹿见春名义正言辞,随后又心虚地补了一句,“……不过我学生证没带,不会开车所以也没考驾照。”
他现在可是实打实的黑户。
萩原研二没有深究他的身份问题:“已经很晚了,回去吧。”
鹿见春名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刚才的饭钱,下次会还给你们的。”
他转身离开了。
不管是既定的事实、不可偏转的历史轨迹、还是别的什么的……鹿见春名确信,他之后一定还会跟这几个警察再次相遇的。
松田阵平双臂环保着注视鹿见春名走远的背影,“就这么放他走了?”
“他应该一开始就知道洗手间里是尸体,但是一点害怕都没有……一般市民看到尸体可不是这样的反应。”伊达航咬着牙签说,“而且,他大概从一开始看出来我们是警察了吧?”
萩原研二垂下眼睛,他许久之后才轻声说。
“我总觉得……他好像认识我们的样子。他看我们的眼神,像是在看认识的人一样。”
松田阵平匪夷所思:“哈——?像他那样特别的长相,只要见过,就很难忘记吧。”
“我并没有见过他,也没见过有相似特征的人。”伊达航搜寻了一遍记忆之后给出了确切的回答。
松田阵平语气怀疑:“该不会是你在哪次联谊会上见过的吧?”
“没有啦,”萩原研二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见过,我怎么会不记得?”
不过……总觉得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他在心里低声说。
萩原研二拿出手机,找到备注为“zero”和“小诸伏”的联系人,选中刚才那张拍下的照片,点下了发送键。
[我们一起去吃了烧鸟,很美味,如果你们也在就更好了。]
*
鹿见春名现在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他,现在是一个身无分文、并且无家可归的社会游荡人士。
要来钱快也不是不行……鹿见春名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腰。
他可以……倒卖自己的器官,反正能再生,这岂不是0成本的买卖!
据他所知,就有一个亚人武装团伙为了买军火,集体卖自己的器官,割了一茬又一茬。
还没等鹿见春名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就有人拦在了他的跟前。
来人是个打了唇钉的不良,染了一头黄毛。
黄毛不良将鹿见春名逼入手边紧窄的暗巷之中,掏出刀来对他比划。
“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他恶狠狠地威胁。
鹿见春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黄毛不良——手上带着纯金的戒指,脖子上的项链也是潮牌,从低腰牛仔裤的口袋中露出了钱包和手机的一角。
钱,送上门来了。
第24章 七年前(3)
“你能爆点金币吗?”
鹿见春名认真地问。
“哈?你说什么?”黄毛愣了一下。
鹿见春名叹了口气:“你确定要抢劫我吗?”
“怎样?就是抢劫你!”黄毛钱包的脸上挂着流里流气的笑容, 对鹿见春名示威地挥舞了几下小刀。
借着夜间路灯的灯光,黄毛钱包看清了鹿见春名的脸。他迟疑了一下,觉得顺道劫色也不是不行……
鹿见春名抬起头,四处看了看。
“你看什么?认命吧, ”黄毛钱包十分得意, “就算你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鹿见春名压根没听黄毛那古早剧台词般的威胁。
他四处看当然不是打算向谁求救——他在找监控摄像头。虽然他是法外狂徒, 但也没打算一上来就给自己脑袋上多加两项罪名。
确认, 这黄毛很会选地方, 这条巷子里没有监控摄像头。
鹿见春名很满意他的打劫地点,顿时露出了微笑——顿时让黄毛看得晕晕乎乎起来。
黄毛不良刚想张口说点什么,他的手便像是被空气中不存在的事物给狠狠击中了一般, 手中的小刀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上,发出低沉的撞击声。
“什么?发生了什么?”黄毛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的手,他的手腕上浮现几道利爪一般的红痕,“鬼、有鬼……”
鹿见春名缓慢地走近,黄毛被刚才的灵异事件吓地哆哆嗦嗦, 不自觉地开始后退。
鹿见春名踩在小刀的刀尖上, 他沿着小刀的边缘微微用力, 那柄折射出银光的小刀便被弹飞起来,在空中旋转几圈后疾速落下, 被他抓着刀柄反握在手中。
金属制的刀刃上倒映出一痕璀璨的金色光芒。
黄毛战战兢兢:“你……你想干什么?”
“打劫啊。”鹿见春名微, “就跟你刚刚做的一样。”
“你、你别过来啊!”黄毛快哭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选错了打劫对象,碰上了一个硬点子。
“你再靠近我就要叫了!”黄毛哽咽,“我告诉你我上面可是有人的!我是井辰组的人,你敢动我, 井辰组不会放过你的!”
鹿见春名温柔地说:“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句台词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样子……黄毛泪眼朦胧,还没来得及用他小的可怜的脑容量想明白, 便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只是打劫未遂而已,就算看在上门送快递的份上,鹿见春名也不可能下杀手,只是让藏太将他打昏了。
鹿见春名低头,没动黄毛的首饰,只拿了他的钱包和手机。
——打劫别人的人,就要做好被反过来打劫的准备!
黄毛的钱包里有六张一万円面值的钞票,外加零碎的硬币一堆。
手机并没有设置密码,鹿见春名很轻易地就打开了主屏幕。
手机屏幕中弹出了一条短信,发送人是备注为“成田大哥”的人。
既然手机的主人已经换了人,鹿见春名毫无心理负担地点开了短信。
[藤泽,你现在正好在江古田附近吧?有个临时工作需要你跑腿。]
[去我发给你的地址,储物柜的B-7号柜里拿到一个黑色的手提箱,然后在晚上十点前送到我说的另一个地点,你就能拿到十万円的报酬。]
[记住,不要打开箱子,老实一点,你知道不听话的后果的。]
这几条短信的字里行间中,横看竖看都充满着违法犯罪的味道。
但是……
鹿见春名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黄毛。
被称为藤泽的这个人已经昏倒了,显然没有办法再去跑腿。既然如此,就让他这个继承手机的人来承受这十万円的责任好了。
鹿见春名打开手机自带的地图,找到成天大哥发来的地点,沿着地图的指引走了过去。
那里是家大型的超市,超市外放着一排储物柜。超市虽然还在营业时间,但这个点去逛超市的人显然少之又少。
鹿见春名找到了B-7号储物柜——柜子是上锁的。
他懒得去找钥匙,拆下卡在鬓角的黑色发夹,将尖锐的尖端插入锁孔之中,捣鼓了几下之后柜门便应声而开。
B-7号储物柜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手提箱。
鹿见春名拎起黑色的手提箱,来到了成田大哥所说的交易地点——在一栋废弃的大楼里。
这一片似乎都很荒凉,周围几乎没有人影,连路灯也时好时坏地闪烁,很有鬼片的氛围。
选在这种地方交易的,100%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距离十点还有十五分钟。
黑色的手提箱并不大,鹿见春名在心里预估了一下它的容量,大概只能装很小的东西……军火之类的不大可能。
他轻轻晃了晃手提箱,将耳朵贴在手提箱皮质的表面,听内部传来的声音——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以及坚硬的东西碰撞在一起时的清脆声响。
是什么呢?鹿见春名开始好奇了。
他向来拥有强烈的好奇心——杀人案除外——正因为好奇极限运动,所以才会去体验、因此暴露了亚人身份;甚至在暴露之后,他都要见缝插针地在逃离追捕的过程中去尝试翼装飞行,然后再次把自己给摔死了。
如果是普通人,大概会牢记“好奇心害死猫”这句俗语,为小命着想而不去碰不该碰的东西……但鹿见春名是个亚人。
亚人的身份让他有了可以无所顾忌的资格,在他眼里,生命并不是“仅有一次的珍贵”。
*
黑色的手提箱并没有上锁,因此短信上才会特地警告说不许打开箱子。
但人就是会因为“越不让做什么”,才会越想做什么。
鹿见春名打开了手提箱的卡扣,将手提箱打开——那一瞬间,他差点被斑斓的闪光晃花了眼睛。
箱子里装的全都是宝石,五颜六色的宝石全被装在这一个廉价的黑色手提箱之中,即使在昏暗的幻境下也闪烁着光晕,被切割出来的数千个平面将光芒折射,在墙壁上倒映出无数光斑。
“哇哦。”
他毫无感情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鹿见春名拿起一颗红宝石,对着没有镶嵌玻璃的窗户看了一眼。
冷白的月光透过宝石,被染成血般的红色,落在鹿见春名金色的眼睛中,无端让他看起来凶气毕露。
他的动作骤然一滞,耳尖因为察觉到声音而敏感地动了动。
下一个瞬间,一颗子弹便打在了他的脚边。
“井辰组的喽啰都这么不听话吗?”森冷地像蛇一样的声音响起,男人握着枪,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明明说过不能擅自打开箱子吧?”
