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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次日便是孟祁然生日。

    晚上孟祁然的朋友们要给他办派对, 祁琳和廖书曼自认受不了那份热闹,又恐有她们在场,年轻人也玩得拘束, 两厢不自在,因此决定中午就给他们把生日过了。

    上午,祁琳和廖书曼先去了陈清雾那里参观。

    是孟弗渊派了车子去酒店接送。

    进门的时候, 廖书曼还在一径同祁琳夸奖,说孟弗渊办事真是周到。

    祁琳笑说:“弗渊确实一直很省心。”

    陈清雾正在给水壶接水,闻声动作稍顿。

    省心。

    或许是不得不省心罢了。

    趁着烧水的时候,陈清雾带着两位妈妈在工作室里稍作参观。

    成品区的地上堆放了好些瓶罐碟碗,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祁琳问:“这些都是要发给客户的?”

    陈清雾笑说:“不是。这些都是残次品。”

    “这么漂亮的东西还是残次品?”祁琳蹲下身去,笑问,“我能挑两件吗?”

    “可以的, 您随便挑,本来就是准备抽时间拍个照上架网店特价处理的。”

    “现在所有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干啊?”祁琳一边挑拣一边问道。

    “是的。先撑过今年吧,实在忙不过来我明年再招个人。”

    陈清雾心道,还得感谢孟弗渊, 要不是他帮忙贴补了一部分店租,她今年恐怕得问家里要钱才周转得下去了。

    好在客制订单一直源源不断, 自己随心情做的那些上架网店,还有一部分放在了业内朋友开的集合店铺进行寄售。所有收益加起来,目前基本已能维持温饱。

    祁琳随意看了看,最后瞧中一只铁釉的花瓶,笑说:“那这只花瓶我就拿去了。”

    “您坐高铁回去不好带, 我下次开车回家给您带回去吧。”

    祁琳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那些精品的瓷器, 都摆放在了展架之上。

    廖书曼挨个细看,夸陈清雾经营还算有声有色。

    最后去了后方卧室。

    廖书曼弯腰摸了摸被子, “最近都变天了,还盖这么薄的被子不冷啊。”

    “还好。”

    “还好,感冒的时候就知道后悔了。”廖书曼在卧室里踱步,四下都看过之后,又问,“你住这儿都是商电商水吧?”

    “嗯。”

    “这么空旷,天冷以后空调顶不顶得住?还是去正经租一套房子吧。”

    “没有钱……”陈清雾吐了吐舌头。

    “没钱找我要啊,我还能让你露宿街头。”

    陈清雾过去将廖书曼搂了一下,笑说:“谢谢妈妈。我先看看吧,真的扛不住我会找你的。”

    祁琳笑说:“清雾有时候就是太要强了。”

    参观完毕,陈清雾关了门,跟祁琳和廖书曼一同去往孟祁然的工作室。

    似觉得眨眼即到,祁琳笑说:“你们离得这么近啊?是不是就两三公里”

    陈清雾淡淡地笑“嗯”一声。

    孟祁然出来迎接大家进去,一番参观过后,便去会客厅里坐了下来。

    闲聊片刻,将要到中午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立即抬眼看去。

    进来的果真是孟弗渊。

    连日阴天,天光灰淡,他出现的一瞬,她莫名觉得这天气都清透了两分。

    午餐提前订好了一家餐厅,叫人送餐过来。

    吃完,将桌子收拾干净,开始吃蛋糕。

    两个蛋糕,颜色样式各不相同。

    许愿之后,吹灭蜡烛,分蛋糕时,大家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都是双份。

    祁琳递过给陈清雾的礼物,笑说:“阿姨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

    陈清雾笑着道声谢。

    简短仪式结束,孟弗渊便准备走了。

    “哥你晚上过不过来?”孟祁然问。

    “看情况。”孟弗渊拿起椅背上的风衣,披上的时候,目光在陈清雾脸上轻点了一下。

    穿好风衣,孟弗渊整理了一下衣袖,便对廖书曼和祁琳说道:“公司还有事,我就先走了。阿姨你们下午要是逛街,就让司机送过去。”

    廖书曼笑说:“你忙自己的吧弗渊,不用费心。”

    孟弗渊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那蛋糕还剩了许多,祁琳和廖书曼帮忙放进了冰箱,让孟祁然分给晚上来办派对的人。

    这时,陈清雾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一振。

    拿出一看,是孟弗渊发来的消息。

    孟弗渊:晚上需要救驾吗,自行车小姐?

    陈清雾轻笑,回复:你先待命。

    孟弗渊:遵命。

    /

    下午,陈清雾陪着廖书曼和祁琳逛街,将她们送回酒店之后,再去了孟祁然那里。

    和预期无甚差别的热闹场景。

    陈清雾露面时引起了一些注意,她尽力应付了一番来自共同朋友们的寒暄,随即便说先去拿点吃的。

    吃完东西,看了一眼,祁然正被几个朋友围着聊天,她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室外停了好些车,陈清雾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点了支烟。

    “又准备跑?”

    陈清雾转身看去,孟祁然正迈下台阶走了过来。

    “……嗯。”陈清雾笑了笑,很坦诚地承认。

    “是不是有点无聊。”

    “嗯。我自己的问题。大家话题转得太快我跟不上。”

    “走吧。”孟祁然忽说。

    “嗯?”

    “走。”孟祁然大步走近,拿了她手里的香烟揿灭,径直将她手臂一捉,牵着她飞快往外走去。

    前面空地上停了一部杜卡迪,孟祁然摘下挂在把手上的头盔,递给陈清雾。

    陈清雾还是懵的,“要去哪里呀?”

    “兜兜风。”

    孟祁然见她不动,便自己将头盔往她脑袋上一扣。

    不愿扫寿星的兴,陈清雾跨坐上了摩托车。

    孟祁然自己也戴好了头盔,躬身旋拧油门。

    引擎轰鸣,车子在前方一个摆尾转弯,朝路上疾驰而去。

    陈清雾双臂自孟祁然身侧绕过,撑在油箱盖上。

    夜风疾速擦过耳畔,隔着头盔变成了几分模糊的呼啸。

    祁然喜欢赛车不是没有缘由,人在追逐风的时候,自己也好似变成了一阵风。

    车往远郊开去,进了山,一圈一圈盘旋往上。

    海拔不高,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山顶。

    寻一处空地,孟祁然将车停了下来。

    陈清雾摘下头盔,理了理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长发,展眼望去。

    越过近处黑暗的密林,远处灯火星罗棋布。

    空气微寒,带一股凛冽的清新涌入肺叶。

    陈清雾不由地长抒了好几口气。

    她从摩托车上下来,将头盔挂上把手,笑说:“夜景好漂亮。”

    “嗯。”

    孟祁然手伸进黑色冲锋衣外套的口袋里,一阵窸窣声响。

    片刻后,像是变魔法一样,拿出了一盒冷烟火,问:“玩吗?”

    “……你们男生外套的口袋也太大了吧。”

    孟祁然笑了声,问她,“你有打火机?”

    “有。”

    两人往前走了两步,在地上蹲下。

    孟祁然取出一只烟火棒,递给陈清雾,接过她手中的打火机,滑出火苗,凑近点燃。

    高一那年除夕,陈清雾发烧了在卧室里休息。

    零点过后收到祁然的消息,叫她起身到窗边去。

    那时候她裹着毛毯,站在窗边探身往外看,孟祁然就站在楼下朝她挥手。

    他手里举着烟火棒,弥补她未能看到烟花秀的遗憾。

    黑暗里一丛滋滋的花火,那么微弱又那么漂亮。

    突然的沉默,是因为他们想到了这同一件往事。

    “雾雾……”

    陈清雾抬眼。

    花火映在孟祁然眼睛里,就像远处那些落在夜色中的璀璨灯火。

    他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脸上,骤然呼吸一缓。

    陈清雾已有所觉,赶在他凑近之前,遽尔低下头去,“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祁然。”

    “……什么?”

    “我可能……有喜欢的人了。”陈清雾轻声说。

    孟祁然一顿。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那烟火棒也烧到了头。

    一时一片寂暗。

    “……什么意思?”孟祁然声音有些哑。

    陈清雾没有再重复一遍,她知道孟祁然听懂了,因此只低声说了句“抱歉”。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祁然才又哑声开口,“是谁?”

    陈清雾轻咬了一下唇,“……如果我最终和他在一起了,我会告诉你。”

    “真有这么一个人吗,雾雾?还是你编来搪塞我的。”

    “……我没有骗你。抱歉。可能应该早点告诉你,但我最近才稍微有点确定对他的心意。”

    烟火棒还剩了好多,他们都无心再点燃下一支。

    孟祁然直起身,似觉得有点荒唐,以至于语塞,手足无措。

    他深呼一口气,“……为什么?”

    难怪他总觉得自己最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像是拿着钥匙去开一扇并无锁孔的门。

    陈清雾也不知道他的“为什么”问的是哪件事,于是只能默然不语。

    孟祁然垂眼看着她,那声音细听有两分轻微的颤抖,“……在你和别人在一起之前,我不会放弃。”

    “祁然,没必要的……”陈清雾叹气。劝不动的,她知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她曾经喜欢过九年的男孩,她了解他如了解掌心的纹路,“……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孟祁然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面朝着远处灯火。

    他低着头,额前头发垂落,挡住了眼睛,所有表情无从窥探。

    可那身影落寞,情绪根本无法掩饰。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难过的一面。

    陈清雾不出声,默默地蹲在原地。

    风吹过树林,发出空旷的回响。

    这样过了好久,孟祁然转过身,低声说:“走吧,送你回去。”

    陈清雾“嗯”了一声,站起身。

    孟祁然拿头盔递给她,自始至终没再看她。

    回程只觉得风又大了几分,擦过孟祁然的衣袖,那猎猎的声响响了一路。

    车开回到派对现场,孟祁然进屋去拿了陈清雾的礼物出来,再送她回去。

    摩托车开进文创园,挨近工作室大门时,孟祁然松了些许油门——门前附近停车处,停了一辆熟悉的SUV,有人靠车身而立,正在抽烟。

    是孟弗渊。

    大抵听见了动静,孟弗渊抬起头来望了一眼。

    车开到孟弗渊跟前刹停,孟祁然一把摘下头盔,搁在油箱盖上,两臂往把手上一撑,笑问:“哥你怎么在这儿?”

    孟弗渊抬腕看手表,神情堪称毫无波澜,“跟清雾约了九点来她这儿拿点东西。”

    “什么东西?”

    “送朋友的瓷器。”

    后方,陈清雾摘了头盔下车,亦平声应道:“已经包装好了。”

    孟祁然目光在孟弗渊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没再说什么。

    陈清雾往门口走去,身后跟着帮她拿着礼物的孟祁然,以及恍似真要来她这里拿瓷器的孟弗渊。

    进了门,陈清雾让他们随便坐,自己先去烧水。

    兄弟两人,面对面坐着。

    孟弗渊打量孟祁然,“刚刚出去骑车了?”

    “嗯。带雾雾去兜风。”

    孟弗渊平淡地点了点头,好似对他们的活动全然不感兴趣。

    水烧开了,陈清雾一手拿着两只杯子,一手端着水壶走了过来。

    杯子是一式一样的白色马克杯,斟到半满,各放到他们跟前。

    孟祁然端起杯子,却见兄长目光正落在茶几上的一只杯子上。

    那可能是陈清雾昨晚喝过的,茶包都还没取出来。

    那杯子是黑色,磨砂质地,常规的形状,杯壁不甚均匀,此外没什么特殊之处。

    陈清雾也看见了,似有些不好意思,笑说:“昨晚回来之后给网店上架新品,忙到两点才睡,杯子忘记洗了。”

    她很自然地将其端了起来,摘出茶包扔进垃圾桶里,而后拿到了水槽那边去清洗。

    孟祁然望了过去。

    水声哗啦,陈清雾垂着眼,表情分外平淡。

    待陈清雾洗完杯子,孟弗渊出声,“清雾,包好的东西在哪儿?”

    陈清雾便朝着工作台走去,片刻,从下方拿了一只小皮箱过来。

    孟弗渊接过,很轻,箱子明显是空的,他却佯作提得谨慎,只说:“谢谢。那我先走了。”

    陈清雾点了点头。

    孟祁然望着兄长走出了大门,片刻后,车子从门口经过,声息渐远。

    这时候,孟祁然手机响起。

    还在派对现场的朋友打来的电话,问他人去哪儿了。

    孟祁然:“你们玩。我有事,一会儿再过来。”

    朋友笑说:“有人准备跟你告白呢,你倒好,寿星放所有人鸽子。”

    孟祁然语气两分不耐,“谁要告白,我有喜欢的人他们不知道?”

    “我啊……”

    “滚滚滚。”

    那边笑骂一句,将电话挂断了。

    孟祁然往对面看了一眼,陈清雾坐在沙发上,神情有几分游离。

    明明知道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坐在这里也只是徒然沉默,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从前他觉得她这里太安静了,现在却有些害怕回到自己喧闹的世界里,因为那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陈清雾。

    陈清雾也不催他,只将笔记本电脑拿过来,说道:“我可能要忙一会儿工作。”

    敲了一会儿键盘,陈清雾忍不住转身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着凉了?”孟祁然忙问。

    “没事儿。”陈清雾转身,将沙发靠背上挂着的披肩取下披上。

    孟祁然站起身,伸臂,将她笔记本电脑后盖轻轻一推,“你去冲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别感冒了。”

    陈清雾动作稍顿,“好吧。那你先回去吧,我洗完澡就去卧室待着了。”

    孟祁然点点头。

    道别之后,孟祁然离开工作室,替陈清雾关上了门。

    骑上摩托车,经过门口时,他忍不住转头去多看了一眼。

    在山上那一刻的隐痛,好似还在心口蔓延。

    陈清雾确实担心着凉,大门上锁之后就去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保暖的居家服。

    将电脑和所有礼物抱去卧室,在床上坐了下来,正准备给孟弗渊发消息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孟弗渊:“我方便回来一趟吗?”

    “嗯……祁然刚走。”

    “我看到了。”

    陈清雾微怔。

    等待孟弗渊折返的时间里,陈清雾将礼物拆了。

    祁琳送了一条项链,廖书曼非常朴实地送了金条。

    孟祁然送的,是她最近恰好准备入手的一条羊绒围巾。

    她将那围巾拍下来发给赵樱扉,问道:是不是孟祁然找你问的。

    赵樱扉:对啊。

    陈清雾:……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吗赵小姐。

    赵樱扉:嘻嘻。

    最后,才去拆孟弗渊送的礼物。

    他送的那盒子里面,只有一张手写的字条:

    陈清雾小姐的生日礼物,请于10月27日当天,当面找我本人提取。

    ——孟弗渊

    陈清雾不由地笑出声来。

    也只有孟弗渊,能够领会她不愿意再与孟祁然捆绑,却又碍于情分而难以强硬拒绝的为难。

    没一会儿,外面响起敲门声。

    陈清雾赶紧跑过去将门打开。

    孟弗渊手里拎着那只空的手提箱,进门后放在了茶几上。

    “已经准备睡觉了?”孟弗渊打量她。

    “刚洗过澡,头有点疼……”陈清雾说话时鼻子一痒,立即转过头捂嘴打了个喷嚏。

    孟弗渊瞥她,“吹风着凉了。”

    “……可能是的。”

    “下回还可以趁着感冒的时候上山看雪。”

    “……喂。”陈清雾笑出声。

    “你去床上躺着吧。”

    工作室处在郊区,空间又很是空旷,好几面的玻璃墙,保温非常一般。前几日刚刚降温,孟弗渊只觉得这室内比别处要冷得多。

    陈清雾犹豫。

    孟弗渊上前一步,径直伸手背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陈清雾眨了眨眼,敛下目光。

    他手背微热,袖间笼着一阵清冽的香气。

    孟弗渊说:“还好,没发烧。你去休息,我准备走了。”

    陈清雾站着不动。

    “快去。”孟弗渊语气不容拒绝,“我帮你锁门。”

    那架势,好似一定要看她进了卧室方可放心。

    陈清雾只好说:“那我先倒杯热水。”

    孟弗渊按开烧水壶的盖子,手掌探了探那冒出来的热气,已经不大热了,就说:“烧开了我帮你端过去。”

    陈清雾便拿上手机,转身往卧室去了。

    她在床上躺靠下来,片刻,听见拐角那堵墙外,传来孟弗渊的声音:“我方便进来吗?”

    “嗯,进来吧。”

    孟弗渊手里端着那只陈清雾先前刚刚洗净的,他亲手做的黑色陶杯,拐弯,踏入墙后的空间。

    说是卧室,不过是半开放式空间。

    角落处隔了一个房间,猜想那里大抵是浴室和洗手间。

    床头朝北,挨着墙壁,床边铺了一张深色短绒地毯,右手一面落地窗,窗帘拉满,左手放着开放式的衣架,挂着应季的衣服。

    床品是燕麦咖色,温暖的色调,只是看上去分外单薄。

    孟弗渊将水杯放在床边柜子上,忍不住俯身,伸手摸了摸,“太薄了。”

    陈清雾一下笑出声。

    孟弗渊看她,“笑什么。”

    她憋笑摇头,肩膀直颤。

    孟弗渊又问一遍。

    她只好说:“……早上我妈说过差不多的话。”

    “哦。”

    陈清雾偏头看他,笑说:“生气啦?”

    “不跟生病的小朋友一般见识。”

    孟弗渊将那杯子拿起来,递到她手中。

    所幸当时捏得厚,盛了开水也不烫手。

    “最近都在用这个杯子?”孟弗渊问。

    “不可以哦?”

