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酒厂的场合(58)
鹿见春名沉默地坐在原地。
他不知道和自己有着相同基因的人造人有没有痛觉迟钝的症状, 但是濒临死亡、金色的眼睛失去神采的瞬间,那个与他完全相同的银发少年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甚至没有遵从本能发出一个代表着痛觉的音节。
子弹在贯穿了少年心脏的同时,也贯穿了鹿见春名的肩膀, 嵌入他的肩头又贯穿而出, 深埋进天花板之中。
鹿见春名没有痛呼——就和在他怀中死去的实验体20号一样, 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被子弹击中的痛觉。
实验体20号伏在他的肩上, 贴着他温热的颈窝,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鹿见春名抬起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白炽灯,直到看得眼睛产生了一点刺痛, 才微微阖上了眼睛。
他轻轻抚过少年垂落下来的银发,小心翼翼地将之平放在了地面上。
除了胸口绽放的那朵血之花,银发少年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沉静、温顺而无害,和真正的他完全不一样——因为说到底, 这具身体里容纳的只是刚刚睁开眼睛、新奇地观察这个世界的婴儿的灵魂。
但还没过十分钟, 这个灵魂便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在开枪的那一刻, 鹿见春名心中没有任何的犹豫。但在实验体20号渐渐失去体温的那一刻,鹿见春名只觉得满心的茫然。
迷茫、愤怒、厌恶、怜悯……各种情绪交叠着充斥在他的胸口, 让鹿见春名的心情也变得沉闷下来。
他盯着实验体20号安静的睡颜, 用手指的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少年柔软的脸颊。
鹿见春名并不后悔开了那一枪——或许最开始他是不打算那么做的,但在对上少年只剩下纯然喜悦的金色眼睛时,心里的想法就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扭曲。
那个如同初生小鹿一样的银发少年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伸手用指腹拭去他唇角猩红的血珠……又像猫一样, 乖巧地贴在他的身边。
那是他的同类,又不是他的同类。
裹挟着愤怒的复杂心情从鹿见春名的胸腔之中升腾, 在这个瞬间,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实验体。
即使这个实验体看起来满心满眼都是他、喜欢他、顺从他,乖巧又可怜。
可是不那么做的话,实验体20号的命运只会更加凄惨。
这些实验体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注定要在实验之中死亡的。他们拥有的不是寿命,而是使用期限,这批实验体的使用期限都只剩下一年而已。
一年之后,他们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层楼里其他的实验体编号都是一百开外、甚至还有六开头的编号,实验体的死亡原因很多,不是每一个都按照顺序在实验之中损耗的……但实验体20号却能活到现在。
上百个实验体都在休眠状态之中,无法醒来,实验体20号是唯一一个凭借自我的本能醒来的人造人。
如果被研究员发现,他们大概会对实验体20号展开更加深入的研究吧?将他开膛破肚、把他的身体拿来解剖、或者用他来实验那些研究项目……可实验体20号并不是亚人,他没有作弊般的不死之身。
让他活下来,他只会更加痛苦,在这余下的短暂一年的寿命之中日复一日地遭受折磨,被残忍对待。
至少鹿见春名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
但这里的实验体太多了,他不可能将他们全都带走……更何况鹿见春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离开这个时间线,难道自私地将他们带出去、再丢在这世界上不管吗?
比起漫无目的、一无所知地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不如就在一片空白的时候死去吧——至少不用经受痛苦,也不用知道残忍的真相,不必明白自己生来就只是实验动物,而不是人。
做一场美梦吧。
鹿见春名在心中说。
他站了起来,没有再回头去看实验体20号躺在瓷砖地面上的身体。
其他的实验体都因为药物的作用而被固定在休眠状态,不用担心他们突然醒来,当然也更加方便了鹿见春名的行动。
他虽然有枪,但子弹存货并不多,毕竟鹿见春名的战斗力本质上来自于亚人这个非人类的种族,而非外力。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一枪一枪地解决掉着满屋子的人造人无疑是不可能的。
——但身为手工艺爱好者,鹿见春名是带了炸弹的。
早在决定要来研究所这边看看情况的时候,鹿见春名就提前做好了准备,准备了一批C4炸弹。
不算太多,C4炸弹本体也算不上太大,鹿见春名带了十个来。他分散着将这十个炸弹贴在这一层的四个角落、以及中央分散开来的一圈,保证引爆的时候能将这一层的东西炸个灰飞烟灭,估计还能顺带把刚才古贺进说的那批先进的珍贵设备也炸坏。
藏太发出了预警——察觉到监控摄像头失去画面的安保员赶来了。
鹿见春名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他没有走进电梯,而是打开了窗户,翻身跃下。
他跳下去的瞬间,电梯厢门刚好缓缓打开了,来观察情况的两个安保员一个跑进了室内,一个疑惑地望着走廊尽头打开的窗户。
安保员神情警惕,握着枪缓缓靠近那扇打开的窗,神情戒备地探头出去张望——一片空荡荡,只有巡逻的保镖,而正在搬运设备、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除此之外他没见到任何可疑的人。
紧接着安保员就听到了同事惊恐的声音:“是炸弹!”
什么?
安保员愣了一下,呆呆地注视着同伴满面惊恐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有人入侵——!”
他的这句话没能说完。
这短暂的时间里,这个安保员根本没有拆弹的机会和时间,他在看到不止一个炸弹的瞬间就被惊恐冲昏了头脑,只敢往外跑。
可是来不及了。
炸弹爆炸的瞬间,席卷而来的热浪和冲击将他们裹挟了进去,如同火焰构成的凶猛的野兽,咬着他们往生命将要燃烧殆尽的地狱之中拖拽。
鹿见春名在跳窗的瞬间就抓住了藏太的脚腕,高大的黑色幽灵展开巨大翼翅,带着他向天空上升。
夜晚是最好的掩盖,更何况鹿见春名穿着一身黑衣。月光被掩盖在层层叠叠的云雾之中,这深夜里几乎没什么光线,没有人会想要抬头往上看,即便看了也只能发现天空中有一个缩小的黑点。
鹿见春名就这样悬停在空中,他从外套的口袋中摸出来了炸弹的遥控器——为了以防万一,这个炸弹他没有做成能够倒计时的类型,只要按下这个按钮,被安装在实验室中的炸弹就会被引爆。
炸弹遥控器的按钮是深红色的,鹿见春名盯着按钮看了两秒,按下了按钮。
几乎在他按下的瞬间,炸弹立刻就被引爆了——他在天空之中低垂下眼睛,俯视着这能将黑夜染成白夜的巨大的花火。
爆炸席卷了整栋楼层,连带着上下的几层也全部炸穿,一个炸弹的爆炸引起了连锁反应,十个炸弹爆炸时几乎能将这栋楼给夷为平地。
爆炸的碎片和火星飞溅起来,擦着鹿见春名的脸颊飞了过去。他凝视着奔腾而出的深红色的火焰,隐约间觉得那更像是血构成的颜色……这场爆炸吞没了上百个人造人的生命。
“藏太,”鹿见春名低声说,“我第一次亲手杀这么多的人。”
他按捺不住心中莫名的烦躁,抓着藏太脚腕的手缓缓收紧。被抓住的黑色幽灵却不会嫌弃他抓痛了自己,有着浅层自我意识的藏太在空中弯下腰,将鹿见春名抱在了怀里。
和将近三米高的藏太对比,鹿见春名显得十分娇小,翼翅收拢起来之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被拥抱的紧密感充斥在他的感官之中。
藏太小心翼翼的用利爪下的掌心摸了摸鹿见春名银色的长发,就像他刚刚抚摸了实验体20号的头发一样。
鹿见春名在动手时总是冷静理智的,他连自己的生命都能加以利用和算计,对待其他人当然就更不会在乎——前提是,那是打算杀了他的人。
但这些人造人……只有实验体20号对他表达了亲昵,其他的人造人都无知无觉地沉浸在睡梦中,从未醒来,即使死亡也是在梦中。
说到底,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利用了基因样本,致使这些人造人有着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也仍然是他——虽然是不同的个体,但命运是相似的。
不管是鹿见春名还是这些人造人,他们都不被视作人类。
既然这些人造人的生是因为他,那么也让他来结束这一切好了。
至少这是一场盛大的落幕。
研究所送上了最后一幕的乐章。爆炸让楼梯半塌陷下来,发出了支撑不住倒塌的沉重响声,碎裂的石块和断成几截的钢铁从高处坠落下来,插入地面之中,石块重重地砸在铁质金属箱的上面,硬生生砸地金属箱凹陷了一半。
和两个研究员一起正在小心翼翼地运送这批珍贵设备的古贺进发出了惨叫声:“我的设备——!!!”
柏木和山口一人抓住古贺进的一边肩膀,奋力地将他往后拖,“使不得啊博士!这里危险!”
研究所已经摇摇欲坠,看起来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塌了。顾不得研究所里面的设备和实验体,相当惜命的柏木和山口拽着古贺进就跑,古贺进只能一边离开一边掉着眼泪回头看他死于非命的仪器设备。
这么大的动静,那些脆弱的人造人不可能活下来。
在看过一闪而逝的盛大的烟花后,鹿见春名心中一点也没有计划达成的满意,他只觉得茫然又失落,胸口却又被某种情绪充斥着,涨地难受。
藏太带他飞回了警察宿舍,鹿见春名打开窗户跳了进去。
现在已经是深夜,萩原研二已经睡下了。
警察宿舍里的是单人床,但萩原研二已经习惯性地为他预留出了空位。
他默契而贴心地没有询问鹿见春名深夜外出是为了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让他分享了自己的家,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为了避免打扰到萩原研二,鹿见春名放轻了呼吸和脚步。铺在床边的地毯吸去了他的足音,除了因为打开窗户而涌进来的风声,室内一片安静。
他没有立刻躺在床上,而是伸出手,慢慢地握住了萩原研二的指尖。
萩原研二大概还在熟睡,即使被他握住了指尖也没有什么反应。年轻的警官先生体温偏高,又处于初夏,手指也带着滚烫的温度,从肌肤相贴的地方开始蔓延。
被鹿见春名握住的手指动了动,然后勾住了他的指节。
鹿见春名愣了一下,抬起眼睛,立刻就对上了浓郁如同宝石的紫罗兰色。
那是萩原研二眼睛的颜色。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有着绚烂紫色的眼睛之中倒映出微弱的金光,借着银白的月光凝视着鹿见春名。
从鹿见春名开窗翻进房间里的时候,萩原研二就已经醒了。他没立刻睁开眼睛,也没打算出声询问些什么,他知道鹿见春名既然选择半夜出行,就说明是需要瞒着其他人进行的行动,所以从来不问,但鹿见春名也从来不在他面前遮掩。
这是双方都默契的信任。
直到鹿见春名轻轻抓住了他的指尖,萩原研二才睁开眼睛去看他。
视线相对的瞬间,观察力满点的萩原研二立刻就觉察到了不对劲——他说不上来原因,但是在注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时,总觉得连光芒都黯淡了,眼底凝聚着沉郁。
他不知道鹿见春名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之中经历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的心情一定不好。
萩原研二手上用力,握住了鹿见春名的手腕,将他扯到了自己的怀里。
自从鹿见春名突然回来、并且异常主动之后,格外收敛了自己的萩原研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做过这样的举动了。
他将银发少年扣在怀中,将下巴抵在银发的发顶上。
属于萩原研二的气息立刻从感官之中汹涌而至,淹没了鹿见春名所有的感知。接连而来的事体温的热度,热意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上涌至心口。
是温暖的。
鹿见春名骤然安心了,刚才因为杀死了人造人而压抑的情绪立刻便松懈下来。
那些和他有着相同基因的人造人由他亲手给予了一场不会再醒来的长梦,他们的诞生和死亡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而他这个异界的来客,也在这个迥异的世界之中找到了归途。
他抓住了牵引灵魂的锚。
“晚安。”萩原研二用气音轻声说。他没有要用长篇大论安慰鹿见春名的意思,只是平静而温和地和他道晚安。
他说话时胸腔和声带连带着一起振动,鹿见春名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在说话时沉闷的声音,酥酥麻麻地响在他的耳边。
这句再日常不过的话像是被赋予了魔力,困意真的席卷而来。
鹿见春名很快就在萩原研二的怀中睡着了。
*
赤井秀一叛逃、研究所被炸的第二天,鹿见春名接到了集会见面的通知。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同一个晚上发生了两件大事,组织不可能不做出反应。
像组织这种犯罪组织,一般都会将集会的时间定在晚上,这一次也不例外。
大概是因为晚上看了太多糟心的东西,鹿见春名这一觉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足足睡到傍晚才醒。萩原研二还没回来,他看了眼时间,起床洗漱后就出了门。
晚上七点半,鹿见春名到了琴酒指定的集会地点。
这次的集会地点不是上次的酒吧了,叛逃的黑麦知道那里是组织的固定集会地点之一,谁知道会不会带着FBI的人在那守株待兔?负责经营酒吧的组织成员连夜关门跑路,换了个地方继续扎根。
现在的机会地点是另一家酒吧——组织的据点里酒吧占一半,不过这次是有包厢的酒吧。
鹿见春名进入包厢时,扫了一眼来参与集会的人:降谷零、贝尔摩德、科恩、琴酒。
算上他也就五个人而已。
其他人都没对鹿见春名的卡点到来做出什么反应,降谷零瘫着一张脸,科恩大概还对自己被鹿见春名嫌弃技术的黑历史耿耿于怀,琴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唯有贝尔摩德对他露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笑。
鹿见春名回以笑容之后就坐了下来,包厢之中光线昏暗,降谷零用触屏操作着电脑,空白的墙壁上骤然出现了投影的画面。
画面上的是一段新闻的录像,录像中是个肥头大耳的白发老爷子,鹿见春名不认识这是谁,但好在新闻贴心地给出了标注——大和田恭人。
是平田孝太郎背后政党的领导人,大和田干事长。
大和田干事长站在施工中的铁轨旁,如沐春风地说:“拖大家的福,马上这条新线路就要开通啦,一个月后将会在全国人的注视下首次开启,登车的车票是免费发放的,大家都可以来体验一下哦。”
降谷零点下了暂停键,“这条新线路是跨海的,并且在设计路线时特地环绕了东京周边,除了交通之外,对外宣传的另一个功能就是旅游观光的专列,而这趟列车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正式通行了。”
“这是大和田负责的项目吗?”科恩问。
“准确的说,”回答的人是贝尔摩德,“这个项目能获得批准、落地和实施,本来就是靠大和田干事长一手促成的。”
“哦——”鹿见春名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他靠这个捞了不少钱吧?”
鹿见春名说的十分直白,但情报组两位显然非常明白其中的内情,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就点了点头,默认了鹿见春名的猜测。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贝尔摩德伸出手指,勾起一缕金色的长发,在指尖环绕了一卷,“炸了这趟列车?”
“首次通行的那天,各家电视台和媒体应该都会派记者过去的吧。”降谷零微微笑了一下,“那一定是万众瞩目的一天。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列车通行出了意外,那不就是让政府在全国人的面前颜面扫地了么?”
鹿见春名接话:“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大和田干事长只能以失职为由引咎辞职了吧?”
——这就是组织的目的。
“他故意和组织作对,应该也做号了被报复的准备。”降谷零神情晦暗,“一个活着但被免职的大和田干事长,要比躺在棺材里的大和田干事长管用的多。”
琴酒冷冷地开口:“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在正式通行的那一天毁掉这条线路。”
线路出了意外、又造成搭乘列车的乘客的伤亡的话,为了平息民众的愤怒,大和田干事长只能下台了。他下了台,他庇护的政党也就彻底完了。
这是大和田和组织作对必须付出的代价。
降谷零开口:“黑麦呢?这个任务之前不是他在跟进吗?”
平田孝太郎的任务之后引起的一切和大和田干事长先关的事情,都是告死鸟、琴酒和黑麦小组在处理,而黑麦这个时候却没有出现,这多少让降谷零感到了奇怪。
昨晚的行动降谷零没有参加,正在假死之中的诸伏景光也不可能告诉他黑麦实际上是个卧底,朗姆虽然保了他,但毕竟降谷零自己也在卧底候选的列表里,发现他们之中有FBI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他——所以降谷零还不知道黑麦威士忌是个已经叛逃的FBI。
“他是FBI派来的老鼠。”琴酒冷笑了一下。
“……他是老鼠?”降谷零愕然了。
他委实没想到——本来以为威士忌三人小组里有自己和hiro这两个卧底就应该含水量过高了,谁能想到和他们最不对付的黑麦也是卧底呢?
这根本不是含水量过高的问题……这三瓶威士忌里没有一滴成分是酒。
降谷零在沉默之后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原来他是FBI,怪不得我这么讨厌他。”
日本公安最讨厌的当然是FBI,他就说为什么看到赤井秀一的第一眼就觉得八字不合。
琴酒在听到FBI这个词的时候浑身都是低气压——昨天行动失败了,赤井秀一跑路的很快。
这就算了,但研究所却被人意外入侵了。
琴酒思前想后,觉得这一定是FBI干的好事。
第152章 酒厂的场合(59)
琴酒越想越觉得恼火, 特别是后勤组那帮人在跟他哭天抢地——说什么“研究所损失了多少个亿”、“那些被炸毁的实验设备你知道要多少钱吗”、“搞这么大一个工厂来掩盖很不容易的”、“等后续警方派人来查的时候你知道要花多少钱找关系混过去吗”……诸如此类,字里行间都写着要钱的话。
但后勤组管钱的那帮人当然不是打算找琴酒要钱的,她们的言下之意就是,你琴酒带领的行动组的经费要砍, 因为组织损失了研究所没钱了!
本来组织运输物资的交通线路就因为和大和田政党的对抗而被封锁了好几条, 导致最近物资紧缺, 现在又被后勤组砍掉一部分经费, 那外出执行任务时就再也不可能开着武装直升机用机关枪扫射地标建筑物了。
琴酒很不高兴, 这笔账就被算在了FBI头上。
朗姆那边已经搞清楚了这个FBI的名字——赤井秀一。
有着长长银发和浅绿色眼睛的高大男人默不作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又被咬在犬齿之间,像是鲨鱼咬住了猎物一样, 琴酒尝到了口腔之中的血腥味。
他记住这个该死的老鼠了,特别是这只老鼠异常嚣张,明明可以直接逃走,却偏偏又杀回来给了他一枪。
那一枪打到的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部位,像琴酒这样的钢铁铁质根本无需卧床修养, 找组织的医生取出子弹、绑了绷带包扎之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了, 只要他不说, 没人能看出他不久之前还受到过枪伤。
“听说是朗姆抓到了老鼠的尾巴?”贝尔摩德原本正在低头打理深红色的美甲,这时才抬起头来, 饶有兴味地向琴酒开口, “可惜,就算发现了,也没能逮到那个叛徒。”
琴酒嗤笑了一声:“黑麦毫无破绽,但他叫来伏击的FBI蠢得让人发笑。”
鹿见春名在心里喔了一声。这么听起来, 似乎赤井秀一本人是没什么问题的,全靠队友拖后腿才被迫暴露……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各种游戏里的剧情杀呢?
降谷零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实在在心中冷笑——愚蠢的FBI!
科恩想了想才开口:“我们只负责这一个任务,还是抓捕FBI的任务也要同时执行?”
被证实为FBI的黑麦在没有叛逃之前是组织里最好的狙击手,委实说,科恩没什么信心能在狙击上赢过赤井秀一。
“双线并行。”琴酒说,“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破坏那趟首通车。”
抓捕赤井秀一是所有组织成员都会接到的任务,只要看到了叛徒,那么当然是格杀勿论,但主要精力不该放在叛徒身上,那位先生有着相当崇高的目标,身为组织的代号成员,第一选择当然是忠心地听从那位先生的命令。
“我负责狙击大和田么?”科恩问。
“如果有必要的话,”琴酒低声说,“我会下令的。”
“首次发车应该会有很多政界的人士来参加,我会搞到名单的,列车结构图是保密的东西,我不能保证拿到。”降谷零沉吟之后开口,“……但我会尽力的。”
“那么就是我和告死鸟合作了。”有着金色长卷发的明艳大美人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鬓发,淡碧色的眼睛轻轻一动,看向了鹿见春名。
她对鹿见春名伸出手来,“合作愉快。”
鹿见春名凝视了贝尔摩德的脸两秒,最终伸出手来,礼节性地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指尖,连手掌心都克制着没有碰到。
“合作愉快。”
这么想来,也许贝尔摩德之前所谓的“合作”是指今天的任务吧?这个任务大概是早就决定好的……但在见过了研究所中的人造人之后,他对贝尔摩德的观感不免变得有些微妙。
这个握手一触即分,身为混迹在娱乐圈中、甚至还成为了国际巨星的女演员,贝尔摩德在察觉人的感情这方面十分的敏锐,从这简单的一次握手之中,她就隐隐察觉到了鹿见春名对自己存在着某种轻微的抵触情绪。
她想了想,没太在意——毕竟告死鸟对琴酒说话的时候更加嚣张和肆无忌惮,至少在她的面前已经表现地十分平和了。听说告死鸟之前是被麻醉了强行带回组织来的,还差点被囚禁在小黑屋里,对组织一直有抵触的态度也很正常。
但贝尔摩德最好奇的一点是……既然这么讨厌组织,又为什么要在几乎逃脱之后主动回来呢?
