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孟弗渊收伞坐进驾驶座, 车窗外雨声淅沥。
他在这个夏天即将结束的雨天凌晨点燃了一支烟,只抽一口,就这样夹在指间。
呼吸始终无法平复, 他低头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
仿佛劫后余生。
当初意识到自己对弟弟的“女友”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时,是怎样一种惊骇又自厌的心情,实话说已经有些模糊了。
这么多年已然适应了这种无望, 有时候对痛苦都只有一种习惯以后,平静的麻木。
知道祁然和清雾从来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之时,他也并未第一时间想要“替补上位”,甚而起初只有弥合二人关系的打算。
但人不可过分高估自己。
他起初一直相信,自己对陈清雾的喜欢,应当会随着距离的进一步疏远,或者有朝一日她跟祁然婚事落定, 而渐渐变得淡薄。
但自她来东城以后,数次接触。
坚强与脆弱的矛盾体,不适宜的倔强较真,以及投身事业的熠熠生辉……她的一切, 比他远观时更具吸引力。
最初那种可望而不及的淡淡的瘾,便以一种弥天之势剧烈回噬。
长久行走于冰封雪冻的深夜, 习惯了那样一种寒冷与黑暗,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一旦靠近了火源,即便只稍稍感知了那种温暖与光明,又怎么甘愿继续孤身回到暗夜之中?
或许,从当初听说清雾打算开工作室, 他有意无意打听合适店铺开始, 远在亚马孙河的蝴蝶,就第一次扇动了它的翅膀。
今天的临时起意, 纯粹是在赌了。
他们的关系胶着无法推进,继续相处也无非是在两厢尴尬和客气之中,寻找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破局点。
况且,祁然马上就要搬来东城。
他是突然想到了那时候很不以为然的那张签文,待机而动,必有所获。
他相信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至今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去赌过什么事。
今天是第一回 。
一场豪赌,赌她不讨厌他,赌她愿意给他靠近的机会。
他赌赢了。
烟将要烧到底,孟弗渊将其揿灭,启动车子。
返回时再经过工作室,窗户里灯已经灭了,他心里对她说了句今夜好眠。
/
陈清雾压根睡不着,洗漱以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黑暗里赵樱扉抄起枕边毛绒玩具扔了过来,嘟囔道:“陈清雾你信不信你再翻一下我就杀了你……”
“我睡不着!”
“睡不着那就去继续玩泥巴……”
陈清雾生平最讨厌别人说她的工作是玩泥巴,恶向胆边生,伸臂揿下了卧室的大灯。
赵樱扉闭眼尖叫一声,“……你是要闪瞎我吗!”
她掀开被子怨气冲天地坐起来,“说说吧,怎么失眠了?”
“我才懒得跟你聊感情问题。”陈清雾爬起来,靸上拖鞋朝外走去。
“……你干嘛去?”
“玩泥巴。”
“……”
睡觉时将工作区的中央空调关闭了,但今天天气凉爽,空气里仍然残留了薄薄的冷气。
茶几上那杯水还没倒掉,碰上去杯壁已经凉了。
陈清雾蜷腿坐在沙发里,下巴抵在膝盖上,陷入沉思。
冷静下来之后,复杂的情绪里又多了一种恐慌,以孟弗渊的性格,一定真会采取行动,可是……这种多少有些挑战世俗道德价值的事,真的能允许它发生吗?
他一点也不害怕吗?
祁然知道了怎么办,两家父母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但是,先撇开这些不谈。
刚刚,孟弗渊就是坐在她现在坐的位置,不动如山地读秒计时。
31秒。
不管今后跟他是什么走向,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台风天的凌晨,发生的这一幕。
那一刻的颤栗还在身体里留有余响。
/
孟弗渊联系他那位朋友的事情,很快有了下文。
朋友叫麦讯文,是孟弗渊在加州读研时认识的。
孟弗渊告诉陈清雾,麦讯文对参展一事有所疑虑,如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跟她面谈。
也是赶巧,最近麦讯文要同父亲和几位叔伯回乡祭祖。他老家在浙省的某个村里,东城自驾过去不过三小时。
早秋的清晨,空气里有一股青潮的水汽。
车停在工作室前方,孟弗渊单手搭着方向盘,注视着门口。
大约过了五分钟,陈清雾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穿了一件砖红色背心上衣,搭深蓝牛仔裤。复古抢眼的颜色,衬得皮肤分外白皙。方便出行,身上随意背了一只黑色双肩包,头顶扣一顶棒球帽。
“久等了。”陈清雾拉开车门,“出门之前又确认了一遍资料,所以稍微花了一点时间。”
“没等多久。”孟弗渊看她,“吃过早饭了?”
“嗯。”
陈清雾卸下背包放在腿上,拉出安全带。
她知道自己有点强作若无其事,因为上车后根本一眼也不敢去看驾驶座上的人。
孟弗渊设置好了导航目的地,正准备启动时,陈清雾问:“需不需要我来开?”
“你想开吗?”
“我感觉老是你在开……”
孟弗渊目光扫她一眼,“昨晚熬夜了?”
陈清雾拉下遮阳板后视镜看了看,才发现自然光线下,自己的黑眼圈有些明显,“晚上在烧窑,要全程盯着控制温度,凌晨两点才睡。”
“回来你再开吧,先好好休息。”
“好。”
他仿佛永远能周到地照顾她的情绪与需求。
车驶出园区,左转。
趁着孟弗渊转头观察车窗路况时,陈清雾朝他看去。
他穿着一件休闲款式的白色衬衫,比平日显得放松两分,一种风疏天淡的清隽。
车汇入主干道,孟弗渊抬手将音乐音量稍稍调大。
陈清雾出声:“看孟叔叔朋友圈,他跟阿姨西北自驾去了。”
“他们今年结婚三十五周年。”
“好像叔叔阿姨感情一直很不错。”
孟弗渊默了一瞬,“嗯。”
陈清雾这时打了个呵欠。
孟弗渊转头看她一眼,说:“困的话就先休息一会儿。”
陈清雾点点头。
上高速之后没多久,陈清雾就扛不住困意,在车上睡了一觉。
高速路段不长,下高速之后进入市区,再往镇上开去。
没多久,那村子就到了。
村子里有整一片的古民居被划归成了景区,麦讯文家的不在其中。
三进的大屋,门楼前有个大爷坐着抽烟袋,耳有些背,大声问了好几遍,他才说麦讯文就住在里面。
穿过门屋到了天井处,里头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和孟弗渊顿步,看见一个混血面孔的男人走了出来。
“好久不见!”男人笑着打招呼,随即看向陈清雾,“你就是陈小姐?”
陈清雾笑着伸手,“你好,麦先生。”
“进来坐。”
麦讯文转身,领了两人往大厅走去。
建筑雕饰复杂,抬梁之上又设架梁,檩下透雕龙雀等图案,足见建屋当时的雄厚财力。
建筑有些年代感了,坐在几分昏暗的屋子里,只觉得有种时空停驻的寂静,车水马龙的声音一概都消失不见。
麦讯文叫人过来倒了茶。
稍作寒暄之后,陈清雾直接进入正题。
她从双肩包里拿出所有资料,一份一份递给麦讯文,“这是这次展览计划的介绍、我填写的报名表、策展人过往策划过的一些陶瓷展的案例、预定展览场馆的简介、我查到的安保措施方面的资料……还有我找负责人要过来的承运物流公司的介绍,以及展品投保的保险方案。”
麦讯文目瞪口呆,“……这么多。”
陈清雾笑说:“您了解越详细,就越能方便做决定。”
麦讯文笑了,“我以为我顶多就看见一份PPT。”
实话说,孟弗渊也有些惊讶,他从不怀疑陈清雾的认真,但没想到,她能用心到这种程度。
麦讯文认真翻了翻那些资料,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陈清雾适时讲解。
最后,他将资料一放,说道:“我相信你们有能力保护和展览我祖母的作品。但我现在还有个最大的疑虑。”
“您说。”
麦讯文看向陈清雾,认真道:“我祖母只替亲朋好友制瓷,可能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名。我不确定,送来展览会不会违背她的本意。”
“你觉得展览是为了留名吗?我觉得不是。”陈清雾微笑道,“我觉得更多是为了进行美学和生活方式的展演,如果在这个基础上,能够引起一部分的共鸣,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是真的很喜欢庄老师的作品,尤其是其中包含的乐观的生活态度。我觉得这种生活态度,不应该只被少数几个人知悉。或许,您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就不再记得她,但她留存的作品和背后的故事,却有机会能够继续流传,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能启迪那时候的人。”
麦讯文听得几分哑然,“我……我真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陈清雾微笑:“她不单单是您的祖母。她还是陶瓷艺术家庄世英。”
话音落下,陈清雾便察觉到孟弗渊朝她看了过来,那目光毫不闪避,只有一种分外坦荡的赞叹与欣赏。
她无由的耳根微热。
麦讯文也恍似被这句话击中,片刻后才怔然说道:“……你说得对。”
陈清雾又再聊了聊自己对庄世英那一组作品的感想,最终麦讯文被说动,同意回去以后收集剩下的作品,授权给他们进行展览。
正好已到饭点时间,麦讯文做东,请他们去镇上一家老字号的酒店吃饭。
一顿饭相谈甚欢,下午,又带着他们参观了村里那些恢弘的古民居建筑。
这村子是旅游景区,每到晚上便有地方戏演出,麦讯文留他们看一场,说是水平还不错。
结束后已是晚上九点半,本是决定连夜回东城,但麦讯文已提前帮他们订好了镇上一家极好的民宿。
那民宿是著名建筑师设计的,单是参观也很值得一去。
于是,陈清雾和孟弗渊两人临时更改了行程,转道去镇上酒吧喝酒。
中途陈清雾去了趟洗手间。
麦讯文这时候笑对孟弗渊说:“你女朋友非常优秀。”
“还不是。”
“……不是?”麦讯文一愣。
孟弗渊看他,“怎么了?”
“我以为你们是情侣,酒店就定了一间房。”
“……”孟弗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麦讯文笑着道歉,“是我没提前问清楚。”
“没事。加一间就行。”
到十一点,三人散场,麦讯文原是要再请明天的早餐,孟弗渊婉拒了,说不便再麻烦,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回东城。
出了酒吧,麦讯文坐家里的车回村,陈清雾和孟弗渊,步行去往那民宿酒店。
小镇不似城市喧嚣,夜一深街道就已安静下来。
拐过一道弯,忽见前方墙垣上一整片的凌霄花,夜里像燃烧的红烛。
陈清雾立即停住脚步,掏出手机,准备拍几张照片。
恰好此时,手机忽然一振。
陈清雾动作一顿。
孟弗渊看着她,已有所感,“祁然的电话?”
“……嗯。”
前方路灯光忽被一遮。
孟弗渊往前走了一步,就站定在她面前。
下一瞬,一只手抬了起来,修长手指捏住她手机的上半部分,轻轻一抽。
手机转了个圈,到了他手里。
陈清雾心提到嗓子眼,“……你要替我接吗?”
孟弗渊垂眸看她,那目光一时极深,“怕?”
“……”
手机仍在振动,陈清雾看见孟弗渊拇指下落,悬停。
他目光仍是直直地盯着她,仿佛不想漏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终于,他轻按了一下。
她心脏几乎骤停。
振动消停。是拒接了。
手机被塞回她手里,孟弗渊平声说,“你照片还没拍。”
陈清雾赶紧点开相机,快步朝着那一丛花走去。
拍完照,陈清雾回到孟弗渊身旁,若无其事地继续往民宿方向走去。
离得不远,片刻就到了。
白色建筑,燃着浅黄色的灯光,夜里非常漂亮。
走进大厅,便听见水流顺着石板下落的潺潺声响。
到了前台,孟弗渊报上预定信息。
服务员:“跟您确认一下,一间全景大床房,入住一晚,含早。”
孟弗渊点头。
一间房?
陈清雾蓦地转头朝孟弗渊看去。
孟弗渊也看着她,仿佛在问,怎么了。
就这样对视了数秒。
陈清雾放弃,转向服务员。
正准备出声的时候,却听孟弗渊问:“还有空房间吗?”
“有的。”
“麻烦加一间。”
陈清雾如同在过山车上转了一个来回。
他刚才绝对就是故意耍她的!
……这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孟弗渊。
第22章
“房间都在五层, 早餐时间是七点到十点,餐厅在二层。这是二位的房卡和证件,电梯在前方右转。祝二位入住愉快。”
孟弗渊从前台服务员手里, 一并接过房卡和身份证,看了一眼房间号,再将陈清雾的递给她。
出了电梯, 陈清雾抬头去看墙上的房号指示。
孟弗渊已在她身后出声:“左转。”
这民宿酒店应当新开张没几年,设施与装修风格都非常新,木色调的走廊,灯光是照度较低的浅黄色,只显得幽静,却不觉昏暗。
陈清雾在523门口停了下来,一个“渊”字没发出声, 就被她吞了回去,“……你住哪一间?”
小时候刚学说话,“弗”这个字的发音未免有点太难为小朋友,于是大人就教她只叫“渊哥哥”。
从小喊到大的称呼, 莫名有点叫不出口了。
孟弗渊拿起自己的房卡,煞有介事地确认了一遍, 说道:“525。”
“……”
……他不如直接说“你隔壁”。
陈清雾拿卡刷开了房间门。
孟弗渊说:“早点休息。”
陈清雾点了点头。
房间是高规格的套房,陈清雾在衣柜里找到一套白色薄绸的睡衣,洗完澡换上。
在床上躺下之后,这才将手机拿了过来。
原来在那通电话之前,孟祁然给她打过一个视频电话, 可能那时候正在跟麦讯文道别, 所以没有注意。
那通被拒接的电话之后,孟祁然给她发了拍摄的一小段视频。
他正在倒数第二站比赛, 那座城市最近在办灯会。视频就是灯会上拍摄的一段,缛彩分地,繁光缀天,热闹又漂亮。
祁然打来视频可能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看这灯会的现场。
陈清雾趴在床上,打字回复道:不好意思刚刚有事不方便,所以拒接了。
孟祁然:没事。
孟祁然:还没睡?
陈清雾:准备睡了。
孟祁然:下周最后一站比赛。雾雾你有空来看吗?
陈清雾犹豫片刻,回复:是决赛吗?
孟祁然:算是吧。是积分赛制,最后一站结束名次就锁定了。
陈清雾想了想,正在打字,孟祁然的回复跳出来:没事你不着急决定,要是能来就跟我说,我帮你定机票和酒店。
陈清雾只好回复:我明天先确定一下行程再回复你。
孟祁然:好。早点休息。
陈清雾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
准备定个闹钟,想起来还没有跟孟弗渊商定明早出发的时间。
便给孟弗渊发去微信: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走?
孟弗渊:都可以。看你想睡到几点。
陈清雾:九点?
孟弗渊:好。
陈清雾:我准备睡啦。晚安。
孟弗渊:你先睡。晚安。
陈清雾盯着“你先睡”这三个字,没忍住问:你还不睡吗?不会还要加班吧?
孟弗渊的回复,是一张照片。
那是一处亮灯的庭院,天色墨蓝,澄黄灯火倒映在庭院正中的水池间,叫人想到夜晚的河流上,漂浮的星点渔火。
陈清雾:你出去了吗?
孟弗渊:没有。在房间阳台。
陈清雾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
推开门扇,走到自己房间的阳台上。
探身眺去,那庭院在建筑西南的拐角处,在她这儿只能远远看见一角。
陈清雾不确定孟弗渊是不是在“勾引”她:他太懂她的点了,那么漂亮的夜景,她根本不可能忍得住不去看一眼。
犹豫复犹豫,陈清雾在对话框里打下:我能过去看看吗?我这边看不到全貌。
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片刻,点了下去。
孟弗渊:过来吧。
走廊铺了一层灰色地毯,踏上去几无声息。
陈清雾走到隔壁房间门口,踌躇一瞬,最终抬手轻叩。
片刻,她听见门后脚步声靠近。
门打开的一瞬,拂面一阵带水汽的柑橘调清香,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思绪一霎短路。
或许她还是对孟弗渊有一种惯性的出于长辈的信赖,以至于此刻才真正意识到,深夜去敲一个异性的房门,究竟是怎样一种性质。
孟弗渊掌着门,等她进去。
她呼吸放缓,若无其事地说:“打扰了。”
这种时候扭捏起来,或许反而容易让气氛尴尬。
孟弗渊这间房的格局跟她的大差不差,只不过因为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阳台占了一百八十度的视野,站在西面,就能将那一处庭院尽收眼底。
陈清雾走了过去,看见阳台的户外桌上放了两罐啤酒,其中一罐是打开的。
孟弗渊看她:“喝吗?”