鹿见春名慢悠悠地放下宝石,转身看向男人——戴着圆顶的帽子,一身黑衣,和琴酒同款装扮,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位胡子男在颜值上拖了后腿。
“我只是好奇而已。”鹿见春名摆出了无辜的表情。
“你会为你的好奇心付出代价的。”斯内克冷冷地说,将枪口对准了鹿见春名,“东京湾的滋味,你应该会很喜欢。”
“那也不是不行,”鹿见春名说,“把我沉东京湾之前,先把钱结了。”
斯内克脸上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崩裂,“……什么钱?”
“帮忙跑腿送东西的十万円。”鹿见春名强调,“你该不会想赖账吧?”
“你这家伙,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真的以为我不会拿你怎么样吗?”斯内克被气笑了。
都要送他下黄泉去见伊邪那美了,还结什么十万円?
“怎么动不动就死不死的呢?”鹿见春名害怕地说,“我不就是看了一下嘛,况且这堆宝石……”
他收起可以装出来的慌张的表情,玩味地将那句话说完。
“……不是假货吗?”
斯内克脸上的表情一滞。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如同毒蛇一般阴冷地盯着鹿见春名,“你是怎么知道的?”
“显而易见吧?”鹿见春名微笑着说。
其实他分不出宝石的真假,只是里面有一枚是他前不久刚见过的红宝石“玫瑰夫人”。
据他所知,玫瑰夫人在此前一直被一个收藏家私人收藏着,也没有对外展览过,直到这个收藏家用“玫瑰夫人”来向横山珠宝家的大小姐求婚,这枚珍贵的“玫瑰夫人”才正式被横山珠宝作为镇馆之宝收藏。
也就是说,这个箱子里的“玫瑰夫人”是假货……那么由此也可以推论出来了,这个箱子里的其他宝石也都是假货。
斯内克冷不丁地开枪了。
但子弹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贯穿鹿见春名的心脏。在他动手前的那一瞬间,藏太便看到了他手指细微的动作。
戴着这么一个会动的全方位无死角监视器,鹿见春名当然不可能被打中。
他只小幅度地微微侧了一下身体,子弹便擦着他的身体嵌入到墙壁之中。鹿见春名的动作毫无凝滞,在闪开子弹后他便踩着昏暗的光线冲了上来,卡在鬓发上的黑色发夹被他夹在指尖。
寒芒在月色下一闪而逝,尖利的两枚黑色发卡从鹿见春名的手中飞出,其中一枚尖端精确无比地撞在斯内克手中的枪上,另一枚划伤了他的虎口。
痛感让斯内克下意识松手,枪掉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便被鹿见春名踢到了远处。
他毫不迟疑地一脚踹上斯内克的腰,用手卡着斯内克的脖子将他逼迫地后背抵在墙上。
鹿见春名稳定的单手持刀,锋利而纤薄的刀刃抵在斯内克的脖颈上,将肌肤割开,留下一道细小的伤痕,血渗了出来。
斯内克连呼吸都变得凝滞起来。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呼吸起伏再稍微大一点,脖子就会被刀刃给彻底切开。
鼓掌声响起。
穿着一身和服的老人踩着木屐从黑暗中走出来,饶有兴味地看着鹿见春名。
“你是井辰组的人?”
他说。
“这么厉害,留在井辰组未免有些可惜,不如加入我们组织吧?”
第25章 七年前(4)
“你是……?”
鹿见春名将眼角的余光分了一点给穿着和服的老者。
“你可以称呼我为白鹤。”老者双手交叠着握在细长的乌木手杖上, 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折出一道略显精明的弧度来,“或者科瑞也可以。现在可以把斯内克放开了吗?”
斯内克?蛇的英文读音吗?
白鹤、蛇……鹿见春名想起来自己的代号——告死鸟。
虽然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神话传说中的幻想生物,但告死鸟毫无疑问也是种动物,这代号就和他七年后打工的组织都是酒一样, 一听就知道这帮人是一伙的。
所以说, 这就是他任职、然后背刺了同事的第一个组织么?
原来他是这么加入的啊……鹿见春名想。
他心中升起一种被看不见的命运线所操纵的感觉——但鹿见春名并没有中二少年一般“必须要反抗被安排好的命运”的想法。
从出生到迄今为止的十八年, 鹿见春名的人生一直在“随波逐流”之中度过。他没有找到什么大的目标, 既然不会死, 那么暂且就将“随心所欲、充满乐趣地活到寿命终结为止”作为人生的终点。
不管是现在的他,还是以后的他,实际上都是他, 他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既然都是他自己,那么他基于自己的处境、性格之类的外部条件之下、所做出来的决定,理所当然会和命运轨迹类似。
毕竟那都是鹿见春名不是吗?
再次掏出四字真言——来都来了、顺其自然、活着就行。
所以鹿见春名想了想加入这个组织的坏处——除了随时可能会被警察抓紧去蹲号子以外好像没什么坏处,反正他现在也是游走在法律之外的法外狂徒,时不时的就会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要挖我的话, 是不是该谈谈待遇问题?”鹿见春名严肃地说。
科瑞脸上的笑容一僵, “……啊?”
鹿见春名也疑惑起来:“不会吧?你们企业这么不正规的?”
哪有正规的犯罪组织啊?!
科瑞哪里见过鹿见春名这样油盐不进的人——井辰组身为组长的下层组织之一, 会被吩咐来跑腿的多半也只是一般的底层成员,这样底层中的底层, 难道不该是他一张口邀请对方就立刻答应吗?怎么还跟他谈起待遇问题来了!
斯内克坚强地开口了:“你说话最好小心一点, 否则……”
“闭嘴。”
鹿见春名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掐住斯内克脖子的手指缓缓收紧,硬是让斯内克把没说完的那半句威胁咽了回去。
斯内克心说我好歹也是头目级别的,以后说不定也是你的上司, 你就这么对我?
“井辰组也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只是我们组织诸多下层中的其中一个。组织的实力比你想的更加深不可测, 财富、权利,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东西。”科瑞用一种哄中二病少年的口吻说。
鹿见春名表情诚恳:“说人话。”
科瑞一噎。
“……只要能完成组织的任务,这个额度以内的活动经费都可以申请。”科瑞只好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他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当然……还有那十万円的报酬。”
说出十万円的时候科瑞的内心非常屈辱。
他科瑞好歹是组织其中一个联络点的负责人,经手的都是千万为单位的资金,就这么点钱他还要跟一个底层人员在这里计较?
要不是实在打不过,外加看好鹿见春名的个人实力,否则他早就让斯内克把鹿见春名给沉进东京湾了。
鹿见春名转进如风,立刻就松开了掐住斯内克脖子的手。
他对斯内克脖子上被掐出来的深红色痕迹毫无愧疚之心,厚颜无耻地对斯内克微笑:“不好意思啊同事,刚刚下手重了一点,毕竟我不动手的话刚刚就被你开枪打死了,你明白的。”
斯内克心说我明白什么?我不明白!
他神情阴冷,在鹿见春名转头过去的那一瞬间倏然出手,握紧的拳头直接向鹿见春名的后脑勺冲去。
——但没能落下。
拳头带着劲风戛然而止,漆黑的枪口顶在斯内克的脑门上。
枪……究竟是什么时候?科瑞悚然一惊。
他一直看着鹿见春名,但完全没能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捡起了刚才打掉在地上的斯内克的枪。
——他当然发现不了,因为枪压根不是鹿见春名捡的,而是藏在阴影里的藏太捡起来、塞进鹿见春名的外套口袋里的。
“你的枪别忘了。”鹿见春名对斯内克露出微笑来,“我捡起来还给你了哦。”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斯内克在那一瞬间对他展露的杀意。
鹿见春名微笑着握住斯内克的手腕,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摊开掌心,然好把枪放回到了斯内克的掌心里,再贴心地替他收拢了手指。
斯内克的动作僵硬。
他握住了枪,但没再试图对鹿见春名出手——就当是给科瑞一个面子,绝不是因为他打不过。
“明天这个时候,去J.L酒吧,刚好有个任务交给你——希望你不要搞砸。”科瑞的声音透出威胁的意味来。
想吸纳这个人进入组织当然是真心的,但能不能拿到代号……那就要看鹿见春名自己的表现了。
如果连简单的任务都完成不了,那么就别怪他连同刚才假宝石的账一起清算了。
*
次日晚上十点,J.L酒吧。
鹿见春名跟着导航一路找过来,在经过电车站时,他停下脚步,看向电车站站牌上张贴的海报。
海报上的脸他曾经见过——就出现在那张魔术表演的票根上。
海报的下方写着签名,鹿见春名辨认了一下,是黑羽盗一这几个字。
那是他巡回魔术表演的宣传海报,国外的表演已经结束,马上黑羽盗一就要召开国内的第一场巡回魔术表演。
找个时间去看看吧。鹿见春名一边这么想,一边走进那家名为J.L的酒吧中。
这里显然是组织的据点之一。鹿见春名观察了一下,在酒吧调酒师的手上发现了枪茧。要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多半会从吧台底下掏出一把枪来吧?