    “可以得很。”孟弗渊轻笑。

    陈清雾捧着水杯,轻吹水面,问他:“你先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没收到你微信,我去祁然那儿看了看,你们都不在,我想可能是来你这儿了。”

    见他仍旧站着,陈清雾拍了拍身侧,叫他在床沿上坐下没关系。

    孟弗渊犹豫一瞬,坐了下来,与陈清雾隔了半臂的距离。

    陈清雾垂眸,那温热水汽拂上面颊,迟疑片刻,她说:“我有个问题。”

    “嗯?”

    “……你会有负罪感吗?”

    “你觉得呢。”孟弗渊侧头,看着她,那听似平和的声音,到底不无情绪,“祁然是我弟弟。”

    陈清雾低下头,一时情绪复杂。

    孟弗渊注视她许久,“抬头看着我,清雾。”

    陈清雾恍如条件反射一般抬头。

    孟弗渊稍稍侧身,注视她的目光分外认真,“你上回好奇我为什么喜欢你,非要说,你可以理解为我对二十岁的你一见钟情。”

    这大抵是陈清雾听过的最奇怪的告白。

    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他却说,一见钟情。

    孟弗渊继续说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什么时候真正确定心意。”

    陈清雾呼吸一轻,本能想要眨眼,因为孟弗渊目光极深,含着隐隐的热度,隔了镜片亦无可阻挡。

    “你大三上学期那年圣诞节,跟祁然出去看电影,深夜才回来。你直接跟祁然去了他的房间,一晚上没有出来……”

    “你以为……”

    “对,我以为……”

    “那天我确实是睡在他房间里,但他刚拿到新的游戏卡带,打了通宵的游戏。”

    陈清雾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她原本也以为,她会和孟祁然发生什么。她有意等了很久,一次一次同他搭话,而或许眼前人,终究不如游戏剧情更有趣,所以那些试探统统无效。最后她放弃了,困得直接睡去。

    孟弗渊望着她的眼睛,声音都沉哑了两分,“……此后很多年,我都是那天晚上的心情。”

    克制不住的浮想联翩,嫉妒与自厌各据上风。

    “清雾,你说,我有没有负罪感。”

    轻轻“咚”的一声,是陈清雾将水杯放在了茶几上,下一瞬,她倾身过来,挟着微小的气流和风,一把将他抱住。

    孟弗渊条件反射地闭眼。

    脑中空白了一霎,片刻,才确信,那挨过来的体温和气息,确定无疑地属于陈清雾。

    他手掌张开,像是失去指令的机械机器人“弗兰克斯坦”,这样顿了好久,才似彻底反应过来,手掌小心翼翼地挨上她的肩膀,停顿一瞬,用力往自己怀中一合。

    按得极紧,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骨头里一样。

    分明只是出于安慰的一个拥抱,却也叫他有夙愿得偿,死而无憾之感。

    他低下头,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呼吸萦绕于她耳后,比沸腾的水汽更要滚烫。

    声音低沉,像是亘古绵长的隐忍之后,一句沉重的叹息:“……清雾。”

    第32章

    这拥抱让陈清雾沉溺失陷。

    和孟弗渊在一起的时候, 她很少会拿孟祁然去比较,那段感情究竟是怎样面目,归根结底, 是她和祁然自己的事。

    她和祁然是烧不好的一件瓷器,是她拼命努力过尤有瑕疵。

    但既然已经开窑出炉,好与不好, 她都接受,并决心不再继续遗憾它的不圆满,而是开始投入下一件作品的制作。

    祁然不是坏小孩,他只是生来就拥有所有偏爱,以至于不懂世间大多数事情都要经营。

    她追逐他就像追逐风,一路跟得踉踉跄跄,患得患失。

    而原来被人坚定地选择与偏爱, 是这样一种感觉。

    是不必自我欺骗已经抱住了风。

    更不必担心松开手怀里依然空空如也。

    偏爱是你被蒙住眼睛、缚住四肢,仍能感知的光与热。

    四下寂静,因此心跳与呼吸格外分明。

    心口潮涌,无法排解。

    理智彻底消解之前, 孟弗渊先一步松手,清了清嗓, 低声道:“……你该休息了。”

    “……嗯。”

    气氛几分微妙。

    孟弗渊起身,刻意地不再去看陈清雾,只伸手去探了探那杯子的温度,已不算太热,便端起杯子走了出去。

    陈清雾缓缓地呼了口气。

    片刻, 孟弗渊去而复返, 一手端着重新续的热水,一手拿着她放在沙发上的毛毯。

    孟弗渊将毛毯扔给她, 杯子搁在床头柜上,“今晚多盖一层。”

    陈清雾拥住毛毯,听话地点点头。

    孟弗渊问:“大门怎么上锁?”

    “茶几上的篮子里有钥匙,两把一样的,用那个就可以。”

    孟弗渊说好,“……那我走了。”

    “嗯……你回去开车注意安全。”

    孟弗渊点头,停了一瞬,方才转身走了出去。

    陈清雾背靠床头,望着他的背影。

    在他即将消失于墙后之时,她骤然出声:“……孟弗渊。”

    孟弗渊脚步一顿。

    “……到家给我发消息。”

    孟弗渊轻笑,“知道。”

    脚步声渐远,工作区大灯熄灭,但不是全然的黑暗,隐约有一团朦胧的浅黄光芒,她猜测或许他打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方便她到时候起床烧水。

    随后,是工作室大门落锁的声响。

    最后一切安静下来。

    陈清雾身体往下滑去,拉被子盖过了脸,忍不住笑。

    次日,陈清雾起床神清气爽,没有感冒迹象。

    万幸保暖及时。

    倘若要是因此耽误了工作,她定要把孟祁然抓过来给她磕头认罪。

    起床没多久,孟弗渊派了人过来,送回了工作室的钥匙。

    除此之外,还有一床蚕丝被。

    /

    时间一晃,生日在即。

    因确定了生日当天要跟赵樱扉一起出去逛街吃饭,生日前一天,陈清雾从早忙到晚,将这两天积压的订单全部打包发货,又给之前运输过程中碰坏商品的某个客户,重新补发了新的快递。

    晚上,修整了下一批要烧制的泥坯,待回过神时,已然过了十一点半。

    洗过澡,去床上躺下。

    最近,睡前同孟弗渊微信聊天已成为固定节目。

    陈清雾从相册里找出今天下午拍的,堆成小山似的快递照片,发送给了孟弗渊,并说:今天发了这么多快递,打包快要累死。

    孟弗渊:缺打包的吗?

    陈清雾:开不起工资呢。

    孟弗渊:免费。

    陈清雾:让总裁给我打包快递,折寿。

    孟弗渊:是。总裁毕竟是上厕所都有人代劳。

    陈清雾一边笑一边打字:总裁会不会嫌我烦?

    孟弗渊:怎么说?

    陈清雾:屁事都会给你发微信。

    孟弗渊:不会。收到你的微信,是我一天之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陈清雾:那我岂不是应该再多发一点,让你的快乐变成数不胜数。

    孟弗渊:建议你多多益善。

    陈清雾脸颊都笑僵。

    这样你来我往地聊着,忽然,语音电话拨了进来。

    是孟弗渊打来的。

    陈清雾立即接通。

    孟弗渊:“生日快乐,清雾。”

    陈清雾一看右上角的时间,00:00。

    “……好准时。”

    “嗯。想第一个祝福你。”

    那微沉的声音,好似就在耳畔。

    陈清雾蜷住身体,抱住自己的膝盖,笑说:“……我是不是可以找你提取生日礼物了?”

    “可以。明天什么安排?”

    “要跟我闺蜜一起吃晚饭。”

    孟弗渊沉吟片刻,“我想送你的礼物,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

    “嗯?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想做还没做的,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陪你去做。”顿了顿,孟弗渊又补充,“当然,如果你觉得不需要,我也可以送你别的。”

    物质上的东西,陈清雾一贯不缺。

    “需要需要!”陈清雾想了想,笑说,“你记不记得,你上次说你会一个人去看电影。”

    “嗯。”

    “我有点想试试一个人去看电影。但是这件事要是你陪我的话,就不是一个人了……感觉变成了悖论。”

    “我可以送你去电影院。”

    “然后你在外面等我吗?”陈清雾笑道,“那也太奇怪了。”

    孟弗渊沉默下来,好似在认真思考,要怎么帮她完成这个“悖论命题”。

    陈清雾盯着屏幕上正中孟弗渊的头像,忽说:“……那不如换成这个吧。”

    “嗯?”

    陈清雾声音都放轻:“——深夜去异性朋友家里看电影。”

    /

    已经躺下了,却又要出门的情况,之前不是没发生过。

    但多半是什么突发事件,带着一股“不得不”的怨气。

    这样期待,还是第一次。

    语音挂断之后,陈清雾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去衣架上找出门的衣服。

    正在犹豫该穿什么,手机嗡嗡振动。

    捞过来一看,是孟祁然打来的语音电话。

    陈清雾接通,开扬声器放在床上,仍旧去扒拉衣架。

    孟祁然:“雾雾,生日快乐。”

    陈清雾说“谢谢”,取下一条连衣裙,对着穿衣镜比了比。

    孟祁然:“晚上一起吃饭?”

    陈清雾:“和赵樱扉约好啦。”

    “那中午呢?”

    “中午也有事。我们已经一起过过了,不用再单独约饭的。”

    “不一样。”孟祁然有些坚持的意思,“那吃个夜宵吧?你明天晚上回工作室了跟我说,我带吃的过来找你。”

    “祁然……”

    “给你过生日而已,别多想。”

    “……但我觉得有点困扰。”陈清雾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孟祁然沉默了数秒,声音分外涩然,“……你是要跟你喜欢的人一起过?”

    “嗯。他虽然不会误会,但是我还是想跟其他异性保持一点距离。”

    孟祁然似自言自语般的,重复她的话:“……其他异性。”

    “抱歉。”

    安静了好一会儿,孟祁然才又出声,“没事。那你早点休息。生日快乐。晚安。”

    “晚安。”

    语音挂断,陈清雾有片刻愀然,但到底是和孟弗渊见面的期待更胜其他。

    换好衣服,有一瞬间动念要不要化个妆,又担心到时候回来太晚懒得卸,最后还是作罢。

    她平常很少化妆,工作性质,穿衣也以舒适耐脏为首要考虑。

    在沙发上坐下,时不时地看一眼墙上挂钟。

    孟弗渊开过来要四十分钟,她意识到这样枯等不是个事,便找了块柔软抹布,打湿以后,挨个去擦拭展架上那些浅浅落灰的瓷器。

    不知不觉间,门外响起汽车驶近的声音。

    手机于这一瞬间振动,是孟弗渊直接拨来的电话。

    “我到门口了。”

    “好,我马上出来。”

    陈清雾飞快洗净抹布,挂起来之后,拿上自己的包,朝门口走去。

    已是深夜,停在夜色中的车没打双闪,只亮着近光灯。

    陈清雾拉开车门,顿时愣住。

    副驾驶座上,放了一束紫色小苍兰,阴翳里看去,清冷又漂亮。

    “生日快乐。”孟弗渊看着她笑说,那目光里有种隐忍的热意。

    “……谢谢。”

    从小到大,陈清雾不乏人追求,各类招数她都见过,最夸张一次是在大学,有人扛了999朵玫瑰,在520那一天,去她宿舍楼下堵她。

    她很清楚,自己心脏怦跳绝非因为有人送花,而是因为,送花的是孟弗渊。

    将小苍兰抱了起来,陈清雾坐上副驾,扣好安全带。

    放在膝上的花束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散于整个车厢。

    陈清雾笑着看向驾驶座的人,“某总裁真没有排场,半夜给人当司机。”

    孟弗渊附和点头:“就是。”

    聊了些什么话题,陈清雾没有十分在意,心情一路非常雀跃,像在温暖的浅水区里漂浮。

    而和孟弗渊聊什么,都不会冷场,上一个让她有这样舒适体验的人,还是赵樱扉。

    好难得,他们未必一定会成为爱侣,却已然成为了好朋友。

    多少情侣终其一生都不是朋友。

    四十分钟车程,仿佛眨眼就到。

    车停入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到明亮处,孟弗渊打量陈清雾,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外搭雾紫色长款针织外套,难得一见的柔婉感,和她怀里的那束花分外相称。

    进门,孟弗渊接过她手中花束,打开鞋柜,拿出一双拖鞋,放到陈清雾脚边。

    白色崭新,毛茸茸的质地。

    陈清雾蹬掉脚上的鞋,“……专门准备的?”

    “总不能一直让你穿一次性拖鞋。”

    “你又不知道我今天会来,怎么会提前准备。”

    “我比较喜欢有备无患,今天不会,也许总有一天会。”

    陈清雾低头穿鞋,以掩饰或许根本无法掩饰的笑意。

    客厅里,投影幕布已经放了下来。

    陈清雾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

    “喝可乐吗?”孟弗渊问。

    “嗯……好。”

    “冰的?”

    “可以。

    陈清雾坐下,孟弗渊则往厨房走去。

    片刻,他拿着两罐冰镇可乐走了过来,又问,吃不吃薯片。

    “你这里还有薯片?”

    “我不吃。专门给小朋友准备的。”

    “我只是小你六岁而已,不要一直叫我小朋友。”

    孟弗渊拉开易拉罐,插入吸管,递到陈清雾手中,“你是觉得六岁不算大?”

    “勉强不算。”

    “哦,勉强。”

    陈清雾笑了一声。

    孟弗渊去餐边柜那里,将装了零食的袋子拎过来。

    陈清雾不饿,但还是扒拉了一下,最终确定自己此刻确实不大想吃膨化食品。

    “想吃什么?可以点夜宵。”

    “不用。一会儿饿了再点吧。”

    孟弗渊打开投影,将遥控器交给陈清雾,让她选想看的片子。

    “你有没有这种体验,越来越没耐心在家里看电影了。”陈清雾翻着电影列表。

    “会。不过我主要还是太忙。”

    陈清雾不高估自己的耐心,没选什么文艺电影,直接点开一部热热闹闹的超级英雄片。

    孟弗渊将客厅顶灯关闭,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大抵多少有些看电影的气氛,开场没过片刻,陈清雾突然想吃东西。

    她刚准备伸臂去拿,孟弗渊已经从袋里拿出一袋薯片,拆开了递到她手边。

    陈清雾笑说:“谢谢渊哥哥。”

    孟弗渊微微扬了一下眉。

    陈清雾吃了几块薯片,拿过可乐吸了一口,又说:“我可不可以把腿盘到沙发上。”

    “你以前在我家跟祁然疯疯打打,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吗。”

    “……那是以前。”

    “现在有什么区别?”孟弗渊转头看她,故意问。

    “……”陈清雾咬着吸管,“你好讨厌。”

    孟弗渊轻笑。

    陈清雾蹬掉拖鞋,两腿盘坐,身体歪靠着沙发扶手。

    电影剧情分外无脑,看的是热热闹闹的动作和特效。

    孟弗渊端起易拉罐喝了一口,翘起腿,身体往后靠去,好像也不由地放松下来。

    “我读高中的时候,想报考导演专业。”

    陈清雾闻声一怔,转头看去。

    镜片反射着荧幕的光影,一时变幻,但他非常声音平静,并无半点叹息,或者遗憾的意思。

    “……所以你书房那么多电影专业相关的书。”

    “嗯。”

    “为什么没报呢?”

    “电影不是能够快速变现的行当。”孟弗渊淡声说,“看天赋和机缘,不是所有人都能出人头地,获得世俗意义的成功。”

    他现在,确实算是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且成功时还那样年轻。

    陈清雾还是不解,“你都这么优秀了,还在意世俗的认可吗?”

    “因果关系错了,清雾。是我做到优秀,就是为了被世俗认可。”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没有不优秀的资格。”孟弗渊看向她,“所以我很佩服你,你当时能够顶住家里的压力,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也差点没顶住的,你记得吗,有次你去我家送东西,正好我爸在砸我的作品。”

    “记得。那时候我以为你要妥协了。”

    “是准备妥协的,尤其所有作品都被砸了,真的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那时候规规矩矩上了好几周的课,后来还是觉得不甘心,就翘了晚自习,偷偷继续艺考集训。我爸发现了,派司机每天在校门口盯我。再后来你知道的,为了抗议,我……”

    “绝食。”

    陈清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没想到居然有效。虽然饿了三天真的不好受,我爸盯得超严,不让我妈和祁然偷偷给我送吃的。那个时候还小,气性好大的,一点不肯服软,觉得饿死就饿死,让他们后悔去。”

    “看来你的精神偶像是哪吒。”

    陈清雾笑出声。

    她喝着可乐,略作想象,“导演啊……假如那时候你坚持下来了,或许现在,我正在看的就是你的作品。”

    “不。了解越深,我越知道自己没有艺术天赋。所以趁早放弃,也不算一件坏事。”

    “但是没尝试过就放弃,好像多少有点遗憾。”

    孟弗渊沉默。

    陈清雾咬着吸管,偏头望着他。

    看他好半晌都没反应,好似在走神,便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

    孟弗渊眼也没眨,一把将她手捉住。

    她吓得赶紧抽回,听见孟弗渊哼笑了一声。

    又看了一会儿,陈清雾放下零食和可乐,“我借用一下卫生间。”

    孟弗渊点点头。

    从客卫出来,陈清雾说:“冰箱有水吗?我拿一瓶可以吗?”

    “可以。”

    陈清雾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拿了两瓶冰水,走出来经过岛台,看见那上面放了两支葡萄酒。

    “你平常在家会一个人喝酒?”