她觉得同为银色子弹实验体的告死鸟在秘密地谋划着些什么,这才是她想要接近告死鸟的另一个原因。
组织的集会一向很短暂,公布了任务和目标任务的详细资料、分配了任务中的定位之后就可以离开了。
组织从来不会制定详细到每一步的计划,大部分的行动内容全靠行动组的成员自主发挥,他们只需要给出需要达到的目标就好了,至于过程……谁在乎呢?反正达不到目标就会被盖上废物的标签。
代号成员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贝尔摩德却没急着走,鹿见春名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在琴酒冷冷地扫视过来的时候耸了耸肩,和降谷零一起并肩离开了。
降谷零这个时候还是对他臭着脸,和一年以后已经软和下来的态度完全不同。
鹿见春名对这个时期臭着脸的降谷零十分新奇,降谷零在他的目光之下如芒刺背,忍不住冷冷地看他一眼:“你看什么?”
“我看你像个卧底。”鹿见春名对降谷零咧嘴一笑。
降谷零当然是个卧底——但目前身为公安协助人,鹿见春名没有要揭穿降谷零身份的打算,会说出这句话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降谷零除了冷脸之外的表情。
好在数年的卧底生涯下来,降谷零即使心中骇然也没有在脸上露出过多的端倪,那张好看的脸上冷漠的表情裂开了一丝,他忍不住皱起了眉:“你在怀疑我?”
接着又是一声冷笑。
“比起我,你才更像是卧底吧?”降谷零的表情中含着讽刺的意味,他眼中夹杂着冷气,“六年前你不就叛逃了吗?曾经背叛过组织的你,才是最不可信的那个人。”
科恩已经走远了,站在酒吧包厢之间的廊道之中的人只有鹿见春名和降谷零。降谷零将声音压得很低,暗蓝色的圆形小灯镶嵌在天花板的两边,在冷色调的灯光下,青年的面容被分割成半明半暗的样子。
降谷零的怀疑十分合理,一说有内鬼,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鹿见春名——当初是他亲手抓了鹿见春名回来,当然知道鹿见春名是叛逃成员……而第二次失踪的时候,降谷零的第一反应也是“告死鸟又跑了”。
但鹿见春名又回来了。
虽然降谷零本能地讨厌黑麦,但在和黑麦共同执行任务的时候,黑麦几乎没有出过错、也毫无纰漏,在组织的事情上没有任何破绽,尤其每次出事时还跟琴酒一样喜欢头一个怀疑别人,他和鹿见春名比起来,怎么想都是有过叛逃前科的鹿见春名更加可疑。
而现在这个可疑的人在他面前倒打一耙,怀疑他是卧底——降谷零分辨的出来这是一句找茬,即使心里因为这句话而咯噔了一下,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并及时地做出了应对。
“我是叛逃过,”鹿见春名十分坦然,“但谁让BOSS信任我呢?”
——我在组织里有人,鹿见春名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句话。
降谷零明白鹿见春名的意思,陡然沉默了。
鹿见春名在组织里的地位才是降谷零最不理解的事情……他很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去问贝尔摩德这个问题,得到的也只有含糊其辞的解释。
和鹿见春名有关的事情是一条红线,一旦触碰就会招致琴酒和那位先生的怀疑,在无法保证一定能搞清楚这秘密的情况下,降谷零不会轻易出手。
“谁知道这份信任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降谷零微微笑了一下,“只依靠那位先生的信任,你在组织里的根基有点太过虚无缥缈了。”
他没有要再和鹿见春名多说些什么的打算,加快脚步离开了。
鹿见春名没有追上去,他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间,又抬脚迈开了。
在他离开包厢之前,将藏太留在了室内,此刻高达三米的黑色幽灵就十分乖巧地挨着贝尔摩德坐在沙发上。
琴酒留下贝尔摩德当然是有话要说。
研究所被毁的消息,琴酒是上午才得知的,彼时他还因为抓捕赤井秀一失败而十分火大,接到这个消息之后也没能去研究所看一眼。
研究所的爆炸简直是个小型的蘑菇云,爆炸带来的火光几乎将黑夜映照成橙红色的白夜,附近的人全都被这深夜之中出现的耀眼的火光、以及爆炸带来的巨大声响给惊醒了,推特上出现了无数关于饼干工厂莫名爆炸的推文,删都删不过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警察和消防立刻就赶到现场了,官方的人都在现场,琴酒根本不可能这个时候亲自去研究所看看。
“研究所怎么样了?”琴酒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一边开口问,一边从烟盒之中抽出了一根雪茄来,按下打火机后点燃了烟头,雪茄的烟草气和迷蒙的白雾立刻在室内弥漫开来。
琴酒的情绪看起来很差,咬着雪茄的犬齿微微用力,咬出了几个明显的齿痕。
他深深吸了口气,白色的烟雾从唇齿之间慢慢地吐了出来。
“我联系朗姆了,他那边的渠道找了人,我也跟几家媒体说过了。”贝尔摩德回答,“虽然那些警察查出来了不对劲,但是能压下去,问题不大……我只是担心大和田会不会察觉到饼干厂是组织的产业,然后对警察施压。”
“他没这个机会了。”琴酒冷淡地说,好像大和田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想也是,”贝尔摩德微微笑了起来,她手指之间夹着细长的高脚杯,金黄色苦艾酒酒液在透明的玻璃杯之中晃荡出涟漪波纹,“他真是个蠢货啊,明明稍微老实一点,下一任总理大臣说不定就轮到他了……可惜,非要和组织作对,政治生涯也算走到尽头了。”
他们的语气相当轻蔑,好像完全不将这个有能力竞选下一任日本政界领袖的政治家放在眼里一样——组织的势力和恶行遍布世界,他们存在的时间早已超过半个世纪,是隐藏在深海中的克拉肯,当然不会惧怕这个才出头了十多年的政治家。
“损失呢?”琴酒又开口了。
在他眼中,大和田在政治生涯上已然是个死人了,无需费心。饼干厂的内幕也不担心曝光……及时曝光了也无所谓,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炸弹将研究所炸的干干净净,所有踩红线的东西都被毁掉了,顶多能被按上个“饼干厂在制作时添加不明化学药物”的罪名,对组织来说,区区一个饼干厂还是损失的起的。
但真正能给组织造成打击的,是研究所——尤其这个研究所中研究的东西还是那位先生十分重视的。
“昨天好像有一批设备刚到,因为爆炸毁了……似乎花了不少钱,我今天听到后勤组财务部的人都气疯了。”贝尔摩德说,她顿了顿才再度开口,“……那批使用年限快到了的人造物全部都毁了。”
她用的是“人造物”这个词,显然不认为那些连自己的思想和意识都没有诞生、懵懂无知的人造人能算是正常的人类。
毁了的人造人不算什么,贝尔摩德并不在意,横竖那些人造人也只是上一次实验失败之后留下来的没有消耗完的实验产物,现在被投入到新的实验之中也只是废物利用而已,没了也就没了。
琴酒的眼睛盯着她:“还有呢?”
研究所损失的绝对不会只有这些而已。
“还有……那就很多了,”贝尔摩德双手交叉着抵在下颌,轻轻地叹了口气,“整个研究所都被毁了,能让财务部那群人心痛地跳脚,你说损失有多大?不过我觉得疑惑的是……炸弹都被安装在有人造物的那一层楼。”
那双如同春日湖水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生出一点怀疑的情绪。
琴酒了然了:“你是说,告死鸟?”
贝尔摩德颔首。
“我认为这是FBI的行动。告死鸟不可能知道研究所的具体位置,实验已经展开很久了,他最近才回来。”琴酒抽了口烟,他脸上的表情在浓郁的白雾之中晦暗不明,烟头的火光闪烁,“能在我们分散力量的时候,恰好地袭击研究所的人,只能是FBI。”
告死鸟根本不知道黑麦是FBI,也就不会知道那晚组织会分散一部分力量区追捕这个叛徒,那么入侵是告死鸟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能在被追捕的同时指挥FBI的人对组织反咬一口,这种大胆的行动只能是赤井秀一下达的命令。
贝尔摩德对琴酒的话不置可否——但至少在表面上,她没有表现出来,于是只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对这话做出什么别的回应来。
“古贺博士和其他研究员倒是没什么大事,我已经安排转移了,之后研究还会继续。”她说。
“我知道了。”琴酒开口。
贝尔摩德才是被那位先生指派了负责监视研究所动向的那个人,琴酒只稍微问了几句便没有再继续问了。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鹿见春名就让藏太消失了。
乘上回警察宿舍的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思考——他将炸弹放在人造人那一层的举动十分有针对性,稍微想一想的话就会怀疑到他的身上来,能将这个锅甩给FBI是意外之喜。
至于古贺进负责的那个研究项目……只要古贺进还活着,这个研究就会继续,甚至就算古贺进死了,组织也会寻找其他的研究人员继续研究这个项目的,只要不毁灭组织就无法让这些实验停下来,只是毁了一座研究所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至少鹿见春名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这一炸能叫停研究,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克隆人接受这样的命运,才做出了冲动轻率的事情。
他走到宿舍门口,刚准备打开门的时候,门却先一步被打开了。
鹿见春名抬起头,对上了萩原研二微笑的脸:“欢迎回家,小诗。”
鹿见春名怔了一下,心中微微一动,将刚才沉闷的心情全都收了起来。
他对萩原研二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他十分自然地走进了门里,握着门把手将门关上,然后十分自然地踮起脚尖,对萩原研二伸出手来——萩原研二下意识地弯腰,任由鹿见春名拥抱他,双臂环绕在他的颈后。
少年伏在他的肩上,声音很轻,带着热意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垂上:“嗯,我回来了。”
无所谓哪里是他的家,鹿见春名完全不在乎,他只要有萩原研二在身边就好了。
人生度过了将近二十年,他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付出了全部的真心,交托了生命之外的全部——然后也得到了同等的爱意和毫无保留的回应。
因为萩原研二的存在,连世界都显得美好起来。
这个拥抱没有夹杂任何暧昧的意味,萩原研二只感觉到了温暖,像是被包裹在温水之中。他来不及为这个亲昵的拥抱的惊讶,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鹿见春名的脊背。
从昨晚到现在,他总觉得鹿见春名的情绪一直处于低落的状态之中,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稍微打起精神来,但也像是强撑着不想让他担心一样。
萩原研二没有问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问昨天闻到的血腥味是从何而来,等鹿见春名松开了拥抱的手之后就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今天出外勤的时候,遇到了大案子。”萩原研二开口。
鹿见春名语气一滞:“……大案子?”
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啊,大案子。”萩原研二的回答就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了,“有个饼干厂莫名其妙的爆炸了,一大早我就和小阵平辈派到现场去了。”
“那一栋楼都被炸塌下来了,想搞清楚爆炸发生的源头还得把那些废墟都扒拉开才能找,我和小阵平从早上忙到了晚上,查清楚了爆炸是因为炸弹才手工,案子现在被移交给搜查一课那边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班长说这个案子被叫停了。”
萩原研二的语气又显得有些愤愤不平了。
“谁那么恨饼干厂啊!至少装了十个炸弹,早知道案子要被叫停不查的话,我和小阵平也没有必要在那里忙活一天,最后还白干了,想想都觉得生气。”
鹿见春名莫名心虚了。
呃——他该怎么告诉萩原研二,害他外勤加班的这个罪魁祸首其实就站在他地面前呢?
鹿见春名情绪微妙地撇开了视线,支支吾吾地接话:“嗯、嗯,不知道是谁干的呢,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好在萩原研二完全没有怀疑到鹿见春名的身上,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这么晚了,小诗饿了么?晚上的咖喱乌冬还有剩,我给你热一热吧?”
鹿见春名立刻回答:“好啊。”
其实他不怎么饿,但是傻子才会拒绝喜欢的人为自己做饭,而且做饭还能转移一下萩原研二的注意力……免得他老想着那个炸饼干厂的凶手。
凶手本人十分心虚。
萩原研二将装着咖喱的锅放在了炉上,拧开了火后开始加热咖喱,乌冬是要现煮的,他撕开透明的塑封袋之后,将乌冬倒进了滚沸的水中。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
萩原研二瞥了一眼:“小诗可以帮我看一眼是什么邮件吗?”
“我看看……”鹿见春名拿起了萩原研二的手机,划开手机的锁屏之后,点进了邮箱里。
自动跳出来的就是刚才收到的新邮件,鹿见春名念出了内容:“是伊达警官发来的,说是他的刀伤好的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在医院被限制了饮食好久,想趁着出院的时候去喝酒……问你们去不去。”
“小诗去吗?”萩原研二下意识问,随后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这话,“啊不对,小诗的年龄是十八岁,根本没到能喝酒的年纪啊。”
鹿见春名失笑,手指下意识在屏幕上滑了一下,邮箱的页面自动后退,跳转到了邮箱的首页。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却在手机屏幕之中看到了满屏幕的未读邮件,每一封的收件人都是他的名字。
——诗。
第153章 酒厂的场合(60)
萩原研二的发件箱里邮件很多, 鹿见春名将屏幕往下滑了一点,在密密麻麻的黑白文字之中,代表着他的“诗”几乎占据了一大半。
每一封都是未读邮件。
萩原研二……在给他发邮件?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鹿见春名显得有些茫然。
他的视线从收件人的姓名上划过, 去看这些邮件的发送日期。
日期上将年月日显示地十分清楚, 从2012年开始, 按照时间的顺序依次排列起来, 直到鹿见春名和琴酒出发去海上的那一天之前, 那些发送给他的邮件都是已读。
那一天就是一个分界线,是将他们之间的时间切割分裂开来的伤痕……自那字后,所有的邮件都变成了未读。
数度穿梭时间, 鹿见春名的时间是混乱、使用的电子设备也都每一次都不一样,电话卡更是经常因为执行任务而损坏,好在邮箱的登录不需要用手机号码进行验证,只需要账号和密码就能够登录。
但这同时产生了一些问题。
鹿见春名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一年后, 他在一年后使用的那个邮箱当然是不可能在七年前使用的, 所以来到七年前的时间之后, 鹿见春名注册了新的邮箱,这个邮箱一直被他沿用至两年前。
而这次穿越回来之后, 鹿见春名换了新的邮箱。
这倒不是他故意的, 是七年前注册的那个邮箱的运营方倒闭了,停止了运营,连邮箱内容也停止了更新,网站彻底荒芜, 鹿见春名也就顺势换了个邮箱。
在各种阴错阳差之下,鹿见春名根本就不知道萩原研二发过这些邮件。他没有去看萩原研二手机里信息的习惯, 就算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也没有动过任何类似的念头。
两个人在互相的隐私上有着十分的默契——毕竟萩原研二知道鹿见春名的身份处于灰色地带,他执行的许多任务都不方便让身为警察的他知道,所以干脆不去管这些,他只用知道鹿见春名是站在公安这边的就够了。
虽然从松田阵平和伊达航的嘴里知道萩原研二曾经热衷于参加各种联谊会,警校的女孩们大多数都喜欢他,但委实说,鹿见春名没有很在意这件事——虽然他在确实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但那只是为了配合当时的氛围。
他不认为萩原研二会喜欢上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就像他认为萩原研二是那个特别的人一样,同样也确信自己对萩原研二而言是不一样的。
这是头一次,鹿见春名对萩原研二手机里的内容产生了一点窥探的想法。
他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一眼萩原研二的背影。
高大的青年警官有着半长的黑发,黑发的发尾服帖地盖在颈后,又从脸颊边垂落下来,从鹿见春名的角度,只能看到一点黑色的睫毛。
萩原研二挽起了白衬衫的衣袖,卷了几圈后露出了手肘,覆盖着肌肉的线条十分流畅,警服的黑色长裤掐出了腰身,常年锻炼的排爆警官有着肌肉饱满的身体,用来拆弹的骨节是微微凸起的,看起来十分有力——而这双手正在为他煮乌冬。
牛肉、土豆和洋葱炖在一起的咖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从银色的铁质锅中飘了出来,煮乌冬的锅中沸水滚滚,蒸腾出热气,在初夏的季节显得过分燥热,萩原研二的额角因此而凝聚出了些许的汗珠。
汗水沿着他的下颚线滚落,没入衣领。
鹿见春名想知道萩原研二在那些邮件里都写了些什么。
他低下头,点开了邮件。
第一封邮件是他和琴酒出海的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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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i
2012.12.12-
小诗走的太快啦,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呢?
今天偶然看到了情报,小诗喜欢的动画要开原画展啦,刚好那天是周末,不如意一起去吧?
这个时候的萩原研二大概还不知道他在海上失踪的消息,语气和以往一样。
在每一封邮件都能得到回复的情况下,萩原研二给鹿见春名发邮件的频率其实不会很高——但也维持在每天至少一封邮件的情况下。
因为是在意的人,所以不管看到什么无聊的事情都想要分享给对方,仅仅只是这个分享的过程就已经足够有趣。
从小一起长大的幼驯染难免会在生活习惯上相互影响,从小学认识至今、又同僚了这么长时间,不管是大学时的宿舍还是警察学校、又或者工作之后,两个人一直住在隔壁,松田阵平喜欢发邮件的习惯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萩原研二。
在那之后的邮件仍然是每天一封,但在第一次邮件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萩原研二的邮件内容之中就带上了担忧,反复询问他“小诗现在的处境还好吗?”。
但这样的邮件也没有得到回音,萩原研二就隐隐产生了某种预感——而这种预感在降谷零来找他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被同期用担忧的眼神注视着的时候,他终于确认了心里的不安。
降谷零斟酌着措辞,用相当委婉的语言告诉了他鹿见春名在出海后因为船体爆炸之类的意外事件而失踪的事情,推测鹿见春名大概是坠海……坠海,海里不知道暗藏着多少危险,没有救援,这么久的时间过去,鹿见春名是不可能从深海之中生还的。
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噩耗。至少降谷零是这么认为的。
但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连松田阵平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萩原研二的表情却一如既往。
他平静地说:“小诗不会死的。”
这句话像是支撑他、又带来了希望的魔法一样,让萩原研二始终维持着平静的状态,在降谷零和松田阵平眼中,他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冷静,连拆弹时都从不出错,稳定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有发送邮件的频率陡然变高了。
鹿见春名对萩原研二两年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却从这些邮件的内容中察觉到了隐藏的不安。
擅长社交的人当然也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萩原研二的外在形象从来是热情开朗、亲和力够高的人,这同时也意味着他很少对其他人吐露自己心中的不安和沉郁。
显示在邮件之中的文字只有黑色,系统字体之中没有笔锋和停顿,原本应该感受不到敲下这几个字时主人的心情,但从措辞和拼凑在一起的句子之中,鹿见春名只觉得心脏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像是坠入了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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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i
2012.12.17-
午饭又是乌冬,吃乌冬要吃腻了,悄悄告诉你,小阵平煮乌冬的手艺完全不行,煮过头了。
今天意外的没有外勤任务,lucky!说不定是小诗带给我的幸运哦。
小诗什么时候回来呢?下次我亲手给小诗展现一下美味的爆处班特制乌冬吧。
萩原研二好像完全不知道鹿见春名失踪的消息一样,在邮件之中也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甚至擅自单方面地约定了下次要一起煮乌冬吃。
鹿见春名的视线停留在萩原研二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句话上,浓密的睫羽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总觉得那句话里,藏着惴惴不安。
鹿见春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萩原研二的背影。
察觉到鹿见春名的视线,萩原研二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无知无觉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乌冬马上就好了哦,小诗喜欢什么口味的酱汁?我的话推荐我们爆处班经常吃的那一款,是从同事那里学来的私房酱汁,很美味哦。”
“好啊。”鹿见春名也回以以个笑容,“研二喜欢的酱汁,我也一定很喜欢。”
这句话似乎代表着一些爱屋及乌的意味,萩原研二顿了几秒才嗯了一声,然后将头转了回去。
鹿见春名看清了萩原研二红了一点的耳尖。
两年前他没能吃到的爆处班特制乌冬,现在就要实现了。
鹿见春名压下心底涌上来的复杂的情绪,继续去看那些未读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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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i
2012.12.31-
明天就是新年了,今天回神奈川老家了,晚上一起吃了寿喜锅。
可惜小诗不在,不过没关系,小诗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嘛,下次再一起和我回家吧,我的家人都很想见小诗。
隔空吃一口和牛吧!
[图片.jpg]
附件的照片是萩原研二一家人的合照,身后是餐桌,放在桌上的寿喜锅之中热气腾腾,萩原研二用筷子夹起了一块浸染了浓郁酱汁的肥牛卷,递到了镜头前。
是想隔空喂他吃吗?
鹿见春名觉得有些好笑——毕竟他也没办法吃到。但这同时,又难免感到了一点难过。
淡淡的苦涩从舌根慢慢弥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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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i
2013.1.1-
今天和小阵平一起去神社祭拜了,人超多啊——!
抽了签,小阵平抽到了大吉,轮到我抽竟然是末吉,好微妙的签啊……虽说不是凶,但是比普通的吉还要差那么一点,今年你的运势该不会很糟糕吧?
有不妙的预感了,所以把签纸挂到了最高的地方,感谢父母给我的身高,这样应该可以驱散掉一点不妙的运气吧?