“……嗯。”
孟弗渊便将那罐没开的拿了起来,拉开扣环。
“呲”的一声,啤酒罐里泛起些许白沫。
她接过,手指触到铝塑的罐身,冰镇过的,冰凉的很舒服。
孟弗渊自己拿上那罐已经打开的啤酒,双臂撑住栏杆,往外看去。
早秋夜风微凉,镇上的深夜分外阒静,几乎能听见不远处群山簌簌叶落的声音。
陈清雾喝了一口啤酒,随意起了个话题,“祁然好像下周最后一场比赛。”
“嗯。”
陈清雾正准备说孟祁然邀请她去看比赛,孟弗渊望了过来,“我现在不想聊无关人等的事。”
……那是你弟弟,才不是什么无关人等。陈清雾觉得好笑。
暂且不再说话,因为此刻的风分外舒适。
她趴着栏杆,微眯着眼睛,出神地吹了一会儿风。
回神的时候,意识到孟弗渊在看她。
那种目光,与其说是偷看,毋宁说是正大光明的注视。
“……干嘛?”她低声说。
“看你。”
坦荡得叫她心底一震。
“你……”陈清雾语塞,“……我还是有点不习惯。”
“哦。抱歉。”孟弗渊真就收回了目光。
陈清雾简直想把脸埋下去。
为了缓解这种无言的窘迫,她提起易拉罐又喝了一口啤酒。
片刻,她听见砂轮滑动的声响,转头看去,孟弗渊手掌稍稍一笼,垂头凑近。烟点燃了,猩红一点如呼吸明灭。
他穿着酒店黑色薄绸的睡袍,点烟的姿势,有一点漫不经心。火光亮起的一瞬,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映出一抹暖色。高挺鼻梁为界,眼睛却藏在寂然的晦暗之中。
从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他。
印象里只觉得气质卓绝,仔细观察过才知五官同样优越。和祁然不同,祁然的英俊如寒刃锋利,他却更显蕴藉,如万壑千岩的不动声色。
想到一句诗。
性如白玉烧尤冷。
赶在孟弗渊抬眼之前,陈清雾移开了视线。
“想问你一个问题,清雾。”孟弗渊轻缓地呼出一口烟,忽说。
“……嗯?”
孟弗渊转头看向她,“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清雾捏住易拉罐的手指不由地收紧,“……一定要回答吗?”
“也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好奇。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成功。”
陈清雾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也有这么自负的时候。哪里成功,根本漏洞百出。”
“是吗?那你说说看。”
话到这儿,是不说不行了。
陈清雾喝了一口酒,别过眼去,轻声说:“你们公司有个员工,给我们泡茶的时候,说你……只喝雾里青。”
“就这样?是不是有点武断了。”
“……你还买了我入职之后以自己名义做的第一套茶具。”
“我说了那是凑巧。”
“你说的你自己信吗?”
孟弗渊轻笑一声。
“……还有很多,我就不列举了。”
“为什么?”
陈清雾不作声。
而孟弗渊望着她,仿佛很耐心地等她回答。
陈清雾索性破罐破摔:“……你明明很会察言观色,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现在很不好意思吗?”
孟弗渊觉得她这好似有点微微抓狂的表情很可爱,忍不住轻笑,“我现在一手明牌,都没有不好意思。”
怎会察觉不到她不自在,只是她自己不提出要离开,他也就私心地想多留她一会儿。
陈清雾不知道如何回应了,只能别过目光,抿着酒液,以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怪她自己受不住美景的诱惑,非要跑过来的。
但她无法自欺,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动机,是对孟弗渊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好奇。
想知道卸下兄长面具的他,真实面目是否真有那样的冷静自持,八风不动。
“工作室名字定了吗?”孟弗渊忽问。像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
“……还没有。”
“你觉得就叫雾里青如何?”
见陈清雾没有立即作声,孟弗渊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很贴切。当然或许你自己有更好的选择。”
“……没有。我也觉得这个很合适。”陈清雾又想了想,最终拍板,“那就定这个吧。”
孟弗渊点了点头。
陈清雾伸手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捋到耳后,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咽着啤酒,低垂的目光望着前方庭院的灯火。
心情好矛盾,明明觉得这气氛过分暧-昧,无论怎样佯作坦荡都无法消解,却仿佛忍不住,还是想要再添一把好奇的火。
“我可以问吗……”
孟弗渊闻声抬眼看向她,“都可以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来东城之后吗?”
“这个还不能告诉你。”
“……你说了都可以问的。”
“我没说都会回答。”
陈清雾转头,一下对上他的目光,又硬生生地转了回去,“……有点耍赖了吧。”
“嗯。好像是有点。”孟弗渊点头。
“……”
怎么办。陈清雾意识到自己完完全全不是他的对手,因为立场就决定了当前的形势,诚如他所说,他一手明牌,坦坦荡荡地进攻。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比较。
喜欢祁然很多年,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更是多得难以计数。
但好像没有哪一次,叫她觉得与异性周旋,原来这样隐秘而刺激,完全是攻守形式瞬息万变的战场。
陈清雾下意识举起易拉罐,发现那已经空了。
她轻捏了一下,“……几点了。”
“不知道。手表在房间。”
她转过身,“我要回去……”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孟弗渊倏然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低下头来看她,语气分外诚恳,“再待五分钟,清雾。找个借口骗你过来不容易。”
一切高明的拐弯抹角,都抵不过坦坦荡荡的直接一击。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陈清雾定住,一动不动。
孟弗渊下一瞬就松开了手,将没烧完的烟投入了手中的易拉罐中,往桌上一放,双臂撑住栏杆,看向前方。
他们都不再说话,也不看对方,只是并肩站着。
一时只有风声与心跳。
已经过了五分钟吗?
谁也不知道。
最终,是孟弗渊清了一下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嗯。”
陈清雾回神,转身往屋里走去。
孟弗渊跟在她身后。
穿过套间的客厅,到了玄关处。
孟弗渊上前一步,抬手去准备开门。
陈清雾往他手上瞥了一眼,“那个……”
“嗯?”孟弗渊回头,顺着看去,是自己左手小指。
“……那个人,是我吗?”陈清雾轻声问。
那时他说,是为人守戒的意思。
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玄关太狭窄,他们前后位置不过咫尺,这样的距离,说什么都显得太暧-昧了。
“当然。不然还有谁?”
“……那为什么还戴着。”
孟弗渊看着她,目光极深,“因为自己摘了不作数。”
屏住呼吸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陈清雾一句话也不敢再说,生怕再多一个字,一切都会超过她所能应对的极限。
“咔哒”一声。
是孟弗渊压下了门把手。
门打开了。
孟弗渊掌住门。
陈清雾手脚僵硬地迈了出去。
“晚安,清雾。”孟弗渊沉声说。
第23章
次日上午, 陈清雾跟孟弗渊一同回了东城,便开始着手准备报名参展的事。
此前犹豫是否该麻烦孟弗渊耽误了一些时间,后续流程必须加紧, 否则很有可能导致展品无法按时运抵。
因此,陈清雾婉拒了孟祁然最后一站比赛的观赛邀请。
孟祁然对此有所预感,仍然不免失落。
倒是祁琳和孟成庸, 最后一站的城市,和西北自驾返程正好顺路,两人就顺势过去看比赛。
比赛当日。
教练来休息区提醒检录时,孟祁然正在看陈清雾刚刚回复的微信消息。
陈清雾:比赛加油~安全第一!
孟祁然应了教练的话:“马上来。”
随即回复陈清雾:准备上场了。
陈清雾回复了一个表情包,是只兔子在跳啦啦操。
他锁了手机,交由祁琳帮忙保管,拿过一旁椅子上的双肩包, 从中捞出一只黑色钱夹。
钱夹的夹层里,放了一枚明黄色的护身符。
明显是用了很多年的东西,那颜色都有几分黯淡。
祁琳笑说:“清雾给你求的吧?”
“嗯。”
祁琳转头同孟成庸玩笑一句,“清雾不来, 你看他都失望成什么样了。”
孟祁然挑了挑眉,“您可真是我亲妈, 扎刀子真准。”
他将抽出来的护身符,放进赛车服的前胸口袋里,轻按了一下,“我去检录了。”
孟成庸说:“安全第一,比赛第二。”
孟祁然点头。
大学的时候, 孟祁然就开始玩赛车、攀岩、冲浪等一切刺激的运动。
除了似乎生性偏爱冒险, 还因为12岁那年差点溺水身亡,那之后仿佛是为了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他开始尝试驯服危险。
他享受危险与刺激本身,荣誉反倒是顺带的奖赏。
这一回车队出征不顺,车队排名一直遥遥落后,教练把宝都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希望他至少能拿一枚个人赛的奖牌。
他目前个人积分排名第三,与第二名咬得很紧,最后一场比赛结束,便有希望冲击第二。
发令枪响,肌肉记忆调动。
即便戴了头盔,贴地过弯时,仍能感觉到那呼啸而过的风声。
全神贯注之下很难关注外界,也无暇分心,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就冲过了终点线。
摩托车刹停,他直身举起双臂,这时候那些欢呼声才似浪潮般涌来。
他平复着呼吸,透过头盔的防雾镜片,习惯性地往车队专属的观赛台望去。
是片刻后,他才意识到。
哦,清雾不在那儿。
清雾已经很久不在那儿了。
下车摘了头盔,教练过来搂他肩膀,激动地说:“第二名!真不错啊祁然!”
孟祁然淡淡地“嗯”了一声。
喜悦的感觉太淡,来不及仔细回味就已消散了。
带父母玩了一天,比赛的事情收尾之后,孟祁然便去了东城。
朋友们早就筹备好了庆祝派对,只等他本人到场。
派对的地方,就在孟祁然和朋友合伙的汽车改装工作室,也在近郊,离文创园不远。
陈清雾一下午都在修坯,闹钟响起时,才想起自己还得去参加派对。
将素胚放到架子上等待晾干,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门。
到时天已经黑了,那占地面积极广的工作室前方的空地上,支起的架子上挂了灯串,长条桌上各种食物琳琅满目。
孟祁然正靠着一辆吉普车站着,旁边围了好几个朋友。
他有点漫不经心,但并不妨碍始终是话题的焦点。
似有所感,他抬头望去,一眼看见正从自行车上下来的陈清雾。
他笑说一句“你们先聊”,便脱离人群往外走去。
“雾雾。”
陈清雾正踩落脚撑,将自行车靠边停放,闻声抬头。
孟祁然笑说:“你怎么骑共享单车过来的。”
“怕万一要喝酒没法开车。”
“我会送你的,怕什么。”
陈清雾笑了笑。
派对是自助形式,两人走去长桌那儿拿了点食物,随后走进工作室内部参观。
红墙铁架的工业风,软装还没完全到位,但大体框架已经搭了起来。
“什么时候开张?”陈清雾问。
“下个月。”
陈清雾点点头。
绕着看了一圈,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吃东西,有人进来将两人拉了出去,笑说:“等下你们再二人时间,先出来一起玩。”
外头大家已经绕着长桌坐了下来,聊得非常热闹。
坐下没多久,孟祁然又自然地变回了话题中心,有人问他这次赛车第二名多少奖励,准不准备请客;有人问工作室开起来之后,过来找他“痛车”能不能打折……
陈清雾微笑看着孟祁然,心里觉得平和极了。
天生的风云人物,即便已经不再喜欢了,依然觉得他闪耀的模样是一种客观的美好。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走进室内,在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一盘食物还没吃完,忽听身后孟祁然喊她。
“怎么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孟祁然看一眼,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实话说,他确实变了不少。
从前他绝对不会注意到她悄悄离群,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不在意。
“有点嫌吵。”
孟祁然笑了声,“我以前确实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一个人呆着,不觉得无聊吗。现在好像开始有点理解了。”
陈清雾没作声。
孟祁然忽然起身,将放在架子上的黑色运动背包拎了过来。
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座三十公分左右的银质奖杯。
“这个送你。”
陈清雾微笑说:“送给我做什么?这是你的荣誉。”
“因为这应该是我最后一座奖杯了。”孟祁然见她不接,就将其放在了前方的茶几上,“以后不会再参加专业比赛了。”
“……为什么呢?”
“想先把工作室经营好。”
陈清雾一顿,“……你是想说,为了我吗?没有必要的,祁然,规规矩矩挣钱根本不是你的个性。而且我也说过,我已经……”
“不喜欢我了。我知道。”
陈清雾语塞。
孟祁然看着她,“但你总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吧?”
陈清雾蓦地抬眼看他。
孟祁然笑了声,似有几分自嘲的意思,“你反正不相信,我说要追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确实有点迟钝,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责任解释。你明明也知道这一点,却故意想用责任这个说法一笔勾销……”
陈清雾一时没出声。
孟祁然盯着她,“被我说中了?”
“什么说中了?”
是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陈清雾和孟祁然齐齐转过头去。
孟弗渊正走进来。
“哥。”孟祁然站起身,“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怎么,不欢迎?”
孟祁然笑说,“想吃什么?我给你拿点过来。”
“拿瓶冰水就行。”
孟祁然点头朝外走去。
孟弗渊则顿了顿,走到了沙发前方,将茶几上的奖杯往旁边挪了挪,直接在茶几上坐下,倾身,往陈清雾脸上看去。
陈清雾吓一跳,身体不由地往后靠。
孟弗渊打量着她,“怎么我一会儿不注意,你就又把自己搞得这么难过。”
这样温和的、关照的语气。
陈清雾骤然仿佛什么话都说不出,“……没有难过,就是有点心情复杂。”
“祁然说什么了?”
“……说他喜欢我。”
“哦。他终于发现了。”
陈清雾抬眼看他。
“你应该听过那个驯兽的故事。小时候把动物锁起来,长大以后解了锁,它们也不会跑,以为锁还在。祁然就是这样。他以为自己是被责任锁住了。”
“……你怎么好像比他还了解。”
“他自己告诉我的。”
陈清雾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很信任我。”
陈清雾哭笑不得,“你就不怕他知道你……”
“嘘。”
陈清雾立即住声,急忙朝门口看去。
并无人进来。
孟弗渊看着她,洞明的目光:“看来怕的是你。”
“……耍我很好玩吗?”
“哦。对不起。”
陈清雾没脾气了。
孟弗渊仍旧维持这个坐在茶几上,微微躬身看她的姿势,“这两天很忙,下班都在凌晨,怕吵到你,所以没去找你。”
“……我好像没有要求你去报到。”
“嗯。那只是我给自己定的要求。”
茶几离得不远,孟弗渊的膝盖与她的膝盖,几乎只有一拳的距离。
陈清雾只要一抬眼,就会避无可避地撞入他的目光。
祁然随时可能进来,这个认知让她紧张极了。
“……好奇怪的自我要求。”
“想见你会很奇怪吗?”孟弗渊看着她,仿佛是认真求教的语气。
心口如同潮涌,呼吸都随之一紧。
门口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惊得立即转头回望。
孟弗渊则不紧不慢地起身,到茶几对面的那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进来的是孟祁然,手里拿着水和食物。
他丝毫未觉气氛有异,将餐盘和水瓶搁在茶几上,让兄长随意吃一点。
孟弗渊道声谢,但只拿起那瓶水,拧开喝了一口。
孟祁然在陈清雾身旁坐了下来。
陈清雾却倏然起身,“……我出去拿点吃的。”
孟祁然:“我帮你……”
“不用!”
陈清雾走得飞快。
待在他们两人之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她一定会疯掉。
孟弗渊瞥了那匆匆出去的身影一眼,问孟祁然:“你又惹她生气了?”
孟祁然有点莫名,但还是说,“可能吧。”他叹声气,“……雾雾真难追。哥你觉得我还能想什么办法?”
孟弗渊绷住脸,“我怎么知道。”
陈清雾拿了水果,就在外头找了个位置坐下。
身旁有人靠近。是詹以宁。
“好久不见。”詹以宁说。
“好久不见。”
詹以宁坐了下来,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她,“你跟孟祁然还没和好吗?”
陈清雾笑了笑,“嗯。”
朋友们都觉得他们是分手了。要一个个解释她跟孟祁然压根没谈过,显然不现实,所以索性就默认了这个说法。
“祁然以后不准备继续参加比赛了。”
“……嗯。”
詹以宁看着她,“他其实是可以为你做到这种程度的。”
陈清雾也看向她,笑说:“你不是喜欢祁然吗,为什么要撮合我跟他‘复合’呀。”
“因为我不想他变成他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
“我没有逼他做选择,以宁。事实上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我和他不可能再‘复合’了。”
“……为什么?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深的感情。他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吗?”
陈清雾在心里叹声气。
她第一次发现詹以宁竟然傻乎乎的,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她也没想过好好把握。
“抱歉。详情不方便告诉其他人,但确实……我跟他不可能了。”
詹以宁沉默片刻,“是我多管闲事了,不好意思。”
说完便起身走了。
陈清雾拿着那盘水果,味同嚼蜡。
正发着呆,忽听身后:“清雾。”
转身看去,是孟弗渊和孟祁然一道走了出来。
孟弗渊也不走近,“先走了。你好好玩。”
“好。你……渊哥哥你注意安全。”
喊出这称呼的时候,她觉察到孟弗渊微微眯了眯眼,现出两分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没说什么,微微颔首之后,转身走了。
孟祁然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看她盘子里有圣女果,随意拈了一个送进嘴里。
“以后真的不玩赛车了吗?”
“嗯。”孟祁然神情毫无变化。
“有点无法理解。你明明是最喜欢自由的一个人。”
“自由的定义没那么肤浅。”孟祁然说,“没有你,那不叫自由,只是流浪。”
陈清雾睫毛颤了一下。
“回头没看见你的身影,我才发现这些事没意思透了。”
“……我不想一辈子做你的观众席和啦啦队。”
“所以这回我来追你,我去你的世界。”
陈清雾有片刻的恍惚。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怅然,原来,比不喜欢更遗憾的,是不同步的喜欢。
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彻底走远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她好像一个举着冰棒站在烈日下,等着喜欢的人来分享的小孩。
他到的时候,那冰棒也已经化完了。
好遗憾。
两厢沉默之时,有人走了过来,叫孟祁然过去唱首歌。
孟祁然眼都懒得掀一下,“不唱。”
这人朝着远处拿麦克风的人说:“祁然说他不唱!”