    孟弗渊看一眼,“朋友送的。”

    陈清雾拿起酒瓶,查看上面贴的标签,“可以尝尝吗?我听说这个品牌过了桶的酒有种焦糖味。”

    孟弗渊点头,“橱柜里有酒杯。”

    陈清雾将冰水送过去之后,折返至岛台,打开橱柜找了一支玻璃高脚杯,拿上酒瓶和开瓶器,回到沙发旁。

    孟弗渊接过开瓶器,拔出软木塞子,往杯子里斟入些许。

    陈清雾直接在地毯上坐下,捏着杯子腿微晃,嗅闻香气。

    陈遂良会品酒,有时候会教她,她学得三心二意,私底下喝什么,怎么喝都随便,只管自己开心。

    尝了一口,她轻抿了一下唇,“哪里有焦糖味?”

    怕是自己喝得太少,没尝出味道,她又喝下一大口。

    孟弗渊说,“我尝尝。”

    伸手,直接接过她手里的杯子。

    陈清雾心脏突跳,一句“我喝过的”还未说出口,就看见孟弗渊已经微仰着头,饮下一口酒液。

    黑色薄毛衣,衬得他颈项一段皮肤,白如轻霜,咽下的瞬间,喉结轻滚。

    孟弗渊放下杯子之前,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有吗?”

    “好像有一点。”

    “我怎么尝不出来。”陈清雾接过已经要见底的杯子,拿起酒瓶,正准备再倒一点,手被按住了。

    她倏然抬眼。

    客厅里只有投影仪落在白色幕布上反射的光,整个空间一片昏朦。

    孟弗渊坐在沙发上,比她位置高,那俯视的目光,隐隐有两分压迫之感,“……清雾,你要是再喝,我就只能理解为暗示了。”

    心脏漏跳一拍。

    那被他手指按住的手背皮肤,也似隐隐烧灼。

    陈清雾飞快抽回手。

    她不敢去看孟弗渊,只感觉他站了起来,朝着洗手间走去了。

    趁着这时候,陈清雾将酒瓶塞了起来,酒杯里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旋即拿起来放回到了岛台之上。

    回沙发上坐下,拧开冰水,一口气喝下大半。

    拿过薯片,像是为了平复情绪,机械地往嘴里塞。

    好一会儿,孟弗渊从洗手间走了出来,神情分外平和。

    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比方才离得远了几分。

    他应当是洗了一把脸,皮肤上有未干的水珠。

    陈清雾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荧幕里,剧情演到了哪里,已经彻底衔接不上了。

    两人偶尔说话,点评两句。

    很快大决战,英雄阵营毫无悬念地大获全胜。

    此刻,已然过了凌晨三点。

    后半程那些闹哄哄的剧情,吵得陈清雾脑袋疼,结束之后,打了一个疲惫的呵欠。

    孟弗渊看她一眼,“困了?”

    “嗯。”

    “送不了你了,喝了酒。”

    “……嗯。”

    孟弗渊站起身,平声说:“客卧一直有人打扫。”

    陈清雾站起身,往客卫走去,“有多的牙刷吗,我想刷个牙。”

    身后,孟弗渊脚步声跟了过来。

    客卫空间很大,三分离的格局。

    陈清雾站在悬空的岩板洗手台旁,看着孟弗渊弯腰从下方取出一只储物篮,整个地递给了她,便转身出去了。

    那储物篮,陈清雾翻着翻着就笑出声。

    那里面所有东西都是全新未拆封的,应有尽有,牙刷、牙膏、洗面奶、卸妆油、化妆棉、爽肤水、乳液……甚至包括卫生巾和棉条。

    真是有备无患的孟弗渊。

    出门前洗过澡,陈清雾就只作了简单洗漱。

    走出浴室,孟弗渊正在收拾茶几上的东西。

    她站在客卧门口,“……我先去休息了?”

    “嗯。晚安。”

    孟弗渊没有抬头看她。

    陈清雾阖上门,意识到里面灯是打开的,整洁的床上,多了一套整齐叠放的睡衣。

    将门上锁,陈清雾换上衣服,打开床边台灯,揭开被子,在床上躺下。

    仿佛不自觉地,去捕捉门外的声音。

    轻微的脚步声,时近时远。

    半晌,旁边的主卧响起了一声关门声,随后便是一片寂静。

    应当是孟弗渊已经进房间了。

    陈清雾翻来覆去,片刻后忍不住摸过压在枕头下的手机,正准备给孟弗渊发消息,目光注意到了屏幕右上角的电量显示。

    陈清雾:有充电器吗?

    孟弗渊:有。

    片刻,脚步声又靠近了。

    敲门声响起。

    陈清雾立即爬起来,靸上拖鞋走过去。

    她忘了门是反锁,一下没有打开,连忙解除反锁。

    门打开之后,她第一时间解释,“那个……是刚刚换衣服习惯性反锁了一下,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不相信你。”

    “哦。”

    陈清雾窘然地接过孟弗渊手里的充电器,“……谢谢。”

    “早点睡。”

    “嗯。”

    孟弗渊转身。

    陈清雾正将门关上的时候,合着往主卧走去的脚步声,孟弗渊说道:“你还是反锁上吧。别太相信我。”

    她“嗙”一下将门合上。

    手按着把手,心跳失速,久久无法平息。

    重回到床上,陈清雾接上充电器,将手机解锁。

    微信还停留于和孟弗渊的聊天界面。

    她点开输入框,打字发送:……我好像有点睡不着。

    孟弗渊:怎么,还要听睡前童话?

    陈清雾:负责讲吗?

    孟弗渊:不负责。

    陈清雾:你要睡了吗?

    孟弗渊:还有什么吩咐?

    陈清雾:没了。

    孟弗渊:那就睡觉。

    陈清雾:哦,还有。

    孟弗渊:请讲。

    陈清雾:要梦到我哦。

    这条消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得到回复。

    孟弗渊:遵命。

    第33章

    陈清雾睡到十一点方醒。

    微信上一排未读消息, 她往下翻到孟弗渊的头像,率先点进去。

    两条未读,一条是说他先去公司了, 一条让她睡醒了联系,他来接她吃中饭。

    陈清雾回复过后,切出去处理其他信息。

    不过片刻, 孟弗渊的头像便跳至最上方。

    新消息让她稍等,马上过来。

    陈清雾回复“好”,将要退出,想了想,点按右上角的三个点,将聊天置顶。

    洗漱完毕,稍作等候, 孟弗渊的车开到了门口,叫她出门。

    今日是个晴天,车就停在树影与光斑之下。

    陈清雾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穿一件浅灰色薄毛衣, 在淡金的日光里,有种薄暮微霰的清峻。

    陈清雾扣安全带, 笑问:“你早上几点起床的?”

    “九点。”

    “只睡了六小时不到,扛得住吗?”

    孟弗渊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启动车子时,平静地说:“不到四小时。”

    “啊?”话音落下时,陈清雾便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 , 他失眠到了四点多才睡。

    她笑说:“对不起啦。”

    孟弗渊轻哼一声,仿佛并不领受她的道歉。

    餐厅孟弗渊已提早订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小小的蛋糕,森林雪山的造型,装在六寸大小的盘子里,单插着一只蜡烛。

    陈清雾贪心地再度许了一次愿,将蜡烛吹灭。

    蛋糕分作两块,两人一人一块。

    正吃着蛋糕,孟弗渊搁在桌上的手机振动,他拿起看了一眼,说:“我爸。”

    电话接通。

    陈清雾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本能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电话起初只是寒暄,而后不知孟成庸说了什么,孟弗渊神情陡然一沉。

    他站起身,无声对她说了句“稍等”,便拿着电话往洗手间方向去了。

    过了数分钟,孟弗渊接完电话回来。

    陈清雾忙问:“怎么了?”

    “没事。”孟弗渊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一口水,“家里安排我相亲。”

    “……啊?”

    “我已经拒绝了。”

    “……真的假的?”

    孟弗渊看她,“听起来不像真的?”

    陈清雾彻底迷糊了,笑说:“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

    “总裁也要相亲啊。”

    “总裁应该直接联姻,是吧?”

    陈清雾笑不可遏。

    孟弗渊下午还有事,吃完饭,就将陈清雾送回了工作室。

    陈清雾睡了一个午觉,傍晚时分,开上车去接赵樱扉“进城”吃饭。

    和闺蜜相处就更不拘,逛什么都能打发时间。

    因今天天气好,两人在咖啡馆室外坐了下来,一边喝东西,一边晒太阳。

    赵樱扉对情感话题通常不感兴趣,但陈清雾的这一桩过分刺激,便忍不住追问后续。

    陈清雾陈述现状,赵樱扉说:“这都还不在一起?你们的窗户纸是纳米材料做的吧?”

    陈清雾咬着吸管喝柠檬茶饮,神情懒洋洋,语气却是严肃:“换成其他人我早就答应了,反正假如不合适,大不了就分手。但是孟弗渊情况特殊,每一步,我都必须考虑清楚再走……因为没有回头路,你理解吗?我跟他失败之后,没有退路可言。而且,他喜欢我六年,如果没有抱着同等的觉悟,我贸然答应他,就是对他的辜负。”

    赵樱扉听得头大,“……你们成年人的感情世界,真的好复杂。”

    “拜托是你先问的。”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啊。”

    “那你想听什么?”

    “就类似,已经睡了,准备闪婚了,这种狗血一点的。”

    “……”

    赵樱扉说:“不过说句公道话,虽然打交道不多,但孟弗渊给我的印象确实比他弟靠谱多了。”

    “那裴卲呢?你对他什么印象?他一直问我能不能再申请加你好友。你就给一个好友位怎么了,人家给你开那么高的顾问费……”

    “让他加我钉钉,工作的事钉钉联系。”

    “……”

    /

    生日过后,陈清雾结结实实忙了一阵。

    园区的柴窑农历新年之前将要最后一次开窑,陈清雾想送烧一批瓷器,必须提前做准备。

    转眼便到十二月。

    圣诞节陈清雾原本打算就待在东城,但廖书曼过阴历生日,今年恰好就在圣诞节当天,少不了要回家一趟。

    她一说回去,孟祁然和孟弗渊也都准备回去。

    孟弗渊临时调整行程,东城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没能跟陈清雾时间协调一致,就让她先走一步。

    陈清雾自驾,平安夜前一天下午,同孟祁然一道回南城。

    大抵距离便是最好的滤镜,久未回家,不管是陈遂良还是廖书曼,对她的态度都温和了许多。

    三人坐在一起 ,吃了一顿气氛尚算融洽的家宴。

    但这融洽氛围并未维持多久。

    吃完饭,陈清雾陪着陈遂良在客厅里看电视,一档鉴宝类节目,里面出现陶瓷相关的古董,陈遂良顺嘴问两句相关知识,譬如斗彩与粉彩的区别。

    陈清雾逐一回答。

    其实陈遂良未见得真有兴趣,不过上一回他给一位国外的生意伙伴送礼,拿不定主意,问陈清雾意见,陈清雾推荐了某位陶瓷艺术家做的青花瓷茶具,送出去以后,那位生意伙伴喜欢得不得了。

    陈遂良好面子,而这一回是陈清雾的专业叫他长了面子。

    陈遂良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你妈说上回去你那儿,看你经营得还算不错。你既然确实喜欢这一行,那就干着吧,资金周转不开就跟我说。”

    那语气仿佛是说,无非是一点小本生意,权当是哄她开心了。

    陈清雾早就免疫了,笑一笑说目前还能周转得开,仍旧低头剥柚子。

    陈遂良话锋一转,“你跟祁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打算了吗?”

    “我和祁然没有情况。”

    陈遂良立即抬眼去瞧她,目光都锐利几分,“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清雾正要开口,廖书曼走了过来,“老陈,上回清雾奶奶生日的礼金簿放哪儿了?”

    “书房。”

    “没找到,你帮忙找找。”

    陈遂良放了茶杯起身朝书房走去。

    廖书曼走过来,低声说:“你跟祁然的情况私底下跟我说说就得了,告诉你爸他能理解?一提肯定又要吵架。”

    陈清雾目光只定在手上,轻轻地说:“您也没理解呀。”

    廖书曼一怔。

    书房里传来陈遂良的声音,“不就在这儿吗?”

    廖书曼应了一声,看着陈清雾欲言又止,但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往书房去了。

    /

    次日是平安夜。

    下午两点,正在房间里休息的陈清雾,收到孟弗渊的消息,告知她他已抵达南城,正在回家路上。

    微信上闲聊一阵,陈清雾让孟弗渊到家先休息,晚上见。

    到了下午四点,陈清雾下楼,没见陈遂良的人影,而廖书曼正在餐厅里打电话,约人上门来打牌。

    陈清雾有几分疑惑,待那电话挂断之后,她忍不住问:“爸呢?”

    “出门应酬去了。”

    “今天晚上不跟孟叔叔他们聚餐吗?”

    按照惯例,今晚通常都会是两家聚餐。

    廖书曼说:“孟家今天晚上有客,要给孟弗渊相亲。”

    陈清雾愣住,“……给渊哥哥相亲?”

    廖书曼瞥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在问,她说的话有哪句不明白的。

    陈清雾问:“渊哥哥自己答应的?他好像……不是那种会答应相亲的性格。”

    “那肯定瞒着他啊。”廖书曼说着话,将餐桌上瓶插的洋桔梗重新挪了一下位置,“是你孟叔叔朋友的女儿,他家举家来南城玩儿,就正好一起吃顿饭……你应该有印象吧?方杳,你小学几年级来着,她来孟家住过两天,你叫她杳姐姐。”

    印象中确然有这样一个人。

    “瞒着渊哥哥是不是不太好……他不是一直挺讨厌别人掺合他的私事。”

    “一些人情世故,面子上总要顾及。你祁阿姨给我看过方杳的朋友圈,那姑娘挺漂亮的,也是藤校留学背景,做的也是IT专业,跟孟弗渊肯定投缘。”

    陈清雾心乱如麻。

    她一点也不担心这次相亲会有什么结果,她只是替孟弗渊不平。

    明明,上一回孟叔叔打来电话,他就已经拒绝过了,他们却还是罔顾他的意愿,瞒天过海。

    晚饭,陈清雾吃得没滋没味。

    八点左右,廖书曼的牌友们都到了,陈清雾坐立不安,考虑再三,打算出门去孟家一趟。

    理由也想得充足:“上回祁阿姨在我那里看中的那只铁釉花瓶,我给她送过去。”

    “孟家有客人,你这时候去?”

    “去一下就走,正好看看祁然要不要出去玩。”

    这样一说,廖书曼便不再质疑什么,“冰箱里有个芝士蛋糕,你顺便带过去给他们。”

    陈清雾点头应下。

    载着花瓶和蛋糕,陈清雾驱车去往孟家。

    下了车,她抱上东西,走过去揿按门铃。

    片刻,保姆过来应了门。

    陈清雾笑说:“你们吃完饭了吗?”

    “已经吃完了,在茶室里喝茶呢。陈小姐你进来吧……”

    门里传来脚步声。

    “清雾。”出来的是祁琳,几分惊喜。

    祁琳今日穿了一身套装,妆发都打理得分外精致,足见对这次晚宴的重视。

    陈清雾笑着递过手中花瓶和蛋糕,“您挑的花瓶。”

    “哎呀,我都快忘了,难为清雾你还记得。”祁琳惊喜极了,叫保姆接过花瓶拿到里面去小心安置,“进来喝杯茶吧,我让祁然陪你出去玩。”

    “不用,我是顺便过来的,马上就要走了,跟高中同学约了出去玩。”

    “今天家里来客了,不然是该让祁然陪你去过平安夜的。”祁琳笑说,“明天去你家,我们给你妈妈过生日。”

    陈清雾说“好”,迟疑了一瞬,又笑说:“我妈说今天是给渊哥哥相亲?”

    祁琳目光在她脸上一顿,笑说:“是的。他们正在茶室聊天呢。”

    陈清雾敏锐察觉到,祁琳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两分。

    她正在想该说什么,祁琳笑说:“清雾,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可以吗,阿姨想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陈清雾忙点头。

    “那你在院子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陈清雾迈下台阶,走到前院的树下。

    等了不到三分钟,祁琳复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只提包。

    祁琳走到她面前,笑得几分不自然,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仿佛下定决心:“清雾,那阿姨就有话直说了。”

    “……您说。”

    祁琳有些局促,也有些斟酌词句的意思,“这段时间,我也渐渐了解了,可能一直是我们大人在起哄,你跟祁然实际没那个意思。那没什么的,清雾,做不成亲家,也不影响我们两家的关系。这话你可能觉得肉麻,但我真是从小把你当做干女儿看待的。我原本就想生个女儿,只是不巧二胎又是儿子。”

    陈清雾心脏莫名悬起。

    到底是什么话,需要她铺垫得这样长,这样客气,这样恳切?