鹿见春名几乎可以想象到萩原研二在抽到末吉时微妙的表情了,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从这些几乎每天都发送的邮件里,他能清楚地了解到萩原研二每天都做了些什么事情,这些邮件几乎被当成了备忘录,鹿见春名连萩原研二的一天三餐都能知道。
虽然他的时间中缺失了这段时间,但是……就好像他仍然在萩原研二身边一样,参与了没有他一起度过的那两年时光。
凭空被剪掉的两年被这一封一封的邮件给填补了起来,连带着他心中缺失的那一部分也满满涨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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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i
2012.2.19-
原画展,出发!
为了来参加原画展提前做好了功课,小诗的推我也记得很清楚哦!
只不过原画展限定每个人只能最多抽五发,希望我能抽中吧……-
可恶,新年抽到的末吉果然很微妙啊,运气感觉都在盲抽的时候被消耗掉了……
卡着最后一发的极限抽出来了小诗的推,徽章和亚克力挂件都拿下了XD
[图片.jpg][图片.jpg]
附件的两张图一张是背景是乌泱泱人群的自拍照,另一张是萩原研二拍摄的抽到的周边。
这份喜欢从来都是双向的——即使是他没有参与的时光之中,鹿见春名也能确认这一点。
萩原研二会主动去了解他喜欢的东西、为了他喜欢的东西去努力,只是这一点就已经能让他觉得满足了。
萩原研二发送的邮件太多,鹿见春名没有在这个时候一封一封地全部看完,手指滑动了一下屏幕,在这些未读邮件之中打开了今年的第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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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i
2014.1.1-
今年运气爆发了!抽到了大吉,今年的运势一定非常好!
说不定这个大吉的签是天照大神在悄悄告诉我,今年小诗就会回来了呢?恰好跨年的晚上梦到小诗和我一起去祭拜了。
这么看来,今年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大吉的运气也分享给小诗吧。
这一句之后就是一片空白。
鹿见春名的手指继续滑了一下,才发现在大段大段占据了屏幕的空白之下,萩原研二还悄悄藏了最后两句话。
[我很想你。]
[好想见小诗。]
这短短的几个字骤然触动了他。
难捱的、苦涩而夹杂着一点痛苦的甜蜜混杂交织在一起,从胸腔之中涌了出来,让鹿见春名觉得眼眶酸涩,金色的眼瞳上积蓄了一点朦胧的水雾。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在这个瞬间觉得异常难过……他很难过。
从穿越到这个异世界以来,对鹿见春名自己而言,他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是连贯的、衔接的,中间从来没有过什么间断,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
而对他来说仅仅一年的时光,对于萩原研二来说是七年。
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算起,再到终于交往的那一天,走过了整整七年的时光。
而在这间断的七年之中,鹿见春名三次出现在萩原研二的时间之中,又骤然消失,每一次都只不过停留了数月的时光。
这是这短短的几个月,就足够让萩原研二一直在意他、一直等待他了。
——可这对萩原研二来说,有些过于残忍了。
在他消失的那些时光之中,萩原研二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能继续抱着希望,在无数封未读邮件之后,又坚持不懈地写下这些文字呢?
……只是这么想想就觉得很难过了。
这些邮件在两年来的时光之中没有一日是中断过的,直到前段时间鹿见春名回来的那一天为止,萩原研二终于没有再发送过邮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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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i
2014.6.28-
小诗回来了。
这应该不是做梦吧?
——真是太好了。
这是最后一封邮件。
鹿见春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白色的灯,橙黄色的灯光充盈整个室内,在灿烂的金色眼睛之中形成一圈圆形的光斑,刺得鹿见春名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硬生生遏制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从意识到自己不被喜欢的时候起,鹿见春名就没有再掉过眼泪了。
上一次流泪,是因为萩原研二;这一次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同样也是因为萩原研二……好像他压抑着、积累着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了萩原研二一个人的身上。
也许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与他相遇——在这个瞬间,鹿见春名不可遏止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煮锅之中滚到沸腾的水渐渐停歇了下来,萩原研二用漏网从锅里捞出了煮好的乌冬,沥干水之后放进了碗里。
等萩原研二转过身来,将煮好的乌冬面放在桌上的时候,才发现鹿见春名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比起刚进门时的沉闷,鹿见春名现在的情绪好像又压抑到了极点……甚至眼尾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色。
萩原研二顿时觉得手足无措了:“小、小诗?怎么了?”
他从来没见过鹿见春名掉眼泪,甚至很少从鹿见春名的脸上看到软弱难过的神情——从第一次见面起,鹿见春名在他心中就像是月光、也先是银光闪烁的刀锋,尖刀怎么会软弱呢?
可鹿见春名却在他的面前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萩原研二走到了鹿见春名的面前,想出声安慰的时候,骤然看见了鹿见春名手中握着的他的手机。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出来的是邮箱的界面,良好的视力让他看到了收件人——Shi,也就是诗。
而收件人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
萩原研二突然感到了一点微妙的尴尬:“小诗……看到了?”
“发给我的邮件,”鹿见春名低声说,“我不可以看吗?”
因为身高差距的原因,鹿见春名只能抬起眼睛来看他。那双眼睛的眼尾末端是上翘的,看起来分外无辜,金色的眼睛之中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萩原研二立刻忘了自己想说些什么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发给小诗的邮件,小诗当然可以看,只是……”
“抱歉,我不该私自看你的手机的。”鹿见春名垂下眼睛,轻声道歉。
萩原研二只能看到鹿见春名的发顶了,少年将头垂了下去,银色的额发下是是浓密的银色睫羽,鼻尖和淡色的唇露出来了一点。
他突然就觉得空气安静下去了。
萩原研二抬起手来,在鹿见春名的发顶上轻轻按了一下,然后手沿着银发下滑,按在了鹿见春名的脸侧。他的手指指尖稍微用了一点力气,固定着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
“没关系,我不在意,小诗看我的手机我也不会生气的,刚刚也不是生气……”萩原研二轻轻笑了一下,“只不过被本人看到了那些有点肉麻的话,就算我脸皮厚也会觉得有些羞耻啦。”
“不觉得羞耻,”鹿见春名也抬起手,覆盖在了萩原研二的指尖上,他不自觉地用脸颊轻轻蹭了一下萩原研二温热的掌心,“我很感动,因为能从那些文字里感觉到研二的心意。”
他不是那种会藏着掖着的人,从来不会吝啬于直白地对在意的人袒露心中的想法。之前从不开口,是因为连鹿见春名自己都没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情意味着什么,等他知道了这一点,当然会认真地将话说给萩原研二听。
萩原研二对这种直球攻击的抵抗力向来十分微弱。
“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鹿见春名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来,他垂下了银色的睫羽,掩盖中金瞳眼底流动的暗潮。
“……抱歉。”
他只说。
即使不仔细解释这句抱歉之中所蕴含的内容,萩原研二也能明白鹿见春名觉得抱歉的是什么事——无非就是为那消失的的两年、让他不得不等待的两年而感动抱歉。
他迟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又出现在萩原研二的生命之中。
“没关系,小诗不用道歉,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
萩原研二的语气认真起来。
“虽然小诗没有说,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有些缘故才不得不离开的,既然这样就没有道歉的必要了,小诗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对吧?”
他又轻轻笑了。
“我把小诗当做是一个礼物,六年前的惊喜……从那以后,小诗的每一次出现都相当于是神明对我大难不死赠送的礼物,见到小诗就像是新年抽到了大吉、抽奖出了A赏一样,是可以开心很久的事情,直到很多年以后,想起来也会觉得很幸福。”
你本身就是我的幸运——这就相当于是某种告白。
鹿见春名听懂了。
他还听到了胸腔之中心脏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的声音,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情绪在绚烂的紫罗兰色之中消失殆尽。
像是被蛊惑一样,鹿见春名忍不住踮起了脚,手指攥紧了萩原研二的袖子,手指按在青年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上。
逐渐靠近的时候,鹿见春名的手机响了。
是诸伏景光打来的。
第154章 酒厂的场合(61)
诸伏景光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给鹿见春名打一个电话去问问。
虽然他假死了,但这不意味着他变成了聋子和瞎子。
郊区饼干工厂的爆炸十分显眼,警备部机动队、搜查一课的人都去现场勘查了,推特上更是许多拍摄下来的视频, 画面中冲天而起的蘑菇云将整个天空都映照成了橙红色。
这铺天盖地的动静, 诸伏景光当然知道了。
但他一开始并没有将饼干厂爆炸的事件和鹿见春名联系起来——虽说这个时间十分微妙, 鹿见春名行动的时间和饼干厂爆炸的时间基本上是重合的。
能确认这个消息, 是他在公安的联络人今井结太发来了新的情报。
今井结太是个很负责任的联络人, 在接到诸伏景光的指令,要调查古贺进这个人之后,他就一直在调查, 他手下的其他公安协助人也会时不时地将从各种渠道之中获得的消息告诉他,而在饼干厂爆炸之后,今井结太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有协助人目击到了古贺进乘坐的车,而车是从饼干厂爆炸的那个方向驶出来的。
在今井结太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诸伏景光之后,诸伏景光就能够确信了——如果那个饼干厂就是古贺进做研究的地方, 那么爆炸必然是鹿见春名干的。
不管怎么说, 鹿见春名现在都是他的公安协助人, 他是有必要在向上司汇报时,对鹿见春名的行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更何况鹿见春名的消息是通过公安得到的, 那么他更加得仔细问一下了,谁知道鹿见春名做的会不会是什么有可能危害到社会安全的事情?
通常来说,如果是不能联络的场合,鹿见春名的手机会单独付设置一下, 以免被发现,所以当诸伏景光打通了电话的时候, 他就知道鹿见春名这个时候是有空的。
——这个状态,也许是有空的吧?
在诸伏景打来的电话铃声想起之前,不算很大的单人宿舍之中,气氛异常旖旎暧昧。初夏的气温本就偏高,室内没有开空调,只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之中,带着一点温热的空气涌入,将氛围酝酿地愈发燥热。
心跳的声音就像重锤敲在鼓面一样,一声又一声地急促地在他的耳边响起,鹿见春名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抖。
那些话是萩原研二的真心话……可也算是情话。
青年警官低声念出这些字句来的时候,语调放的很轻,如同深秋里踩着厚厚树叶时簌簌作响的声音,又像是三味线被波动之后带着低音的颤抖的余韵尾调,酝酿着沉下来的草木的味道,让他觉得头脑昏沉。
这不算漫长的人生之中,第一次有人将他视为神明赐予的礼物、是人生中的惊喜。
比“我喜欢你”更加动人。
心脏好像都要在胸腔之中被融化了,被这样柔软而真挚的心意包裹,变成浓稠、金黄色的蜜糖,在带来甜蜜和欢愉的同时,又夹杂着一点酸涩。
鹿见春名的目之所及、心之所感中,只剩下了如同宝石的紫罗兰色。那是属于萩原研二眼睛的颜色,绮丽而绚烂,充斥了他的整个世界。
在遇到萩原研二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他的感情,都因此而变得五彩斑斓了。
在这个瞬间,鹿见春名鬼使神差地冲动了——他忘了自己还没有跟萩原研二交往,甚至连心意都还未曾袒露,只是凝视着喜欢的人神情温和的脸,注视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心中的冲动便无法遏制。
想亲吻他。
想告诉他我喜欢你。
这样的想法盘旋在鹿见春名的脑海中,他握着萩原研二的手臂,忍不住踮起脚、抬起了脸。
萩原研二的呼吸也停滞了,连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他不躲不闪,只呆呆地站在原地,下意识垂下了头,让自己变成了更适合接吻的姿势。
只是在两人的身影即将在灯光下重叠到一起的时候,来自诸伏景光的电话铃声十分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就像是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样,魔法接触,也瞬间打碎了这旖旎暧昧的氛围。
鹿见春名的身形一顿,萩原研二便像是惊醒了一般,骤然身体后仰了一点。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鹿见春名,甚至连被鹿见春名握在手中的自己的手机都不敢拿回来。
气氛被打破了,鹿见春名也不好霸王硬上弓。他遗憾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萩原研二的手机放在桌子上,抬手从衣服兜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没有备注,但是号码鹿见春名已经背了下来,这是诸伏景光的号码。
他抬头看了一眼萩原研二,“……我去接个电话。”
萩原研二伸手捂住下半张脸,十分含糊地应了一声。
鹿见春名握着手机,走进浴室之中关上了门,将花洒也打开了,淅淅沥沥的水声掩盖了说话的声音。
但萩原研二压根没心思去在意浴室里的动静了。
他靠坐在桌子上,伸手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最后那封被鹿见春名打开的邮件,一眼就看到了最下面那两句“好想小诗”、“想见小诗”。
打字发出去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就像是粉丝经常在发给偶像的私信之中xp大爆发、言辞相当的肆无忌惮一样,因为反正不会被正主看见,就算私信内容再肉麻也没有关系,甚至有人将几乎永远不会得到回复的私信聊天框当成了日记本。
——到了后来,萩原研二必须得承认,他在发这些邮件时多少带了一点类似的想法。即使他仍旧认为鹿见春名还活着,心底也认为这些邮件多半不会被鹿见春名本人给看见了。
……但谁能想到今天会被鹿见春名本人当场看到啊!
虽然看到了也不是不行,但莫名其妙有种内心隐秘的想法被剖析开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那么难为情的话,过分羞耻了。
但最让萩原研二觉得呼吸紊乱的并不是这些被看到的邮件……而是鹿见春名的反应。
他是观察力敏锐的人,否则也不会在社交上如鱼得水,在察觉他人的情绪这方面,几个同期好友大概都比不上他——也正是这样的天赋,才让萩原研二能够十分敏感地察觉到鹿见春名的情绪。
是高兴的,但又好像很难过。
萩原研二大概能理解鹿见春名是在为什么而感到难过,所以很快就出言解释了,他不想让自己在意的人、喜欢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
因为说到底,鹿见春名本人从来没有要求过他要这样做,甚至从一开始,是鹿见春名承担了极大的风险,将他从炸弹的倒计时之中拯救了出来。
说要成为共犯的人是萩原研二自己,之后的等待当然也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虽然有些辛苦,但就像在学校吃便当一样,萩原研二喜欢将最喜欢的食物留到最后再吃。
等待之后沉淀下来的才是最美味的。
希望得到回应是正常的想法,但如果要将这份感情强迫性地加诸与鹿见春名的身上、迫使他必须做出回应的话,那就太过分了不是吗?
——难过的表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带着朦胧水雾的璀璨的金色眼睛,这些本身就能证明什么了。
小诗不是没有感觉的。
所以在那个气氛刚好的时候,萩原研二也像是昏了头一样,连呼吸都忘记要继续,一无所觉地垂下了头,看着那双逐渐靠近过来的金色的眼睛。
距离被暧昧而旖旎的氛围一点一旦地吞噬了,近到了萩原研二能看清鹿见春名眼中的自己,能闻到格外浓郁的冷薄荷的味道,分明是带着冷意的,却显得无比灼热。
热流淌入他的胸腔。
只是一切戛然而止。
萩原研二光是回忆一下刚才的差一点就要发生的事情,都忍不住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烫,即使不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必然耳根发红。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忍不住慢慢地弓起腰,双手捂住了脸。黑发垂落下来,挡住了萩原研二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一截红了的脖颈。
萩原研二觉得捂住脸的手指缝之间带着一点微微的潮湿……他怀疑自己流鼻血了。
糟糕。
太糟糕了。
但这不是他的错,萩原研二想,谁能顶得住啊!
那种气氛、那种眼神、还有动作……那绝对是要接吻吧?应该不是他会错意了吧?
萩原研二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手掌心之中。他的掌心是滚烫的,脸颊也是滚烫的,热度交叠在一起,心跳快地好像要从他的胸腔之中跳出来。
他没办法不多想,脑子里的思绪已经变得一片混乱了。
只差一点……就碰到了。
而且主动的那个人还是鹿见春名。
小诗是怎么想的呢?是因为氛围正好、时机合适,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这种倾向吗?无意识的、还是有意识的呢?
……小诗,也对他有感觉吧?
浴室里的水声持续不断地带来哗哗的声音,鹿见春名说话的声音被掩盖在水流声之下,萩原研二只能听清一点尾调。
独处的时候又不免觉得惴惴不安——因为说到底,他们不仅没有确定关系,就连彼此的心意都没有确认过。
因为什么话都没有说过,所以萩原研二无法辨别那究竟是心因性而产生的举动、又或者是荷尔蒙下的一时冲动……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恋爱果然会让人患得患失,最擅长社交的人也会在捉摸不定的情感之中迷失方向。
萩原研二现在就处在这样的情况之中。
他想不明白鹿见春名的真实想法,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是既然有刚才那样的举动,就证明……小诗不是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吧?就算是因为荷尔蒙而产生的冲动,一个人也不可能对毫无好感的对象产生“吻”的想法。
——而这个吻只差那么一点点。
告白吧。
如果是小阵平在这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的。
萩原研二下定了要踩下油门的决心。
六年的时间足够漫长,占据了萩原研二人生之中将近六分之一的时间,也完全能够让他看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他从数年前就开始温水煮青蛙、潜移默化地软化鹿见春名的态度,事到如今,只差挑明的最后那一步了。
但表白这种事,要在气氛最好的时候说出来才效果最好。
萩原研二思考了一会最近的行程,想起来了再过几天,神社附近就会举办一场烟花大会。
——到时候就约小诗一起去吧。
鹿见春名并不知道那个没能碰到的吻让萩原研二已经策划好了告白的行程,他拧开了水龙头的开关之后,就坐在浴缸的池壁边,接起了诸伏景光的电话。
“有什么事吗?”鹿见春名问。
诸伏景光敏锐地从鹿见春名的语气之中听出来了一些被压抑着的怒气和不耐烦——废话,鹿见春名能不生气吗?要是没有这一通电话,他马上就能和现在和还没确认关系的恋人贴贴了!
“……你听起来好像挺生气的。”诸伏景光谨慎地说,“谁惹你了?”
“谁和我说话就是谁。”他板着脸。
诸伏景光满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惹鹿见春名生气了,最终只能将之归结为告死鸟又发癫了。这很正常,在他暴露之前,告死鸟就经常发癫,但是发癫的对象是琴酒……现在可能轮到他了。
“小诗,”萩原研二的影子透过磨砂的浴室玻璃门看起来有些模糊,“乌冬放在桌子上了,记得要趁热吃……我稍微出去一下。”
他打算出去抽根烟冷静一下,好让自己过分躁动的情绪安定一点。
萩原研二的声音不算特别大,再加上有水流声的掩盖,在电话另一端的诸伏景光听得不算太清楚,但他能分辨出来萩原研二的声音。
诸伏景光顿时醍醐灌顶。
他悟了——警察宿舍到底有多大,这一点诸伏景光是心里有数的。就那么大点的地方要容纳两个成年男性,而这两个人还对彼此抱有好感,睡觉不知道是打地铺还是同床共枕,时间一长怎么可能不擦枪走火?
就算不擦枪走火,日常肢体接触的时候发生点什么也很理所当然吧?
这么一想,诸伏景光顿时觉得自己刚才这个通话是有点不合时宜了。
虽然他找鹿见春名是有正事要办,但谁说鹿见春名和萩原研二谈恋爱不是正事呢?
能策反这么一个被组织看中的代号成员,全要靠告死鸟本人的恋爱脑啊,恋的还是个根正苗红的警察,只需要萩原研二时不时吹一下枕头风,就能轻松将这个代号成员给拿下。
这么一想,告死鸟和萩原研二的恋爱关系真的十分重要。
等到将来公安和告死鸟里应外合一起行动搞垮酒厂,萩原研二这个排爆警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那可是居功至伟啊,公安不给他发个奖章都说不过去。
诸伏景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就出声了:“……要不,我不打扰你们了?”
鹿见春名没有否认,只叹了口气:“你都打扰了,气氛都没了,我还能怎么办?算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饼干厂爆炸事件,”诸伏景光在内心对萩原研二毫无愧疚地道了声歉,随后才开口,“研究所其实就在那家爆炸的饼干厂里吧?”
“是啊,就是那里。”鹿见春名十分直白地承认了,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点惋惜,“可惜只毁掉了一部分……不过我有心理预期,就算杀光那里所有的人,只要组织的人还想继续研究这个项目,就一定会找到人继续下去的,我总不可能将全世界所有的科学家都杀光吧。”
他的声线变得平淡下来。
准确地说,只要乌丸莲耶还活着、还在追求着不老不死的永生,这些研究就会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想彻底终止这一切,除了毁灭组织,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
“不会再继续了,”诸伏景光沉默了几秒,“至少这样的研究,不会再持续很久。”
他听出了鹿见春名对研究所的厌恶,这是头一次——此前他每次送鹿见春名去宫野志保所在的研究所的时候,从来没听到过鹿见春名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厌恶来。
“组织的研究所之中是不存在道德和底线的,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每年失踪被诈骗的那一批人里,有一部分就是进了组织的研究所,变成了实验体。”鹿见春名继续说了下去,“我能炸毁一次,但没办法炸毁第二次、第三次,下一次他们只会藏得更深,古贺进的去向才是你们需要关注的。”
诸伏景光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研究所被毁了,没有人怀疑到你吧?”