麦克风里立时传来那人的回答:“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音箱里响起《North Harbor》的前奏,几人凑近麦克风开始鬼哭狼嚎地合唱,却没有一句在调上。
作为原唱的孟祁然受不了了,低头对陈清雾说:“雾雾等我会儿,我去拔他们音箱电源。”
他起身走了过去。
然而大家眼疾手快,在他踢上电源线之前,一起围过来制止,有人把麦克风塞进了他手里,他只得投降。
很快便变成了大合唱的场面。
趁着无人注意,陈清雾放下手里的东西,当机立断地从人群外围绕了出去,到路边骑上自行车,飞快离开了。
骑上空旷的主干道上没多久,忽听后方有车按了一声喇叭。
两脚点地,转头一看,树影下停了辆熟悉的SUV。
车窗落下,孟弗渊手臂轻撑,探头道:“搭便车吗,自行车小姐。”
SUV往前开了些许,在她身旁停下。
陈清雾问:“你不是走了吗?”
“是准备走。但某人是聚会脱队的惯犯,考虑到这一点,我就等了等。”孟弗渊看她,“又让我抓到现行。”
陈清雾笑了声。
“上车吧,送你回去。”
“这附近没有还车点。”
“放后备箱。”
孟弗渊下了车,到后方将后排座椅落下,拎起那几分破烂的共享单车放了进去。
陈清雾笑说:“好荒谬哦。”
“确实。”
开过去三公里,实在很近,没说两句话就到了。
共享单车归还之后,孟弗渊将陈清雾送到了工作室门口。
陈清雾伸手拉车门,顿了顿,“要进去喝杯水么。”
“不打扰你的话。”
“不会……今天也不准备干活了。”
下了车,两人走到门口。
陈清雾拿钥匙打开门,伸手揿下门边的一排按钮,灯光应声洒落。
孟弗渊环视一圈。不过两三天没来,架子上又多了好些未干的素胚。
陈清雾问:“喝茶,还是?”
“纯净水就行。”
陈清雾去冰箱那儿拿了两瓶水,走过去放在茶几上。
孟弗渊拧开,喝着水,同时打量着她,“为什么又偷偷逃掉了?”
“不知道怎么继续跟祁然沟通。”
孟弗渊仿佛深以为然,“他脑子是有点轴。”
陈清雾轻笑一声,却又将目光垂下去,“……跟你聊他的话,你会不会不高兴?”
“当然会。”孟弗渊说,“但你的心情更重要。”
陈清雾心想,这就是一起长大的哥哥的好处吧,天然的信任感,和她同一阵营的盟友。
“……他跟我说,这次,换他来我的世界。”
孟弗渊神色平静极了,“他受得了吗,你的世界这么安静。”
“是啊。”
孟弗渊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如果觉得动摇,那也很正常。”
“没有。”陈清雾干脆答道,“我没有这么天真。我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你记得吗,我高中的时候,其实成绩很好。”
孟弗渊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去学陶瓷吗?”
孟弗渊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这涉及到一个秘密……”陈清雾望住他。
“你的表情好像这秘密需要收封口费。”
陈清雾一下就被逗笑了,“……可以暂时严肃点吗?”
“当然。”
论严肃,还有谁比孟弗渊更擅长。
陈清雾默了片刻才说,“我爸妈……高中的时候差点离婚。”
她朝孟弗渊看去,他的表情似乎不觉得意外。
她不由问道:“……你是不是知道?”
“没有。只是有一种直觉。那年过年回家,见你好像不大开心。成绩考得不错,跟祁然也没吵架,那肯定是家庭原因。你父母之间气氛也有些微妙。”
他真是敏锐。
陈清雾点了点头,“……起因是我妈发现,我爸衬衫上有长头发。我爸坚持只是出去喝酒逢场作戏沾上的。后来我妈为了报复,故意跟她高中同学出去吃饭跳舞。回来两个人就大吵一架,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摔了。”
孟弗渊一顿。
她手掌撑着单人沙发椅的边缘,垂眸的样子仿佛一樽易碎的瓷像。
“……我那个时候觉得好困惑,我爸妈不是所谓的校服到婚纱的典范吗,怎么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吵起架来,比电视里演的那些还要丑陋。”
陈清雾顿了顿,才又继续:“他们结婚的时候,彼此都还很拮据,但还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套特别漂亮的餐具作为纪念礼物,我妈供起来都舍不得用。他们那天吵架,直接就摔碎了,毫无留恋……等他们吵完,我去收拾,特别天真地想把它们拼好……陶瓷这种东西,碎了就是碎了,不存在修复如初的可能性。那天放学去逛商场,看见开了家陶艺教室,我很自然地就走了进去……当时想着,我是不是可以重新烧出一套,一模一样的瓷器。”
这一段往事,孟弗渊全然不知晓,陈清雾平静诉说的样子,让他呼吸艰涩。
“你现在有这个能力了。”
陈清雾点了点头,“但我不想这么做了。我爸我妈,后来都在偷吃……他们彼此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她重复一遍。
不管是精美餐具,还是玻璃风铃。
忽觉孟弗渊站了起来,她抬眼,却见他走到了自己跟前,微微俯身:“正好,给你带了件不会碎的礼物。”
陈清雾眨了一下眼。
他伸手,摸了摸西装外套的口袋。
拿出来时,修长手指间多了一只密封的玻璃小瓶。
“材料问题彻底解决了。这是最后确定投入使用合金材料,我让他们留了一点,做个纪念。”
玻璃小瓶递到了她跟前。
陈清雾望着它,一时哑然。
玻璃瓶里,那合金材料,被做成了一朵六瓣雪花的形状,并无金属的质感,大抵因为那材料的颜色本身偏白,不仔细看,真像是一朵被凝固的雪花。
孟弗渊凝视着她,仿佛是在等她自己伸手去接。
陈清雾怔然地伸手,抓起玻璃小瓶,拿在手中。
“别难过了,清雾。不喜欢一个人不必有负罪感。”
她仿佛是栖息在他微微俯身的阴影里,喉间发硬,无法再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今天的话,替我保密。”
“当然。”
第24章
数日后。
廖书曼提前打来电话, 询问陈清雾国庆假期有什么安排。
往年两家经常一同出游,今年祁琳和孟成庸刚刚自驾结束,不愿过分舟车劳顿, 就说不若选个海岛酒店,舒舒服服躺几天得了。
廖书曼问陈清雾:“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可以,你们决定就好。”
度假一事由来是两位妈妈主导, 两人雷厉风行,不过半天时间,出行方案就在群里发布出来了。
廖书曼: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孟祁然:特别完美!
廖书曼回一个微笑的表情。
陈遂良发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一朵玫瑰花。
孟成庸也发了一个点赞的表情包。
陈清雾回复:OKKK。
孟弗渊:OK。
祁琳:那就这么执行了。你们自己买机票啊,电子机票发群里,费用找你们老爸报销。
与此同时,私聊的信息也已发了过来。
孟祁然:雾雾你打算几号走?我们订同一趟飞机?
孟弗渊:准备哪天出发?
陈清雾先回了孟弗渊:可能三十号吧。你呢?
孟弗渊:我也许一号下午。
陈清雾:这么晚么。
孟弗渊: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陈清雾:祁然让我跟他一起。
孟弗渊:一起可以有个照应。
陈清雾有点不知如何回复, 便先切出去,回了孟祁然的消息:三十号上午。
片刻,孟祁然截图了一趟航班信息发给她:这趟?
陈清雾:可以。
孟祁然火速地订好了两张机票,发来电子登机牌。
陈清雾回复“谢谢”, 转了机票费用,孟祁然没收。
再切出去, 孟祁然已将航班信息发到了群里。
孟成庸:跟清雾一趟啊?
孟祁然:嗯。
孟成庸:那好,两个人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那黑白电影截图的头像,又发来新的消息。
孟弗渊:掉线了?
陈清雾:……不知道说什么。
孟弗渊:你一定在想,这个人真大度。
陈清雾捧着手机,忍不住笑了声, 回复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孟弗渊:那怎么办, 清雾。
孟弗渊:你等我一号一起走?
陈清雾:票都订好了。
孟弗渊:改签。
陈清雾:我想早点去。
孟弗渊:那只好我一个人了。
陈清雾:不要讲得这么凄凉。
孟弗渊:难道不是?
门口传来外卖员的声音,陈清雾应了一声, 放下手机快步走去。
取了餐,回到桌面,再将手机拿起来一看,手指上滑消息,复盘方才与孟弗渊微信聊天时的状态,才发现自己……似乎过分雀跃。
她结束了这番对话:外卖到了,我先吃饭啦。
孟弗渊:好。
三十号上午,陈清雾与孟祁然一道出发,飞往那度假的海岛。
订的是独栋别墅,恰好一共五个房间。
陈遂良与廖书曼住一楼,陈清雾和孟祁然住二楼,孟弗渊、孟成庸与祁琳住三楼。
陈清雾和孟祁然到的时候,别墅已让提前到达的四位家长收拾过了,餐桌上一只宽口白瓷花瓶,插着重瓣的浅紫色水仙花。
抵达当日是酒店自助,第二天六人包车,去了附近一座庙宇参观。
回酒店已是晚上,大家忙着张罗海鲜烧烤。
陈清雾翻了翻群里的消息,并无孟弗渊出发的通知,就问祁琳:“阿姨,渊哥哥不是说下午过来吗?”
祁琳正在翻烤鱿鱼,“哦他说事儿还没处理完,今天来不了了。”
一份蒜蓉扇贝被放到面前的碟子里,陈清雾抬眼道声谢,顺势环视一圈,见无人注意,就低头拿着手机,给孟弗渊发去消息:改签了?
她的消息,孟弗渊几乎都是秒回的。
孟弗渊:嗯。
陈清雾:改到什么时候了。
孟弗渊:还没定。
陈清雾抬眼,习惯性地再作环视,再低头时,一条新的消息已经发了过来。
孟弗渊:在等我?
手机仿佛烫手,差一点从手中滑出。
她拿过面前的椰子,咬着吸管喝一口,又看了看大家正在做什么。
垂眸,盯着孟弗渊发来的这三个字,想了又想,只回复:你不是老板吗,工作未免太忙了,放假都不能休息。
孟弗渊:员工加班三倍工资,只好老板亲力亲为。
陈清雾莞尔。
正在这时,廖书曼突然喊道:“清雾,纸巾递过来一下。”
陈清雾飞快锁定手机,而后镇定自若地伸手,拿了手边的纸巾盒,递给廖书曼。
她拿起筷子,吃了会儿东西,确定再无风吹草动,方才将手机解锁。
孟弗渊:我暂时失陪一下。好好吃晚饭吧,清雾。
祁琳在群里发了烧烤的照片,是以孟弗渊知道他们正在吃饭。
陈清雾:好。
将手机放到一旁,陈清雾拿小勺舀下一勺椰奶冻送进嘴里。
尤觉得心跳难平。
分明假如被问起,她大可以大大方方说,在跟渊哥哥聊天。
可为什么,掩饰反而是最本能的反应。
吃过饭,大家一块儿在沙滩上吹风聊天。
聊了什么,陈清雾全无印象了,全程心不在焉。
回别墅房间,洗过澡躺下,陈清雾拿过手机,手指落在那黑白色调的头像上,顿了顿,还是收回。
手机定上闹钟,开飞行模式,放到床头柜上充电,关灯睡觉。
二号,依旧是个晴好天气。
窗外高阔的棕榈叶,被晨曦染上一层淡金。
此刻刚过六点半。
陈清雾通常都会在大家起床之前先起来,清晨的海滩上没什么人,太阳也不算强烈,正适合一个人散散步。
洗漱过后,换了身衣服。
走到楼梯处,正准备下楼,忽听上方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
陈清雾仰头看去,一时怔住。
是孟弗渊。
他穿着黑色绸制的睡衣,神色几分疲倦,透过镜片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清亮,轻声道:“早上好。”
“……什么时候到的。”陈清雾很难忽略此刻自己微微潮涌的心绪,那种情绪无法否认,她见到他很高兴。
孟弗渊往下走,隔了几级台阶,停下脚步。
他们正好位于楼梯“之”字形拐角处,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陈清雾一抬头,就能与他视线对上。
“半夜到的。”孟弗渊说。
“……这么赶。”
“想见你。”
陈清雾心脏一阵鼓噪,呼吸却不由地放轻。
两人声音都非常低,她却担心极了,生怕此刻有谁突然从房间出来。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都没睡几个小时吧……”
孟弗渊轻笑了一声,“我房间在你上面。”
“……我动静吵醒你了?”
“也不算。睡得不踏实。”
“……失眠么?”
“我说过了。”孟弗渊看着她,“因为想见你。”
陈清雾睫毛微颤。
她握着木质栏杆的手,指腹似乎浮起了一层薄汗,“我准备出去散散步,你继续休息吧。”话题转换非常生硬,她知道。
“我跟你一起去。”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孟弗渊说,“稍等,我换身衣服。”
陈清雾只好说,“那我去楼下等你。”
陈清雾轻手轻脚地下楼,到厨房那儿拿了一瓶水,拧开一口气喝下大半。
在餐厅坐立难安地等了一会儿,听见了下楼的脚步声。
宽松的短袖衬衫,搭深灰色短裤,亚麻质地,因此显得极为休闲。
去年国庆都忙,两家没能聚到一起。
而上次见他这样一身度假风的打扮是什么时候,已经毫无印象了。
陈清雾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吧。”
早上阳光尚且温柔,陈清雾没有擦防晒霜。
走出门是一片椰树林,穿过去就到了海边。
离开那别墅之后,陈清雾放松了两分。
清晨的海,是一种稍显褪色的蓝,浪拍在沙滩上,又缓缓退远,空气中有一股咸潮的气息。
拖鞋没穿着,拎在手里,任由脚掌陷入沙粒之中。
陈清雾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事情忙完了么?”
“暂且。自己开公司,事情是忙不完的。”
陈清雾笑了一下,“我记得,以前孟叔叔还提过想让你继承他的公司。但你后来不是自己创业吗,孟叔叔还说,你是瞧不上他三瓜两枣的基业。”
“不是。都是挣钱,没什么高低。只是要替我爸做事,肯定很多事情就得听他的。我这人比较自行其是。”
“原来是这样。”
“嗯。”
陈清雾直觉他应这一声的语气,并不十分干脆,便问:“……还有别的原因?”
孟弗渊一顿,似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
“是吗?”陈清雾停住脚步,再度问他。
孟弗渊平声说:“我觉得家里的公司,应该留给祁然继承。”
“……为什么?”
孟弗渊轻呼一口气,“抱歉清雾,你上回跟我分享过你的秘密,照理我不该隐瞒。但我暂时没想好应该怎么说,等过一段时间,我全部告诉你。”
陈清雾歪了一下头,看着他笑说,“你不会不是亲生的吧?”
“……”孟弗渊难得露出无语的神情,“你脑洞开太大了。”
“不怪我这样想啊,因为我总觉得……你和叔叔阿姨,好像没有祁然跟他们亲密。”
孟弗渊只觉得心里有轻微的轰然之声,“……你注意到了。”
“我直觉比较敏感。”陈清雾转身,继续往前走,“没关系,你觉得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但你得先用别的秘密换。”
“什么秘密?”孟弗渊跟上。
“比如……”陈清雾却是一顿。脱离了那晚阳台吹风,那样叫人鬼使神差的迷离氛围,似乎很难问出口。
孟弗渊却仿佛了然,“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吧?”
陈清雾不由地加快脚步,“……并不是,根本不感兴趣,谢谢。”
她听见身后传来孟弗渊的轻笑,耳根一时更热。
走到了酒店所属的这一片海滩的尽头,又缓步折返。
穿过椰林,回到了别墅。
推开木质栅栏门,进去便是前院,前院一侧,设立了户外淋浴的地方。
陈清雾将拖鞋放在一旁,踏上安置了地漏的岩石踏板,正要抬手,孟弗渊上前一步,举臂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花洒。
扳开水阀,他拿手探了探水温,待冷热适宜之后,便举起来,朝她双脚冲去。
那水流浇在脚背上的触感,叫陈清雾忍不住微微蜷了蜷脚趾。
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已经冲干净了,正准备走出来,孟弗渊说:“等等。”
陈清雾动作一顿,
孟弗渊蹲下身去,将花洒凑近她脚踝的位置,更仔细地冲了冲。
一片浅灰色,像是墨水褪色之后的颜色,不知是什么,冲淋不掉。
陈清雾转头回望,还未看得究竟,忽觉孟弗渊的大拇指,轻按上了脚踝的皮肤,轻轻摩擦了一下。
她顿时定住,呼吸都跟着一停 。
目光下落,只看见他头顶墨色的头发,以及自额头至鼻梁的一线轮廓。
那摩擦的动作,并无半点越界的狎昵。
可皮肤上的触感分外醒目,分明是相差无几的体温,他的指腹如此滚烫。
旁边栽种了一株高大的散尾葵,风声疏阔,阳光洒在岩石地面,粼粼如湖底水波。
跳动摇曳。
仿佛她失序的心跳。
“原来你有胎记。”
在陈清雾即将无法呼吸之时,孟弗渊终于出声。
“……嗯。”
孟弗渊起身,提着花洒从她脚踝到脚背又淋了一遍,这才关上水阀,重新挂回到墙壁上。
陈清雾穿上了拖鞋,转身往里走去。
孟弗渊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
刚进门,恰好孟祁然从二楼下来。
陈清雾吓得心里一个咯噔。
孟祁然脚步一顿,似是困惑于所见的场景。
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起床了?”
