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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此言一出, 空气凝滞。

    陈遂良和廖书曼面面相觑。

    祁琳作为唯一知情人,此刻却最不便第一个开口。

    最后,是孟成庸干笑一声:“这玩笑可不好笑啊。”

    孟弗渊看着他, 肃然说道:“这不是玩笑。”

    又是一阵静默。

    孟弗渊开口:“外面冷,进门说吧。”

    被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的四人,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孟弗渊这样一提议,大家也就不由自主地往屋里走去。

    室内暖气充足,气氛却诡异异常。

    大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孟弗渊和陈清雾独坐一方。

    孟弗渊拿过陈清雾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看向廖书曼和陈遂良:“阿姨、叔叔,抱歉公开得有些突然。我知道于情于理你们一时间都不能接受, 但我和清雾确实是认真的……”

    此时,大家都已回过神来,孟成庸第一个出声打断,斩钉截铁道:“我不管认真不认真, 这事儿不行。”

    他看向陈清雾,“清雾, 叔叔有点糊涂了,你跟祁然不是一对吗,现在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陈清雾声音平静得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我过去确实喜欢祁然,但只是我单方面的事,我跟祁然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或许是受孟弗渊极其稳定的情绪的影响, 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深知今天晚上哪怕是天塌了下来,他们也会一同葬身于瓦砾之下。

    孟成庸表情很是复杂, “那意思是……现在又喜欢上了弗渊?”

    陈清雾迎着孟成庸的打量,微笑问道:“不可以吗?”

    “你可真是不嫌丢人!”出声的是陈遂良。

    孟成庸那一问的潜台词,分明是在暗指陈清雾见异思迁,陈遂良自然面子上挂不住。

    孟弗渊立即说道:“陈叔叔,是我主动追求的清雾。”

    陈遂良却恍似没听见孟弗渊的话,仍旧对陈清雾说道:“你明知道他们是兄弟,还要夹在中间引得他们兄弟两人反目成仇。清雾,你一贯挺乖巧懂事的,这一回是怎么了?”

    孟弗渊继续试图说服陈遂良,“这件事清雾没有一丁点责任,如果一定要论个对错,那也是我的问题。”

    陈清雾忙说:“不是……”

    陈遂良喝道:“人贵自重,陈清雾!你一个女孩子,名声、脸面都不打算要了是吗?”

    孟弗渊立即握紧了陈清雾的手。

    果真,两方会堂得不出任何结果。

    家长的通病,要么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要么将自家小孩贬得一无是处。

    他宁愿所有涉及人格侮辱的言辞,都冲着他而来,然而显然,以陈遂良好面子的程度,必得先将陈清雾踩进泥里,才能显得自己对“教育无方”的痛心疾首。

    来自己方父母的攻击,他全都可以揽下,但来自陈清雾父母的却不行。到底投鼠忌器。

    正在绸缪下一步行动之时,廖书曼开口了:“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带清雾回家。清雾犯了错,那肯定还是得我们自己关起门来教导。”言下之意,倒也轮不到旁人来指责她的女儿是不是“见异思迁”。

    祁琳笑容很是僵硬:“就不远送了,回去注意安全。”

    孟弗渊紧握陈清雾的手,一时没有松开。

    或许,此刻让陈清雾先回去才是明智之举,所有人聚在一起,最后大家愈说愈激烈,话赶话免不了失去理智,到最后那些飞溅的流-弹,只会全部打向她一个人。

    可假如放她回去,她父母那边的指责,她又该如何应对。

    廖书曼却已站起身,走过去抓住了陈清雾的另一边手臂,看了一眼孟弗渊,“弗渊,让清雾先回家吧。”

    这话里隐约似有叫他放心的意思,孟弗渊稍稍一怔。

    陈清雾这时候手指轻轻挠了一下他的掌心,“我先回去啦。”

    孟弗渊转头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在告诉他,没关系,不用担心。

    孟弗渊松开她的手,替她捋了一下头发,低声说:“我一会儿去找你。”

    这动作太过旁若无人,看得几人呼吸又是一窒。

    随即,孟弗渊喊来家里的保姆,叫她帮忙通知司机过来,送陈清雾他们回家。

    等车子就位的这几分钟,空气好似凝固。

    保姆过来说可以走的时候,所有人都似松了一口气。

    走到玄关处,陈清雾取了外套穿上,换好鞋,跟着陈遂良和廖书曼走出大门。

    陈遂良脚步飞快,上了车,不顾孟家的司机还在,一摔上门,立即发作:“满大街没有其他两条腿的男人,你非得去招惹孟祁然的哥哥!你就没想过以后别人怎么说你!两兄弟争一个女人,你以为要挨骂的是谁?这个脸你不要我还想要!”

    在陈清雾这儿,再难听的话,也比不上高中那年被陈遂良摔碎作品的痛。

    是以竟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也无非就是这些陈词滥调了。

    名声这东西,一旦你不在意,就压根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陈清雾如此平静,自然不顺陈遂良的意,他转过头来吼道:“聋了?!”

    “听到了。”陈清雾说,“别人会骂我。然后呢?您要是觉得我让您丢脸了,跟我割席,不认这个女儿就好了。”

    “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你先还清了再跟我谈割席!”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把命偿给你?”

    陈清雾陡然想到,上一回孟弗渊说她的精神偶像是剔骨还肉的哪吒,一时竟觉得想笑。

    陈遂良胸廓剧烈起伏,“你现在就跟人把关系断了!”

    “我不会跟孟弗渊分手的,我们决定公开以后就没有分手这个选项。您接受不接受,都是这个结果。”

    陈遂良气结,看向廖书曼,仿佛是在质问她怎么如此沉默,也不帮着说上两句。

    “哦……”廖书曼说,“她现在就是脑子不清醒,关起来饿几天就好了。”

    大抵现在陈清雾确实油泼不进,让陈遂良有种所有招式都打进了棉花里的憋屈感,他喘了口气:“到家了再收拾你。”

    很快,车开到了家门口。

    进屋之后,陈清雾径直往楼上走去。

    陈遂良喝道:“你干什么去!”

    陈清雾停住脚步,“不是说要关我几天吗?”

    “又来绝食这一套是吧!”陈遂良气得鼻翼翕张,“陈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败坏门楣的东西!”

    陈清雾冷静反问:“谈个恋爱就是败坏门楣,那出轨怎么算?”

    陈遂良一震。

    陈清雾从他脸上扫过,在廖书曼脸上落了一下,又定在他脸上。

    她点到即止,并不打算彻底撕破父母的脸面,“我说过,您嫌我丢脸,我就广而告之跟您撇清关系;您一定要我偿命,我也不是不能还给您。但我不会和孟弗渊分开,我还喜欢他一天,就一天不会和他分开。”

    “……养了你二十六年,为了一个男人,要跟家庭决裂,你可真有本事!”方才陈清雾提及“出轨”二字,到底戳中了陈遂良的命门,“你现在就给我滚回房间好好反省!没我的允许别想出来!”

    陈清雾简直求之不得,咚咚咚地就跑上楼了。

    陈遂良这时转向廖书曼,“你今天哑巴了?”

    “莫名其妙。该说的你不都已经说了吗,我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女儿教成这样,你还觉得有道理?”

    “你也知道女儿都是我在管。平常相安无事,一出事你就跳出来,就都成了我的错。”廖书曼翻个白眼,“我就这水平,就只能教成这个样子。你要嫌我教得不好,你自己教去。”

    “你……”

    “你可别再惹她,惹急了丑事都给你捅出来,丢的都是你的人。”廖书曼一边摘耳环,一边往楼梯走去。

    陈遂良气得无处发泄,分明是他占理的事,怎么最后觉得这么窝囊。

    他扬手,一把拂去了茶几上的所有东西。

    廖书曼听见了茶杯碎响的声音,脚步稍顿,没回头地继续往楼上走去。

    二楼卧室。

    陈清雾摊在床上,竟觉得心情无比舒爽。

    她摸过手机,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给孟弗渊发微信。

    /

    此刻的孟家,局面同样水深火热。

    客人一走,孟成庸再无顾忌,质问孟弗渊:“你明知道清雾和祁然关系密切,为什么要在中间横插一脚?弗渊,你一贯是个稳重妥帖的人,这一回办的事我真是看不懂了。”

    祁琳也帮腔:“弗渊,你是大哥,应该做好表率,为什么要跟弟弟赌意气争长短……”

    “我追求清雾绝对不是什么一时意气……”

    孟成庸打断:“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动机,总之这事不行,传出去外人要怎么议论你和祁然,你想过没有?还有清雾,我不管她是朝三暮四,还是怎么……”

    “爸。”孟弗渊抬眼看向孟成庸,目光冷峻,“您再说一句侮辱清雾的话,就可以从此当做没有我这个儿子。”

    孟成庸竟被这森然的神色,迫得一时噤声。

    “我说过好几遍,是我先追求的清雾。她和祁然从来不是男女朋友,我们的行为从道德、从法律来说,有哪一点值得指摘?”

    祁琳忙说:“弗渊,事情没你说得这么简单。这么多年,大家都默认了祁然和清雾就是随时都有可能办喜酒的一对,你现在说他俩没在一起,谁信……”

    “事情原本可以很简单,是你们非要复杂化。”孟弗渊看向祁琳,“妈,请你扪心自问,你是真担心有人议论孟家,还是担心祁然会伤心?”

    祁琳忙说:“我自然是担心你们所有人的名声!”

    “是吗。”孟弗渊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下回遇到有人搬弄是非,您就主动解释澄清。解释不通的,你叫他们来找我,我亲自当面解释。”

    孟成庸说:“你太天真了,弗渊,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流言会耽误您做生意吗?”

    孟成庸默了一瞬,“……孟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家庭。你可以不在乎名声,我们不能不在乎。”

    “那成。您真觉得名声如此重要,我可以不做孟家的人。往后,您就告诉别人,已经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这样脏水就只会泼到我一个人头上……”

    “那别人更要议论!”

    “那没有办法了。左右你们都觉得不行。我原本也没准备寻求你们接受,不过因为你们是做父母的,所以有这个知情权。我跟清雾绝对不会分手。谁要觉得难以接受,谁自己慢慢消化。”

    说罢,孟弗渊站起身。

    祁琳忙说:“你真不在乎吗,弗渊!到时候那些难听的话传到清雾耳朵里,你让她一个做女孩子的怎么承受!”

    “我不在乎。至于清雾,她不用您担心,她远比您以为得更坚强。”

    祁琳已然弹尽粮绝,不由地看向孟成庸,期望他再说点什么。

    孟成庸说:“弗渊,没了家庭的支持,你跟清雾打算就活在真空里?古往今来的教训,父母反对的,由来没有好下场。”

    孟弗渊脚步一顿,“这是您的经验之谈?”

    孟成庸顿时变了脸色。

    “我只知道,懦弱者由来没有好下场。”

    孟弗渊欠了欠身,留下涨红了脸的两位家长,转身上了楼。

    回到楼上卧室,孟弗渊给孟祁然发了一条“早点回家,别让父母担心”的微信,随即取出一件大衣披上。

    正准备出门,手机突然连续振动起来。

    掏出一看,是陈清雾发来的一串消息:

    ——救命啊,渊哥哥。

    ——我被关禁闭啦。

    ——他们又要饿死我。

    ——快来帮帮忙呀。

    孟弗渊扬起嘴角。

    /

    听见楼下有声响,陈清雾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挨着门贴住耳朵。

    客厅里,传来孟弗渊和陈遂良的对话声。

    孟弗渊半开玩笑的语气:“陈叔叔,我听说清雾被关禁闭了,客观来说,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的。”

    陈遂良干笑一声:“那门都没有上锁,她随时能出来。”

    “那我可能要接走清雾了。”

    “去哪儿?”

    “有我们在,估计你们很难过个好年。所以大过年的,就不给你们添晦气了。”

    “弗渊,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很理性的人,所以叔叔跟你好好沟通。倘若清雾跟祁然没有那一段——不管是不是真有,外人眼里那就是有——那你要是喜欢清雾,叔叔肯定第一个祝福。但现在这情况,清雾作为女孩子,名声一旦毁了就完了。”

    “二十一世纪了,陈叔叔,不存在谈几段恋爱就毁了名声的说法,如果真有‘毁了’一说,那也是那些搬弄是非的人的错,因果不可倒置。还有,我一点也不理性。我要是理性,一开始就不会喜欢清雾。”

    对话里又加入了廖书曼同孟弗渊打招呼的声音。

    孟弗渊:“ 清雾在楼上吗,阿姨?”

    “在。”

    “我能上去吗?”

    “……啊,行啊。她应该还没睡。”

    上楼的脚步声,以及陈遂良紧随其后的话语。

    “弗渊,你是人品贵重的人,所以叔叔不想跟你起争执,但你跟清雾的事,恕我不能接受。”

    “我和清雾,原本也不打算寻求任何人的接受。”

    脚步声越来越近。

    陈清雾立即将门打开。

    孟弗渊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正穿过灯光清幽的走廊,朝她走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绪翻涌,像是浪终于找到了它的大海。

    待孟弗渊到了门口,陈清雾不顾不远处跟过来的陈遂良,踮脚,一把扑进孟弗渊怀中。

    孟弗渊大掌按在她背上,察觉到她呼吸似有潮湿热意,一时只觉心疼,转头,亲了一下她的发丝,低声说:“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瞥见在她身后,已然立着一只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笑了一声。

    孟弗渊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牵着陈清雾,向着陈遂良颔了颔首,“抱歉,清雾我要暂时带走了。”

    “弗渊,你这一步走出来,我们两家的关系,可就要彻底决裂了。”

    “那我很抱歉,我跟清雾都很自私。眼下我们只顾得了自己,管不了其他了。”

    陈遂良语塞。孟弗渊率先自认了“自私”的指控,直接堵死了他的下一步棋路。

    “我会照顾好清雾,不让她受任何委屈。”最后这句话,孟弗渊分外恳切认真,似是一句必不食言的承诺。

    除了一些不体面的手段,陈遂良很难真去阻止什么,对面是孟弗渊,他无法恶言相向,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弗渊牵着陈清雾下了楼,往大门口走去。

    外头雪仍在下。

    孟弗渊拎起行李箱,正准备走下台阶,身后传来廖书曼的声音:“又准备大半夜的回东城?”

    孟弗渊顿住脚步,回身颔首说是。

    “雪挺大的,开车很危险。”

    “我们会慢点开。”

    廖书曼看向陈清雾:“但愿你想清楚了,脑子里没进水。”

    整晚,廖书曼都只有几句不痛不痒的攻击。

    陈清雾发现,自己可能一直对廖书曼有所误解。她没有她想得那样,不顾她的死活……毕竟小时候发烧,整夜守着她,从来只有廖书曼。

    “……嗯。不会后悔的。”陈清雾笑了笑。

    廖书曼不再说什么,露出一个嫌麻烦的表情,“啧”了一声,便转身进屋,摔上了大门。

    孟弗渊将行李箱装到后备箱里,坐上驾驶座,启动车子,毫不犹豫地将车开了出去。

    一直出了小区,他听见副驾传来好似克制不住的清脆笑声,转头看一眼,将车靠边停下。

    陈清雾看过来。

    只对视一眼,孟弗渊立即解开安全带,倾身,手臂绕过她的后背,一把搂住,凶狠地吻住她的唇。

    陈清雾手臂攀着他的后颈,热烈回应。

    互相侵占掠夺,直至心脏因缺氧而隐隐作痛。

    陈清雾重重喘息,挣开水雾迷离的双眼,看向孟弗渊,顿了一下,舌尖轻拭他破皮的嘴角,低声问:“还疼吗?”

    “不好说。你再亲一下可能就不疼了。”

    陈清雾笑出声。

    她两臂搂着他,脸深深埋在他肩头。

    “害怕吗?”孟弗渊侧低下头。

    陈清雾摇头,“怎么办?”

