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也无情
说到神骨受损……
守照珩问她:“殿下, 你去妖月峰,是想求千魂道吗?”
落摇点头。
守照珩又问:“长生道无用吗?”
“对。”
落摇叹口气:“我来之前,见着朱厌了, 他跟我说,早在一百多年前, 就将千魂道送上神山,我想必是用过了。”
听到朱厌的名字,守照珩眸子闪了闪。
落摇向来不爱说丧气话, 只道:“别担心, 神骨一事我有头绪。”
她话锋一转,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和朱厌有仇, 想要杀他, 可你行事怎能这般冲动, 那七情幻阵的阵心在他身上, 你杀了他, 自己又该怎么办?”
守照珩想到这个, 全是后怕。
他不怕自己出事, 他既要杀妖族太子,就有着以命换命的决绝。
只是他没想到, 落摇也在阵中。
“是我思虑不周。”
“以后行事, 多想想自己。”
“嗯。”
“阿珩。”落摇看着他, 温声道,“没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懂吗。”
守照珩眼睫微颤, 不出声。
落摇:“我也不行。”
守照珩:“我的职责是守护殿下。”
落摇没好气:“你命都没了, 怎么守护?”
守照珩:“为殿下而死, 是荣耀。”
落摇恍惚间, 又好似看到了那个执拗的仙族少年。
正是因为这点。
她才不敢和他说自己要去幽荧深渊。
“好啦。”落摇知道说没用,要去做,她道,“等我神骨恢复了,三界无人能伤我。”
守照珩心一颤。
落摇托腮看他:“怎么,不信?”
他抬头,看到了她明亮的眼睛,无可名状的热烈涌上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字:“信。”
守照珩比谁都明白。
他陪着她长大……
一直仰望着她。
生于至阳。
明媚灿烂。
她的资质她的刻苦,万万年来也难得一见。
守护她?
明明是他一直被她守护着。
守照珩心底漫出了密密麻麻的刺痛。
落摇很开心,能和守照珩说开,让她痛快很多。
虽说两人都回不到一百岁了。
可如今能重新坐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已经很好了。
落摇对守照珩很信任。
她正心里装着事,想找个人谈谈,而守照珩无疑是最佳人选。
“说了你都不信……”落摇道,“在那杀阵中,朱厌竟一口一个属意于我。”
守照珩怔住,声音略带紧绷:“殿下……”
落摇:“我起初是不信的,你也知道妖族,哪懂什么情爱心意,无非是合则聚,腻则散……可不知为何,我竟又觉得朱厌是认真的。”
守照珩不出声,垂着睫听她说。
落摇继续道:“我和他之间有些误会,他的确救了我,很是费心地给我疗伤,后来也并非囚禁了小遮,而是在修复它……当然,他这人很讨厌,嘴巴欠儿,行事狂妄,还总爱捉弄人。我最烦这种人了,是真恨不得打死他。”
“不过吧……”落摇看向窗外,近乎于自言自语,“我以前感受不到,现在重看‘忆珠’,再自己回忆一番,才觉察出不同。”
守照珩开口了:“忆珠?”
落摇:“朱厌把那十三年记忆做成了‘忆珠’。”
守照珩:“……嗯。”
落摇:“他说里面有我神骨受损的线索,我便跟着看了。”
守照珩立刻问道:“有线索吗?”
落摇:“看到一半,诛魔阵破了,我们就先出来了,还剩下一半没看……不过我觉得朱厌大概率在忽悠我,有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守照珩虽心里发苦,还是哑声道:“殿下还是认真看看,若是有线索,总归是好的。”
落摇:“我也是这么想的。”
屋里一时安静。
倒是守照珩先开口了:“殿下,我觉得朱厌是真心属意你。”
他会说这话,落摇颇为诧异。
“你不是讨厌死朱厌了吗?”
“嗯。”
“那你说这个干吗?”
“若他对殿下有用……”
“他能有什么用!”
“……”
落摇哪还会不懂。
守照珩这是惦记着让她寻个“三相”之人呢。
朱厌属意她。
她若是惦念着他。
这一来二去,岂不就解了神骨受损的困境。
只是这“三相”之人,哪是这般简单的?
爹爹如此。
阿珩也如此。
仿佛她随随便便就能寻到个厮守一生的人。
落摇干脆利落道:“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
守照珩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落摇仔细说道:“他若真心仪于我,那这份心意我不该轻视,所以和他说清楚了,我无意于他。”
“殿下……”守照珩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一些,嗓音紧绷着,“拒绝了他?”
落摇:“当然,我既是无心,就不该耽误他,早些说清楚,日后划清界限,否则拖拖拉拉的,平白折磨人。”
守照珩怔愣着,半晌没回过神。
他一边体会到从心底炸开的喜悦。
一边又感受到了更深沉的恐惧。
她是这样的。
重情也无情。
所以他从不敢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若是她知道了,是否也会像对待朱厌这般……
一定会的。
她不愿“伤害”他。
所以会干脆利落地推开他。
想到这,守照珩面无血色。
“阿珩?”落摇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守照珩陡然回神,整理了混乱的思绪,应道:“殿下说的是。”
“你身体没什么问题吧?”落摇看着他的面色,忧心道,“在七情幻阵时可有受伤?”
守照珩:“没有。”
落摇:“那怎的这般……”
守照珩勉强笑笑,道:“这几日为了布下诛魔阵,灵力耗损略大。”
落摇立刻起身道:“你昨晚也是一宿没睡吧?”
守照珩:“嗯……”
落摇:“快快运功修养,我不打扰你!”
守照珩想留她。
又知道自己根本留不住她。
他点点头,起身送她下缥缈峰。
魔域。
朱厌并未耽误时间,他有“生生不息”,能极快恢复状态。
因着魔尊威名。
他并未轻敌,而是回了趟亭瞳宫,取出了“玄泽”。
“玄泽”是一个水色玉镯。
乍看之下似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镯子,然而它收集了天地初开时的第一场雨,又以鸿蒙树枝为引,经过数千年炼化而成。
无论是水系修者还是木系修者,有“玄泽”加持,实力翻倍。
朱厌是水木双修。
这“玄泽”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不只能加成他的术法,更是让“生生不息”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这般神器,只有一个缺陷。
它不认主。
朱厌无法长时间佩戴,只能短暂地拿来一用。
做好准备后,妖仆已送来消息。
魔尊的行踪并不难查,他在不欲宫。
尤其是最近魔域动荡,本就疯魔的“真魔”们,更疯了。
他们空前团结,也不知是受什么蛊惑,一窝蜂地袭击魔尊。
起初是三五人。
后来是七八人。
如今简直是倾巢出动,就连位阶低一些的“魔将”也开始蠢蠢欲动。
为什么?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朱厌不清楚,现在的他也不需要弄清楚。
魔尊腹背受敌。
他才有胜算。
朱厌潜入了不欲宫。
不欲宫位于幽荧深渊的上方,是一座悬在空中的漆黑宫殿。
魔域无光。
终日阴霾漫布。
长久待在魔域的妖族、鬼族和魔族早就适应了这里的阴暗,他们生来一双好视力,能在黑暗中窥探一切。
朱厌从未入过不欲宫。
这座宫殿落成时,他尚且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别说不欲宫了,他连妖都在哪儿都不知道。
听闻那时的不欲宫,是魔域最盛大恢弘的地方。
它悬于幽荧之上。
亮如白昼。
漆黑的宫殿被耀眼的光芒照亮,犹如一轮黑色太阳,在魔域上空升起,堪称奇景。
那时的魔域,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妖族内斗平息。
鬼族顶礼臣服。
就连疯癫的魔族们,也罕见地平复心魔,唤回了理智与平静。
当时的魔域三族,都生出了一些奇妙的念想。
仿佛他们也可以过上平静生活。
仿佛他们也可以像天界一般,没有纷争没有掠夺没有欺凌没有厮杀……在那轮黑色太阳的照耀下,静心修行,探寻大道。
就连人间界都不再恐惧魔域。
甚至试图打开通往魔域的界门。
然而,好景不长。
不欲宫的光,在一夜之间消散。
只留下了一片黑沉。
那是比魔域阴霾还要沉重的黑色。
那是聚集了浓浓“罪业”,散发着人性极恶,沾染些许便会走火入魔的滔天罪业。
自此,幽荧之上悬浮了更深沉的深渊。
不欲宫陷入永夜。
魔域再也没有太阳。
朱厌屏住了呼吸,将自己的气息掩盖到了极致,他一踏入这座漆黑的宫殿,便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
这哪里有丝毫恢弘盛大的模样?
这分明是一个聚拢了大恐怖的血腥地狱。
魔族的尸体横陈。
他们本就是腐朽之物,死后会涌出大量“罪业”,一道道“罪业”像黑色蛆虫一般,啃噬着血肉之躯,很快便露出了森然白骨。
这些都是来围堵魔尊的“真魔”。
而此时,他们全部被震杀。
朱厌走得心惊肉跳,他轻抚着手腕上的“玄泽”,用神识一寸寸勘探着周遭区域。
安静。
诡异的安静。
朱厌忽地感觉到了一阵刺骨寒意,他猛地回身,体内灵力涌动,“玄泽”绽放出翠绿光芒,冰刃连着木刺齐射,对准了那一处玄衣。
术法的光影绚烂。
却没能发出丝毫声响。
冰刃和木刺像是落进大海的石子一般,未曾激起半点波澜。
朱厌额间青筋鼓起,他灵台绷到了极致,可是却没有丝毫退缩。
他运转“生生不息”,再度发起攻击。
又是无声坠落。
让人心底生寒的寂静。
朱厌轻吁口气,强行冷静下来,他竭力散开神识,试图捕捉那犹如鬼魅一般的幽荧之光。
叮地一声。
极致的寂静中,这犹如蜻蜓点水的声音,响在了朱厌的耳边。
他急速后退,却避不开抵在喉咙上的黑色短刃。
冷汗顺着额间滚落。
朱厌切实感受到了彼此的差距。
“你要杀我。”
玄衣男子现出了身形,他有着与周遭恐怖气息截然不同的清俊容貌。
肤色极白,犹如冷玉。
蔓延开来的“罪业”,像一头嘶吼着的魔龙一般,盘旋在他身后。
朱厌喉结滚动,面上决然:“技不如人,但求一死。”
夜清冷冷看着他,声调平静无波:“为何?”
朱厌盯着他,并无惧色:“幽荧惑心,你休想欺她辱她!”
这话一出。
夜清哪还会不懂?
朱厌是为她而来。
在妖月峰上,他用幽荧之力托住了至阳之光。
春不然定然是察觉到了他。
朱厌知道他在三界山上。
想必也猜到了他的意图。
这妖族,竟是个情深义重的。
夜清心底讥讽,手指微动,黑色利刃刺破了朱厌的肌肤,鲜血染红了银发。
朱厌未曾低头,双目始终饱含杀意。
夜清能轻易杀了他,但他没有。
“我只要魔髓。”夜清看着朱厌。
朱厌怔愣。
夜清在朱厌心口点了下。
强行立下心誓。
朱厌只觉灵台嗡得一声,天地誓言已成。
——他若入了鸿蒙树,需为魔尊取回魔髓,否则将痛失挚爱。
第42章 她是谁
朱厌跌落在茫茫空野。
他的后背被冷汗打湿, 银发贴着面颊,脸上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朱厌闯不欲宫, 本就是搏命之举。
他以为,最坏的打算是一命换一命。
哪成想……
两人之间, 横了天堑。
这就是只身掀翻天界千重诛魔阵,剑指古神烛照的魔域帝尊。
那场神魔大战,世人歌颂古神, 诋毁魔尊。
就连魔域三族, 也不禁轻视他,觉得不过尔尔。
朱厌脑中划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当时……魔尊真的输了吗。
还是说, 他认输了。
不欲宫像一座漆黑的牢笼, 无声地悬浮在幽荧深渊之上。
它曾经辉煌过?灿烂过?
亮如白昼?
除了古神烛照。
谁能让这至暗之地, 亮如白昼。
朱厌心跳得砰砰砰。
他按住胸口处, 感受到了被强行立下的心誓。
这种心誓源自实力的碾压。
夜清可以轻易杀了他, 却给了他一条生路。
这个心誓, 就是代价。
——入鸿蒙树, 取魔髓。
朱厌躺倒在湿淋淋的泥沼中,望着黑沉沉的天空。
翻涌的记忆涌上脑海, 让他不禁咬紧了牙关。
他是被一个人族养大的。
她温柔静美, 天真深情。
她教他认字, 教他做人,教他何为心之所向。
他曾对她恶言恶语:“你等不来的,他不要你了!”