孟祁然点了点头,目光移至陈清雾脸上,“你们出去了?”
“出门正好碰见清雾,一起散了个步。”孟弗渊说。
这回答里,并无半句假话。
大抵孟弗渊态度过分坦荡,而语气更属寻常,孟祁然并未多想,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朝厨房走去,拉冰箱门拿了瓶水。
陈清雾也往厨房走去,掌住孟祁然未关的冰箱门,从里面拿出几颗鸡蛋,冷静地去开火。
“哥,你不吃早饭吗?”孟祁然回头望去。
“回房间补觉。”
陈清雾听见脚步声去了楼梯那儿,木楼梯上一阵渐弱的脚步声,随后彻底消失。
她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孟弗渊进门,走到床边,身体往后一倒。
抬手臂搭住额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方才,手指按上她的脚踝,看清那一片白皙皮肤上,浅灰色痕迹是胎记时,他才后知后觉,似乎越了界。
阳光晃得他几乎不得不闭了一下眼。
无法克制的绮念,在喉间造成咳嗽也难以驱逐的痒。
此刻仍然残留。
第25章
到八点半, 家长们都起床了。
厨房与餐厅,忙得像是即将上台演出的交响乐团,不知道谁碰到了什么, 总能引起一阵叮铃哐啷。
有人要沙拉酱,有人要玫瑰盐,递来送往, 热闹得不行。
祁琳一边启动破壁机榨鲜橙汁,一边说:“祁然,去楼上问问你哥吃不吃早饭。”
坐在沙发上啃着一颗苹果的孟祁然起身上楼。
两分钟后下来了,说道:“他说他不吃,要再睡一会儿。”
造成某人睡眠不足的“罪魁祸首”陈清雾,莫名心虚。
祁琳又问:“那我们九点半出门,他跟不跟我们一起啊?”
孟祁然一顿:“哦, 没问……”
“……你这个孩子,戳一下动一下是吗?”
孟祁然笑说:“我再去问问。”
片刻,他去而复返,“他说叫我们先去, 他下午再过去。”
打仗一样的早餐吃完,大家各自回房间换衣服收拾。
楼下, 妈妈们已在互相搽涂防晒霜。
陈清雾晃了晃防晒喷雾的瓶子,按压喷头,“呲呲呲” 地沿着脚踝喷上大腿。
喷雾有股柠檬味,清新好闻,祁琳笑说:“清雾你给我也喷一点。”
祁琳双臂张开, 陈清雾帮她将大片皮肤都喷了一遍。
“耳饰真漂亮, 是陶瓷的啊清雾?”
陈清雾笑说:“是的。自己烧的。您要是喜欢的话,下次我再做两对送给您。”
祁琳连说喜欢。
都收拾好了, 大家一齐出门,坐上提前订租的两部敞篷轿跑,往岛屿另一端的海湾开去。
那附近有个海洋馆,逛过之后,大家先去餐厅吃中饭,稍作休息,去往海滩。
海滩上各色遮阳伞已经支了起来,寻了一块宽敞的地方,大家放了东西。
孟祁然走到陈清雾身旁,“下去游泳吗,雾雾?”
“我有点困,想睡一下再去。”
那边,两位爸爸已然跃跃欲试,一边热身一边喊道:“祁然,一会儿比赛啊。”
孟祁然看向陈清雾,神色有些犹豫。
陈清雾说:“没关系不用管我,你去陪他们。”
孟祁然说:“那我跟他们游两圈再过来陪你玩。”
三人下水比赛去了。
而两位妈妈不想辜负碧海蓝天的美景,遍找角度,请陈清雾帮忙拍照。收到照片之后,就在阳伞底下的躺椅上躺了下来,各自修图。
陈清雾坐在最外侧的躺椅上,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给孟弗渊发去消息。
陈清雾:还没醒?
十分钟后,她收到了回复。
孟弗渊:醒了。
陈清雾:厨房冰箱里有一个三明治,本来是留给你当早餐的,看来用不到了。
孟弗渊:受宠若惊。
孟弗渊:谢谢。正好我还没吃中饭。
陈清雾忍不住微笑,回复道:那你中饭还是吃点好的吧。
孟弗渊叫她分享一下位置信息,他收拾过后便过来。
放下手机,陈清雾在躺椅上躺了下来,拿遮阳帽盖住脸。
海风舒适,那规律拍击沙滩的海浪声更是催眠,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孟弗渊到的时候,两位妈妈正准备下水去。
祁琳招了一下手,笑说:“睡好了没?”
孟弗渊点了点头,走到两人跟前,“准备去游泳?”
廖书曼笑说:“来都来了,还是得下水泡一会儿。”
她朝陈清雾走去,打算将人叫起来帮忙看一会儿东西。
孟弗渊说:“阿姨你们去吧,东西我看着。”
看着两位妈妈下了水,孟弗渊往最外侧躺椅走去。
地上铺了一张毛巾,他顺势坐了下来,支起一条腿,往躺椅上看了看。
防晒衫下,隐约可见穿的是分体式泳衣。
孟弗渊没多看,抬手,将陈清雾盖在脸上的帽子拿了下来。
突然强烈的光照,让陈清雾蹙了蹙眉,下意识抬臂去挡,片刻后,缓缓睁眼。
一偏头,对上孟弗渊的目光。
陈清雾一下坐起来,“……你来了。”
“嗯。”
孟弗渊换了一身白色,苎麻的质地,有种清逸的闲适。
陈清雾展眼往海面上望去,隐约可见祁琳和廖书曼游泳的身影,而孟祁然和两位爸爸则不见了踪影。
“你休息好了吗?”陈清雾问。
“差不多。”
陈清雾有两分渴,望了望,自己的背包在孟弗渊那边,就指一指,叫他帮忙递过来。
接了背包,陈清雾拿出里面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口水。
坐在躺椅上,和孟弗渊一高一低,说话很是别扭,将水瓶放回包里,她就让孟弗渊往外挪了挪,趁势也在毛巾上坐了下来。
脚踩在沙地上,陈清雾俯身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又张开手指。
“耳饰很漂亮。”孟弗渊忽说。
陈清雾微微侧过头,发现他正在打量着她,非常正大光明的欣赏,毫无回避的意思。
仿佛被烈日照耀,她觉得挨着孟弗渊的这一侧,皮肤温度都好似升高几分。
“……自己做的。”陈清雾不自觉的伸手摸了一下那耳饰。
“颜色很独特。”孟弗渊细看,“两只不太一样?”
“是拿黏土块染成不同颜色随意揉在一起烧出来的。”
孟弗渊点了点头。
陈清雾原本觉得,自己和孟弗渊的相处好不容易自在了一些,可清晨那个触摸脚踝的插曲,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装作它没有发生过。
尤其,当此刻孟弗渊就坐在她身旁,两人只隔了半臂不到的距离。
似乎每一寸皮肤都紧绷了起来,他起落的呼吸,与这热带小岛格格不入的清冷香气,都变得极具存在感。
她骤然不知道说什么,躬身朝前,两手抓起沙子,撒在脚背上,如此重复,很快,双脚就被细沙彻底埋住。
孟弗渊也没说话。
两个人只是沉默着,却觉潮热的空气里,似有暗流涌动。
忽听手机一振。
陈清雾拍了拍手上的沙,拿起躺椅上的手机。
解锁一看,竟然是孟弗渊发过来的。
孟弗渊:聊点什么?
陈清雾霍然转头看去,孟弗渊手里正拿着手机,望着她的神情两分无辜。
她一下就笑了,低头打字:干嘛在微信上说?
孟弗渊:微信上你话多一点。
陈清雾:我有话多吗?
她往上翻了翻,好像,确实。
因为不必面对他,所以更自在一些。
陈清雾:想聊什么?
孟弗渊:聊什么都可以。不聊也行。只要你可以忍受,我会忍不住看你。
明明是这样热切的话,可经由孟弗渊说出来,却似乎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客观。
如果不是孟弗渊就坐在旁边,她一定已经把脸埋了下去。
陈清雾垂着眼,只顾打字:……你喝水吗?我包里还有多的。
她听见孟弗渊轻笑了一声,但根本不敢转头去看。
手机一振,新消息传了过来。
孟弗渊:你是不是,只会用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招?
唯一的对局招数被识破,陈清雾完全不知如何回答了。
孟弗渊却出声了:“给我一瓶水。”
……这个人,把她逼到角落,又来替她解围。
陈清雾拿下躺椅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没拧开的水,往旁边一递。
“都不看我了啊,清雾。”孟弗渊的声音有种平和的调侃。
陈清雾忍不了了,没多想,随手抓了一把沙子,往他身上一抛。
孟弗渊低头看一眼衣摆上的细沙,“是不是觉得我不会还手。”
“……那你还手啊。”
孟弗渊慢条斯理地将其拂去,自顾自地拧开水瓶喝水,“不跟小朋友一般见识。”
“……”
前方不远处,有三道身影走了过来。
赶在他们看过来之前,陈清雾倏然站起身,脱了防晒衣,将耳朵上耳夹款的陶瓷耳饰一把抓下来,随意往包里一放,“……我去游泳了。”
孟弗渊抬头看一眼,眼底微不可觉地一黯。
她穿的是一套分体式的泳衣,西柚红色。她其实很适合红色,上上回的旗袍,上一回的砖红色上衣,这种鲜艳不过的颜色,能将她的清冷中和得恰到好处,将她皮肤衬得白皙清透如在发光。
泳衣之下,露出的双腿修长而匀停。
孟弗渊一瞬便收回目光,自觉再多一秒注视,恐将变成心猿意马的冒犯。
孟祁然抬眼,见陈清雾走了过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坐着孟弗渊。
原是准备跟孟弗渊打声招呼,目光落在陈清雾身上,却情不自禁地晃了一下神。
他不甚自然的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应该看她的哪里。
孟成庸向着陈清雾笑说:“去游泳啊清雾?”
“嗯。”
孟祁然当即走到陈清雾身边去,“我跟你一起。”
“你不是刚刚游过。”
“那是好久之前了。游完过来看你睡着了,就带我爸他们去玩了一会儿摩托艇。”
走出两步,孟祁然倏然转头看了一眼。
孟弗渊已不在方才的位子了。
孟弗渊去了一趟附近超市,买了一包烟。
就在超市门口的棕榈树下,他往海面上望去。
一眼便看见那道穿着西柚红色泳衣的身影,在深蓝色海水里,轻盈得像一条鱼。
说起来,祁然和她,游泳都是他教的。
自行车也是。
孟弗渊垂头点烟,吸了两口,再往海面上看去,许久没有移开视线。
游了几个来回,陈清雾和孟祁然回到岸边。
将要到晚饭时间了,大家到附近淋浴间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往餐厅出发。
仍是海鲜,吃完之后,稍作休息,便准备回酒店。
往停车场去的路上,陈清雾打开背包拿湿纸巾,脚步骤然一顿,说道:“你们先去,我耳饰掉在沙滩上了,我去看看还在不在。”
孟祁然急忙跟上前去:“雾雾我跟你一起去!”
天已经黑了,视物不清。
孟祁然打开手机手电筒,俯身照着躺椅周围,“确定是掉在这儿了?”
“最后是在这里摘下来的。”
周边都找过了,仍旧不见踪影,黑暗里想要找这样一对小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想让大人们等得太久,陈清雾说:“算了,也不什么贵重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再找会儿吧。”
“没事。走吧走吧。”
孟祁然便没再坚持。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停车场。
“找到了吗?”祁琳探身问道。
“没有。”陈清雾一边笑答一边拉开车门,“没关系反正是自己做的,我回去再多做几对就可以了。”
开车的是孟弗渊,他往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开回别墅,已是晚上九点。
停好车,大家进屋,各自先回房间放东西。
陈清雾洗头洗澡之后,换了身衣服下楼。
大家坐在庭院里,喝茶聊天。
不见孟弗渊的身影。
陈清雾在祁琳身旁坐下,随口一问的语气:“祁阿姨,渊哥哥呢?”
“还在房间吧?他可能已经休息了。”
孟弗渊这人行事稳妥,又不大喜欢被人管制,因此祁琳不怎么过问他的行踪。
陈清雾点了点头,不好再问,只随意拿了一只椰子,抱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吸管。
这围坐聊天的场景,她没法拿出手机来偷偷聊天。
好在今天下午大家都玩得精疲力尽,没到十点,祁琳就说有些累了,想回房间休息。
孟祁然走到陈清雾身旁,问她要不要出去吃夜宵。
陈清雾说:“不太饿。有些累了,不想出门了。”
孟祁然便跟她一起上二楼,各自回房间休息。
陈清雾躺倒在床上,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想了想,还是没发。
她的消息他总是秒回,她很担心假如他正在休息,微信会将他吵醒。
没什么睡意,陈清雾将包里自己带过来的书拿出来,拧开台灯,靠坐在床头阅读。
大约十一点钟,手机一振。
新的微信消息,竟是孟弗渊发的。
孟弗渊:睡了吗?
陈清雾赶紧回复:还没。
孟弗渊:我在客厅。下来一趟?
陈清雾:好。
她找了一件薄外套披上,拿着手机,靸上拖鞋,放轻脚步下楼。
客厅里灯开着,孟弗渊正坐在沙发上。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看过来。
陈清雾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那套,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她走到他跟前去,轻声说:“你没在房间吗?祁阿姨以为你已经睡了。”
“没。出去了一趟。”
孟弗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手掌摊开,递到她跟前。
陈清雾愣住。
失而复得的,那对耳饰。
“……你在哪里找到的?”陈清雾惊讶极了。
“餐厅。”
原本不抱希望,以为最坏的情况是得沿着动线找上一路,没想到给餐厅打电话便有所获。
陈清雾接过耳饰,“……其实没必要麻烦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
孟弗渊微微仰头,注视着她,“但我看你好像还是觉得遗憾。”
陈清雾垂着眼,心里一时情绪翻涌。她手指攥紧了耳饰,片刻后低声说,“我请你吃夜宵?”
孟弗渊轻笑,仍旧看着她,“不怕回来被谁抓个现行。”
“……不去就算了。”
“当然去。”见她作势要走,孟弗渊迅速伸手,将她手腕一捉。
陈清雾仿佛定住。
孟弗渊立即松了手,声音平静地说:“……走吧。”
陈清雾低头看了看,“我可能还得换身衣服。”
“不用了。就出去兜兜风。”
考虑到上楼再下楼,只是徒增被人发现的风险,陈清雾就这样睡裙加外套地出了门。
上车之后,陈清雾系上安全带,紧接着拉下遮光板后视镜,照着镜子,将那对耳夹戴了回去。
孟弗渊注视着她的动作,待她戴好以后,方才将车启动。
夜里的环岛公路分外寂静,海水拍打岬湾的岩石,只觉得那声音分外辽远。
悬崖前方出现一处空旷的地方,孟弗渊将车停了下来。
下了车,陈清雾向着崖边走了走,但不敢靠得太近,下方涛声回响,远处海面上,月光下,隐约可见那微微发光的白色海浪。
孟弗渊走到她身旁,两人并肩,一时无声。
许久,孟弗渊缓缓呼了一口气,轻声说:“可能不该问。如果你觉得冒昧,可以不回答。”
“没关系,你问。”
孟弗渊看着她,“清雾,当时是什么促使你最终决定放弃祁然?”
陈清雾一顿,平静地说:“像那道数学题。一边注水,一边开闸放水。或许总有能注满的一天吧,但浪费的水,没人在意。”
她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的喜欢就是被浪费的水。”她声音渐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孟弗渊呼吸很轻,“……那些水可以有其他的流向。”
陈清雾倏然抬眼。
孟弗渊看她的目光分外郑重,但这句话也就到这儿,没有任何进一步进攻。
吹了一会儿风,两人返程。
停好车,往门口走去。
孟弗渊说:“想好了吗,清雾?”
陈清雾微惊,“嗯?”
“我是说……”孟弗渊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声音也跟着低了两分,“万一被抓到,想好了吗,准备怎么解释?半夜,跟我,从外面回来。”
那几乎一字一句的咬字,让陈清雾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滞。
“……不知道。”她听见自己哑声说。
“那赌一赌。”
孟弗渊手指上移,挨上密码锁,目光却不偏不移地,落在她脸上,仿佛不想漏过她的任何反应。
陈清雾瞳孔微放。
就看着他,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密码。
“滴”的一声,门打开了。
客厅亮着灯,毫无声息,还是他们离开时的场景。
孟弗渊看着她,低声说:“进去吧。”
两人进屋,一前一后地缓步上了楼,一直到了二楼,依旧没有人被吵醒。
在二楼拐角处,他们停下了脚步。
孟弗渊目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瞬,“晚安。”
“……晚安。”
陈清雾往走廊走去,听见脚步声轻缓地上了楼。
她进屋,倒在床上,此刻才发觉自己力气尽失。
楼上有轻微的关门声和脚步声,不仔细听,无法捕捉。
一旁的手机振动。
没有意外,是孟弗渊发来的消息。
却不是再道晚安,或是其他。
孟弗渊:真遗憾。
陈清雾只觉心脏无由颤栗。
没有被大家发现。
他说,真遗憾。
第26章
因为失眠, 陈清雾放弃了清晨的散步,睡到八点过了才起床。
下楼一看,所有人都在, 前所未有的齐整。
“清雾今天是最后一个起来的啊。”孟成庸笑说。
陈清雾有些不好意思,“嗯……忘定闹钟了。”
她拉开餐椅坐下,孟祁然原是坐在对面孟成庸旁边的, 当即起身挪到她身旁,将一只装了蓝莓的沙拉碗递到她手边。
陈清雾道了声谢。
对面孟成庸笑了一声,仿佛是笑孟祁然一见面就要跟她黏在一起。
餐桌上食物丰富,煎蛋、烤肠、烤面包片、煎饺、奶黄包……讲究一个“中西合璧”。
这些都是酒店送来的,而祁琳喜好早上吃一口热腾腾的汤粉,因此正自己在厨房里煮粉。
“清雾,你要不要吃米粉?”祁琳转身问道。
陈清雾望过去。
孟弗渊正站在祁琳身旁帮忙, 似正在调配汤底的料头。
“是什么粉呀?细的还是粗的?”陈清雾问。
“你喜欢吃细的粗的?”