    “嗯?”

    “我好像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会觉得心脏疼。”

    “是吗?我经常这样。”

    陈清雾倏然抬头。

    他正望着她,目光深邃而真诚。

    陈清雾说不出话来。

    拥抱许久,孟弗渊终于几分不舍地松开,“该出发了。”

    “我来开吧,你开一下午了。”

    孟弗渊没有跟她客气,“要是累了换我。”

    “好。”

    两人下车,互换位置。

    陈清雾脱了外套丢到后座,因此稍慢了一步。

    拉开车门时,孟弗渊已经走到了副驾门外。

    她钻出车门,双脚落地。

    与此同时,孟弗渊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入怀中。

    另只手轻摔车门,将她往后一推,后背靠住车身。

    吻随之落下。

    风雪弥城。

    他的女孩,正要带着他在这癫狂的世界里私奔。

    第42章

    车子即将抵达高速收费站时, 陈清雾放在排档上的手机,频繁跳出微信通知。

    孟弗渊提醒道:“清雾,有人给你发消息。”

    陈清雾正在开车, 无法分神,就对孟弗渊说:“帮我看一下是谁发的。”

    她知道应当不大可能是某位家长,因为方才在卧室时, 她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将四位家长的微信都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孟弗渊拿起她的手机,“解锁密码?”

    “我男朋友生日。”

    察觉到孟弗渊手指一顿,她瞥他一眼,笑说:“不可以哦?”

    孟弗渊轻笑,“可以得很。”

    孟弗渊抬起手指,键入数字,“密码错误?”

    “啊?”

    “你还有其他男朋友?”孟弗渊看向她。

    陈清雾有点懵, 正准备让他再试试,听见他笑出一声,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孟弗渊你真的有点讨厌。”

    “哦, 不叫渊哥哥了?”

    “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兄长的样子。”

    孟弗渊微微挑了挑眉。

    陈清雾的手机APP是按照颜色整理的,红橙黄绿蓝白黑, 一种颜色一个文件夹,一眼望去整整齐齐,完全是强迫症福音。

    孟弗渊从绿色系的文件夹里,找出排在第一位的微信,点开。

    黑白电影的截图头像, 备注为“孟弗渊”, 排在置顶位置。

    他不由地勾了勾嘴角。

    在他这个年岁,还为手机密码, 微信置顶这般的小事而觉得心旌荡漾,是否过分不稳重。

    目光往下扫去,那数条未读消息,来自于詹以宁。

    陈清雾让他直接点开看。

    孟弗渊看过之后,微微蹙了蹙眉。

    陈清雾没听见他出声,便转头瞥了一眼,问:“她说什么啦?”

    “祁然在酒吧灌酒,谁劝都不听。她说祁然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陈清雾稍松油门 ,看向孟弗渊,“……怎么办,要去看看吗?”

    孟弗渊说:“你来决定。”

    陈清雾一时没作声,仍保持三十左右的时速,慢慢往前。

    那高速收费站入口遥遥在即。

    她叹声气,打左转灯准备转入最左车道掉头,“……还是去看看吧。谁让我们就是操心的命。”

    孟祁然在朋友开的酒吧。

    陈清雾和孟弗渊下了车进去时,玻璃茶几上已然一堆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詹以宁急得团团转,看见陈清雾出现如遇救星,“雾雾,你快帮忙劝一下,祁然再这么喝下去肯定出事……”

    陈清雾安抚般的拍拍她的手臂。

    孟弗渊跨过地上滚落的玻璃瓶,走过去一把夺走了孟祁然手里的酒杯,往茶几上一搁,拎着领子将他从沙发上提了起来。

    孟祁然费力睁开眼,“……是你。”

    “是我。怎么?还准备动手?”

    孟祁然攥住孟弗渊手腕往外扯,“你……放开我……”

    然而脚步虚浮,手上更是毫无力度。

    陈清雾已拿手机查过附近酒店的房源,对孟弗渊说:“我订一间房,把他送过去休息吧。”

    孟弗渊点了点头。

    孟祁然听见了陈清雾的声音,立即抬眼望过去:“雾雾……”

    他使劲一挣,意欲朝陈清雾走过去,然而脚下差点一个趔趄。

    孟弗渊立即将他一提,扳过手臂绕过自己肩膀搀住,冷声说:“你再挣一次,醉死我都不会再管你。”

    孟弗渊将孟祁然带出包间,詹以宁急忙拿了孟祁然的外套跟上前,她跟得亦步亦趋,似是准备万一孟祁然跌下来,她好第一时间去搭把手。

    陈清雾看得几分唏嘘。

    到了楼下,孟弗渊将孟祁然塞进后座,“要是敢吐在我车里,今晚就直接去睡大街。”

    陈清雾记得孟弗渊车子的手套箱里是有垃圾袋的,打开来扯下一只,递给也跟着坐进后座的詹以宁,“以宁你帮忙看一下,他要是想吐让他吐到袋子里。”

    詹以宁接过,几分恍惚地点了点头。

    酒店离得很近,五分钟便到。

    办理入住之后,乘电梯上楼,陈清雾刷卡开门,孟弗渊将孟祁然搀进去,扔在床上。

    好像,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孟弗渊仍然无法舍弃兄长的本能,替孟祁然拽了鞋子,又扯开了被子,给他盖上。一旁床头柜上就有纯净水,他将盖子拧松,放置在他一伸臂就能够上的位置。

    一旁的詹以宁看得傻了眼。

    他们这群人都非常害怕孟弗渊。有一年万圣节,大家去孟家开派对,过了十二点还没散场,吵到了正在楼上休息的孟弗渊。孟弗渊倒是没当面给大家难堪,而是把孟祁然叫到一旁,警告他说,再不把这些朋友请回去,他就以噪音扰民为由报警。

    当时詹以宁就在旁边,看见孟祁然一声不敢吭。而孟祁然的这位兄长,那严肃的神情不用怀疑,一定能干得出报警这种事。

    而没想到,孟弗渊照顾人会这样细致,换成她都不见得能想到先把瓶盖拧松这样的细节。

    孟弗渊整了整衣服,看向詹以宁,微微颔首,“祁然给你添麻烦了。”

    詹以宁忙说:“没事……都是朋友,我应该做的。”

    “他睡醒就没事了,詹小姐你也回去休息吧。”

    詹以宁点了点头。

    三人看了看孟祁然的状况,正准备走,床上的人忽然撑起上身,发出欲哕的声音。

    陈清雾这时候离得最近,急忙将孟祁然一扶,“你忍一下,去洗手间吐!”

    孟弗渊走过来接了手,搀起孟祁然,詹以宁立马推开了浴室门,揭开了马桶盖。

    孟祁然跌坐在地,趴住马桶,立即吐了出来。

    陈清雾这时候拿过床头柜上水瓶,走到浴室门口去。

    孟祁然吐空,自己抬臂,按下抽水键。

    水瓶递过来时,他稍稍一顿,转头。

    看清陈清雾的脸,他只觉让酒精暂时麻痹的所有情绪,一时再度翻涌,“……为什么还要管我的死活,雾雾。”

    陈清雾顿了顿,忽将水瓶往孟弗渊手里一递,越过他,踏进浴室之中。

    马桶与淋浴间以一道玻璃相隔,陈清雾一把将淋浴间的花洒取了下来,水开到最大,毫不犹豫地朝孟祁然头上浇去。

    所有人都是一震。

    孟弗渊没想到,陈清雾凶起来能到这种程度。她真是时刻给人惊喜。

    那水是冷的,从领子里浇进去,孟祁然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抬头,茫然地看向陈清雾。

    “清醒一点没有?”陈清雾冷声问,“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幼稚了,孟祁然。只是失恋,有什么了不起的,过去喜欢你的每一天我都在失恋!你要是觉得现在的滋味特别难受,那就牢牢记住,不要再辜负下一个人!”

    孟祁然愣住。

    “你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不是十六岁。我有自己的生活,孟弗渊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会再围着你转,继续为你每一个随心所欲的决定善后。我做出抉择的那一刻就不会再回头了,如果你愿意待在原地自怨自艾,请你自便。但是,假如你是真的喜欢我,请你从现在开始,学会尊重我的决定,让我去追求我的幸福。”

    陈清雾一口气说完,关了花洒。

    水沿着孟祁然打湿的额发流了下来,让他视野一片朦胧。

    陈清雾松手,花洒轻落在地上,她低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请你照顾好自己,让我和孟弗渊放心。”

    孟祁然仰着头,看着陈清雾站在背光处,那身影叫他觉得,一切到此,真的结束了。

    他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捉一捉她的手臂,到半空又颓然地落了下去。

    陈清雾转身走出了浴室。

    孟弗渊出声:“醒了就冲个热水澡再去睡。睡醒了赶紧回家,别让爸妈担心。”

    孟祁然一言不发。

    外头静默了一瞬,詹以宁开口:“雾雾你们先走吧……我等他洗完澡再走。”

    “会不会麻烦你。”

    “不会……没事的。”

    孟祁然听见脚步声走远了。

    詹以宁走了过来,想来搀他。

    喝了酒的人身体沉重,詹以宁踩着水脚下打滑,反而自己往前栽去。

    孟祁然立即将她肩膀一撑。

    詹以宁也似情绪到了崩溃边缘,顺势蹲了下去,抬手捂住脸。

    孟祁然听见细微的啜泣声,愣了一下,抬手将詹以宁的脸抬起来,“……你哭什么啊?”

    詹以宁不说话。

    “没事儿了。”孟祁然笑了笑,“赶紧起来吧你,别衣服也打湿了……”

    “你得冲个热水澡。”

    “好。”

    “那我去外面等你。”

    “好。”

    詹以宁好似不放心,起身关上浴室门之前都还在频频回头。

    孟祁然衣服已经湿透,整个人仿佛投入了冻湖,仍在不停下沉。

    他一动不动,在这无边的冷寂之中,只觉好像生命的某一部分,倏然地老去了。

    /

    走出房间门,在走廊里,孟弗渊问陈清雾:“时间很晚了,要不要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

    陈清雾摇头,笑得有两分疲惫,“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于是,两人重回到车上,静音了一切联系方式,径直朝着东城出发。

    车开到一半,在休息区换了孟弗渊,抵达公寓时,已然是凌晨三点多。

    陈清雾从未经历过这样漫长的一天,好像前半生所有的平淡,都是为了攒出这一天的跌宕起伏。

    精神放松之后,只觉得困得不行。

    孟弗渊将两只行李箱推进门时,她已捂着嘴频频打呵欠。

    孟弗渊说:“先去洗漱睡觉吧。”

    陈清雾点点头,“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把箱子里要用的东西拿出来。”

    孟弗渊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

    “左边的洗漱袋。”

    孟弗渊拿出洗漱袋。

    “右边。睡衣。”

    右边都是衣物,堆叠得整整齐齐,孟弗渊将毛衣、外套等衣物都拿了出来,在最下一层,找到了陈清雾的睡衣。是及小腿肚的白色睡裙,长袖对襟款式。

    “还有内-裤。”

    孟弗渊动作一顿。

    抬眼看去,陈清雾正稍稍偏头看着他,那神情分明是有点故意要看他作何反应的意思。

    “在哪儿?”他平声问。

    “中间夹层的袋子里。”

    孟弗渊拉开了夹层拉链,里面有只收纳袋。打开,随意拿出了一条。

    全程面无表情。

    他将所有东西堆放在一起,递给陈清雾,却听她一声轻笑,“哦,你喜欢黑色啊?”

    “……”

    陈清雾抱过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自觉往客卫走去。

    孟弗渊这时候出声了,声调可堪冷静:“主卧也有浴室。”

    “喔。”

    陈清雾脚步一停,拐个弯,朝向主卧方向。同样的面无表情。

    虚掩上主卧门,陈清雾往浴室走去时,顺便打量了一番。

    主卧空间非常大,自带半开放的衣帽间。灰色玻璃的衣柜,隐约可见整齐挂列的衬衫与西装外套。

    虽然是样板间,但软装选择明显带有个人色彩,黑白灰蓝为主色调,非常具有独身男人的气质。

    而在一侧床边柜上,陈清雾发现了她很久之前,送给孟弗渊的那副瓷板画。

    是什么样的喜欢,才会将其放在自己枕边,起卧都能一眼看见。

    陈清雾洗过澡,提着脏衣篓走出浴室。

    没想到孟弗渊已经进了卧室,正在收拾行李箱里的东西。

    她脚步一顿,“那个……脏衣服。”

    “放着吧。一会儿我拿去洗衣间。”

    “你都是自己做家务么?”

    “过年家政阿姨放假了。”孟弗渊看她一眼,“你先睡,我把东西收拾完。”

    陈清雾打了个呵欠,走到床边,“我睡哪边?”

    “都可以。”

    陈清雾随便选了靠窗的那一边,揭开被子躺了下来。

    她脑袋枕着手臂,见孟弗渊挪空了一扇衣柜,将她行李箱里的那些衣服依照长短,有条不紊地挂了起来。

    随后,又去挂他自己的那些。

    原本是想等孟弗渊洗完澡的,但这漫长的一天,已将精力彻底消耗殆尽,她不知不觉间就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却见窗帘隐约透出外面的天光,似乎时间已经不早。

    她伸手去摸手机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孟弗渊的床上。

    一条手臂径自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往后一搂。

    孟弗渊脑袋挨近,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似在轻嗅她发丝的气息。

    他身上有一股淡暖的香气,来自于沐浴露,和她身上的一样。

    “早。”

    “早。”

    “……几点了?”她问。

    “不知道。”大抵刚醒,孟弗渊的声音有些哑。

    “明天过年,我们今天是不是……出去采购一些东西。”陈清雾声音渐低至不可闻,因为感受到了,挨在她后方的,某种难以忽视的存在,比昨晚持握时更要分明。

    孟弗渊一定也发现她发现了,因为他故意地抵了一下。

    陈清雾呼吸放轻。

    孟弗渊搂着她的手臂一松,手掌挨住了她的腰际。

    陈清雾睁大眼睛,望着那深灰色的窗帘,睡衣的纽扣被解开了两粒,某种试探的迟疑之后,直接团住。

    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过年。

    有时候跟廖书曼一起包饺子,从揉面到拌馅儿,所有步骤都自己动手。

    那时候她热衷玩一个小游戏,把和好的面团整个捏进手掌之中,用力之时,它们有些会从指缝间溢出。

    仿佛是自然而然的联想。

    孟弗渊的呼吸拂在她颈后,恍如沸腾的水汽。陈清雾带着刚刚睁眼还未彻底消散的昏沉,又这般一头栽进了更为刺激的目眩神迷。

    孟弗渊将一个吻落在她的耳垂上,忽将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陈清雾转过头去,疑惑地看他一眼。

    他额头低垂,仿佛懊恼地叹息,低声说:“不能继续了,清雾。”

    “为什么……”

    那回答是挨着她耳畔的:没有套。

    “……”陈清雾哑然失笑,“你不是有备无患吗?”