室内的灯光是冷调的暗蓝色,鹿见春名看了一眼空旷的大厅,选在了吧台坐下。
调酒师的目光在鹿见春名的脸上停留了很久,“……藤泽先生?”
他不确定地问。
鹿见春名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他打劫走的那个手机主人的名字。看来科瑞和斯内克将藤泽默认是他了……井辰组显然还没来得及仔细去调查,否则一问就知道他必然不会是藤泽了。
鹿见春名点头:“没错,是我。”
调酒师颔首,调了一杯颜色绚烂的鸡尾酒,装在细长的高脚杯之中推过来,放在鹿见春名的身前。
高脚杯的杯脚压着一张纸。
鹿见春名没去碰酒,只将压在高脚杯下的纸条展开。
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菅野整形医院?
调酒师似乎知道他会疑惑,很快便解释:“组织下属的原田组是涉足器官交易的,这家整形医院是原田组的产业。最近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高泽组,正在跟原田组抢夺生意……原田组是组织用来存收流动资金的下层,如果真的被高泽组彻底搞垮的话会很难办。”
调酒师把洗钱说的很委婉,但鹿见春名秒懂了。
“懂了,先把高泽组搞垮就行了对吧。”
调酒师微微一笑:“明天下午三点,高泽组的老大高泽寿男似乎打算带人来闹事。”
“明白。”鹿见春名这时才端起那杯颜色绚烂的鸡尾酒喝了一口。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调酒师在他身后深鞠躬,“科瑞先生期待您的表现。”
开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玻璃门关上的声音,门口的风铃在深夜里哗哗作响。
*
鹿见春名走进菅野整形医院的大门时,前台的接待员快步走上来,微笑着询问他。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鹿见春名的脸,随后便陷入了迷茫之中。
照她这大众化的审美看来,鹿见春名委实没有什么需要整形的地方,这张脸甚至可以当做整容的模板照片挂在墙上。
但如果不是来整形的,难道是……身为原田组的下层人员,接待员小姐显然清楚一些这家医院的黑色内幕,眼神隐晦地在鹿见春名的腰腹间扫过。
“我想找院长咨询一些事情,可以麻烦你代为转告吗?”鹿见春名微笑着说,“就说,我家里养的小动物有了一点小麻烦,可以请他介绍几位厉害的宠物医生给我吗?”
接待员小姐愣了一下;“哦……好的,我这就转告。”
来整形医院问院长介绍宠物医生?找错地方了吧?她匪夷所思。
接待员小姐拨通了院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她本来以为如此荒谬的要求不会得到回应,但院长却态度温和地让她把人带到刚清理出来的1号手术室中来。
虽然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带着鹿见春名去了。
在进入手术室所在的楼层后,鹿见春名一眼就看到了院长。
他站在走廊的窗户前,背着双手凝视窗外的天空。
等鹿见春名走近,院长才露出歉意的微笑来:“抱歉,刚才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飞过去了,一时好奇才多看了两眼……我们进手术室说吧。”
院长带着鹿见春名走近手术室中,絮絮叨叨地说:“您是来帮我们解决最近争端的吧?实在抱歉,医院里只有手术室是最干净和安全的地方,1号手术室只有我能使用,所以我放了一些文件在这个里面……”
手术室的门开启,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院长打开手术室内的灯,用钥匙打开存放器械的柜子,露出各种刀具来。他将几把刀拿出来放在台面上,手再度伸进伸出,打开了隐藏起来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叠纸质的文件来。
这个年代,电子储存还没有那么的流行,大多数都还在使用最原始的纸质化储存。
鹿见春名接过那一叠文件,坐在了手术台上——实在是没别的地方可坐了,难以想象手术室里会没有一张凳子。
他随手抽了一张,恰好就是器官捐赠协议。
鹿见春名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们这帮从割到卖一条龙流程的黑心□□居然还搞这种没意义的东西?
他将那张印着协议的纸放到一边,开口问院长:“高泽组的打算你知道吧?”
院长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是高泽组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很多枪和武器,我们组目前的实力确实不如他们。另外……”
鹿见春名倏然转头,看向手术室门口。
他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很多人。”
院长一慌,立刻转身在器械柜里寻找,随手抓起了一把手术刀。
黑色的粒子悄无声息地从鹿见春名的身体之中涌出,飞速构成一个漆黑而高大的人形怪物。
……
伊达航跟着巡查署的前辈们冲入医院,一脚踹开了1号手术室的门。
半个小时之前,他们刚刚接到了一个用公共电话打来的报警电话。有人举报这个整形医院在私下里涉及了不法的器官交易。
虽然不确定真实性,但为了以防万一,署里还是拨了几队人一起来这家医院进行初步调查,伊达航就是其中之一。
“警察!别动!”
伊达航进入1号手术室之中,一眼扫过,表情一僵。
他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前几天刚刚在烧鸟店里见过的鹿见春名。
而一旁穿着白大褂的院长手中握着手术刀,面色如土;而鹿见春名正坐在手术台上,茫然地看着他。
伊达航面色一沉,走近时看到了鹿见春名手边放着的那张纸。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入目便是最上面那行黑色加粗的字体——器官捐赠协议。
伊达航沉默了。
一个合乎逻辑的真相在他的脑海中显现——鹿见春名必然是没什么钱,否则也不会饿晕在烧鸟店的门口。既然没钱,那必然是走投无路了,所以也不可能来整形医院这种地方……更别说鹿见春名那张脸根本不需要整形。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鹿见春名必然是为了钱,才来这处涉及了黑色交易的整形医院卖自己身上的器官。
伊达航皱眉,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如果实在有困难的话,可以向我们求助,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
第26章 七年前(5)
“我……”鹿见春名惊呆了,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伊达航一言不发地举起那张印着“器官捐赠协议”的文件,白纸黑字的大字戳在鹿见春名的眼前。
鹿见春名先是沉默,接着欲言又止:“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来卖的……”
“那你进手术室干什么?”伊达航面无表情地问, “整容吗?”
他满脸都写着“你猜我信不信”。
鹿见春名很心说他其实是来违法犯罪的, 不是来卖肾的……当然也不整容。
但是他转头看了一眼战战兢兢、握着手术刀的院长, 又想了想违法进行器官买卖的罪名……组织贩卖器官就已经得是五年往上走了, 非法摘取那更是罪加一等。
“……我承认, 我就是来卖的。”鹿见春名沉痛地说。
比起因为参与违法犯罪被逮进局子里蹲个五年,他宁愿承认自己是缺钱来卖器官的。
院长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瞪着鹿见春名——你小子怎么睁眼说瞎话?还带卖队友的?
这手术室里, 能给鹿见春名摘器官的除了他还有谁?
伊达航一言不发地将那张器官捐赠协议卷好,收进证物袋中。
他叹了口气,抬手按在鹿见春名的肩上。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但如果你真的缺钱,可以问我借钱, 不用你着急还, 所以也不要再做这种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了。萩原他不是给你留了联系方式吗?随时可以向我们求助, 我们可是警察啊,多给予一点信任吧?”
院长越听越瞳孔地震。
什么?组织派来的人背刺我?什么?组织派来的人和警察有勾结?你们是一伙的?!
他看鹿见春名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就差把“你这个叛徒”这行字写在脸上了。
鹿见春名全当没看见。
这队友卖了也就卖了吧, 反正违反法律的是他们也干了不少,抓了也是活该。
院长被伊达航掏出手铐扣住双手,他眼含热泪瞪着鹿见春名,看得鹿见春名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对了, 你也要跟我们回局里一趟。”伊达航没漏掉鹿见春名,“毕竟这是非法的, 虽然你跟他们无关,但是既然牵扯进来,但也需要跟我回去做个记录。”
他心情复杂。
前几天在那家烧鸟店的门口见到莫名其妙昏倒的鹿见春名时,他、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当然都是对鹿见春名有所怀疑的,所以才会邀请他一起吃饭、最后甚至留下联系方式。
出于警察的直觉、以及鹿见春名本人一些不起眼的小细节,他们都能判定这个人绝对和地下黑色的那方沾点边……但其实并没有看得特别重。
在日本这个黑道盛行的地方,这些和黑道沾边的人实在太多了,伊达航出去巡逻一圈就能抓出不少底层人员来。
大概是年少无知误入歧途吧?如果能从这样的泥潭中解脱、回归到正常生活也不错。
——本来是这么想的。
直到伊达航今天在器官买卖的摘取现场见到鹿见春名。
他心中生出了一点微妙的后悔,因此才更想拉鹿见春名一把。
*
冰冷、金属感,大概全世界警察局的审讯室都长一个样。
审讯桌上的台灯中亮着白炽灯,显得惨白的灯光充盈整个室内。
鹿见春名坐姿乖巧地坐在座椅上,坐在审讯桌后的伊达航翻开了记录的笔记本。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审讯室——虽然自从暴露了亚人身份之后,他就一直在和厚生劳动省玩你追我逃的游戏,但他一次都没被抓到过,当然也没进实验室体会过那上千种不同的死法。
“你叫什么名字?年龄?现在的职业?”伊达航开始例行公事。
“鹿见,”鹿见春名顿了一下,随口胡诌,“我叫鹿见诗。”
他下意识说完才愣了一下。
鹿见春名并不希望自己的真名被录入到警察的系统之中去,想也没想就编了假名——正是他熟悉的那个“鹿见诗”。
大概是听这个名字被提起的次数太多,他下意识将“诗”这个常见的名字和鹿见的姓氏联系在了一起。
原来“鹿见诗”是这么诞生的。
“18岁,”鹿见春名继续回答,“职业……大学生吧?”