“稍微细一点的。”
“那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细。”祁琳笑说,“你自己过来看看呢?”
陈清雾犹豫一瞬,起身走了过去。
祁琳稍稍往旁边让了让。
让出来的位置,就在孟弗渊的左手边。
陈清雾占了那空位, 往案板上团起的米粉看去,“有多的吗?那我也来一碗吧。”
祁琳抓了一团, 问陈清雾:“这么多够吗?”
“够的。”
祁琳将米粉放进漏勺,探入汤锅之中。
一旁,孟弗渊又取了一只斗碗,取葱姜蒜、芝麻油等各种小料,特意避开了花生碎。
陈清雾以余光看去, 他穿一件白色休闲衬衫, 衣袖挽起,调配这些东西仿佛在化学实验室制备试剂, 精准又从容。
有记忆开始,陈清雾就记得孟弗渊会参与家里的一切家务。
说来神奇,假如她是从现在开始认识孟弗渊,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绝不会沾染人间烟火的男人。
但因为从小认识,甚而见过他站上凳子帮她换卧室灯泡的样子,所以他做一切事情似乎都合情合理。
“我不要姜末。”陈清雾提醒一句。
孟弗渊目光不错,“我知道。”
声音不轻不重,分外平淡,陈清雾却觉心头突跳,生怕听者有心。
好在一旁的祁琳正埋头煮粉,没有任何反应。
烫好的粉放入碗中,斟入一勺高汤,油花连同香气一同浮了上来。
陈清雾伸手去端,孟弗渊平淡地说:“你过去坐,我端过来。”
那语气叫陈清雾仿佛回到了知晓他喜欢自己之前,叫外人绝对不会产生任何联想的,几分冷淡的,兄长式的关照。
论演技,到底孟弗渊技高一筹。
片刻,孟弗渊端着两碗汤粉走到客厅,将其中一碗递到陈清雾面前。
陈清雾也就分外寻常地说了声“谢谢”。
孟祁然瞥了一眼陈清雾,收回目光,继续吃吐司片。
今日安排是逛免税店,逛完下午回别墅自由活动。
下午两点过后,陈清雾换了泳衣下楼。
别墅后方自带泳池,面积虽然不大,但胜在清净。
穿过旅人蕉和琴叶榕掩映的石板道,那泳池便出现在眼前。
孟祁然正在泳池中振臂,池边户外椅上,坐着翻看杂志的孟弗渊。
这场景想想就让人头大,陈清雾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已被孟弗渊发现了。
“清雾。”
陈清雾只好走过去。
孟祁然在水中拐了个弯,游到泳池边缘,两臂趴上去,看向陈清雾,“午觉睡好了?”
“嗯。”
他头发还在滴水,墨色头发衬得肤色冷白,年轻男人有一副肌肉分明却不夸张的躯体,撇开其他一切因素,客观来说当得起一句“美色惑人”。
陈清雾自然无心欣赏,热身之后便踩入泳池之中。
孟祁然转个身,背靠着池沿,手肘后撑,看着轻盈凫水的陈清雾。
话却是对着背后的孟弗渊说的,“哥,你能休息到几号?”
孟弗渊微微抬头,镜片后的目光看向孟祁然,等他的下文。
“我们六号走。你跟我和雾雾坐一趟飞机?”
孟弗渊眼也没眨地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极了,“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就放这么几天假?”
“不然呢。”
孟祁然不再说什么。
孟弗渊平静地将杂志翻过一页。
纯粹出于直觉,孟祁然的话,仿佛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孟祁然转身手臂一撑,轻捷地出了泳池,“喝椰子吗雾雾?我去开两个过来。”
“哦……好啊,谢谢。”
陈清雾这一圈游完,转头看去,孟祁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树影下。
她浮在泳池的这端,看向另外一端的孟弗渊,并不靠近,“你明天就回去了?”
孟弗渊抬眼,“嗯。”
“喔。”
孟弗渊望着她,轻声一笑,“有点失落?”
“……不知道你是怎么无中生有听出来的。”
后院围栏外栽种了高大的热带植物,展阔的叶子蔽日遮天。
孟弗渊几分放松地坐在这凉郁的天光里,白色上衣和短裤上,洒落斑驳光点。
风声掺杂簌簌叶子摇动,以及杂志翻页的声响。
寂静极了。
孟弗渊目光落在杂志书页上,忽说:“刚才游得不错。”
陈清雾一霎想起,自己的游泳,是孟弗渊教的。
是七岁那年暑假,她和孟祁然一起。祁然运动神经发达,学什么都快,很快便能在泳池里自由翻腾。
只有她,不停呛水,不停呛水。
但平常总是冷脸的孟弗渊,出奇有耐心,一遍不会教两遍,两遍不会教三遍。
学憋气,他在一旁数数计时,一、二、三、四……不缓不急。
但凡这次比上次多憋一秒钟,他就会平静的鼓励一句,刚才不错,有进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朴实地希望过,孟弗渊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父亲不会那样失望,而她也能获得片刻喘息吧。
那些已然几分依稀的记忆,叠加现在孟弗渊对她的心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心生一种无法排解的复杂情绪。
她忽地一捏鼻子,扎入水中。
孟弗渊闻声抬头,下意识地在心里计数,一、二、三、四……
三十、三十一……
她身体弱,极限是三十二秒。
陈清雾没有浮上来。
孟弗渊一惊,“清雾!”
他丢了杂志起身,毫不犹豫地跳入泳池。
正在这时,陈清雾蓦地从水中探出头,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滴。
抬眼望去,却是一怔:她从没在孟弗渊脸上见过如此惊恐的表情。
孟弗渊就这样站在水中望着她,“……你在干什么?”
“我可以憋到四十多秒了,想让你看一看……”
陈清雾话音渐低,因为孟弗渊神色分外沉冷。
她立即划水游到他面前,还未说话,孟弗渊霍然伸手,将她手臂一抓。
水的浮力,推得她一瞬便撞入他的怀中。
她惊得身体一僵。
水面上浮着他白色衬衫的下摆,那紧紧按在她后背的手掌,凉得惊人。
她身体挨住了他的胸膛,听见那里面的心跳声极为急促。
树影后方,忽然隐约传来拖鞋踏过石板的脚步声。
陈清雾吓得飞快伸手,将孟弗渊胸膛一推,借着水流往后一滑,迅速远离。
孟弗渊则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解下了腕上的手表,撑臂出了泳池。
拐角处人影一晃,孟祁然端了三只椰子出来。
他看向浑身湿漉漉的孟弗渊,愣了下,“哥你下水了?”
“捞手表。”
陈清雾听着他冷静地撒谎,心跳仍在不断失速。
孟祁然不由往他手里看了一眼。
黑色运动手表,还在滴水。
孟祁然将盛着椰子的盘子放在户外桌上,孟弗渊却径直往外走去,平声说道:“我进屋了。你们游泳注意安全。”
孟祁然两分怔然地点点头。
待孟弗渊身影消失,孟祁然看向陈清雾,“刚刚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没……我找渊哥哥借手表计时,不小心掉进水里了,他下水帮忙捞。”
孟祁然不再说什么,让她上来喝椰子。
陈清雾上岸,披着毛巾,在躺椅上坐下,抱过椰子,咬着吸管吸了两口。
惊惶过后,罪恶感来袭。
她垂下眼,“祁然。”
孟祁然转头看她。
“……你不要试图追我了,我不值得。”
孟祁然笑了声,“什么没头没脑的。”
“……我说真的。”
他一手端着椰子,一手撑着腮,偏头看她,“你哪里不值得?”
“哪里都不值得。我和你以为的我,根本不一样。”
孟祁然淡淡地“哦”了一声,“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你是什么样都无所谓。反正我喜欢你。”
陈清雾无话可说了,那椰子水变成硬块似的东西卡在她喉咙里。
晚上,大家去逛夜市。
此处有个大型海鲜市场,可现挑现买,送到周边餐厅请人加工。
吃足新鲜海获,走出餐厅,夜市正进入最热闹的时刻。
有个摊子卖珍珠盲盒,所有珍珠都装在小号的首饰盒中,随意挑选。
里面最差的是淡水珠的耳钉,最好的,摊主说是一颗淡粉色的南洋珍珠。
盲盒五十一个,两位妈妈和陈清雾各买其一。
结果都只开出普通淡水珠手链和耳坠。
陈清雾笑说:“我买盲盒一次都没开出过隐藏款。”
站在她身旁的孟祁然低头说,“再试试?”
陈清雾摇头:“不用了,再买也没地方戴。”
大家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卖月光石手链的摊子。
摊主嘴甜,将大家夸了个遍,最后看向孟祁然,满脸堆笑:“小哥哥给你女朋友买一串吧!我们月光石灵的,买了我们月光石的情侣,百分之八十都结婚了!”
孟弗渊抬眼看去。
今日大家都入乡随俗地换上了热带风情的服饰,两位妈妈是碎花吊带裙,两位爸爸和孟祁然是印花衬衫和短裤。
陈清雾穿吊带衫和一片式的半身裙,同样是繁芜的花卉图案。
她和孟祁然站在一起,同样鲜艳的衣服,和同样高颜值的脸,外人看来必然觉得极其登对。
陈清雾说:“我不是……”
“不是也没关系!我们月光石求桃花也很灵的!”
孟祁然说:“来一串吧。”
“好咧!”摊主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对陈清雾说,“小姐姐你选一串吧?”
孟弗渊平静地收回目光。
逛到底,大家便前往停车场,驱车回到住处。
时间尚早,洗漱完毕,陈清雾下楼去影音室里,开了一部电影。
不多时,打开的门被敲响。
转头看去,门口站的是孟祁然。
孟祁然走了进来,径直在她身旁沙发上坐下,身体往后靠去,手臂往她面前一伸,“雾雾,这个给你。”
他手掌里,是一粒淡粉色的珍珠。
陈清雾惊讶,“……你开出来了?”
“没……”孟祁然将头上戴着的棒球帽,往下扣了扣,挡住视线,“……我把摊子上的盲盒都买下来了。”
“……总价可比这颗珍珠高多了。”
“……嗯。”
陈清雾有点想笑,“你什么时候跑回去的?”
“到家就又回去了。你不是说从来没开出过隐藏款吗。”
“那确实,钞能力也是一种运气。”
孟祁然笑了声,“……那你倒是拿去啊。”
陈清雾说:“那先说好,这个就当我今年的生日礼物了。”
“好。”孟祁然敷衍地应了一声,将珍珠塞进陈清雾手中,起身,“我先去洗澡了。”
陈清雾问他背影,“……那开出来的剩下的呢?”
“进价还给摊主了。”
陈清雾笑出声。
继续播放的电影,没播上十分钟,又有人来敲门。
这一次是孟弗渊。
他穿一身白色,方才在喧嚣浮靡的闹市上,她看过一眼,他清寂得格格不入。
孟弗渊走了进来,陈清雾看见他手里拿了一只木匣。
黑色漆面,似有螺钿装饰,光线昏暗,不大能看清楚。
孟弗渊在她身旁坐下,递过木匣,“礼物。”
陈清雾顿一下接过,“……是什么?”
“哦。”孟弗渊手臂撑着沙发扶手,抬眼,看向投影幕布,“十串月光石。”
“……”陈清雾忍不住笑,“你好幼稚。”
“没错。”分外坦然的语气。
他自己都承认了,她还能说什么,只笑说:“这么多串我怎么戴得完?”
“分给朋友,说是特产。”
“哦,那可真是想得周到。”
玩笑过后,突然陷入沉默。
孟弗渊在光影明灭间,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说:“白天的事,抱歉。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你了。”
“……没。”
“我以为你溺水了。你知道,祁然曾经差点……”
陈清雾转头看去,那镜片反射了荧幕的光影,使她看不清他的目光。
“……没关系。我知道。”
孟弗渊不再说话。
她直觉这漫长的沉默中,身边的人像是变回了此前那个沉郁的孟弗渊,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须臾,孟弗渊站起身,“我去洗澡了。早些休息,清雾。”
身影出去了。
陈清雾不再有看电影的兴致。
关闭投影,握着珍珠,拿着木匣,陈清雾上了楼。
回到卧室,她在床边坐下,打开了木匣。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十串月光石。
是一匣白色的花,不知是什么品种,花瓣有种羊脂玉的质地。
打开的一瞬间,整个房间里暗香浮动。
/
孟弗渊在一楼洗完澡,正欲回房间,被坐在客厅的祁琳叫住。
“弗渊,有空吗?我单独跟你说两句话。”祁琳笑说。
孟弗渊点头。
两人走到了前院,在灯下的户外桌椅坐下。
祁琳看着孟弗渊,欲言又止。
孟弗渊说:“没事,您直接说。”
祁琳便笑了笑,“弗渊,你这段时间,跟清雾走得很近是吧?”
祁琳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审视的意图没能完全掩饰。
孟弗渊动作神情没有分毫变化,“我在东城待得时间久一些,照顾她是应该的。”
祁琳笑说:“那是当然的。陈家和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清雾又是妹妹。”
祁琳看着他,话锋也就借此一转,“既然你现在跟清雾走得近,那你知道她对祁然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吗?”
孟弗渊依旧不动声色,“他们的事我不参与。祁然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清雾。”
“说是这样说,但假如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两个当事人肯定是没法轻易解开。我想,清雾和祁然都信任你,你是否可以……”
孟弗渊闭了闭眼,“……清雾就一定要和祁然绑定吗?”
祁琳微怔。
“她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意志。”
“不是这个意思……”
孟弗渊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在失态,仿佛过去的经验和当前的意志统统突然失灵。
分明知晓母亲的话里不无敲打的意思,他又何必多余说这最后两句话。
“妈,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孟弗渊心里叹了口气,“明天下午的飞机。”
祁琳忙说:“好……你快去吧!”
孟弗渊起身,微微颔了颔首,转身快步往里走去。
/
睡到凌晨,陈清雾突然醒了。
或许那匣花香气太郁。
她起身,将花拿到窗边,打开窗户。
外头风声飒飒,她不经意瞥去一眼,却一下怔住。
窗外正对着侧面的小院,那一处空间逼仄,种了几株油橄榄。
树影底下,石砌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人,手肘撑着膝盖,指间一点猩红火光,时明时灭。
她突然意识到,去年那个雪天,他如何知道的,她迫切需要一枚打火机。
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关掉飞行模式。
点开微信,点开那个黑白头像。
陈清雾:你怎么还没睡?
她看见下方那道凝然的身影动了动,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
他仿佛一顿,随后立即转头,抬头看过来。
隔了一层楼的距离,以及沉沉夜色,那目光却仿佛还是直接看进了她的眼睛里。
这般凝视片刻,孟弗渊低下头去。
手机振动,是他回复的消息:那你怎么还没睡。
陈清雾:我睡醒了一觉。
孟弗渊:那继续去睡吧。
陈清雾:你好像不开心。
孟弗渊:还好。
这条消息过后,手机再无动静。
孟弗渊往屏幕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新的回复。
他低头,抽了一口烟。
忽听侧方有窸窣声响。
转头望去,赫然是陈清雾。
难以言述此刻心情,“清雾……”
“嘘。”
陈清雾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低头,看他,“怎么啦?”