这是警视厅公安部在组织内藏得最深的钉子,诸伏景光当然不希望他暴露。
“黑麦威士忌在那天晚上暴露了,琴酒叫了一帮代号成员抓他,可惜没抓住,”鹿见春名忍不住笑了一声,“琴酒似乎觉得是FBI干的,根本没想过我。”
诸伏景光:“……”
他陷入了沉默,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FBI应得的。
“挺好的。”他最终只这么说。
鹿见春名说:“马上又要准备执行任务了,组织在针对大和田干事长。”
“大和田恭人吗?”诸伏景光想了想,“因为平田孝太郎贪污受贿和私生活混乱的丑闻,大和田恭人政党的名声都变得很不好了,支持率在最近断崖式下跌,他想在这一届竞选总理大臣的想法大概要落空了……那些检察官其实也盯了大和田恭人很久了,只是大和田公认的额秘书团是铁板一块,找不到什么证据,所以检察官才一直没有动手。”
“哦,”鹿见春名眨了眨眼就,十分中肯地给出了评价,“这么说就是狗咬狗了?”
“……也可以这么说。”诸伏景光失笑,“组织最近在针对大和田恭人行动吧?我看出来了。你也被安排了针对他的任务吗?”
“没错,朗姆好像很想报复大和田恭人,他的情报点因为这个政治家损失了两个了。”
“朗姆啊……”诸伏景光皱起眉,“你在集会里见过这个人吗?”
“没见过,”鹿见春名回想了一下,“不过黑麦似乎见到了朗姆,听说他的异常就是朗姆试探出来的,你要是想知道的话,也许联系FBI能知道呢?”
诸伏景光这时就展现了刻薄的那一面了,他冷笑了一声:“要我去向‘驻日美军’求助吗?”
他没有嘲讽鹿见春名的意思,因此停顿了一下之后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总之,任务小心。”
诸伏景光挂断了电话。
倒不是诸伏景光不想抓组织的成员,只是在研究所被炸、黑麦叛逃,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必然会触动组织极度敏感的神经,最近的保密程度和警惕心会成倍上涨,在这种组织最警惕的时机出手并不是好的选择。
他握着手机沉思了一会儿,又接到了今井结太的电话。
他的联络人今井结太会定时向他汇报近段时间以来公安重点关注的消息,以方便诸伏景光从中提取自己关心的那部分,并且私下里出手调查解决。
今井结太告知的最近的情报大多数没什么异常,只除了一件事。
“最近,大和田干事长主持的项目珍珠号马上要开始首次通车了,他似乎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打算在首通车仪式的当天,在现场制造一些骚乱……”今井结太的语气有些犹疑,“碍于大和田干事长的面子,警视厅那边已经加派人手了,为了以防万一,似乎还会让特警和排爆警察去现场。”
*
大和田恭人主持的珍珠号项目首次通车的当日。
仪式和列车启动的时间是在上午十点,但鹿见春名准备出发的时间很早。
珍珠号的登车票是需要摇号抽选的,只有一部分票是抽出来专门赠送给那些位高权重的人,负责登车行动的是鹿见春名和贝尔摩德,他得提早去进行准备。
早上的天气不算特别好,窗外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空气中难得地透出冷意来。
在鹿见春名即将出门时,萩原研二握住了他的手臂。
少年疑惑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没什么。”萩原研二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是心脏刚才突然很有力地跳了一下,让我稍微有点不安。”
“研二是担心我吗?”鹿见春名的表情显得十分认真,他反握住萩原研二的指尖,抬起眼睛凝望着他,“没关系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我会回来的……不管有多久,一定会回来的。”
像是在郑重地起誓一样。
萩原研二心中隐藏的不安被稍微消去了一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好,我等你回来。”
他的语气顿了顿,浓郁的紫罗兰色之中酝酿着灿烂的日光。
“……之后,我有话想要对小诗说。”
第155章 酒厂的场合(62)
鹿见春名愣了一下, 隐约察觉到了萩原研二想说些什么。
萩原研二握住他手腕的手指缓缓收紧了,高大的青年警官垂下眼睫来,用拥有紫罗兰色的眼瞳认真地注视着他。从光晕流转的眼底,他读出了萩原研二的情绪。
那是复杂的感情, 鹿见春名无法将每一分都分辨出来, 只知道那一定是注视着什么珍重的宝物一样的眼神。
他是被重视的、被在意的。
如果套用那句俗套的话——爱意会浇灌出花朵、让血肉生长, 那么鹿见春名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的。
萩原研二是特别的。从他说要成为共犯的那一个瞬间起, 就已经被鹿见春名无知无觉之中在意着了, 他的出现弥补了他从未被爱过的空白,将心中的空缺填满。
直到察觉到萩原研二的感情的那一刻,鹿见春名才意识到了——原来他也是希望能够被人在乎的。
但这份感情仅限于萩原研二而已, 所以鹿见春名才找到了活下去的目标。
以前他只不过是因为不想被抓进厚生劳动省的研究所里做研究而逃亡,这一点与生存无关,反正他是死不掉的,那么只要不被抓住,无论怎么活下去都无所谓。
但萩原研二改变了这一点——鹿见春名开始在意未来和以后了。
曾经的十八年人生之中他都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萩原研二这个个体让他对从此以后的人生有了期待……因为那是有萩原研二存在的未来。
他在意的人等了他很久, 七年的时间, 数次的出现又失踪,这对萩原研二来说当然是残忍的事情, 是连鹿见春名都觉得难过到想要掉下眼泪来的。
但即使这样, 萩原研二也没有放弃过,所以他也不能放弃吧?即使想要毁灭这个盘踞了半个世纪的组织异常艰难,但为了那个拥有萩原研二的未来,连同生命在内的全部, 鹿见春名都可以付出去拼一把。
“等我回来,”鹿见春名又重复了一遍,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听说什么,我都会回来的。”
彻底开了窍之后,他能感觉到萩原研二大概是想表白……否则有什么话是现在不能说的,非要等到之后再说呢?
而就是萩原研二的这句话,才让鹿见春名产生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猜想的那样的话,那么他大概没能听到萩原研二的表白吧?
那也就意味着,他没能回来……他回去了。
回到了那个正常流动着的时间。
鹿见春名不确定自己的死亡回归是什么时候,但他预料到了接下来的任务之中他一定会迎来死亡。每一次的穿越时间都与他的死亡有关,也和那种联系着时间的药物有关,而这种药就像是灰原哀研制出来的解药一样,对鹿见春名来说存在着微妙的耐药性。
虽然不是每一次吃下药都会触发那种小概率的效果,但每一次触发这种概率,药的效力都在逐渐消减,直至今日,鹿见春名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最后一次穿越时间线了。
但这些事情他没办法对萩原研二明说,萩原研二大概也不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情,他唯一能猜到的大概就是他在最近就会因为死亡而离开,而萩原研二会再一次地得知他死亡的消息。
……会难过吧,一定会难过吧?
还能继续等下去吗?
……还要让他在这种煎熬之中等待下去吗?
因为是喜欢的人,所以萩原研二的欢愉、难过、愤怒,所有的情绪都会连带着让鹿见春名觉得感同身受。
如果喜欢自己是一件会让他觉得痛苦的事情,那么鹿见春名也会因此而感到难过——可是他想自私一点。
都走到这种地步了,萩原研二是他的恋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一定要紧紧地抓住这个人、这个特别的人……这个属于他的,将灵魂锚定的锚。
鹿见春名收回了脚步,转身伸手,紧紧环抱住了萩原研二的脖颈,他的唇擦过了萩原研二的颈侧和耳垂,温热的呼吸和冷薄荷的香味瞬间充斥了萩原研二的感官。
萩原研二听到了鹿见春名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
“我是超能力者,对吧?”
萩原研二愣了一下,反问:“难道不是吗?”
“是啊。”他听见鹿见春名轻轻笑了一下,“研二只要相信我是超能力者就好了,我什么都能做到,所以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我不会死的。”
萩原研二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不是笨蛋,当然能从鹿见春名话语里听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来。
鹿见春名这些话并不像是无缘无故说出来的,听在萩原研二的耳中,就像是……对之后要发生的某些事情的预言一样。好像鹿见春名早就知道自己之后的命运,所以才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种藏着某种暗示的话来。
“怎么了?”这话连带着萩原研二也忍不住觉得紧张了起来,“这次任务很危险吗?为什么要突然这么说?”
他难免觉察到了心悸。
鹿见春名之前要去执行任务时从来不会这么说,唯独最近几次是例外……这一次尤甚。
萩原研二之前是从来不会问鹿见春名执行什么任务的……可这次不一样,鹿见春名的话语带给了他十分不好的预感,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没什么。”鹿见春名的声音压低了,“我只是不想让研二担心,所以很想将这些话都告诉你。”
“即使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我也不会死的……绝对。”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无比笃定。
“因为有研二在这里等我,所以我绝对会回来的。”
萩原研二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这句话像是表白一样,萩原研二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对鹿见春名来说,自己就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好像他就是鹿见春名的全世界一样,为了他,鹿见春名能够做出任何事情来。
鹿见春名松开了环住萩原研二脖颈的手臂。
从萩原研二的怀抱之中抽离的瞬间,鹿见春名轻轻偏了一下头,淡色的唇擦过了萩原研二的鬓发发梢、以及他的唇角。
像是蝴蝶的吻触、又像是夏风吹拂,这个吻一触即分,只存在于转瞬即逝的短暂时间之中,萩原研二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鹿见春名对萩原研二轻轻笑了一下。
萩原研二形容不出来这个笑容,他呆在原地,只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如同擂鼓,一声一声地响在他的耳边,夹杂着春日里的花朵盛开的微末声音,以及悠长的鸟鸣。
他注视着鹿见春名的背影,抬起手,怔怔地碰了一下那个也许是因为意外才触碰到的唇角。
……那是一个吻吗?
是意外、还是有意的?
萩原研二不得不承认,他被这个几乎不能被称作是吻的亲吻给搅乱了心神,像是灵魂被劈开成了两半,一半在犹疑着鹿见春名刚才所说的奇怪的话,一半在为这个一触即分的亲吻而欢欣雀跃。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鹿见春名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萩原研二没有时间再来回味刚才那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住在隔壁的松田阵平打开了宿舍的门,刚准备来敲他的门时,就发现门是打开的。
“你接到天谷前辈的电话了?”松田阵平愣了一下。
萩原研二也愣了:“什么电话?”
“就是叫我们去支援的电话。”松田阵平了然地解释,“今天不是珍珠号的首通仪式吗,主持项目的大和田干事长要在现场接受采访,听说前几天他就收到了恐吓信,说要炸了珍珠号什么的……总之,天谷前辈的意思是,让我们两个去现场待命,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也好及时行动。”
松田阵平顿了一下,朝萩原研二身后的室内看了一眼。
“鹿见不在吗?”
“他有事出门了。”
松田阵平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哦——你们还没在一起?”
“……”
萩原研二沉默了,松田阵平震惊了。
生性就是喜欢踩油门的松田阵平很不理解,都发展到同居这一步了,怎么能还没在一起呢?
萩原研二你联谊KING的称号难道是假的吗?住一起这么久了,是该牵手的也牵过了、该抱的也抱过了,甚至每天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合着你们盖棉被纯聊天吗?都28的人了,到底为什么这么能忍?
松田阵平虽然没有将这一大段吐槽说出口,但只看他的眼神和表情,萩原研二也知道松田阵平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经常会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在犯罪的感觉……”萩原研二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还有一句话是没有说出口的。
……鹿见春名是个捉摸不定的人。
这不是指他的性格,本质上来说鹿见春名很好懂,但捉摸不定的是他这个人,无法被抓住,总是出现又消失,反反复复,像是季风和洋流。
“但是快了。”
他又说。
小诗对我是有感觉的——萩原研二的第六感在这么坚定地告诉自己。
这六年的时光,从来不是一个人单方面的追逐。
*
任务的最优先级目标是炸毁珍珠号列车,要么是在列车上做手脚,要么就是在列车要经过的地点事先安装炸弹。
两个分支任务由两批不同的代号成员分别执行,鹿见春名、贝尔摩德和降谷零这一组是负责登上列车的。
在开始执行任务之前,首先得先进行易容。车内是有监控的,他们当然不能被拍到自己本来的样子。
鹿见春名是不会易容这门有有些魔法的手艺的,所以帮他易容的人是贝尔摩德。
面具是早就准备好的,这张脸的五官十分寡淡,贝尔摩德用胶水抚平了面具边缘黏在肌肤上的部分,面具与鹿见春名本身的眉眼贴合,五官已经彻底变了样。
“你今天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贝尔摩德低声说,“这个任务不值得你重视吗?”
千面魔女也十分擅长洞察人心,春日湖水般的碧瞳之中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你想太多了,”鹿见春名睁开眼睛,“我只是晚上熬夜看动画睡晚了而已。”
当然是骗人的。
他在想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鹿见春名从各种文学作品和影视动画之中都了解过命运论,要么是主角逆天改命、要么就是命运的轨迹无法更改……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
鹿见春名的时间是来回跳跃的,他的时间线被拧成了扭曲的样子,无端地缠绕在一起。按理来说,在之前的时间线之中做出的行为,应该会影响之后的时间线才对。
如果和银色子弹成分相近的那种药物就是打开时间旋涡的开关,如果他不吃下这种药的话,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这里?
但鹿见春名清楚地记得——在他刚穿越过来的彼时,他正处于“漫长的休假刚刚结束”的状态。
翻译一下,就是他又玩失踪了。
现在的命运、未来的走向,他不清楚自己刻意的作为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改变,只能决定就这样顺其自然下去——如果命运是早就决定好的,那么他遇到萩原研二也是注定的吧?
——萩原研二是命运的馈赠。
贝尔摩德不知道鹿见春名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知道鹿见春名是在敷衍她,于是玩味地轻轻笑了一下:“是吗。”
“是呀。”鹿见春名伸手摸了一下自己戴上□□之后的脸,金色的眼珠轻轻偏移了一下,瞥了她一眼,“晚上熬夜看完了完结季刚刚完结的动画,看地我很不开心。”
贝尔摩德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因为主角死了,还变成了小丑……还不被主角团的人理解。原作者在采访的时候还说就是想报复社会,让读者哭。”鹿见春名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必须承认,这个原作者成功了……我很伤心。”
“让琴酒给你买两个魔法少女的周边吧。”贝尔摩德沉默之后开口。
“没用,”鹿见春名沉痛地叹了口气,“这个结局让我太伤心了,任务结束之后我要休假,治愈一下我被刺痛的心。”
告死鸟又在发癫了——如果琴酒在场,一定会得出这个结论。
但很可惜,琴酒已经先一步抵达了现场,留在这里的只有贝尔摩德。贝尔摩德满打满算也没和鹿见春名接触几次,即使是关于洞察人心的千面魔女,这个时候也不明白这只告死鸟到底是在发哪门子的癫。
贝尔摩德:“你打算休假多久?”
鹿见春名想了想:“一年吧?我想休假到到明年春天的春假第一天。”
一年后,春假的第一天,那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一年的时间委实太长,贝尔摩德陷入了沉默。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了个玩笑:“不如我们把那个原作者绑来,把结局改掉?”
她说的十分轻描淡写——从组织曾经做下的那些恶行来看,想要收拾一下漫画家还是不难的,要么拿钱改结局、要么直接上物理手段,总能有奏效的。
不开玩笑地说,如果鹿见春名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这么认为,那么以他被那位先生的重视的程度,说不定真的会安排代号成员去处理这样的小事。
鹿见春名不置可否,他没有接话,而是从一边拿来了假发,递给了贝尔摩德。
“我换了新的联系方式,之后要联系我的话记得用那个新的邮箱。”鹿见春名说。
在来执行任务之前,他给自己换了一个新的邮箱——和一年后使用的那个是一样的,但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邮箱还没有被注册。
至于动画的事,鹿见春名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重点不在于那个结局报复社会的动画,而在于他想休假这件事。这样即使之后又一次失踪,也能让琴酒和贝尔摩德觉得他只是去休假了而已。
“看来你确实打算出去很久了。”贝尔摩德心中了然。
她没问鹿见春名所谓的休假到底是什么打算,毕竟有着监管鹿见春名职责的人不是她而是琴酒,贝尔摩德并没有要多管闲事的打算。
鹿见春名将长长的银发束了起来,然后任由贝尔摩德给他戴上了那顶黑色的假发。
这次易容的是不太高调的普通人,长发的男性在任何时候都会比其他人要更显眼一点,如果五官太过出众,那就更是一个行走的发光体了,所以鹿见春名易容伪装之后,完全变成了一个有着黑色短发、黑色眼珠的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贝尔摩德扮演的是他的女友,两人的身份被设定为“运气好抽中了签来参加首通车仪式的社会一般人士”。
他们现在就在车站的月台上,但珍珠号目前还是紧闭的状态,要等到大和田恭人演讲完毕之后才会发车,打算乘车的乘客都乖乖地排好队,在月台边排成了长龙,鹿见春名和贝尔摩德就淹没在人群之中。
电视台的记者来的不少,最前方是临时搭建出来的演讲台,大和田恭人在几个警卫的簇拥下走上了演讲台,开始念那份不知道是谁代笔的稿子。
演讲台前是花环和红色的绶带,记者和媒体们拍完了大和田恭人演讲的照片,又抓拍了现场乌泱泱排队的人群。
鹿见春名扫了一眼派来维持治安的警察队伍,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相当眼熟的人——伊达航。
伊达航似乎正在和高木涉和佐藤美和子说些什么,神情十分认真,目暮警官走到他们面前,严肃地说了些什么,三个人齐齐郑重地点了点头。
距离隔得太远,鹿见春名看不清他们的口型,也就无从分辨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站在演讲台上的大和田恭人结束了没什么营养的演讲,记者趁机开始提问。
这个记者大概是没有收到大和田恭人的秘书团提前送的礼物,头一个问题就差点让大和田恭人变了脸色。
“大和田干事长,听说在珍珠号列车项目落成的期间,在挖掘隧道时发生过意外,致使当地的居民死亡,请问这是真的吗?”
记者紧紧凝视着大和田恭人的眼睛。
作为参与这次首通仪式的重要成员,珍珠号的列车长和漂亮的乘务员也排列好了站在演讲台下,听到记者的提问,列车长皱了一下眉,严厉地看向记者。
记者丝毫没有在意列车长的表情,只盯着大和田恭人。
大和田恭人的眉毛轻轻瞥了一下,又很快就舒展开来,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温和地笑容:“怎么会呢?我想这是谣言,珍珠号在建立期间从未出现过任何问题,这个项目的亮点在于旅游和观光,列车从东京一直延伸到四国,我想这期间在珍珠号上观赏到的美丽的景色,一定能拉动旅游的兴盛。”
他很快就将话题转移了。
记者却不满他的答非所问,立刻开始了第二个问题:“听说您因为珍珠号的事情,最近收到了恐吓信,这是真的吗?是否应该考虑到民众对珍珠号这个项目的不满的声音呢?”
同行大概没见过这么勇的人,满脸惊恐地伸手扯了一下记者的胳膊,希望能让他闭嘴。
大和田恭人可没有什么好的传闻,他们这些记者是十分清楚这个人的作风的,曾经得罪过他的人中甚至有人被沉了东京湾,从此就人间蒸发了。
大和田恭人的表情变得严肃了:“绝无此事。”
他沉声。
“新建珍珠号列车是众望所归,这是轨道交通的一环,不仅能为东京的市民提供出行的方便,也满足了旅行的需要,同时也带动了四国在旅游方面的收入,对大家都好的事情,我想没有理由要反对吧?多半是某些心怀恶意的人在网络上散播不实的言论……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大和田恭人盯着记者,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但似乎就是为了打他的脸一般,现场很快就出现了骚乱。
身上绑着炸弹的男性冲进了记者和媒体之间,神色狰狞地大吼:“大和田!去死!”
他手上握着控制炸弹爆炸的按钮。
这突如其来的人肉炸弹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慌乱起来,大和田恭人的脸色完全变了,在黑衣保镖的保护下向一边撤退。
他们这些登车的乘客离大和田恭人所在的演讲台有一段距离,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这种恐怖袭击一般的事件,纷纷茫然地望着骚乱起来的记者和媒体们。
列车长咬紧了牙关,伸出手臂,试图将乘务员都挡在自己的身后。
好在这场骚乱持续地时间很短,搜查一课的警察早有准备,在这个炸弹客现身的瞬间就开枪打掉了他握着控制器的手,接着便一拥而上,将这个炸弹客按倒了在了地上。
鹿见春名一直远远地关注着大和田恭人那边的动静。
直到他看见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也出现在现场时,心立刻沉入了谷底。
第156章 酒厂的场合(63)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因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鹿见春名的表情在一瞬间没能维持住。
贝尔摩德挑了一下眉,看了一眼鹿见春名:“怎么了?”
刚才看到有人绑着炸弹出现在现场的时候,鹿见春名都没有慌张,但在看到警察出现的一瞬间, 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
可这种有政府高管参与进来的公众场合, 有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本来就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没什么。”鹿见春名很快就收敛起了刚才惊讶的表情, 他垂下睫羽, 挡住了黑色美瞳之中显露出来的情绪, “只是看到有排爆警出现在现场有点惊讶……如果有排爆警的话,即使安装成功了可能也会被拆除吧?”