七年前他是大学生,七年后的假身份还是大学生……这大一一读就是七年。
“什么叫大学生吧?”伊达航抬起头来问,“你在哪所大学就读?”
鹿见春名诚恳地说:“我不记得了。”
伊达航:“?”
“是这样的,”他开始熟练地撒谎,“伊达警官,我其实有失忆症。”
伊达航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失忆症?”
“那天在遇到你们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不记得我之前是做什么的了……只记得我的名字和年龄,身上也没有钱。”
“喔。”伊达航干巴巴地说。
他一副“你继续编”的表情。
“以前的事你不记得,那你应该记得今天去整形医院是去做什么的吧?”
鹿见春名长叹一声:“这不是因为没有钱吗。我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了,也无家可归,想去便利店打工都不行……我也不想下海,正好听说这家整形医院私下里有一些其他的业务,我觉得丢了一个肾应该也能活,所以我就去了。”
“结果千钧一发,在我即将躺上手术台的时候,伊达警官您来了,捣毁了这个邪恶的黑心医院!”
鹿见春名的表情十分真诚。
“伊达警官,你真是个好人。”
不知道为什么,伊达航觉得他被玩弄了。
他停下记录的笔,对鹿见春名说,“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鹿见春名顺从地点点头,跟着伊达航一起走出了审讯室的门。
刚打开审讯室的大门,他就看到了一左一右两个跟门神似的待在两边的萩原研二和伊达航。
“好久不见了,小鹿见。”萩原研二微笑着说,“听班长说,你去卖肾了?”
“也没有很久,”
松田阵平面无表情,“这也才三天而已。”
“原来才三天,”萩原研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只是三天而已,小鹿见就已经不得不打自己的器官的注意了吗?那这可真是我们警察的失职。”
鹿见春名:“……”
别阴阳了,求求你们别阴阳了。真的不是去卖肾的,他那是犯罪未遂!
“是伊达警官联络的萩原警官和松田警官吗?”鹿见春名叹了口气。
伊达航理所当然地点头,“那天萩原给了你联系方式,我想他多少会稍微关注一下你的近况……在那种地方发现了你,当然不能不管。”
松田阵平:“真没想到,下一次见面会是在警局。”
鹿见春名心说这谁想得到啊!
伊达航的表情很认真:“你有我们的联系方式,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会帮助你的;如果是被强迫、或者被谁威胁,也可以报警,警察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
大概是因为昏倒在路边的鹿见春名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救的,身为警察,他们也将这个人视作了责任的一部分。
“如果实在缺钱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个工作。”萩原研二叹了口气,“至少别再去那种地方了。”
“好的警官,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再去了……”鹿见春名乖乖地点头。
他意识到了,现在他在这三个警察的眼里,活脱脱就是一个为了钱走入歧途的失足少年形象……更别说他18岁,还是未成年,这叠buff的身份在这些警察眼里,正是一个等待着有人来拯救的迷途的羔羊。
……
放走了鹿见春名,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跟着伊达航回到了巡查署的办公室内。
伊达航拉开椅子坐下,将记录着刚刚的对话的记录本拍在松田阵平的胸口。
“他说的话你们看看吧。”
萩原研二凑过来,和松田阵平一起翻开了记录本。记录本上的内容并不算多,一目十行下两分钟就能全部扫完。
“我觉得……”萩原研二欲言又止。
“他在撒谎吧?”松田阵平直截了当地得出结论。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伊达航点点头,“如果真的有失忆症,他那天醒来见到我们应该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撒谎的理由是什么呢?”松田阵平皱起眉,“撒谎一定是出于想要掩盖什么的心态……但在买卖器官这件事上撒谎,难道他想隐瞒的其实是去卖器官的原因?”
“存在这种可能。”萩原研二颔首,“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失忆症是真的。”
松田阵平显然不太认同:“不,那些话一看就是在说谎吧?”
“不是。”萩原研二微微摇了摇头。
“他那些关于‘器官买卖’的话显而易见是在说谎,但关于他以前的经历……说不定真的存在失忆症。失忆症常见的人群是脑部受到创伤和精神受到刺激的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又或者是抑郁症患者。”
他说到最后又有点含糊起来。
“当然,我只是推测……一种直觉,也有可能出错了。”
萩原研二笑了笑。
他垂下眼睛,想起了鹿见春名昏倒又醒来时,环视周围的茫然的眼神,以及在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异样。
*
鹿见春名刚出警察局,没走几步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他接起来,通话的另一端传来科瑞的声音。
“你进警察局了?”科瑞阴恻恻地说,“菅野医院里突然来的那些警察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鹿见春名反客为主。
“我好好地准备着完成任务,谁能想到警察突然就冲了进来呢?你应该反思一下,是不是你们组织的内部出了问题,有没有努力地做好情报工作、配合我们行动,暴露了应该去找他们才对吧?不然我报警抓我自己?你觉得这可能吗?”
科瑞被这一长串话炮轰地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质问:“那你和那些警察为什么那么熟?这你怎么解释?”
“黑警,”鹿见春名斩钉截铁,“他们都是我买通的黑警!”
第27章 七年前(6)
科瑞觉得这非常荒谬。
“——黑警?”
他不可置信地拉长了声调。
“没错, 就是黑警。你看那个长相,那个气质,一个叼跟牙签吊儿郎当的,一个戴个墨镜搁那耍酷, 头发比较长的那个一脸花心相一看就不正经, 有这样的警察吗?不是黑警是什么!”鹿见春名振振有词。
被他一通胡说八道莫名其妙成为黑警的三个人要是在这, 多半得跟他大打出手。
科瑞陷入了沉默, 他很想反驳点什么, 却又开不了口,因为鹿见春名他说的……好像真有那么点道理,最后只能尴尬地移开话题。
“黑警的事情暂且不论, 交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没有完成,足以证明你的无能了。”科瑞冷冷地说,“而且,其实你根本不是藤泽吧?也根本不是井辰组的人,接近组织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是警方的人?”
停顿了几秒钟, 科瑞突然笑了起来, 苍老的笑声在通话中显得有些沉闷。
“算了, 你是谁不重要,反正……很快你就会在东京湾下长眠了。”
“首先,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藤泽, 那只是你们先入为主的吧?我呢,不过是一个被藤泽抢劫未遂的普通路人,想赚那十万円而已。”
鹿见春名叹了口气。
“其次,如果我真的如你所说, 是警方的人,根本没有必要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来卧底, 这样的谎言,稍微一调查就能拆穿,我想警方应该不至于这么愚蠢……你也不至于这么愚蠢吧?科瑞先生。”
确实如此。
科瑞没答话。但他知道鹿见春名并不是警察那边的人,要卧底也不可能用这么容易就暴露的方式……只是任务失败,鹿见春名可以被判定为是无用之人。
既然如此,就让他连同假宝石的秘密一起,去往另一个世界吧。
“最后——”鹿见春名在通话的另一端轻轻笑了起来,“谁说我没有完成任务?”
他压低的笑声透过电波信号传递而来,夹杂着轻微的电流音,在通话之中显得有些失真。
“你完成任务了?”科瑞一愣,为鹿见春名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而感到了不可思议,“这不可能!”