    “我再怎么有备无患,也备不到这一步。”

    “我不管……”陈清雾笑着,故意说道,“我不管我不管……”

    话没让她说完,因为孟弗渊忽地伸手往下。

    那是一个钳制的动作。

    陈清雾的呼吸顿时滞留于喉间,变成一句模糊的低吟。

    上一回孟弗渊在他那里初试陶艺,她打量过他的手,恍如玉骨的质地,叫人怀疑,即便握住他的手,也会觉得那是冷的。

    现在她确信了,他指腹的皮肤,确实是微凉的。

    她变成满拉的弓,或是盈满的帆,往后仰去,却没有沉底,而是落入他的臂弯。

    无法逃离,她怎会提前知晓,这种感受她承受不住。

    空间一片昏朦。

    都说视觉丢失时,听觉或者嗅觉会因为代偿而变得分外敏锐,她相信这个说法,因为那水声异常分明,叫她声音也变得潮湿。

    整个人像是溺进了梅雨天里。

    那时候坐在窗前,看风摇动树叶,焦躁地等一场暴雨,带走所有暑气。

    陈清雾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拿几分颤抖的声音突然喊道:“渊哥哥……”

    孟弗渊动作骤然一停。

    陈清雾笑了声,将嘴唇凑近他耳边,她觉得自己可能多半是不满于自己是沦陷的那一个,而孟弗渊却有种正在进行精准实验般的冷静。她声音很轻,却足够他听得清楚:不愧是玩代码的,手指好灵活呀,渊哥哥。

    挑衅孟弗渊这样一个人,是需要几分胆量的,她提前已经知道。

    但即便知道,也没有料想,在动作加快之后,自己连短短的三十秒钟都撑不过。

    那场雨倏然落下。

    她仿佛树梢的青果,“啪”一下落地,跌进泥水中,瘫败得不成样子。

    双臂搂住孟弗渊的颈项,整个人瑟瑟颤栗,许久不见平复。孟弗渊只拿手臂拥抱她,手掌却没挨她,怕弄脏她的衣服。

    孟弗渊低头亲她出汗的额头,忽说:“我确实喜欢黑色。”

    陈清雾睁大眼睛。

    于是,后续一切,都隔着那一层黑色进行。她的手掌被拉高,按在耳畔,孟弗渊俯首于她锁骨之下。

    他偶尔抬眼看她,眼里只有浓郁的暗色,以及仿佛蛰伏已久的某种危险。

    陈清雾觉察到他体温升高,喉间有深深压抑的声响。

    挑衅的人只会一再挑衅。

    “渊……”

    然而这次只说出了一个字,剩下的被他一把捂进掌心。

    但也足够了。

    只是一瞬间,在陈清雾的鼻息喷在掌心的同时,他呼吸骤然急促,俯身紧紧将她搂入怀中。

    是白玷-污了黑。

    呼吸间多了两分微咸的气息,陈清雾手掌按在孟弗渊背后,感受他剧烈起伏的,分明的肩胛骨。

    “孟弗渊,”陈清雾低声笑说,“我喜欢你喜欢我的样子。”

    孟弗渊的回应是将她搂得更紧。

    后续,又花了好长时间清理局面,他们终于出门。

    走出大门的一瞬间,陈清雾不由自主地拉高围巾,挡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孟弗渊低头,凑到她面前,挑眉笑说:“做什么亏心事了,不敢见人。”

    陈清雾伸手去推他脸颊,“……五分钟不准看我。”

    第43章

    一起逛超市倒也并非第一次。

    只是上一回的记忆未免过分久远。

    孟弗渊作为兄长, 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家长有时候为了自己玩得开心,常会把两个小孩托付给他。

    应当是陈清雾和孟祁然七岁那年, 两人待在孟祁然房间里学电视剧里演“武侠片”,最后“决战紫禁之巅”时,孟祁然没控制好力道, 陈清雾的鼻梁挨了他一个肘击,顿时血流如注。

    孟弗渊没想到自己去楼下拿瓶饮料的这一会儿工夫就能出状况,立即让陈清雾脑袋微倾,吩咐孟祁然去准备棉花和冰袋,自己捏住她的鼻翼按压止血。

    那时候她衣襟上沾着血,低着头乖乖的一动不动,瓮声瓮气地, 还要请求他,一会儿不要告诉大人是祁然撞的,不然祁然又要挨训。

    后来血止住了,孟祁然没心没肺地看动画, 而陈清雾却一直有点蔫蔫的。他猜测她可能是吓到了,害怕要是血没止住, 就又要送医院去,让父母操心。

    于是走过去,摸了摸她脑袋,说趁着家长没注意,带她回去把衣服换了。

    她眼睛立即亮起来。

    后来去陈家换了衣服, 又带她和祁然去逛超市, 想让她挑点儿喜欢吃的零食。

    陈家父母对她吃零食这块管得很严,主要是怕吃杂了东西肠胃出毛病。她自己也很自觉, 在薯片架子前流连再三,最后也没伸手,只在生鲜区拿了一盒蓝莓。

    此刻,孟弗渊推着购物车,陈清雾挽着他,回忆往事:“你以前是不是觉得我和祁然挺烦的。”

    “是。”

    陈清雾笑说:“就不能委婉一点吗。”

    孟弗渊便纠正措辞:“你还好,祁然比较烦。”

    “我以前真心实意地希望过,你是我亲哥哥。”

    “幸好你的希望没有成真。”孟弗渊看她一眼,“ 要是我成了你的亲哥哥,大约你也会真心实意地觉得我烦。”

    “嗯。”陈清雾点头,仿佛深以为然,“你确实不要是我的亲哥哥比较好,但原因不是你说的这个。”

    孟弗渊几乎一秒听懂她的潜台词。

    陈清雾察觉到孟弗渊脚步稍顿,立即转头看去,“在想什么?”

    “没有。”

    “哦?”她笑意狡黠,“你该不会是在想,没有哪对亲兄妹会做我们出门之前……”

    话被孟弗渊抬手捂住了。

    陈清雾笑意喷在他掌心,几乎立即叫他联想到了在床上时那一句被他捂住的“渊哥哥”。

    今日出门没有戴眼镜,但也不妨碍他将神情武装得无懈可击,绝无可能引起外人怀疑的严肃冷淡。

    除了陈清雾。

    她望着他一时笑得更开心。

    她好像是故意的,要看他失守,看他被欲-望污染,看他从神坛坠落,甘愿匍匐于她的膝下。

    陈清雾拉下孟弗渊的手,握住,改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孟弗渊触到她无名指上的尾戒。推到指根后不至于脱落,但到底稍松了两分。

    或许送她一枚新的比较合宜。

    这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驱逐。害怕吓到她。

    说话间已到零食区。

    陈清雾目光往摆着薯片的货架上扫了一眼,孟弗渊伸手,拿了两袋原味的,丢入购物车中。

    陈清雾想起上回在孟弗渊那儿看电影,他拿出来的薯片也是原味的,便知晓这绝非巧合。

    “……你怎么连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薯片都知道?”

    “有心观察什么都能知道。”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喜欢的花、大衣品牌、歌手、作家、陶艺师。身高,体重,鞋码……”孟弗渊语气平静,说到这里却有一个明显的停顿。

    陈清雾自然捕捉到了,笑问:“你省略了什么?”

    “没有。”

    “那我只能猜一猜了?”陈清雾偏头看他,作认真思考状,随后以嘴型说到:胸围,是不是?

    她笑起来,补充问道:“昨天刚知道的?”

    “清雾,这是在公共场合。”

    “那又怎样?我们周围十米都没有第二个人。”她好似恍然大悟,“哦,你害羞……”

    眼看孟弗渊又准备去捂她的嘴,她立马往前挪了一步,转个身笑看着他,“你好严肃啊孟弗渊。”

    孟弗渊看着她:“奉劝你现在最好少说两句,清雾。”

    话里仿佛不无“勿谓言之不预”的警告。

    “要惩罚我吗?”陈清雾那带笑的声音,仿佛是在期待。

    “……”

    他承认是他输了。

    明日便是除夕,两人决定自己在家捣鼓年夜饭,因此买了些鸡鸭鱼肉,以及半成品的虾蟹。

    孟弗渊推着车,陈清雾看见合意的就往车里一扔,出发时“点到为止”的计划,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等推去收银区,陈清雾看见满满当当的购物车,问道:“你怎么都不阻止一下。”

    “阻止做什么,你好不容易长到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的年纪。”他停了一下,补充一句以示严谨,“当然坚果除外。”

    陈清雾笑出声,“你好好啊渊哥哥。”

    “……”孟弗渊绷紧脸色,“你赶紧把这个称呼改掉。”

    两人经过收银区旁的货架时,稍稍停住脚步。

    孟弗渊面无表情地拿了一盒,丢进购物车。

    “这就够了吗?”陈清雾问得很是认真。

    “……”

    陈清雾故意地盯着他,拿了一盒,又拿了一盒。

    孟弗渊不得不伸手将她手背一按,“可以了,清雾。”

    那几分无奈的语气,仿佛是对今天所有一切的求饶。

    结账之后,孟弗渊将车推到商场的地下车库,东西装入后备厢里。

    “哎呀。”

    孟弗渊看向陈清雾,“怎么了?”

    “我的车还在家里。”

    “我过几天回去一趟,帮你开过来。”

    “回去做什么?”陈清雾好奇。

    “……还愿?”

    “啊?”

    孟弗渊很不愿承认,有时候玄学真有其玄妙之处,“……去年春节一起去寺里进香,记得吗?我无意间掣了一支签。”

    “哦记得。签文你没给我们看。说了什么?”

    “……红鸾星动。”孟弗渊语气很是勉强。

    陈清雾毫不留情地笑出声,因为觉得这四字由孟弗渊说出来,分外违和,“你信这个吗?”

    “只要是让你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相信任何。”

    “那你应该相信你自己,我选择你是因为你,而不是因为任何其他。”陈清雾认真说道。

    他们今天下午两点才起床,午餐是在商场负一层将就解决的。

    此刻离晚饭时间已不算太远,便去西点店和花店各挑了一些甜点和鲜切花。

    有时候不免感叹时代发展迅速,小时候除夕前夜绝大部商铺都已歇业,哪像如今这样便捷。

    吃过晚饭,两人回到公寓。

    将采购回来的物资放入冰箱,鲜切花处理过后插入花瓶之中。

    仿佛也没有消磨多久,看时间已过了九点钟。

    “我先去洗澡。”陈清雾掏出手机给花瓶中的浅紫色洋桔梗拍了张照片,随后说道。

    她知道自己声音里有种故作的平静,相对于彼此心知肚明将要发生的事。

    孟弗渊点头说好。他声音就更加平淡。

    陈清雾洗完澡换上睡衣,走出浴室门,却见主卧相连的阳台门打开了,孟弗渊正靠着阳台栏杆抽烟。

    陈清雾走了过去,孟弗渊闻声回头,立即灭了烟,牵着她的手往怀里一带,“外头冷,披件衣服再出来。”

    黑夜里灯火显出几分干净的明亮,仿佛比她印象中的东城要漂亮几分。

    空气凛冽,但因为刚洗过澡,身上尚且暖烘烘的,倒并不觉得冷。

    孟弗渊到底怕她感冒,转身进屋,去衣柜里找了一件长款厚浴袍,将她整个裹进去。

    “你看一会儿就进去,外面风大,容易着凉。我先去洗澡。”

    陈清雾点点头。

    孟弗渊洗过澡,换了件黑色绸制的睡衣,往阳台上看一眼,却见陈清雾还趴在那儿。

    他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头顶上按了一下,“怎么不听话。”

    “没事,我不冷的。”陈清雾笑说,“夜景好漂亮,有啤酒就好了。”

    孟弗渊闻言便要往外走。

    陈清雾赶紧将他手臂一抓,“我就随口一说的。喝完了还要刷牙,好麻烦。”

    她手确实是暖和的,孟弗渊稍稍放心,看她似乎一时半会不想进去,也就陪着她。

    夜里好安静,隐约的一声鸣笛,显得空旷又茫远,像游子的一缕乡愁。

    节日总会赋予人更多情绪。

    安静了好久。

    “孟弗渊。”陈清雾忽然出声。

    “嗯?”孟弗渊侧低下头。

    “你记不记得,之前你问过我,是什么促使我决定放弃祁然。那时候我说,我的喜欢是被浪费的水。那只是根本的原因。最后一根稻草是……”

    陈清雾倏忽抬头,仰面看向他,“……他不愿意吻我。”

    “是吗。”孟弗渊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极了,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我无法理解。因为我每时每刻都想……”

    等不及将话说完,他便抬手捧住她的侧脸,低下头去。舌尖直接侵入,缠吻,他们的一开始就似乎没有习风和雨一说。

    陈清雾吞咽了一下,踮脚,将自己贴向孟弗渊。

    心脏犹如擂鼓,人有种将要跌落的错觉,于是只好伸臂,紧紧搂住他的后颈。

    “清雾……”孟弗渊在换气的间隙出声,声音低沉而短促,“……我怕你觉得太快。”

    陈清雾摇头。

    下一瞬,孟弗渊便毫不犹豫地微微躬身,手臂绕过她的膝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走进室内,阖上阳台门,又腾出一只手,拉上了遮光帘。

    陈清雾跌落于一片深灰,睁眼看见孟弗渊幽深的双眼。

    只对视一瞬,他便低下头来,再度吻住她。

    温热呼吸从唇畔移至耳后,又沿着颈侧皮肤逶迤而下,与此同时,他手指上薄霜的微凉触感,却深陷一种软与热。不知道是谁融化了谁。

    陈清雾睁开几分迷蒙的眼睛。

    她喜欢卧室的台灯,是一种捣练过的浅黄,梦境中的月光,它照得孟弗渊有种叫人心悸的清隽,即便他眼里早有暗寂的火隐隐燃烧,神情却仍显得冷峻极了,这种反差简直令人着迷。

    在深吻中,陈清雾抬手,手指勾住了那黑色睡袍的系带,她直直地望住孟弗渊的眼睛,一扯,伸手拂落睡袍的同时,自己直起身来,紧紧地抱住他。

    那种触感毫无阻隔。

    孟弗渊一阵颤栗。

    陈清雾抬头,去吻他的喉结,感受它在这一瞬间的上下滚动。

    然而下一瞬,孟弗渊便按住她的肩膀,倾身一覆。他头往下寻,栖息于她胸-前。

    指尖游移,仿佛风拂过静止的湖面,引起层层扩散的涟漪。

    他复现了上午的行为,只是更加缓慢,更加耐心。

    小时候去山里玩,沿着山道行走不远,有一方石砌的方形水池,覆满青苔,早已不见其本来面目。

    山里下过雨,她蹲在那里洗手,将满的水池顿时漫溢,浸过青苔,风拂过树林时,空气里一股苍绿的湿意。

    这种静谧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之时,也一并消解掉了陈清雾的耐心。

    她伸手抱着孟弗渊的脑袋,“孟弗渊……”

    “嗯……?”

    “可以了……

    “确定吗?”孟弗渊声音暗哑,似咽了一把粗粝的砂。

    “嗯……”

    孟弗渊再无犹豫。

    陈清雾双臂搂在他肩后,那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掐住了他肩颈的皮肤。

    孟弗渊立时一顿,低头去吻她,前所未有的温柔。

    陈清雾浅浅吸了一口气,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适应起来还是远比她以为得更要艰难,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让他继续。而孟弗渊一直低头望着她的表情,额上浮起一层薄汗,但有任何时候她微微皱眉,他便会立即停止。

    陈清雾却有些难以忍受这漫长,于是将眼一闭,干脆自己主动迎上前一纳到底。

    孟弗渊眉头突跳,“清雾……”

    陈清雾一言不发,下巴抵着他的肩头,轻轻颤抖。

    孟弗渊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第一反应是低头去亲吻她额角,又找到她的眼睛。

    湿漉漉的,恍如起雾的清晨。

    很长时间,他冷眼审视周遭,也一并审视自己。

    他清楚自己并非有那么高尚,不过是因为陈清雾的幸福,总在他考量的第一顺位。如果能给她幸福的那个人是孟祁然,他就祝福她和孟祁然;是其他人,他也可祝福她与其他人。

    这种心态之下,他甚至从未幻想过,那个人可以是自己。

    而此时此刻,她确切无疑而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那意义不单单是所有的爱而不得都有了下落,还是她在这浊世红尘,许了他一处容身之地。

    “清雾……”

    陈清雾只觉得这一声里含了万千的情绪,她将要转头时,他却立即低下头来,埋首于她的肩颈处,避开了她的注视,呼吸沉沉地说道,“……别看我,清雾。”

    陈清雾于是不再出声。

    这般过了好久,孟弗渊缓缓偏过头来,吻落在她的嘴角,停顿一瞬,随即重重地吻住她,那气势里不免带了几分凶狠。

    自此开始,便如疾风骤雨。

    她好似在往深渊的最深处坠落,不断失落的同时又不断获得。

    “清雾……”

    陈清雾睁开水雾蒙蒙的眼睛,看向孟弗渊。

    他正认真地注视她,正如这么多年,她每每与他对视时那样。

    他说:“……希望这时候说这句话,你不要误解我只是信口开河。”

    “……什么?”