    “……你和祁然成不了,今后找了别人做男朋友,阿姨依然一万个祝福……”祁琳目光有两分歉疚的决然,“只是……”

    她话音稍停,打开手里的包,从中拿出一样东西,攥在手里。

    “我睡眠不好,一点声响就容易醒,国庆那次听见你们在楼梯那儿说话,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陈清雾心里一个咯噔。

    祁琳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手边,“前阵子打扫他的书房,把地毯翻起来清洗,在地毯下面发现的……”

    陈清雾僵硬地低头看去。

    一张拍立得。

    她记得什么时候拍的。

    大三那年的元旦,两家一同去山上看凌晨的倒计时烟花秀。那时她刚买了拍立得相机,递到孟弗渊手中,请他帮忙拍一张她和祁然的合影。

    而此刻她拿在手里的这一张,是她背对着南城大厦的单人照片,取景框的最边缘,还能看见孟祁然露出一半的手臂。

    或许,是孟弗渊偷偷拍下,又偷偷藏匿。

    糟糕预感应验,像一脚踩上已然开裂的冰面。

    陈清雾只觉得热血上涌,羞愧难当,头重得她一时抬不起来。

    祁琳语速很快,有点一鼓作气的意思,“……清雾,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想,你这回也不会犯糊涂。撇开两家的关系如何不谈,我们做父母的面子不谈,清雾,你就单单考虑弗渊和你自己。弗渊现在事业有成,时不时上主流媒体采访,还报选过市里的杰出青年……现在网络时代,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但凡叫有心人拿去炒作,他的名誉要怎么办?还有他跟祁然,他们是亲兄弟,你要看着他们兄弟反目成仇吗?还有你,清雾,弗渊要遭受的那些,你更要百倍地承受,社会舆论对女人本来就更加苛刻,你要怎么办呀,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

    祁琳眼泛泪光,“清雾,相信阿姨,那些压力你承受不住的……”

    这样在情在理的一番话,让陈清雾一句“可是我跟祁然从来没有在一起过”的辩解,显得苍白得可笑。

    “对不起,清雾,弗渊是我儿子,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作为家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自毁前程。这事儿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不打算再告诉其他人,包括弗渊。我想,清雾你可以比我处理得更好。趁着还来得及,就到此为止了,好不好?”

    祁琳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在等着她自己做出决断。

    陈清雾不敢抬头,无论此刻祁琳是什么样表情和目光,她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她只是本能地攥紧了那张拍立得,过了好久之后,才哑声说:“……我该走了,阿姨。”

    “……嗯。去玩吧,注意安全。”

    陈清雾转身快步朝停车处走去。

    拉开车门,爬上驾驶座,点火启动,一气呵成。

    直到把车开出了小区大门口,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只凭肌肉记忆开过一个一个路口,回到家中。

    进门时棋牌室里传来一叠高亢的笑声,不知是谁正胡了一把杠上开花。

    陈清雾上楼,回到自己卧室,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她掼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脸颊滚烫,像是一头扎进了冻湖里。

    /

    陈清雾几乎整夜失眠。

    第二天中午,孟家前来拜访,给廖书曼庆生。

    陈清雾磨蹭了好久才下楼,到客厅一看,发现孟弗渊没有来。

    而祁琳正在笑着跟大家解释:“弗渊公司有点事,一早就回东城了。”

    午餐开始,一桌子美味佳肴,两家举杯祝寿,其乐融融。

    陈清雾机械地举起了杯子,在碰杯的清脆声响中一阵恍惚,只觉得眼前的一张张笑脸,恍如抠不下来的假面。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活得那么自洽,那么肆无忌惮,唯独她不可以,孟弗渊不可以。

    吃完饭,切过蛋糕,趁着无人注意,陈清雾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

    冬日里天光灰淡,远处树枝上挂着红绿色调的圣诞装饰,反衬得周遭一片萧条。

    陈清雾点了支烟,掖住围巾,往外走去。

    身后一阵脚步声迈下台阶。

    “雾雾……”

    陈清雾转过身去,神情淡漠。

    孟祁然单手抄在黑色羽绒服的口袋里,脚步稍顿,“去哪儿?看你好像心情不好……”

    “没事。我就出去散散步。”

    “我陪……”

    “你别跟着我。”

    她声音里只有隐忍着不耐的平静。

    孟祁然嘴唇抿作一线,不敢再上前,只能看着陈清雾转过身去,清瘦背影渐渐走远。

    陈清雾走到了小区的中心花园,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烟夹在指间,在长久的静默中蓄了一段灰白,又被风吹散。

    风拂面而来,陈清雾眯住眼睛,忽觉口袋里手机振动。

    孟弗渊的微信消息:抱歉清雾,有事先回东城了。等你回来,给你补过圣诞。

    昨晚被逼应酬,他一定恶心透了,即便这样,依然还在尽力照拂她的情绪。

    陈清雾回复:没关系,你先忙工作。

    孟弗渊:你先陪阿姨过生日。

    陈清雾:好。

    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一阵,却无下文。

    毕竟廖书曼过生日,陈清雾还是熬过了整天。

    第二天一早,跟家里打过招呼就开车回了东城。

    工作室里,还保持着大前天离开时的样子。

    中央空调打开了,那暖气好像不抵寒意,让她单单坐在那里,就觉得瑟瑟发抖。

    之前明明不觉得有这样冷。

    一整天,她都在拉坯塑形,不让自己有停下来的余地。

    过了晚上八点,孟弗渊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陈清雾手上都是泥,起身走过去拧水龙头时,电话停了。

    洗净手,正在擦拭,手机又再度振动。

    她立即接起。

    “回东城了吗?”

    “……嗯。”

    “那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孟弗渊声音温和,“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不大饿。”

    “派了车过去接你,过来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

    “……好。”

    大约半小时,孟弗渊的司机开车抵达,接上陈清雾,往公司开去。

    到的时候,孟弗渊还在跟海外的芯片供应商开视频会议。

    助理过来,让陈清雾去会客室里稍微歇一会儿,孟弗渊马上就到。

    坐了大约二十分钟,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孟弗渊一身黑色,淡白灯光底下,有种渊渟岳峙的冷峻。

    他快步走了进来,“抱歉,稍微耽误了一会儿。”

    陈清雾微笑摇摇头。

    “饿不饿?”

    “还好。”

    “走吧。”

    陈清雾点头,站起身,跟上前去。

    一楼大厅里灯火通明。

    陈清雾站在玻璃墙外稍稍顿住脚步,看了看展厅里那正在自适应运行的第一代机械臂,那银色的外观,有种独属于机械造物的优雅。

    孟弗渊凝视着她,“想进去看看吗?”

    “啊……好。”

    孟弗渊在门禁处,按指纹解锁。

    玻璃门弹开,孟弗渊将她手腕轻轻一捉,牵着她走了进去。

    里面一排计算机屏幕,正处于待机模式,桌上摆着几张工位证。

    陈清雾想起上一回过来,这里面有人在进行调试操纵。

    “还真有人在这里工作?”

    “嗯。”

    陈清雾微笑说:“那也太没安全感了,来往都有人盯着。”

    “是电子雾化玻璃。”

    “这样。”

    陈清雾绕着正中的机械臂,缓缓踱步,随口说道:“……前天晚上,你们家里有客人是么。”

    孟弗渊一顿,立即欺近一步,头低下去看她,声音也跟着低了两分,“你不开心是因为这件事?”

    陈清雾不作声。

    宁愿他就这样误会。

    “我爸自作主张安排的。放心,不会有下次。”

    “我没有不放心……”陈清雾低垂着眼,“我只是……想问凭什么。明明你不愿意的,为什么他们一点也不尊重你的感受。”

    孟弗渊一时哑然。

    身为男人,“委屈”这种情绪,未免显得过分软弱。

    或许可以愤怒,可以漠然,唯独不该有委屈。

    但原来,只有被人看见的,才叫委屈。

    “这些无所谓,我都习惯了。”孟弗渊平声说。

    “凭什么要习惯呢……”

    陈清雾知道自己这一句并非在质问孟弗渊。

    展厅里灯光分外洁净,是极具科技感的冷白色调,她在这种光线里,面颊有种无血色的苍白。

    孟弗渊还是觉得她情绪不对劲,低头,抬手按在她肩膀上,“怎么了,清雾?”

    “没事……”陈清雾收敛心神,“我们走吧……”

    “等等。圣诞礼物没送给你。”

    陈清雾动作稍顿。

    孟弗渊抬手,按了按她身后的键盘。

    她不由地转身去看,孟弗渊修长手指轻悬于键盘之上,飞速敲击,屏幕上光标闪烁,代码快速滚动。

    最后,他轻抬食指,按下回车键。

    “咔”的一声轻响。

    陈清雾循声看去,却见那静止的机械臂启动,一百八十度转向,上方的悬吊系统伸展,“手臂”展开,伸向不远处。

    那里放了一只瓦楞纸箱。

    “手臂”与纸箱上方悬空,“手指”下落。

    停顿一瞬,那“咔哒”的声音是扣住了什么东西。

    她仿佛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屏住呼吸。

    “嗡”的一声过后,“手臂”抬了起来。

    悬吊系统回收,“手臂”收回,稳稳地停在她面前的“手”中,捧着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

    陈清雾怔忪地伸手,接过了那束花。

    六年,他才获得送她玫瑰的资格。

    孟弗渊的声音,沉沉地在她身后响起,“过去六年,我曾无数次冲动想要拦住你,告诉你这句话……”

    陈清雾下意识追问:“什么?”

    “别一直看着他,也请看看我。”

    心脏恍如跌进深渊,溺水求生一般地疾速跳动,以至于无法呼吸。

    陈清雾手指微颤,难以克制。

    她几无犹豫,放下花束,倏然转身,踮脚,一把揪住了他衬衫的衣领。

    孟弗渊瞳孔张开。

    在一片嗡响的空白中,意识到,挨上他嘴唇的,是一个吻。

    温热相贴的触感,分外虚幻。

    他闭了闭眼,沉沉呼出一口滚烫气息,蓦地伸臂,揿下一处按钮。

    四面玻璃顷刻雾化,隔绝所有视野。

    下一瞬,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在台面上坐下。

    摘了眼镜,随手一扔。

    手掌按在她脑后,倾身,凶狠地含住她的唇。

    一瞬身体失衡,仿佛将要往后倒去,陈清雾本能伸臂,紧紧抱住孟弗渊的肩膀。

    已然濒临窒息,却觉齿关被撬开,舌尖侵入,不留任何余地,夺尽她的最后一点呼吸。或许,是知道此刻她根本不打算推拒,甘愿同他一起下沉溺亡。

    挨近的胸膛里,心跳共振,仿佛山崩海啸。

    剧烈得心脏都在隐隐震痛。

    第34章

    比起探索, 更似一种确认,以至于互相侵占呼吸,直至氧气耗尽。

    孟弗渊察觉到陈清雾手掌抵在他胸口, 无力地推了一把,便终于停了下来,手掌按着她后背, 用力合入自己怀中。

    心跳仍然剧烈,久久无法平息。

    谁也没有出声,空间里只有计算机主机待机运行的轻微嗡响。

    忽觉肩膀处一团潮湿的温热。

    孟弗渊一惊。

    立即低头去拊陈清雾的额头,想让她抬起头来,她却摇头,将脸埋得更深。

    眼泪洇透衣料,皮肤恍如烫伤。

    孟弗渊手足无措, 犹豫一瞬,终究伸手按住她的下巴,几分强势地抬起她的脸。

    她眼眶一片通红,泪雾朦胧, 那难过到几分凄楚的神情,叫人心脏紧缩。

    “……怎么了, 清雾?”孟弗渊呼吸都艰涩两分

    “对不起……或许我不该吻你……”她望着他,眨了一下眼,滚落的一滴眼泪,就落在他的手指上,“……我好害怕。我希望我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 因为一旦跟你在一起, 就意味着……”

    “众叛亲离。”

    这个词叫孟弗渊说出来,其分量之重, 让陈清雾睫毛颤抖,“……我很懦弱,我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但是刚刚,我好像无法用理智去控制自己……不要吻你。”

    孟弗渊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拇指替她擦去眼角湿痕,低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这动作或许有些徒劳,因为她的眼泪仍然不断涌出。

    “……你会跟不喜欢的人接吻吗?”

    “不会。”

    “我也不会。”

    孟弗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那就够了,清雾。”

    她主动吻他。

    她说喜欢。

    陈清雾看着他,好似他的反应不在她的预期之中。

    他低头,声音沉沉:“从决心追你开始,我就彻底思考过,我们会面对什么。你不是懦弱,清雾,你远比你以为的更要勇敢和坦诚。”

    他未尝不清楚,最开始她可能只是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刺激游戏抱有好奇,所以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可当她真正投入其中,却无半点游戏态度,每一步,都明白无误地给予反馈,从不叫他患得患失。

    而走到今天这个节点,现实压力大军压境,对面来势汹汹。

    他们的阵营,只有他们彼此。

    他多年审视,冷眼旁观,已有即便决裂也无甚所谓的觉悟。

    而清雾点破他的心意那天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时间,她还没有同等决然的觉悟,再正常不过。

    她夹在两家之间,必然要比他承受更多的压力,两家父母是怎样性格,他比任何人都要洞彻。

    会害怕,才说明最坏情况已纳入她的考量范围。

    他又怎么可能苛责她一时的不够坚决。

    “别哭,清雾……”孟弗渊手指不断擦去她的眼泪,使她抬眼与他对视,这般沉默了好久,他忽略心底钝痛,哑声开口,“……你需不需要,再给你一些时间慢慢考虑。”

    所有情绪一时淤积于胸口,陈清雾张了张口,不知道怎样反应才是正确。

    “没关系,你就坦诚告诉我,需不需要冷静下来,再做决定。”

    陈清雾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考虑清楚。”孟弗渊的呼吸就浮在她的面颊上,声音有种包容的冷静,“但提前说明,我所能为你做的,全部都做了,所以你考虑的这段时间,我不会再来找你,我等你来找我。而一旦你来,我就自动视为你已经考虑清楚,决定跟我一起面对最坏的情况。”

    陈清雾哑然失声。

    这世间怎么会有孟弗渊这样的人,有上位者的包容与强势,却无任何倨傲与胁迫。

    在他这里,软弱是可以的,不计后果的冲动是可以的,出尔反尔也是可以的。

    她被允许以陈清雾所有的面目存在,而不必只是那个乖巧懂事的陈清雾,委曲求全的陈清雾。

    “还有一点。”孟弗渊又沉声补充,“我只等你一……两个月。我不希望这件事拖到最后,不了了之。今天是12月26日,2月26日为限,到了那天你仍然没有来找,我会拉黑你一切联系方式,今后所有来往,仅限于世交之间的应酬。这样你能接受吗?”

    眼泪又要滚落,陈清雾声音发哑:“当然……这样对你才公平。”

    孟弗渊闭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一时都不再说话。

    面颊皮肤紧绷,微微刺痛,她垂着眼睛,感觉眼底也有一种发涩的痛感,与心口处的,别无二致。

    孟弗渊再度开口,声音黯哑涩然:“饿不饿?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去。”

    “……好。”

    陈清雾从台面上下来,转身拿起那束黑色纸张包装的玫瑰,下意识将它抱得很紧。

    正准备转身,孟弗渊忽从身后伸臂,一把将她搂住。

    脑袋低垂,脸紧紧埋在她的颈间。

    呼吸挨上皮肤,一种滚烫的触觉,这个来自身后的拥抱,好似将一切脆弱展露。

    所有生杀予夺的权柄,他都亲手交到她手中。

    心脏仿佛被置于冰雪之中。陈清雾动作都停止,情愿时间也是如此,这样就不必抉择。

    终于,孟弗渊松了手。

    她看见他伸臂拿起了台面上的眼镜。

    片刻,自身后传来的声音,只有一种绝对的平静,“走吧。”

    陈清雾抱着花,机械地往外走去。

    到了门口,她朝着孟弗渊脸上瞥去一眼,那冷静到极致的神情,没有任何窥探情绪的余地。

    这一顿饭,如何结束的,陈清雾毫无印象。

    走出餐厅,她站在路边,等着孟弗渊去停车场取车开过来。

    空气凛冽,风拂过面颊,薄刃般的锋利。

    她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却没能摸到打火机,大抵出门时忘带了。

    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

    这时,车灯一闪。

    抬眼看去,孟弗渊的车驶近,停在她跟前。

    返程,一路沉默。

    车载音响续播着歌单,音量很低,恍如窗外闷噪的风声。

    这首歌陈清雾听过。

    「他也想和你躲进无光的地方生活,分享着丑陋,或翻了啤酒」

    「他应该别出生,或应该被牺牲」

    「你是他最恨的世界里,最爱的人」(*注)

    车到了工作室门口。

    先前的对话太隆重,以至于到了这里,只能说得出“早些休息”与“晚安”。

    陈清雾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拉开车门。

    下车,动作稍顿,摔上了车门。

    她向着驾驶座最后又看了一眼,转身朝着大门口走去。

    刚迈上台阶,忽听:“清雾。”

    她立时顿住脚步,转身。

    孟弗渊从车上下来了,正单手抄袋,朝着她走来。

    寒风天里,那身影分外清寂。

    他在她面前站定,径直抓过她的手,轻轻展开她的手指,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掌心里。

    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便走了。

    陈清雾垂下眼。

    一枚银质的打火机。

    她下意识将其攥紧,仿佛想要攥住那上面残存的些许温度。

    以至于四角在掌心里硌出细微的痛感。

    第35章

    圣诞过后, 天似乎变得更冷。

    白日阴沉,黑夜暗长,这冬天无止无尽的漫长。

    之前那“拾珠计划”的展览, 依然在稳步推进。

    项目负责人之一,陈清雾的师兄姚哥,要来东城查看展览场地, 陈清雾便约他一道吃饭。

    他们有个对接群,姚哥和麦讯文都在里面,凡有进展,姚哥都会更新在群里。

    陈清雾有时候也会主动@姚哥询问进度,好叫麦讯文放心。

    因为知道陈清雾对此事非常上心,姚哥就让她一道去展馆考察。

    展馆地点在东城的某个美术馆,某个油画展正在举办当中, 年后,油画展的展品撤出,“拾珠计划”的展品会陆续送抵。

    陈清雾和姚哥约在美术馆门口碰头,会面之后稍作寒暄, 姚哥递给陈清雾一只文件袋。

    打开一看,分外惊喜。

    都是这次将要参展的, 庄世英女士的作品照片,基本涵盖了她大部分的人生阶段。

    此事也要感谢麦讯文多方奔走,庄世英的作品散落于亲朋好友之间,将其重新收集,花费了很多时间与精力。

    陈清雾一边翻看照片一边笑问:“展品都已经到国内了?”