据他所知,鹿见春名还在和菅野整形医院的院长谈话时,就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冲进来的警察给一锅端了,根本没有机会去解决掉高泽组的老大高泽寿男。
“怎么不可能?”鹿见春名含笑,“现在,高泽寿男应该已经被打昏关在你名下的仓库里了,要怎么处置他是你的事。”
科瑞神情一凝。
他捂住听筒,使了个眼色给待在室内的下属。一身黑衣的下属得到他的意思,立刻走了出去。
科瑞缓声道:“你好像很笃定。”
“那是当然。”鹿见春名在通话的另一端笑了起来,“你会看到我的诚意的。”
不过数分钟,下属便回到了室内,脸上挂着十分微妙的表情。
他看向科瑞:“科瑞先生,高泽寿男真的被打晕了捆在仓库里。”
科瑞在那一瞬间瞳孔收缩,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缓缓收紧。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鹿见春名仓库的位置,那么鹿见春名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人的危险程度,似乎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怎么样?接收到我的诚意了吗?科瑞先生。”鹿见春名语气轻快。
虽然他的确是被伊达航给带走进警局了,但是他的黑色幽灵藏太可没有。在菅野整形医院被警察一窝端的时候,高泽寿男正带着他的小弟们在前往菅野整形医院的路上。
在高泽寿男经过其中一个巷道,拐弯的那一瞬间,他无声无息地晕倒在藏太的利爪之下。
鹿见春名没打算杀了他。
他只需要让高泽寿男失踪一段时间好了,那样高泽寿男所带领的组织也照样会陷入混乱,失去老大,小弟们会为了争权夺利而内斗起来的吧?
鹿见春名怎么说也是接受着正常教育长大的人,除了身为亚人而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这一点之外,他并没有更多的反社会的倾向——这点不同是由种族决定的,谁让鹿见春名根本不是人类呢?
要说他心理上有什么问题,那也是只针对自己本身而言,倒还不至于神经病到去滥杀无辜。
“你的诚意,我收到了。”科瑞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语气低沉,“接下来,会有任务指派给你的。不要让我失望——”
“告死鸟。”
科瑞的话音落下,挂断了电话,通讯中只剩下几声“嘟嘟嘟”的音效。
告死鸟……原来这个中二的代号是这么来的。
鹿见春名合上手机,抬头看向天空——夜已经深了,只剩路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通体白色的小鸟落在屋檐上,将灯影剪出一片黑色的投影,黑色的鸟躺在鹿见春名的脚下。
……
科瑞挂断通话后,室内守在一旁的下属忍不住开口了,“科瑞先生,就真的让那家伙这么轻易就进入组织吗?万一他不怀好意……况且我们连他的底细都不清楚。”
“你觉得,他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绑了高泽寿男的?”科瑞问。
“这……”下属语塞。
他当然不知道,科瑞自己也想不通,在被警察带走的情况下,鹿见春名究竟是怎么做到完成任务的。
但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一点,不管是有其他人在帮助他,还是他自己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都能证明——鹿见春名确实有实力。
至于组织……科瑞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告死鸟既然能成为一柄好刀,为什么不用呢?不需要管刀有什么别的想法。”科瑞缓缓笑了,“我们才是握刀的人。”
就凭一个鹿见春名,怎么可能撼动组织?
*
鹿见春名本以为介绍工作是萩原研二随口一说的戏言。
但萩原研二真的给他发来了简讯,用词非常地委婉,大意是觉得他可以不用去尝试一些危险的行为也可以通过正当的渠道获得劳动所得的报酬……用他这个警官的信誉保证。
萩原研二在短信中约他见面,说他手里有几张朋友给的魔术表演的门票,但是很不巧伊达航在表演那天有事,所以为了不浪费这张门票希望约他一起去——一听就知道是借口。
委实说,鹿见春名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见到这么热心的人,不遗余力地在向他展露善意。
难道真的把他当成需要拯救的失足少年了吗?
他想了想,还是没拒绝萩原研二,同意了他的邀请。
鹿见春名是个典型的嘴硬心软——前提是他在乎的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认识了短短三天、接触时间加起来不足十个小时,为什么这几个警官热心到这个地步,对鹿见春名这种自利的人来说属实有些难以理解……但正因如此,这份善意才更难以拒绝。
所以在约定好的日子当天,鹿见春名还是出现在了和萩原研二约好的地点。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
“hagi,你对他是不是过分关注了?”松田阵平靠在路灯的栏杆上。
他穿着简单的便服,墨镜挂在衬衫的衣领间,露出深色的瞳孔。
“也没有吧……”萩原研二想了想,“只是莫名其妙的直觉,觉得不能随便放任他继续这样下去……这才没多久就已经被卷入了这样的事件里,如果不看紧一点的话,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不小心死掉了吧?”
“你还是觉得他跟黑道有关。”松田阵平抬手扯了一下衣领,“我说啊,日本可是黑道合法的国家,你信不信,现在我们在街上走一圈,就能抓出不少于十个混迹黑道的人出来。”
松田阵平朝街对面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边那个冷饮店就是黑道开的。”
“那种不入流的黑道,充其量也就是和其他混混约在某个地方打架啦。”萩原研二笑起来。
但鹿见春名不一样……大概是出于身为警察的责任心吧?被他们救了的对象穷途末路到想卖掉自己的器官……当然没法放着不管吧。
松田阵平盯着萩原研二的眼睛看了很久,最终略显烦躁地叹了口气,“算了……既然鹿见诗是未成年,我们身为警察,也确实应该防止他走歪路。”
——虽然说不定已经走在歪路上了,但努努力也有可能掰回来的吧?
在看到鹿见春名出现在街道另一边的时候,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默契地停止了讨论,萩原研二脸上浮现笑容,朝鹿见春名招了招手。
“下午好,小鹿见。”
萩原研二将魔术表演的门票抽出来,递给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的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纸质门票上,视线一顿。
——他认得这张门票,黑羽盗一的逃生魔术秀。
和他之前看到的那张票根上的文字几乎一样。
这就是那张门票、那场魔术表演吗?
鹿见春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情毫无异常:“那我们走吧?谢谢萩原警官和松田警官邀请我。”
“这个时候可以不用叫警官,”萩原研二微笑,“可以直接叫萩原和松田。”
“走了,”松田阵平将外套勾在臂弯里,“再不赶过去的话就要开场了吧?”
魔术表演的场馆就在不远处的剧场中,等他们进入剧场中时,魔术表演刚刚开场。
作为表演者,黑羽盗一刚刚从幕后走到台上,从他的角度,能看清台下的每一个观众。
扫过全场的观众时,黑羽盗一的目光在鹿见春名的脸上多停留了两秒。
——就在不久之前,他见过这个银发的少年。
第28章 七年前(7)
黑羽盗一, 表面上是享誉全球的魔术大师,实际上还是知名罪犯——怪盗基德,身份虽然转换,但头脑依旧聪明。
别看他是怪盗, 实际上道德水准远超一般人——至少比鹿见春名高点。
前段时间结束在国外的魔术演出回国之后, 黑羽盗一作为一个路见不平的正义路人, 顺手举报了一起大型有组织的非法贩卖人体器官的窝点。
没错, 就是菅野整形医院。
事了拂衣去的时候, 黑羽盗一在飞过窗口的时候看见了和院长站在一起的鹿见春名。
他知道那家整形医院其实是组织的产业之一,能和院长站在一起、还让院长这么态度谦卑的人……多半也和组织有关系。
但这个人现在出现在了他的魔术表演剧场之中,这是巧合吗?还是他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了?
黑羽盗一的目光从鹿见春名的身上收回来, 他微笑着保持扑克脸。
*
委实说,鹿见春名对魔术表演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毕竟“亚人”本身就已经是超脱于常识的存在了,甚至于有的亚人还拥有黑色幽灵……有藏太的存在,鹿见春名甚至可以现在就上台表演一个无威亚悬浮升空,甚至可以在剧院上空飞他个两圈, 这不比大多数魔术有看头的多?
换他自己绝不会来看魔术表演, 但……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一左一右地坐在他的旁边, 好像生怕他会逃跑一样。
魔术表演一结束,黑羽盗一谢幕下场, 鹿见春名才松了口气, 站起身来打算跟随离场的观众们一起离开剧场。
萩原研二伸手握住了鹿见春名的手腕,没让他离开。
鹿见春名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小鹿见可以跟我去后台见一个人吗?”萩原研二微笑着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做魔术助理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私心,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就不去了,请原谅我事先没对你说明的失礼。”
“这是为了你好”,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萩原研二显然不会那么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安排其他人的人生,所以他事先询问了鹿见春名本人的想法。如果鹿见春名自己都不愿意那么做,那么他也会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不管鹿见春名究竟是否和黑道有关联、是否做过触犯法律的事,但仅从这几天的接触来看,他并不觉得这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诶?”鹿见春名迟疑了。
因为萩原研二是以友好的、商量的口吻在和他说话,所以鹿见春名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至于工作……鹿见春名其实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经验,他很早以前就暴露了亚人身份,被全日本通缉中,哪有机会工作?就连兼职也没有过。
曾经他得到的善意就很少,暴露亚人之后更是见识到了更多的人性之恶。
要知道,成功协助政府抓到亚人,是能拿到十亿円的赏金的。
十亿,这是足以让人出卖良心的价格。
面对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释放的这些警察的善意,鹿见春名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拒绝。
“……倒也不是不行。”
对他来说其实答不答应无所谓,赚组织的钱是赚,赚魔术助手的钱当然也是赚。
他可是连十万都要找斯内克要回来的人,自己的劳动所得报酬一分都不可以少!