    “我爱你。”

    激昂乐章节奏渐强,演奏至最后一行,休止符落下,空气里尤有微颤的音符。

    陈清雾被孟弗渊紧紧抱入怀中。

    她思绪空白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觉得意识、心跳与呼吸缓慢回笼。

    像从湖底探出水面,本能地大口呼吸氧气。

    “孟……”陈清雾开口却觉声音沙哑,差一点没发出声。

    孟弗渊凑近,手掌拊过她的额头,捋一捋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

    孟弗渊明白她可能只是单纯地想喊一喊他。

    他伸臂拿过一旁的薄毯,给她裹上,再将她搂住。

    她睁开微微泛红的眼睛,看他一眼,又别过目光,“……高材生能不能不要什么事情都这么高水准发挥啊。”

    孟弗渊笑出声。

    心跳渐渐平复,空气里却仍有几分浑浊的气息。

    陈清雾忽然开口:“还是想喝啤酒。”

    孟弗渊立即捞睡衣穿上。

    他走到门口时,陈清雾强调:“要冰的。”

    没一会儿,孟弗渊便拿了一听冰镇的啤酒过来,拉开之后递到她手边。

    她拥着被子,喝了一口,忽低声说:“刚刚漏回了你一句话。”

    “嗯?”

    “我也爱你。”

    第44章

    陈清雾话音落下之后, 孟弗渊沉默一瞬,忽问:“啤酒够冰吗?”

    陈清雾当他是想喝,将啤酒递了过去。

    孟弗渊却将其手腕一捉, 夺了她手中易拉罐,伸臂往床头柜上一放,手收回后径自轻抬她的下巴, 俯首道:“我尝尝……”

    微苦的气息,分享之后渐不可觉。

    片刻后,陈清雾伸掌去推他肩膀,微喘着说道:“……你是不是上次就想这样。”

    孟弗渊轻笑一声。

    方才一切足够漫长,也多少有些狼藉。

    陈清雾翻出自己的睡裙套上,走到浴室去洗澡。

    孟弗渊看见玻璃移门关上,拿过一旁烟盒, 取一支点燃。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了一线,陈清雾从中探出半个脑袋。

    孟弗渊望过去,“怎么了?缺什么东西吗?”

    陈清雾盯着他,“你。”

    一秒、两秒……

    十秒。

    孟弗渊始终不为所动, 掀一掀眼皮说道:“你好好洗澡。”

    陈清雾轻哼一声,阖上了门。

    孟弗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生理反应不会骗人, 而这单单只是设想那场景。

    她初次经历,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不敢过分高估自己不想让她受伤的初衷。

    陈清雾洗完澡出来,孟弗渊这才揿灭了烟,走进浴室。

    自浴室出来时, 却见陈清雾正坐在床尾, 拿小勺子吃着他们下午采购的榴莲千层。

    “清雾,你知不知道我不允许别人在我的床上吃东西。”

    “知道啊。祁然说过。”

    孟弗渊在陈清雾身旁坐下。

    陈清雾拿小勺舀了一勺蛋糕, 送到孟弗渊嘴边。

    孟弗渊停顿一瞬,自然不过地张嘴咬了过去。

    仿佛他那条规矩不存在一样。

    孟弗渊微微蹙眉,“不得不说……”

    “嗯?”

    “你这项喜好,我可能无法奉陪。”

    陈清雾笑着,又舀了一勺。

    孟弗渊还是接过了。

    第三勺,他伸手一推,“抱歉。我再喜欢你也吃不下第三口了。”

    陈清雾哈哈大笑。

    “是不是饿了?”孟弗渊伸手捋了捋她肩头的长发。

    “有一点。还好。我就是饿得比较快,工作的时候也常常会吃夜宵。”

    “怎么不早说。”

    “嗯?”

    “那样之前我就能多一些理由去找你了。”

    陈清雾莞尔。

    吃完蛋糕,双双刷牙之后,两人重回到床上躺下。

    灯已经灭了,他们在黑暗中栖息,聊着天,又不知不觉拥吻。

    很是奇怪,分明才刚刚在一起,却觉得已然热恋多年。

    不知道已是几点,也无人关心,他们接吻,以指触丈量皮肤,漫长而乐此不疲。因为顾忌她的状况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她搁浅于他的指尖,而后同等回馈。

    再做清理,躺下以后,仍旧不舍睡去,直到疲惫降临,他们自然地沉入睡眠。

    /

    次日,陈清雾睡到自然醒。

    睁眼发现身边没人,爬起床,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室内暖气很足,孟弗渊只穿了一件薄款的深灰色毛衣,肩膀宽阔平展,叫人觉得从背后拥抱一定极有安全感。

    陈清雾蹑手蹑脚靠近。

    正准备伸手时,孟弗渊出声:“我听到脚步声了。”

    “你可以假装没听到。”

    “好。那你请吧。”

    陈清雾笑着一把抱住他,“今天吃什么?”

    “中午吃海鲜烩饭。晚上准备做避风塘炒蟹、煎鳕鱼、菌菇鸡汤……”孟弗渊转头望背后看一眼,“你也可以点菜。”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随意。”

    陈清雾回主卧洗漱之后,换了身衣服,又回到厨房。

    挽起袖子,和孟弗渊并肩站立于水槽之前,在他的指挥下,帮忙淘洗浸泡晚上将要熬汤的干货。

    吃过午餐,两人小憩过后,到了下午四点,开始准备年夜饭。

    陈清雾仍旧在一旁,做一些打下手的辅助工作。

    时间悠长又静谧,两人不慌不忙,一边聊天,一边筹备。

    “我记得你读研那几年过年没回家。”

    孟弗渊点头。

    “是一个人过的吗?”

    “有一年去了麦讯文家里。留学生多,也有聚会,不过我去了半小时就走了。”

    “为什么?觉得他们吵?”

    “倒也不是。有点融不进去。可能我读的学校理工气质太浓厚。”

    “我好像也跟其他留学生玩不到一起去。”陈清雾笑说,“我们专业太肝了,比我在翟靖堂老师那里工作还忙。而且我一直有种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的焦虑感,好像不赶紧把所有东西学到手,某天我爸一个不高兴,就会断了我的供逼我回国。还有就是,艺术领域最讲天赋,越往高处走就越发现,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多如牛毛,稍不勤奋,就会被他们甩得更远。”

    “在我眼里,你已经非常优秀了,能将爱好转化为事业,且已站得一席之地。”孟弗渊说,“你有些逼自己太紧。”

    “论鞭策自己,我比起你还是甘拜下风。”陈清雾在流水声中看孟弗渊一眼,笑说,“那我们以后一起学习怎么开始享受生活。”

    孟弗渊一时只觉心底涌起温热潮水。

    “好。”他沉声说。

    七点半左右,所有菜都端上桌。

    孟弗渊开了一支白葡萄酒。

    两人端起酒杯,隔着那束醒过一夜之后,开得更加饱满的浅紫色桔梗花碰杯。

    “渊哥哥新年快乐。”

    孟弗渊笑了一声,配合地说:“清雾妹妹新年快乐。”

    “男朋友新年快乐。”

    “女朋友新年快乐。”

    陈清雾歪了一下头,“老公新年快乐。”

    “……”

    陈清雾笑说:“怎么不说啦?”

    “吃菜。”孟弗渊绷住脸。

    只有两人的年夜饭,但一点也不觉得冷清,反而有种难得的清静。

    往年两家都是同父母以及祖父母一起过的,热闹归热闹,总归有不自在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说。”孟弗渊抬眼。

    “你和祁然争书房,到底比了什么。”

    孟弗渊几分迟疑,“我怕说出来你会难过。”

    “说说嘛。我好奇很久了。万一难过了不是还有你负责哄我。”

    孟弗渊这才开口。

    那时候孟弗渊二十一岁,孟祁然十五岁。

    他大弟弟六岁,不管是拼体力、脑力或是知识储备,终究会胜之不武,于是,就将比赛内容的决定权交给了孟祁然。

    孟祁然选了一项自认百分百胜率的比赛:列出陈清雾的爱好和习惯,谁列得多,谁赢。

    最后,孟弗渊以两分险胜。

    可能那时候照顾弟弟妹妹比较多,有些事没有刻意去记,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我赢的那两分,是你喜欢的花,和你喜欢的作家。祁然那时候不大服气,还去找你确认过,记得吗?”

    陈清雾想了想,“……好像有吧,记不太清楚了。”

    孟弗渊看着她,好似在确认,她是否会因此而觉得失落。

    陈清雾笑了笑,“还好。难怪他一直不肯告诉我,是怕我不高兴吧。”

    理论上百分百胜出的比赛却输了,除了不够上心,没有其他解释。而换成那时候的她,可以列出一百条孟祁然的喜好习惯而不重样。

    “好了,不提他了。”孟弗渊夹了一块炒蟹到陈清雾碗里,“尝尝这个。”

    蟹都剪开了,吃起来很容易。

    陈清雾尝了一口,立即竖起大拇指,“这真是你现看教程学会的吗?也太厉害了吧!”

    孟弗渊说:“过奖。”

    陈清雾若有所思,“难怪呢,你就是学习能力强,所以任何事情第一次都……”

    “清雾。”

    “现在也不是在公众场合啊。”陈清雾故作委屈。

    “……现在是在饭桌上。”

    “你好严苛啊。那是不是只有在床上……”

    “清雾。”

    陈清雾笑不可遏。

    这样一桌子菜,自然吃不完。剩下的套保鲜膜装入冰箱,明早起来也能图个“年年有余”。

    洗碗机启动之后,孟弗渊清理过流理台,洗了洗手,回到客厅。

    陈清雾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连接了蓝牙音响,播放音乐。

    袋子里有糖果,她剥了一粒奶糖,送进嘴里。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那衣袖长了两分,稍稍笼住了她的手掌,使得整个人有种毛茸茸的感觉。

    “不看电视?”

    “其实我从小就不爱看春晚,觉得有点消耗情绪。我这种人,开心也是一种资源,消耗完以后需要积累一阵才会再生。”陈清雾咬着奶糖,忽然转头,“不过好像,跟你相处,这种资源会源源不断地再生。”

    孟弗渊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笑说:“我的荣幸。”

    “吃奶糖吗?”陈清雾拿了一粒递给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时候吃的要更软一些。”

    “如果是这个牌子,听说有两家分厂,硬的是新设备生产出来的。”

    “真的吗?”

    “忘了哪里看到的。应该是这样。”

    陈清雾当即拿过手机搜了搜,还真是。

    她笑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奇怪的知识点啊?”

    “我也是普通人,偶尔也会玩一玩社交网络。”

    “那你有微博吗?”

    “有。”

    “我要关注一下。”

    “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陈清雾仰头看他,“你是不是给别的小姐姐点赞了?”

    “……”

    “那不然为什么害怕被我关注。”

    “下次告诉你。”

    “下次你就把该删的删完了!”陈清雾笑着从地上起来,转身,膝盖挤到他膝盖之间,单腿跪着,“你今天不让我看,我们就产生信任危机了哦。”

    孟弗渊叹气。

    捞过一旁的手机递给她。

    没有用保护壳的手机,稍有使用的痕迹。

    陈清雾点亮屏幕,“解锁密码?”

    “女朋友生日。”

    陈清雾笑,“哦,学我啊?”

    “我先设置的。”

    “好吧,那是我冤枉你了。”

    孟弗渊轻笑。

    手机壁纸是黑白色调的建筑剪影, APP种类和她的大相径庭,多数应当归类为开发者工具范畴。

    在这里面出现一个微博,多少有些突兀。

    点开,却发现主页内容全都来自于“Freesia1027”这个账号。

    那是她的微博。

    而孟弗渊的用户名,是“User0117”,用着初始头像,一眼看去,多少像个僵尸号。

    点进去,他并没有发过一条微博,但点赞列表里,全部都是,过去那些年她心情不好时,随手发布的矫情片段。

    她这个微博号,偶尔会发一些瓷器展的观展照片和repo,因此大部分关注者都是相关领域的爱好者,现实中的互关只有赵樱扉和少数几个同学。

    她从没留意过自己的微博有哪些人点赞,自然也不知道,那里面会有一位“User0117”,会在她任何情绪低落的时刻,给予无声安慰。

    这时候,她突然想到,很久之前自己收到过一条@。

    那还是她在伦敦的时候,刚跟孟祁然闹过别扭,坐在公园的长椅发了好长一条微博。

    其实情绪发泄完也就过了,再难过的事情也比不上作业的DDL紧急。就在准备关上微博的时候,提示有新的@。

    那条微博是转发了某个大马华人经营的甜品店在伦敦开店的信息,店铺的招牌主产品,便有榴莲蛋糕。

    除了@她,没有任何其他内容。

    她微博提过自己所在的城市,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对榴莲的喜爱。所以收到这条@,也就领会了大抵是某位粉丝的安慰。

    那天,她真去了那甜品店一趟,买了一份榴莲蛋糕,坏心情也因此烟消云散。

    回去之后,她在那条微博下面回复了谢谢。

    “……你是不是删过微博?”

    孟弗渊点头,“怕你发现是我。”

    “你主页一片空白,谁也发现不了什么吧……除了生日信息。”

    但是世界上那么多1月17号出生的人,那时候的陈清雾,可能怀疑任何人,但绝不会怀疑一年最多见面两次的孟弗渊。

    陈清雾放下手机,立即去拥抱身边的人,“……谢谢。”

    孟弗渊手掌按着她后背,认真确认的语气:“信任危机解除了?”

    陈清雾笑得肩膀直颤,“……对了,我们最开始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奶糖。”

    “哦,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

    “榴莲蛋糕也不吃,奶糖也不吃,你也太挑剔了。”陈清雾倏地抬起头,望进他眼睛里,“……那我知道了。”

    不待孟弗渊开口,陈清雾直接亲过去,舌尖轻扫过他的唇缝,便准备退开。

    已经晚了。

    孟弗渊手掌在她脑后一按。搅缠时,还能尝到一点奶糖的甜。

    陈清雾手掌在沙发靠背上一撑,紧跟着跨坐于孟弗渊腿上,伸掌,按住他肩膀往后猛地一推。

    他后背靠住皮质的靠背,在她的呼吸离开嘴角而转移至锁骨处时,微微眯了眯眼。

    陈清雾抓住他毛衣的下摆,往上一掀,脱下扔到一旁。

    孟弗渊没有阻止,也暂且不主动,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他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纽扣解开了两粒。陈清雾指尖点在那纽扣之上,一粒一粒往下划去。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笃定他以为她的下一步是将要解开纽扣时,忽地俯首。

    孟弗渊喉结滚动。

    隔着衬衫白色的布料,那一点濡湿之后,隐约透出里面的颜色。陈清雾保持着动作,掀眼去观察他的表情,并一点一点施加压力。

    孟弗渊已能感受衔咬的痛感,但一声不吭,只伸手去,轻轻掐住了她的下巴,像是要将她的表情看得更加清楚。

    很快,陈清雾坐直了身体。仍然不按常理出牌的,两臂交叉,抓住了自己的毛衣下摆。

    她仍在观察他的表情,不漏过他因为期待而稍稍放缓的呼吸,以及眼底泛起的暗色。

    陈清雾成全了他的期待。

    下一步动作,她抓住了他的手臂,往后环抱,指引他手指,按住后背的锁扣。

    她有一段优美的脊骨,稍显嶙峋的突出,像是在河边拾取白色的鹅卵石。

    孟弗渊望着她如影青瓷一般,总显得几分清冷的脸,一粒一粒松开了锁扣。那感觉像是一步一步引导着圣女堕落。

    客厅灯光是一种稍显冷调的白色,映照着皮肤,泛出白釉玉质的色泽。

    孟弗渊望着她,不曾动作。

    她却在这样的注视中,感觉到自己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以及……反应分明的第二-性征。

    这一次,所有的准备工作,只在眼神之间完成。

    孟弗渊仍然穿着那件衬衫,陈清雾有意如此,如果不是尝试,她都不知道,这种未着丝缕与衣冠整齐的反差,竟会让她如此雀跃。

    起与伏节奏逐渐失衡,而孟弗渊却似乎没有一点想要伸手帮忙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叫她自己去寻找。

    他能清楚看见她的脸,她的一切,她微微放大的瞳孔,她鼻尖的一点薄汗。

    她的呼吸,都仿佛变成了有实质可捕捉的东西。

    孟弗渊此刻竟有些动容。

    动容于她不惧于在他面前,展露她自己性格最本真的底色,是赤诚、勇敢而自由。

    而这实际是对他的褒扬——全然地相信他会理解、会欣赏,且比任何人更乐于去激励她忠于自己。

    在他的概念里,想象不到比这更美好的亲密关系,精神层面的绝对共鸣。

    因为他就是如此。

    欣赏着每一面的陈清雾。

    陈清雾手掌撑在他的肩头,“……孟弗渊。”

    “嗯。”

    “你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干什么。”

    “干什么?”