    “对, 所以我第一时间去拍了照片。”

    “真是太谢谢你了。”

    “那没什么, 我应该做的。”

    两人一起往里走去,姚哥说:“不过还是有些遗憾。”

    “怎么说?”

    “前两天麦讯文刚跟我联系, 说又搜集到了一个茶杯,是庄老师晚年的作品,特别漂亮。但三月就要开展,现在再走常规流程来不及了,只看能不能赶上七月在北城的第二场。”

    这展览目前计划三月至六月在东城展出,七月至十月在北城展出,之后视反馈情况,决定是否再去其他城市巡展。

    “有图片吗?”

    姚哥找出图片,发给了陈清雾。

    那是个珐琅彩的钟式杯,是庄世英作品里难得一见的鲜亮,但因色彩搭配合宜,和她一贯的风格一脉相承。

    陈清雾不由感叹,真是件好作品。

    姚哥叹道:“所以特别遗憾。”

    陈清雾沉吟,“人肉带回来可行吗?”

    “你是说……”

    “我可以飞过去一趟。”

    “那当然可以!”姚哥很是振奋,“不过最迟二月中旬,后面还要布展,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人稍作商定,陈清雾先去确定行程,姚哥则回去准备投保材料,并看看能不能找一个工作人员,陪陈清雾一起去一趟。

    但事情没有陈清雾预想得那样顺利。

    她美国签证是十六岁那年去旅游时办的,非常不巧,刚刚到期。

    因此,只能重新填写签证申请表,预约面签时间。

    元旦假期陈清雾原本打算留在东城,但为了提前准备面签材料,不得不回家一趟。

    既是跨年,少不了聚会。

    从前不觉得,现在只觉得腻烦透了,大人的世界怎会这样空虚,又流于形式。

    天黑得早。

    陈清雾跟父母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透。

    夜风料峭,极有一种砭骨的森寒。

    到了孟家,廖书曼上前去按门铃。

    陈清雾远远站在最后,难以压制那种逃避的心理。

    门打开了,祁琳笑吟吟地迎几人进门。

    陈清雾进去的一瞬,祁琳目光在她脸上一停,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笑说:“清雾元旦也回来了。”

    显而易见的事实,陈述一遍却似有深意。

    陈清雾不想去细想,只几分敷衍地淡笑了一下。

    换鞋时,她克制自己没往里查看。

    直到穿过玄关,客厅情景一览无余。

    灯光暖白,空气里一股淡暖的香气,电视打开着,沙发上坐着孟成庸和孟祁然。

    不见孟弗渊的身影。

    他没回南城吗?还是不在家?

    无法分辨,自己此刻的心情,松一口气和怅然若失,哪一个更甚。

    廖书曼笑问:“弗渊没回来?”

    “他发烧了,刚吃过药,在楼上休息。这会儿可能已经睡着了。”

    陈清雾眉头一跳。

    廖书曼:“变天没注意保暖吧?冬天就是容易感冒发烧。”

    稍坐片刻,便准备开饭。

    祁琳让孟祁然上楼去看看孟弗渊烧退没有,要不要下来吃点东西。

    一会儿,孟祁然从楼上下来,“他还在睡,额温枪测了下,已经没那么烧了。”

    祁琳就说:“那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吃完饭我去看看。”

    晚饭正式开席。

    陈清雾全程心不在焉,只留了两分的心思,敷衍着家长偶尔的关心。

    恍如煎熬般的一顿晚饭结束,孟成庸招呼大家去茶室里喝茶。

    陈清雾趁机脱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楼梯那儿。

    正准备上楼,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悚然回头,却是祁琳。

    陈清雾手指抓紧了楼梯扶手,轻声说:“我想看看他的情况。”

    祁琳神情几分为难。

    “就十分钟。”语气难以避免带上两分恳求。

    祁琳终究点了点头,笑说:“那就麻烦清雾你帮阿姨看看,他烧退了没有。”

    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这一回孟弗渊回来心情明显十分糟糕,她想应当是陈清雾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两人彻底划清界限总归有个过程,不必要立即赶尽杀绝。

    祁琳这措辞,冠冕堂皇得简直有些刻意了,好像生怕她会在短短十分钟的时间里,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孟弗渊的卧室在三楼,紧邻着书房。

    走廊里分外安静,头顶一盏灯,落下浅幽的光。

    陈清雾站在门口,深深呼吸数次,才抬手敲门。

    里头静悄悄的。

    他应当还在睡觉。

    犹豫一霎,陈清雾握住门把手,轻轻往下一压。

    房间里只亮了床头一盏台灯,照度调到了最低。

    窗帘紧闭,整个空间几分昏朦。

    陈清雾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床品是深灰色,躺在被子里的人,一只手臂搭在了床沿上,幽暗灯光下,面颊苍白得毫无血色。

    陈清雾弯腰,伸手背去探了探的他额头。

    温度和手背皮肤相差无几,大抵已经退烧了。

    她收回手,无声地在床边的灰色地毯上坐了下来,手臂抱住膝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一片阒静,几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响。

    分明每一秒都十足珍惜,目光定在他脸上不肯错目,为什么十分钟还是一瞬即到。

    陈清雾眨了眨雾气漫漶的眼睛,起身,动作轻缓地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塞进被子里,又掖得紧了两分。

    转身正要走,手腕遽然被一把抓住。

    陈清雾心脏骤停。

    还没转头看去,那抓着她的力道就势往下一拽,她身体失衡,直接倒了下去,慌忙伸臂在床上一撑。

    一只手掌已经拊上了她的后颈,用力一擒。

    “……谁让你进来的?想好了?”

    陈清雾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孟弗渊正紧紧看着她,那没戴着眼镜的双眼,带着几分戾气的冷淡。

    “他们说你生病了,我过来看看,你正在睡觉,所以……”

    “哦。意思就是不作数?”

    孟弗渊微眯了一下眼,手臂下落,绕到她的腋下,用力一搂。

    陈清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后背抵上了床单。

    睁眼,视线的上方,便是孟弗渊的脸。

    他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望住她眼睛,只停留一瞬,便低下头去,咬住了她的唇。

    轻微的刺痛,“嘶”声尚未发出,就被他一口吞没。

    舌尖直接探入,剿缠,掠夺她的呼吸。

    陈清雾身体瘫软,下意识挣扎,去推孟弗渊肩膀的那只手,却被他一把攥住,拉开,按在了她脑袋一侧,紧紧禁锢。

    吻很快自唇边下落,到了颈间。在他吮-吻颈侧皮肤的同时,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向上一抵。

    “呜……”

    好似天地倾覆,所有混乱都发生在一息之间,叫人措手不及。

    “不是想不作数吗?这个你也可以不作数……”

    孟弗渊声音沉哑,带着薄怒。

    陈清雾大口呼吸,却还是没能控制住一声极低的呜咽,不知因为混乱,还是因为害怕。

    ——不是害怕他,是害怕自己居然这样渴求,那种陌生的空虚之感,好似在她心脏里燃起一把荒寂而焦枯的火。

    孟弗渊闻声,立即停住。

    抬头去看,她眼泪正滚落下来。

    他原本就没有失去理智,自然也无所谓清醒一说。

    叹气,低下头去,亲吻她潮湿的眼睛,“……是我没救了,清雾。看见你哭,我竟然觉得高兴,因为我知道那是为我哭的。”

    陈清雾哽咽得更大声。

    孟弗渊搂着她肩膀,将她扶了起来,静静地抱了她片刻,伸手,整理她凌乱的衣领和发丝。

    那样温柔而细致的动作,像在凌迟她。

    最后,他伸手将她一推,“……赶紧出去吧。”

    陈清雾双脚落地,站立时只觉得脚步虚浮。

    她转头看去,孟弗渊已经躺了下来,手臂搭在眼睛上,仿佛再也不会看她一眼。

    她咬了咬唇,飞快朝门外走去。

    反手拉上门,阖上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蹲坐了下来,却只能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那把火还在燃烧,让她痛苦得无法呼吸。

    第36章

    陈清雾下楼脚步疾速。

    祁琳就坐在客厅里, 一瞥见她的身影便立即起身。

    然而陈清雾径直往外走去,似是压根没有注意到周遭。

    祁琳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过去瞧一瞧,孟祁然自茶室里走了出来。

    他捕捉到了陈清雾消失于门口的那一瞬, 问祁琳:“妈,雾雾怎么了?”

    祁琳只摇了摇头。

    孟祁然立即大步跟了出去。

    看见陈清雾已要走出大门,孟祁然急忙两步迈下台阶, “雾雾!”

    陈清雾脚步稍顿,但并未停下。

    孟祁然个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在门前的树影下,追上了陈清雾。

    陈清雾淡淡地投来一眼,“……什么事?”

    孟祁然正欲开口,目光不经意瞥见她颈侧皮肤, 一时愣住。

    树下立了路灯,借那灯光看去,冷白的皮肤上,一抹醒目的暗红痕迹, 仿佛是……吻痕。

    孟祁然呼吸一窒,几分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雾雾?看你好像情绪不大对。”

    陈清雾摇了摇头,“我出去走一走。你回去吧。”

    然而她鼻尖泛红,睫毛还有未干的水雾,明显刚哭过,这情况他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顾。

    “我陪你一起。”

    那种无能为力而衍生的愤怒情绪, 隐隐翻了上来, 陈清雾深深呼吸,不由地伸手去掏外套口袋, 摸出香烟和打火机。

    她抽出细梗的烟,夹在指间,垂眸,滑动打火机。

    孟祁然目光落在那枚打火机上,又是一滞。

    素银机身,并无任何多余装饰,只有多年使用留下的细微划痕。

    它眼熟得他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亮起的焰光,照在陈清雾苍白的脸上,那一霎只觉得她恍如瓷像一般易碎。

    “……谁对你说什么了吗,雾雾?”

    陈清雾缓缓地呼出一口轻薄的烟雾,摇头,往旁边让了一步,打算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孟祁然眉头微拧,伸手一把擭住她的手臂,“雾雾,我是想帮你……”

    “怎么帮?”陈清雾霍然抬眼,所有情绪齐齐上涌,语气也跟着冲了几分,“你帮得了吗?”

    “你什么都不说,我……”

    “说了就有用吗?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

    “对,只要我不告诉你,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似有薄刃快速划过心口,孟祁然清楚知道这句话是在控诉他过去的无所作为,他一时哑然,“……对不起,雾雾,过去是我的错。我很想弥补……”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弥补,我只想要……”

    她倏然住声。

    孟祁然立即欺近一步,追问:“想要什么?”

    陈清雾不说话,手臂用力挣扎。

    像是急于摆脱他不可。

    孟祁然微微拧眉,说了句“抱歉”,一把将她拽入怀中,两臂紧拥。

    “你为什么不相信。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他沉声而坚决。

    这拥抱极紧,陈清雾实在缺失力气再做抗争,心情几如破罐破摔,自暴自弃,“……祁然,你让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过去我那么想要你的一切,你视而不见;我彻底放弃之后,你来告诉我,什么都可以给我……过去你在做什么呢?我20岁生日那天,跟你开玩笑说,等到你22岁生日,我们去领证。结果你生日当天,跟朋友跑去山里徒步,因为信号不好,电话整天打不通。那天,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过了零点,松了一口气?”

    “我……”

    “我不是想翻旧账,也从不打算怪你什么。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谓的弥补有多么可笑。你根本弥补不了,因为一个人的人生只会有一个22岁。现在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唯独你给不了。”陈清雾闭眼,垂落的手上,那香烟仍在静静燃烧,心里只有一片空茫的的白,“……放开我吧,我真的非常痛苦,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孟祁然一动也不动。

    “祁然,不要让我讨厌你。”

    孟祁然一顿,手臂这才缓缓松开。

    陈清雾趁势轻推一把,挣开了他的拥抱,一眼也不再看他,快速往前走去。

    孟祁然站在原地。

    扑进他胸口的只有风声,心脏空荡荡的连回响都不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的。

    祁琳几分关切地迎了过来,先问他清雾怎么样了,他摇了摇头,径自往楼梯走去。

    进了二楼房间,在床沿上坐下,两臂撑在膝盖上,抬眼望去。

    那亮着灯的玻璃展柜里,一只孤零零的杯子。

    他站起身,打开柜门,将杯子拿了出来,握在手中。

    淡淡的紫色,恍如清晨弥散于山野之间的雾气。

    这样微凉而脆弱的瓷,难以想象,竟是从土与火中锻造。

    他握着它,半点也不敢松开力道,生怕失手就彻底摔个粉碎。

    /

    元旦节后,陈清雾回到东城。

    她给裴卲发去消息,请求他帮忙留心一下孟弗渊最近的身体状况。

    裴卲分外耿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住哪儿,怎么不自己来关心。

    陈清雾:……我没法自己关心才找你的。

    裴卲:哦你不会就是害得孟总最近疯狂加班的罪魁祸首吧。

    陈清雾:……

    裴卲:我说呢,明明里程碑节点都是按时完成的,他还紧赶慢赶,像要赶去投胎一样。

    裴卲:你俩到底啥情况啊?

    裴卲:需不需要我帮你们撮合一下?

    陈清雾懒得理了。

    裴卲刷屏式的发了一堆之后,终于说:放心,我会照顾他的,他要是知道你关心他,一定很开心。

    陈清雾赶紧回复:就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才找你的啊!

    裴卲:哦。还好你提前说了,不然我正准备告诉他呢。

    陈清雾开始理解为什么赵樱扉懒得加他好友了。

    她无力地回复了一句“谢谢”。

    因提交了加急申请,节后第一时间,陈清雾就排上了面签。

    在等待出签的这段时间里,柴窑今年最后一次开窑。

    陈清雾送去的这一批作品,精品率极高。

    很快,签证下达。

    没有耽误时间,陈清雾立即订好去往洛杉矶的直达航班,同行的还有一位展览筹备组的工作人员。

    十二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抵达洛杉矶是在上午。

    麦讯文分外客气,自己开了车去接机。

    一月的加州仍然阳光明媚,沿途遍是棕榈树,很有一种热带风情。

    麦讯文的父母住在帕萨迪纳的一栋英式风格的别墅,那装修风格有些过时,据说大部分是他祖父祖母当时装的,后续只做了一些修补工作。

    进门之后,麦讯文两厢做了介绍。

    麦讯文母亲是美国人,名叫米拉,分外热情开朗,且说得一口流利中文,“清雾”这个对于外国人而言舌头打结的名字,在她那儿完全不在话下。

    陈清雾率先送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米拉放到餐桌上打开,一时惊呼,“是你做的吗,清雾?我听文森特说,你也是陶艺师。”

    文森特是麦讯文的英文名。

    “是的。”陈清雾笑得两分腼腆,“我拿走了庄老师的一套餐具,我想,也还一套餐具比较合适。”

    刚从柴窑里开出来,相对而言,更符合西方饮食文化的一套餐具。

    “你们中国人叫投桃报李?”米拉笑说。

    “对。”

    “谢谢!我好喜欢!我想我一定会好好使用。”

    麦讯文父母非常好客,亲自准备了今日午餐。

    他们餐厅临着院子,院子外面种了一株柠檬树,树影婆娑,天色湛蓝,这一顿午餐分外有情致。

    米拉切着牛排,笑问陈清雾:“弗渊最近还好吗?”

    陈清雾不愿撒谎,只好说:“我最近和他没有怎么见面,所以也不是太清楚。”

    米拉便顺势说起,每一次孟弗渊来家里做客,他们都非常开心。

    西方人总是不吝赞美之词,米拉称赞孟弗渊真诚、正直又善良,他们非常荣幸能够拥有他的友谊。

    陈清雾意识到,自己听得惘然极了。

    孟弗渊之前的人生,对于她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孟弗渊其实也滑雪滑得极好,念书的那两年,常会跟麦家一同去Aspen滑雪。

    他每次来做客,都会用心挑一支口味上佳的葡萄酒。

    他会驱车两百公里,只为帮米拉给朋友送一缸金鱼。

    他还会帮忙割草,给柠檬树剪枝,骑车带阿拉斯加犬去散步。那狗五年前去世,他还专门飞来一趟,参加它的葬礼。

    公寓附近有家意面馆,店主是个聋哑人,他读研时期几乎两天去吃一次。其实那家店味道特别差劲,假如没有他的支持,或许早早就已倒闭。当然,在他毕业后不久,那店就转租出去。

    课题不顺时,他会一个人去Hermosa Beach散步。

    公寓公共区域常有不知谁家散养的猫出没,只肯接受他的定点投喂。

    ……

    还有许多许多,像沿着河流溯游,沿路捡拾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

    它们拼成无人知晓的孟弗渊。

    餐厅和客厅之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照片。

    在那上面,陈清雾发现了一张麦讯文和孟弗渊的合影。

    两人同穿着学士袍,站立于镌刻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字样的长形石碑之前。

    陈清雾不好意思地笑问:“我可以拿手机拍一下吗?”