她只是温柔笑笑, 揉揉他乱糟糟的银发。
他更气愤了:“我说, 他不要你了!”
她弯着眼睛, 轻声道:“我等他回来。”
“他不会……”
“我相信他。”
小朱厌闭着嘴, 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她在他心底埋了一颗种子。
妖族中没有这样的概念。
可是她告诉他:“小家伙,你以后会遇到一个人,爱她所爱,想她所想,尊重她信任她守护她。”
朱厌只觉那心誓像根钉子一样,刺在了心脏上。
她若真带他入鸿蒙树。
他却取走了魔髓。
她会何等失望。
单单是这么一想,都让他透不过气。
落摇在长生峰上窝了几日。
她没有灵脉,想去的地方都不方便去。
至于学分,过几日去试练塔里过几个任务就行了。
这几日,倒也安生得很。
守照珩偶尔会给她飞纸鹤,汇报一些仙族收集到的情况。
长生道无用,千魂道无用……
落摇也不知道这三界山上还有没有希望,或者那卦象指的就是幽荧之力……
可落摇不愿就此放弃,所以嘱咐了守照珩,尽可能地打听情况。
朱厌杳无音讯。
落摇没收到那张扬的红纸鹤,鬼圣先生也没在通知她——有人等在山下。
书院小报在热闹了几日后,也消停了。
东神帝姬似是回了天界。
守照珩居于缥缈峰。
朱厌不再大张旗鼓地去上课。
小报揪着妖月峰上的那一幕,翻来覆去说了几天后也乏了。
落摇收到了灵籁的纸鹤。
小灵鸟一如既往地嗓门亮,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东西。
“落落,东神帝姬真好看,我变心了,我眼界登天了,我不要太子殿下,我馋帝姬……咳咳,也不知道帝姬喜不喜欢女生,恨我不是男儿身……”
落摇:“……”掐了这段纸鹤,看下一个。
灵籁:“呜呜呜,帝姬回天界了,太子殿下回魔域了,我看守照那位少主也要走了,他们这到底是来干吗的,观光旅游吗……”
落摇愣了愣,她问小灵鸟:“朱厌回魔域了?”
灵籁:“是啊,我听魔域的朋友说的,他回亭瞳殿了……哎,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看得着吃不到,馋得我都没食欲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灵籁悲怀伤秋道,“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否则啊……会饿死妖的!”
落摇听着小灵鸟的叽叽喳喳,思绪却飞了老远。
朱厌回去了。
也好。
她已经和他说清楚,想必他也不再执着了。
至于“忆珠”……
罢了。
她那样拒绝了朱厌,就该接受这个结果。
落摇这几天,始终心神不宁。
她总忍不住将万顷琉璃从荷囊中取出来。
看看又赶紧放回去。
放回了又忍不住想拿出来。
来来回回的,她只觉心烦意乱。
看了又怎样?
为什么不敢看?
她就看着它,看个够又如何!
这么骂着自己,等真将琉璃瓶子放在手心,她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扔回荷囊。
落摇已经知道了万顷琉璃的珍贵。
知道了它在魔域代表着什么。
越是知道,越是不安。
夜清还没回来。
他还好吗?
落摇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
她起身去寻鬼圣白藏,想问一问……嗯,只是问一问魔域的情况。
魔族还在□□吗?
还在袭击夜清吗?
夜清一个人招教得住吗?
她应该关心他。
对,关心他就是关心自己。
毕竟眼下的她,除了幽荧之力,没其他法子续命了。
想通这些,落摇不纠结了,也不管夜色深重,她脚步急促地去了逍遥阁主殿。
没有灵力就这点不好。
天冷要穿得多,穿得多就行动不便,行动不便也就算了,还一跑就气喘吁吁。
落摇喘着气来到逍遥阁,她扶着门框缓了好一会儿,只觉嗓子微微发痒,胸口像是要爆开一般,心脏跳得砰砰砰。
这身体……
怕是连十年都撑不过。
一阵浅淡的竹香气拂过,落摇先是一怔,抬眸时看到了站在阁中的玄衣男子。
逍遥阁依旧亮如白昼。
外面的夜色侵染不了屋里的明亮。
屏风上竹影绰绰,浮动的薄纱像层层云雾,飘渺清逸。
而站在白玉地砖上的男子,一如往初……
玄衣松散,身量高瘦,墨发下肤色冷白,眉眼清俊,周身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森寒气。
落摇不觉得冷,她弯唇笑了。
哪怕胸口喘得厉害,也压不住那翻涌而上的喜悦。
“陛下!”
清甜的一声呼唤。
让夜清眸色轻闪。
落摇几步上前,仰头看他:“你回来了,你……”
一堆关心的话到嘴边,落摇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适合问,也不该问。
她问不出口,却可以看。
落摇细细打量着他,尤其是那一身玄衣,她记得之前看到过的“罪业”,它们浓郁得像一件黑雾做的衣服,会缠在他身上。
好像没有罪业?
落摇伸手戳了戳玄衣的衣襟。
衣衫轻薄,她戳到了结实的胸口。
落摇:“…………”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赶紧解释道:“那个,我想试试是不是‘罪业’。”
夜清没出声。
落摇反而心虚了,她分明没别的想法,可此时竟……
她不是她没有她不要做登徒女!
“可以了。”
“嗯?”
“你可以继续汲取幽荧之力了。”
“哦哦哦。”
“记住,万顷琉璃,不可离身。”
落摇猛地抬头,看向他道:“你呢?”
夜清垂睫,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的模样。
落摇道:“我用万顷琉璃避开了‘罪业’,那你呢?你要如何避免‘罪业’缠身?”
夜清平淡道:“至阳丹。”
落摇怔了怔,这才回过味来:“哦对……至阳丹可以溶解‘罪业’。”
她把所有至阳丹都给他了,又答应了继续给他。
落摇松口气道:“还够用吗,我得过一阵子才能再炼……”
夜清:“够用。”
落摇:“那就好!”
落摇斟酌二三,还是说道:“嗯……我听说魔域最近不太平,你没什么事吧?”
夜清:“无事。”
“我听闻很多‘真魔’围堵你……”
“耽误不了你汲取幽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落摇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没什么。”
她哪有立场说关心他。
他的魔髓是她母亲抽走的。
他现在会这样狼狈,也是因为没了魔髓。
她再假惺惺关心他,的确没什么意思。
夜清坐到了罗汉塌中,说道:“虽没到子时,但我一会有事,你取了幽荧,便回去吧。”
落摇:“……”
她闷不吭声站在那儿,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夜清心中烦躁更胜。
“朱厌对你,倒是一片情深义重。”夜清忽然开口。
落摇一愣。
夜清微微侧头,看向炕几上的清茶,慢声道:“他以为我蛊惑你,想做你的‘三相’之人,所以硬闯不欲宫,妄图刺杀我。”
落摇倒吸口气,声音有些拔高:“你……”
夜清:“放心,我没杀他。”
落摇:“……”
她了解朱厌的实力,又知道夜清最近腹背受敌,还以为……
也对,若是他有事,又怎会在这里安稳坐着。
夜清望向她,略带讥讽地说道:“你不是要找‘三相’之人么?”
落摇冷硬开口:“我对朱厌无意。”
夜清面色不改,继续道:“你生来神胎,之前对谁都无法属意的,如今有了幽荧,染了七情六欲,自会……”
落摇打断他话:“怎么,陛下不要魔髓了?”
夜清:“……”
落摇靠近他:“我同别人入了鸿蒙树,难道还会给你取魔髓?”
“还是说,”落摇冷冷问他,“朱厌会帮你取。”
夜清眼睫微颤,别开了视线。
不知为何,一股邪火窜上了落摇心间。
她总有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这一幕发生过……
这人说着违心的话,别扭地想把她气走。
她是怎么做的?
她做了什么?
落摇脑中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
她回神时,已经膝盖抵在他腿间,捧着他的脸颊,吻上他冰冷的唇。
落摇只觉胸中有什么东西陡然炸开。
极盛的光芒自血脉中溢出,缠绕着幽幽火焰,盘旋成一轮奇诡的黑色太阳。
这颗黑色太阳。
竟是一枚尘封三百年的“忆珠”。
夜清怔怔地看着,周身一片冷凝。
那是不久前,他为了帮她消解“罪业”而释放的至阳之力。
夜凰的至阳之力。
他留了三百年。
却从不知道,其中居然包裹着一颗“忆珠”。
此时“忆珠”在她体内被解开……
她记起来了……
那么现在,她是谁?
是无心无情的古神烛照。
还是夜凰。
第43章 初相遇
落摇恍惚间看到了那轮黑色的太阳。
而后有幽荧之力刺入那轮太阳, 环绕着太阳的黑色陡然炸开,像是破壳而出一般,一颗巨大的“忆珠”静静地悬在她心上。
忆珠?
为什么她身体中会有一颗忆珠。
落摇触碰了它, 铺天盖地的记忆汹涌而至,伴随着浓烈的情感, 一股脑霸占了她所有思绪。
记忆中的人毫无疑问是她。
可为什么会在魔域?
为什么会叫夜凰?
为什么竟有三百多年的记忆?
她分明才刚刚三百岁。
记忆过于庞杂,情感过于充沛。
落摇在这颗忆珠面前,犹如一张干净的白纸, 瞬间被涂满了属于夜凰的经历。
混乱……
理不清……
可落摇却记起了, 记起了自己是夜凰时的一切。
最初,她没有名字。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只是执着地要填平幽荧深渊。
铺天盖地的至阳之力砸下, 那幽深的混沌之地竟没有半点斑斓。
而她就像永不会疲倦一般, 一直不断地将释放着至阳之力。
轰轰轰。
白芒刺入寂夜, 如同天边划过的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对她来说, 本就没有时间的概念。
十年、百年、千年、万年……
她体内的至阳之力填不满这遗留的混沌之初。
而她就像那传说中填海的精卫一般。
她没有沮丧, 不会痛苦, 更不知疲倦。
直到至阳之力耗空。
她跌进了幽荧深渊。
本该是被彻底吞噬,像许多陨落的神祇一般。
可是一缕淡淡的薄光, 自幽荧处升起, 温和地托起了她。
光很暗, 模模糊糊间有个人形轮廓。
他俯身看着她。
而她已经陷入沉睡。
虚晃的手指触碰着她白皙的面颊,慢慢地染上了同她肤色一般无二的白色,指尖轮廓渐次分明, 接着是手背、小臂、大臂、肩膀、胸膛……
虚晃的轮廓越发清晰, 越发明朗, 逐渐成了一个“人”。
他并不是同她一模一样。
而是像受到启发一般, 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身体。
等到最后一根发丝落成,他垂眸看了下手指,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触觉——
凉润、湿冷。
这是幽荧深渊的污浊。
温暖、柔软。
这是她的身体。
他弯腰将她抱起,出了幽荧深渊。
他是夜清。
诞生自幽荧深渊。
幽荧引罪业。
罪业源自人心。
夜清自诞生那一刻,便是“有知”的。
他垂眸看着昏睡的少女。
她一身雪白长裙,发间只别了一个金色步摇,上面有精致的小花,星星点点的坠在乌发上,像夜空中密布的清澈星光。
步摇很美,却不及她容貌的万分之一。
夜清静静地看着她。
看了不知多久。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感觉宁静怡然。
身处世间最污浊之地,周遭密布着滔天罪业。
他本不愿面对这一切。
却因为她的到来,甘愿醒来。
她倏然睁开眸子时,整个混沌之地都亮了三分。
她却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向幽荧深渊,磅礴的极昼之光砸下,试图净化幽荧深渊的污浊。
几十下后。
她又晕了。
这次她没有坠落,而是被夜清于半空中接住。
“你叫什么?”夜清开口。
她看了他一眼,昏迷。
等她再醒来。
又是一言不发飞向幽荧深渊,将磅礴的至阳之力砸下去。
她像被操纵的傀儡一般。
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只知道不断地向幽荧深渊投下极昼之光。
直至……
夜清拉住了她的手:“你会死。”
她歪歪头,似是第一次看到了他。
夜清:“别费功夫了,你会力竭而亡。”
怕她听不懂,他解释:“幽荧深渊连接着三界万灵,你净化不了。”
她开口了,似是不常说话,清甜的嗓音带着生涩:“那又如何。”
夜清一怔。
她挣脱了他的手。
走向幽荧深渊,继续透支着血脉中的极昼之光。
夜清再一次接住了力竭的少女。
柔软的身体像天边的云朵。
像是能在手中融化一般的脆弱。
最多一次。
她会魂飞魄散。
夜清盯着她看了许久。
直到她眼睫颤了颤,将要苏醒时,他指尖溢出点点幽荧之光。
光芒点进她眉心。
在雪白的额头上绽放了一朵妖异的花钿。
她纯白无暇的灵魂,有了别样的色彩。
她再睁开眼时,不再前往幽荧之力,而是眨眨眼,目露好奇。
“你是谁?”