破坏珍珠号的首通车有两种方案——要么由琴酒所在的那一组在期间停靠的站台安装炸弹,等列车停靠之后引爆;要么由登车的鹿见春名、贝尔摩德和降谷零三人组在列车上装好炸弹, 然后在停靠的时候炸毁。
总之两种方案都是卡在列车停靠的时候引爆炸弹,区别只在于哪一站、炸弹安装在哪里。
总不可能在列车行进的时候将炸弹引爆吧?车上还有代号成员在呢,他们还没活够,不可能在自己无法脱身的情况下引爆炸弹。
而在这样的限定条件下,但凡现场出现了专精拆弹的排爆警, 都有可能大大降低这个爆炸方案成功的可能性。
“确实, ”贝尔摩德认同了鹿见春名的话, “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调排爆警到现场来,有点意外了。”
美艳的金发女郎易容成了普普通通的棕发女高中生, 看起来柔弱而天真无辜, 唇色是淡淡的梅子色,并不算浓艳。
鹿见春名偏了一下头,那双被伪装成黑色的眼珠看了过来。
他轻飘飘地开口:“怎么办呢?”
“要杀了那两个排爆警吗?”
那双黑色的眼珠像是黑铁色深海之中隐藏的暗流与漩涡,涌动着森然的杀意, 好像只要坠落其中就会被吞噬殆尽。
上午的阳光从云层之中倾斜着落了下来,洒落在露天的月台上, 也映照在鹿见春名黑色的眼睛里,形成圆形的光斑。在金子般耀眼的日光下,黑色的瞳仁被浸染了一层金色——在那层薄薄的美瞳原片的遮掩下,属于鹿见春名原本的瞳孔在光线的变化之下变成了细长的椭圆。
那是残忍的捕猎者才会有的眼睛。
贝尔摩德感觉到了从鹿见春名身上涌出来的杀机,冷到刺骨,让她忍不住指尖颤抖了一下,连思绪都因此而迟缓了两秒。
“……当然不。”贝尔摩德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压下心底莫名其妙的不安,“你的杀意是不是太重了?这样过于激进可不是什么好事。没有必要杀那两个警察,如果列车引爆不成功,炸了铁轨、或者直接杀了大和田,也都是备选的方案。”
“既然你说不用,那就不需要我出手了。”鹿见春名了然地点点头,垂下了眼睛,声音中也透着某种柔软无害。
他收敛了视线时,贝尔摩德才觉得刚才萦绕在周身的那种森然冰冷的杀意如同融雪一般消弭了,无影无踪地消失,好像刚刚那个冷酷的告死鸟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又变成了伪装之后温和普通的男大学生的样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贝尔摩德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当做那是女人无聊的第六感吧。
——她隐隐之中、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鹿见春名刚才的杀意或许针对的不是那两个警察……而是她。
那种杀意太过锋锐,完全就是针对她而来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鹿见春名怎么都不可能想要对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动手的,也绝对不会允许其他人伤害这两个人。
刚才那一瞬间,从他身上爆发的杀意只是针对贝尔摩德而已,一旦贝尔摩德回答“是”,那么鹿见春名一定会在任务过程之中毫不犹豫地对贝尔摩德动手。
他绝不容忍任何人对萩原研二抱有伤害的想法,为此要将所有的可能性彻底扼灭。
既然贝尔摩德回答了正确答案,那么鹿见春名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背刺贝尔摩德这个被那位先生宠爱的代号成员了。
萩原研二本人显然不知道他的暗恋——或者说明恋对象就在现场,等伊达航精准地开枪打掉了那个控制炸弹的控制器之后,他和松田阵平两人十分熟练地一拥而上,将犯人直接按在了地上。
伊达航紧张地将掉落在地上的控制器捡了起来,佐藤美和子十分果断地出手,直接用双腿剪住了犯人的脖子,高木涉用手铐将他的双手手腕扣在了一起。
犯人的身上捆着的炸弹也是带了倒计时的定时器的,即使没有控制器也能够被引爆——现在倒计时只剩下了两分钟。
“两分钟的时间……”高木涉忧心忡忡,“真的来得及吗?”
“放心,这种炸弹我三分钟就能解决。”松田阵平十分自信地回答。
佐藤美和子欲言又止:“但是……这炸弹的倒计时不是只剩下两分钟了吗?”
“佐藤警官,”萩原研二叹了口气,“难道我不是人吗?我一直觉得我存在感其实还蛮高的……会拆弹的可不是只有小阵平一个人啊。”
松田阵平笑了起来,他齿间咬着一把用来剪断引线的钳子,用空余出来的那只手握成拳,锤了一下萩原研二的肩膀。
“没错,”他笑着说,“有hagi在,一分钟就能解决这个炸弹。”
两人一人占据一边,揭开了炸弹的金属质盖板,露出了其中错综复杂、五颜六色交织在一起的引线。
这种倒计时的炸弹他们不知道拆过多少回,就像松田阵平所说的那样,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人都只需要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嫩拆掉这种最常见的炸弹。
在倒计时还剩五十秒的时候,这个炸弹被成功地拆除了。
在拆除成功、倒计时停止的那一瞬间,一直在努力挣扎的犯人骤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失败了,我失败了。”
站在一边的列车长凝视着犯人扭曲狰狞、眼泪糊了满脸的表情,露出了不忍的神情,将头偏到了一边,很轻地叹了口气。
伊达航的声音很严厉:“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该用这样的方法实施报复!”
这个炸弹万一爆炸,危害到的就不只是大和田恭人而已,列车上的工作人员、媒体记者,甚至可能危害到那些来登车的乘客们。
被按在地上的犯人不说话了,他瞪着流泪的眼睛,视线从伊达航的俩上缓缓移动,一个一个看着这些来按住他的警察,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列车长的脸上,才收回了视线。
“如果你们这些警察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他压抑着声线,“就去把那个混蛋抓起来啊!”
但接下来的话他没机会再说了,这个犯人被高木涉和佐藤美和子押下去了,在离开之前,他用充血的眼睛恨恨地瞪视着大和田恭人。
因为警察解决这个犯人的速度太快,准备登车的那些乘客们甚至没反应过来有炸弹,这个突发状况就被轻易解决了,因而现场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骚动——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是有人绑着炸弹,顶多以为是采访现场又出现了什么激进的反对者。
一看犯人被逮捕了,炸弹也被拆除了,没有了威胁,大和田恭人觉得自己又行了。
这次首通车仪式并不是现场直播,大和田恭人朝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下台,开始和那些媒体记者们进行十分友好和谐的协商。
另一个秘书犹豫了一会儿才问大和田恭人:“干事长,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大和田恭人毫不犹豫地说,“乘客之间没有发生骚乱,如果这个时候取消反而不好……反正那个寄恐吓信来的人已经被解决了,接下来就安全了。”
秘书恭敬地微微弯腰:“是,我明白了。”
在大和田恭人进行完剪彩的仪式之后,列车长而后乘务员们先行回到了即将开始首次行驶的珍珠号上。大概二十分钟后,一切调试完成,乘客可以开始登车了。
扮演情侣的鹿见春名和贝尔摩德的座位是一起的,降谷零则单独在另一个车厢。
登车的人除了他们这些通过抽选得到票的乘客之外,还有警察——大概是刚才发生的意外让大和田恭人心有余悸,这才临时换了警察上来。
搜查一课的伊达航、高木涉和佐藤美和子都登了车,还有为了以防万一而上来的萩原研二与松田阵平。
他们的上司天谷警部是这么说的:如果列车上出了事,你们还能发挥一下作用;要是没出事,就当带薪观光了一天吧。
所以他俩还是登车了。
车内的走廊不算特别宽敞,两个人同时相对走过时需要彼此侧着身体才能经过。
在看见萩原研二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时,鹿见春名难免紧张了一下,又很快放松。毕竟他现在时易容了的样子,应该不会被萩原研二发现什么异常才对。
鹿见春名易容后完全就是个普通的男大学生的样子,五官平平无奇,没什么出彩的点,发色和瞳色也只是普通的深棕和黑色,属于是扔到人群之中马上就会被淹没的存在。
顶着路人甲的脸,鹿见春名和萩原研二擦肩而过。
经过萩原研二的瞬间,萩原研二猛地停下了脚步,倏然回头——他看见的只有鹿见春名单薄的背影,与挽着他胳膊的黑发少女姿态亲昵。
松田阵平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向萩原研二:“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
萩原研二垂下眼睫,停顿了几秒才回答松田阵平:“……没什么。”
松田阵平挑了下眉,哦了一声。
萩原研二当然发现了不对劲——在鹿见春名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闻到了很淡的冷薄荷的味道。
那是鹿见春名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这样的气味。
但这冷薄荷味道却出现在了珍珠号上……出现在了一个和鹿见春名的外貌完全迥异的人身上。
萩原研二还记得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那个人的长相——棕发黑发,发梢带着点泛黄的干枯,五官没有任何记忆点,完全就是那种最普通最大众的长相,即使刚刚已经看见了一眼,他回忆起来也有些记不清那个人的相貌。
没有最显著的银发与金色的眼睛,但萩原研二曾经撞见过易容后的鹿见春名,这次也很快就联想到了易容上。
萩原研二感到了一点压力——鹿见春名会易容之后潜伏在这辆列车上,就说明背后的那个组织有了什么动作……而且是针对这辆列车的。
有麻烦了。
这么想着,萩原研二继续和松田阵平前往列车的最前端,那里是列车长所在的驾驶室。
在向列车车头移动的时候,他们还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对方的外貌实在太过显眼,金发和黑皮这两个特征组合在一起,在列车的车厢之中一眼就能看见。
看到降谷零的瞬间,他们几个同期之间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又装作没看见降谷零一样,若无其事地经过了他。
萩原研二能够完全确定了——这列正在行驶的列车上,的确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风雨欲来。
……
鹿见春名不知道萩原研二有没有认出他,但他确实感觉到了棘手。
他没想到他们还会登上列车,在行驶速度上百公里的列车上,即使是他,想要在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危险之中一次性保全三个人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他思考了一会儿,靠在列车座椅的靠背上。
鹿见春名的座位在里侧,靠窗,他只要一偏头就能够看到窗外的景色。今天阳光正好,临近正午时分,阳光十分热烈,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涌入列车内,落在鹿见春名黑色的睫毛和鼻尖上。
根据计划,不久之后珍珠号就回驶过跨海大桥,然后停靠在第一个站点——那里是计划中要引爆列车中的炸弹的地方。
“按计划吗?”鹿见春名伪装成黑色的瞳仁微微一转,看向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颔首:“当然。”
除了那个在采访环节蹦出来的意料之外的炸弹犯之外,目前计划没产生什么很大的偏移,那么自然而然就是要按照计划继续执行的。
鹿见春名、贝尔摩德和降谷零三人是两组同时行动,每一组都有人带了炸弹上来,只等登上列车之后就能安装炸弹了。
作为重要的政绩,大和田恭人对珍珠号的项目十分看重,几乎每天都要一天三遍地对列车进行检修,没什么机会能够提前将炸弹装在车上,所以只能等他们登车之后再进行行动了。
列车平稳运行十几分钟之后,伪装成女大学生的贝尔摩德拉着鹿见春名的手,语气娇柔:“亲爱的,你看人家脸上的妆是不是花掉了?”
鹿见春名沉默了几秒,十分僵硬地搭戏:“啊……嗯,是有一点吧。”
“那我先去补个妆,”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要等人家哦。”
贝尔摩德起身离开了。
鹿见春名凝视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清楚她是去干什么的——安装炸弹。
他不知道这个炸弹究竟会在什么时机引爆,也许是第一站的靠站后……组织可不会在乎普通人的死活,不会管还有多少普通乘客在列车上,他们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好。
但列车上的警察可不会在中间停靠的站点下车,他们会跟着珍珠号直到终点站、再等珍珠号开回动静,确认着首通仪式上不会再发生意外,工作才算结束。
那么列车上的炸弹就不能留下。
鹿见春名心中微微一动,藏太骤然出现在了列车之中。
列车车厢的高度有限,藏太无法在列车之中完全直起身体来,只能可怜巴巴地半弯下腰。
依据主人的指令,藏太走向了前方的列车车厢,开始寻找萩原研二的踪迹。
等贝尔摩德出来的时候,藏太刚好抵达了第一节车厢,找到了靠在驾驶室外的萩原研二。
贝尔摩德坐回到鹿见春名的身边,“OK了。”
鹿见春名知道,她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等待琴酒那边的指令了。
他点点头,没多说话。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靠在车门边低声说话,伊达航在驾驶室内,询问列车长和乘务员关于刚才出现的炸弹犯的事情。
“列车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松田阵平打了个哈欠。
萩原研二:“希望不会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便感觉到了从袖口上传来的拉扯的力道——不轻不重的,但绝不是错觉。可当萩原研二低下头的瞬间,又没看到任何东西,眼前只有透明的空气。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藏太再度伸手扯了一下萩原研二的衣摆,证明这不是幻想。
萩原研二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从刚才他就觉得时鹿见春名在列车上,那么此时此刻拉扯他衣袖的人也就只能是鹿见春名所控制的那个看不见的幽灵了。
这种情况下来找他,必然是有理由的。
萩原研二想了想,抬头对松田阵平开口:“我去一下洗手间。”
松田阵平愣了一下,注视着萩原研二走远的背影。
……上洗手间是没什么,可是这一节车厢里不就有洗手间吗?为什么要特地跑到别的洗手间去上?难不成别的车厢里的洗手间更香?
萩原研二任由藏太拉着他的衣摆,拽着他往前走。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藏太抓住他衣摆的指尖。
他的手指十分灵活,当然也能一根一根地掰开藏太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插入藏太的指缝之间。
他抓住了藏太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冰,隔空轻轻捏了一下鹿见春名的指尖。他敏感地察觉到握在手掌中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鹿见春名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在被萩原研二握住的瞬间,他的指尖在隐隐地发麻,因为青年警官手掌心中滚烫的温度而痉挛了一下。
明明什么都没有握住,但通过藏太的感官,他能感觉到藏太所感觉到的一切……包括近在咫尺的、属于萩原研二气息,好像他现在就被萩原研二亲密无间地抱在怀中一样。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耳根慢慢地红了一点。
贝尔摩德看的迷茫:“你很热吗?”
鹿见春名抬手捂住了耳朵,他咬牙切齿:“……有点。”
藏太牵着萩原研二,准确地拉着他停在了贝尔摩德刚才装了炸弹的洗手间门口,随后才松开了手。
贝尔摩德在看到萩原研二的瞬间,脸色慢慢地变了。她微微眯起眼睛,发出了轻微的咂舌声:“……啧,看来这边要失败了。”
她是十分会审时度势的人,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跟笨蛋一样冲上去和排爆警硬来。
被发现了也就被发现了吧,总归后手多的是,她不会在告诉行驶的列车上和警察对着干的。
贝尔摩德安装炸弹的地方十分隐蔽,至少只是普通地使用这个洗手间的话,通常来说是不会发现炸弹的。但萩原研二知道,既然鹿见春名带他来了这里,就说明这个洗手间内藏着什么异常,所以他检查地格外仔细。
然后在洗手间内狭窄池壁下方,摸到了被黏在下方的炸弹。
萩原研二的手一顿,神色严肃了起来。
拆弹其实不需要十分繁琐的工具,他只需要一把螺丝刀和一把剪刀就能够完成拆弹,而这个炸弹并不是十分复杂的类型。
从一开始组织就没打算要制作十分复杂的炸弹,管他什么炸弹只要能引爆就好,所以萩原研二拆除时没费什么力气。
等炸弹拆除,他松了口气,用挂在腰间的对讲机低声开口:“我在洗手间里发现了炸弹,现在炸弹已经被我拆除了。高木警官,麻烦你查看一下5号车厢里的监控,搞清楚洗手间内出入的是哪些人,然后再过来带走这些人去问话。”
“我明白了!”高木涉一惊,立刻答应了下来。
等高木涉来敲洗手间的门的时候,萩原研二才走了出来,用塑料袋将炸弹的残骸装进去,递给了高木涉。
他只是排爆警,审讯这些事应该由搜查一课的警察来,把这些证物交给高木涉也是正常的。
高木涉接过炸弹,锁定了车内三个出入过洗手间的人——其中就包括了贝尔摩德。
“这位女士,”高木涉神情严肃,对贝尔摩德伪装的女大学生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列车上出现了一些意外的事情,我们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你,请问你可以配合一下吗?”
贝尔摩德露出了不安的表情:“诶?是什么事呢?”
“抱歉,我现在不能透露,”高木涉摇摇头,“可以请你配合吗?女士。”
这种时候淡然是不能说不配合的,贝尔摩德脸上惶恐不安的神情持续了几秒,才咬着唇点了点头,起身和高木涉一起走向了后方的餐厅车厢。
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鹿见春名。
……
驾驶室里还,穿着西装套裙的乘务长蹲下来,打开了驾驶室内一个隐蔽的杂物柜。
打开的瞬间,她的呼吸便停滞了。
“炸……”
乘务长的声音颤抖着。
“有炸弹!”
狭窄的柜子中,五个炸弹被并排安装在一起,红光一闪一闪地跳跃。
第157章 酒厂的场合(尾声)
红色的光倒映在驾驶室里几人的瞳孔之中, 映照着猩红的光芒,乘务长的脸色因为炸弹的倒计时而变得惨白。
她的声音格外尖利,却并不高昂,大概是为了避免引起驾驶室外列车车厢之中乘客的慌乱, 她惊恐的声线被压抑在喉舌之中, 带着微微的颤抖。
列车长瞬间站了起来, 脸色难看地转身, 注视着柜子里被并排安放的五个炸弹。
“这里……”列车长的脸色难看到几乎要凝结成冰,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话语从牙齿缝之间挤了出来,“……怎么会有炸弹?”
“别怕, 没事,”伊达航的脸色在瞬间一变之后就又冷静了下来,“我们警察在这里,会处理好的。”
他抬手按在乘务长女士瘦弱的肩膀上,尽力将语气放的柔和, 让乘务长能够快速冷静下来。
驾驶室中除了他们这些警察之外, 就只剩下列车长、乘务长和两个乘务员了, 伊达航给佐藤美和子使了个眼色,佐藤美和子颔首, 走到门边, 敲了敲驾驶室的门上镶嵌着的那一小块方形的玻璃窗。
靠在驾驶室外面门边的松田阵平回头,通过方形的玻璃窗看清了佐藤美和子神情严肃的脸。她没有出声,只是隔着玻璃窗做出了几个口型——松田阵平分辨了一下,认出了那个词是炸弹。
他散漫的神情立刻便收敛了, 握住门把手,打开驾驶室的门走了进去, 又反手将门关好。
“炸弹?”松田阵平皱眉,“刚刚不是说让高木警官和hagi去处理炸弹了吗?”
刚才萩原研二用对讲机联系他们说发现炸弹的时候,所有人都紧张了一下,但在知道炸弹已经被拆除后又放松了,所以只派了高木涉过去。
“不,”伊达航叹了口气,语气艰难,“……还有炸弹。”
他朝右边跨了一步,露出了身后被挡着的狭窄的柜子——被打开的柜子之中,五个炸弹齐齐红光闪烁,炸弹上的电子屏幕显示着十五分钟的倒计时。
“嘶——”松田阵平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和萩原研二对视,“五个炸弹?”
伊达航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松田阵平抬起手捂着脸,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只是和萩原研二被天谷警部叫来支援以防万一而已,谁能想到今天真的就能出这么多幺蛾子啊?有人身上绑炸弹自爆式袭击就算了,列车上也被安了炸弹,甚至脸驾驶室都没能幸免于难,五个炸弹齐齐排在一起,用闪烁的红光嘲笑着驾驶室内的所有人。
“明明列车每天都会有专门的维修人员来检修的,”乘务长的声线都在发抖,“这里可是驾驶室,怎么会有这么多炸弹?”
她听起来快要哭了。
“是啊,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炸弹?”佐藤美和子也陷入了沉思之中,“按理来说,珍珠号是每天都有专门的人员进行早晚的检修的,检修的次数这么频繁,犯人不应该有潜入到珍珠号上安装炸弹的机会啊?而且今天早上六点是最后一次检修,不可能会漏掉炸弹……那么只有在早上六点到列车启动之间的时间段,才有可能将炸弹安装在这里。”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伊达航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要想想怎么处理这些炸弹。”
他看向松田阵平。
“松田,这些炸弹你和萩原有办法解决吗?”
“我看看……”
松田阵平走到柜子前,半蹲下来盯着那几个炸弹看。
五个炸弹被整齐地安装在一起,炸弹金属质地的背面上用了强力胶,黏在柜子上后根本无法取下来。
和一般的分开排列的炸弹不同,这几个炸弹之间有红色的线将之连接在一起,看起来这是五个一模一样的炸弹,实际上它们完全可以被视作一个整体——而且,这不是普通的炸弹。
这个炸弹上用了特别的水银泵的装置,只要外部的环境稍微有一点不够稳定的地方导致了炸弹的摇晃碰撞,这五个炸弹就会连带着全部被触发。
而倒计时还剩下十五分钟,想在这十五分钟里解决这五个炸弹……委实说,存在一定的难度。
“得把hagi叫回来,”松田阵平神情凝重,“我需要他协助,我们两个才能一起拆掉这些炸弹。”
列车长的神情很沉重:“你们确定能拆掉吗?”