    麦讯文笑说:“可以。”

    陈清雾是见过孟弗渊的硕士毕业照的,一个照片摆台,就放在孟家壁炉上方。那上面摆了许多孟家值得纪念的时刻。

    但每一回陈清雾看到孟弗渊的那张单人毕业照,都觉得照片里的人,实则一点也不开心。

    大抵,一个人在留影时就知道自己将成为某种炫耀的勋章时,都很难露出笑容。

    而和麦讯文的这张合影,孟弗渊少见得展露出了非常真切的喜悦。

    午餐过后,陈清雾便去打包庄世英的那只珐琅彩钟形杯。

    来之前她特意让麦讯文量过杯子的尺寸,照着尺寸定做了可将其严丝合缝放入的手提箱。

    麦讯文看着陈清雾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入箱中,笑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的,这样差不多就OK了。东西不会托运,我到时候会全程拿在手里。”

    “上回孟弗渊打包那套瓷器时,可就狼狈多了。他不放心,助理帮忙都不肯,一定要自己亲手包装。”

    所以分毫无损。

    陈清雾几分怔忡,“……还是要谢谢文森特你愿意割爱,那套餐具我一直在用,非常趁手。”

    “孟弗渊是我朋友,送给他我很放心。况且,那时候他跟我说,是要送给他这一生唯一喜欢的人。”

    陈清雾心底一震。

    东西打包完毕,麦讯文留陈清雾再待几天,说带她在洛杉矶好好玩一玩,她如此远道而来,他不能不尽东道之谊。

    陈清雾笑说:“原本不该拒绝你的好意,只是我这次确实有点赶时间。”

    “不是说二月中拿回去就行?”

    “……后天孟弗渊生日,我有一份礼物必须送给他。”

    麦讯文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笑说:“那我就不留你了。”

    下午,麦讯文仍旧开车,送陈清雾他们去机场。

    道别时,陈清雾让麦讯文有空去东城,届时她一定亲自招待。

    连轴转的飞行,中途只逗留了六个小时,陈清雾整个人有种瘫痪之感。

    这一路她都不敢将手提箱假以他手,时刻留心,睡觉时都放在身边,生怕被旁人一个不小心撞翻在地。

    仿佛,将上回孟弗渊运回那套礼物的心情,也完整体验了一遍。

    抵达东城,确认东西毫无损伤,移交给了筹备组的工作人员。

    陈清雾赶回工作室,倒头大睡。

    昏天黑地时醒来,脑袋沉重,呼吸滚烫。

    她意识到,自己也生病了。

    不知因为这两周劳累太过,还是因为,这工作室冷得如同冰窖。

    强济精神爬起来,叫跑腿买了药,服下以后,继续昏睡。

    /

    孟祁然问过廖书曼,知晓陈清雾已经回来,便第一时间去了她的工作室。

    那门是开着的,却没看见人影。

    孟祁然逡巡一圈,在茶几上发现了退烧药,立马往卧室走去。

    床上陈清雾蜷作了一团,伸手探去,额头烫得惊人。

    孟祁然没有犹豫,立即找来外套给她穿上,打横抱了起来。

    非常轻,毫无费力。

    他骤然想到了去年冬天。也是这般感受,她实在太轻了。

    抱着她往外走,又几乎本能地,他想到那时候在车里,祁琳打来电话“兴师问罪”,而陈清雾却还在迷迷糊糊地维护他,说不是他的错。

    当然是他的错。

    到了车前,孟祁然腾出一只手拉开后座车门,将陈清雾轻放在座椅上。

    正要抽开手臂,忽听她喃喃出声。

    他下意识将耳朵凑近。

    “孟……好冷……你抱抱我……”

    第37章

    “孟”字之后的名字格外含糊, 难以分辨。

    孟祁然犹豫一瞬,终究放弃细思,伸臂将陈清雾一拥, 安抚般的轻拍她的后背,“不怕……一会儿去医院就不冷了。”

    他将身上的外套掖紧了两分,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棉服, 给她盖上。

    好像回到小时候,他放了学就去陈家探望清雾。

    她每天要吃好多种药片,但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他问过苦不苦。

    她说一口就吞下去了,哪里会去细抿苦不苦。

    但他偷偷把巧克力塞她口袋里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

    孟祁然捏一捏她的手,轻声说:“再忍一下,马上到医院。”

    到了诊所, 医生诊断过后,开了退烧的注射液。

    冬天生病发烧的人很多,诊所的输液室里床位都被占满,只能坐在座位上。

    孟祁然让陈清雾靠着自己肩膀, 手臂搂住她,时不时去看一眼输液袋中的余量。

    另只手拿着手机, 回复廖书曼的消息,让她不要担心,他会一直陪着清雾。

    注射液剩半的时候,陈清雾烧就退了。

    几分昏沉地睁开眼,正要抬手,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的手背, 低声说:“别动。”

    她正要转头去看,听见这声音就不动了。

    不是他。

    陈清雾盯着手背上的针头, 反应了片刻当前状况,问道:“……几点了?”

    “七点多。”孟祁然说。

    “……我睡了这么久。”

    “你生病了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烧一直不退怎么办?”

    “吃了退烧药的。”

    陈清雾转头去看了一眼输液袋,“就这一袋吗?打完就可以走了吗?”

    孟祁然点点头。

    孟祁然没有帮她把手机也带出来,料想大半天一定积累了一些订单信息,或许那展览的对接群里也应当会有新消息……

    她莫名的几分焦虑,便伸手去调节流速。

    “太快了你会受不了。”孟祁然捉住她的手腕,“别着急。”

    “……我得赶紧回去,还有一堆事。”

    “都生病了,着急也没用。”孟祁然有些没好气,“你身体要紧。”

    陈清雾叹声气。

    孟祁然搂过她的脑袋,“再睡一会儿吧,打完了我第一时间叫你。”

    陈清雾全身无力,阖眼靠着他的肩膀,眼皮沉重,却也没有睡意。

    终于熬到药水输完,孟祁然叫来护士取了针。

    车没开回工作室,却是去了孟祁然那儿。

    陈清雾待车停时才反应过来。

    孟祁然说:“你那儿太冷了,怕你待到半夜又要发烧。先在我这儿休息一下……”

    “送我回去,祁然。”陈清雾望着他,语气与神情都十分坚决。

    僵持片刻,孟祁然说:“那去酒店。”

    陈清雾正要开口,他打断道,“即便是我的员工,我也不可能放他生着病一个人待着。

    陈清雾阖上眼,叹声气,终究妥协:“……我手机没带出来。”

    “先带你回去拿。”

    在附近最好的一家酒店,孟祁然订了一间房。

    进门之后先将空调温度调高,再去烧水。

    陈清雾歪靠在床头,处理累积的微信消息。

    水烧开后,孟祁然兑了温水过来,让她服感冒药。

    之后,他便去对面沙发上坐了下来,那架势仿佛是要守着她的意思。

    陈清雾说:“你回去吧祁然,不用一直待在这儿。”

    孟祁然翘着腿,背靠着沙发靠背,闻声不过淡淡地掀了掀眼。

    陈清雾只好说:“我需要洗个澡……你在可能不太方便。洗完我就准备睡觉了。”

    孟祁然站起身,“我去买点粥。”

    出了太多汗,趁着孟祁然出去的这段时间,陈清雾冲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酒店的睡袍。

    没过一会儿,孟祁然来敲门。

    陈清雾只将门开了半扇,说声谢谢,接过他手中的打包袋,“谢谢你,祁然。你回去吧,我应该已经没事了……”

    孟祁然瞥见陈清雾身上穿着睡袍,明白自己再进去确实不大合适,就说:“没胃口也多少吃一点。有事随时给我发消息。”

    “好。”

    孟祁然顿了一瞬,将门关上了。

    /

    陈清雾睡到第二天九点醒来,疲惫感稍减,只有咳嗽流涕的感冒症状。

    她给孟祁然发过消息,便准备退房离开。

    没到只过了五分钟,孟祁然便过来敲门。

    陈清雾有些惊讶,“你从哪里过来的?怎么这么快?”

    “你隔壁的隔壁。”

    陈清雾愣了下,“……你昨晚没回去。”

    “嗯。”

    怕她有需要,他不能第一时间赶过来。

    下楼退房,孟祁然开车,送她回工作室。

    在车上时,手机忽然不间断地开始振动。

    陈孟两家的微信群里,廖书曼@了孟弗渊。

    廖书曼:听你妈说,今天生日不回南城啊?

    孟弗渊:有事腾不出时间,不回了,阿姨。

    紧接着,廖书曼和陈遂良各自道了生日快乐,又在群里发了红包。

    廖书曼:那跟朋友好好聚一聚。

    红包孟弗渊都没领,只回复道:谢谢。

    大家对孟弗渊这一贯不甚热络的态度,都已见怪不怪了。

    微信群沉寂了一会儿,祁琳又发了消息,@了陈清雾,问她:清雾你感冒好了吗?

    陈清雾回复:已经没事了,阿姨。

    祁琳:变天就是容易感冒,多注意身体啊。

    陈清雾回了个笑脸的表情。

    仿佛是不自觉地,她将微信切回到聊天列表,看着那置顶的黑白头像。

    无法否认自己到底有所期待。

    群里的消息他看到了吧,会私聊她关心感冒的事吗?

    等了几分钟,那头像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新消息。

    孟祁然转头往副驾上瞥了一眼。

    陈清雾捏着手机,不知正在想什么,神情愀然,仿佛有两分失落。

    回到工作室,孟祁然自发地帮着陈清雾将下午要发出的快递打包。

    中午一道吃了饭,下午孟祁然工作室那边有事,就先离开了,走时叮嘱陈清雾有事随时联系。

    陈清雾给裴卲发了条微信:孟弗渊在公司吗?

    裴卲:不巧了啊,他上午刚出差去了。你等他回来再找他吧。

    陈清雾:……我不是想找他。

    陈清雾:我过来一趟放个东西可以吗。

    陈清雾开车去往科技园,裴卲到公司一楼前台来接。

    见陈清雾手里抱着一只皮箱,裴卲伸手,“东西重吗?我帮你拿着?”

    “不用不用,我自己抱着就行。”

    一边往里走,陈清雾一边问:“他去哪里出差?”

    “巴伐利亚。”

    “他今天生日也要出差啊。”

    裴卲笑说:“我倒是想去,但真没那个本事。他是跟SE的陆总一块儿去的,带了团队到纽伦堡医谷做考察。”

    “去几天?”

    “至少五天吧。”

    说话间,到了孟弗渊的办公室。

    裴卲刷了卡,陪她一起进去。

    办公室黑白色调,分外简约。

    陈清雾走到办公桌前,将皮箱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正准备离开,忽然瞥见井然有序的桌面上,放在鼠标旁的一只水杯。

    她心口一震。

    当即伸手拿了起来。

    裴卲吓一跳,“你小心点拿!这杯子孟弗渊可宝贝了,上回我差点不小心摔了,他三天没给我好脸色看。”

    很是稚拙的杯子,白色粗陶,表面是不甚规整的岩纹。

    这样的杯子,普通得可能只值十元一个。

    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这是她做的。

    高中时候做的。

    “……孟弗渊有说过,这个杯子是什么来历吗?”

    裴卲想了想, “好像当时提了一嘴,说是从哪儿抢救出来的。”他忽的一拍脑袋,“莫非我有眼不识泰山,这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文物?”

    大抵,一般只有古董文物,才用得上“抢救”这样分量殊重的两个字。

    可那时候的情形,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大厦将倾。

    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陈遂良得知她要放弃那么好的成绩,报考美院陶瓷专业,劝说无果,大发雷霆。

    她那时课余去陶艺教室做的东西,都收纳在了餐边柜里。

    陈遂良毫不留情,抄起来便往地上扔。

    所有心血,一件一件,当着她的面,摔得粉碎。

    情形最惨烈之时,有人来敲门。

    是奉祁琳嘱托,来送从国外带回的化妆品的孟弗渊。

    外人来访,陈遂良暂且偃旗息鼓。

    孟弗渊放下东西,稍作寒暄便走了。

    之后,陈清雾又听了好长时间的训。

    如此,尚不得解脱,陈遂良还要盯着她,亲自将那些瓷片打扫干净,扔出门外。

    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她后来从不再多作回想,仿佛大脑也自行做了记忆封存。

    这只杯子,是怎么留下的?

    唯一解释便是,当时孟弗渊随手顺走的。

    是他或许只是一时恻隐,“抢救”下来的,绝无仅有的孤品。

    陈清雾攥着这杯子,无法形容的心中震动。

    他说他已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了,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还做了那么多。

    他的爱意是极地冰山,显露的只是一角。

    裴卲有些手足无措,因为看见陈清雾神情怔忡,眼眶湿润。

    他挠头,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啊?是不是喜欢这个杯子?那你等孟弗渊回来了,打声招呼要过去呗……别人要他可能不会给,你要他一定二话不说。”

    陈清雾没忍住噗嗤一声,“……拜托下次出差的事你去行不行啊,还要五天……”

    “你着急啊?着急你先把杯子拿走呗。”

    “……不问自取是为偷你不知道吗?”

    “那没办法了,只能你等等他了。”裴卲耸耸肩,“别着急,东西又不会长脚飞了,迟早是你的。”

    /

    后面几天时间,陈清雾将剩余订单发了货,店铺挂上春节歇业通知,工作室整理打扫之后,便开车回南城了。

    到家,廖书曼问了问陈清雾身体状况,叫她注意保暖,别太劳累。

    末了,念叨了一句:“身边还是得有个人,起码头痛脑热的时候,有个照应。”

    陈清雾说:“您说得对。”

    廖书曼不由地去打量陈清雾,似觉得她今日怎么出奇的乖顺,不似往常那样绵里藏针地回嘴。

    后面吃晚饭,陈遂良的那些老生常谈,陈清雾也都配合捧场。

    简直像是生了一场病之后,突然转了性子一样。廖书曼暗自嘀咕。

    吃完饭,廖书曼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却见陈清雾正背靠着餐厅长椅,望着餐边柜出神。

    廖书曼顿下脚步,“看什么呢?”

    “您记不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做过一些陶瓷,就摆在这上面。”

    廖书曼盯着陈清雾,没有作声。

    “您记得吧?因为当时我爸把它们全摔了。”陈清雾倏然转过头去,看着她,“就像他当年摔了您买的那套结婚纪念品一样。”

    廖书曼拧住眉,“……你想说什么?”

    陈清雾笑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次日,两家聚餐。

    廖书曼带了一盘提前烤好的鱼,交给祁琳。

    两位爸爸互相寒暄。

    花瓶里换了新的年花,暗香萦室。

    壁炉上方摆着一排的照片,满月照、周年照、全家福、毕业照……

    一切都是这般和乐融融。

    坐下以后,陈遂良问:“弗渊还没回来?”

    祁琳笑说:“他说明天才能回来。”

    “那真是遗憾。”

    “年后再聚也是一样的。”

    这一顿晚餐,气氛恍似和往年没有任何区别,两家总结今年,展望明天。

    仿佛一切的矛盾,都可消弭于将要过年的气氛之中。

    陈清雾全程微笑。

    以一种分外包容的心情。

    晚餐结束,四位家长组了牌局,而孟祁然眨眼间不见了人影。

    陈清雾受不了室内的沉闷,走到后院里,坐在那油橄榄树的阴影里,点了一支烟。

    她抬头,望向上方。

    正对着的是三楼书房的窗户。

    去年的这个时候,孟弗渊就是在这里注视着她吗?

    陈清雾揿灭了烟,站起身。

    经过客厅时,她听见茶室里传来祁琳的声音,问的是,“清雾去哪儿了?”

    孟成庸说,“可能跟祁然一块儿出去了吧。”

    陈清雾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没有惊动任何人。

    到了三楼,在书房门口停下。

    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压了一下门把手,但没想到,竟然没有上锁。

    室内一片昏暗。

    她适应了片刻,直接走了进去。

    在窗边停步,拉开窗帘,朝外看去。

    有什么飘落在了玻璃窗上。

    黑暗中,细絮纷飞。

    是下雪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清雾霍然转身。

    门被推开,走廊里的光线切了进来。

    来人背光而立,似一道影子那般,冷峻地定在原地。

    迎光看去,他肩上落了几许的雪。

    仿佛跋涉风雪而来的人,沉冷出声:

    “……谁让你进来的?”

    第38章

    孟弗渊中午抵达机场。

    和考察团队的人一道吃了顿饭, 回公寓稍作休息之后,去了趟公司。

    裴卲人不在,所以他也不知道桌上放的那只皮箱是什么来历, 只以为是哪个合作伙伴送来的新年礼盒。便将其放到了一旁,暂且懒得打开。

    后来突然意识到,用皮箱装东西, 一贯是陈清雾的风格。

    于是急忙拿了过来,将其打开。

    一套茶具,一壶四盏。

    清润剔透的灰青色,恍如落雨天,云雾四起,那远方群山里衍出来的一点点青。

    箱子里还有张手写的卡片。

    「去年去安姐的茶室喝茶,突然动念要送你一套茶具, 以作回报。

    拖到现在才完成,因为中途几次不满意,推翻重来。

    直到你生日之前,终于烧出了我满意的釉色。

    我想命名为雾里青。

    生日快乐。

    别人对我的赞美, 不过是灰烬。

    你对我的非难,也是嘉奖。(*)

    1月17日

    陈清雾」

    来不及细细赏鉴, 立即出发,往南城赶去——他原本定了明天才回家。

    下高速进入市区时,暗透的天开始下雪。

    路上堵成一片,车灯连着车灯,处处是赶着过年回家的人。

    好似开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抵达。

    他在落雪的庭院里抽了一支烟, 整理过心情,方才迈上台阶。

    正要开门, 恰逢保姆走了出来。

    询问得知,陈清雾和孟祁然都不在,保姆说,可能两人一块儿出门了。

    进门听见茶室里传来笑声,他疲惫得不想立即去应酬,于是悄无声息地上楼,打算先回卧室洗个澡,换身衣服。

    经过书房,却发现那门是虚掩的。

    未经允许不得入内,是他订立的规矩,家里无人敢违反。

    于是当即停下脚步,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推门,适应黑暗,认出窗边站着的人是谁,稍作怔愣,随即生出难以抑制的薄怒。

    她是不是以为,趁他不在的时候,踏足他的空间,就仍然可以不作数?