“夜清。”
“我是谁?”
“……”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空茫时像碧空,此时灿烂若朝阳。
夜清顿了顿,说道:“夜凰。”
“夜凰?”
“嗯。”夜清的指尖落在她眉心,一点点为她拟化灵脉,重塑灵体,在那极昼之光上,添了上古神兽的灵体。
他看出她是神族。
神族在魔域很难生存。
夜清为她拟化了妖凰之体。
她满眼都是好奇,又问:“为什么是夜凰?”
“你的本体是一只凰鸟。”
“凰鸟?”
“嗯,不要轻易变回本体,很危险。”
“哦……”她略显失望,但很快又雀跃道,“你呢,你为什么叫夜清,你的本体是什么,你也是凰鸟吗,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像是初初窥探到这个世界一般。
满眼满心都是好奇。
一连串的问题,像散落的玉珠子,清凌凌落下,极为动听。
夜清这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她拟化成凰鸟。
世间灵鸟,多有天籁之音。
而凰鸟,是灵鸟之首。
她的声音很好听。
夜清耐心地给她解释,满足她一切好奇,将所有她想知道的,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她问得多,听得也认真,就这般在幽幽深渊之上,用那双朝阳般生机勃勃的美丽眸子,专注地看着她。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
周遭是恒久的静谧。
他们就这般一个问一个答,一个说一个听,度过了二十多年。
夜清知道得很多,只是以前他厌恶“罪业”,不愿理会其中庞杂的事务。
如今她好奇,他便一一筛选,从中找出她想知道的,告诉她的同时,他也逐渐明白了。
“所以说,这里是魔域。”
“我是妖族,那你呢?”
“啊,我知道了,你是魔族!”
“人间界看起来好有趣。”
“我不喜欢天界,听着就无聊透顶。”
“夜清夜清,我们出去看看好不好?”
“去妖都,我想去看看其他妖族!”
“嗯,也看看其他魔族。”
“其他魔族不好吗?”
“怎么会,你这么好!”
最初,是夜清不断同她说话。
后来便是她日日缠着夜清,总有说不完的话。
她甚至不需要夜清开口,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就像闷了千年万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她定要说个痛快一般。
夜清不爱说话,却爱听她说话。
第三十年,夜清终于点头,答应陪她走出离开幽荧深渊,去妖都看看。
夜凰很是开心,又缠着他问东问西,对妖都的繁华满是向往。
魔域空旷冷寂。
妖都是仅有的热闹繁华之处。
魔域三族中,魔族各个是孤狼。
鬼族中,除了纯正鬼族外还有鬼修,鬼修与人间界联系紧密,有自己的势力。
妖族才是魔域中最庞大的种族,他们族人众多,又极易繁衍,虽没什么宗法伦理之道,可大部分妖物都是落地成形,很容易活下来。
当然,想要修行并不容易,需要机缘。
离开幽荧深渊后,夜清告诉夜凰:“魔族过于惹眼,我暂且化作‘少鬼’。”
夜凰连连点头:“行,反正你就是你。”
他们入了妖都。
夜凰对什么都好奇。
她并不能感知“罪业”,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都是来自夜清,如今切实看到,只觉有趣。
妖都最不缺吃喝玩乐。
他们是没有钱的,但有一身修为境界,钱物很容易弄到。
夜凰喜欢清甜可口的食物。
夜清什么都不吃。
夜凰喜欢香气四溢的花茶。
夜清什么都不喝。
夜凰喜欢各式各样的新鲜物事,夜清都只是淡淡看着,没什么兴趣。
夜凰戳他脸颊:“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夜清:“开心。”
夜凰托腮看他:“那给姐姐笑一个。”
夜清:“……”
夜凰自个儿笑了:“我刚学到的,好有趣。”
夜清:“别什么都学,有些东西……”他话没说完,夜凰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去看旁人杂耍了。
妖都不比人间界。
这里遍地都是销金窟。
夜凰看上了那金灿灿的高楼,非要去住一宿。
夜清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想了想,又觉得总要了解的,便由她去了。
哪知当天晚上。
夜凰便看得目瞪口呆。
她颤悠悠问夜清:“他、他们在干嘛。”
台上两人未着寸缕,互相挑逗彼此,将要做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夜凰眼睛不眨地看着,末了转头问夜清:“这个……你怎么从未教过我。”
夜清:“……”
他耳朵尖微热,正想说话,就听旁边的妖族笑嘻嘻道:“小娘子,你要学的话,我教你可好。”
夜清扬眉,他落在桌下的指尖荧光闪动,眼看那妖族要殒命,就听夜凰道:“好啊!”
荧火散去,夜清原本饱含怒意的心口,被浇了一桶冰水,透着尖锐的刺痛。
那妖族道:“走,带你去个舒服地方。”
夜凰起身,正要跟着妖族走,又见夜清一动没动,转头问他:“走呀,我们一起。”
那妖族乐了,他看看夜清,说道:“一起?”
夜清声音极冷:“不了。”
夜凰歪头:“为什么?”
夜清:“……”
夜凰想到夜清的性子,知道他不爱同人接触,便道:“那你等我,我学会了来教你!”
她很是雀跃,这几十年来,她总向他请教。
而夜清似乎无所不知,她颇有些过意不去,如今有了机会,也想教教他。
那妖族闲闲笑着,打量着他俩。
他一眼看穿夜清的身份。
鬼族可不比妖族。
喜欢上一个妖族,这“少鬼”着实可怜。
这妖族本以为夜清会开口阻拦。
然而,夜清什么都没说。
夜凰便跟着妖族去了厢房。
第44章 喜欢你
妖族名唤离漾。
夜凰一眼就看穿他的本体, 是一只花里胡哨的孔雀妖。
都说孔雀傲慢,离漾倒是一派谦谦君子风。
他衣着打扮也简单利落,一身干净玄衣, 墨发松松挽起,露出的脖颈修长白皙, 五官清雅俊气,黑睫很长,但并不卷翘。
夜凰:“你别笑。”
离漾:“为何?”
夜凰竟被问住了。
离漾收起嘴角笑容, 眼睫在眼尾处斜斜压下了, 添了些清冷凌锐,他问她:“这样?”
夜凰:“对!”
离漾却又笑了, 他道:“小娘子, 我可不做旁人的替身。”
夜凰:“替身?”
离漾会些幻术, 再加上神态揣摩, 轻松变幻成了外面那“少鬼”的模样。
夜凰眼眸微睁。
离漾顶着夜清的脸, 用自己的声音笑眯眯道:“这就是替身, 你可别透过我看旁人, 这太没意思。”
夜凰认真想了想,说道:“我看得清, 你这幻术遮不住本体, 而夜清……嗯, 他本体便是那般。”
夜凰又道:“我没有把你看做他,谁都不可能是他。”
离漾被她逗笑了,他换回原本模样, 问她:“你喜欢他吧。”
“当然!”
“那你还跟我过来。”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离漾看出来了。
眼前这小妖族天真得很。
可怜外头那“少鬼”, 估计毁天灭地的心都有了。
妖族并非不懂情爱。
只是生于这般环境下, 要忠诚要唯一要携手一生, 显得太可笑。
妖族多是修士,动辄生命就是数百年。
这数百年中,除了最后几十年,基本不会变老。
如此漫长的人生,只与一人厮守,反而容易出事。
人族的婚姻是为了延续种族。
妖族的不婚同样是为了延续种族。
本质上并无区别,只是群体中总有另类,比如花心的人族和专情的妖族。
离漾看着眼前的小妖族,忍不住点拨道:“你觉得你那‘少鬼’……”
“他叫夜清。”
“嗯,夜清他喜欢你吗?”
“当然!”
“那你了解鬼族的喜欢吗?”
夜凰摇摇头:“不懂。”不过夜清也不是鬼族,她干嘛要了解。
离漾语重心长道:“你啊,既然喜欢他,就该去多了解一些,鬼族生于人族,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夜凰在心里瘪嘴——夜清并不真是鬼族,况且她很了解他的。
离漾继续道:“我们妖族对双修持开放态度,看上了就约,无聊了就散,谁也不会纠缠谁,谁也不会因此觉得难过……但人族啊,性|爱不分家的,他们若非极爱,不会做这些事,甚至啊你与旁人做了,他还会痛不欲生。”
夜凰愣了愣:“他会痛不欲生?”
离漾:“唔,你跟我走了,他估计已经痛不欲生了。”
夜凰蹭地一下起身。
离漾也没想留她,只道:“你好生问问他,你得知道他在想什么,才能算得上是……”喜欢二字并未说出口,小妖族已经不见了。
离漾摇头笑笑,给自己倒了杯水酒,一边喝一边嘟囔着:“这么漂亮的凰鸟,可惜了。”
夜清并未等在原地。
厢房门关上那一刻,他便回了幽荧深渊。
他不能留在妖都。
他会毁了那里。
幽荧深渊中波涛暗涌,无数“罪业”翻腾而起,冲着他扑了过来。
夜清没将其隔开,而是让自己沉了下去。
“罪业”中充斥着让人作呕的欲望。
夜清清晰地感受着,只觉自己比这些“罪业”更让人作呕。
从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他不知道。
也许是他给她幽荧,将这生来神胎染黑的那一刻。
也许更早,那耀眼的极昼之光撕破幽荧深渊,将他唤醒时。
想独占她。
想拥有她。
想让她只看着他,只想着他,只需要他。
这三十年,为什么不愿带她离开幽荧深渊?
就是因为,外面世界很大。
而她一定会离开。
嫉妒如跗骨之蛆,撕咬着他的心脏。
他不愿去想,脑中却全是她对着旁人笑,用那清甜的声音唤着旁人的名字,甚至是……
轰地一声闷响。
幽荧深渊炸起波涛骇浪。
夜清后悔了。
他不该苏醒。
夜凰出来时没见着夜清。
她一想到他痛不欲生,便一时都等不了,只想快点找到他。
在幽荧深渊时,偶尔会有“罪业”缠上夜清。
那“罪业”坏得很,咬人非常痛。
她知道痛的滋味。
又哪里舍得他受罪。
这人总是不说的。
从来都不说。
“罪业”咬人很痛,还是她自己试出来的。
夜凰没了玩耍的心思。
妖都再怎么繁华,再怎么斑斓,都入不了她的眼。
她找了许久,忽地福至心灵。
幽荧深渊……夜清回家了!
夜凰赶紧离了妖都,回了幽荧深渊。
铺天盖地的“罪业”把她吓得面色苍白。
夜清果然出事了。
夜凰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掌心满溢着至阳之光,溶解着汹涌澎湃的罪业,着急唤着:“夜清……夜清……你在哪儿?”
她入不了深渊。
靠得太近还会被“罪业”咬到。
这点痛压不住她的焦心。
好像心底的痛盖过一切,身上也就毫无知觉了。
“夜清……夜清……”
她喊着喊着,染上了哭腔。
倏然间,“罪业”全散了。
幽荧深渊归于死寂。
夜凰眼眶通红,急忙靠过去,唤他:“夜清你还好吗,是不是很痛,你怎么……”
夜清走出幽荧深渊,通身“罪业”像潮水般褪去,露出了玄衣白肤和清俊的眉眼,他打断她的话:“我没事。”
夜凰几步到他面前,仔仔细细查看他的身体。
她知道他恢复能力强。
即便被咬得见骨,也能很快康复。
可痛是真的很痛,加倍得痛。
想到这,夜凰只觉自己也像被“罪业”咬了一般,痛得厉害。
“怎么回来了?”夜清淡淡地问她。
夜凰心里难受得厉害,反问他:“你怎么不等我?”
夜清一动没动,后背僵直着。
他说不出话,怕自己一开口全是质问。
可其实,有什么好问的?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生来神胎,染上七情。
她与他相处了三十年,也未曾有过旖念。
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她对他无意。
夜清平静道:“我看你在妖都玩得不错,以后便留在那儿吧。”
夜凰抬头看他:“那你呢?”