    孟弗渊不作声。

    陈清雾笑着,看着他此刻尤似雪意清冷的脸,和暗寂处潜流翻涌的眼睛,重复道:“干什么?”

    “清雾。”孟弗渊伸手,却只是轻轻地将她从肩头滑落的,墨藻似的长发,拂到了身后,“你一再挑衅我,是在期待什么?”

    陈清雾一顿。

    此刻,孟弗渊终于彻底领会她的用意——大抵她也察觉到了他因为长久喜欢,获得之后反而小心翼翼,所以才以不断挑衅的方式,激励他也忠于自己。

    正如她一贯的哲学。

    爱与器物同理,应当被使用,而非供奉。

    “如你所愿?好不好?”孟弗渊缓声问。

    陈清雾睁大眼睛。

    “我刚刚就想说。”孟弗渊看着她,倏然抬掌,“你是不是晃得太厉害了。”

    扇过的力道很轻,仿佛只是空气从胸-前擦过。

    然而自脚底到头顶有一线泉脉,骤然通了电,那瞬间仿佛心脏过速,近于麻痹。

    她一下晃得更厉害。

    支撑不住了,她俯身去拥抱他。

    他方才低沉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冷厉,明知那只是故意所为,却还是叫她颤栗不已。

    她脸埋在他的肩膀,仿佛哀求一样,“孟弗渊……”

    孟弗渊终于接管主动权,那吻落在她的耳廓上,温柔的声音简直有两分无辜,“不是你想要的?”

    陈清雾发不出声音。

    孟弗渊在她耳边笑了一声,安抚一般的,“好了。”

    并不是。这句安抚只是他故意放松她戒备的烟雾弹,后续的行动,简直是想直接地摧毁她,要看着她在他之上的宫殿,一层层地崩塌瓦解。

    他成功了。

    被孟弗渊紧紧搂住的时候,陈清雾颤抖得不成样子,呼吸急促,心脏也仿佛过速,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一样。

    孟弗渊拿过沙发上的薄毯裹住她,温柔地轻吻她的面颊,好像是在安抚差一点溺水的人。

    她在温暖和氧气里,逐渐平复。

    孟弗渊抱着她,忽然倾身,展臂从桌上拿了一粒奶糖,拨开糖衣,塞进她的嘴里。

    “……我没有低血糖。”陈清雾咬着糖果,含糊道。

    “我知道。”孟弗渊笑说,“奖励好孩子的。”

    /

    大都市自然不许放烟花,但临近凌晨,两人还是转移到了阳台上去看夜景。

    陈清雾穿得很暖,一点不害怕感冒。

    喝啤酒仿佛开始变成一种固定的习惯。

    陈清雾捏着易拉罐,与孟弗渊手里的碰了一下,“我今天好开心。”

    孟弗渊看着她。

    “我以前总是把结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但其实对于未来没有清晰的构想,也不真正觉得……祁然是那个可以构建未来的人。他可能可以属于任何东西,但一定不属于世俗的生活。”陈清雾趴着栏杆,转头看他,“今天我知道了,我想要的未来大概是什么样的。”

    孟弗渊心口泛起热意,“谢谢你这么褒奖我。”

    陈清雾正要说话,忽听楼底下,有人在倒计时。

    十、九、八、七……

    三、二、一。

    “新年快乐。”

    他们同时说道,又同时地笑出声。

    这个夜晚,是恋人的眼睛。

    第45章

    后面七天, 陈清雾和孟弗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寓里度过。

    偶尔出门采买物资,在咖啡馆消磨时间, 或者单纯地去河边晒一晒太阳。

    过着一种仿佛穴居冬眠的生活。

    这应当是陈清雾过得最自在的一个春节,不必走亲访友,串门拜年。

    即便不事生产, 也无需感到焦虑。

    家里不是没来过电话,但聊了两句,对面就气得挂断了。

    不过陈清雾发给廖书曼的红包,她还是收了。

    至于孟弗渊,不论孟成庸和祁琳如何软硬兼施,他都四两拨千斤地应对。

    不在眼前,言语的杀伤力有限, 电话一挂断就再无影响。

    自在日子总是过分短暂。

    初八,孟弗渊公司复工,陈清雾的工作室也将结束春歇,恢复经营。

    上午, 孟弗渊开车将陈清雾送到工作室之后,便准备回南城一趟, 一来跟SE的陆总吃个饭联络感情,二来去寺里还愿,三来将她的皮卡车开回东城。

    孟弗渊计划尽量当天来回,但陈清雾让他别着急,多待一天也是无妨。

    /

    孟弗渊下午两点抵达南城, 自己随意吃了一顿简餐, 先行去往陈家。

    去之前,给廖书曼发过消息, 廖书曼说她那时候人不在家,让他自己去取车就行。

    到了陈家,孟弗渊叩门,给前来应门的保姆递上代为传递的拜年礼品,正准备去取车,忽听客厅里传来脚步声。

    廖书曼穿戴齐整,手里拿着包,似正要出门。

    孟弗渊立即出声打招呼。

    廖书曼点了点头,“刚到?”

    “是的。准备开清雾的车去一趟郊区。”

    “给你爷爷奶奶拜年?”

    孟弗渊点头。

    “清雾最近怎么样?”

    “她很开心。阿姨您可以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她倒也不是多需要操心的小孩。”廖书曼淡淡地说,“只是还年轻,气性一上来就觉得自己对抗的是全世界。”

    “我倒是觉得,还能有这份纯粹的孤勇很难得。”

    “所以你就陪着她一起闹?”廖书曼扫他一眼,“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不稳重的孩子。”

    “抱歉。我知道两家往后很难再来往,但对我而言,还是清雾更重要。”

    “但愿你十年、二十年以后还能记得这份初心。”

    “我会的。”

    廖书曼有些恍惚。孟弗渊的语气并无指天发誓的隆重,平淡得好似阐释一条不可推翻的基础定理,但因此反倒显得可信。

    廖书曼不再说什么,捋了捋羊绒披肩准备出门,临行前淡淡地说:“你盯着她好好吃饭,别一忙起来饭就忘了吃。还有,让她把那个破烟戒了,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以后年纪轻轻得一身的癌。”

    孟弗渊几分怔然,点了点头。

    取了车,驶往爷爷奶奶的住处。

    两位老人住在郊区。

    他们不喜欢城市的车水马龙,退休以后就在郊区租了个带院子和田地的平房,白天料理菜地,晚上一个看书,一个听戏,因为不需过多操心,身体都还健朗。

    今日出了太阳,二老都在院子里晒太阳。

    孟奶奶的手机上,孟祁然帮她下载了有声APP,还教了她怎么连接蓝牙音响,这会儿音响里正在播《玉簪记》。

    孟爷爷手里拿着一本直排线装书,戴着老花镜逐字点阅。

    车停在路边,孟弗渊走进院里,笑说:“太阳底下看书伤眼睛。”

    两位老人立马抬头望去,惊喜道:“弗渊!”

    孟弗渊递了礼品,孟爷爷给他搬了张椅子,让他也在院子里坐下。说是坐一坐就走,但是也阻止不了奶奶又是拿零食水果又是沏茶。

    忙碌了一阵,孟奶奶好歹是被孟弗渊劝着坐下了。

    话题自然绕不开孟弗渊和陈清雾这一回的事。

    孟爷爷说:“过年亲戚朋友没见到你人影,你爸爸糊弄他们,说你出国考察去了。”

    “目前就家里人知道?”

    “依他们的性格,哪可能主动往外说。”

    孟弗渊打量两位老人,“你们不反对?”

    “都是要死的人了,管得了那么多。”

    孟弗渊笑说:“您别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你们一定长命百岁。”

    孟奶奶拿了橙子,预备剥给孟弗渊吃,孟弗渊接了过去,自己来剥。

    “弗渊……”孟奶奶望着孟弗渊,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你爸年轻时候的事,你是不是……其实都知道。”

    “嗯。”孟弗渊语气分外平淡。

    “我们不是没后悔过。”奶奶叹声气,“早知道当年就让你爸跟那个姑娘在一起算了,也牵不出后面这么多事。”

    孟弗渊没有作声。

    “你爸爸这个性格,一辈子只晓得顺流而下。他当年的悲剧,非要在小孩身上再演一遍才甘心。”

    “我是我,他是他。”孟弗渊平声说。

    “后面你们准备怎么办?”孟爷爷问。

    “过好自己的生活。长辈接受不接受,对我们没影响。”

    “以后不回南城了?”

    “那当然还会常常回来看你们。”

    孟奶奶笑起来,“下回带清雾偷偷回来,奶奶给她包红包。”

    孟弗渊微笑说好。

    孟爷爷又问:“陈家是什么态度?”

    “陈叔叔反对,廖阿姨倒还好。”

    “你陈叔叔骨子里其实还是有点重男轻女。我倒觉得他也未必就是看不上你,只是一时抹不开面子。你这个条件,配他们家绰绰有余。”

    “别这么说,爷爷。”孟弗渊温和地表达了异议,他知道老人并非出于恶意,“清雾非常好。应当说她配我绰绰有余。”

    孟爷爷笑说:“这就护上了。”

    陈遂良重男轻女这一点,是从未摆在台面上说过,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廖书曼坚持不肯生二胎,说照顾一个病秧子就让她烦透了,再生一个不如要她的命。那些年夫妻两人总是吵架,一吵架陈遂良就说陈清雾是生下来讨债的。

    那些话没当着陈清雾的面说过,但她原本就比别的小孩性情更敏感,父亲掩饰不住的厌烦,她又怎么会感受不到。

    孟弗渊常会感叹,清雾比他坚韧得多,这样的环境里都能发现并且坚持自我,不去讨好父母,苛求认同。从这个角度而言,她其实是个早早就没了家的孩子,所以才说,在外求学总有种安全感缺失的紧迫感。

    他从不觉得陈清雾过去喜欢孟祁然是件难以理解的事。天生自由的人,总是要比他人多一些光芒,而被束缚的人向往光芒,再自然不过。

    “过年这段时间,两家还在往来吗?”孟弗渊问。

    “那自然是没有了。我看往后也难,除非都想通了接纳你们。到时候成了亲家,面上的工夫总是不能落下。”

    孟弗渊没说什么。

    小时候看连续剧,很讨厌和乐融融的大团圆结局,觉得那是加害者对受害者的又一次隐性的霸凌。

    是谁规定,大团圆才是标准结局?

    他和陈清雾绝对不会为了迎合世俗标准的团圆而委屈自己和解。

    亲缘也讲缘法,有些事顺其自然。

    孟弗渊原想待一会儿就走,但有些不忍辜负两位老人的心情,是以还是留下吃了晚饭,与陆总改约到明日中午聚餐。

    晚饭结束,孟弗渊回到市里,在酒店定了一间房。

    进门洗澡换了身衣服,给陈清雾打去视频电话。

    她似刚从忙碌中脱身,身上还穿着沾了泥的围裙。

    “吃晚饭了吗?”孟弗渊问。

    “没有……准备点外卖了。”

    “现在就点。”

    “等一下……”

    “至少半小时才送到,你现在点。”

    陈清雾笑了笑,“好吧。”

    画面被切出去,变成她的头像,但她声音还在继续,“你今天不回来吗?”

    “事情还没办完。明天下午回来。”

    “这样啊。”

    “是谁说的多待一天也无妨?”孟弗渊笑问。

    “我说的呀。但要整天见不到,还是觉得有点不适应。”

    他们之前几乎没怎么语音聊天过,即便通电话也只是纯粹的事项通知。

    这般闲聊,他忍不住留意她的音色,比当面时稍有差异,但并不明显。

    片刻,陈清雾重新出现在画面中,“我点好啦。”

    “点了什么?”

    “鸡排饭。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也是怪你,厨艺那么好,这下谁还能由奢入俭啊。”

    孟弗渊轻笑一声。

    “你就住在酒店么?”陈清雾似在打量他周围环境。

    “嗯。只去见了爷爷奶奶。”

    “他们还好吧?”

    “还好。说下次让我偷偷带你过去。”

    陈清雾笑:“那叔叔阿姨不是又要生气。”

    “不管他们。”

    好像,只是闲聊,时间便不知不觉过去。

    他是个很讲求效率的人,除了偶尔去安姐那里喝茶,很少与人聊些信息含量极低的话题。

    但只要是陈清雾,听她讲刚刚下单了新的洗发水,也觉得有趣,心里平静。

    那端传来外卖员的声音,陈清雾应了一声,说:“我先挂……”

    “没关系。你吃饭的时候手机放一边就行。”

    “你要看我吃饭啊?”

    “我处理点工作,正好当背景音。”

    陈清雾就笑说好,拿着手机跑到门口去取了外卖。

    画面一阵晃动之后,似是被支在了茶几上。

    陈清雾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拆开了外卖袋。

    孟弗渊也取过平板电脑,一边点开OA后台,一边往手机里看一眼,“好吃吗?”

    “一般般。能吃就行。”

    孟弗渊就这样“陪着”陈清雾,守着她把饭好好吃完。

    “我可能还要再忙一会儿,到时候结束了再给你打视频好不好。”陈清雾一边整理外卖盒,一边说道。

    “好。你快结束时给司机打电话,叫他送你去公寓。”

    陈清雾点头说好。

    /

    刚刚复工,要做的都是琐事,却无比消磨时间。

    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孟弗渊不在,陈清雾也就懒得去他的公寓,便没给司机打电话,准备就睡在自己工作室。

    事情收尾之后,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走到门口锁门,却见前方亮起两束车灯。

    她眯了眯眼,认出那是孟弗渊的车。

    大抵是他吩咐了司机来接。

    车在门口停下。

    后座车门被推开了。

    陈清雾一愣。

    推门而出的人,竟是孟弗渊。

    他内搭换过了,外套仍是早上出门的那一件黑色大衣。

    门轻摔上,孟弗渊走过来,迈上台阶的几步,似携了一阵风。

    陈清雾被一把抱住时,都还有些懵,“你怎么……”

    “还是想见你。”孟弗渊低着头,深嗅她身上的气息。

    “不是事情没办完……”

    “明早再去。”

    还好南城离得近。

    “你疯了。”陈清雾笑着,伸手回抱他。

    “可能是的。”

    拥抱片刻,陈清雾与孟弗渊商量去处,“要去你那里吗?就是现在这么晚,过去有点远了。你要是不介意,在我这里将就一下也行。”

    “你方便吗?”