孟弗渊也看着她,“你跑出来做什么。被人抓到怎么解释。”
陈清雾蹲了下来,轻声说:“……我知道。但是怎么办,我好像没办法看着你一个人呆在这儿。”
孟弗渊呼吸一沉。
那心情犹如当涂醉死,明知不可为,仍想俯身揽月。
她就这样不出声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告诉她,究竟怎么了。
孟弗渊抬手,将未尽的烟揿灭在台阶上,眼镜一摘,放在一旁。
随后倏然伸手,拊上她的后颈,往前一按。
陈清雾身体微倾,心脏也似加速跌落。
只是额头相抵,呼吸不过寸余。
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分外苦涩,“告诉我,你不讨厌我,清雾。”
她仿佛身不由己:“……我,我不讨厌你。”
“那就好。”孟弗渊仍旧闭着眼,“很多事我没资格,我也认命。除了喜欢你。”
那声音沉沉,像在敲击她的心脏。
什么事,什么没有资格,她听不懂。
但似乎不妨碍理解,他的决心。
或许蹲着的缘故,她手脚都在发麻。
额头所触的皮肤微凉,心脏处却有灼伤的痛。
怎么办,她好像意识到。
自己不仅仅是不讨厌了。
第27章
黑暗中, 只闻夜风拂过树叶沙沙的声响。
起落的呼吸似雾气轻缈,陈清雾在这样切近的距离里,丢失心跳。
她早已手脚僵硬, 却本能不愿主动退开。
只清楚感知,心脏如何一分一分地陷落。
好像变得不再属于她自己。
最终是孟弗渊先一步退开,垂着眼, 第一时间摸过一旁台阶的眼镜戴上。
她因而未能看见他一直藏在镜片之下的眼睛,究竟是怎么样的。
印象中孟弗渊高二开始戴眼镜。
某天孟家来家里聚餐,最后进门的少年让她生出一丝陌生感,细看才发现,他鼻梁上多了一副细框眼镜。
那天她悄悄凑近孟弗渊,轻声问渊哥哥你怎么戴眼镜了呀。
十六岁少年冷淡回答,近视。
好像是从那天开始, 孟弗渊就多了一些距离感,相较于“哥哥”,他开始变得更像一个大人。
“清雾,你先上去。”孟弗渊低声说。
陈清雾回过神来, “那你……”
“我一会儿也上去。”孟弗渊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如果碰到人了, 你就说是我让你下来的。”
归根结底,他的喜欢,目前只是他单方面的事,暂且没必要将她也拖进舆论的压力之中。
陈清雾踌躇片刻才起身,“那你一定赶紧回屋休息。我在上面看得到的。”
“好。”他低声一笑。为这有点幼稚又有点固执的关怀方式。
陈清雾仍旧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并未引起一点动静。
她关上卧室门走到窗边, 探身看去,孟弗渊正在起身。
望着那身影消失于建筑的拐角, 她方才回床上躺下。
片刻之后,楼上响起细微的开门关门声。
陈清雾拿过手机,发去消息:早睡。晚安。
孟弗渊:晚安。
她整晚的梦里都有花香。
/
隔天,一切在平静中度过。
因吃过中饭孟弗渊就要去机场,上午大家没有出门,就在别墅里消磨时间。
午后,孟弗渊拎了行李箱下楼,准备离开。
大家一块儿送至门口。
孟成庸接了箱子,预备将孟弗渊送到酒店门口去乘车。
祁琳叮嘱:“起落报平安啊。”
孟弗渊点点头。
他转过身去,目光径直地略过陈清雾,没有停留片刻。
待孟弗渊与孟成庸的身影出了前院栅栏门,大家返身回屋。
孟祁然挨近陈清雾:“要不要出门去玩点水上项目?”
“不太想去。我想先回房间睡午觉。”
孟祁然没有勉强,就说:“醒了叫我,我就在屋里待着。”
“没关系你自己去玩吧。”
孟祁然却有些坚持如此的意思。
陈清雾没心思与他僵持,随口应下之后便上楼回房。
好像只是一瞬间,觉得这趟休假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她躺倒在床上,从兜中掏出手机。
微信上有孟弗渊刚刚发来的消息:好好玩。起飞降落给你发消息。
好似,是对最后故意漏过她的那一眼道别的解释与补充。
陈清雾心绪翻涌,回复:起落平安。
后面两天在意兴阑珊中度过,六号大家出发去往机场。
陈清雾和孟祁然一道回东城,四位家长回南城。
上了飞机,等待起飞的无聊时间里,陈清雾刷了一会儿朋友圈。
突然兴起的念头。
她顿了顿,返回到对话列表,点开孟弗渊的头像,将其保存下来,导入搜索引擎,以图搜图。
出来的结果是一部电影名称,她听过,但没看过。
搜索框中键入电影名称,跳转到相应词条。
正低头阅读,孟祁然忽转头过来问她冷不冷,需不需要叫空乘拿一条毛毯。
陈清雾不动声色地将手机锁屏,笑说好啊。
/
抵达东城,陈清雾先睡了一觉,再起床收拾行李箱,以太累想早些休息为由,婉拒了孟祁然一同吃晚饭的提议。
——孟祁然离得近,自搬来东城以后,常常会来她这儿,有时候一起吃饭,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单单陪着她。
好似在表明他愿意来她的世界里,忍受那些琐碎寂静的决心。
她每次都会拒绝,但多数时候都不会生效,孟祁然打定主意的事,只会一意孤行。
行李箱收拾完毕,脏衣服丢入洗衣机里。
洗过澡,陈清雾躺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便拿起了手机。
与孟弗渊的对话,停留在今天下午,抵达工作室之后,孟弗渊叫她好好休息。
她身体往下一滑,脑袋枕在沙发扶手上。
前所未有的矛盾心情。
好像玩火的人,快要烧到手,才真正意识到了火的危害。
无法想象,任由这种隐隐渴望的心情继续发展,后续结果她是否真有能力承担。
然而,所谓矛盾便是,一面竖起警戒线,一面仍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看看那道线的后方,究竟是什么。
手指停留在他头像上,下意识点击,想要看看他以前的朋友圈。
【你拍了拍渊哥哥】
陈清雾瞳孔地震。
孟弗渊:?
陈清雾:……对不起我误点了。
孟弗渊:点得有点巧。
孟弗渊:吃过晚饭了?
陈清雾:吃了。
孟弗渊:那还吃得下点心吗?
陈清雾:?
孟弗渊回复了一张照片,拍的副驾驶座,那上面放了一只某西点店的纸袋。
陈清雾:你过来了吗?
孟弗渊:十分钟到。方不方便?
陈清雾:不方便。
孟弗渊:退订无效。
陈清雾笑得手机差点掉下来砸在脸上。
下一条,他的回复变成语音:“绿灯了。你不方便的话,拿了东西我就回去。”
陈清雾猜测,方才他可能正好在等红绿灯。
陈清雾立即放下手机,回卧室脱下睡衣,换成背心、牛仔裤和薄开衫的简单搭配。
回到沙发,她下意识地去看墙上挂钟,疑心它是坏了,不然走时怎会如此缓慢。
意识到这样干等着过于漫长,她便起身,去展架那边,查看临走之前放置的那一批素坯的晾干情况。
终于,听见门外有车子驶近的声音。
她走到水池那儿洗了个手,再努力想要让自己若无其事,也无法否定那雀跃的心情。
敲门声响。
她立即说:“请进。”
前方淡白灯光下现出孟弗渊的身影,寻常的白衣黑裤的装束,如松风清绝。
骤然想到那个日光曛黄的傍晚,他抱一束小苍兰出现。
那时不觉有什么,此刻两幕重叠,却叫她心跳错漏一拍。
孟弗渊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将袋子放在岩石台面上,挽起衣袖,打开水龙头洗手。
陈清雾打开纸袋,里面是柠檬奶冻。
对半剖开的柠檬,牛奶奶冻上缀了柠檬皮碎,和小小一片薄荷叶,仿佛夏日扑面而来一样清爽。
陈清雾拿出塑料小勺,舀一勺送入嘴中。
“好吃!”
孟弗渊说:“助理推荐的,说不是很甜。”
陈清雾动作一顿。
她喜欢吃不太甜的甜点。
好像,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知道。
孟弗渊关了水,取纸巾擦手,一边平声说道:“还是喜欢东城。”
“为什么?”
“因为想来见你,就能来见你。”
那一勺奶冻在口中,陈清雾顿了一下方将其咽下,清甜蔓延,她拿过另外一只奶冻,问:“……你吃吗?”
孟弗渊轻笑,仿佛笑她,又来转移话题这套。
一整只吃不完,怕放着浪费,他只新拿了一柄小勺,伸过去从她吃的那只里面,舀了一勺尝味。
他凑过来的一瞬,陈清雾无由屏住呼吸。
看见他目光低垂,隔了镜片,隐约可见其睫毛长而密,在眼睑落下一排淡灰的影子。
“有点好奇,你近视多少度?”
“你猜。”
“三百?”
孟弗渊摇头。
“四百?”
孟弗渊仍然摇头。
陈清雾放了奶冻和勺子,倏然伸手。
孟弗渊条件反射眨了一下眼。
陈清雾手指落在他鼻梁之间的镜架前方,停住。
孟弗渊看着她,并无阻止的意思。
她顿了顿,在呼吸起伏的一瞬,伸手,将眼镜摘了下来。
孟祁然像祁琳,而孟弗渊更肖似孟成庸。
和祁然的深色不同,孟弗渊的瞳仁明显更淡,接近琥珀的颜色。
也因此,那眸光里有种温和与淡漠夹杂的矛盾特质。
但比起戴上眼镜,叫人觉得易亲近多了。
这样子是另一种特质的清峻,几分陌生,叫她失神了几秒钟。
她回神,拿着他的眼镜,往后退了三四米,“这样能看得清我吗?”
孟弗渊摇头。
陈清雾往前靠近半米,“这样呢?”
孟弗渊依然摇头。
再靠近半米,他还是摇头。
陈清雾嘀咕,这么近的都看不清,怕不是个瞎子吧。
她直接走近到与他只剩一臂的距离,又问:“那这样呢?”
孟弗渊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得很是认真,而后仿佛为难道:“勉强。”
陈清雾脚往前挪,这下,只余十公分不到,“现在呢?”
孟弗渊微微低着头,仔细端详,“可能还得再近一点。”
“这样?”她凑近。
近到几能看清他眼中虹膜的纹路之时,骤然意识到,他轻缓的气息,直接就落在了她的鼻尖。
温热,带着一股泉水般的冷郁香气,那么温和地侵入她的呼吸,使她不由自主后脊一僵,陡然间几分手足无措。
眼睛微颤,目光下落,却又慌不择路地看见,他颈间皮肤犹如冷玉白皙,以及衬衫领口上方,那轻微滚动的喉结。
行将无法呼吸之时,陈清雾飞快退后半步,一面将他的眼镜往自己鼻梁上一架,“我倒要看看戴上会有多晕……”
她一下顿住。
望出去的视野,分外清晰,没有任何扭曲。
这是一副平光镜。
头顶传来孟弗渊的声音,仿佛带了两分无辜的笑意,说道:“秘密被你发现了。”
第28章
“为什么要戴平光镜?耍帅吗?”陈清雾笑问。
“没错。”
“才不信你。”
孟弗渊这才认真解释, “戴眼镜容易让人进入审视者的立场。”
“会吗?”这眼镜陈清雾戴着有些大,她手指推了推,两手抓住镜框两侧, 看向孟弗渊。
大抵隔了镜片的缘故,她好似确实更敢与他对视。
“要审视什么?”
“……所有人。”孟弗渊却有两分恍神,不知因为他的眼镜正被她戴着, 还是因为她戴眼镜的样子,清冷之外,多了两分学者般的严谨禁欲。
“你不想别人看穿你,但又想看穿别人。”陈清雾说。
孟弗渊点头。
陈清雾笑,“我也是你审视的对象?”
“陷阱题。我选择不回答。”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这点不好,他好像从来没有被她带乱过节奏。
只除了出其不意,问他喜欢的人是不是她那一回。
陈清雾摘下眼镜, 还给孟弗渊,犹豫了一霎,说道:“我还发现了你的一个秘密。想找你求证。”
孟弗渊戴上眼镜,手指推了推, 正要抬眼,便听陈清雾说:
“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电影, 《祖与占》。”
孟弗渊一下顿住。
陈清雾微仰着头,好似要透过镜片直接看进他的眼睛里,“你的微信头像。是吗?”
孟弗渊神情几无变化,“是。”
“我记得,是三年, 还是四年之前换上的……”
“五年。不, 即将六年。”
陈清雾闻声只觉得心头一震。
对视的目光便是一怯,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她突然宁愿自己没有找他求证。
听他承认, 自己竟然没有半点将了他一军的窃喜,只有一种隐约翻涌的难过。
六年,原来这么久。
竟然这么久。
她意识到,那警戒线之后的真相,她不敢去看了。
孟弗渊几乎立即察觉到了陈清雾的情绪变化。
实则,站在审视者的立场,也并不一定总能看透人心,譬如此刻。
她为什么神情一瞬间便黯淡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弗渊正要张口,忽听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陈清雾惊了一跳,两步退远,镇定自若地说道:“请进。”
进来的是赵樱扉。
陈清雾登时松了一口气。
孟弗渊没作声,将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赵樱扉往里一看,同孟弗渊打了声招呼,紧跟着对陈清雾说:“有书掉你这儿了,我过来拿一下。”
“哦……在卧室床头柜上。”
赵樱扉径直往里走去。
陈清雾有惊魂甫定之感,假如刚刚突然来的是孟祁然……
孟弗渊极有分寸,每回过来都会提前打招呼,因此目前为止,倒没有发生兄弟两人相撞的惨剧。
但时间久了,终究纸包不住火。
“清雾。”孟弗渊随手整了整衣领,出声道,“我先回去了,你今天早些休息。”
陈清雾点点头。
孟弗渊最后再看她一眼,便转身往外走去了。
陈清雾目送他身影出了大门,去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支烟点燃。
赵樱扉出来时,就见陈清雾手臂撑着沙发扶手,手里夹着烟,怔怔发呆。
“我走了,清雾。”
“……嗯。”
赵樱扉见她仿佛丢了魂一样,终究不放心,走到她身旁坐下,侧身问道:“怎么了?”
陈清雾回神,吸一口烟,闷声问,“你现在忙吗?”
“还好。怎么了?”
“能不能陪我聊一聊?”
“感情问题?”
“嗯。”
“我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吧。”
陈清雾笑了一声,敛下目光,又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上回我跟你说,有个很尊敬的人喜欢我,你记不记得?”
赵樱扉点头。
“我今天刚刚发现,那个人……”
“你就不能直接说是谁?”
陈清雾把心一横,“我今天刚刚发现,孟弗渊……”
赵樱扉失声,“谁?”
“……你让我直接说的。”
“你是说,那个喜欢你的人,是孟祁然的哥哥?”
“……我都说了会吓死你,你还不信。”
“我信了。”赵樱扉拊胸口,“……我先消化一下,你继续说吧。”
“就是,我今天上飞机之前,去搜了一下孟弗渊的头像,是一部电影的截图,叫《祖与占》。”
赵樱扉说:“我看过。讲三角恋的。我不喜欢看文艺片,太沉闷了,差点看睡着。”
是的,大家给《祖与占》打上的最肤浅的标签,就是两男一女的三角恋。
孟弗渊的头像,是祖与占二人,在酒馆里喝酒,祖用粉笔在桌上画下自己情人画像那一幕的截图。
陈清雾说:“这个头像,他换上快有六年时间了。”
“你是说……”
“嗯。”
他喜欢她长达六年之久,却掩饰得这般滴水不漏。
如果不是来东城之后频繁接触,或许直到今天也不会暴露。
赵樱扉思考了片刻才说:“他知道你跟孟祁然其实从来就不是情侣关系吗?”
“他之前不知道。家里人都默认我跟祁然是一对。”
“这么久的暗恋,我是做不到的。我能坚持六天不去摊牌就不错了。难怪孟总创业可以成功,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陈清雾被逗得笑了一声。
赵樱扉说:“那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你不喜欢他拒绝掉不就得了。他暗恋是他的事,跟你又没有关系。”
“……我没有不喜欢他。”
“喜欢那不是更好吗。两情相悦。”
“……赵博士你在感情方面是单细胞生物吗?哪有你讲得这么简单。他是孟祁然的哥哥,知情人是知道我跟祁然根本没谈过,外人不这么以为啊。”
有时候两家婚丧嫁娶办宴会,互相出席,两边的亲戚都会随口玩笑地问一句,清雾和祁然什么时候办喜酒啊。
就连她自己,此前也笃定地认为,自己会和孟祁然结婚,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样的情况下,外人会如何看待?
没有人会细究内情,两兄弟争一个女人,这就是铁口直断的定调,因为它充分地满足了大家的窥私欲。
今后,他们三人必会成为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谈资。
赵樱扉听完这番解释,了然地点头,“确实……”
“其实我觉得自己蛮卑劣的。孟弗渊提出要追我的时候,我清楚自己对他没有恶感,或者说,其实很有好感,就默许了他的行为。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我非常享受。我根本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其实非常刺激……”
赵樱扉目瞪口呆,“姐妹你太坦诚了。”
陈清雾垂下眼,“……就是这几天,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他了。但是这一点点喜欢,比起他喜欢我六年时间,根本不值一提。我没有对抗那些流言蜚语的决心,一点也没有。”
她叹声气,“……他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追我。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所以……”
陈清雾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现在喜欢他到什么程度?”
“不好说……”
想见面,想和他不断不断地聊天,想进一步追溯那些她没有特意留心过的,他的过去。
会脸红心跳,会来回试探,还会心疼他极少展露的脆弱。
这种喜欢,到底到什么程度呢?
和追随祁然九年时间相比,能拿得出手吗?