夜清慢慢说道:“我不是妖族,我不喜妖都。”
夜凰愣住了:“夜清,我不懂。”
夜清说得更清楚了:“你去妖都生活,我回幽荧深渊,懂了吗?”
夜凰眼睛睁大,满是惊慌:“为什么?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夜清道:“你本就不属于幽荧深渊,妖都热闹繁盛,你也喜欢那里,何必强留在这死寂之地。”
夜凰面色雪白,半晌才道:“你要赶我走。”
夜清别开视线,未发一言。
他说不出更多了。
她若不走。
他怕自己会将她永远困在幽荧深渊。
夜清的沉默。
让夜凰如坠冰窟。
她哭了。
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
眼泪扑簌簌落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叮叮当当砸进夜清心底。
“你……”夜清的声音里,是罕见的慌乱,“别哭。”
“他骗我。”夜凰哭着道,“离漾骗我。”
离漾是谁?
夜清脑中闪过了那个妖族。
他指甲刺入掌心,竭力压制这翻腾的心绪,说道:“夜凰,你若喜欢妖都,就回去,我不可能……”
“他说我走了,你会很难过。”夜凰没觉得夜清难过,她难过极了,难过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根本不难过,你只想赶我走。”
夜清怔住了,一时间弄不清她在说什么。
夜凰继续道:“离漾说,我跟他走了,你会很痛苦,我一想到你痛就难受得不行,我出去找你,你不在酒楼,我去街上找你,你也不在妖都,我想到你可能回家了,就赶紧回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把这些天压在心底的委屈、不安和紧张全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夜清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回家。
她把幽荧深渊当成了……家。
夜清声音微颤着:“你不喜欢那妖族?”
夜凰睁大眼看他,蓄满泪水的眼睛比水洗的晴空还透亮:“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那你……”
“我只喜欢你啊。”
夜清凝固在原地。
夜凰说完更难过了,越发哭得厉害:“可是你要我走,夜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么说着,夜凰只觉一阵阵冷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着夜清:“你若是不喜欢我……唔……”
她话没说完,夜清吻上她的唇。
夜清扣住她的腰,黑眸深深地看着她问:“怕吗?”
夜凰眨眨眼:“怕什么?”
夜清微微侧头,加深了这个原本只是轻轻触碰的吻。
夜凰脑中闪过在酒楼的那些,她心蓦地一跳,只觉一阵阵热浪席卷全身,连指头尖都在发颤。
“夜清……”
“嗯。”
“你……”
“喜欢。”
“喜欢谁?”
“你。”
“我也是!”
夜凰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巨大的喜悦汹涌而至,无法言说的快乐冲击着身体,她笨拙地想要回应他,却找不到章法,她小声嘟囔着:“你……你这不是挺会吗,怎么从不教我……”
夜清听不得她这声音,吻着她不让她出声。
末了,夜凰又惊叫道:“痛!好痛!”
夜清:“……”
夜凰不让他亲了,使劲推他:“你是不是不会啊,怎么……这么痛!”
夜清额间有细汗滑落,嗓音喑哑:“你若是怕,我们以后……”
夜凰还真是怕了,她没想到会这么痛,也想象不出这要怎么……
“我觉得,”她眼巴巴看着他道:“你这个是不是太大了……”
夜清:“……”
夜凰认真道:“要不,我回头问问离漾……”
夜清:“闭嘴。”
他心一硬,让她没法乱说话了。
第45章 吞万恶
情爱之事, 夜凰不懂。
她便以为夜清也不懂。
在妖都时,看到那般景象,只觉新奇有趣。
她这些年来, 事事跟着夜清学,总想着也要给他些什么。
难得遇到他不懂的, 夜凰便想好好学一学,回来教给他。
哪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胡乱请教的。
夜凰起初是痛的。
夜清原本耐着性子, 怕她不舒服, 后来她一堆胡言乱语,让夜清没绷住那根弦。
夜凰哭着咬他肩膀。
夜清又心疼得厉害, 本想停下, 哪知夜凰又呜咽着问他:“你会痛吗?”
夜清颤着声道:“不会。”
“那喜欢吗?”
“……”
“说话!”
“喜欢。”
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喜欢。
夜凰颤了颤, 整个人软了下来, 她闭着眼, 嗓音里像裹了蜜:“……别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
肯定不是一夜这么简单。
再醒来时, 夜凰只觉浑身酥酥麻麻, 虽体内灵力充盈,整个人却倦倦的。
这事消耗的体力, 于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只是后来她的神识和夜清缠在一起, 把她累坏了。
夜凰一动都不想动, 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咦,这是哪儿?
虽说不想动, 可挡不住好奇心旺盛, 她扶着床榻起身, 四处打量着。
这是一座悬浮的宫殿。
通身结构是漆黑色的, 里面的陈设看着像是人间界的黑木,其实是凝练了“罪业”,由幽荧束缚,做成了一根根巨大的木材。
宫殿很大,对于两个人来说,过于空旷了。
因着魔域阴暗,再加上幽荧深渊在下方,这宫殿像一大坨乌云,重重地悬在这儿。
夜凰眨眨眼,不知道夜清这是搞什么。
怎么忽然落成了这么个宫殿?
“醒了?”男人清冽的声音响起,他一身玄衣,白肤胜雪,单单是站在那儿都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夜凰立刻笑了,问他:“这宫殿是怎么回事?”
夜清身旁飞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清茶和几份雪白柔软的点心——在酒楼时,夜凰吃过,一直说喜欢。
夜清将托盘放下,走近道:“随手做的,你若是不喜欢……”
“喜欢,特别喜欢!”
夜凰下了床,她未着寸缕,在床上时有薄薄的床幔遮掩,此时光着脚踩在黑玉般的地面上,玲珑的身体曲线暴露在空气中,美得让人炫目。
夜清手指微动,一件玄衣落到她身上。
夜凰看他:“干嘛?”
“衣服穿好。”
“又不冷。”
“……”
“再说,这宫殿里又没旁人。”
“……”
夜凰笑眯眯看他,只觉好笑:“夜清,你昨晚都亲过,怎么现在看都不……”
夜清耳朵尖微红:“闭嘴。”
夜凰笑得眉眼弯弯,忍不住逗他:“你这衣服太大了,我穿着不方便。”
说着她抬手,袖笼宽大的遮住了她的手,衣摆拖到地面,偏生她没系带,衣服被这般撑开,雪白的起伏,若隐若现。
夜清上前,把她给裹了个严严实实。
夜凰趴在他肩膀上笑:“夜清,你怕什么?”
夜清手上动作一顿。
夜凰环着他脖颈,眨眨眼:“没事啊,起初是有点痛,但后来……”
她脸颊泛起红晕,却又极其大胆地说道,“很舒服,我很喜欢。”
夜清扣着她腰的手蓦地用力。
夜凰竟又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下。
夜清盯着她,低声道:“纵|欲伤神。”
夜凰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也还好啦,虽然有点倦,但……唔……”
后来……
夜凰后悔了。
悔不当初。
伤神!
太伤神了!
她无师自通了一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在床上。
这么久以来,夜凰都觉得夜清太克制了。
她从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世间一切,他都是淡淡看一眼,而后……就没有而后了……
夜凰对什么都好奇,也喜欢很多东西。
像是清茶浓茶果酒烈酒还有雪白的各种小点心……
柔软的帅气的华丽的朴素的斑斓的纯色的妖族的鬼族的人族乃至神族的衣裳……
新奇的古怪的简单的大气的端正的奇诡的各式摆件……
她喜欢那么多东西。
夜清却从未对任何东西表露过执念。
直到现在,夜凰知道了。
在床第之间……
这人毫无节制可言!
两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夜凰从一开始的胡乱撩拨,到后来乖巧穿衣服,穿得板板正正。
夜清其实从不勉强她,甚至是极尽忍耐。
他更怕自己会吓到她。
幽荧引罪业。
他不是无欲,而是不敢有欲。
一旦开始,他很难停下。
夜凰慢慢也懂了,于是又开始乱来。
撩拨的人是她。
哭得凶的人也是她。
认怂得快,支棱得更快。
夜清知道她的心意。
总想着不能这般,又实在是半点都经不住。
夜凰也发现这不是解决之道。
她忽地想起离漾说的话——你既然喜欢他,就该去多了解一些。
夜清不是鬼族,不是妖族,也不是人族。
魔族是怎样的呢?
嗯……
他也不算是魔族。
夜凰想着想着,悟了。
夜清就是夜清。
她要了解的就是夜清!
怎么了解呢?
直接问。
夜凰一直都很爱说话,最初她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眨巴着眼睛听,听夜清说。
后来她懂了许多,又察觉到夜清其实不爱说话,就自个儿说起来了。
很多时候仅凭着自问自答,她都能在夜清面前说半天。
这回不一样了。
她想了解夜清,就不能自己说了,得听夜清说。
“夜清,你是从何而来的,你有父母吗?”
夜凰问出口时,才意识到两人相伴四十余年,她竟一直都不知道这些。
明明同他相处这么久了。
明明肌肤相亲了。
明明他轻垂眼睫,她都能感知到他的情绪。
可是……
却从未了解过这些。
夜清被她问得一愣。
夜凰却像是发现了新奇的宝贝一般,连声问道:“你算是魔族吗,魔族好像都有‘前世’,你的‘前世’是怎样的,你有亲人朋友吗,你在遇到我之前,是怎样的?”
夜清看向她道:“问这些做什么?”
夜凰望着他:“我想知道。”
她环着他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下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夜清不让她胡闹,拉着她坐下来。
她索性坐到他腿上,又寻了个舒服姿势靠着,把玩在他的衣襟上飞着的缕缕“罪业”,等他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夜清按着她的手指,说道:“没什么意思的。”
夜凰不乐意了:“你对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哦,除了床第之间……”
她故意蹭了蹭,立刻感受到了某个硬东西,她心一紧,老实了,“我不招你,你别……我真想听的,你说给我听嘛?”
她软软求他,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全是好奇。
夜清将她放到玫瑰椅中,又去倒了杯茶,熄了心头火后才说道:“坐在这儿,不许乱动。”
夜凰连连点头,认真道:“嗯嗯,听你说完了我们再做。”
夜清:“……”
夜凰:“你想要就说嘛,我也……”
夜清放下茶杯,抬眸盯她。
夜凰:“好好好,我不出声,我什么都不说,你说……你来说……”她用手指在嘴上比了比,竟给自己下了个噤声诀。
夜清抬手,解了这小小术法。
夜凰紧闭着嘴,眨巴着一双眼睛,虽没出声,但也在认真保证。
她这般模样,惹得夜清喉结微动。
等回神时,他又把人捞进怀里了。
夜凰眨眼,无声道:我坐得好好的,是你先动的手!
夜清抬手,把她的眼睛也捂住了。
夜凰的眼睫在他掌心扫啊扫的,夜清无奈道:“好了,我说给你听。”
他一开口,怀中人终于安生了。
她靠在他臂膀间,满是期待地听着,像是要把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刻在心底。
她这般认真凝重。
夜清只觉心中一片暖流涌过。
“我……是幽荧,也不是幽荧……”
夜清对夜凰没有丝毫隐瞒。
之前没说,只是觉得没必要说。
她如今有了兴趣,想要知道,他便一五一十讲给她听。
天地未开之时,世间一片混沌。
盘古大神破开虚无,推起天空,稳住大地,给了足以让万物生灵繁衍生息的三界。
自那时,便有了幽荧。
幽荧是世间第一个黑夜,象征着世界的暗面。
万灵有善有恶。
七情六欲有喜有悲。
随着三界六族的不断繁衍,光明越发耀眼,黑暗也越发深沉。
散不尽的“罪业”便涌向了幽荧深渊。
幽荧引“罪业”。
本质是为了守护三界。
否则这般溃散出去,只会招来天地大劫,使万灵殒命。
久而久之。
幽荧成了深渊。
也成了大恐怖之地。
后人只知道幽荧引罪业,是天地万恶之源,却从未想过,幽荧究竟为何引“罪业”?
若没有幽荧引“罪业”,这些无处散去的“罪业”又该如何是好?
更没人会在意,幽荧这般引无数“罪业”,又能承受多久。
夜清也不在意。
他是幽荧,也不是幽荧。
“罪业”污秽,若是幽荧有意识,怕是连百年都撑不过。
所以,幽荧没有意识,没有自我,只是一处让人恐惧的深渊。
夜凰听得眼睛都不眨,她心疼得攥紧夜清的衣襟,问道:“可是你醒了!”
夜清:“嗯。”
夜凰又问:“为何醒了?”