他紧紧咬着牙关,视线凝聚在松田阵平的脸上,急于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在这种关头,面对这种连接在一起的炸弹,即使身为王牌,松田阵平也无法在这个时候给出不负责任的回答,所以他在沉默之后才谨慎地开口:“……我不确定,但我会尽力的。”
如果是以往,松田阵平会确切地回答——可以。
对他而言,这种炸弹三分钟就能拆掉一个,卡着十五分钟的时间紧急全部拆完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但问题在于将炸弹彼此连接在一起的线——松田阵平没见过这种装置的炸弹,他不知道轻易动手拆除会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我明白了。”列车长点了点头,看向脸色惶恐的乘务长,“拜托你了,现在去发个广播,请乘客们到第8至16节车厢避难吧。”
按照估算,这个炸弹的威力足够炸弹前面的六节车厢,列车长下达的指令刚好卡在边缘上。
伊达航:“佐藤,你和它们一起去吧,维护一下秩序……顺便安抚一下列车上的乘客。”
佐藤美和子深吸了一口气,对伊达航点点头:“我明白了。”
乘务长已经打开了广播,她酝酿了一下,压下了脸上惶恐不安的神情,声线变得异常平稳:“各位乘客,珍珠号列车在行驶的过程中发现部分车厢存在一些异常,我们将在下一站停靠时进行临时检修,请1至7节车厢的乘客有序前往8-16节车厢,为诸位乘客带来麻烦,我们十分抱歉,感谢您的配合。”
大概是因为她的情绪平稳、嗓音甜美,乘客们大多数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既然列车没有被逼停,还在平稳地行驶,那么多半没什么问题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这些乘客们虽然嘴上有些抱怨,但还是十分有序地开始前往后面几节车厢之中。
前面车厢之中的乘客都起身开始往后涌动,只有鹿见春名坐在原地没有动,隔着人群和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萩原研二对视。
负责引导乘客的乘务长、两个乘务员以及佐藤美和子从车厢连接处走了过来,和人群一起走向后面几节车厢之中。
佐藤美和子停下脚步,看向萩原研二时神情十分严肃:“萩原警官,驾驶室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松田警官那里需要你的协助。”
萩原研二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了。”
需要他和松田阵平一起解决的东西当然只有炸弹了,他不免感觉到了些许的棘手——这炸弹是不是多的有些离谱了?但凡今天没他们这两个爆处班的警察在这里,这个珍珠号多半是要完蛋了。
鹿见春名不打算跟这些乘客们一起去后面的车厢之中,他的视线环绕了一圈,选择溜进后面那节车厢的洗手间之中。
虽然他不在萩原研二的身边,但通过藏太,鹿见春名完全能够听到佐藤美和子和萩原研二的对话,当然也能想到炸弹的事情。
除了刚才被萩原研二拆除的洗手间的炸弹之外,还有炸弹?
鹿见春名靠在洗手间的门板上,他皱起了眉。
这个炸弹是降谷零安装的、又或者是除了组织之外的其他人干的?……除了他们,还有人不希望珍珠号成功通车吗?
——被鹿见春名稍微怀疑了一下的降谷零当然没那么干。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在列车上安装炸弹。
毕竟整列的列车上加起来足足有上千人,炸弹要是真的安装在列车上,组织在引爆的时候可不会管这车上有多少人,但降谷零是公安警察,他是在乎的。
他不可能不管这列车上的这么多人。
诚然,即使在很多人眼中,日本公安就是那种不择手段、只要结果不看过程的人,就连降谷零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毕竟公安之中流传着一句“自己做出的非法行为就要自己解决”。
降谷零在有些时候确实会为了社会的稳定和民众的安危而选择牺牲极个别人的利益——比如他自己的、又比如鹿见春名的,但上千人的生命无疑是极为沉重的重量。
在听到广播之后,降谷零立刻就意识到了列车上出事了。
他没有安装炸弹,但他猜贝尔摩德肯定装了。两个人手里拿的炸弹都是一样的,降谷零自己也会拆弹,那不是什么很复杂的炸弹,更何况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都在车上,不可能解决不了这炸弹才对。
——也就是说,出现了更加棘手的事情。
降谷零心中微微一动,抬手打开了列车的车窗,在没有人注意的瞬间翻窗扣紧了车顶,瞬间便来到了车顶上。
车厢之中还有警察的乘务员,人多眼杂,从车顶前往前列更加方便。
和降谷零同样往前走的还有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等车厢中的人全都离开之后才从洗手间之中出来,打开了门,他就和萩原研二对视了——穿着警服的青年警官朝他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向驾驶室。
鹿见春名十分默契地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驾驶室中已经没什么人了,乘务长和乘务员一起去后面的车厢之中避难了,留下的只有列车长和他门这三个警察,外加一个在车顶上的公安降谷零、以及公安编外成员鹿见春名。
萩原研二一边打开驾驶室的门,一边解开了衬衫袖口的扣子,将袖子挽到了手肘。
他进入驾驶室的时候,松田阵平已经开始拆弹了。
即使是有水银泵的装置,在他的手下也不会显得更加有难度。那双冷白色调的修长的手十分灵巧地拨开错综复杂的引线,将控制着炸弹的线一根一根地剪断,只剩下最后那一根连接着倒计时和电子显示屏的红色的线了。
松田阵平在这个间隙之间抬头看了一眼萩原研二,他语气轻松地随口说道:“你去洗手间回来了?听高木警官说你还在洗手间里发现了炸弹,行啊hagi,你这运气有点太好了吧?我还以为是别的车厢的洗手间更香了,原来是炸弹的味道把你吸引走了。”
“是啊。”萩原研二笑了,“我鼻子就是这么灵,说不定等哪天不在爆处班干了,我就转岗去当人形警犬了呢?”
他才不会说自己有外挂。
松田阵平杯哽住了,嘴角抽了一下。
他手上用力,用钳子剪断了连接着电子显示屏的红线。红线被剪断的瞬间,电子显示屏上走动的倒计时立刻停止,红光闪烁了几下之后就熄灭了,电子显示屏上一片漆黑。
驾驶室内的其他人都松了口气,只有列车长缓缓地握紧了拳头,神色紧张地盯着熄灭的电子显示屏看。
他们这短暂的放松没能持续很久,下一刻,剩下四个炸弹上还亮着的电子显示屏上,时间陡然从11分钟一变,数字变幻,瞬间变成了6分钟的倒计时。
在场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倒计时少了五分钟?”松田阵平的神情十分难看,“怎么会这样?”
“这红线……难道是将所有炸弹的倒计时计时器连接在一起吗?”萩原研二眉头紧皱,“那么只要拆掉一个,其他的炸弹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这样的话,”伊达航表情沉重,“这个炸弹就没有办法拆掉了吗?”
“风险很大,”松田阵平缓缓地摇了摇头,“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尝试……就是将剩下的四个炸弹同时拆除,然后在同一时间剪断那根线,这样也许不会触发炸弹……但也只是也许。”
“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伊达航沉默之后开口。
“只要有一个炸弹差了那么一点时机,”萩原研二缓缓说,“剩下的炸弹就也会被引爆,这辆列车还在行驶中,要是在行驶中发生爆炸……”
爆炸也许会导致车厢侧翻,高速行驶中的列车出这样的事故,全车的乘客都可能因此而丧命。
“要等到第一个站点吗?”松田阵平神情冷静,“但那样可能来不及,根据时间表,刚好大概在八分钟左右之后就会抵达第一个停靠的站点。”
伊达航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停车。”
他看向列车长,再度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停车!”
列车长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转身,伸手握住了操纵着速度的拉杆——却没有让速度缓缓停止,而是将拉杆直接推到了地步,列车行驶的速度瞬间加快!
“你在干什么?!”伊达航的脸色瞬间变了。
像是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一样,列车长的行动异常迅速。驾驶室中有为了破窗而放置在那里的破窗锤,但列车长并没有这把用这把破窗锤破窗而逃——开玩笑,从时速几百公里的列车上跳下来是纯粹的找死行为。
他用破窗锤狠狠砸在了列车上的控制台上。
控制着列车的控制台瞬间就被摧毁了,金属制的表面被砸出了一个坑洞来,表面因为故障而闪过几丝电流,原本显示着各种数据的联排屏幕在闪烁过雪花后瞬间就熄灭黑屏了。
松田阵平神情巨变,他冲过来将列车长狠狠推开,去查看被砸毁的控制台——不管他怎么操作,控制台都没有任何反应,行驶速度虽然因为控制台的被毁而开始下降,但之前所带来的高速并没有立刻就让整列列车立刻就停下。
再这样下去,列车停摆、炸弹爆炸,整个列车上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被推倒在地上的列车长十分狼狈,他的脸上带着某种孤注一掷般的决心,从袖子中滑落出了一个控制器——毫无疑问,那是炸弹的控制器。
就在列车长打算按下控制器的瞬间,他的手被踩住了。
踩住他手的人丝毫没有留情,脚下狠狠用力,钻心的疼痛随之而来,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控制器,控制器立刻被踢到了一边。
在手背上传来的钻心的痛苦之中,列车长强撑着抬起来头——他看到的是一张极其普通的青年的脸,有着最常见的深棕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
那张脸平平无奇又寡淡,连表情中都没透露出什么愤怒的情绪来,但莫名的,列车长从那双毫无波澜的黑色眼睛中察觉到了蔑视和不屑。
这让他出离愤怒:“你是谁?!”
“我是普通路过的热心市民、社会一般人士。”鹿见春名一本正经地说。
列车长呆住了,伊达航和松田阵平也呆住了,刚准备扑过来摁住列车长的萩原研二呆住了,藏在后一节车厢观察情况的降谷零也傻了。
他没想到鹿见春名会直接出现在驾驶室中见义勇为……虽然他用的是易容后的脸。
——啊?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只浮现了这一个音节。
这人哪来的?
其他人心中可能会有这样的疑问,但萩原研二和降谷零心知肚明。
在萩原研二想来,列车上出了事情,小诗还特地带他去解决被安装在洗手间里的炸弹,这不是典型的身陷黑暗心向光明吗!虽然被迫留在犯罪分子的组织里,但小诗一定是个柔软善良的好孩子,既然如此,那跟过来看看情况不是也很正常吗?
在降谷零眼中,这一切都是因为告死鸟那让人复杂的恋爱脑。
已知告死鸟爱惨了他的同期萩原研二,又知萩原研二是个奔赴在危险第一线的排爆警,那么在列车上有炸弹的情况下,萩原研二理所当然会去拆弹吧?那恋爱脑发作的告死鸟担心萩原研二的安危跟上来、甚至主动出手英雄救美也是合理的吧?
——萩原,你真的。
降谷零心情复杂。
萩原研二差点将小诗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好在说出口的瞬间他就换了个说法:“……你、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很危险!”
“我是担心列车出事的热心路人。”鹿见春名再一次胡说八道。
这时候其他人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了——鹿见春名没用变声器,他说话时就是自己原本的声线,作为警察,在场的诸位都有着敏锐卓越的观察力,特别是鹿见春名是个熟人,怎么都不可能忘记他说话的声音。刚才是因为情况紧急而没有注意,现在在大家都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当然能认出来那是鹿见春名的声音。
至于这个脸……呃,谁知道他干嘛要易容呢?
现在要关心的不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鹿见春名,而是莫名其妙开始极端行为的列车长。
伊达航皱着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炸弹也是你安装的吧?只有身为列车长的你才能将炸弹安装在车上……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列车长突然大笑起来,他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体瘫软在地上,“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我们都要死了,就一起死在今天吧。”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像是幽幽的鬼魂在人间游荡。
珍珠号列车所行驶的轨道在建设时就出过事故。而很不幸,列车长的前妻和唯一的女儿就死于这场事故之中,可惜这场事故被压了下来,没有一点水花。
按理来说,有这样的背景,列车长不该被委任为珍珠号的列车长,但他跟妻子早就已经离婚,女儿在离婚后由母亲抚养,姓氏也是随了母亲,列车长自己的个人资料干干净净,因而才被选中。
珍珠号首通车的这一天,正好是她们的忌日……列车长只想复仇,他要向大和田恭人这个该死的政治家复仇,要为他死于事故的曾经的妻子和女儿复仇,以血还血,甚至不惜拖着这整座列车中的上千人一起去死。
“炸弹要爆炸了。”列车长微笑着说,“还有一分钟。”
来不及了。
“来得及。”萩原研二十分冷静,“还有办法。”
他拥有卓越的观察力,在进入驾驶室中之后就观察过了。和一般的列车不同,这一节驾驶室的车厢是单独的一节——也就是说,这节车厢是可以和整个车身脱离的。
只要安装了炸弹的这一节车厢脱离,那么即使爆炸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了。
但这存在一个问题。
“我来。”萩原研二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来,“我观察过了,要有人从里面解开卡扣装置,这节车厢才能脱离,不管怎么样都要有人这么做的话,就由我来吧。”
这个人选只能是警察——所有人都忽略了鹿见春名这个自称是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
“不,我来吧。”伊达航摇了摇头,“你和松田是排爆警,你们还有能力去拯救更多的人,我这个刑警反而没派上什么大用。”
“就算去也该是我去吧?你们两个谁都不是孤家寡人,有想过自己死掉的话剩下的人应该怎么办吗?”松田阵平翻了个白眼,视线似有所指地停留在鹿见春名的身上,“我就无所谓了,现在殉职的话警视厅应该会给我发个奖章吧?也会给我那个酒鬼老爸补贴,也不算亏啊。”
他耸了耸肩。
三个警察已经开始为“谁去送死”这个问题而开始互相争执了起来,鹿见春名十分淡定地将踩着的列车长敲晕了。因为驾驶室过于狭窄,再加上列车长的扑街,此时他们都在驾驶室外,只有他们三个警察在争着谁进去驾驶室。
鹿见春名默不作声地先行一步,进入了驾驶室,然后锁上了门。
他看了一眼炸弹的倒计时——二十秒。
他不是没考虑过扔掉炸弹,但炸弹被黏在柜子上,根本无法取下,暴力取下的话只会触发炸弹上安装的水银泵。
他也想让藏太来解开卡扣,让车厢脱离。但列车的卡扣设计十分精巧,无法直接凭借蛮力破坏,藏太那尖利巨大的野兽利爪也无法打开结构精巧的锁扣,这只能由鹿见春名来完成。
倒计时十五秒,狭窄的玻璃上挤着三张变形的脸,他们大概在说些什么,但鹿见春名听不清了。
倒计时七秒,一侧的卡扣已经打开了,车厢已经开始脱节了。
倒计时两秒,两侧的卡扣全部被开启,车厢立刻脱离,在上百公里的时速下瞬间就远离了他们。
隔着玻璃窗,鹿见春名只能看见萩原研二空白的表情……他在他的视野之中逐渐缩小、缩小,变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炸弹爆炸了。
第158章
在沉闷的声响之中, 驾驶室流线型的车头骤然与整节列车脱离,在高速行驶的冲击下飞速远去。
萩原研二伸手想抓住那扇门,从缝隙之中涌入的狂风却将他整个人掀翻,衣服和黑发都因为风声而凌乱起来, 遮挡住了眼前的视线, 他只能徒然地注视着那一节列车的影子逐渐缩小。
藏在车厢中一直默默观察、评估着仅凭他的同事几人能不能解决掉炸弹的降谷零悚然一惊, 涌入车厢之中的怒吼的风声吹起他的衣摆, 他不得不死死抓住把手才能稳固住身形。
不管是谁都没想到鹿见春名会做那个主动牺牲自己的人——在这种场合之中, 理应是警察去做那个主动牺牲的人,也都默认了由警察去。
况且……即使萩原研二和鹿见春名现在并没有确定关系,但不管是松田阵平还是伊达航, 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不同寻常。
而且这种微妙的暧昧并不是单方面的而已,鹿见春名确实对他们这几个同期都很好,但这和对萩原研二的特别是有差别的——他们在一起是迟早的事情吧?既然在意的人在这里,那么就更加不可能要去送死、丢下萩原研二一个人在这里了。
而伊达航也已经和娜塔莉开始准备结婚的事情了,在场的警察之中有两个都有了伴侣、或者未来的伴侣, 只有松田阵平是潇洒一人……所以比起让伊达航和萩原研二去, 松田阵平更加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谁都没想到那个在争执之中被忽略的鹿见春名会抢先进入到那个通往天国的驾驶室之中。
就连降谷零都没想到——在他想来, 鹿见春名应该是非常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才对,否则当初干嘛要从组织里叛逃呢?虽然他能豁出性命救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 但从平日里的相处看来, 他并不觉得鹿见春名是那么无私的人。
事实上也的确不是。
鹿见春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归根结底是不希望在意的人受到伤害——恰好,对他施以援手的三个警察都在这里。
比起他们,他的生命并不是只有一次而已, 他可以无限次地复活、重来,他的人生有100%的容错率, 可他们三人的人生容错率是0。
既然如此,由他去才是那个最优的选择。
——对鹿见春名自己来说是这样的,但在其他人看来并不是。
此时他不死的秘密还未曾暴露,在其他人看来,自己这是又一次地被拯救了……又一次的,被鹿见春名以生命为代价拯救了。
一次又一次,要让其他人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替代自己死亡,这只能让他们这些警察深切地感觉到……愧疚、不安,以及对自己无能的痛苦。
在列车脱离的瞬间,萩原研二的心脏就停跳了一拍。他在那一刻忘记了该如何去呼吸,赖以生存、维持生命的空气好像在瞬间就干涸了,他像是缺水的鱼一样,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咽喉。
直到——他看见了烟花。
今天的阳光很好,日光是比金子还要耀眼的颜色,落在萩原研二紫罗兰色的眼瞳中时形成了一个灿烂的光斑。光斑与爆炸的烟花重叠在一起,像是被揉碎的阳光。
脱离的那一节列车爆炸了。
因为相隔的距离太远,他们只能看见那转瞬即逝的橙红色的火光,浓黑的烟雾升腾而起,被炸碎金属碎片旋转着飞过来,割破了萩原研二的脸颊。
这道伤痕并不算深刻,但血液很快就渗了出来,萩原研二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胸腔之中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紧紧握住了一样,一阵又一阵的抽搐的疼痛涌了上来,连大脑神经中都生疼,如同头颅之中被刺入了钢针。
被锁在列车之中的鹿见春名该如何逃生?
那节列车在爆炸之中已经变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不知道多少块的碎片。列车刚好驶过大海,列车和爆炸之后的粉尘在空气中飘洒,又坠入到铁轨下的深海之中。
萩原研二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鹿见春名在自己眼前陷入爆炸之中了。
这是第二次。
上一次摩天轮时也是几乎封闭的空间,但在所有人都认为鹿见春名没有生还的可能性时,他奇迹般地活着回来了。
这次……这次应该也可以吧?虽然、虽然那是封闭的空间,除了那扇门没有任何能够逃生的可能,即使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之中跳下来,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虽然理智是这么告诉萩原研二的,但他更愿意相信鹿见春名不会死。
那可是有超能力的、全世界最特别的小诗,他总能创造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奇迹,怎么会倒在这个时候呢?
那个黑色的幽灵一定会帮助小诗逃出来的吧?
萩原研二的心中骤然升起了一点期翼。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冰凉的触感……有什么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那是藏太的手。
因为知道藏太根本无法派上用场,鹿见春名就将藏太也留在了外面、仍然跟在萩原研二的身边。
即使主人死亡,黑色幽灵也能够继续存在,除非时间到了,否则不会消失。但当然也有例外,如果鹿见春名因为这次死亡而穿越了回去,黑色幽灵即使没有到极限的存在时间也会消失。
黑色幽灵有很少的一点自主意识,这自主意识不经过训练的话就会异常微弱,并且与主人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黑色幽灵继承了一部分主人的思维和想法,那么在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时,当然也会按照主人的想法继续行动。
所以因为对萩原研二的那份在意和喜欢,在察觉到萩原研二的难过情绪的那一刻,藏太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握住了萩原研二的手。
这是个表达安抚的动作。
但对于萩原研二而言,这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既然这份属于鹿见春名的超能力还存在着,那么拥有着这份超能力的鹿见春名一定也还活着吧?
他——不会死的吧?
那个给他带来奇迹和希望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去?
不会死的,绝对不会死的。萩原研二在心里反复这么劝说自己,上次不也是吗?上次小诗也回来了,这次一定也会的。
他紧紧握住了藏太的手,即使藏太即使蜷缩起了手指,尖端的利爪也异常锋利,将他的掌心割破,猩红的血液立刻涌出。
但在短暂的几秒过后,萩原研二就感觉到手中握着的藏太的手骤然消失了。
像是被橡皮擦凭空从这个世界之中抹消了一般不复存在,只剩下他掌心中的那道被割开的伤口。
痛感、爆炸的声音、车厢后传来的人们的嘈杂的声音,以及猎猎作响的风声……一切的声音都在顷刻之间远去,萩原研二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连藏太也消失了……连代表着鹿见春名超能力的那个幽灵也消失了。
他没能抓住赴死的鹿见春名,但抓住了幽灵,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看不见的幽灵终究无法真的被留住,风一吹便会消散。
萩原研二真正在意的是——超能力消弭了,那么作为使用超能力的那个人,鹿见春名……他还活着吧?
他根本不敢去想那个否定的答案,只要思绪稍微触碰到这红线一点点,就会产生耳鸣和心脏抽搐的疼痛。
萩原研二低下头,盯着掌心那道被划开的伤口,血的颜色十分刺目,只看几眼他都会觉得头晕眼花,连口腔之中也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小诗不会死的。”他轻声说,“他说会回来的。”
他想起了早上离开时,鹿见春名对他说的不同寻常的话——鹿见春名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出现了什么危险,都没有关系,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有人在等他。
现在回忆起这段话时,萩原研二产生了某种预感——鹿见春名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才在早上说了那样的话?
他喜欢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超能力者,那么预知梦、预言、或者占卜之类东西应该也能够做到吧?如果这是小诗提前暗示他的话,那么是不是就说明……小诗还活着呢?