    “这么见外啊。”陈清雾笑着轻轻踢了一下他的鞋尖。

    两人进门,陈清雾将大门落锁。

    壶里还有烧开没多久的水,陈清雾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接过水杯,往茶几上一放,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后一带,让她在他腿上坐下。

    没有犹豫,手掌按在她的颈侧,仰面去吻她。

    漏夜前来,他身上仍旧带着薄薄的一层寒气。

    或许过去一周的形影不离,让他们连分开一天时间都觉得难熬。

    绵长的吻结束,陈清雾俯首于他肩头,“要吃点夜宵吗?”

    “不用。”

    “那去洗澡?你明天还要早起。”

    “在酒店洗过。”

    陈清雾便去给他找洗漱用品。

    赵樱扉常来留宿,所以她这里备着一次性的毛巾与牙刷。

    孟弗渊第二次踏足她的生活空间。

    床品换过了,这一回是奶油白的素色。

    孟弗渊洗漱过后,出来时不见陈清雾的人影,正准备走出去看看,陈清雾越过那堵墙过来了,手里拿着水杯和手机充电器。

    陈清雾放下水杯,将充电器插在这一侧床头柜旁的插座之上。

    床上放了本杂志,孟弗渊在床沿坐下,随手翻了翻。

    陈清雾直起身,看他一眼,“还有什么需要的吗?睡衣我这里没有合适你穿的。”

    “不用。”

    孟弗渊突然想起什么,阖了杂志,往床头柜上一放。

    起身去取方才进门时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从中掏出一封红包,递给陈清雾。

    “爷爷奶奶给你的。”

    “这么多……”陈清雾掂了掂,笑说,“好像要比往年多一些。”

    “意义不同。”

    陈清雾暂且将红包放在床头柜上,说:“早点休息?”

    孟弗渊“嗯”了一声,却是牵过陈清雾的手腕,后退坐在床沿上,让她在自己膝头坐下,手掌按在她背后,合入怀中。

    上一回的记忆历历在目。

    那时就在此处,几乎同样的位置。

    “清雾……”他唤她的声音无端地轻了几分。

    陈清雾知晓他在想什么,没有出声地低下头去。

    两人在幽淡的浅黄灯光里对视,陈清雾闭眼,主动吻住他。

    一切都静谧而绵长。

    片刻,陈清雾手掌按住孟弗渊肩膀,往后一推。他身体仰倒,而陈清雾跪于床沿上,再度俯身来吻。

    她长发垂落,挡住光线。

    鼻息之间,全是她发丝的气息,像雨后花朵的幽微香气。

    在愈演愈烈之前,孟弗渊停止了这个吻。她这里没有准备安全用品。

    陈清雾也识时务地到此为止,因为继续下去对两人都是煎熬。

    孟弗渊将就合着衬衣而睡。

    灯关上之后,郊区的夜晚似乎更寂静些,一片黑暗里简直有些森然的意思。

    “你一个人晚上不怕?”

    “还好。跟赵樱扉看了很多恐怖片,有点脱敏了。”

    “原来你的胆子是这么练出来的。”

    “……你在影射什么?”

    “没有。”孟弗渊轻笑一声。

    这大抵是在一起之后,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却没有做-爱。

    新鲜的体验。

    她枕着他的手臂,嗅闻他身上洗沐用品的气息,玩猜他是住的哪一家酒店的无聊游戏。

    在暖气充裕的公寓时还不觉得,但原来他的体温要比她高出这么多,被他抱在怀里,一点也不觉得被子外的空气有多寒冷。

    原定的早睡计划,眼看着就要落空。

    陈清雾说:“睡觉?你明天要起好早。”

    孟弗渊点了点头,在一片黑暗中低头去找她的唇。

    这吻结束的同时,孟弗渊低声开口:“清雾。”

    “嗯?”

    “你这儿太冷了,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吧。”

    陈清雾在黑暗里扬了扬嘴角,却说:“不去。”

    “怎么?”

    “太远了。”

    “我负责接送。”

    “还是太远了,每天少睡好久呢。”

    “那没办法了。”孟弗渊略作思索,“等我回来,我们去看房。”

    “……啊?”

    “你自己挑你能接受的地理位置。”

    “……要结婚的人才会一起买房呢。”

    孟弗渊默了数秒,“那就结婚吧。”

    空气一阵静默。

    孟弗渊立即说道:“开玩笑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原来是开玩笑啊。害我还期待了一下。”

    孟弗渊却是微诧,“……我们刚在一起。”

    “可是我们认识二十六年了。”

    孟弗渊一时不知该不该问,她是不是认真的。

    陈清雾忽然说:“你是不是户口转到东城了?”

    “嗯。”

    “我上次去办了美国签证。”

    话题跳得没头没尾,孟弗渊反应了一下,“然后?”

    “签证需要用到户口本,你知道吧。”

    “……嗯。”

    “我家的户口本,还在我这儿。”

    又是一阵沉默。

    “清雾,你这样说,我可要当真了。”

    “为什么不能当真?”

    “我希望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说我不愿意,请你相信,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但是……”

    “我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只打算跟你随便谈场恋爱就结束。我不会随意辜负一个喜欢我六年之久的人。”陈清雾顿了顿,“不过嘛,闪婚这个确实有点太超过了,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孟弗渊手臂搂得更紧,“……抱歉。”

    “嗯?”陈清雾有些没有理解他道歉的点。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决心。”

    “你不是低估我,你是常常低估你自己。”

    陈清雾笑了一声,又说:“你好像有点没安全感。”

    孟弗渊没有作声。

    “看来果然还是应该闪婚。”陈清雾煞有介事,“而且,闪婚不是霸道总裁的标配吗?”

    “……认真的?”

    “……开玩笑的。”

    “晚了。明天就跟我去民政局。”

    “现在要预约的,临时去结不了,你不知道吧。”

    “原来你对登记结婚的流程这么熟悉?”

    好酸的语气。

    陈清雾笑起来,“那这样,我先口头给你一个名分好不好。老……”

    孟弗渊预判了她要喊出的称呼,提前一把捂住。

    挨着她耳朵的声音很是低沉,“你是真心想早睡?”

    陈清雾眨眨眼,点头。

    “那就别乱喊。”

    第46章

    陈清雾的东西, 陆陆续续搬到了孟弗渊的公寓。

    起初只是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之后渐渐多了电子产品、化妆品、箱包配件和珠宝首饰……工作室那边,只保留了偶尔留宿所需的基本用品。

    赵樱扉没想到只是过了个年, 就失去和小姐妹同床共枕的机会,痛斥其“重色轻友”的同时,也不耽误要求陈清雾补完前因后果。

    听完两人“惊世骇俗”的“背-德之恋”, 赵樱扉短暂聊发恋爱兴致,但将通讯录里的男人巡检一遍还是决定算了,什么男人都不如玩具干净又高效。

    元宵节,得知孟弗渊脱单了的裴卲,强烈要求去他那里蹭饭,并近距离“吃瓜”,理由充分难以反驳:虽然是无意的, 可要不是他的助攻,陈清雾能这么快下定决心?

    于是,孟弗渊征求过陈清雾意见,准备在公寓里办一个小型派对, 只邀请裴卲、赵樱扉,以及公司另外一位高管。

    除此之外, 还有陈清雾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SE Medical的总负责人,陆总陆西陵——他与女朋友正好元宵节要来东城玩。

    陈清雾比平日早一些离开工作室,去往孟弗渊那里,与他一同筹备派对。

    连日晴天,陈清雾进门时天还没黑, 落地窗外, 天空一片烟蓝,浮着大片的玫瑰云。

    陈清雾放了包, 换上一身更为居家的装束,走进厨房。

    裴卲正在帮忙,在孟弗渊的指挥下,给一只掏空肚府的鸡,里外刷上柠檬酱汁。

    他听见动静,转身玩笑语气地喊了一声“嫂子”。

    陈清雾露出微妙的难以消化的表情。

    她走去水槽,打开了水龙头。

    洗手时,孟弗渊凑近低声说:“裴卲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嗯?”

    “以后得让祁然改口。”

    陈清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打他一下,笑说:“能不能饶了我,好尴尬。”

    “那更要让他叫了。”

    陈清雾将手上的水轻轻往他脸上弹去,他稍一侧身躲过了。

    食材提前腌制好,放入烤箱,孟弗渊开始为牛油果虾仁、奶油培根意面和南瓜汤做准备。

    裴卲不很服气,说都不知道孟弗渊竟然会做这么多的菜,敢情平常做的鸡蛋面都是在打发叫花子。

    孟弗渊:“下次鸡蛋面都没你的份了。”

    所有菜式准备得七七八八时,邀请的宾客陆续登门。

    赵樱扉带了一盒抹茶味的生巧。

    孟弗渊公司的另外一位高管是位女性,英文名叫Maggie,和她六岁的女儿一同前来,带了一个亲自烤制的蓝莓派。

    最后抵达的是陆西陵及其女朋友。

    陆西陵与孟弗渊同龄,很有一种清贵气质。

    他女友叫夏郁青,人如其名的蓬勃热情,有股单纯的学生气,一问今年二十四岁,尚在读研。

    大家闲聊寒暄,各自自我介绍之后,去餐厅落座。

    陈清雾和裴卲帮忙将所有食物端出厨房,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桌。

    陈清雾和孟弗渊坐下以后,大家举起红酒杯,先碰了碰杯,互祝元宵节快乐。

    话题率先以Maggie六岁的女儿展开,随后不知不觉就转移到了陈清雾身上。

    一听说她是做陶瓷的,各种相关问题都抛了出去。

    陈清雾耐心逐一解答。

    Maggie笑问陈清雾:“下次我能不能带着我女儿,去陈小姐的工作室体验一下陶艺?”

    陈清雾笑说:“当然可以的!不过我没怎么教过人,可能会教得不好。”

    这时,孟弗渊拿过她半空的杯子,续了些红酒,递到她手边,轻声说了句:“陈老师教得很好,不用谦虚。”

    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且也不是什么露骨内容,但她不知为什么耳根一热。

    这时陆西陵问道:“陈小姐是否认识翟靖堂先生?我们曾找他制作陶瓷组件做材料属性测试。”

    陈清雾笑说:“我毕业之后在翟老师那儿工作过。”

    陆西陵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陈清雾问:“瓷都遍地是大牛,陆先生你们是怎么具体想到要找翟老师的?”

    “孟总推荐的。”

    陈清雾愣了下,看向孟弗渊。

    不便当面问什么,陈清雾只朝着他笑了笑,露出“又被我抓到马脚”了的笑容。

    孟弗渊的表情分外平静,好似在说,抓到那又怎样。

    陆西陵的女朋友学的是新闻传媒,选修了纪录片赏析与创作的课程,一时间被陈清雾的专业勾起了兴趣,问她方便的时候,能否允许她去拍个20分钟左右的纪录片。

    陈清雾自然答应下来,两人当即加上了微信。

    这一顿饭气氛轻松。

    结束以后大家转至客厅,仍是陈清雾和裴卲帮着孟弗渊收拾厨房。

    一切整理就绪,大家往外走时,陈清雾说:“稍等。”

    孟弗渊顿住脚步。

    陈清雾捉住他的衣袖,“好像沾了点意面的酱汁。”

    孟弗渊看了看,“你先去客厅,我去换件衣服。”

    关上卧室门,孟弗渊走进衣帽间,正准备打开衣柜门,瞥见什么,动作一停。

    镜子前面放了一只穿衣凳,凳子下方,栽落着陈清雾的托特包。

    大抵是她回家后着急去厨房帮忙,没有把包放稳。

    孟弗渊蹲身,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气垫粉饼、护手霜、润唇膏……一一放回包里。

    捡拾到最后,却是一顿。

    一张拍立得。

    陈清雾的单人照,出自他手。

    理论上,它应该在南城自己书房上锁抽屉的记事本里,怎么会在这儿?

    陈清雾上回去他书房发现的?

    但书桌抽屉仍然好好锁着,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

    而且倘若是她自己发现的,一定会来问他。

    孟弗渊思索它出现在此处的可能性,又将这一段时间所有事情都回溯一遍,心里大概有了定论,不由地蹙起眉头。

    所有东西都装回包里之后,孟弗渊拿着那张拍立得又看了片刻,最后将其放回了包的内袋。

    从衣柜里找出件干净衬衫,将脏的这件脱下丢进脏衣篓里。

    换了衣服,扣好纽扣,往外走去。

    客厅气氛热烈,不知在聊什么,孟弗渊笑着加入,好似没有刚刚这一段插曲。

    晚上十点半,大家告辞。

    赵樱扉离得远,孟弗渊委托了司机送她回校。

    空间安静下来,音箱里仍然流淌着轻缓的音乐。

    茶几上的蓝莓派还剩些许,陈清雾蹲下,拿叉子切割一小块送入口中,“话说,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我以前见过陆西陵。”

    “什么时候?”

    “小学六年级。你不知道吗,那时候你跟他并称南外双草。”

    “……”孟弗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同桌很喜欢陆西陵,叫我陪着她去你们学校门口,偷偷等过他。”

    “小朋友,你们那时候几岁?”

    “十二岁。你不要小瞧小孩子,我们很早熟的。”

    “……”孟弗渊的表情是“不敢苟同”。

    陈清雾想了想,又说:“那个时候班上也有对你好奇的——你不是经常会去我们班接过我吗。有的人知道你是我哥哥,还来问我,你在家里是不是也那么高冷。我说你会帮阿姨洗碗,她们都不信。”

    “怎么不选择同龄男生?”

    “女生比男生心理年龄大,大家都觉得同龄男生挺幼稚的。不过那种喜欢其实更像是对爱豆的憧憬,没有那么复杂。”

    “这还说得过去。”

    陈清雾转头,托腮望着他,“你高中的时候,其实还是要比现在更好接近一些吧?你不是也会去网吧。”

    “你知道?”孟弗渊有些意外。

    “有次放学跟朋友去逛街撞见了,好像是在负一层吧,要走楼梯下去。因为穿的是南外的校服,我就多看了一眼。但是没好叫你。”陈清雾回想着,笑说,“但是你穿校服去网吧,真的会让进吗?”

    “是同学的亲戚开的网吧。”

    “原来是这样。”陈清雾又问,“去网吧做什么?打游戏?”

    “嗯。有时候看电影。”

    “什么电影要去网吧看啊?”

    “……”

    陈清雾却不肯放过他,笑问,“我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吧?”

    “陈小姐,你以为的那种电影,我为什么不躲在家里看。在网吧让人围观?”

    “哦。”陈清雾作恍然大悟状,“那意思是看过。”

    “你没看过?”孟弗渊看着她。

    陈清雾转过头去,又叉下一块派送进嘴里,“Maggie姐的手艺好好。”

    她试图转移话题的尝试没有成功。

    孟弗渊忽然倾身,呼吸落在她耳畔,“问你话呢,清雾。”

    陈清雾耳根微微泛红,声音因为微微的紧绷而稍显不自然,“……是啊。不然对付你的招数从哪里学的,凭空想象吗?”

    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磨合,孟弗渊对她言语攻击的抗性显著提高,甚至还有余裕发起反攻:“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层出不穷。”

    “……”

    “还有杀手锏吗?”孟弗渊低声笑问。

    “既然是杀手锏,怎么能随便用。”

    “嗯。你说得有道理。”

    孟弗渊不再说话,只注视着她的动作,待她放下餐叉之后,才缓声问:“吃饱了吗?”