夜清:“……”
他是被她唤醒的,但又不想说了惹她担心,便问:“醒了不好吗?”
夜凰一想也是,还是醒了好,总睡着好像没活过一般,只是她忍不住担心,问道:“那‘罪业’缠着你,你岂不是很痛苦?”
夜清:“还好,深渊依旧在那儿,我只是沾染了少许。”
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等到“罪业”更多,多到深渊都容不下了呢?
夜凰又问:“那这‘罪业’就没有溶解的法子吗?”
夜清:“……能,幽荧将其引来,自是能将其吞噬。”
夜凰懂了:“只是很慢,对吗?”
夜清点头。
幽荧引来“罪业”,是为了将其吞噬。
只是这个速度缓慢,而“罪业”却越来越多。
人间界战乱纷纷。
魔域混乱无序。
这“罪业”一年比一年多,这幽荧深渊也一年比一年庞大。
夜凰蹙眉:“这些‘罪业’,就没有别的法子来消解吗?”
还真有法子。
夜清想到她最初来时,一道道极昼之光落下,溶解了无数“罪业”。
她能溶解“罪业”,且比幽荧的吞噬快太多了。
只是那些皆是她的本元,消耗过度于自身有损。
夜清想起她那般不顾性命的模样,摇了摇头:“没有。”
夜凰目露失望,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捋着思绪道:“虽说没有别的法子消解,但可以从源头制止,你也说了,最初这三界‘罪业’并不多,只是这些年越来越多……”
“啊!”夜凰福灵心至,对夜清说道,“我知道了!只要减少‘罪业’的诞生,幽荧深渊就不必这般辛苦了!”
夜清微怔,看着她道:“减少‘罪业’诞生?”
夜凰:“对呀!只要人间界不再战火纷纷,只要魔域归于秩序平和,只要三界六族都和和睦睦,好好相处,就不会生出这么多‘罪业’啦!”
第46章 定魔域
夜凰越想越合理, 越想越对劲。
与其想着如何更快吞噬或消解,不如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这么多“罪业”源自何处?
无非是世间万灵。
那世间万灵又为何会生出“罪业”?
战乱、失序和混沌。
这些概念对于夜凰来说,十分含糊, 她也只是听夜清说过,并未切实去看到、体会和感受过。
也正是因为并不真正明白, 她才有这样的魄力,想要给三界六族以和平安康。
初生牛犊不怕虎。
此时的夜凰并不知道自己这话的分量,也不知这事是何等的困难重重。
夜凰问夜清:“说起来, 天界有‘罪业’滋生吗?”
夜清摇摇头:“没有。”
夜凰好奇:“为什么?他们心底没有阴霾?”
夜清解释道:“有些神族是生来神胎, 他们七情寡淡,无喜自无悲。”
夜凰听着都觉得无趣:“那还活着干嘛, 我听闻他们寿命长得很, 一点快乐都没有的活着, 有意思嘛!”
听她这么说, 夜清心中略感熨帖。
终究是他让她染了七情六欲, 是他破了她的生来神胎。
她能欢喜, 他也放心些。
“那其他神族呢?不是生来神胎那些呢?”
“鸿蒙树。”
“鸿蒙树?”夜凰听到这个, 心莫名一颤。
“嗯,”夜清道, “鸿蒙树洗涤万物, 神族三百岁成年后, 多能入鸿蒙树,届时即便有些‘罪业’,也一并涤清了。”
夜凰眼眸微睁:“这鸿蒙树倒是个好地方!”
她又道:“鸿蒙树只有神族能入吗?为什么不让三界六族的生灵都去涤清一下?”
夜清被她的天真惹得嘴角微弯, 说道:“那是神族至宝, 天界圣地, 又怎会允许其他族来亵渎。”
夜凰听得失望, 说道:“天界神族,有些小气!”
夜清给她解释道:“神族居于天界,一直靠鸿蒙树生存,那是他们的根基,哪会随意下放至三界,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又问她:“若是这‘不欲宫’能造福三界,你愿将其开放吗?”
夜凰立刻道:“愿意!”
夜清垂睫看她:“若是我呢?”
夜凰愣住了。
夜清慢慢说道:“若是杀了我能造福三界万灵,你会……”
夜凰扑进他怀里,用力抱着他道:“不许乱说话!”她声音微微颤着。
夜清抬手,抚弄着她柔软的后背,在她发尖吻了吻:“所以,神族也只是做了他们认为正确的事。”
夜凰不出声了。
只是她依旧不解。
鸿蒙树下放至三界,会枯萎吗?
若是不会,又何必独占。
不过她想到夜清说的话,又是一阵阵后怕。
杀了夜清?
怎么可能!
她仅仅是听到这个字,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疼得透不过气了。
“不了不了……”夜凰忙道,“不管鸿蒙树了,我们只要减少‘罪业’诞生就行,天界既然没有‘罪业’,那就从魔域、人间界开始……嗯,先从魔域开始!”
他们离着魔域最近。
魔域又是三界最混乱的地方,若是能让这里太平些,少些无谓杀戮,也能减少不少“罪业”。
夜清轻轻环着她,低声道:“这……很不容易。”
夜凰不懂。
他却是知道的。
治理魔域,安抚人间界,这说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绝不是仅凭修为可以做到的。
以暴制暴,只会引来更大的恶。
只有真正的教化万灵,才能有希望迎来太平安定。
这有多难?
恐怕比让神族献出鸿蒙树还要难。
不过夜清没有打击她。
她想做便去做吧。
总归这事不危险。
夜清不看好,或者该说,任何一个有阅历的人都难以看好。
然而,奇迹往往诞生于不被看好。
夜凰仔细研究过后,先向魔族下手了。
魔族是最混乱的种族。
他们之前可能是妖族、人族甚至是仙族,然而走火入魔堕入魔域后,都慢慢蜕变成了魔族。
他们清醒的时候,会记得“前世”。
比如一个曾经是仙族的魔族,会厌恶魔域,反而会在清醒时制造大灾难。
比如一个曾经是妖族的魔族,会想要回到妖都,继续以前的生活,然而清醒维持不了太久,一旦发狂,死的反而是他的好友。
如此恶性循环之下。
魔族更疯了。
夜凰的本体是凰鸟。
她出现在魔族面前,像一个可口的糕点。
没人把她当回事,然而夜凰的极昼之光砸下来,哪怕是“真魔”也会被砸晕。
先打服,再讲道理。
这就是夜凰想到的法子。
夜清嫌少出手,他只是在一旁看着。
时不时的,他也会怀疑夜凰的身份。
只是……
他从未见过古神烛照,从未见过至阳之力,也想象不到那位古神会降临至魔域。
夜凰震慑了魔族后,她对夜清说:“你收服了他们吧。”
夜清:“为何?”
既是夜凰制服的,就该是她来收服。
夜凰哪会不知他的意思,道:“你和我分什么彼此?况且我是妖族,真要成了魔尊,他们现在服气,心里也是不爽的,回头还是会反了我。”
夜清眉峰微挑:“他们不敢。”
他又道:“妖族又如何,谁规定了魔尊一定得是魔族。”
夜凰不装了,道出心声道:“我嫌麻烦。”
夜清:“……”
她扯着夜清袖子,眨巴着眼睛道:“离漾说得对,我打天下,就得有人守天下,要不就是那熊瞎子掰苞米了,掰一个丢一个,岂不可笑。”
夜清听到离漾的名字,眼眸沉了沉。
夜凰哪会不知道,笑道:“好啦!都多久的事了,还记仇呢!”
夜清:“没有。”
夜凰同十指相扣,摇摇晃晃道:“我那时候不懂,如今都懂得,你放心,我此生此世只你一人。”
夜清心里一热,又觉得这话很是耳熟,问道:“跟那妖族学的?”
夜凰没好气,垫着脚去咬他的雪白侧颈:“这有什么好学的,我自己悟的,怎么,不喜欢听?”
夜清:“……”
夜凰:“那以后不说了。”
夜清握住她的腰,单手将她托起来,垂眸吻她:“……说。”
夜凰环着他脖颈,整个挂他身上了:“说什么?”
夜清:“……”.
夜凰这么多年了,还是会被他这闷脾气给逗笑,她故意蹭他:“是说收服魔族的事,还是说离漾的建议,还是……诶……夜清……你……你别……”这么大个家伙,直接进来要死人啦!
夜清也懂了夜凰的意思。
一来她不是魔族,真要成了魔尊,麻烦颇多。
二来她更喜欢出去解决问题,而不是稳住局面。
她和夜清的性格其实很互补。
一个不管不顾,先去干了再说。
一个沉稳冷静,兜底兜得明明白白。
如果不是夜凰,夜清从没想过要去减少“罪业”的诞生。
而夜凰动手干了,夜清也愿意去帮她维系住。
——她辛辛苦苦成就的,他又哪里舍得让她功亏一篑。
打服了魔族。
不欲宫也在魔域声名大噪。
夜凰对待妖族和鬼族不同于对待魔族,她认真考虑了许久。
打是得打的,只不过要挑人打。
夜凰盯上了妖皇和鬼帝。
但这次,夜清没让她出手,他只身去了妖皇宫和鬼蜮,将妖皇和鬼帝带回到不欲宫。
等到夜凰反应过来了的时候,妖皇和鬼帝已经俯首称臣。
夜凰觉得不可思议:“这……这就成了?”
夜清摇头:“只是开始。”
夜凰:“可他们都降服于不欲宫了呀。”
夜清:“明面上罢了。”
夜凰懂了:“你是说他们现在假意降服,但会暗地里埋伏你?”
夜清:“还有你。”
夜凰眼睛亮了:“我不怕!”
如夜清所言。
妖皇和鬼帝明面上臣服,暗地里用尽手段。
他们哪里会甘愿听命于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尊?
哪怕他一人生擒他们二人,也不代表什么。
虽说魔域以强为尊,可再怎么强,也不可能一人挑战整个妖族大军,更不要提还有鬼族精锐。
他们回去后,立刻派人试探。
不欲宫日日有人造访,夜凰乐此不疲。
她从不杀人……因为会生出“罪业”。
只是把人给强行净化了。
她越发娴熟地运用那极昼之光。
用得最厉害的一次,直接把一个来刺杀的妖族给净化成了傻子。
夜凰当时还被吓到了:“我……我只想净化他心中恶念。”
夜清淡淡道:“他心中只有恶念。”而恶念被除掉后,也就没了心智。
夜凰:“怎会有人心中只有恶念?”
夜清抬手让这人化作“罪业”,说道:“这是刻意培养的死士。”
如此五十年后。
妖皇和鬼帝彻底服了。
他们甚至联手围攻过不欲宫。
然而,他们在踏入幽荧深渊的范围后,立马被铺天盖地的“罪业”给震住。
直至此时,他们才知道。
这五十多年,夜清并未动用真正的力量。
若是撬动了幽荧深渊。
整个魔域都能被荡成灰烬。
魔族老实了。
妖族和鬼族也安静了。
夜凰却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想要消减“罪业”,得从根本上入手。
她研究来研究去,在看到三界书院后,眼前一亮:“这个好!”
夜清顺着她细白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八个字——
有教无类,天下大同。
夜凰道:“先从魔域开始,让魔族、妖族和鬼族没有嫌隙,和平相处!”
夜清顿了顿,提醒她道:“这个过于理想化了。”
夜凰看着他道:“不好吗?”
夜清:“……”
她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道:“你也觉得好,我也觉得好,至于理想化……”
夜凰定声道:“正因为是理想,才值得全力以赴去实现。”
夜清垂睫,看到她灿若朝阳的眸子……只觉沉寂的心砰砰直跳。
是了。
她一直如此。
初见时,她便是这般不断地像幽荧深渊投下极昼之光。
像极了填海的精卫。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夜清心中豁然开朗。
他知道了。
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心仪于她了。
第一次相见。
第一缕极昼。
他尚未苏醒时,已然沉沦于那片暖白。
第47章 烛照归
夜凰和夜清, 用了足足二百年时间。
让不欲宫在幽荧深渊上亮如白昼,犹如一轮独属于魔域的黑色太阳,给这片阴霾之地开启了新时代。
就像夜清说得那样。
这很难。
只怕比去抢夺鸿蒙树都要难上三分。
夜凰中途也明白了。
然而她没有丝毫退缩, 依旧坚定地走下去。
正确的事,再难都要做。
她要减少“罪业”的诞生, 她也从中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魔域中很多贫瘠之地。
聚集了许多穷困潦倒的妖族。
妖族只生不养,又因为体质问题,极易生育。
一只猫妖能诞下几百个幼崽。
可真正活下来, 只有一两个。
如此残酷的环境下, “罪业”疯狂滋生。
第一次深入了解时,夜凰被狠狠震住了。
她明白了何为死士。
这从小在厮杀吞噬中长大的幼崽, 注定了心中只有恶念。
一道道极昼之光落下。
并不能净化他们心中的恶。
反而会直接剥夺其灵魂, 让□□成为空壳。
第一个一百年时。
夜凰真切感受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那山一般的绝望压下来, 让她感受到了沮丧。
减少“罪业”的诞生?