即使需要等待,即使暂时无法归来,但只要继续等下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小诗又会回来了,就像他之前的每一次消失又出现一样。
六年前停留的时间最长,长达半年,两年前是三个月,而这次甚至不足两个月。
时间在逐渐缩短,他经常会想,鹿见春名或许本身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像是游戏里有时间限制的活动奖励一样,只有短暂的存在时间,一旦到了那个时间点,就会消失。
萩原研二是会在最后关头踩下刹车的人,同样也擅长等待——六年前的那个时候,如果不是鹿见春名出手,他大概会被烧成一小盒骨灰,被埋在公墓里吧?
与以后人生的无数可能相比,六年等待的时光听起来很漫长,但并不会让萩原研二觉得焦躁。他唯一焦躁的是无法接受“鹿见诗已经死了”这件事,好在每隔几年,他在意的那个人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而在这一刻,萩原研二也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鹿见诗是不会死的,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他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萩原研二的话让伊达航和松田阵平也沉默了。
他们同样为鹿见春名这样自我牺牲的选择而感到难过和痛苦,但与他们相比,萩原研二似乎才是最不能接受的那个人……他们甚至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告诉萩原研二,让他不要再继续自我欺骗下去了。
松田阵平的舌尖抵了抵上颚,他将上涌的苦味压了下去,伸手按在了萩原研二的肩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鹿见他不会死的,上次摩天轮爆炸都没能让他出事,鹿见那么命大的人怎么会死呢?”
高速行驶的列车、密室中的爆炸、铁轨的下方就是深海,这些条件加在一起,就算是超能力者也绝无可能生还。
伊达航强硬地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嗯……是啊。”
他根本不想笑,却只能强迫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手却用力地握紧了,青筋格外清晰地凸显在手背上。
他们是警察,无法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太久,整个珍珠号列车上的上千人乘客还需要他们的帮助。
靠在他们身后那一节车厢连接处的降谷零叹了口气。
他不忍再听下去了,也不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出面能够给同期们带来什么心理上的安慰,所以只沉默着转身离开。
列车的车厢爆炸的那一瞬间,务必盛大灿烂的烟花绽放在铁轨铺行的海面上。即使这份美丽足够让人惊心动魄,但也改变不了本质残忍冷酷的内核……它很美,但就如同世界上所有的烟花一样,转瞬即逝了。
告死鸟死了,毋庸置疑。
就像亲眼目睹了死于爆炸之中的诸伏景光一样,同样亲眼看到了这场爆炸发生的始末的降谷零并不认为鹿见春名能活下来,即使长了翅膀也不可能。
在密闭的空间之中他无法逃走,那是囚禁了生命的死亡囚笼,将那只宣告死亡来临的告死鸟扼杀其中。
降谷零没想到告死鸟会主动进去,替代他的同期去赴死——而告死鸟会这么做的理由,降谷零也只能联想到一个人的身上。
萩原研二。
从认识告死鸟的那一天起,他就发现告死鸟做出的所有不符合常理、本来不应该是他做的那些事情,究其根本原因,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为了他自己,或多或少地都与萩原研二有关。
算上他从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口中得知的那些事情,这是告死鸟第三次不顾自己的安危而选择救他们了。
在亲眼看见爆炸发生、将天光染成橙红色的那一瞬间,降谷零心中那些对鹿见春名怀抱着的微妙的、扭曲的、不讲道理的厌恶和别扭全都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清楚那不是鹿见春名一个人就能造成的结果。如果非要追根溯源,那么他自己也是那个有罪的人。
降谷零是个很典型的结果论的公安。
不管告死鸟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了赴死的行为,但只从结果上来看的话,他拯救了他的三个同期,也拯救了这辆正在行驶的列车中上千乘客的生命。
仅凭这一点,告死鸟就不该再继续被没道理地迁怒了。
他觉得自己满心都是复杂的味道,曾经盈满胸腔、只是被强行压下的愤怒和痛苦一点一点地消失,剩下的只有空白、以及如释重负。
再见,告死鸟。
降谷零在心中低声说。
*
这一次的死亡是有些出乎鹿见春名的意料的。
这样的爆炸时不可能杀死一个亚人的,按照鹿见春名的预想,他大概会因为爆炸而掉落进海中,残缺的身体会快速再生,他会在海中复活。
但实际情况却大不相同——他没有复生。
或者说,他没有在一年前的这个时间线当中复生。
在爆炸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最开始感觉到的是滚烫的热度、以及被灼烧而带来的痛苦,但这持续的时间格外短暂,他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恢复了神智的时候,鹿见春名只感觉到了疼痛。
那不是从身体上传来的痛苦,这中隐秘的痛感似乎来自于灵魂的深处,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着自己的灵魂,想要将灵魂从他的躯壳之中抽出。
这中感觉十分熟悉——每当他即将穿越时间的时候,就会感到这种数息的抽离感,好像有一只主宰着命运的手将他的灵魂抽取出来,又投入进时间的洪流之中。
但问题在于,这并不正常。
鹿见春名确实熟悉这种感觉,但以往他产生这种感觉,都是在吃下了银色子弹、或者和APTX-4869成分相近的药物的情况下,唯独这一次,鹿见春名还什么都没吃。
……总不能是那天去炸了实验室后,为了痊愈枪伤而吃下的宫野志保最新研发的失败品的原因吧?那可是几天前的事情!
但似乎他在这个世界能够停留的时间已经到此为止了,他不得不离开。
鹿见春名并不觉得自己回去有什么不好,但让他觉得不安的是自己离开的方式……对于萩原研二来说似乎格外惨烈。
他这么做的时候并不后悔,如果他不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结局就只剩下两种——要么炸弹爆炸,全车人一起死;要么一个警察做出牺牲,主动脱离列车,这样就会只死一个警察,但活下来上千乘客。
但这对鹿见春名而言都是最差经的选择。他是亚人,是可以无限次利用自己的生命和死亡来达成目的的亚人,可以无数次重生复活的能力让他能比其他人更加从容而有余裕,在面对这种情况时,鹿见春名觉得由自己上是最好的。
对于亚人来说,死亡甚至不是消耗品,这对他们而言是零成本的能力。总之他也不会死,其他人也不会死,除了要受到法律惩罚的列车长之外,这对所有人来说应该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但没有人能够接受喜欢的人在自己眼前死亡——鹿见春名忽略了这一点。
他看过太多的死亡,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因为时间的混乱,鹿见春名下意识地认为萩原研二已经知道了他不死的秘密,直到后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做对了选择……但也做错了选择。
又一次伤害了喜欢的人。
这个认知让鹿见春名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
他的视野之中是一片长久的黑暗,这是在曾经穿越时间时鹿见春名从未经历过的。基本都是在消弭的痛苦之后,眼睛一睁一闭,他就来到了新的时间。
而这一次,浓郁的黑色在他眼前展开,又如同水墨一样缓缓消失了。
鹿见春名在恍然之中觉得自己的视角有点不对劲——他好像在高空之中俯瞰着什么一样。
他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幻,时间从七年前出现在那个巷子里的瞬间,开始如同走马灯一般流动,在他的眼前逐帧逐帧地放映,像是老式的映画片。
就像是在观看属于别人的时间一样,鹿见春名正在看自己从六年前开始、在时间的洪流之中留下的轨迹。
他看见自己那个11月7日、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像是昏了头一样地选择了出手救下了萩原研二……然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鹿见春名从未想过,这个在一时冲动时救下来的警官,在对他说出“成为你的共犯”的那一刻就让他的心中微微一动,也从未想过这个有着紫罗兰般漂亮眼睛的青年会成为他在这个世界的锚。
他看到了自己和黑羽盗一共同参与的演出,看到了在白日之中绽放的烟火,也看到了自己喝下老白干之后,在实验室中像是被擦除一般消失的样子。
两年前,他出现在医院的太平间之中,然后……在那个尴尬的牛郎店之中,又一次出现在了萩原研二的眼前。
鹿见春名第一次以第三人的角度看自己和萩原研二相处的一点一滴,这时候他才察觉到他们之间的相处到底有多么暧昧。
而从那个时候起,感情就已经逐渐发生了改变。
虚幻的影像又延伸至现在,紧接着的就是刚刚才发生的列车爆炸——鹿见春名看见自己的身体在复活的过程之中就慢慢消失,在时间和空间重叠扭曲之后,出现在了一年后,那个四月的樱花林中。
他复生的、虚幻的身体和最初穿越过来的身体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又变得扭曲起来,属于现在的他的那一部分时间缓缓淡去,连带着画面也逐渐淡去。
没有下一次穿越了。
——虽然没有任何提示、也没有任何证据,但是鹿见春名就是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这种感觉。
这就是最后了。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他恍惚间看到的走马灯也在瞬息之间消失了。
他的视野再度陷入了黑暗之中,却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诗。”
那是萩原研二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鹿见春名却仍然能够准确地分辨出来这几乎铭刻在灵魂中的声线。
他在黑暗之中下意识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随之而来的是十分熟悉的吸引力,拉扯着他的灵魂,指引他去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鹿见春名能感觉到,灵魂安安稳稳地沉进了身体之中。
他有些迟钝地睁开眼睛,映入事业之中的是格外浓郁的、无比绮丽的紫罗兰色。
他躺在青年的怀抱之中,萩原研二伸出手指,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被浸湿的浓密的睫羽。
“小诗……你怎么哭了?”
第159章
萩原研二的神情之中带着十分明显的担忧。
他们现在就在安全的地方——这里是岸边的一栋老式公寓, 降谷零给自己准备的不知道多少个安全屋的其中之一,暂时借给了萩原研二使用。
因为要从小孩的身体变成大人,所以鹿见春名是在浴室里的。
这会有多疼,萩原研二早就已经亲眼目睹过了, 所以他一直紧张地等在浴室的门口。
鹿见春名在吃下药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按照萩原研二从录像之中了解到的内容来看, 他从真正死亡到复活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 而这段安静的时间已经大大超出了原本复活所用的时间。
所以萩原研二忍不住敲了几下浴室的门, “小诗?你还好吗?小诗?”
但这些声音都没有得到鹿见春名的回应。
萩原研二的心中下意识就有了不好的预感——那种奇迹般的、带来了希望同时又带来了不幸的体质,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失效了吧?
毕竟那可是致死率达到99%的毒药,也只有不死的鹿见春名才敢将之当成糖丸吃下去, 如果这种体质失去了作用,难道……他要再一次看着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吗?
这种想法在瞬间就出现在了萩原研二的脑海之中。
从踩刹车还是踩油门的选择之中,就能看出来一件事——看起来外向活泼、还是社交恐怖分子的萩原研二,本质上是个有些悲观的人。
他唯一不悲观的时候,就是执着地认为“鹿见诗一定活着”, 即使同期数次试图开导、甚至差点介绍他去看心理医生, 萩原研二的这种想法都没有得到改变。
在产生“小诗出事了”这个想法的瞬间, 萩原研二的手就已经握在了浴室的门把手上。
他按了一下,却没能打开, 浴室的门是上锁的。
萩原研二退开了几步, 透过浴室磨砂质地的白玻璃观察着室内的情况——他看不太清晰,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浴室的地面上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
他心中一紧,用力撞碎了浴室的门玻璃。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随之想起,厚厚的玻璃散落了满地。可即使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也毫无反应。
躺在浴室地板上的鹿见春名已经不再时幼年时期的小孩子的身体,而是他原本的成年的体型。少年侧躺在浴室冰冷的地面上, 长长的银发蜿蜒着散落,在浴室苍白的灯光下,他的肤色也显得愈发惨白,手背和脖颈上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
萩原研二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但很快他又松了口气——鹿见春名的身体是在起伏着的,还有呼吸,这足以说明他还活着。
他立刻来到鹿见春名的身边,揽着少年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半抱进怀中。
萩原研二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鹿见春名颊边凌乱散落的银发,露出那张眉头紧蹙的漂亮的脸来。
鹿见春名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即使在昏迷之中,他也紧紧皱着眉,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萩原研二总觉得自己从鹿见春名的脸上读出了悲伤和难过。
那是浓郁到极致的情绪,从他蹙起的眉心和紧抿的唇角之中,萩原研二就能清晰地读出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便看到了那一点泪水。
眼泪浸湿了鹿见春名浓密的银色睫羽,沿着他脸颊的弧度缓缓滑落下来,从下颌滴落。
鹿见春名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萩原研二顿时觉得心脏被揪紧了——从认识鹿见春名至今的七年以来,他几乎没有看见过鹿见春名掉眼泪,唯一的那次还是因为他才掉下眼泪来。
“小诗……”萩原研二抿了抿唇,低声叫他的名字,“……小诗?”
鹿见春名似乎对他的声音起了一点模糊的反应,从唇缝之中发出了一点含糊不清的呓语,这声音太过模糊,字音断断续续,萩原研二分辨了好久,才听出来了鹿见春名说的是什么——“研二”。
鹿见春名在叫他的名字。
在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萩原研二便心绪复杂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满满涨涨地填充完整,从此心中不再有缺失的那一部分。
那双银色的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蝴蝶震颤时的翼翅,缓缓地抬了起来,露出了被掩盖的那双浸润了水光的金色眼睛。
他的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情。
萩原研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伸手拭去鹿见春名眼角的眼泪,指腹被染上了一点湿意。
“小诗……你怎么哭了?”他轻声问。
鹿见春名茫然地说:“我……哭了吗?”
刚刚回到这几个月之前的时间之中,鹿见春名显得有些迟钝,慢了一拍才抬起手来,摸到了自己眼角的湿润。
他真的哭了。
……为什么呢?
鹿见春名自己也想问这个问题,但他其实十分清楚这个答案……而想要消解所有的不安,只需要看到眼前这个人就足够了。
鹿见春名没有回答,他抬起手臂,环绕住萩原研二的脖颈,让自己伏在萩原研二的肩上,整张脸都埋进青年警官的颈窝里,感官之中充盈着的只剩下萩原研二的气息。
被这熟悉的气息笼罩的瞬间,鹿见春名骤然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好像高高吊起来的心脏终于落回了原处。
“……因为我想研二了。”他低声闷闷地说。
这样直白的情话让萩原研二觉得耳根泛红,“不是刚刚才见过吗?才过了五分钟而已吧……我就在小诗的身边,哪里也不会去的。”
“不一样,”鹿见春名的声音放轻了,“不一样的。”
“对研二来说是五分钟的时间,对我来说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跨越了生死,被凭空取走了一年的时间。
“我做了噩梦,梦见我在你的面前死掉了。”
闷闷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颤抖。
“……对不起。”
委实说,鹿见春名其实并不是什么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从小到大的经历就注定了他绝不是那种会轻易同情其他人、并且感同身受的人。
但是萩原研二是特别的。
萩原研二是他在此世之中灵魂的锚,唯独他是与众不同的。
鹿见春名第一次那么喜欢、那么在意一个人,因为喜欢萩原研二,因为在乎他,所以愿意接受萩原研二的一切,包括他的情绪……会因为萩原研二的喜悦而觉得雀跃,也同等地因为萩原研二的难过而感到悲伤。
他的情绪被爱意裹挟。
“没关系。”
得知鹿见春名突然掉下的眼泪不是因为痛苦,萩原研二松了口气。
他略微用了一点力,让环绕在鹿见春名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将之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因为紧张和过分担忧而紧绷起来的身体缓缓放松了,萩原研二将下巴抵在鹿见春名的发顶上,感受到了落在颈间的温热的呼吸声。
“我不是说过了吗?”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落了下来,“没关系的,我不在意,所以小诗也不用在意。”
他抬起手来,手指插入那头如同绸缎一般的银发之间,沿着发丝垂落的方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柔软的银发从他的指缝之间流淌而过,像是冰冷的水。
“但是,研二明明很难过吧。”鹿见春名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他尽力让声线显得平稳,“不是吗?……而这都是因为我。”
分明鹿见春名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觉得难过,尤其他还是对痛觉无比迟钝的体质,在看清了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质之后则更加不会自怨自艾,但在萩原研二面前,他总是会因为萩原研二的情绪而难过。
“我不想骗你。”萩原研二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语气之中又带着点笑意,“所以,要说完全不难过的话,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啦。”
听到了萩原研二本人的回答,鹿见春名的心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手指缓缓抓紧了萩原研二的衣摆。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但真正听到回答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消沉。
“但是。”
萩原研二又说。
“虽然这是漫长的七年,但对我来说,是有很多奇迹发生的七年哦,所以这七年的时间并不是什么坏事。”
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鹿见春名本身就相当于一个奇迹——一个总会将其他人的命运从绝望的深渊之中拉出来的奇迹。
“七年前的时候,如果不是小诗救了我,我怎么也不可能在倒计时三秒的炸弹下逃走的,那样的话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萩原研二低声笑了出来。他本来就是偏向于低沉的声音,笑起来时声带连同身体一起微微颤动起来,笑声落在他的耳尖上,立刻变红成了一片。
“七年换一个活到一百岁的未来,难道不划算吗?”
“活到一百岁应该不太能实现吧……”
鹿见春名忍不住吐槽。
“谁说不能?”萩原研二十分认真地反驳,“这么多年来小诗都没有变过,而且又这么厉害,活到一百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吧?至于我嘛……毕竟是活跃在一线的警察,我可是每天都有在好好锻炼,身体强健得不得了。”
他的声音逐渐软化了。
“我想和小诗一起,生活到很久以后的未来。”
从遇见鹿见春名为止已经度过了整整七年的时间,这七年来,鹿见春名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在驱散他生命中不得不面对的死亡——他自己的、松田阵平的、伊达航的,这几乎让萩原研二以为鹿见春名出现的意义就是“拯救”。
“我也是。”
鹿见春名的语气异常郑重,他稍微拉开了一点和萩原研二之间的距离,如同璀璨阳光般的金瞳十分认真地凝视着萩原研二,倒映出一点浓郁的紫来。
“想和研二一直在一起。”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空气之中萦绕着某种可以被称之为暧昧的氛围。时值夏日,没有打开冷气的室内本就气温偏高,而空气在这样的对视和重叠的呼吸与心跳声之中逐渐变得燥热起来,连流动的风都变得粘稠。
主动的人是鹿见春名。
委实说,他想这么做很久了——在那个一年前的时间缝隙之中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萩原研二那个时候还没有对他表白,他揣摩了一下,怕吓到这个未来的恋人,于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但现在的萩原研二就是他的恋人,毋庸置疑。
他忍不住倾身,轻轻贴了一下萩原研二带着热意的下唇。
就和本人的体温一样,萩原研二的呼吸和嘴唇也是滚烫的,唇齿之中浸染着萩原研二的气息。虽然这不是第一次接吻,但鹿见春名始终不太擅长接吻的技巧,于是这个时候就只能是单纯地碰了碰恋人的嘴角而已。
但这足以让萩原研二觉得不满。
他不满足于这个浅尝辄止的亲吻,原本环抱住鹿见春名腰的手动了动,握住了他细瘦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沿着鹿见春名的脊背缓缓上移——指尖抚过脊柱的时候带来了轻微的麻痒感,像是触电一样,鹿见春名的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只带着滚烫热度的手最终停留在少年的脖颈后,是一个代表着掌控的、不容拒绝的姿态。
原本鹿见春名是半躺在萩原研二的怀抱之中的,但身为排爆警,萩原研二的力气显然要大一些,至少单手抱起身材纤细的鹿见春名是没有问题的。
他握着鹿见春名的腰,稍微用力上抬,便让少年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他按着鹿见春名的后颈,让他低下头来。
萩原研二轻轻咬了一下饱满的、带着冷薄荷气息的下唇。
鹿见春名吃痛般皱了一下眉,唇齿交缠之间,对萩原研二的行为发出了一声含混的闷哼声。
而这点闷哼声很快也消失在了喉咙里。
柔软的银发下垂,倾落在萩原研二的颊边、颈窝与手背上,和他的黑发纠缠在一起,成为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他在这亲密至极的吻之中尝到了冷薄荷的味道、以及一点轻微的苦涩。
不用说明,萩原研二也知道那是眼泪的味道。
“……不想看到小诗哭。”他在接吻的空隙之中哑声开口。
鹿见春名的眼尾泛着一层很浅的绯色,就连脸颊上也因此而覆盖了薄红,眼睫上挂着一点欲坠的水珠——那是他的眼泪。
他擅长很多、比如投毒、制造炸弹、又或者该如何一击毙命……但那都是长年累月下来不得不熟练的技能,唯独恋爱是头一次,所以在这些亲密的行为之中他总是招架不住。
呼吸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在上升的热度之中忘记呼吸,脸颊也因此而泛红,憋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来,当然不是因为刚才的难过才要哭的,那些难过早就被这个黏黏糊糊的吻给冲淡了。
鹿见春名下意识反驳:“我没有哭。”
但接下来,轻飘飘的吻就落在了他的睫羽上。
在萩原研二靠近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在视野变得一片漆黑之后,他只能感觉洒在眉心和鼻尖的温热的呼吸,以及骤然充盈了整个感官之中的属于萩原研二的气息。
他分辨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像是阳光下的薰衣草和橙花、还夹着一点很淡很淡的烟草的味道,却并不难闻,足够让人沉溺。
萩原研二吻掉了他睫羽上的那一点泪珠。
——这个认知出现在鹿见春名的脑海里的瞬间,红色立刻从脖子弥漫了上来。
吻很快便抽离了,但萩原研二没有急着继续动作,只是抬手轻轻按了一下鹿见春名的发顶。
“现在还觉得难过吗?”