她甚至都不敢去比较,因为心知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冒犯。
赵樱扉只谈过一些特别直接、毫不拐弯抹角的恋爱,持续时间也都不长,她由来觉得恋爱一事其实很无聊,远不如实验有进展更能带给她愉悦。
也因此,她实难提出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站在理性的旁观者的角度,假如你还没有多喜欢他,其实我建议你还是算了。人很难真的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你俩的事情一旦露馅,那就是众口铄金。更别说两人还是兄弟,兄弟反目是肯定的。”
陈清雾一时不再作声。
“当然我这人比较务实,比较怕麻烦,如果是我我肯定算了。不过我的想法不具备参考性,究竟要怎么办肯定你自己做决定。”
陈清雾陷入沉思,只有指间青色烟雾缭绕。
赵樱扉还得回趟实验室,因此稍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陈清雾左右没有睡意。
在床上躺了许久,还是爬起来。
披上一件外套,准备去冰柜里拿一些瓷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转身,往展架方向走去。
左手边架子上第三排。
晾得差不多之后,就拿保鲜膜裹住,因此至今还保持了恰到好处的干燥程度。
虽是新手作品,但一旦施釉烧制,成品必然也有一种随性的雅趣。
陈清雾将其拿了下来,放到一旁,随后去翻靠墙架子上的试片,找一种最合适的釉色。
/
新一代机械臂进入调试阶段,公司高层都在为寻求新一轮融资做准备。
孟弗渊忙得晨昏颠倒,每每稍有闲暇想去拜访陈清雾,都被告知很不凑巧,孟祁然在她那里。
如非必要,他不愿提前将冲突升级,否则清雾夹在中间一定难办。
因此也就放弃。
他去北城出差一趟,回来便要到孟祁然的生日了。
孟祁然10月20日生日,陈清雾10月27日生日。
离得近,两家关系又好,因此家长索性就把两人生日并到一块儿过,为了“公平”起见,今年过陈清雾的那天,那么明年就过孟祁然的那天,如此轮替。
过去二十多年都是如此,今年估计也是同样。
他不愿回南城再与她见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过分拘束。
因此落地后的第一时间,就联系陈清雾。
没想到仍是不凑巧。
孟祁然正在陈清雾的工作室,帮忙组装货架。
他工作室离得近,不过三公里,具体业务也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因此凡有空都会去陈清雾那儿看看。
最近做的东西很多,原先的几个架子快要堆放不下了。
陈清雾下单了几组超市货架,孟祁然到的时候,她正自己吭哧吭哧地组装。
她这人好像很不喜欢麻烦别人,能力之内一定自己动手,能力之外再考虑寻求帮助。
多一人帮忙,速度快了许多。
几个大型货架整齐地立了起来,下一步便是将原本货架上的素坯,重新整理一遍。
全部弄完,花去了好长时间。
陈清雾拿扫帚和撮箕略作打扫,洗手之后,拿起手机,准备点两份夜宵。
没想到微信上有新的消息。
她和孟弗渊的上一次对话,在两小时前。
孟弗渊问她是否方便过来,她回复说孟祁然在这里。
孟弗渊便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最新消息发送于半小时前,孟弗渊说:祁然走了告诉我一声。
陈清雾心口一沉,酸涩不堪。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孟祁然说:“我给你点夜宵送到你工作室可以吗?我需要出去一趟,见个朋友。”
孟祁然往墙上挂钟看了一眼,“现在?”
“嗯。”
孟祁然笑说:“你觉得我缺一顿夜宵?我是想跟你一起吃夜宵。”
“欠我一顿,挂账上了。”孟祁然提起沙发上的双肩包,转身离开了。
看着孟祁然身影消失,陈清雾拿起手机,给孟弗渊发消息:“你在公司吗?我过来找你。”
孟弗渊:在家。我过来吧。
陈清雾:不。地址发我一下,我过来。你稍等我一下。
陈清雾换了套衣服,再看手机,那上面有孟弗渊分享的一处公寓的地址。
那公寓要经过他们公司,再继续往前,离她的工作室开车大约四十分钟,比她以为的要远得多。
车子启动之前,陈清雾给孟弗渊发了条消息告知他自己已经出发。
孟弗渊叫她注意安全。
九点刚过,正是东城最热闹繁华的时候。
她却只有一种荒寂的心情。
车终于开到了那公寓小区门口,陈清雾找一处路边停车位,停好车给孟弗渊发消息,请他下来一趟,想跟他说两句话。
孟弗渊:正在煮面,不好熄火。你方便上来吗?
孟弗渊:裴卲也在。
后面这句,仿佛是专为打消她的疑虑。
陈清雾犹豫之后,回复说可以,孟弗渊便发来楼栋号。
高档小区,一梯一户。
出了电梯,一转弯便看见大门是敞开的。
陈清雾走过去,往里探看一眼,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
裴卲的声音。
裴卲走到门口,开鞋柜给陈清雾找了双一次性棉拖。
如此轻车熟路,让陈清雾不免疑问:“你们是合租?”
“不是,我住楼上,经常来他这儿蹭吃蹭喝。”
陈清雾笑了一声。
换好拖鞋,陈清雾跟着裴卲走进客厅。
这公寓应当是租的,现代风格,装修有种样板间的规整。
中厨与餐厅移门相隔,陈清雾往里看去,只看见孟弗渊站在灶台前方的背影。
她收回目光,放了手中袋子在茶几上,在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下。
“你们才下班?”陈清雾问。
裴卲说:“不是。老孟刚从北城出差回来。”
“怎么好像一直是他出差?”
裴卲笑说:“谈融资这些事儿,我办不来。我张口人就觉得我不靠谱。”
这一点陈清雾是认同的。裴卲有种不谙人情世故的直率。
坐了没一会儿,陈清雾便看见孟弗渊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口雪平锅,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孟弗渊取了一张隔热垫放在桌上,将雪平锅放上去,再度转身回厨房,拿了三只碗,三双筷子。
随即往客厅看来一眼,“过来吃面。”
裴卲腾地起身。
孟弗渊目光落在陈清雾身上,“你也过来,清雾。”
这种仿佛家长般的语气,让陈清雾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锅里内容丰富,除了面条,还有番茄、虾、鸡蛋和青菜,澄黄灯光下,那色泽单看一眼便觉得分外诱人。
孟弗渊挑了一碗面条,先递给裴卲。
第二碗,是给陈清雾的。
“……我不是很饿,吃一点点就好。”陈清雾忙说。
“嗯。”
接过那碗面,陈清雾坐了下来,挨着孟弗渊。
对面裴卲已然在狼吞虎咽。
陈清雾想到高二那年暑假。
她跟孟祁然去美国旅游,顺道探望彼时正在加州读研的孟弗渊。
那时孟弗渊住一间小公寓,与另一位留学生合租。
孟祁然连吃了几天的西餐,说是吃腻了,特想尝一口番茄炒蛋。
孟弗渊冷淡地叫他出门左拐,对街有家中餐馆,想吃什么自己点。
然而,那天她跟孟祁然玩了整天,回孟弗渊的公寓拿东西时,孟弗渊一声不吭地从厨房端出了三菜一汤,里面就有祁然心心念念的番茄炒蛋。
那时候她羡慕极了,祁然居然能有一个这样完美的哥哥。
陈清雾偷偷看一眼孟弗渊,他穿了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大抵是刚洗过澡,能嗅到身上一股清淡的香气。
陈清雾收回目光,埋头吃面。
裴卲笑说:“陈小姐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订单是不是挺多的?”
陈清雾放下筷子,咽下食物,方才回答:“是有点忙。很多客户都是安姐介绍过来的。”
“上回去安姐那里喝茶,你做的那套茶具,很多人喜欢,都在问是哪家的。”
陈清雾笑说:“那我下次要去安姐那里发一发传单。”
见陈清雾只顾说话,那碗面半点没见少,孟弗渊忍不住提醒:“吃完再聊。”
一锅面分量刚好,裴卲添了半碗,没有一点浪费。
陈清雾自觉帮忙端碗进厨房。
而裴卲生怕要被孟弗渊留下洗碗,当即溜之大吉。
陈清雾将碗放进水槽,挽起衣袖正准备打开水龙头,孟弗渊说:“我来。”
语气与动作都有些不容推拒的意思。
陈清雾只好让开。
孟弗渊将碗和锅具冲洗之后,放入洗碗机里。
清洁流理台和灶具,最后按出一泵洗手液。
一边洗手,他一边问:“想对我说什么?”
这些天酝酿许久的话,临说出口却突然胆怯。
陈清雾暂且没作声,转身,往客厅去,拿起自己带来的那只纸袋。
孟弗渊走出厨房,在岛台处接了一杯水,朝陈清雾走去。
陈清雾接过水杯,却只放在茶几上,几分局促地将手中纸袋递给孟弗渊。
孟弗渊接过,打开一看。
那是只杯子。
黑色釉面,几分磨砂感,拿在手里分外稳重称手。不像是她一贯的水平,因为杯壁有几分不均匀。
他拿在手里转了个圈,恍然意识到,这杯子是他做的。
没想到她竟然还留着,而且杯沿平整,那被他失手压出的缺口,已经修复过了。
孟弗渊拿着杯子,抬眼看向陈清雾,等她解释。
“你让我处理掉,但是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主动打碎任何东西。所以……我把它烧了出来。”
孟弗渊目光一时变得很静,“什么意思,清雾?”
她的神情如此复杂,绝不是单给他送礼物这么简单。
一个念头陡然浮现。
赶在陈清雾说出口之前,他率先出声:“你是来跟我划清界限的吗,清雾。”
陈清雾倏然抬眼。
“和祁然在一起了?”孟弗渊声音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冷静。
“不是!”陈清雾忙说。
“那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
“……没有。”陈清雾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伸手,捉住了孟弗渊的衣袖,“……可以听我慢慢解释吗?”
“你说。”
“……你绝对没有哪里做得不对。全部都是我的问题。你这么好,你的感情绝对值得光明正大,只是……我没有能力和决心把它变得光明正大。”
她声音有种艰涩之感。
孟弗渊反而松了一口气,“就为这?”
陈清雾立即抬头看他,愕然道:“……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
陈清雾觉得匪夷所思,“和我接触都要趁着祁然不在时偷偷摸摸。明明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你依然不能堂堂正正地……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孟弗渊微微躬身,将那只杯子放到了茶几上,顺势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似打算挣开,但一瞬便放弃了。
孟弗渊低着头,深深看她,“我告诉你,清雾。过去六年时间,我对你的心情,远不是偷偷摸摸这个词可以形容。它比你以为的要龌龊和卑劣得多,只不过我善于掩饰,所以从未暴露。”
这番坦诚,让陈清雾心口痛涨,几分难以呼吸。
“……过去它见不得光,而现在我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你。我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是……”
“你说过不讨厌我。”
“……是。”
“那为什么要推开我?”孟弗渊紧紧盯着她,“我的头像一直没换过,谜底就在谜面上,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查它的意思?”
“我……”
“嗯?为什么?”孟弗渊头又低了两分,声音与呼吸俱是沉沉。
陈清雾屏息,闭眼承认:“因为好奇。”
“有所偏爱,才会替人伸张不公。”孟弗渊手指紧扣,感受到她手腕处的脉搏,“……你已经暴露了,清雾。”
第29章
形势陡转, 完全超出陈清雾的预期。
在这种紧要关头,陈清雾却莫名想到了父亲陈遂良对孟弗渊的评价。
应当是某一年过年打牌,孟弗渊连赢四局, 赢得所有人都没了脾气。
那时候陈遂良说,最怕跟弗渊打牌,不露声色不说, 不管多差的牌,到了他手里,慢慢经营,都极有可能叫他抓到一线生机,逆势翻盘。
眼下就是如此。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反将一军。
大脑短路,心脏也似出了故障。
而孟弗渊就这样分寸不移地盯着她, 好像不给她分毫故技重施,逃避话题的机会。
“……我好像确实没那个口是心非的本事。”最终,陈清雾闭了闭眼,认命般地说道, “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孟弗渊只觉滞在喉间的一口气,缓缓纾解。
他牵着她的手腕, 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自己则坐在对面茶几上,微微向前躬身。
两人膝盖紧挨,仿佛上一回的场景。
孟弗渊打量着陈清雾,伸手,去捉她放在腿上的手。
她顿了一下, 但并未挣扎。
他于是就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凝视着她,恳切地说道:“清雾, 我只希望你当下所有的决定,都只凭本心。我唯一能够接受你与我划清界限的理由,是哪天你亲口告诉我,你对我毫无兴趣。”
“……你都已经知道不是了。”
指掌相贴,陈清雾能够感觉到孟弗渊掌心里浮着薄薄的汗,好像,他也始终无惧让她知道他的弱点——他方才并未那样镇定自若,他实则害怕得不得了。
“但我得告诉你,现在只有这么多……”陈清雾抬起另外一只手,拇指与食指比了一条缝,好像觉得那缝太小,她又稍稍地张开些许,“就这么多。”
孟弗渊低声一笑。
他倏忽低头,将额头抵在他握着的,她那只手的手背之上。
声音黯哑地说道:“多少都可以。”
久居黑暗之人,怎会嫌弃萤火之微。
他努力了这么久,才终于在她那里占得一席之地。
陈清雾垂眸看着孟弗渊,心中动容,无法克制。
这样矜贵的人,以额抵手的动作,只有一种虔诚的迷恋。
手背那一片,恍如烙印一般滚烫起来。
“孟弗渊……”
被叫到名字的人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陈清雾情不自禁地问道。
“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现在才问?”孟弗渊看着她,“之前不敢?”
“……”
“又被我说中了?”
陈清雾手一挣,孟弗渊立即再度握紧,“记得那一回吗?我从北城转机,和祁然去你学校接你吃饭。”
陈清雾点头。
“那时你在做陶瓷,非常专注。我第一眼没有认出你。”
“然后呢?”
“然后……”
孟弗渊意识到,当面剖析他的那些心路历程,还是过分为难他了,“……一定要现在知道吗?”
“怎么我敢问,你不敢说了吗?”陈清雾轻笑。
“不敢。”
这语气坦荡得叫她无话可说。
“好吧……那下次必须告诉我。”
“好。”
他们说话的时候,孟弗渊一直轻轻握着她的手,一种并无狎昵,却格外亲密的温存。
心生贪恋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离彻底沦陷又近一步。
她有一种预感,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没有多少理智继续抵抗了。
茶几上忽然一声振动。
是孟弗渊的手机。
陈清雾立即将手抽回,“……你的电话。”
孟弗渊伸臂将手机捞过来一看,“工作电话。稍等我接一下。”
“……嗯。没事你先接。”
孟弗渊拿起手机接通,往窗边走去。
陈清雾端起放在茶几上那杯水,一口饮尽,尤觉得渴,便拿着杯子,往岛台处走去。
接水的时候,她向着窗前站立的背影看了一眼,抬手轻按自己的脸颊,试图让其尽快降温。
电话很简短,好像是技术部门的什么人同他汇报事项进展,没一会儿便讲完了。
电话挂断的一瞬,陈清雾开口,“那个……我可能得回去了。”
孟弗渊看过来,“不再待一会儿?”
“……你出差回来,不需要早点休息?”
“我今晚不失眠就不错了。”
陈清雾不禁莞尔。
“带你参观一下?”
陈清雾听出来孟弗渊这话有点若无其事的意思,“……好啊。”
这公寓是三室两厅的格局,装修中规中矩。
陈清雾跟在孟弗渊身后,“我一直以为你在东城这边买了房。”
“没空置办。这儿离公司近,也算方便。”
主卧陈清雾没细看,门口瞥一眼就退出了。
次卧空间很大,挨着客卫,没有居住的痕迹。
“裴卲说他住楼上?你们怎么没合租。”
“他太吵。”
陈清雾笑了声。
说话的时候,孟弗渊推开了书房的门。
因是租住的公寓,其余空间都保持了十分克制的简洁,唯独书房。
这一处收拾得和孟弗渊在南城的书房很是类似,同样的书桌、工作台和阅读角兼备,同样书架塞得满满当当。
陈清雾绕着书房正中的工作台走了一圈,看见那上面有个机械小人。
大约四十公分高,蒸汽朋克风格,躯体与四肢都是由各种零件拼凑而成,眼睛处是两个圆形的齿轮。
“是摆件吗?好有意思。”
“是机器人。可以语音操控。”
陈清雾忙问怎么操控。
孟弗渊说:“弗兰肯斯坦。”
那机械机器人的齿轮眼睛转动起来,随即发出“咔咔咔咔”恍如卡顿的声音。
孟弗渊命令:“关闭书房灯。”
机械机器人:“遵命。”
书房灯应声关闭。
一片黑暗之时,孟弗渊又命令:“打开台灯。”
客厅灯光照进来,书房不算全然的黑暗,陈清雾将将能够看见机械机器人的动作:
它一顿一顿迈开螺栓拼凑的双腿,往书桌角落的台灯走去。到了台灯前方,停住,腰部弯折,手臂摆动,似在微调。
片刻后,手指往下一按,正正好按到了那台灯的按钮。
澄黄灯光亮起,照亮工作台周围这一片。
陈清雾惊叹一声,“是你自己做的?”
“嗯。无聊随手写的算法,很低级的人工智能,和玩具没什么两样。”
“那你们做的医疗机械臂是哪种程度的?”
“支持微创手术的远程操作,具备3D视觉和触觉反馈。”
“能代替外科医生吗?”