她做得到吗?
夜凰站在不欲宫上, 看着下方“罪业”翻腾的幽荧深渊。
她感觉到了浓浓的无力感。
并未减少。
一点都没有减少。
夜清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说道:“若是累了, 就……”
夜凰身体陡然绷紧, 道:“不累!”
夜清在她柔软的脖颈上轻轻落了个吻,说道:“没事的, 我习惯了, 些许‘罪业’伤不到我, 幽荧深渊也没事的……”
夜凰在他怀里转身,后背贴在栏杆上,抬头望向他道:“夜清, 我想做些什么。”
她靠近他怀里, 面颊隔着冷冷玄衣, 贴在他心口上, 听着他的心跳声,继续说道:“为了你,为了幽荧,也为了那些像曾经的我一样,没有开智的生灵。”
的确很难。
却值得去做。
不只是为了夜清,不只是为了幽荧深渊,更是为了她看到的那一切。
苦难遍布魔域。
她既然看到了,便没办法置之不理。
“我想做下去。”她轻声对夜清说,“不难的,帮一个人是一个人,能拉一把是一把,我想把生存的另一种可能告诉他们,给他们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
她抬头,望进夜清眼里:“这里是我们的家,我想它好一点,再好一点,更好一点。”
她手指向下,扣住了夜清冷凉的手,一股股热意顺着掌心传递,烙进了夜清的心脏。
夜清难得笑了,他应声道:“好。”
生于幽荧。
阅遍至暗。
早就对一切绝望的夜清,心底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这里是我们的家。
她和他的家。
火苗升腾,想要点亮阴霾的魔域。
他们厮守的第三百年。
魔域空前平稳。
“罪业”的诞生,真的在逐年变少。
虽微乎其微,却是巨大的希望。
彼时,人间界起了一场大战。
夜凰生怕这好不容易稳住的“罪业”,再度铺天盖地,连忙赶去了人间界。
等忙完了回来时。
夜清颇有些诧异:“怎么化作了我的模样?”
夜凰身上玄衣褪去,一步步走近他时,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说道:“人族奇怪得很,他们居然重男轻女……我是女子的话,行事很不方便,所以就化作你的模样了。”
夜清并不担心。
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和心性,除非遇到天界神君,否则无人能伤她分毫。
夜凰说着自己在人间界的见闻:“人族女性太不容易了,她们连合适的修行功法都没有,等我研究一下,写一套适合她们修行的功法,凭什么要屈于男人之下,长得瘦小些又如何,打架又不是拼蛮力……”
说着,夜凰盯夜清:“你打不过我!”
夜清应道:“是。”
夜凰来兴致了:“来来来,我们过两招……”
夜清哪会和她胡来,况且分别这么久,他日日夜夜想她,而她忙起来连个纸鹤都不回……
夜清亲她细滑的后背。
夜凰最受不了这个,颤着声道:“夜清,你别使美人计!”
夜清:“……”
夜凰:“诶诶……”
行吧,她也想他。
一响贪欢。
夜凰把玩着夜清的头发,说着自己在人间界做的事。
“对了,我这次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
“你别胡乱吃醋!”
“……嗯。”
“他叫白藏,是个书痴,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离谱,为了那一箱子书,命都不要了……不过,他可能到不了‘人皇’之境,十有八九还是要死的……”
她救了白藏一次。
却不能改了他的命。
夜清道:“他既有执念,死后化鬼便是。”
夜凰轻叹口气:“那十八层地狱,哪里是那般容易走过的。”
后来。
白藏走过了十八重地狱。
他来到不欲宫时,向夜清谢救命之恩。
然而彼时的不欲宫,早已陷入沉寂的夜。
真正救白藏的人,也早就回归天界,成了那无情无心无我的古神烛照。
这个忆珠的记忆并不完整。
夜凰在人间界的动作,惊动了十二仙门,而后引来了东方神帝。
青伏一看到她,便眼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
夜凰并不认识他,只觉错愕。
青伏在她眉心轻点,她的意识也随之消失了。
落摇自漫长的记忆中醒来。
整个人久久回不过神。
这是夜凰留下的“忆珠”。
记着她那三百年的点点滴滴,记着她和夜清的相知相惜相许,记着她满腔浓烈的爱意……
落摇按住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
她有些恍惚,有些混乱。
夜凰是她?
她是夜凰?
可是……可是……
夜凰是三百年前消失的。
她是三百年前走出鸿蒙树的。
她怎么可能是夜凰。
落摇难以形容此时的心情,那记忆的密度远超这三百年,又是直接在她体内炸开,并非“看”,而是真实的感受。
“我……”落摇开口,眼前空无一人。
她仍旧在逍遥阁中,可是阁中人走了,只留下满室的冷风和逐渐淡去的茶香气。
一股火窜上心口。
落摇脱口而出:“夜清,你出来!”
躲躲躲!
就知道躲!
说完,她又是一恍惚。
夜清在三百年前只身硬闯天界,神族的九十九重诛魔阵都没能困住他。
最后逼得烛照现身,抽了他魔髓,将他从神山击落。
钻心的痛遍布全身。
落摇染上了哭腔:“夜清……你出来,出来好不好,我……我……”
很想你。
很担心你。
可是……说不出口。
落摇颓然坐倒,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三百岁,可其实她至少六百岁了。
那三百年,她在魔域,是夜凰。
爹爹恐怕是找了她三百年,终于在人间界找到了她。
他接她回魔域。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洗去了她那三百年的记忆。
落摇全忘了。
再醒来时,只以为自己刚刚走下鸿蒙树。
那三百年的点点滴滴,密不透风地向她裹来。
她记起了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她记起了自己做过的每件事。
她明明对夜清许诺了那么多,明明说好了一起重建魔域,明明都将不欲宫照亮了。
可是,她走了。
一声不吭,未留片语地走了。
当时的夜清,是怎样的心情?
他本就敏感多疑,本就因为“罪业”的侵蚀,极度厌世。
她这样走了,他得多着急?
他硬闯天界时,又是抱着怎样的决然?
落摇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爹爹对他说什么了?
母亲又对他说什么了?
想到这里,落摇眼眶通红,泪水止不住了,她体内没有灵力,她感应不到夜清,他若是就这么回了魔域,她甚至都没办法去寻他。
“夜清……”落摇哽咽着,“你出来好不好,我当时在人间界遇到了爹爹,他把我带回了东神山,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忘了,对不起,我居然……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
夜清没走。
他只是隐去了身形,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落摇的话,让他确定了一些事。
忆珠里是夜凰的记忆。
她记起了那三百年。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烛照。
她是夜凰。
可是夜清却一动都动不了。
夜凰也好,落摇也罢。
她终究会回到鸿蒙树,终究会归于古神烛照。
那一幕,夜清永生难忘。
他以为夜凰被神族掳走,不管不顾地硬闯天界,冲破九十九重诛魔阵,剑指鸿蒙树。
青伏冷冷看着他,眸中尽是刻骨的恨意:“无耻小儿,竟敢亵渎天神!”
古神烛照是神族的神。
是天界的至高无上。
是让四方神帝臣服的天神。
夜清:“她在哪儿。”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青伏冷笑:“你不过是她万万年生命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劫。”
夜清看到了她。
她撑着一柄通体橙金色的神伞,衣衫是极其素淡的白。她背后是无尽的招摇花,金色的招摇花。
圣光之下,她却如同褪去了一层色彩。
明媚柔软的笑容消失了,漂亮的眸子里没了灵动与生机。
她的容貌更胜,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然而,这份美丽遥不可及。
就像冰上之上的阳光。
只见灿烂,没有温度。
那是斩断一切因果的无情。
“夜凰……”夜清颤着嗓音唤她。
她声音清正平和,只说了一句话:“幽荧,你不该醒来。”
遮天伞轻晃。
三界极昼凝结于一处。
那致命一击落在夜清身上时,他没有挪动丝毫。
烈阳灼心。
魔髓粉碎。
他从东神山上坠落,跌进了幽荧深渊。
——幽荧,你不该醒来。
——夜清,你不该存在。
第48章 会害怕
落摇一直在哭, 一直在道歉。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偏又忘记了最重要的那一段。
夜清定定地看着她。
她通身没有灵力涌动,身体越显纤薄, 素色的白裙像轻飘的云,托起了暗淡的光, 薄薄的肩膀颤动着,哭声始终压抑,远没三百年前的放纵, 可其中的悲伤更胜, 浓浓地扩散开来,不掺丝毫虚假。
她很痛苦。
夜清清晰地感受到了。
不可以, 不能够。
靠近她只会是重蹈覆辙。
一次不够。
还要再来一次吗。
终究是镜花水月, 到头来只有一场空。
这么想着的夜清却慢慢显出了身形。
玄衣像浓墨般在白昼中漾开, 哪怕什么都撼动不了, 哪怕一切如故。
他终究是没办法看着她哭。
终究是没办法让她这般痛苦。
“别哭。”夜清低哑着嗓音开口。
落摇抬头, 看到他时眼泪落得更凶了, 她踉跄着起身, 扑进他怀里道:“夜清,对不起, 我……我被爹爹带回了东神山, 他洗去了我的记忆……”
她笨拙地解释着, 用细白的胳膊环住他的腰,用力抱着他,生怕一眨眼, 他就会消失不见。
夜清哪里需要她解释。
她说得也并非实情。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而当她记起的那一刻, 一切又将烟消云散。
三百年前, 夜清堕入幽荧深渊, 他没想过再次苏醒。
就像她说的。
他不该醒来。
世间至暗的幽荧,不该贪恋那一缕极昼。
然而,仅仅一百年后。
又是那一缕极昼之光,像是落在寒冬窗户上的雪花般,轻飘飘落下,造不成丝毫伤害,却能让她自己像冰雪般融化。
夜清又醒了。
看到昏迷的少女,他只觉得荒谬。
她为什么又来唤醒他?
不。
夜清终于明白了。
从来都没有唤醒,她从一开始就是要毁掉幽荧深渊。
夜清敛住思绪,垂睫看她:“没必要道歉。”
落摇心一颤,竟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夜清始终任由她抱着,他连一根指头都没碰她,声音也异常平淡:“你本就属于天界,回去也是应该的。”
落摇手指用力,抓住了他后腰上的衣襟。
“本就是我咎由自取,夜凰……嗯,你应该是叫落摇,”夜清顿了下,慢慢说道,“最初我便知道你是神族,是我用幽荧给你改变了灵脉,化作了妖族。”
再回忆当初的事,夜清整个人都空了。
他以为自己会很痛苦,可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被“罪业”啃噬了二百年,早就适应了痛苦,身体上的,灵魂上的,都太多了。
“青伏说得没错,若非我让你染了七情六欲,你都不会看我一眼,遑论情爱之事,那三百年,是不该存在……”
“不是!”落摇听不下去了。
夜清继续平静说着:“你只是被幽荧惑心罢了,这并非真正的……”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落摇垫脚亲他,用那带着苦涩眼泪的柔软唇瓣。
夜清的确感受不到痛了。
可他仍旧听到了心跳声。
压抑了数百年的思念、渴望一窝蜂袭来,几乎要冲垮了他的理智。
“别这么说。”落摇难过得嗓音打颤颤,“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别这样……”轻描淡写地毁了它。
夜清动弹不得,他能做到的,只有让自己竭力不回应她。
落摇其实很怕。
她想起来了,却又觉得太过遥远。
她那样走了。
夜清不顾生死去寻她。
却被她的母亲抽去了魔髓。
又过去了三百年。
她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却被“罪业”折磨了二百多年。
他恨她吗?
他还会喜欢她吗?
三百年前的夜凰,对此深信不疑。
她自信、明媚。
她知道夜清与她心意相通。
她看得出夜清的口是心非。
她总能第一时间分辨出夜清的心思。
可现在的落摇……
哪还有这般自信?