*
“黑羽先生,”经理人松代惠里女士开口,“之前你跟我说想招一位新的魔术助理的事,我的熟人有推荐的人,等一下他会带对方过来。”
“是吗?”黑羽盗一对他笑了笑,“那真的麻烦你了,松代女士。”
“没事,帮你也是应该的。不过……”松代惠里有些迟疑,“对方似乎是完全的魔术外行,如果实在不合适的话,黑羽先生完全可以拒绝掉,不用因为我的关系而放宽要求。”
黑羽盗一笑着点头:“那是当然的。”
“既然要魔术助手的话,为什么我不可以?”年纪尚小的黑发男孩伸手,扯紧了黑羽盗一黑色燕尾服的西装下摆。
他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是赌气一般的不开心。
“快斗现在还太小了。”黑羽盗一温和地将儿子抱起来,“等你再长大一点,就能给我做助手了,我会很期待那一天的。”
“那,说好了哦!”黑羽快斗严肃地板起脸,对黑羽盗一伸出了小拇指。
黑羽盗一顺从地勾住黑羽快斗的手,同他拉钩约定。
后台休息室的门被敲响,松代惠里走过去打开门,看见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后露出笑容来。
“萩原,还有松田,好久不见了。”
“确实很久不见了,松代警官。”松田阵平说。
松代惠里无奈地笑了笑,“我已经不是警官了,不要再那样叫我啦。”
松代惠里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在爆炸物处理班小组的前辈,因为在某次行动中负伤只能转去文职——但她选择了辞职,转而去做了自由职业。
前段时间松代惠里烦恼于找魔术助手的事情,在联谊会上顺口抱怨了几句,萩原研二立刻便顺势提出了一个人选——鹿见春名。
萩原研二是这么形容鹿见春名的:未成年的大一学生、曾经和黑道有些牵扯、差点误入歧途卖掉自己的器官,但好在及时被警察劝回头了,如今也是个好青年。
如果换了是别人,萩原研二还不大可能介绍鹿见春名过去,但既然对方是前警官松代惠里,只要他好好说清楚就没问题。
更何况……他其实也是想拜托松代惠里能多关注一下鹿见春名的。
如果察觉到鹿见春名之后有什么危险的倾向,至少他们这些警察能第一时间知道。
鹿见春名跟着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一起走进室内,松代惠里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上下扫了一眼之后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暂且不论别的,作为经理人,松代惠里很满意鹿见春名这张脸——属于印成海报贴在剧场门口,都会有人被吸引进来的那种。
“你是萩原介绍的那个想来应聘的魔术助手吧?”松代惠里爽朗地拍了一下鹿见春名的肩。
黑羽快斗突然出声:“爸爸,你抱的太紧了,不太舒服……”
黑羽盗一立刻反应过来,对儿子露出歉意的笑容来,“抱歉快斗,是爸爸不小心。”
他弯下腰,将黑羽快斗放下来。
黑羽快斗刚才的突然出声吸引了鹿见春名的视线,他和黑羽盗一的目光直直撞在一起。
黑羽盗一确实没有想到,能被前任警察介绍过来的魔术助理会是组织的人。要不是确认组织目前不知道怪盗基德就是黑羽盗一,他大概会以为身份已经暴露了,否则组织的人为什么会来接近他?
但和鹿见春名对视之后,黑羽盗一就确定了——鹿见春名不认识他。
这并不是精心设计,而是巧合。
黑羽盗一对鹿见春名露出微笑来。他走近,特意摘下白色的手套,对鹿见春名伸出手。
“初次见面,我是黑羽盗一。”
“我是鹿见诗,”鹿见春名也伸出手,“如果有可能的话,以后也许会是黑羽先生的助手。”
他屈起手掌,只和黑羽盗一虚握了一下,便有很快松开。在松开手的那一瞬间,他察觉到黑羽盗一的手指擦过了他的指腹。
“魔术呢,最基本的是要手指灵活。鹿见君在这方面有自信吗?”黑羽盗一询问。
鹿见春名有些迟疑:“这个……”
他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两个警察和一个前任警察,不太确定这话能不能说。
“嗯……以前尝试自己动手拆解拼装过手表(炸弹)、还有一些小型模型(枪)的加工……”鹿见春名斟酌着说,“销售方面也有点经验……卖过零件之类的,但对于魔术是0经验。”
他自己的器官也是零件吧?曾经缺钱的时候他确实找地下黑诊所卖过几回,这怎么不算销售经验呢?
“没有关系,经验可以慢慢积累,我觉得鹿见君很适合。”黑羽盗一拍板,“那么以后,就请多指教了,鹿见君。”
鹿见春名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噢,好的,请多指教?”
他感觉到了一些荒谬——这么随意的吗?他可是0经验!
黑羽盗一当然是故意的。
实际上,魔术助手也不是非要不可……即使没有助手,黑羽盗一也完全可以自己完成魔术表演,当然,如果能多一个人协助当然更好。
定下鹿见春名当然也是故意的。
既然鹿见春名是和他正在对抗的那个组织有关联的人,而鹿见春名又恰巧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他完全可以通过鹿见春名的行为来推测组织的动向……这能为他在以后的行动中占得一点先机。
决定了这件事之后,突然之间多了份工作的鹿见春名又跟着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走了出去。
刚走出剧场,松田阵平便一副打算兴师问罪的表情。
“你不是说你有失忆症,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吗?”他挑起眉,语气似笑非笑,“但刚刚的时候你好像记得很清楚,怎么,又想起来了?”
“是的,”鹿见春名厚颜无耻地点头,“我想起来了一部分,但不多。”
饶是松田阵平也被他的脸皮厚度震惊了几秒。
“……下次想起来可以先找我聊聊。”松田阵平嘴角抽了一下。
“好的警官,没问题警官,下次一定。”鹿见春名满口答应。
他糊弄完两个警官,也没管他们信没信,直接回了公寓。
短短几天,他已经熟练地搞定了全套的假身份。之前他住在酒店,因为住址留在了警局,所以很快他就换了个地方住。
选择的地点一如既往地符合亚人的要求——高楼层,可以速死,方便逃跑。
那是位于神谷镇浅井别墅区广场附近的一栋高层公寓。
第29章 七年前(8)
松代惠里女士正一如既往地坐在后台的休息室内, 打开电脑处理源源不断的邮件。
看到黑羽盗一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
黑羽盗一将刚才魔术表演用到的道具放在桌子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便准备离开。
松代惠里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黑羽先生,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么?”
黑羽盗一微笑着答:“嗯, 今天稍微有些事情。”
黑羽盗一离开休息室, 带上了门, 松代惠里继续开始处理邮件。
没过几分钟, 休息室的大门又被打开了, 松代惠里以为是黑羽盗一落下了什么东西又转了回来,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进来的人是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进门之后就开始脱衣服——脱的是他那身助手的燕尾服外套。他将外套和马甲挂在休息室的衣橱里,只露出西服里的那身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
见鹿见春名也一副急匆匆要走的样子, 松代惠里才觉得有点吃惊:“鹿见君今天也这么早就走吗?”
“也?”鹿见春名抓住了松代惠里话里的重点。
“黑羽先生也刚走,比平时的点早了很多,不过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啦。”松代惠里回答。
鹿见春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我今天也是稍微有点事情要处理,所以要先离开了。下次见,松代女士。”
平心而论, 这份魔术助手的工作非常轻松。黑羽盗一并不是每天都有魔术表演, 他只需要在表演开始的前一天、以及正式演出的那一天配合一下工作就好。
平时鹿见春名都是慢悠悠地晃回去, 但今天不一样——他也不想这么急匆匆地去赶场子,谁让突然有任务呢?
他要和组织的前辈福克斯一起去抢宝石——更准确一点, 是从怪盗基德的手里抢宝石。
今夜, 怪盗基德会去偷一枚名为“天空之吻”的蓝宝石胸针,组织的目的就是那枚宝石,干翻怪盗基德算次要目标。
*
这次任务的搭档是福克斯,鹿见春名没见过的人。
就如同代号一样, 福克斯像只狐狸——那种格外油滑狡诈、惹人讨厌的狐狸。
在鹿见春名抵达之后,福克斯瞥了他一眼, “你来的太晚了。”
“还有别的工作,体谅一下。”鹿见春名满不在乎,“反正我也没有耽误什么,怪盗基德还没有来吧?”