    “……谁让你进来的?”

    陈清雾明显被吓了一下,“我……”

    没等她出声,孟弗渊反手摔上了门,也不开灯,径直朝她走去。

    下雪的缘故,室外比平日明亮几分,后院里也亮着灯。

    那昏朦的光线照进来,已足够分辨陈清雾的轮廓。

    他脱了身上大衣,往不远处书桌上一扔。

    直接伸手,一把擭住她的手腕,拽着她,不由分说地往角落的单人沙发那儿走去。

    “孟弗渊,你听我说……”

    他害怕再从她的口中,听到第二回 “不作数”,于是冷声打断,“有你说话的时候。”

    陈清雾被按在了单人沙发上。

    孟弗渊倾身而来,她睫毛颤抖,立即闭眼。

    忽觉室内一亮。

    才反应过来他是伸臂去拉她身侧,那盏复古落地灯的拉绳开关。

    孟弗渊退后,在对面的木质茶几上坐了下来。

    寂静的幽室,灯光昏黄。

    孟弗渊仿佛几分烦躁地松了松衣领,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

    他敲出一支,低头点燃,将簇新的打火机随意一扔,吁出一口烟雾,方才抬眼,看向她,“这些话原本不想告诉你,因为说出来未免有道德绑架之嫌。”

    陈清雾无端几分紧张,手掌扣住了沙发边缘,望向孟弗渊,等他的下文。

    孟弗渊却一时垂下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你疑惑过吗,清雾,为什么只有祁然的名字里,有父母双方的姓氏。”

    没有预料到的开场。

    但陈清雾没问什么,点了点头。

    当然疑惑过,也曾经问过廖书曼,渊哥哥不会不是亲生的吧。廖书曼说简直无稽之谈,孟弗渊是她看着从产房里抱出来的。

    “……他们是相亲结婚的。我爸那时候和初恋因为家庭原因分手,在长辈安排之下,跟我妈相亲,三个月之后就结婚了……”

    结婚之后,夫妻二人关系一度非常冷淡。

    或者说,是孟成庸单方面的冷淡。

    孟成庸最早在机电厂里工作,祁琳是厂里的人事。她一早就对孟成庸有好感,于是拜托了媒人帮忙牵线搭桥。

    原本以为的幸福新婚生活并未出现,一切都味同嚼蜡。

    这般持续了三年,某天,孟成庸与初恋重逢了。

    那时初恋刚离婚,整个人意志非常消沉。孟成庸无法弃之不顾,于是忍不住来往照拂。

    后来,孟成庸下定决心,准备和祁琳离婚,与初恋重拾旧爱。

    就在这个时候,祁琳发现自己怀孕了。

    双方家庭轮流施压,又加之拿掉小孩终究于心不忍,孟成庸最终选择了放弃初恋。

    而他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孩子已经快五个月了。

    那对于祁琳而言,是无法形容的五个月,每日都在屈辱与煎熬中度过。

    而当孟成庸好不容易决定重返家庭,又被外派非洲三个月。

    整个孕期,几乎是祁琳独自一人撑了下来。

    早产时他也未能及时赶回身边。

    甚至,孩子的名字都是祖父帮忙取的。

    后来,孟成庸出差回来,又辞去了厂里工作,下海经商。

    两人在相互扶持之中,事业腾达,感情也持续升温。

    在两家家长看来,那就是“先婚后爱”的典范。

    这种情况之下,两人生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孟祁然。

    满怀爱意与期待出生,连名姓都要昭彰体现。

    祁然没有出生之前,孟弗渊并不觉得自己遭受了多大的不公,因为传统观念里,都觉得男孩不能溺爱,应当严格教养。

    有了祁然作对比,他才渐渐体悟,父母对自己总是多了几分冷淡,少了几分天然的亲密。

    那时候依然没有多想,以为自己是家中长子,承受更多责任实属理所当然。

    直到十六岁那年,去祖父家里整理书房,在旧书里,无意发现被祖父没收的,孟成庸与初恋的往来书信。

    那里面完整记载了他的挣扎,争取,以及不得已的放弃。

    那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自己的诞生,一开始就那么不合时宜。

    倘若没有他,父母早已离婚,各自人生重启。

    而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醒目的污点。

    既提醒了孟成庸放弃初恋的窝囊无能,又提醒了祁琳委曲求全的卑微心酸。

    “你高二的时候,开始戴眼镜,就是因为……”陈清雾哑然失声。

    孟弗渊点头。

    不想再被任何人看出,自己将目光投向父母和祁然时,那偶尔还会无意间流露的羡慕。

    然而,孩子面对家长总是弱势,哪怕再被轻慢,还是会下意识讨好,寻求认同。

    当他明白自己无法获得无条件的偏爱时,似乎就剩下了,成为世俗意义的优秀的人,这一条路可走。

    而在强迫自己变得优秀之时,他逐渐习惯隐藏情绪,审视周遭。

    那种对祁然的羡慕,在天长日久的,只有自己获得第一名才会得到嘉奖的循环之中,渐渐的越来越淡。

    本以为再也不会羡慕任何,直到二十六那年,又猝然地喜欢上了陈清雾。

    他的人生,仿佛就是孟祁然的对照样本,他优秀又成功,但失败得一塌糊涂。

    “不是这样……”陈清雾只觉喉咙发梗。

    孟弗渊伸手按了一下她的手背,示意,先听他说完。

    “祁然十二岁差点溺水,我也有责任。”

    这件事,陈清雾一直知道。

    那天祁然在深水区游泳,腿突然抽筋,孟弗渊进屋接电话,没听到他的求救。

    祁然呛水严重,差一点没救过来。

    那个下午她在度假别墅里午休,一觉醒来的时候外头闹哄哄的,才知差点出事。

    她依然记得那时候孟成庸和祁琳是怎么责怪孟弗渊的。

    可孟弗渊也不过刚刚高考结束,远远当不起所谓“成年人”的责任。

    而彼时孟弗渊全程一言未发,没有替自己辩驳一句。

    她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被镜片遮住的眼睛,无法窥探。

    她隐约觉得他落寞极了,好像一个人对抗着全世界的非难。

    后来,孟弗渊便很少像以前那样“怼”孟祁然,不管祁然有什么物质上的需求,他都会无条件支持。

    祁然玩那些极限运动,多数都得烧钱,若没有他的贴补,基本难以维系。

    他这样总是内省的人,往往也会被责任与道德折磨更深。

    陈清雾看着对面坐着的人。

    那烟夹在手中,灯光下浮起幽蓝色的雾气。

    “清雾……”孟弗渊目光紧紧地看着她,“我与父母的亲缘关系本就浅薄,我又对祁然有所亏欠,一旦决心遵从内心,就势必意味着,我在孟家再无容身之地。我说过,我愿意等你彻底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这最后一步,我交给你来走。我可以等,但你不能来回试探……”

    孟弗渊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香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随后,遽然倾身。

    陈清雾下意识屏住呼吸。

    孟弗渊抬手,手指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头,与他对视,“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大决心,才能忍住不去找你。你既然还没想好,又何必送我一套瓷器,还烧得那么好,那么漂亮。”

    他镜片后的目光,带了几分叫人背脊发紧的危险,声音更是沉冷了两分:“你是存心想让我为你守戒一辈子是吗?嗯?”

    “我……”

    孟弗渊低头,嘴唇凑到她耳边,那沉沉的声音,好似直接钻入了耳朵之中,“或许你觉得我卑劣,出尔反尔,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是你主动来找我的。事不过三,清雾,我不会再管你的死活了。”

    耳朵发痒,让她难以克制地缩紧后颈,他身上清冽的香气撞入鼻息,那晚那把枯寂的火,又在心口重燃,让她喉咙发干,忍不住空咽了一下。

    而就在此时,孟弗渊伸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吻沿着耳廓轻擦,最后落在了耳后,低声警告:“别出声,门没反锁,叫他们听见,你就众叛亲离了。”

    他手掌往下,紧挨着她腰侧,揭开了毛衣的下摆,就这样探入。

    陈清雾无法呼吸,所有触感成倍放大,他微微粗粝的指腹,以及擦过皮肤的,那银质的尾戒。

    最后,手掌挨住了肋骨,在与内-衣下沿只差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一瞬的犹豫,被陈清雾适时捕捉。

    她在激烈的心跳声中睁开眼,声音恍如微跳的火焰,“……你不敢啊?”

    孟弗渊一下眯住眼睛。

    “不是不管我死活吗?”陈清雾轻笑,“进门就一直是你在说,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也说一句呀?”

    声音宛如撒娇,带着一点难耐的甜。

    “……你说。”孟弗渊控制不住的喉结微滚。

    陈清雾注意到了,手掌拊上他的颈项,手指在他的喉结处轻抚了一下。

    手垂落下去的同时,她稍稍站起身,抓着他的手腕,将他一拽,推着他转个身,将他按坐在了沙发上。

    她膝盖弯折,跪抵在他腿间,抬手,握住他的眼镜镜框,直接摘了下来,往身后茶几上一扔。

    孟弗渊本能地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却见那只纤长的手,按住了他领带的领结,停顿一瞬,一下抽了下来。

    她一边紧盯着他,一边拉下他的双手 ,并拢,将领带绕上手腕,一圈,再一圈。

    “算了……不重要。”她笑着,将领带交叉,狠狠一拉。

    孟弗渊喉咙里闷“唔”一声。

    陈清雾将领带打上结,手指攀上了他的手指。

    她全程凝视他的眼睛,手指挨上他小指上的尾戒,摘下,往自己无名指上一套。

    下一瞬,她俯身凑近。

    他不由地仰头。

    吻落在他喉结上,如烙印滚烫。

    “一起众叛亲离吧……渊哥哥。”

    第39章

    若言语有分量, 这一句话无异于在孟弗渊心中掀起地震。

    虽然陈清雾摘他尾戒那一刻起,他已恍然明白,她已做好了决断, 可真当她直截点明,他仍觉得心中惊雷轰然。

    仿佛必死之人,临刑之前, 却被突然赦免死刑。

    她呼吸似雾气弥漫,沿着喉结一路向上,停在他的唇边。

    孟弗渊微微闭了闭眼,才没叫眼底热意上涌。

    此时此刻,再无其他想法,只想紧紧地拥住她,来确认她并非虚幻, 并非梦中的臆想。然而手腕被绑住,他出于本能的这一下没能挣开,这种感觉叫他仓皇又狼狈。

    她真懂如何折磨他。

    就在他准备尝试强行挣开时,陈清雾终于低头, 轻咬住他的唇,停顿一瞬, 舌尖不由分说地自他唇间侵入。

    孟弗渊再难忍受,就这般抬起手臂,自她头顶套下去,双臂紧拥,交叠束缚的双手按在她背后, 用力地按向自己。

    心口生出满涨的痛意, 他不管不顾地,拼命掠夺她的呼吸, 仿佛如此才能确认,她与他的心情别无二致:

    想要在这火烧水潦的世界里,一同毁灭。

    这一吻漫长得氧气耗尽,他们终于分开。

    陈清雾平复呼吸。

    孟弗渊脑袋低垂,额头靠在她的肩头,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激动,久久难以平息。

    陈清雾感觉按在自己后背的双手微微颤抖,那深长的呼吸,好似是在嗅闻她身上的气息。

    那样密切,那样仿佛渴瘾之人,终得救赎。

    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也觉得眼眶一热。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怎会相信,会有这样一个男人,深爱她如供奉一桩信仰。

    他们许久不曾出声,感受这一刻心底深处的余震。

    室内安静,只有心跳,与窗外落雪的声音。

    陈清雾伏在孟弗渊肩头,轻声开口:“……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

    “看到你送的生日礼物了。”

    “……我好想好想见你。如果不是签证来不及办,我可能直接飞去找你了。”

    孟弗渊不说话,转头亲了一下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生病了吗?”

    “看到群里消息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看到消息的时候飞机正要起飞,我总不能阻止。”

    “那微信总要发一条吧。”

    孟弗渊低笑一声:“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吧。我都说了不会主动找你,你也答应过了。”

    陈清雾轻哼一声,“是祁然照顾我的,你知道吗?”

    “那又如何?你生病这么好的机会,他都把握不住。”

    陈清雾一下笑出声,“确实不像你能把握机会,去我家还能趁机顺走一个茶杯。”

    孟弗渊闻声一顿,看着她,仿佛在问,你知道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我有私心,清雾。我能拥有你的东西太少了,所以不想把这为数不多的收藏还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如此动容于他的“卑劣”,他的“私心”。

    虽然实则他的爱如此高贵:从不夸饰,从不鼓吹,从不自矜,更不以推销惨烈的方式轻贱自己。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山谷中雾岚的相互回应。

    一霎沉默之后,不知谁先开始,一低头挨上嘴唇,那一直未熄的火粒,再度焚燃。

    不似前几次困兽之斗般的苦涩,这一个吻更温柔,仿佛终于填补了连日来的患得患失。

    不管是他,还是她。

    “清雾……”

    “嗯?”

    间杂在吻之间的对话,十分破碎,如呓语般的语无伦次。

    那样深冷,如涉冰河的心情,仿佛只有在这时候说来,才不觉得苦。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可我似乎也做不了就此与你变回普通世交的准备。我在想,到了约定期限,你还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或许这辈子再也不回南城,再也不见你……”

    孟弗渊换了一口气,那翳翳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又再度挨近她的唇。

    “我又想……或许一开始就应当恪守界限,不要迈出第一步……没有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或许我仍能退回兄长的位置。得到又失去,比从未得到更痛苦……”

    陈清雾行将无法呼吸,那种心痛不为自己,“……你对我没有信心吗?”

    “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怎么会,你这么好,我又不是傻瓜……”

    无人再说话。

    所有等待以来的栖栖遑遑,消弭于这个绵长的吻。

    很快,便不满足于此。

    这样冷的隆冬腊月,陈清雾却觉自己热得似一团困在笼中的火,找不到出口。

    而孟弗渊更觉如此,“……绑着我双手做什么?”换气的间隙,他挨在她耳畔沉声问道。

    “因为你刚刚凶我。”陈清雾轻笑着,双臂搂住他的脑袋,声音低而甜靡,“……想摸了?”

    很难说,是不是正是因为对方是孟弗渊,她才会克制羞涩,变得如此大胆,如此无师自通展露自己的情-欲,而不担心被他看低。

    “……”孟弗渊不作声。

    “谁让你刚刚不敢的,现在不给了。”陈清雾低头,以吻做武器,慢条斯理地落在他衣领上方露出的每一寸微烫肌肤。

    自第一个吻开始,就已分明的某处存在,因她的行为而变得更加昭彰。

    她脑袋趴在他肩上,侧着头,观察着他的表情。想看他沦陷,也仿佛想让自己沦陷,于是膝盖一寸一寸地挪了过去。

    隔着西装裤布料,挨抵的那一瞬,孟弗渊一下闭住眼睛,按在她身后的手,似乎想要阻止,但因为束缚而不能。

    片刻,陈清雾却没再有下一步的行动。

    孟弗渊睁眼,撇下目光,看向她。

    她脑袋低垂,好似至此已到了她的极限。

    灯光幽黄,看不清皮肤细节,但他稍一凑近,便能感知她耳根颈后,烧成一片的蓬蓬热度。

    他就贴着她耳朵,低声笑问:“怎么不继续了?”

    陈清雾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

    下一瞬,忽觉一只手贴上了腰际。她立即睁眼,低头望去。

    孟弗渊低声说:“下次记得打死结。”

    至此,攻守之势陡然互换。

    孟弗渊一把搂着她的腰,让她在他膝头坐下,大掌按在她脑后,使她低下头来。仰头几分凶狠地吻住她,另只手毫不犹豫地自毛衣的下方侵入。

    无法形容,那笼中之火是找到了出口,还是因为找不到出口,而愈烧愈旺。

    蜷缩躯体,仿佛是本能反应,那覆笼的触感,叫她从头到脚,升起一阵颤栗。

    “清雾……”孟弗渊声音微颤。

    “嗯?”

    “去我房间?”