她神骨受损,命在旦夕。
她的至亲对夜清做了那样残酷的事。
夜清恨她,才是理所当然。
若非想要取回魔髓,他此生都不会与她再相见了吧。
落摇想起在三界山上的点点滴滴……
他待她一直很冷淡。
疏离、淡漠。
时刻都在划清界限。
每日子时,她取幽荧之时,他都是一动不动。
那样暧昧的亲近。
他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寒意像潮水般蔓延至落摇全身。
她死死抱着他的手松了。
她终于看清了心底的恐惧。
记起来又如何?
回不去了。
她忘记的时候,他都记得。
她记起来了,他已经放下。
“夜清。”落摇向后退了一步,看向他道,“你不喜欢我了是吗。”
夜清:“……”
落摇问他:“你不喜欢夜凰了,是吗?”
冷冷夜风吹进逍遥阁。
轻渺的薄纱拂过深沉的黑木屏风,遮住了上面的竹影绰绰。
夜清的薄唇微动,轻轻说道:“……是。”
落摇面上血色全无,她眼睫颤颤,却没有了泪水。
“抱歉。”落摇强压着如坠冰窟的寒意,低声道,“这阵子打扰了。”
说完,她径直走出逍遥阁。
后背笔直,仿佛神骨仍在。
落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锦书院。
她只穿了个薄衣,雪落在肩膀上,像一根根冰针般,刺进血肉。
回到了屋子。
扑面而来的温暖,只能融化衣裙上的风雪,解不了心底的寒气。
她颤巍巍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很冷。
入喉又是一阵冰扎的刺痛。
“主人!”小遮急忙开口。
落摇只觉疲倦,她揉了揉眉心道:“小遮,我累了,让我静一静。”
平日里,她这般说了,小遮也就安静了。
可今日的小遮却没有闭嘴,而是着急说道:“夜清在说谎,他喜欢你!他可喜欢你了!”
落摇只当小火苗在安慰自己,揉揉它道:“好了,我没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遭了那样的羞辱,夜清他……”不可能了。
小遮急死了:“他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来三界书院。”
落摇自嘲地笑了笑:“取魔髓。”
小遮:“可是……”
落摇闭了闭眼,是说给小遮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直都不想见我,他抗拒我的每一次靠近,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嗯,小遮,你知道的,比起每日给我幽荧之力,‘三相’之人更容易些。
“他若是想,拿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是他没有。
“他宁愿等上二百年,也不愿和我再有牵扯。
“小遮,他早就……
“嗯,都过去了。”
小遮却道:“不是的,主人!”
它赶紧道:“他若真的对你无意,又何不直接利用你?就像你说的,他能用幽荧惑心,他可以轻易成为你的‘三相’之人‘,可是他没有!这么轻而易举就去拿回魔髓,他却没做,为什么不做啊。
“如果他真的恨你,直接这般报复你不是更好?
“他只是……只是……”小遮找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点,“主人,他只是不敢喜欢你了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落摇怔住了。
不敢?
夜清会不敢吗?
落摇猛地站起身,她快步冲出小院,向着逍遥阁跑去。
雪停了。
但是外面更冷了。
落摇冻得四肢发麻,可是胸腔里却有着一团火,让她一步不停地跑向逍遥阁。
夜清听到了脚步声,他陡然回神,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身影一晃。
“夜清!”落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你若是走了,我立刻去不欲宫!”
夜清站在原地,散去了周遭的风雪。
落摇大步踏进逍遥阁,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给我幽荧之力!”
夜清:“……”
落摇扬眉:“还是说,你想让我自己取?”
她有了记忆,自然知道要怎么主动汲取。
夜清黑睫微颤,指尖燃起了幽幽萤火。
落摇几步到他跟前,埋进他冷玉般温凉的侧颈。
缱绻旖旎在心中爆炸。
原本还会压抑的欲念,在此时波涛汹涌。
落摇平复着身体的躁动,感受着体内灵脉的充盈。
她之前便能轻松使用幽荧之力,如今更是轻而易举。
自从发现至阳之力能消解罪业后,她便给了他一半的至阳之力。
而夜清用幽荧之力,填补了她体内的缺失。
所以她身体里曾有一半的幽荧之力。
落摇想到了那些回到自己身体的至阳之力……
他从未用过。
二百年来,他被“罪业”缠身,却从未动用那些至阳之力。
傻子。
这个大傻子!
落摇忍着眼眶的热气,看着他道:“我再问你一次。”
夜清生硬地靠在罗汉塌上,别开视线:“你下去。”
落摇掰过他的脸,逼他看她:“你不喜欢夜凰了?”
夜清轻吁口气,眼底带着薄怒,生硬道:“是。”
落摇这次没有退缩,而是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那,能试着喜欢落摇吗?”
夜清怔住了。
落摇拿起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处。
夜清碰到了一片柔软,手指不自觉地轻颤着。
他可以挪开,但是他动不了。
“夜清,”落摇带他感受自己的心跳声,颤声道:“我不是夜凰了,这三百年来我变了很多,我没有她那么强大,没有她那般自信,更没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气……夜清,我现在会害怕。”
最后一句话,满是不安。
可她还是重复道:“我很害怕。”
夜清怔怔地。
他眼睛不眨地看着她。
忽然明白了。
烛照会害怕吗?
无情无我无心的天界之神……会怕吗。
他不愿重蹈覆辙的原因是,她并不在乎。
可若是真的不在乎。
又怎会有落摇的存在。
她一次次前往幽荧深渊……
真的是要毁了他吗?
还是,在求助。
只这么一个念头,夜清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别怕。”他将落摇用力拥入怀中,一切坚持全部崩盘。
第49章 心意通
落摇把憋在心底许久的话, 一股脑倒了出来。
神骨受损后,她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所谓。
可是,有所谓又怎样?
只会让本就担心她的爹爹, 徒增困扰。
好在她的确七情寡淡。
就这么窝在赤鸦宫中,也受得住。
日子一天天过。
她像个普通人族一般起居坐卧。
幸好她不是人族。
否则二百年的寂寞, 足以逼疯人族。
落摇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二百年。
她从不和任何人说,包括小遮。
直到夜清回应了她,铺天盖地的熟悉和亲昵袭来, 让她心上轰地一声, 强撑的伪装全部瓦解,只剩下抽咽和倾诉。
她说, 这二百年, 每天过得都像一天。
同样的一天, 足足过了二百年。
父亲很忙, 即便不忙又如何, 她也不愿让他在自己这里耽误时间。
只有小遮陪着她。
一直和她说话。
有时候, 她甚至很感激朱厌。
那十三年, 朱厌教了小遮很多,让它像个小话痨一样, 终日在她耳边叽叽喳喳。
她偶尔也会下山。
可下山比在赤鸦宫还难受。
爹爹很紧张, 每次都会安排人手暗中保护。
那兴师动众的模样, 让她心里难受,因为自己的弱,因为麻烦了旁人, 更因为让爹爹这般紧张不安。
她说着。
夜清听着。
环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钝痛蔓延至心间。
这二百年是一个缩影。
万万年来, 她便是这样一个人苦守着鸿蒙树。
二百年尚且如此。
万万年又是怎样的。
——幽荧, 你不该醒来。
这话可能有另一种意思。
倘若在她心里。
沉睡远胜于苏醒呢?
落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她像是要把憋了几百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一般,说到最后,又忽然意识到……
她抬头望向夜清,问他:“只顾着说我自己了,你呢……这二百年还好吗,你体内还有我的至阳之力,怎么不用来溶解‘罪业’?”
想到这,她就心疼。
夜清:“……我没事。”
落摇想起在竹林与他初见时的画面,心揪成一团了:“那么多‘罪业’,还叫没事?你那会儿都痛得受不住了……”
她知道夜清的性子。
这人最是能忍。
能让他那样子,只能说实在是到极限了。
夜清顿了下,说道:“那时,是我感知到有人追踪,故意做的样子。”
的确有魔族跟踪他。
也的确被他处理掉了。
可是,落摇信他个鬼:“你若是没事,又岂会做样子!”
他的性子她还不知道吗,需要做样子,已经是状态极差了。
夜清:“……”
落摇也舍不得再多说,她环着他脖颈,在他侧脸上蹭了蹭道:“好了好了,没事的,有我在,不会有‘罪业’了。”
夜清一动未动,他眼神略带恍惚。
三百年过去。
绝望在心底滋生了这么久。
冷不丁又被她这般亲昵靠着,恍如隔世。
落摇想到自己的不告而别,又自责道:“上回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忘了爹爹,也忘了自己是谁……但这次我都记得,你放心,我会和爹爹说清楚,他不是那般死板固执的人,只要我和他说,他会明白的!”
夜清回神,黑睫遮住眼底情绪,低低应了一声。
落摇的确想和青伏通信。
她甚至想直接回一趟东神山,亲自和爹爹说清楚。
只是……
不着急,再等等。
她不想离开夜清,一瞬息功夫都不想。
落摇之前就惦记着,现在更是忍不住了,她问道:“魔域是怎么回事,魔族为什么会一起袭击你?”
她有了夜凰时候的记忆。
对魔族了如指掌。
别说妖皇和鬼帝了,便是她当年,想要指使他们一起做点什么,都得费很大力气。
夜清说得轻描淡写:“他们以为我是强弩之末,上赶着送死。”
落摇想到他最初时的模样,道:“也是,他们一直觊觎你的血肉。”身为幽荧化身,他的每一滴血都是珍宝。
落摇又想起一事,赶紧将怀中的万顷琉璃拿出来,塞进夜清怀里。
“万顷琉璃,不可离身!”这次是落摇对他说的。
夜清轻声道:“你如今不比往日……”
落摇重复道:“万顷琉璃,不可离身。”
夜清:“……嗯。”
落摇想想又觉得好笑。
这万顷琉璃是她……是她还是夜凰时亲手做的。
她耗费了一百多年,用极昼之光融化了魄冰,再辛辛苦苦将其重塑,最后炼成了这个神物。
炼成时,夜凰只觉惊奇。
她知道自己体内的极昼之光可以溶解罪业,便想做一个给夜清随身带着——未必能彻底溶解,但能稍微阻断一下“罪业”也好。
哪成想,万顷琉璃的功效如此奇特。
它有着极强的隐蔽性。
倒也意外的阻断了“罪业”。
夜凰感觉惊奇是因为其中的招摇花。
她并不认识,问夜清,夜清摇了摇头道:“未曾见过。”
夜凰笑了:“难得有你不知道的,唔……”她想了下道,“瞧着挺像人间界的金色桂花,估计是我在炼制时脑中闪过了些许画面,才会让极昼之光化作这个样子。”
夜清轻轻碰了碰万顷琉璃,说道:“很好看。”
夜凰开心了:“你喜欢就好。”
“……很喜欢。”
“那你要天天带着,不可离身。”
哪成想。
三百年后,他把这话扔给她了。
落摇想起他那时冷冰冰的样子,凑上去咬他一下道:“学我说话,还拿来吓唬我,好玩吗?”
夜清只觉被她咬的地方酥酥麻麻,别开了视线。
落摇又心疼又好笑,只把万顷琉璃放进他怀里,说道:“这是定情信物,明白吗。”
夜清:“……”耳朵尖的红晕暴露了他的情绪。
落摇非要问他:“听到没有!”
夜清:“听到了。”
落摇:“明白了?”
夜清:“……”
落摇:“不明白我就再说一遍,我说这是定情……唔……”她没说完,被夜清吻住了。
这下是落摇的耳朵尖红透了。
她只觉唇瓣上烫得很,眼睫也颤了颤,一股股热意遍布全身,沉寂三百余年的欲|念,一股脑窜了上来。
夜清却没有深吻。
只是碰了下,他就想离开。
落摇本能地抓住他衣襟,不让他走。
夜清声音微哑:“这里是逍遥阁。”
落摇脸蹭地红了:“那你带我回不欲宫。”
夜清:“……”
落摇清醒了点,这肯定不行。
她现在去了不欲宫,她爹爹能分分钟领军讨伐魔域。
落摇又道:“那个……去我的屋子。”
夜清怔了怔。
落摇扯他袖子,声音都打颤颤了,却还是非常大胆地说道:“夜清,我想要。”
落摇只觉眼前一晃,再回神时已经在一处暖阁中了。
这里不是她那简朴的小院。
想必是逍遥阁的上房。
她心颤悠悠的,看向夜清道:“你之前都住在这儿?”
夜清:“没住过。”
落摇眨眨眼:“那你这阵子……”
夜清:“不需要住下。”
他们在三界山上也有几个月的光景了。
落摇问道:“你每日都回不欲宫?”