    陈清雾迟疑地点点头。

    “我还差一点。”孟弗渊声音平静极了。

    话音落下,他一只手臂绕过她后背,另只手搂住膝弯,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径直往卧室走去。

    沿途掉落了一只拖鞋,她提醒,他说,放那儿,等会儿再捡,现在也用不上。

    隔绝的空间里,热气腾腾,恍似能见度极低的雾天。

    正面贴上玻璃时,那种冷让陈清雾禁不住地打了个颤。

    孟弗渊在她身后吻她耳垂,她手掌无力地撑住玻璃,好像稍不留神,就要因为双膝发软而跌倒下去。

    她觉得自己没救了,因为此刻脑海里竟然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了高中时候的孟弗渊。

    穿黑白色系的校服,内搭衬衫解开两粒纽扣,隐约露出分明的锁骨,但因此反而显得清冷禁欲。

    他在学校并非独来独往,但朋友倒也不算很多,不似其他风云人物呼朋引伴。

    有时候和家长在南外校门口等他出来,坐在车里远远就能看见他的身影,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渊哥哥……”

    久违地听见这称呼,孟弗渊一顿。耳朵凑近,想听清她含糊的声音要说什么。

    陈清雾呼吸断续:“你记不记得……你高中的时候……你们学校办圣诞晚会……”

    那天,她和孟祁然偷偷跑去看。

    孟弗渊班上演话剧,西方幻想题材。

    孟弗渊出演王子的骑士长,全程只有三句极其简短的台词。

    演出时,她听见观众席有女生在偷偷议论:让孟弗渊演个骑士长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了,这下谁还相信王子倾国倾城的人设啊。

    骑士长穿阿提拉夹克,皇家蓝色的单边披风,配金色绶带和勋章,那里面一定有他们班上负责服化的小姐姐的私货夹带,不然何至于一个龙套有如此齐全的整套服饰。

    骑士长手里,执一把银色的仪仗剑,神情淡漠地立于王子身旁,追光亮起时,剑刃寒芒闪烁。

    “我说你怎么在出神,原来在想这些。”孟弗渊伸手,轻轻钳住了她的下巴,将她脑袋转过来,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陈清雾轻嘶一声,声音被水汽泡软了一般,轻声地说:……我想要再痛一点。

    像是引颈于骑士的剑下,欣然赴死。

    “哪里?”

    “就是……”还是无法说出口,陈清雾只好以行动指示。

    骤然的紧-窒感,让孟弗渊头皮发麻,但他声音却冷静得过分,“你确定吗?”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低头吻她,低声补充,“那你随时叫停。”

    陈清雾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呼吸都变得散乱。孟弗渊紧紧箍住她的腰,提供支撑,不让她跌倒。她因此惯性地更紧地贴向玻璃。

    冷与热的剧烈反差,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淬红的熔岩,被投入了极寒的冷泉。

    非常丢脸。

    陈清雾自诩体能不算差,毕竟每天搬上扛下,天长日久也锻炼出来了。但这一次,是被孟弗渊抱着出了浴室。

    头发还是湿的,她裹着浴袍蹲坐在床上,低着头,眼眶被水汽熏得几分泛红。

    当然也有哭过的因素。

    孟弗渊取了吹风机过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立即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忙问:“抱歉,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声音里几分慌乱。

    陈清雾摇摇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原谅你。”

    “你说。”

    “……那套骑士长的戏服,可不可以再穿一次。”

    她拿水雾湿润的眼睛望着他。

    明知道她的可怜巴巴都是装出来的,可他没有一点办法,好像不答应她,自己就会良心不安。

    孟弗渊将吹风机插头插上,轻柔地抓过她的头发。

    启动的一瞬,他叹声气说:“……你买吧。”

    第47章

    次日上午, 将陈清雾送往工作室之后,孟弗渊便出发回了南城,没有通知任何人。

    到家时是正午时分, 家里静悄悄的毫无人声,大抵出门去哪家做客去了。

    孟弗渊率先上楼。

    三楼书房房门紧闭,没有出入的痕迹。

    或许久未通风, 房间里一股尘味。

    拉开窗帘,推开窗,淡金阳光洒入,空气中尘埃漂浮。

    孟弗渊走到书桌那儿,拿钥匙开了抽屉锁。

    里面东西依照他自己独有的习惯,分门别类地摆放,井然有序, 同样并无被人动过的痕迹。

    孟弗渊从中拿出一本黑色牛皮记事本。

    那里面夹了一些不算重要,但多少有些纪念意义的票据,譬如飞机票、电影票、演出和展会门票等。

    少数几张照片,包括当年与麦讯文的毕业留影, 公司初创时某一天团队通宵加班的合影。

    陈清雾的那张拍立得,是他唯一不可见光的私心。

    那年跨年的烟花分外漂亮, 他受陈清雾委托拍一张拍立得。

    取景框里看她言笑晏晏,那一刻无法克制自己卑劣的私心,将镜头挪移半格,让孟祁然出框。

    画面只留她一人。

    相纸吐出一瞬,清雾正好偏过头去听祁然说话。

    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这张单人留影放入口袋, 说方才快门没按下去, 让他们重拍一张。

    那时在东城搬过一次家,担心搬家让重要物件丢失, 一部分资料整理过后就带回了南城。

    后来一直锁在抽屉里,有意不去翻动。

    而上一回拿出来翻看,是去年陈清雾点破他的心意,委婉拒绝的那一段时间。

    那天清雾奶奶办生日宴,吃完席回来,他一个人在书房待了很久。

    大抵,是那个时候将照片收回时正好接到了一通电话,以至于没有留心,掉了出去。

    /

    孟成庸与祁琳带着保姆出门采购,吃过午饭,方才回家。

    进门将采买的物资交与保姆,孟成庸和祁琳转弯往客厅走去,又齐齐地顿住脚步。

    祁琳惊讶到几乎失声:“弗渊?”

    孟弗渊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扶手上搭着黑色风衣,旁边一只小号行李箱。

    他微微躬着身,手肘撑在膝头,正在抽烟,神情极为平淡。

    祁琳难掩激动,语无伦次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到吗?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你吃饭了吗?我让阿姨给你……”

    “妈。”孟弗渊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坐直了身体,目光向着沙发对面示意,“您坐。不用张罗,我说几句话就走。”

    祁琳有些不安,但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

    “爸,你也坐。”

    孟成庸愣了一下 ,也依言照做。

    孟弗渊看向对面,开门见山:“拍立得照片是您给清雾的吗?”

    孟成庸:“什么照片?”

    祁琳却一下变了脸色,没有作声。

    孟弗渊这一问并无明确指向性,因为并不确定究竟是谁找了陈清雾。

    祁琳的反应让他有了答案。

    孟弗渊看向祁琳,“您是怎么发现的?”

    “……上回打扫你书房,书桌地毯下发现的。”祁琳心知否认无用,也就实话实说,“……是不是清雾告诉你的?”

    孟弗渊无法控制地蹙了蹙眉,“没有。一个字都没提。如果不是我无意间发现照片,依照她的性格,她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

    祁琳嗫嚅。

    孟弗渊语气平静极了,“您对她施压了,是吗?”

    祁琳没有回答。

    “去年国庆那会儿您就有察觉,所以有意敲打我,甚至还执意安排了相亲。后来发现我这儿无法突破,就去找了清雾。”

    前因后果,孟弗渊梳理得八-九不离十,祁琳更是难以开口。

    她只觉得今日的气氛,比年前孟弗渊与陈清雾公开那天,要难熬得多。

    “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孟弗渊盯着她,“因为觉得清雾更容易心软,更顾全大局?”

    “不是……只是那天清雾恰好过来,我想有些事情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孟弗渊闭了闭眼,“您说得对。那我也无妨把话挑明了。当年你们那些事,我一直都知道。”

    孟成庸眼神闪烁,想替自己分辩两句,但祁琳瞥了他一眼,他便没作声。

    “这些年是否有所偏颇,我并不打算找你们讨个公论。这些都无所谓,但这回这件事……”孟弗渊语气一时冷了几分,“确实触犯到了我的原则。”

    “弗渊……”出声的是孟成庸,“你妈也是为了好,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你跟祁然闹翻,有家不能回,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

    “你……”

    “往后,除了爷爷奶奶生日,我不会再回南城。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们擅自做主越过我打扰清雾。”

    孟弗渊语气自始至终毫不严厉,但就是这种仿佛深思熟虑过的平静,更让人心生忌惮。

    这一刻他们发现,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长子,只知他理智持重,严谨自律,从小优秀,以至于优秀在他这儿几乎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这样的人,谁能想到,竟能干得出与家庭决裂这样的事?

    “孟弗渊。”孟成庸难抑怒气,“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你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们划清界限?”

    孟弗渊丝毫不为所动,拿上扶手上的风衣,起身,“我表达得已经很清楚。”

    祁琳跟着站起身,急忙道:“弗渊……对不起,那时候也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您不必道歉,出于什么动机我不想追究。这件事到这里一笔勾销,我只有这一句话——不准打扰清雾。”孟弗渊提上行李箱,微微颔了颔首,便毫不拖泥带水地往门口走去。

    祁琳跟上前去,“弗渊……”

    孟成庸冷声说:“你就让他走!追什么追!就当压根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祁琳立即转身,“是不是这就是你的心里话?你是不是一直想着,要是没这个儿子,你就还能跟人重温旧梦?”

    “你讲不讲道理?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没有数?这种时候又开始翻旧账。”

    祁琳气得肩膀发抖,一时间所有情绪涌上来,第一反应只是掩面而泣。

    孟成庸呆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去哄人,抓过她手臂,揽住她肩膀说道:“好了好了……谁没几句气话?你这时候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想能怎么办?”

    “……能怎么办?”

    “以前看陈家丫头那么乖巧,谁知道还有这种本事。我看还是得找她聊聊,至少让她劝一劝弗渊,还真打算跟家里断绝关系不成……”

    “你们闹够了吗?”

    声音是从楼梯上方传来的。

    祁琳和孟成庸齐齐抬头。

    “祁然?你不是说送车保养去了吗?”祁琳惊讶。

    孟祁然懒得回答这句话,一边往下走,一边冷声说:“我哥的意思挺明白了,你们怎么还打算去找雾雾?真像我哥说的,吃准了她好说话?”

    “祁然,你在帮你哥说话?”祁琳很是诧异。

    “我是在帮雾雾说话。”孟祁然露出几分厌烦的神色,“你们别继续欺负她了。”

    祁琳一时语塞。

    “别拿那些难听的话形容她。她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性格你们不是一清二楚?还有,爸你以前是最疼她的,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你的态度好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们是为你考虑,你还不领情。”

    孟祁然瞥了孟成庸一眼,“我跟雾雾没成,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是我没有把握好,辜负了她。以后你们不准再去干涉他们。”

    祁琳还欲再说什么,孟祁然却已两步走到大门口,拉开门出去了。

    孟祁然几步小跑,终于看见前方孟弗渊的身影。

    “哥!”

    孟弗渊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淡淡地瞥向他。

    孟祁然快步走过去,到了他跟前,却又支吾起来。

    孟弗渊抬腕看表,“有话快说,我赶高铁。”

    “……雾雾最近怎么样?”

    “很好。不劳你操心。”

    孟祁然满肚子的话,听到“很好”二字,又觉得似乎已不必再说了。

    孟弗渊盯着他看了片刻。

    也就大半个月没见,孟祁然整个人憔悴了很多,好像一夕之间,身上那股子浮躁气就淬炼出了几分稳重。

    大概陈清雾拿冷水浇头那一番话,还是起了些作用。

    “自暴自弃了?”孟弗渊平声问。

    “没……”

    “清雾从来没说过一句贬低你的话。她始终觉得你是太自由,所以不愿意受束缚。这件事无关谁对谁错,是你们两人价值观本质不同。”

    孟祁然霍地抬眼。

    孟弗渊淡淡地说:“对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负责吧。”

    说完,他握住行李箱拉杆,准备走了。

    “……照顾好雾雾。”

    孟弗渊脚步一顿,蹙眉道:“忍你很久了。”

    孟祁然露出疑问神色。

    “以后不准再这么称呼清雾。”

    “……那我应该叫什么?我叫二十六年了,你让我突然改口?”孟祁然带入思考了一下,确实,应当很难有哪个男人忍得了其他人这么亲昵称呼自己的女朋友。

    “你乐意的话,可以叫嫂子。”

    孟祁然咬牙切齿,“……我不乐意!”

    /

    陈清雾今日做了一批泥坯,放置到了架子上晾干。

    之后,又开始给这两天的订单进行打包发货。

    事情太多了,尤其工作室网店经营步入正轨,每天都有固定量的订单。售前售后所要花费的时间,逐渐挤占掉她正经用来创作的精力。

    但要是招一个人,算下来又有些捉襟见肘。

    她原本计划撑过今年上半年再考虑找人的事,但眼下不得不提前将其纳入考虑了。

    等快递员上门取走快件之后,已是晚上六点半。

    从上一周开始,孟弗渊安排了人中午十一点半和晚上五点半过来给她送餐。

    不知道是哪一家餐厅,也有可能是私厨,每日荤素搭配,菜品毫无重样。

    她有点受之难安,孟弗渊反倒生气:能不能给男朋友一点表现的机会?

    并且让她,真的觉得不好意思,那就多吃点,吃胖点。

    按理说,已经过了预定的送餐时间。

    她也不好意思问,拿出手机准备点外卖时,微信里跳出孟弗渊的新消息。

    孟弗渊:收拾一下,出去吃晚饭?

    孟弗渊:我十分钟到。

    陈清雾笑着回复:总裁今天不加班?

    孟弗渊:总裁今天陪女朋友。

    陈清雾坐着等了一会儿,孟弗渊的车开到了大门口。

    她今天暂且没什么事了,准备吃完饭便回去休息,就检查了水电,将大门落锁,只带上了笔记本电脑。

    今日是司机开的车,陈清雾拉开后座车门,上车之后侧身,一把将孟弗渊抱住,“你敢相信吗?”

    “嗯?”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十个小时!”

    孟弗渊手掌按着她后背,笑说:“确实,有点太久了。”

    两人去餐厅吃过饭,车开回公寓。

    晚上有一道罐焖牛肉味道丰富,陈清雾没忍住多吃了半碗米饭,以至于这会儿还有点撑,在小区附近的湖边就让司机停了车,说想散步回去以作消食。

    春风尚有几分料峭。

    沿湖一圈木质的栈道,寥寥几人。

    走了一会儿,两人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住脚步。

    陈清雾手臂撑住木质栏杆,微微眯眼吹风。

    发丝被吹乱,她伸手捋过时,听见孟弗渊平声说:“清雾,我看到你包里的拍立得照片了。”

    陈清雾一愣,急忙转头。

    孟弗渊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微微低头,“怎么不告诉我?”

    语气并非责问,而是懊恼。

    “你……你都知道了?”

    “嗯。”

    “你去找过阿姨了吗?”

    “嗯。今天回了一趟南城。”

    陈清雾有些无措,“那你们……”

    “不要管其他人,清雾,我是在问你,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确定是不是会跟你在一起,假如告诉你,肯定会影响你跟阿姨的感情。至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想那毕竟是你的家,你的父母,他们现在不谅解,或许总有一天会谅解,我要是说了就平白制造矛盾。”

    “清雾,往后你才是我的家。”

    陈清雾顿住。

    “那时候你一个人被压力折磨,我却在坚持不主动去找你的原则。太可笑了。”

    孟弗渊叹声气,低头,将她的手捉过来,贴住自己面颊,“……以后受了委屈能不能第一个告诉我?你选择一个人承担,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陈清雾时常动容于他总似对她有所亏欠的心情,分明他已将最纯粹的忠诚和偏爱献给了她。

    她急忙点头,“我会的。但是我也不准你否定你的原则。”

    “……好。”

    话题这才重回到今天的会面。

    陈清雾问:“是不是聊得不欢而散?”

    “无所谓。我对自己作出每一个决定负责。”

    “那现在有件事,你要不要负责一下?”

    “嗯?”