    “……嗯。”陈清雾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肩头。她能感觉到孟弗渊的这一句征询里,有刻意修饰过的平淡,好似不想过分暴露他的渴求,从而让她为难。

    她话音一落,孟弗渊毫不犹豫地径直将她打横抱起。

    难以想象,去年此时,还叫她觉得严肃而不可接近的孟弗渊,竟会这般的热切,连抱着她出去的这几十秒,也不舍停止这个吻。

    只在门口,他稍停了一下,腾手打开房门。

    卧室就在隔壁。

    整个三层静静悄悄,连廊灯都似睁只眼闭只眼地昏睡。

    孟弗渊伸手,压了一下卧室门的门把手,门打开了,他抱着她走了进去,反手关上。

    “咔哒”一声。

    是锁门的声音。

    顶灯没开,孟弗渊直接朝床铺走去。

    陈清雾闭眼,后背着陆。

    长绒棉的床品,分外柔软,有一股新近濯洗过的,洗涤剂的清香。

    “……能开灯吗?”孟弗渊低声问。

    陈清雾点头。

    浅黄台灯光恍似月光,带着流水似的清幽。

    孟弗渊坐在床沿上,单手撑在她身侧,侧头打量着她。

    没有戴眼镜的缘故,他的视线叫她觉得更有一种锐利的危险,好似这目光是一柄柳叶刀,正在精准解剖她的欲-望。

    陈清雾将要承受不住,正欲抬臂挡住脸,孟弗渊俯身。

    呼吸落在颈侧,又蜿蜒至锁骨处。

    “清雾……”孟弗渊声音极低,“我怕自己会失去理智……到你不能接受的时候,记得推开我。”

    陈清雾眼睛乱眨了几下,“……嗯。”

    床品和上一回不同,是深夜下大海的蓝色,她因此有种晕船般的眩晕之感。

    一霎微凉,是毛衣领口被扯开,露出肩膀。

    陈清雾睁眼,微微挪开了挡在眼前的手臂,去观察孟弗渊。

    他深黯的目光,正定定地注视。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白色,很常规的款式,带了一点装饰作用的蕾丝,尚且算是打破了沉闷。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温驯的草食动物,硬充凶猛野兽被拆穿的窘迫。

    好在孟弗渊似乎并无所觉,他低下头,那呼吸恍如沸腾水汽拂过她的皮肤。

    自杯沿上方跳出时,陈清雾只觉得自己心脏也陡跳了一下。

    下一瞬,孟弗渊的动作叫她猝然地咬了一下唇,忍住没有发出“嘶’的一声,也克制住了蜷住身体的冲动。

    她别过脑袋,有意的不使目光下移,不敢去看,更不知自己应当抓住一旁的被单,还是,应当去抱住他的脑袋。

    雪还在下吗,她不知道。

    外头呼呼的风声,有种正在落雨的错觉。

    仿佛幽静的山谷之中,雨水正在啮食,那白露的节气之后,残留于树梢的红色棠果。

    明明也就只到这个程度,陈清雾却已觉得自己的心脏,恍如一只被吹胀的气球,随时濒临爆裂的边缘。

    并不害怕,甚而有些期待,想知道在客观条件不能到最后一步的前提下,孟弗渊究竟,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于是一直没有叫停。

    孟弗渊沉沉地呼了一口气。

    稍撑着身体往上,伸臂,将陈清雾搂入怀中。

    心情太过急切,迫使他不得不命令自己暂且停下。

    陈清雾顿觉颤栗,因为自己毫无阻隔的皮肤,就这样挨住了他衬衫几分粗粝而微凉的面料。

    她分不清楚,此刻正在剧烈的心跳声,是属于他还是她。

    孟弗渊平息着呼吸,偏头,轻按住她的下巴,再度吻上去。

    陈清雾伸臂,绕过他的肩膀,热烈回应。

    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持续好多秒,无法忽视。

    陈清雾烦躁地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

    孟祁然的电话。

    她直接拒接。

    然而,数秒后,那电话再度打来。

    陈清雾看向孟弗渊,“……我接一下?”

    “嗯。”

    陈清雾接通,开了免提,将其放到自己枕边。

    “雾雾,你回去了?”

    “没有……随便逛了一下。”

    “能来后院一下吗,我有事跟你说。”

    灯光幽暗,陈清雾抬头去看孟弗渊的脸,十分平淡,并无多余表情。

    如果不细看,很难品出那目光里几分想要杀人的气急败坏。

    “……什么事?等下说行不行?”无法解释的促狭心,陈清雾抬手,手指沿着孟弗渊衬衫的纽扣,一粒一粒往下数。

    孟祁然:“有点着急。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

    “电话里说不行吗?”指尖落在最下一粒纽扣之上,与此同时,陈清雾掀起眼帘,与孟弗渊对视。

    他目光深黯,仿佛深海与暗夜。

    “电话不是很方便。”孟祁然的语气,有些坚持的意思。

    “那……”陈清雾手指继续往下。

    孟弗渊立即伸手,打算捉住她的手阻止,然则还是迟了一步。覆握的一瞬,他顿时眯住眼睛。

    “等我五……十分钟可以吗?”陈清雾看见孟弗渊喉结滚动,似是咽下了“唔”的一声。

    她笑着,无声问他:十分钟够吗?

    孟弗渊嘴唇抿成一线,神情绷得更紧。

    电话里,孟祁然说:“好。那十分钟后见。”

    电话切断。

    陈清雾空着的那只手,攀住了孟弗渊的肩膀,脑袋一偏,凑到他耳边。

    那轻如呼吸的声音,带着恍如塞壬海妖的歌声一般的笑意:“等我这么久,你辛苦了。奖励你好不好?”

    孟弗渊一贯严谨自律。

    连想象中,都无法放任自己,唯恐那是一种亵渎。

    而那想象中都不曾发生的事,此刻却正在上演。

    这是他的房间。

    这么多年,书房和卧室,是专属他的绝对领地,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放弃一贯的审视与戒备,让疲惫稍稍落地。

    他在这里休息、阅读、抽烟……有时候只是纯粹什么也不做的一个人待着。

    而此时此刻,在这样专属自己的空间里,他却正捉着陈清雾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取悦他自己。而他必须极力克制,才能让一切不要结束得太快。

    某个瞬间,孟弗渊恍惚觉得自己疯了,因为只有疯了,才会做这样绮靡的、不可思议的梦。

    他仿佛是在渎神。

    窗外风声呼啸。

    一切都白濛濛的。

    是盛夏天暴烈的午后下过的一场骤雨,空气里蒸腾的水汽都有热度,混杂着草木的腥气,叫人神思昏沉,不辨是梦是醒。

    孟弗渊收拾残局。

    浴室洗手台哗哗水声中,他拉过陈清雾的手作清洗,好似防止接触感染的七步洗手法,那样细致,连指缝都不曾放过。

    陈清雾一直低着头,仿佛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她好佩服孟弗渊,状态切换自如,此刻,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妥帖稳重、细致入微,还会帮狼狈的妹妹洗手的兄长。

    她无名指上,还套着那枚银色尾戒。

    尺寸不很合衬,稍微大了一点。

    孟弗渊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无名指上亲了一下,“怎么说你才好。既然不好意思,刚刚又为什么挑事?”

    “你管我……”

    孟弗渊笑了一声。

    他抽出纸巾给她擦去手上水渍,又整理她的头发和衣领,“我跟你一起下去。”

    “现在就公开吗?”

    “看你。”

    “……那也等你换身衣服。”

    孟弗渊往镜中看了一眼,那衬衣乱得不成样子,“确实。”

    陈清雾也瞥了一眼,又立即移开了视线,“……你先洗个澡,我先下去看看祁然找我什么事。”

    孟弗渊笑着点头。

    陈清雾打量镜中自己,确定没什么问题。

    正准备走出浴室门,又一下顿住脚步,踮着脚往孟弗渊怀里一投。

    “……男朋友抱我一下。”

    第40章

    “男朋友”这称呼让孟弗渊立时手臂收拢。

    陈清雾原想抱一下便走, 没想到被孟弗渊圈住,抵在门边,他低下头来, 再去找她的唇。

    一点即着,两人克制不住,再次深吻。

    这样下去, 今晚都别想分开了,陈清雾喘着气,伸掌轻推,“……都快要过去二十分钟了。”

    孟弗渊冷哼一声,“就这么着急见他?”

    陈清雾笑得肩膀颤抖。

    好不容易,终于离开了孟弗渊的房间。

    踏进走廊的一刻,陈清雾只觉今晚至此累积的害羞情绪一并反刍, 她碰了碰自己的脸,仍旧烫得惊人。

    平顺呼吸,缓缓下楼,到了楼梯口, 她轻拍了脸颊数次,又深深呼吸, 方觉得激荡的心情有所平复。

    走往后院方向,推开门。

    外头风雪弥散,院子里树梢上已堆了薄薄的一层雪。

    树影底下的木桌上,燃着一杯一杯的白色玻璃蜡烛,夜色中烛光摇曳, 映着雪色, 那朦胧橘光看似非常温暖。

    蜡烛旁边,放了一束玫瑰, 黑色包装纸,雪天里,那红色更显几分娇艳。

    而孟祁然正在院子里,几分焦虑地踱步。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正装,深灰色西装外披了一件黑色大衣,身形高挑,极有一种芝兰玉树的清俊。

    陈清雾愣了一下,这场景出乎意料,让她一阵迟疑。

    正在这时,孟祁然发现她了, “雾雾。”

    他这时候才想起拨开大衣的袖口,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可能等待的心情太焦灼,该说的话似乎怎么也无法斟酌得周全,是以竟然浑然不觉。

    陈清雾朝孟祁然走过去。

    到了他跟前,她笑了笑,“……怎么换正装了?要出门吗?”

    孟祁然只是看着她,“你先听我说。”

    “嗯……你说。”

    孟祁然却并未立即出声,好似几分紧张地捋了捋手腕。

    陈清雾好少见他这样,他分明是决赛上场前都还能谈笑风生的那种人。

    孟祁然垂着眼,深深呼吸,这般酝酿许久,终于抬起头,直视着陈清雾,“……雾雾,有些事情我过去确实一直在逃避。你说得很对,我不愿意担责,不愿意放弃自由。这半年来我一直想要弥补,但好像总是不得其法,反而将你推得越来越远。或许是我成长得太慢了……对不起。”

    “没事,我本来也没有怪过你……”

    “你先听我说完。”

    陈清雾点了点头。

    “……我想得非常清楚,不是出于弥补,更不是失去后的不习惯。雾雾,我是真心的喜欢你……并且,想让你看到我的决心。”

    孟祁然话音一顿,手伸进外套口袋里。

    片刻,一只方形的盒子出现在他手中。

    陈清雾惊诧间恍然明白,这过分正式的阵仗是什么意思。

    她忽觉一阵怅然,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祁然。

    可能曾经为情所困的人,都见不得其他人也步入绝无可能的迷途。

    分外不忍心,于是她立即出声,赶在孟祁然即将揭晓之前,“祁然,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孟祁然动作一顿。

    陈清雾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我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孟祁然愣住。

    “我上次跟你说过,和他在一起之后,会告诉你是谁……”

    她话音骤停,因为孟祁然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将她的右手捉了起来。

    陈清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无名指上的银色素戒。

    孟祁然一阵窒息。

    她打断他的话时,他已隐约似有所感。

    真正应验,仍是如遭雷殛。

    好似一只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被人粗-暴地一把拽了出来。

    无法继续装作一无所觉。

    吻痕、打火机,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似有变味的“渊哥哥”的称呼……以及,去年端午,他连夜送她回东城,却撒谎说是因为工作。

    孟祁然心脏只往下沉,“……是孟弗渊?”

    “……嗯。”

    “为什么?”

    陈清雾哑然。

    纷乱复杂的情绪,一时将孟祁然胸口填得满满当当,如有实质一般,让他呼吸都觉艰难。

    走这一步并非一定要求一个结果,不过是为所说,想让清雾看到他的决心——其余都已不重要,为了她,他甘愿俯首。

    这半年来,他所有靠近的尝试都似徒劳,他想进一步展现诚意都毫无机会。

    好像她给他划定了一条绝无可能逾越的界限,界限之内,他们可以继续保持青梅竹马的情谊,界限之外,一切免谈。

    那时她发烧时呢喃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他,他无法肯定。

    不过是在赌,或许她多少还对他残存一丝依赖。

    好像已然囊空如洗的赌徒,却无意间发现了最后一枚筹码。

    无论如何,都想赌最后的一丝翻盘的可能性。

    然而他骗不了自己。

    清雾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叫过他的名字,那“孟”字之后的,必然不是“祁然”二字。

    他将手里的方盒,猛地往陈清雾手中一塞,随即绕过她快步往里走去。

    后院门被拉开,又被一阵风刮得“嗙”地一声反弹回去。

    陈清雾眼见孟祁然如此气势汹汹,顿时有些慌神,赶紧将手里盒子往木桌上一放,追上前去。

    走到客厅时,听见二楼楼梯拐角处,传来碰撞的声响。

    陈清雾飞快跑上楼梯,在二楼平台下方顿住脚步,抬头看去。

    孟弗渊应当是下楼时被孟祁然堵住。

    他已换了一身衣服,黑色毛衣的领子,正被孟祁然一把揪在手中。

    孟祁然目眦欲裂,“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雾雾是我喜欢的人,你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让清雾等了你那么多年,你配说喜欢吗?”

    “那也是我跟她的事,你凭什么趁虚而入……”

    “凭我比你更喜欢。”

    这一句语气之坚决,简直有掷地有声之感。

    孟祁然呼吸急促,愤怒让他难以冷静思考,毫不犹豫地提拳挥去。

    陈清雾一声惊呼,急忙迈步。

    孟弗渊却转头往下看了一眼,安抚道:“没事,清雾。”声音格外冷静。

    眼镜歪了,孟弗渊平静地伸指推了推,又拿手背擦去嘴角血痕,冷声问:“还想继续动手?”

    兄弟两人体格相当,倘若孟弗渊想要格挡,没道理躲不开的,很大可能是因为,他刻意没有去躲。

    他始终念着当年差一点让祁然溺水的责任,所以挨他一拳,也算偿还。

    孟祁然胸膛剧烈起伏。

    孟弗渊捉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抓在领子上的手拽开,“祁然,你领跑二十五年了。一个人一生的三分之一,也无非二十五年左右。你应该反思,为什么浪费了清雾三分之一的生命。别问我要说法,谁也不欠你什么。”

    “你……”

    “还有,你敢告诉清雾吗?那时候跟我争抢书房,你输了比赛,那比赛的内容是什么?”

    这一句话,恍如雷霆一击,让孟祁然顿时哑然失声。

    此时,茶室方向传来声响。

    大抵是听到了动静,两方家长都跑了出来。

    大家围拢在楼梯口,齐齐抬头往上望,祁琳见情况有异,急忙往上跑去,“你们怎么回事,吵架就吵架,怎么还动手……”

    孟祁然猛地喘了一口粗气,不再看孟弗渊,也不看陈清雾,飞快朝楼下走去。

    经过祁琳身边时,祁琳伸手去抓他手臂,他回握住她手臂,轻轻挣开了。

    “祁然……”

    孟祁然推开了楼梯口将要迎过来的孟成庸,大步走向门口。

    陈清雾只犹豫了一瞬,便咚咚咚跑下楼梯,追了出去。

    外头寒风呼啸,她身上只着内搭的敞领毛衣,但已没空顾忌太多,迎着风雪,一路小跑穿过前院,到了大门口。

    果真,等了不到片刻,孟祁然骑着摩托车从车库里出来了。

    陈清雾想也不想,两步冲到路中,伸臂一拦。

    孟祁然一阵急刹。

    这时候,屋里的人也已经跟了过来。

    祁琳神色张皇地看着孟祁然和陈清雾。

    陈清雾上前一步,一把掌住摩托车把手,抬头看向骑坐在车上的人。

    他明显已被情绪冲昏头脑,头盔都忘了戴。

    “祁然,你冷静一点。”

    孟祁然手按在油门把手上,冷眼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接受。我并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如果你觉得很受伤,我很抱歉。你想跟我对质,或者把我骂一顿,怎样都可以的,但是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你在意吗?”孟祁然嗤笑一声。

    陈清雾闭了闭眼,“那我想问,你在意吗?如果你觉得,万一你出事,我背负负罪感生活一辈子也没关系,那么可以,你去吧。”

    陈清雾松开手,退到了路边,给他让出了前行的路。

    孟祁然一时定住。

    此时,愤怒、痛苦、懊恼、无能为力……各种情绪混杂,恍如岩浆沸腾,让他难以承受,又无从发泄。

    最终,他一拳砸向油箱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熄灭引擎,从车上跨了下来,紧跟着拉紧了大衣的领子,闷头往外走去。

    祁琳赶紧往前一步,“祁然……”

    陈清雾望向她,“阿姨,您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祁琳顿住脚步,望着孟祁然的背影,担忧地呆了片刻。

    须臾,她忽然意识到,眼下,还有另一桩麻烦,山雨欲来。

    孟祁然不会无缘无故与兄长起这么大的争执,除非……

    这时候,陈遂良开口了,“弗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孟弗渊抬眼,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陈清雾。

    祁琳也急忙转头看过去,“清雾……”她摇了摇头,那神情恍似在恳求:别说出来,别说出来。

    陈清雾自然是看见了祁琳的表情。

    她将目光越过祁琳,投向孟弗渊。

    这一刻,孟弗渊骤然心脏高悬。

    好似又将命脉交到了她的手中,由她主宰生死。

    即便已经心意相通,可真要直面所有的压力,绝非一件易事。

    如果她此时临时退缩,他不会怪她。

    然而,然而陈清雾几乎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径直朝着他迈开脚步。

    他这一生,从未被人如此坚定地选择过。

    孟弗渊眼底一热,朝陈清雾伸出手。

    几步的路,他看着她走过来,竟有一种重履过去六年时光的错觉。

    到了跟前,陈清雾递过自己的手。

    孟弗渊紧紧一把攥住。

    外面风雪不止,她出来追人,却连一件外套都没有穿,手指那样冰冷,要是再发烧了又该怎么办。

    孟弗渊想也没想,伸手,将她肩膀一搂,使她半靠进自己怀中。

    虽然他也只穿着毛衣,但多少想渡给她些许温暖。

    他抬眼,望向对面神情惊骇的四位家长,平声说:“我跟清雾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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