夜清没出声。
落摇哪还会不明白。
不欲宫是夜清落成的,也是她一手装扮的。
那是他们的家。
夜清一直很执着于……回家。
落摇心里一酸,难以想象这二百年来,夜清是怎么过的。
“等明天……嗯,最晚后天,我跟你回……”她没能把话说完。
夜清吻她。
她因为这个久违的吻而晕头转向。
一切好像都没变。
一切好像还是三百年前那般。
卸去了伪装的落摇,依旧是那般美丽。
夜清定定地看着她,脑中浮现出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极盛的至阳之光下。
她撑着橙红色的神伞。
灿烂如虹,却没有丁点温度。
夜清吻上她的眼睛、鼻尖、面颊、唇……
修长的脖颈,纤薄的锁骨,玲珑的……
落摇只觉痒得很,想要推他,又舍不得。
可他就是这般亲吻着。
蜻蜓点水一般。
极轻极轻。
让人更加难耐。
落摇实在是受不了了,软声道:“夜清,别……别亲了……”
夜清托起她的脚踝,印上一个吻。
落摇身体颤着,什么都说不出。
漫长、磨人。
不放过每一寸肌肤。
他故意的。
直到落摇哭了。
夜清才拿起她的手,在唇边珍而重之地吻了吻。
极致的温柔后。
是惊涛骇浪般的狂热索取。
…………
……
落摇意识到两件事。
当年的自己,身体素质是真好啊。
现在的自己,身体素质是真差啊。
即便有幽荧拟化的灵脉,她也快死了。
好在这过程中,一直有幽荧之力涌入她的身体,要不然……
哎!
死是死不了的。
半死不活更难受。
落摇醒来时,身边没人。
一个黑色纸鹤安静地落在床头,一如其主人一般。
看着冷冷清清的,发起疯来不是人。
落摇手指微抬,纸鹤展开后是白墨晕染开的字迹——
晚上回来。
落摇试着给他回纸鹤,发现被拦住了。
夜清回了魔域。
她忍不住有些担心,但想到万顷琉璃在他身上,又松了口气。
要相信他!
不会有危险的!
落摇敛住心思,刚好也想处理下自己这边的事。
她得好生问问爹爹,也得和爹爹报备一下。
二百年是不用等了。
她现在就可以带夜清回鸿蒙树。
只是她不仅要修复自己的神骨,还要取回夜清的魔髓。
落摇又想到了她那位从未见过的母亲……
心中一叹。
她有自信搞定爹爹,可是母亲那边……
罢了,交给爹爹搞定吧。
落摇正斟酌着如何给爹爹去信,就见一个红色纸鹤,颤悠悠飞了过来。
朱厌?
她手指一点,纸鹤展开,妖族那华丽的声线里,难得有些低落:“能见一面吗?放心,我不纠缠你,只是有些事想和你说一声。”
第50章 囚烛照
落摇有了夜凰的记忆后, 对妖族十分了解。
尤其是妖皇。
当今妖皇别具一格。
她生于微末,本体只是最寻常的青蛇妖,却一路扶摇直上, 拿下帝位。
青蛇妖生性好Yin。
妖皇这般修为境界,对此更是无拘无束。
妖族说是有99个王子王女, 可真论起来,只怕999个都不止。
妖皇一次一个蛋。
诞下就任其自生自灭。
若是能长大,能修行, 有能力找到妖皇宫, 妖皇便会记下这个子女,至于记下之后, 还是“养蛊”, 每个王子王女都有继承权, 而亭瞳殿只能有一位主人。
谁能厮杀出来, 谁便入主亭瞳。
以前的落摇不懂, 对朱厌多有偏见。
如今她心态变了, 再看朱厌, 只觉是“小辈”。
——谁让她和妖皇打了几百年交道。
有了这些经历,落摇再看自己在亭瞳殿的十三年, 便是另一种感官了。
朱厌待她, 的确是尽心尽力了。
甚至是他说得那番话——爱她所爱, 想她所想,尊重她信任她守护她——都是夜凰曾经在妖族播下的种子。
成年妖族很难改变。
年幼的妖族却可以重塑价值观。
只是没想到。
朱厌也在其中。
落摇轻叹口气,给朱厌回了个纸鹤:“万象峰, 青桔楼。”
朱厌的红色纸鹤几乎是秒到:“好。”
青桔楼是个万象峰上颇为幽静的酒楼。
哪怕正是饭点, 也没多少人。
落摇来的时候, 朱厌已经订好了包厢, 只等着她过去。
推门而入,幽幽清茶香。
朱厌站在窗边,一袭红衣上罩了个素白纱衣,遮住了那份张扬恣意,竟显出了几分萧索。
他回身,眉眼低垂,声音也带着些罕见的倦意:“殿下,请。”
落摇同他回礼,坐到了圈椅中。
朱厌做到她对面,并未向往常那般,挨着她坐。
“殿下?”落摇见他出神,唤他。
朱厌回神,从袖笼中拿出了那颗“忆珠”,说道:“看完吧。”
落摇点头应道:“好。”
“忆珠”中还有七年多的记忆。
看起来倒是快得很。
这一次,落摇看得比上一次心绪复杂。
那十三年,她的确是没心没肺,丁点都感受不到朱厌的心意。
若是早些察觉到……
现在也不晚。
她会好好和朱厌说清楚。
因着是两人的记忆。
落摇大多是清楚的,只是她也逐渐懂了朱厌的意思。
这“忆珠”中,还真有她神骨受损的线索。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落摇自己没什么感受,朱厌却早早发现了。
“我的身体是慢慢变差的?”落摇问他。
“对。”朱厌等她全部看完,才挑出来几个节点,说道,“最初你虽然受了重伤,但没看出神骨有问题,治好后你也能使用,但是……”
落摇点头道:“大概在五年后,神骨开始逐渐受损了。”
朱厌:“你自己可能没太大感觉,我……嗯,却不太敢和你来真的了。”
他俩时不时打一架。
落摇可不是像看起来那般柔弱的小姑娘。
她强得很。
朱厌便是有心和她玩闹,也得认真起来,不然能给她轰走半条命。
落摇仔细看着。
这其中的差距很细微,但的确在缓慢衰减。
朱厌对她足够重视,才能察觉到其中的区别。
朱厌问她:“你回了东神山后,也过了几年才察觉到神骨受损吧?”
落摇:“是。”所以爹爹才没有迁怒于妖族。
两人来回把“忆珠”看了几遍。
朱厌对她说道:“我怀疑,在幽荧深渊外,神骨已经被标记了。”
落摇并不意外,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朱厌继续道:“你对魔尊不了解,他的幽荧之力非常恐怖,可以隔山打力,若是提前标记了你,完全可以让你在二十年后才忽然神骨受损。”
落摇哪会不了解?
她如今也能做到这一点。
甚至能做得更加不留痕迹。
“你是说……”落摇看向朱厌,“是夜清让我神骨受损。”
朱厌凝重点头。
落摇:“动机呢?”
朱厌轻叹口气,对她说道:“你也知道他的魔髓被你母亲抽走了,而想要取魔髓,就得入鸿蒙树,他看到你……又怎会没想法?彼时你才一百岁,自是入不了鸿蒙树的,他提前坏了你神骨,让你不得不尽快入鸿蒙树……”
朱厌这推论很合理。
一切也的确是这么发展的。
一百岁时,落摇偶入幽荧深渊,恰逢魔尊苏醒,夜清一眼看穿她的身份——至阳之力——再故意用幽荧标记了她的神骨,让她缓慢受损。
神族三百岁时便可寻三相之人入鸿蒙树。
夜清等得就是这一刻。
神骨受损的落摇,必须尽快入鸿蒙树,否则她性命堪忧。
而夜清只要成为她的三相之人,就可以入鸿蒙取魔髓。
如此布局,堪称绝妙。
朱厌又道:“你想想,若非幽荧之力,你的神骨又怎会无法修复?”
这些年,东神帝君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为独女修复神骨,这受损的缘由肯定不简单。
除了幽荧之力。
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倾尽三界都无法治愈的?
落摇心绪并无起伏。
她有夜凰的记忆,她很清楚来龙去脉。
即便夜清真的让她神骨受损也没什么,她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又害他被母亲抽了魔髓,他想和她一刀两断是人之常情。
况且……
之前的他宁愿再忍受二百年,用幽荧为她续命,都不愿现在就入鸿蒙树。
现在不用那么麻烦了。
她带他入鸿蒙树,为他取回魔髓,而她也自然会恢复神骨。
“我知道了。”落摇对朱厌道,“多谢告知。”
朱厌见她明白,松了口气道:“总之,你要小心魔尊。”
落摇:“……”
她无意解释自己和夜清的事,只含糊应了一声。
朱厌想到自己定下的心誓,神色黯了黯,声音微哑道:“我的建议是,你尽快寻个‘三相’之人,早些恢复神骨。”
落摇看向他。
朱厌别开视线,缓慢说道:“我知道你于我无意,嗯,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勉强你……就像你说的,妖族和神族价值观不符,我此时是属意你的,但能属意多久,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忍着心如刀割继续道:“而神族一旦入了鸿蒙树,就是长长久久,嗯……这份长久,我怕是撑不住的。”
落摇听他这么说,也略略松了口气。
她现在明白了,朱厌当真心仪于她。
可这份心仪有多久,难说。
他能自己想明白,也挺好。
朱厌略微垂眸,又说道:“守照珩挺好的,你若是……”
落摇笑了,打断他道:“你误会了,我只把阿珩当弟弟,我和他不可能的。”
朱厌:“……”
他没法再多说了。
那一句已经是极限。
若非夜清太过危险,他绝不会为守照珩说半句话。
若非他自己被心誓捆住,注定要背叛她,他何至于……
朱厌只觉胸口有万千钢针,把一颗不怎么透亮的心给刺得千疮百孔,他闭了闭眼,对落摇说:“那么,就此别过了。”
落摇起身,认真向他侧身行了个礼:“殿下若有急事,尽管给我递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夜清并未回魔域。
他站在东神山下的竹林,等着神光天降。
那处潭水已然枯涸。
周遭的竹子也被魔族血液腐化,透着阴森冷意。
没一会儿,一道神光从神山落下,犹如坠落的流星般,落在竹林中。
青衣男子显出身形,他背后是由至阳之力幻化的光圈,照亮了姣好的五官,抚平了周遭澎湃的魔气。
青伏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玄衣男子,目中难掩愤恨。
夜清开门见山道:“她体内有一颗‘忆珠’。”
青伏一怔,哪还会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落摇有了夜凰时的记忆。
她记起他了。
青伏再一想落摇的神骨,恨恨道:“是你放进去的。”
夜清懒得同他解释,直接问道:“烛照怎么了?”
一道神光向着夜清面门袭来。
他一动未动,周遭荧光轻闪,弹开了这致命一击。
青伏:“古神之名,岂容你直接呼得!”
夜清:“你若不说,我直接去鸿蒙树问她。”
青伏:“你!”
夜清面无表情,就这般冷冷看着他。
青伏胸口起伏,满心都是愤恨与怒火。
然而,他知道夜清不是说空话。
他能入鸿蒙树。
他能当面问她。
不行……
不可以……
青伏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僵硬着开口道:“吾等也不清楚,六百年前古神忽然离了鸿蒙树,之后消失了三百年。”
那三百年,她是夜凰,她在魔域。
夜清听得一怔:“夜凰不是她的分|身?”
青伏闭了闭眼,说道:“她与鸿蒙树本是一体,所以……夜凰也算是她的分|身。”
夜清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含糊:“为何是一体,烛照是烛照,鸿蒙树是鸿蒙树,他们什么时候是一体了?”
青伏盯着他:“你懂什么!古神为三界献身,供养鸿蒙,这才避开了天地大劫,否则你我……不,三界早就毁于万年前!”
夜清怔了怔。
只此一句话,他全明白了。
所谓天地大劫,不是传说。
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后,为了三界万灵奉献了自身。
之后便有了天地大劫的传言。
大劫降临之日,万灵受难。
然而,万年过去了,并没有足以毁灭三界的劫难降临,大家慢慢将其遗忘,只当是莫须有的传言。
原来,劫难早就落下。
只是有人为三界万灵扛起了这场劫难。
青伏道:“夜清,你若不想三界毁灭,便收了幽荧之力,让她归于鸿蒙!”
夜清看向他,眸中透着森然寒意:“归于鸿蒙?”
青伏:“鸿蒙树没有光,注定会枯萎,届时……”
夜清:“所以,你们便囚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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