“你是新人吧?”福克斯叹了口气,“这次任务交给我来就好,你在旁边看着吧,怪盗基德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好的前辈,没问题。”鹿见春名从善如流地回答。
开玩笑,既然能摸鱼,他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给组织打工?他又不是真的来卖命的,反正迟早要跳槽。
“话说,组织为什么要跟怪盗基德抢宝石啊?如果只是想要宝石的话,去拿别的宝石也可以吧?”鹿见春名问。
大概是觉得鹿见春名已经是组织的一员,就是告诉他也没关系,福克斯斟酌了一下便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我们和怪盗基德抢宝石,而是他每次都盯上组织想要的宝石。生命之石——潘多拉,传说中会在月光下流下眼泪、让人长生不老的宝物,就藏在那些珍惜的大宝石之中。”
鹿见春名干巴巴地:“……喔,原来如此。”
不是吧?这也有人信?
他开始怀疑起组织BOSS的智商。
“那你们知道怪盗基德的真实身份吗?”
“暂时不知道。”福克斯点燃了烟,“不过组织在查了,似乎已经有了些眉目,大概不久后就能知道那个混蛋家伙是谁了。”
……
这个以动物为组织的成员大概都是近战派,在怪盗基德成功偷到宝石之后,福克斯便操着双枪冲了上去。
作为协助人员,鹿见春名就在旁边划水,顺带观察一下七年前的怪盗基德。
当然,他隔着老远是看不清怪盗基德的脸的,能近距离观察多亏了藏太贴脸。
委实说单片眼镜除了反光之外算不上什么变装道具,至少在贴脸的距离之下,鹿见春名完全能够看清怪盗基德的真实面目——就是他几小时前刚见过的老板,黑羽盗一。
怎么说呢……有点意外,但好像并不离谱。
本来怪盗基德就是以魔术出名的怪盗,那么本人当然是个魔术师……但身为享誉全球的魔术大师,黑羽盗一从来没被警方怀疑是鹿见春名没想到的。
但根据七年后山猫给出的信息,黑羽盗一是被组织暗杀了,那么七年后的怪盗基德又是谁?
从洗手间那次面对面看来,七年后的怪盗基德应该年纪不大……和黑羽盗一的年龄对不上,但又是个厉害的魔术师……将魔术厉害和知道黑羽盗一的身份作为条件进行筛选,范围瞬间就会变得很小。
鹿见春名联想到了那个经常和黑羽盗一一起出现在魔术剧场的孩子,黑羽快斗。
那个会用变出玫瑰哄人开心的孩子有一双好看的蓝眼睛,就像今天的目标,蓝宝石“天空之吻”一样。
……
“我们二对一,怪盗基德,把‘天空之吻’交出来。”福克斯双枪指着黑羽盗一。
黑羽盗一的目光从福克斯的身上缓缓移到鹿见春名的身上——鹿见春名没做什么伪装,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几个小时前还帮他完成了逃生魔术秀的助手。
“二对一?”黑羽盗一微笑着说,“不,警察很快就来了,到时候,着急的可是你们吧?”
鸣笛的警车就停在楼下,要不了三分钟,警察们就能一拥而上。
黑羽盗一立在天台的栏杆上,对着月亮举起那枚“天空之吻”——他能透过深蓝色的宝石,清楚地看到透进来的月色,蓝宝石的中心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很可惜,看来这不是我们要找的宝石。”他含着笑意说。
鹿见春名已经能听见警察靠近的脚步声了。
福克斯啧了一声,“撤!”
既然不是他们要找的潘多拉宝石,那么也就无所谓必须要抢到手了。
临走的时候,福克斯还不忘放狠话:“怪盗基德,等着吧,下一次,我们一定把你揪出来——然后,杀了你,让你后悔和我们作对。”
今晚的行动大失败,组织的败绩再添一笔。
*
结束失败的一如既往的任务,鹿见春名回去倒头就睡。
他是被脚步声吵醒的。
因为曾经长期处于逃亡的生活之中,他的睡眠很浅,哪怕只有一点响动也能将他惊醒。
突如其来的、密集的脚步声令他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鹿见春名悄无声息地爬起来,赤足踩着地板,透过门前的猫眼往外看。
门外没有动静,脚步声似乎是从楼下传来的。
接着便是直升机的响动,公寓大楼的不远处是一架远远盘旋着的直升机,鹿见春名看见了直升机上绘着警视厅樱花徽章的涂层。
他隔着窗玻璃向下看去,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拿着沉重盾牌的警员有序地进入大楼之中。
拿盾牌……这是防爆?这栋楼里有炸弹吗?
他一个伪造证件的市民,还是不要主动往上凑的好。鹿见春名想了想,黑色粒子从他的指尖开始涌现,最终充斥整个房间,融合形成一个高大的黑色幽灵。
鹿见春名伸出手,藏太乖乖地低下头,将头顶在鹿见春名的手心蹭了蹭。
“藏太,乖,”他温柔地哄着藏太,“去帮我看看情况。”
藏太听话地点点头,从窗里一跃而出,展开背后漆黑的蝠翼。
鹿见春名靠在窗边,阖上眼睛,搁在窗台上的指尖缓慢而又节奏地进行敲击。
通过藏太的眼睛,他能看见坐在楼下那辆警车里的人。
看清那个人的脸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下意识收紧了手指。
——萩原研二。
黑发青年穿着爆炸物处理班的制服,一步从车上跨下来。他周围跟着数个手持警盾的警员,全员沉默而严肃地进入这栋公寓大楼之中。
他们进了电梯,藏太看了一眼,按的楼层恰好就是鹿见春名的楼上两层。
正常人看不见的藏太跟着一群爆炸物处理班的警察,来到了被安装了炸弹的那个房间。
手持警盾的警员们如临大敌地围绕成一圈,萩原研二半蹲在房间内拆弹,工具箱在他手边敞开。
——但他没穿防爆服。
这难免让鹿见春名觉得有些紧张。
毕竟萩原研二并不是亚人,这些普通人的生命仅有一次,如果这次拆弹出现了意外……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想跑大概也跑不远,没死也至少是个重伤。
他不太在乎自己的生命如何,因为他有无数次读档重来的机会——但多多少少的、稍微有那么一点在乎萩原研二的命。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人,对他付出的善意也从来没要求过回报,哪怕那只是他误解之后的一头热。
鹿见春名并不希望他死。
藏太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减少倒数,他的心跳下意识地也随之加快。
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的话……鹿见春名已经开始忍不住这么想的时候,倒计时停止了。
他和萩原研二同时松了口气。
大概是结束了工作,萩原研二放松地坐在地上,点燃了一支烟。他一边咬着烟,一边接通了松田阵平打来的电话,任由对方在通话中气急败坏。
——但他没能等到这根烟抽完。
只剩下五秒的倒计时骤然开始继续跳动。
萩原研二的脸色瞬间一沉,他用指尖掐灭了烟头,倏然转身。
“快跑!炸弹开始倒计时了!!!”
因为喊出声时过于用力,他的声带在最后时甚至有些失声。
五秒,这是一个根本来不及跑远的时间,更何况他根本没穿防爆服。
人生要这样结束了吗?——在最后的三秒时,萩原研二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骤然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束缚了他,萩原研二悚然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带向窗边,就好像有幽灵将他裹挟一样。
在爆炸的那一秒,黑色的滚滚浓雾猛然爆裂开来,将落地窗的玻璃冲碎,藏太在这一瞬间带他撞出了玻璃,在黑色浓烟与火光的掩饰下摔入楼下鹿见春名所在的房间里。
萩原研二倒在地上,捂着唇地狠狠咳嗽起来。藏太松手的那一瞬间,萩原研二死死抓住了藏太的手腕。
他狼狈地支起身体,刚抬起头,冰冷的刀刃便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枪管抵着下颌,萩原研二被迫抬起头来,直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
鹿见春名冷冷地盯着他,金色淌过的眼底沁了寒芒,像是受惊的野兽。
第30章 七年前(9)
有个未知的存在, 刚刚在爆炸中抓住了他,带着他逃离了必死的险境。
所以在察觉到身体上的束缚消失的那一刻,萩原研二下意识地出手,抓住了那个“未知的存在”。
萩原研二确信, 他抓到了什么——虽然在他眼中, 他抓到的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但手掌心中传来的触感确切地告诉他, 他抓到了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也可能是只有他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因为鹿见春名表现的完全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的猫。
在他抓住那个不知名存在的那一瞬间, 鹿见春名便被刺激地直接用上了刀。
那双金瞳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在窗户缝隙中涌进来的璀璨日光下更偏向于细长的椭圆形,像是猫的眼睛。
“放开。”
鹿见春名单手握着刀。锋利的刀刃被他以格外强硬的姿态抵在萩原研二的咽喉上, 金属制的冰冷触感让萩原研二不适地微微偏头。
鹿见春名稍微一用力,刃口便抵地更紧,几乎要划开肌肤。喉结被压迫的感觉让萩原研二下意识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喉结被刀口死死压着滚动。
“我讨厌重复同样的话。”鹿见春名的语气变得严厉,用上了几乎能称作是命令的口吻。
萩原研二没着急立刻松开。
他用手指的指腹摩挲了一下他握住的那团空气——反馈得来的触感很奇怪, 不像是人类的皮肤, 冰冷的、带有某种颗粒感、又像是一层一层的绷带。
因为他的动作, 鹿见春名下意识地战栗了一下。
他似乎生来就和别的亚人不同。
按理来说,亚人的黑色幽灵是不会感到痛觉的, 同理, 当然也不会得到任何触感——但鹿见春名能感受到一点微末的、从藏太的感官传递而来的触感。
并且格外敏感。
就像是他痛觉迟钝的那一部分在藏太身上得到了补足一样。
他们是连接在一起的。
萩原研二那种摩挲的行为无异于某种调戏,非常轻微的、在掌心瘙痒一般的感觉忠实地传递给鹿见春名,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痉挛了一下。
鹿见春名失声,“你——”
萩原研二意识到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什么不能轻易触碰的开关, 立刻便松开了手指,投降般将双手举了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萩原研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轻, “我松开了,你看?”