他凝聚着浓郁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在充盈着白炽灯光芒的室内熠熠生辉。
“不难过了。”鹿见春名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顿了顿,转而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一年前的时候,研二说有话想对我说……是什么话?”
萩原研二大概没想到鹿见春名会突然问这个,显然愣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睛,语气也变得有些迟疑:“就……就是表白嘛。”
鹿见春名点了点头,等待萩原研二继续说下去,但恋人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两人在对视之中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萩原研二想对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一年前想说的表白的话,和现在的表白当然不是一回事吧?
他想听萩原研二说“我喜欢你”。
只是听到这句拥有魔力的、最简短的话,他就能觉得无比的欢欣雀跃。
“一年前的研二,”他又追问,“想对一年前的我说什么呢?”
萩原研二没有立刻回答。
他在沉思——一年前的时候,在那个日光正好的初晨,他对鹿见春名说之后有话想要告诉他。
但也是在那一天的上午,他眼睁睁地看着鹿见春名在爆炸的火光之中消失,然后变成残骸。
即使他一直认为“鹿见诗还活着”,但说到底,这句话其实已经成为了一句支撑着他继续相信下去的谎言,与他所坚信的东西背道而驰,甚至是相悖的。
但神明大概真的聆听到了他的愿望,为他降下了奇迹。
一年后的春天,在樱花盛开的季节,鹿见春名再一次出现了——最初从伊达航的口中和得这这个消息的时候,萩原研二的心中满心欢喜。
直到伊达航告诉他,鹿见诗失忆了,并且坚持认为自己的名字不是“鹿见诗”,而是“鹿见春名”。
他们曾经的过往都被抹消了,从此不再存在于鹿见春名的脑海之中。
他曾经说过的“共犯”、只有他知道的黑色幽灵的存在、只和他一起经历过的那些过往……所有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特殊的羁绊都烟消云散了。
什么都不记得的鹿见诗,会怎么看待他呢?
毕竟消失的是整整七年的时间,整整七年的回忆,萩原研二在那一刻产生了犹豫。
……如果平安归来的代价就是忘记曾经的一切的话,那这是否意味着是神明的某种警示呢?他……该放下了吗?
原本一年前就想说出的表白也无法再说出口了。如果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话,大概会被没有记忆的鹿见春名给狠狠地拒绝掉的吧?
毕竟……对于那个时候的鹿见春名而言,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警察而已。
所以萩原研二没有立刻去找鹿见春名,他甚至有些逃避这件事情——他踩下了刹车。
但在真正见到鹿见春名的瞬间,萩原研二就明白了。
不可能放下的,绝不可能。
鹿见春名在七年前擅自闯入了他的生命之中,从此留下的一切都无法被磨灭,不管是时间还是记忆。如果回忆消失,那么就重新创造新的回忆,鹿见诗和鹿见春名有什么区别?
他在意的只是那个人本身。
“一年前的我的话……”萩原研二低声说,“大概会想说,感谢神明吧?”
他一边低声说话,一边亲了亲鹿见春名的唇角。
“为什么是……”在亲吻的间隙之中,鹿见春名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感谢神明?”
他有些不满。
“如果不是神明的话,小诗那天就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吧?也不会救下我、救下小阵平和班长……一年前我不是说过了吗?小诗就像是圣诞老人送给我的礼物。虽然间隔的时间稍微——长了那么一点,但拆开礼物的瞬间一定是惊喜的。”
“所以见到小诗的每一次都是惊喜的。”
“而这份惊喜,我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存在。”
萩原研二说出了一年前没能说出口的、成为遗憾的话。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
话音的尾调淹没在落下来的吻之中。
升高的空气、相贴在一起的滚烫的肌肤、重叠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这一切都让鹿见春名觉得头昏脑涨。
所以即使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两个人也没有在意。
能进入这座安全屋的除了他们,当然只有身为主人的降谷零了。
而进入房间内的并不只有降谷零一个人而已,还有江户川柯南。
浴室的门已经被萩原研二给撞碎了,所以进来的降谷零和江户川柯南甚至不用打开浴室的门,就能通过那个玻璃碎裂的大洞看到坐在萩原研二身上的鹿见春名。
降谷零沉默了一下,他欲言又止——这可是我的安全屋啊!
他在心里很不文雅地骂了一声,伸手捂住了江户川柯南的眼睛。
江户川柯南:?
第160章
被降谷零蒙住眼睛的时候, 江户川柯南还有点茫然。
毕竟脸上的眼镜只是个装饰品,江户川柯南本人的视力可是双眼2.0的水平,感谢浴室门那个被撞破的巨大的洞、再感谢他那小学生的身高,所以他毫无遮挡地看清了浴室里的景象。
已经恢复成大人身体的鹿见春名坐在萩原研二的大腿上, 他垂下头来, 银发垂落在萩原研二的肩头上, 而萩原研二将头抬了起来, 两人的脸靠地很近。
因为有那头垂落的银发的遮掩, 是以江户川柯南并没有看清鹿见春名和萩原研二到底在做什么——但就看那姿势和气氛、以及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的0距离接触,他也能猜到这两人是在接吻。
说实话,有点暧昧了。
但江户川柯南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他不能看的东西, 毕竟按照真实年龄来说,他已经十七快要十八岁了,马上就是能去考驾照的年纪,他有什么不能看的?这还算不上十八禁吧?
江户川柯南默默地伸手,将降谷零的手扒拉了下来。
“我17岁了。”他强调。
等他的视野恢复时, 那两个贴在一起黏黏糊糊的人已经拉开了距离——至少没有当着他们的面还能卿卿我我了。
降谷零面无表情地回:“17岁怎么了, 17岁也是未成年, 你去买成人书籍,人家店主都不会卖给你的。”
“……”江户川柯南欲言又止。
你喊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浴室之中, 鹿见春名身上穿着的是萩原研二的衣服——因为知道他打算变回来, 萩原研二特地带上了自己放在爆处班的办公室中的备用衣裤。
大了一整圈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松松垮垮,袖口遮住了几乎整个手掌。浴室里带着一点潮湿,白色的衬衫黏在鹿见春名的肌肤上,因为半潮湿而透出了一点隐约的肤色来。
此时鹿见春名趴在萩原研二的肩上, 偏过头来盯着他们。
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江户川柯南和降谷零能从那双金色的眼睛里读出一点幽幽的不满来。
“这你们也看得下去?”
这也不是我想看的啊, 江户川柯南心说,我哪知道你前脚刚在船上大杀特杀,后脚就和萩原警官抱着啃起来了?
“……我还没说你俩在我的房子里乱来呢。”降谷零满头黑线。
他的视线缓缓往下,看了一眼满地的碎玻璃片,就连他自己的脚下也踩着一块碎裂的玻璃,稍微一动就能听到一些嘎吱的声响。
降谷零并不在现场,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浴室的门变成这个样子……看起来还是被人蛮力给杂碎的。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斟酌着字句开口:“你们……这么激烈吗?”
降谷零的语气十分委婉。
萩原研二面无表情:“……我觉得你误会了什么。”
“不,”降谷零露出了一个十分礼貌的笑容,“我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些,应该很难误会。”
“所以说这你也看的下去吗?”萩原研二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警服外套脱了下来,伸手披在了鹿见春名的肩上。
他握着鹿见春名细瘦的手腕,带着他一起从地上站了起来。
地上全是碎裂的玻璃片,鹿见春名是赤着脚的,他不太在意这些,打算踩着玻璃片直接走过去,但这举动被萩原研二给制止了——萩原研二拉住了他的手腕,伸手揽住了鹿见春名的腰,略微用力之后就将他抱了起来。
失重感随之而来,鹿见春名下意识抓住了萩原研二的手臂。他坐在恋人的臂弯之间,双足离地,就着这样被抱起来的姿势,萩原研二打开了浴室的门,带着鹿见春名走了出去。
江户川柯南麻木地开口:“总觉得我们是他们play里的一环。”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啊。”降谷零幽幽地说。
“你们怎么来的这么快?”鹿见春名被萩原研二从怀里放下来之后才开口,“船上的事这么快就解决了吗?”
萩原研二低下头,一颗一颗地给鹿见春名扣上警服的扣子。
“船上,”江户川柯南沉默了一下才回答,“船上好像也没什么能查的。”
“是啊。”降谷零的表情也显得十分无奈,“船上的事很好处理——但凡船上有活口,我这个时候估计都能参与一下审问什么的,那些被诱拐来的孩子已经交给风见去处理了。”
在登船之前,所有人都因为诱拐事件而十分焦虑,就连萩原研二也开始有些担心——他倒不是担心鹿见春名的人身安全,他是担心鹿见春名被拐到海外去了。
好在江户川柯南逃出来的很快,鹿见春名的身上又有侦探徽章可以定位,所以他们立刻就带了一整艘船的人,直奔那艘走私船。
一整艘船的警察基本都是全副武装的,降谷零甚至用自己的权限掉来了一小部分武警,防弹衣、盾牌和机枪都带在了船上。他们全副武装打算和走私船上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来一场生死搏斗,甚至做好了牺牲在公海上的准备,然而……
然而谁能想到,这艘走私船快要沉默时都显得那么安静,除了小孩子的声音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很迷茫。
直到登船之后,他们才发现船上除了那些被诱拐来的孩子之外,几乎没有活口了,只有船长室里的正副船长两个人活了下来,整艘船上一路都是倒下的尸体,而这些人的死亡原因几乎都是一击毙命。
非常高效、干脆,干净利落,甚至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
降谷零能判断出来,所有人都是在一照面的时候就被鹿见春名给一击秒杀了,根本不存在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余地——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降谷零在船上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鹿见春名当时可是小孩子的身体,外表、力气也都被限制在小学生的水平,即使他有着出色的技巧,但身体素质上的差距摆在那里,只有一两个人的死亡尚且能说是轻敌造成的后果,但一整船的人……鹿见春名是怎么做到的?
降谷零扪心自问,即使当时被绑架的是他这个成年人,他大概也做不到几乎无伤杀死这满船的雇佣兵和保镖。
他此刻注视着鹿见春名,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来——少年的神情冷静而平和,大约是因为萩原研二的缘故,甚至比平常都要柔和一些。
很难想象,那都是鹿见春名单枪匹马就能做到的事情。
“我不是留了活口吗?”鹿见春名很不满降谷零的污蔑,“那两个人也没怎么伤啊,哦……不对,其中一个好像被我不小心在腰子上开了一枪,但是要是你们带的医生稍微有点用的话,应该……应该也能抢救的过来吧?”
毕竟对于鹿见春名而言,那已经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了,一时半会之中,要让他回忆起所有的细节来委实有点为难,所以在记忆逐渐回笼之后,他的语气从理直气壮慢慢变得心虚起来。
“总之现在是没有办法审讯了。”降谷零叹了口气,“那两个船长都昏过去了,但是有公安的人在守着他们,倒是不用担心什么……要是多几个活着的人就好了。”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既要又要呢?”鹿见春名发出了咂舌的声音,“能留两个活着的就不错了,你要知道我只有一个人,很难收住的。”
杀疯了当然就收不住了。
“不过反正只是要毁掉这条走私线而已吧?”江户川柯南说,“那两个活着的人都是船长,既然负责开船,他们应该很清楚航线,目的也算达到了。”
“只不过准备登船的警察好像都以为出现了恐怖事件。”萩原研二插了一句嘴。
鹿见春名愣了一下:“什么恐怖事件?”
“当然是怪谈。”萩原研二的语气之中带着些笑意,“毕竟活着的只有那些孩子——包括小诗你在内,除了那两个昏迷的正副船长之外没有一个活着的成年人,那些人则怎么死的?而且没有搏斗的痕迹,所有伤口都是一击致命,要说是船上发生了什么暴乱也不太可能吧?所以下船的时候,我听到有些同事在说这艘船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幽灵杀人的怪谈。”
确实是幽灵——萩原研二心知肚明,鹿见春名是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的。
如果真的是幽灵在船上进行杀戮,那么大概就是因为鹿见春名的命令。看不见的幽灵是最好的暗杀者,无法被任何人观测到、只有在濒临死亡的那个瞬间,才能看到黑色幽灵的真正模样。
但那个时候,即使看到幽灵也无法再发出警示了。
所有被黑色幽灵的杀意笼罩的人都只有死亡一个结局,除非对方是和鹿见春名一样的亚人。
“是啊,”降谷零耸了耸肩,“谁能想到出手的是小学生呢?”
鹿见春名看了江户川柯南一眼:“小学生的体型确实挺占便宜的,不过偶尔也不太方便就是了。”
如果是成年人体型的鹿见春名出现在船上,守在船长室门口的保镖大概根本不会听他说话就要开枪了。
“所以你跟着被拐的孩子们一起下船时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江户川柯南笑了一下,“也算是好事吧。”
在被诱拐的孩子之中,缩小身体之后只有7岁年纪的鹿见春名也是最小的那种,就算有人怀疑是小孩下的手,也不可能怀疑到最娇小、也最年幼的那些孩子身上。
“你变回来是因为组织?”江户川柯南接着开口,“虽然现在是深夜,但是一条船失联了,最多两天,我想组织大概就得到消息了,到时候……”
“到时候大概会开始清查内鬼了。”降谷零接话,“这条走私线的存在很隐秘,公安这边虽然知道,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具体的线索。”
鹿见春名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不会动我的。”
其他几个人全都下意识地看向鹿见春名。
室内的光是亮着的,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投下白到刺眼的光照来,落在鹿见春名的眼睫、鼻尖与肩头,融化的金色光芒在眼底流淌,随着光线的变化,圆形的瞳仁微微缩紧了,变成了略微细长一点的椭圆形,含着意味深长的慑人的光。
“七年前是他们主动求我、让我加入组织的,”他微微笑了起来,“现在也一样,他们需要我。”
先不说鹿见春名根本不可能被查出来,就算被查到,一条走私线和他本人相比,当然不算是什么。
再珍贵的东西,能比“不死”更加特殊和珍贵吗?
他不是什么笨蛋,真正的蠢货是不可能在厚生劳动省的追捕下逃亡那么久还没被抓住的。他能察觉出这些人对待他的态度,从简单的事情之中就能分析出一切来。
亲眼看到他死而复活的松田阵平、萩原研二这些人也就算了,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大概是调查了他参与的实验知道的,至于江户川柯南……江户川柯南根本没问他是不是吃下了解药。
身为第一个以身试药的人,江户川柯南显然是知道解药存在耐药性的,既然在之后组织会有动作,如果解药的生效时间日益缩短,绝对会影响鹿见春名在组织里的动作。
可江户川柯南提都没提,显然是知道他能“复原”的……大概是灰原哀告诉他的吧?
既然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身上存在的特殊性,鹿见春名也就没有要遮遮掩掩的必要了,在说话时就显得十分直白。
降谷零心中微微一动——鹿见春名的话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加入组织的时间是七年前。
七年前,那正好就是鹿见春名第一次出逃的时间……要这么算来的话,鹿见春名大概是成为实验体之后没多久就叛逃了,和他之前猜测的从小就待在组织里大相径庭。
“你们不会有事吧?”萩原研二皱起了眉,神情中露出了一点担忧来。
“走私线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一点相关的情报都没有接触过,就算怀疑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至于鹿见……”降谷零的语气显得有些犹豫。
鹿见春名轻描淡写地说:“三年前我跟琴酒去过,但是之后航线变了、登船的港口变了、甚至连船都不是同一艘,我从那之后就没再接触过要去海上的任务,大概琴酒怕我又从海上游泳两年回日本岛吧。”
游泳两年回日本这事充满了槽点,江户川柯南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游泳两年?”
“嗐,”鹿见春名淡定地承认,“我忽悠琴酒的,你不会信了吧?”
江户川柯南的嘴角抽了一下:“我差点就信了。”
要是放在一般人的身上确实不可能实现,但……这是鹿见春名啊!他亲眼看过他死而复生的录像,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鹿见春名是完全有能力做到的。
降谷零放在衣服外套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是风见裕也打来的。
他接起了电话:“有什么事吗?”
“船上被诱拐的孩子基本都能和失踪的孩子对上,”风见裕也开口,“我已经通知他们的父母来接孩子了……但是有些孩子好像受到惊吓,受了伤,已经送到医院去了。那两个活口也是,正在医院的手术室中抢救。”
“船上有很大一批物资,很多违禁的药物和枪支。”
“我知道了,”降谷零低声说,“孩子们的事情由你来处理,那两个人只要醒了,就立刻转移走,组织的人只要查到了就一定不会让他们活下来的……最好趁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赶紧处理完这一切。”
“对了,”风见裕也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那个……毛利侦探一家他们,还有铃木园子小姐很担心柯南,想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
因为室内很安静,江户川柯南听到了从降谷零的手机之中泄露出来的一点声音,表情立刻就变得麻木了。
“……医院?”他露出半月眼,“不,我又没有受伤,没这个必要吧?”
“我知道了,我会带柯南回来的。”降谷零答应了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重点不是你受没受伤,”萩原研二忍不住笑了一下,“是能不能让毛利小姐安心吧。”
鹿见春名跟着补充:“可能是担心你出现什么心理问题,我看那些被诱拐的小孩子好像都有些心理方面的障碍……被关了这么久,应该是吓坏了。”
江户川柯南心说区区一个绑架怎么就吓得住他了?他看了一千多集的尸体、拆过堆在一起数量足够将整个米花町炸上天的炸弹,还经常踩着滑板表演极限运动大片,这都没吓到他,区区绑架哪里能吓到他?
但这是他现在这个身份的家人的关心,所以江户川柯南到底也没拒绝,乖乖跟着降谷零走了。
降谷零没有多留,只是在离开这个安全屋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萩原研二一眼。
“你们别把我房子里的其他东西摔坏了。”他幽幽地说,“浴室的门玻璃记得赔给我。”
他没给反驳的机会,关上了门。
但刚刚好的氛围被打扰了,鹿见春名也没有要在降谷零的安全屋之中继续下去的意思。
他感到了赤足踩着瓷砖地面时传来的冰凉,忍不住踩在了萩原研二的脚上。他轻轻扯了一下恋人的衣袖,抬起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萩原研二下意识低下头,将灿烂的金色纳入了视野之中,璀璨的光在鹿见春名的眼底之中雀跃地跳动。
“回家吧。”
鹿见春名微笑着说。
萩原研二觉得心中某一块地方骤然间被触动了,在跳跃的金色的火焰之中缓缓融化,变成了满腔融化的金平糖。
*
江户川柯南果然被押到医院里做了检查。
倒不是毛利兰多此一举,虽然她和毛利小五郎都没有跟着船一起去公海上,但是在警察局里,他们见到了那些失踪已久的孩子。
这些是要被当成礼物送出去的孩子,虽然没有被打过,身上没什么伤痕,甚至也没缺他们的食物和衣服,但长时间地被关在看不见阳光的漆黑的室内,即使哭泣也没有任何用处,吵闹起来还会被凶神恶煞的保镖严厉警告……在这样分不清时间流逝的恶劣幻境之中,年纪尚小的孩子很快就失去了活力,即使是最活泼的小孩也变得沉默寡言。
这些孩子都有不同程度上的心理问题,区别只是孰轻孰重而已。
这些孩子让毛利兰看的揪心,忍不住也联想到了江户川柯南的身上——一想到江户川柯南有可能也因为绑架而产生心理阴影、说不定身上还受了什么伤,她便有些担忧,立刻就将江户川柯南送去医院做了简单的检查。
主要是心理咨询。
一般来说,心理咨询室大多是单独的,但铃木家旗下的一个私立医院有十分优秀的精神课医师,心理咨询室中的心理师也有十分耀眼的履历,于是江户川柯南就被塞进了这里。
私立医院最大的优势就是有着良好的保密性,在这里,客人的病例都是隐私,医生和护士的嘴都很严,签署了保密协议,绝不会对外说出去,即使是警察,没有搜查令也无法从他们的嘴里套出话来。
出于对靠谱队友的关心,鹿见春名也来看了江户川柯南。
灰原哀也在医院里,江户川柯南坐在心理咨询室中的时候,灰原哀就坐在室外的凳子上翻看着最新发行的杂志——当然不是学术杂志,而是时尚杂志,这一期的封面正好是冲野洋子。
灰原哀抬起头来,看见鹿见春名后撑着椅子的表面,往旁边挪了一点。
“你不担心吗?”鹿见春名随口找了个话题。
“担心江户川吗?他不需要哦。”灰原哀淡淡地回答,“你变回来了?”
她不觉得鹿见春名来医院看一眼江户川柯南都需要吃解药。
“你知道的,”鹿见春名说,“药吃多了,有耐药性了,这不就变回来了嘛。”
灰原哀沉默了。
她很想吐槽点什么,但根本无法反驳——鹿见春名吃下的药确实多到离谱,频率高到像是在吃糖。虽然吃下去的不全是银色子弹和APTX-4869,但药物的成分大多相似,如果产生耐药性大概也不奇怪……谁让全世界就只有这一个人能吃这么多次药呢?
其他人吃一次就死透了。
“我觉得你那些失败品挺不错的,”鹿见春名这次换上了诚恳的语气,“还有吗?给我来点。”
灰原哀有些费解:“你要那些干嘛?”
鹿见春名答:“死得快。”
灰原哀脸上的表情缓缓放空,握紧了手中的杂志,将杂志生生掐出了几道皱纹来。
——这是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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