“现阶段当然还不能。除了技术问题,还存在伦理问题。”
陈清雾点头,“不过我总觉得,未来有一天大部分行业的从业者,都会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就连我做的这一行也是。”
“我倒觉得,你做的这一行,始终有手工生存的空间。”
陈清雾笑说:“希望那个时候我还没失业。”
她走上前去,仔细查看那小机器人。
实话说,自孟弗渊上大学之后,她对他的了解就只停留于长辈和孟祁然口中的只言片语:藤校的offer拿到了、顺利毕业了、公司成立了、产品研发成功了、融资成功了、合作达成了……
仿佛用“精英人士”四字标签,便可概括的纸片人。
如果不是靠近他,她怎么会知道,他会看新浪潮主义的电影,会把自己做的机器人命名为“弗兰肯斯坦”,会送她一匣子花作为礼物。
会有那样,隐忍的情意。
她突然有点懊恼过去对他一无所知。
陈清雾抬手,握了握“弗兰肯斯坦”的手,忽说,“你这里蛮安静的……”
听着似有后话的意思,孟弗渊看向她,一时没有作声。
而她没有回头,平静地说:“以后我来找你吧。”
一霎静默。
陈清雾没有听见回答。
正觉得疑惑,忽觉身后浅淡的气息靠近。随即,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挨擦着她的手臂,却是伸向了“弗兰肯斯坦”。
他手指揿按了一下机器人胸口的一个机械按钮,它便“咔咔咔”地重新直起了腰身。
孟弗渊的声音同时在她身后响起,“你别高估我,清雾。有些事我不做,不是因为不想。”
那揿按过按钮的手垂落下来,仿佛自然而然地,撑在了她身侧的台沿上,“……在我的地方,我不会给你这个保证。”
陈清雾手指紧攥,心脏瞬间高悬,那轻微的失重感,像是乘上疾速拉升的过山车。
他呼吸沉沉,就在她头顶后方。
无法呼吸,更遑论出声。她不能判断,自己一动也不敢动,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隐隐的期待。
没有类似经验提供参考。
当前情形已经远超她所能应对的极限。
“喔。”
孟弗渊一顿。
万万没有想到,陈清雾是这个反应。
却见她手指松开,在桌沿上按了按,倏然转身。
孟弗渊立即退后半步。
陈清雾抬眼,与他对视:“你连告诉我为什么喜欢我都不敢,谁信你虚张声势。”
“……”
片刻,孟弗渊冷静出声:“弗兰克斯坦。关灯。”
机器人一阵“咔咔咔”的声响。
台灯按钮按下的一瞬,灯光应声熄灭。
一片昏暗。
陈清雾眨眼,这一回是真的慌了,只下意识伸手去推。
却只听见孟弗渊一声轻笑,随即伸臂,自己将台灯打开了。
陈清雾反应过来,孟弗渊实则并不真的打算做什么,仿佛早已预判她的反应。
但她已然不敢再挑衅,定了定神,问道:“……几点了。”
孟弗渊也就抬腕看表,“十点半。”
“……我该回去了。”
“好。”
走出书房时,陈清雾仍旧心跳剧烈。
经过客厅,她脚步稍顿,看向茶几,“那个杯子……”
孟弗渊走了过去,将其装回纸袋,拎过来递到她手中,“不嫌弃的话,我送给你。”
“是你自己做的第一件作品,确定不留个纪念吗?”
“送给你就是最好的纪念。”
陈清雾怔然地点点头。
两人一块儿进了电梯,陈清雾抱着纸袋,余光往上,偷偷瞄了一眼孟弗渊,又收回目光。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
陈清雾一边往外迈步,一边说:“你上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送你。”
“我自己开了车来的。”
“知道。”
“……知道还送。”
孟弗渊步履不停,摆明了非常坚持。
陈清雾只好随他,“那你让司机把你的车开过去接你。”
“好。”
陈清雾跟他并肩往外走去,笑说:“好荒谬啊。”
她以为,上次让共享单车坐保时捷的后备厢,已经是她这辈子所能想象的荒谬的极限了。
孟弗渊依然点头:“确实。”
车钥匙孟弗渊要了过去,要替她开。
她没有客气,乐得坐在副驾享受。
四十分钟车程,足够他们用来延长今晚这一切起伏的余味。
陈清雾抱着那只纸袋,将窗户打开一线。
夜风微凉,却好像无法使她的心情降温。
好像没聊什么话题,都很浅,也都很心不在焉。
不知不觉,就到了工作室门口。
停了车,陈清雾问:“司机开到哪里了?”
“不知道。快到了吧。”
“进去等么?”
“不用。我去门口……”
“那我陪你在车里等一下。”
陈清雾抬手,将音量调高两分,电台音乐放很老的歌,她一句也没有听入耳。
孟弗渊也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仿佛默契感受一种沉默的微醺。
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孟弗渊手机响起。
司机告知他车已经到文创园门口,马上就到。
不到两分钟,便看见两束车灯划破夜色。
两人同时回神。
拉开车门下了车,孟弗渊将车钥匙还给陈清雾。
“……到家跟我说。”陈清雾接过钥匙。
“好。”
“那……晚安。”
“晚安。”
陈清雾顿了一下,转身往工作室门口走去。
迈上台阶,拿钥匙开门之前,她不自觉转身。
不觉得意外,孟弗渊还单手抄袋地站在原地,正定定地望着她。
她握着钥匙的手一下捏紧,回身将门打开了,转身,“你快回去啦。”
“嗯。”
孟弗渊这才拉开车门。
陈清雾进门,打开了灯,听见门外车子启动的声响,她往外望了一下,看见车驶过了门口,所有声息远去,这才将门关上。
走到茶几那儿,将杯子拿了出来。
她蹲了下来,正仔细看那杯子时,手机振了一下。
【渊哥哥拍了拍我,因寻衅滋事罪被逮捕】
孟弗渊:……
陈清雾笑出声。
她点开孟弗渊的头像,将备注的昵称,改成了“孟弗渊”。
随后才回复:让你乱拍。
【孟弗渊拍了拍我,因寻衅滋事罪被逮捕】
【孟弗渊拍了拍我,因寻衅滋事罪被逮捕】
第30章
生日将至。
陈清雾正在整理和标记最近烧制的一批试片时, 接到廖书曼打来的视频电话。
通报近况之后,廖书曼直入正题:“生日怎么打算的?去年好像是过的你生日那天吧,那今年就还是按照惯例过祁然那天?”
陈清雾暂且停了工作, 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无意识转动黑色记号笔,说道:“今年可以不跟祁然一起过吗?”
“怎么呢?”
“我们本来生日也不是同一天……感觉好像记事起, 就没有单独过过生日。”
“祁然过生日,两家聚一次;你过生日,两家又聚一次。隔这么近,都是同样的流程,何必呢?生日不就是个形式。 ”
陈清雾就说:“那今年就只给祁然过吧。”
“你祁阿姨他们肯定会顺便给你准备蛋糕和礼物。”
“那我自己跟祁阿姨说……”
“这么点小事,你郑重其事跟人家说,人家还以为他们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你了。”廖书曼略作思考, “那这样,就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过,你生日那天,我单独陪你逛街, 给你过生日好不好?”
廖书曼是开美容院的,在南城有三家分店。
这种生意尤其需要维护关系, 经营人脉。小时候有几次放学,陈清雾去美容院找廖书曼,很是惊叹她维系熟客的那些方法和话术,好似不知不觉就能将人哄得心花怒放,以至于心甘情愿奉上钱包。
大抵廖书曼的热情都在工作中掏空了, 所以陈清雾常常觉得, 家庭生活中的母亲,对丈夫和女儿都有一种温和的敷衍。
小时候体弱多病, 陈清雾常有给父母添了麻烦的愧疚,因此多数时候,对廖书曼的安排她都全盘接受,不轻易节外生枝。
从前她的诉求和廖书曼的愿望是一致的,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
而当现在这两者不再一致,廖书曼性格里软刺一般的那些部分,总让她有些束手无策。
她本来也不是廖书曼那样长袖善舞的性格。
“妈,我不想再跟祁然绑定在一起了,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真的已经不喜欢他了……”
“那之前旅游不也是两家一起去的吗?总不能因为你不喜欢祁然,两家就要绝交吧?”
两家交好始于陈遂良和孟成庸的合作关系。
有一次陈遂良公司仓库失火,未能如期发货,后续资金周转又出了问题,内外交困之时,孟成庸伸出援助之手,人力财力各方协助,帮忙渡过难关。
后来祁琳生孟弗渊早产,彼时孟成庸正在西非出差,一时半刻赶不过来。是陈遂良和廖书曼将人送去医院,联系家长,忙前忙后地照顾,直至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此后这么多年,两家大事小事互帮互助,人情关系上早已难断难割。
陈清雾只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那我今年不过生日了可以吗?”
“我不是说了吗,你自己不过,祁阿姨他们也会替你过。”廖书曼神情几分不耐,好似觉得她又在闹一些毫无必要的脾气,“好了好了,就还是我说的,你生日那天,我单独陪你再过一次。”
陈清雾只能口头答应下来。
她正计划阳奉阴违,干脆在祁然生日当天放鸽子,祁琳的一通电话,让她的计划落空。
孟成庸表兄父亲去世,需得赶去外地参加葬礼;进出口商品交易会举办在即,陈遂良也要带上几个人前去参会。
祁琳便跟廖书曼商量,两位爸爸不在,孩子们回家人也凑不齐,不如她们两人到东城去帮忙过生日。
“你和祁然工作室开起来之后,我们都还没去过呢。这次给你们两个过生日,正好顺便过去参观参观。”祁琳笑说。
陈清雾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能说好。
孟祁然生日前一天,两位妈妈抵达东城。
孟祁然开车,载陈清雾一道去高铁站接人。
酒店和晚餐的餐厅,孟弗渊都已提前做了预订。
抵达之后,先去酒店入住,随即前往餐厅。
两位妈妈常来东城买东西,吃喝玩乐这方面,比陈清雾和孟祁然更门儿清。
一说餐厅名,廖书曼笑说:“那今天要弗渊破费了。”
祁琳笑说:“弗渊在东城待得久,他做东是应该的。”
四人在餐厅落座。
祁琳收到了孟弗渊的微信消息,看了看,说道:“弗渊说他要一会儿再到,让我们先点餐。”
廖书曼说:“那帮他也点了,人来了就能直接吃。”
两位妈妈研究起了菜单,陈清雾手托腮,喝着柠檬水,时不时地点亮手机屏幕,看一眼那上面的时间。
孟祁然忽地凑近,“发什么呆?”
“没……”陈清雾回神,“……想下一个订单的事。”
孟祁然打量着她,“你最近好像老是发呆。”
“有吗?”陈清雾立时警觉。
“嗯。”
“……是吗?我自己好像没有意识到。”陈清雾装傻,“可能最近晚上没休息好。”
孟祁然敛下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好像,自从陈清雾宣称不再喜欢他之后,他就再也看不懂她了。
两人现在相处,她任何时候情绪都淡淡的,和他的来往也是。
他与她之间,似乎是隔了一道柔软的空气墙,他能看得见她,而一旦想要靠得更近,就会被那堵墙无声地弹回。
这滋味非常让人难受。好像两千片的纯色拼图,遗失了四边的那一些,以至于无从下手。
两位妈妈点完之后,孟祁然和陈清雾各加了一道菜。
等餐闲聊,陈清雾总是不自觉地去看时间,压根没太注意大家究竟聊了些什么。
直到过了六点四十,陈清雾手机一振。
她解锁一看,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孟弗渊:抬头。
陈清雾倏然抬起头。
餐厅很安静,流淌的音乐声中,喁喁人声只隐约可闻。
前方,孟弗渊正跟着服务员走了过来,身上一件黑色长款风衣,身姿清举,清幽灯光下看去,格外叫人心折。
陈清雾瞧见他拿在手上的手机,顿觉心口突跳。
而孟弗渊神情自若地走了过来,脱了外套递给服务员。
这是张六人的桌子,祁琳和廖书曼坐在同一边,陈清雾和孟祁然坐在另一边。
最外侧的位置都空了出来。
孟弗渊毫不犹豫地在祁琳这一侧落座,一面平声同两位妈妈打招呼,“阿姨你们过来辛苦了。”
廖书曼笑说:“就这么几小时,不辛苦——你才下班啊弗渊?”
“开了个会,耽误了一些时间。菜都点了?”
“点了。一会儿应该就上了。”
孟弗渊去拿那单子看了看,“需不需要再加点菜?”
“不用。吃了不够再加,点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
孟弗渊点了点头,接了服务员倒的水,喝了一口。
这时候,目光才如蜻蜓点水一般的,从对面中间位置上的陈清雾脸上拂过。
分明是这样淡如云烟的一眼,陈清雾却觉得耳后有隐隐灼烧之感。
好像,他在大家面前越是端正严肃,她越觉得刺激。
片刻开始上菜。
两家关系亲厚,大家都不拘束。
祁琳一边吃东西,一边笑说:“今年清雾跟祁然就二十六岁了,时间过得真快。我现在还总觉得他们还跟小孩一样。”
祁琳看向孟弗渊,笑说:“弗渊你记不记得,清雾和祁然小时候,我们故意买同款不同色的衣服给他俩穿上,出去人家都问是不是龙凤胎。”
孟弗渊语气分外平静:“记得。”
廖书曼:“他俩小时候买什么东西都要一样。”
祁琳:“是的。那回不是带他们去买鞋吗?男孩女孩款式不同,清雾不干,非要穿一样的,最后只能给她也买了双男孩的。”
大人一旦陷入回忆,便滔滔不绝。
从前,陈清雾都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这些回忆无疑是她跟孟祁然关系联结的证明。
现在再听,只有一种物是人非般的淡淡尴尬。
祁琳继续数点“趣事”:“还有,我忘了是他们哪一年生日,清雾不是身体不舒服没出门吗?祁然跟詹以宁出去玩儿,清雾还生闷气……”
陈清雾不由地抬眼去看孟弗渊。
他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眼,与她目光短暂一个交汇,随即嘴角微扬。
陈清雾实在没法继续听下去,岔开了话题,“以宁最近怎么样?”
祁琳说:“哦,前一阵还跟她父母吃过饭。挺好的,她准备进她爸的公司帮忙了。”
廖书曼说:“她大学学的就是工商管理吧?”
“好像是……”
话题总算绕开。
一会儿,服务员来给大家添水。
陈清雾趁机将手机拿了起来,左手托腮,低头装作确认有无新的消息,右手滑屏片刻,点开了孟弗渊的头像,单手打字,给对面发去信息:你都不帮我转移话题!
发完,便将手机揣进了卫衣口袋里。
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孟弗渊仿佛没有看到,仍旧适时参与聊天。
直到过了快两分钟,他才拿起手机,说了句“我回个工作消息”。
陈清雾举筷夹菜,看见孟弗渊放下了手机。
自己卫衣口袋里的手机,立即闷声一振。
她也当做毫无察觉,仍旧吃菜。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拿出来。
孟弗渊:为什么要转移话题?你跟祁然的往事,多有趣。
文字信息缺少语气辅助,但只要不是感知缺失,都能读出来这句话有多阴阳怪气。
陈清雾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此刻,祁琳正在对孟弗渊说:“过一阵家里要大扫除,你书房的窗户也要清洁,我先提前跟你说一声。”
陈清雾目光垂落,往桌子底下扫了一眼,看见斜对面孟弗渊的黑色皮鞋。
她动作十分轻缓,将左脚往左上方挪了挪,一边低头吃菜,一边朝着他的皮鞋轻踢了一下。
仿佛在说他小气。
脚没有退开,就这样轻轻挨住了他的鞋尖。
孟弗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回答祁琳的语气也十分平静:“好。您记得叮嘱保洁,不要动我书房的任何东西。”
祁琳:“放心。”
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圣诞节的安排上,祁琳问孟祁然是打算在东城过,还是回南城。
孟祁然说暂且还不能确定。
这时候,陈清雾看见孟弗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的鞋尖动了一下,将她的脚往后推挤了寸许。
而他脸上表情仍然没有丝毫变化。
陈清雾倏忽将脚撤回。
不敢再继续,再多几次,恐怕再迟钝的人都会发现。
吃东西、聊天、喝水……
时不时抬头,眼神偶尔互相捕捉,纠缠一秒又分开。
那愈演愈烈的提心吊胆,却仿佛变相成了刺激感的助燃剂。
她觉得自己好坏。
而这种坏,被孟弗渊默许,并且纵容。
一顿饭总算结束,仿佛一场勾心斗角的谍战。
孟弗渊买了单,大家一同走出餐厅。
电梯人多。
陈清雾挨着右侧厢轿站立,孟祁然自觉地站到了她左手边,替她隔开了其他人。
而在她的后方,站的是孟弗渊。
电梯下落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孟弗渊手指轻点屏幕打字的声响。
片刻,卫衣口袋里手机一振。
这样的场景,她自然一动也不敢动,只后背不自觉地僵直了两分。
终于到了地下一层。
两位妈妈仍旧坐祁然的车回酒店,孟弗渊则要开车再回公司一趟。
祁琳:“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也别忙得太晚,早点回去休息。”
孟弗渊点头。
道别之后,他拉开车门,目光在陈清雾脸上一点即移,“明天见。”
祁琳:“明天见。”
酒店不远,孟祁然将两位妈妈送到之后,车子转向,开向文创园方向。
孟祁然的车里常年放他喜欢的乐队的歌。
音乐这方面,他品味出众。
陈清雾抬手调高音量,又将车窗半落,转过头去,一边听歌,一边吹风。
孟祁然开惯赛车的人,打起方向盘来有种旁人不及的行云流水的从容,转弯时他向着陈清雾看了一眼,她正望着窗外,明显又在发呆。
“雾雾。”
“嗯?”陈清雾转过头来。
“在想什么?”
“没有……就在放空。”
“是吗。”
“嗯。”
孟祁然不知还能问什么。
只好在音乐声里沉默下去。
将陈清雾送到工作室,孟祁然例行在她那里待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陈清雾将大门落锁,关闭工作区的灯,拿着手机,往后方走去。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条未读消息。
是方才在电梯里,孟弗渊发给她的。
她赶紧点开。
孟弗渊:耳钉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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