他觉得自己现在面对的就是一只炸毛的猫,在凶狠地朝他哈气,于是只好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地进行安抚。
萩原研二松开手后,藏太立刻飞到了鹿见春名的身后蜷缩起来,这个高大的黑色幽灵更像只小动物,完全是被陌生人失礼地撸过的警惕态度。
鹿见春名微微松了口气,却仍旧没有移开刀。
他盯着萩原研二的眼睛,看着那双泛着点灰紫色的眼底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缓缓开口。
“……我有点后悔了。”
有点后悔让下意识的行为超越了理性、用这样不明智的方法救了你。
那是很短的三秒,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行为,也没有任何预案——在倒计时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萩原研二就这么死掉。
从来和他心意相通的藏太在那一瞬间采取了行动,直接抱着萩原研二撞破玻璃冲了进来,将萩原研二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也就是他的身边。
但是明明可以把这家伙随便放个地方就好的吧?只要不死就行了,哪怕是有可能会被波及的上面一层、让这不穿防爆服的家伙受点小伤呢?
可“下意识”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东西。
鹿见春名紧紧咬着牙。窗外的黑色浓烟滚过来,将日光遮蔽,室内陷入一片昏暗,那双金色的眼瞳在晦暗之中熠熠生辉。
“后悔救了我吗?”萩原研二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此刻正被刀顶着。
虽然他看不见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从鹿见春名的反应来看,那个救了他的不知名生物必然属于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救了他一命,这是确凿无疑的事。
“……不是。”鹿见春名垂下了眼睛。
他并不后悔救了萩原研二,只是后悔自己没能在那一瞬间做出更有利的选择。
“那是什么?”萩原研二问,“超能力?还是幽灵?或者……你其实是阴阳师之类的?”
虽然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但他内心显然压抑不住惊讶的情绪。
那可是“超能力”!他从来只在周刊JUMP的漫画上看到过这种能力的存在,从未想过现实之中还会有具有这种超凡力量的人……这简直、太过不可思议了。
如果不是他切实地体会过、又确信自己抓到过那个不存在的“超能力”本身,想来也难以相信这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你就算弄明白了又想怎么样?”鹿见春名打断了萩原研二,他的语气十分不客气,“上报给你的上级,或者公布出去,然后让他们把我抓进实验室里,切开我的身体好好研究一下?”
“我讨厌让自己变得被动……也讨厌自找麻烦。在事态变成麻烦事之前,至少要让知道秘密的人‘闭嘴’。”
——永远地闭嘴。
鹿见春名确实无所谓暴露不暴露,但他也不喜欢自找麻烦……同样也讨厌被人背叛。
按照日本现在的国情,就算萩原研二去告诉他的上级,他见到了有“超能力”的人,在拿不出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大概也只会被认为是看错了、错觉、又或者是幻想,在这个科学的世界里,没有人会相信“超能力”的存在,那是只存在于热血漫画里的臆想。
委实说,仅凭这种只言片语,不可能让国家层面的人出手,对他这个普通市民下手的。
哪怕上面的人真的疯了,鹿见春名也敢保证他们抓不到自己。
“就算现在杀了你,其他人也只会以为你是因为炸弹爆炸而殉职了。”鹿见春名轻声说,“我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人会知道那是我做的。”
这相当于是死亡威胁的话也没能让萩原研二生出一点紧张的情绪,他甚至闷闷地笑了起来,被刻意压抑下去的笑意抵在唇舌间,只泄露了些许。
鹿见春名冷冰冰的表情有些绷不住。
“抱歉抱歉,或许我不该笑的?”
萩原研二叹了口气,灰紫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鹿见春名。
“虽然小鹿见威胁人的语气很可怕,但是……”他含笑说,“如果真的要杀我的话,就不会救我了,不是吗?”
从发现藏太的存在、又看到鹿见春名的那一瞬间,萩原研二就意识到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实际上是心软的。
即使是漠视生命,“萩原研二的生命”也决不在此列。
在鹿见春名的心里,他大概……还是有那么一点位置的吧?
萩原研二抬手握住金属制的冰冷刀刃,缓慢而坚定地将那把刀偏移开。
鹿见春名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心中微微一动……因为萩原研二说的是对的。
如果打算杀了他的话,早在萩原研二抓住了藏太的手腕的那一刻就该动手。
藏太迸发杀意的那一瞬间,萩原研二大概就能看到藏太的真面目了,而不是还当那是一团不知名的空气。
既然萩原研二仍旧看不见藏太,那这足以说明鹿见春名没有杀意,那些应激的行为更多的偏向于示威。
他只是像突然被熟人冒犯到的猫一样,会跳起来狠狠地挠人两爪子、喵喵大叫着威胁,但却不会试图去咬穿致命的咽喉。
在刀刃发生偏移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倏然握紧刀柄,横空划过。
刀刃异常锋利,却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口,就像是被猫挠了一般擦过萩原研二的颈侧,划出一道很浅的血痕,将他的黑发切碎了一缕。
握着的刀刃将他的掌心划开一道很浅的刀口,即便如此他也没松开手,而是趁着这个瞬间用力拽了一把。
鹿见春名猝不及防,身体向萩原研二倾倒。
——他被萩原研二揽着肩,是一个虚抱的姿态。
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年轻警官靠坐在光洁的地板上,他拥着鹿见春名的肩,将少年的额头抵在他的肩颈上,银色的长发倾泻而下,垂落在萩原研二的手背上。
鹿见春名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相当不适应,甚至惊疑不定地弓起了脊背,身体紧绷起来……他随时做好了暴起制服萩原研二的准备。
“没事的,相信我一点吧,我可是警察。”萩原研二的声音低而温和,像是大提琴奏鸣的尾调。
萩原研二的身上夹杂着爆炸而来的硝烟味、以及很淡的烟草的气味,温热的呼吸抚过鹿见春名的脸侧,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这个人确实还活着。
是活着的气味。
鹿见春名垂下眼睛,任由萩原研二一根一根拨开他握刀的手指,从肌肤相触的地方,他能感受由指尖传递而来的温度,那是萩原研二的体温。
萩原研二将刀从鹿见春名的手中抽离,扔到一边,终于松了口气。
“还是未成年就不要用刀这种危险的东西指着别人啦,那多危险?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鹿见春名没作声,即使手中的刀被萩原研二抽走他也没有反抗——刀只是他用来威胁普通人的一个示威道具而已,如果论杀人的方式,他即使手无寸铁也能让眼前这个排爆警官在三秒内死——如果萩原研二泄露一点对对他不利的念头来的话。
萩原研二无从察觉鹿见春名内心阴暗的想法。他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鹿见春名的发顶。
“放心吧,我不会去告诉别人的——我保证,任何人都不会,哪怕是小阵平。至于解释嘛……让我想想,就说我在爆炸的那一瞬间,因为求生的本能激发了潜力,从窗口飞扑出去,小鹿见恰好拉了我一把好了,只要人还活着,糊弄过去也ok啦。”
萩原研二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因为身体颤抖而发出一点波动,才被他缓缓收住。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管是‘超能力’、‘幽灵’、还是别的什么也好,都无所谓了,我不在乎,我只需要知道是你救了我就好。”
“既然这是小鹿见拼了命也想守住的秘密,那么从现在开始,它也是我的秘密了。”
“成为共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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