    “我有点冷……你快抱我一下。”

    孟弗渊笑了一声,揭开风衣,将她裹入自己怀中。

    /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

    庄世英女士的瓷器展即将开展,麦讯文打算来东城一趟,届时参加展览,并和孟弗渊小聚。

    这天,陈清雾的工作室,迎来了一位尝试陶艺的小客人——Maggie的女儿蓓蓓。

    Maggie整个上午都有事,因此就委托陈清雾帮忙照看。

    蓓蓓是个沟通起来非常容易的女孩,不论是教她做泥条盘筑,还是围观乐烧过程,都会按照指示进行。

    下午两点左右,孟弗渊去了一趟工作室。

    到达时,却见工作室门口的空地上,放了一只铁桶,铁桶里正有烟雾飘了出来,空气里一股木头和枯叶焚烧过的气味。

    陈清雾和蓓蓓正蹲在铁桶附近,蓓蓓穿了整套的防护服,连头发都用三角巾掖得严严实实。

    “在做什么?”

    两人闻声回头。

    蓓蓓笑着打声招呼:“孟叔叔。姐姐在带我玩乐烧。”

    孟弗渊不去纠正她明显差辈的称呼,走了过去,却见她们面前的地上摆放了好几件器具,也尚在冷却,还有烟雾散出。

    一眼看去,相较于陈清雾平日烧制的那些,更具一种随机的野趣。

    “乐烧是什么意思?”孟弗渊在她们身旁蹲下。

    “乐烧就是……”蓓蓓看向陈清雾。让一个六岁女孩解释这个概念,还是有些困难了。

    陈清雾笑说:“素坯挂釉之后,在电窑里面烧到1000度左右,高温状态下拿到桶里焖烧。桶里放了枯叶和旧报纸,非常易燃,火焰会给表面镀上一层荧光感的金属膜。不过这种是美式乐烧,日式乐烧是另外一个概念。乐烧很快就能见到成品,出来的效果也很随机,很好玩。”

    “那个,那个饭碗的素坯是我挑的。”蓓蓓指了指,“姐姐说等它冷了之后,今天就能带回去。”

    孟弗渊笑说:“那你自己做了什么?”

    “我做了一个猫猫头,姐姐说烧好了我再过来拿。”

    或许是被叮嘱过了高温危险,蓓蓓一直没太靠近地上那些器具。

    陈清雾站起身,摘了手套,“就让它们先放在这里冷却,我们进去洗手吧蓓蓓。”

    孟弗渊跟着走进室内。

    陈清雾将蓓蓓身上的防护服、口罩和护目镜都摘了下来,领着她到水池那边去洗手。

    洗完之后,蓓蓓带着孟弗渊去木架那儿看她捏的东西,有模有样的猫猫头,耳朵鼻子都很齐全。

    孟弗渊笑说:“捏得真不错。”

    陈清雾很少见孟弗渊这样亲和的语气,忍不住转头去看了一眼,笑了笑。

    三点左右,Maggie开车过来接女儿,蓓蓓要的那只碗,陈清雾也已经打包好了。

    Maggie一径感谢,说小孩给她添麻烦了。

    “没有。她很乖。”陈清雾笑着摸摸小女孩的脑袋,低头说道,“我们今天过得特别愉快,是吧?”

    蓓蓓连连点头。

    两人临走之前,陈清雾嘱咐:“那个碗是观赏用的,使用的话表面会氧化,金属光泽就会消失了。”

    Maggie笑着对蓓蓓说:“那把它摆到你的书柜里好不好?”

    “好!”

    送走Maggie和蓓蓓之后,孟弗渊帮着陈清雾收拾了乐烧桶和其余的器物。

    陈清雾洗手时笑问孟弗渊:“你还不回去上班?”

    “翘了。”

    陈清雾笑说:“那正好,教学材料还有剩的,你要不要再上一节课。”

    “当然听陈老师安排。”

    陈清雾觉得,以孟弗渊的天赋,可以试一试上电动拉坯机。

    揉泥等前序步骤完成,陈清雾指点使用电动拉坯机的要领,“胳膊固定在膝盖,身体离转台30厘米左右,右脚踩住踏板。你先试着踩一下,熟悉一下不同发力的变速。”

    孟弗渊依照指示行动,看一眼陈清雾。

    陈清雾点点头,“把黏土团摔置在转台中间,粘牢,然后转动转台,把黏土团拍成圆锥形——先轻踩,不要着急。”

    教导得如此简单易懂,到目前这一步,孟弗渊操作得没有差错。

    “给黏土整体涂上水,到表面光滑为止。”

    陈清雾观察着孟弗渊的动作,“下一步要加一点难度了——双手环抱黏土团,用小拇指一侧的手掌,往中心挤压,注意踏板加一点力度。然后双手往上提拉,提到顶上……”

    速度加快之后,孟弗渊顿有几分手忙脚乱,“陈老师,你所谓的加难度,是指从勾股定理直接加到微积分?”

    陈清雾笑出声,“你别分心,要歪了!”

    眼看着那黏土团倾斜得即将塌下,陈清雾急忙伸手,握住了孟弗渊的手进行纠正。

    黏土到了陈清雾手中,如此温驯,好像每一个角度都能精准控制。

    “清雾。”

    “嗯?”

    “看过那部电影吗?”(*注)

    “那部电影啊……”

    “嗯。”

    两人都不再出声,却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垂下目光,盯着他们在泥浆中,交-缠的手指。

    转台仍在运转。

    黏土在她握着的他的手中,提拉到了顶端,变成锥形。

    陈清雾在这个时候倏然转头,吻住孟弗渊。

    孟弗渊松开踏板,转台匀速停止。

    他伸手,一把搂住她的后背,舌尖侵入,找到她的,用力缠吻。

    姿势太过别扭,很快,孟弗渊便搂着陈清雾站起身,两人一边接吻,一边往洗手台退去。

    陈清雾手掌环抱在他背后,白衬衫上印上清晰掌印,但无人在意,只抱得更紧,似要将对方揉进自己躯体之中。

    分开的少顷,孟弗渊捉着陈清雾的手,在流水下洗净,便直接将人扛了起来,往后方卧室空间走去。

    怕弄脏床单,孟弗渊脱掉了她身上连衣裙,又解掉了自己的衬衫。

    陈清雾仰面躺倒,孟弗渊倾身,再度吻住她,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往下,直向主题。

    他指尖触碰到布料上已然染上的一点湿意,轻笑一声。

    陈清雾条件反射地拱起膝盖,孟弗渊却按住她的膝头,一分。

    片刻,她听见窸窣的声响,低头看去,是孟弗渊挨到了她的脚边。

    脚踝被一把捏住,随即,一个吻落在了那灰色的胎记之上。

    嘴唇挨上的触感,让陈清雾强忍着才没有后缩。

    那一天的记忆,带着海风的咸潮气息扑面而来。

    仿佛还能看见那时阳光穿过散尾葵落下的光斑,摇曳如湖底粼粼的水光。

    陈清雾快要失去心跳,身体里似有一整个海洋倾倒轰鸣。

    那呼吸沿着脚踝,蜿蜒而上。

    陈清雾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急忙去推他额头,“不可以……”

    “可以。”孟弗渊拿开她的手,“先试试,清雾。你会喜欢。”

    “可是……”

    没有给她“可是”的机会,孟弗渊一贯是趁势出击的行动派。

    陈清雾心跳剧烈,几近窒息,那种感觉仿佛濒死。

    工作室大门没关,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这种不安全感,反而成了某种催化剂。

    她压根不敢低头去看,目光垂落时只见他墨色的头发。

    他是那么矜贵的人,此刻却……

    那个瞬间陈清雾哭了出来,孟弗渊立即起身,紧紧将她抱入怀中,待她急剧痉=挛的节奏平息,一边笑说:“有点没出息啊,清雾。”

    “……”陈清雾根本发不出声。

    午后的空间有种被人遗忘的寂静。

    陈清雾被孟弗渊拥抱许久,终于缓了过来,她手掌轻推他肩膀挣开怀抱,撑住床单,跪坐,准备往下去的时候,被孟弗渊一把擒住手臂,“干什么?”

    “当然是……”

    “不行。”孟弗渊抱着她,只捉着她的手去。她常与泥土打交道的手,指腹有薄薄的茧。

    “但是,你刚刚……”

    “没有但是。”孟弗渊很是坚决。

    他拥抱如此之紧,陈清雾根本挣脱不开。

    片刻后,孟弗渊低声笑说:“莫非这就是你准备的杀手锏?”

    “……”

    “以后都不准用。”

    陈清雾气得一口咬在他肩头。

    所幸之前陈清雾很有先见之明地,在这里给孟弗渊备了一套换洗衣物。

    两人清洗完毕,走出卧室时,外面已是霞光漫天。

    半成品都不算的黏土团躺在电动转台上,感谢陈清雾老师的悉心教导,但短时间内,孟弗渊都不准备再碰。

    工作室锁了门,两人驱车离开,在华灯初上的车流中,商量着今天的晚餐。

    第48章

    麦讯文在开展前一日抵达东城。

    他在硅谷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 为了此次展览,特意请了年假。

    因机会难得,其父母也协调了时间, 一道前来。

    几人打算看完展览之后,顺道再挑几个城市旅游度假。

    孟弗渊亲自开车去接,送往预订的酒店下榻。

    舟车劳顿, 三人先行修整,聚餐诸事安排到了观展之后。

    开展当日,由司机开着一部商务车,陈清雾和孟弗渊一同前去接人。

    麦讯文和其父母已在大厅等候。

    陈清雾和孟弗渊穿过旋转门,走往大厅候客区,麦讯文看见,招了招手, 站起身。

    到了跟前,麦讯文见孟弗渊挽着陈清雾的手,笑说:“已经是了?”

    孟弗渊点头。

    麦讯文哈哈大笑。

    陈清雾听不懂这莫名其妙的对话,看向孟弗渊, 希望他能进行解释。

    孟弗渊说:“没事,不重要。”

    麦讯文的妈妈米拉也站起身, 她见到陈清雾很是高兴,一番亲热的寒暄之后,送上自己亲自做的手工蜡烛作为礼物。

    一行人出发,前往美术馆观展。

    下车之后,陈清雾让大家在安检口稍等。

    片刻, 工作人员姚哥从馆内出来, 带着几张嘉宾证,一一分发给大家。

    大家从安检口的工作人员通道进入, 穿过大厅,去往今日瓷器展的展厅。

    七号到十号四个展厅,均开放给了这一次的展览。

    展厅入口张贴了巨幅的展览介绍,麦讯文几人顿步。

    展览名为“尘土与烟霞”。[*注]

    “从二里头遗址出土的原始青瓷,到现代技艺下的百花齐放,中国瓷器三千年,汝窑青,定窑白,建窑黑……工艺与匠人相辅相成。历史长河遗留数朵浪花,我们一一巡访撷获。十位沧海遗珠的匠人,作品或圆融、或耿直、或拙朴、或恬淡……炼却火与光,尘土作烟霞。”

    展览是免费预约形式,今天是开展首日,放出的名额不多,因此展厅里很是安静,偶尔的脚步声和喁喁人声,也不觉得吵闹。

    大家并不直奔主题,而是沿着布展动线,依次观览。

    凡有不解,都会询问陈清雾。

    米拉看见一只浅黄到深蓝渐变的花瓶,问陈清雾那是怎么烧出来的,“颜色不会混在一起吗?”

    陈清雾解释:“理论上两种方法可以实现这种多色的效果,一种是施釉的时候就进行颜色的创作,一种釉色打底,其他釉色铺成在上面,这种需要对釉色的烧成效果有比较精准的预判,可能前期需要试烧多次才能达到理想的情况。还有一种方法是进行多次复烧。这件作品从外观看应当是复烧出来的,颜色与颜色之间有叠加覆盖的效果。”

    话音刚落,米拉便露出几分崇拜欣赏的目光。

    陈清雾和朋友出去玩,逛博物馆遇到陶瓷相关的展品,解说时常会看见类似的目光,她始终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只是术业有专攻罢了。

    展厅里的作品,并不一定都对得上眼缘,所以有的大家看得久一些,有的只扫过两眼。

    作为专业人士的陈清雾,则“花心博爱”得多,这里的每一件作品,她几乎都很喜欢。

    她尤其热衷先看器物本身,再根据特质去推断制瓷人的生平,如果能猜中,她就觉得是意外之喜。

    孟弗渊发现了她的自娱自乐,也加入进来。

    遇到分歧之时,两人还会打赌。

    玩得不亦乐乎之时,来到了七号与八号展厅的连接处。

    前方便是庄世英的个人单元,主题名为“四序有花”,取自于韩偓“四序有花长见雨”这一句。

    麦讯文看见这四字,几分怔忡,问陈清雾:“主题名字是谁拟定的?”

    “一般都是策展团队。”

    “他们确实认真研究过我奶奶的作品,这个主题,和她做的东西调性非常吻合。”

    说完,麦讯文便迫不及待地步入八号展厅。

    墙壁上张贴了庄世英的照片与个人简介,包含生卒年月,生平经历。

    麦讯文和其父亲驻足,逐句阅读那上面的字,情绪分外复杂。

    分明是熟悉不过的亲人,可仿佛变成了传记里的传奇。

    庄世英的所有作品,按照青年、中年和晚年三个时期,进行了分类,每一阶段都各有特点,但也有纵贯始终的偏好与气质。

    正如“四序有花”这四个字所归纳的,每一件作品,都有其直面苦难,枯木生花的乐观与豁达。

    那件陈清雾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珐琅彩钟形杯,被放置于中间的玻璃展柜之中,浴在温和的白光之下,有种淡雅温润的质地。

    好似她这一生,所有的繁花与烈火,都被岁月包裹为毫不招摇的恬淡。

    麦讯文一家,在展厅里停留许久,看过一遍之后,又回到第一件展品,从头看起。

    而陈清雾则看得更加细致,看工艺,看烧成效果,也看创作思路。

    在这安静的时空里,她好像正穿越生死与时空的隔阂,与前人对坐相谈。

    这时候,姚哥陪同翟靖堂一道过来了。

    姚哥向翟靖堂介绍说:“翟老师,这就是庄世英女士的家属,特意从美国赶过来的。”

    翟靖堂向着麦讯文几人伸出手,颔首笑道:“幸会幸会!谢谢麦先生你们前后的奔忙和支持。”

    麦讯文道:“我应该感谢你们才是,展览策划非常好,我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翟靖堂笑说:“能玉成此事,让庄老师的作品被更多人知晓,也是我的荣幸。我听说你和清雾是朋友是吧?这事儿最该感谢的是她,前前后后的,很多事情都是她在帮忙对接。”

    陈清雾忙说:“没有没有,我就做了一点皮毛工作。”

    麦讯文说:“我今晚就请陈小姐吃饭。”

    “……说好了我和孟弗渊请的。”陈清雾笑说。

    这时候,翟靖堂顺势看向了陈清雾身旁的孟弗渊。

    陈清雾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作介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我男朋友,孟弗渊。他和之前拜托您帮忙烧制陶瓷组件的SE Medical的负责人是合作关系。”

    翟靖堂伸手,笑说:“幸会幸会。”

    孟弗渊与其握手,笑说:“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他没有说,感谢翟靖堂对她的照顾。

    陈清雾笑了笑,心想或许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领会这措辞的差异。

    翟靖堂笑说:“我听说是用于医疗器械的阻燃材料,我也算是间接为医疗事业的发展做了贡献,这也是我的荣幸。”

    一番闲谈之后,翟靖堂还有事,便准备走了。

    临走前开了陈清雾一句玩笑:“我时不时会去逛你的网店,东西要好好做啊,我会偶尔下单检查作业的。”

    陈清雾笑说:“压力好大。”

    “有压力才能出更好的作品——我先走了,清雾,下次带你男朋友去瓷都玩,我招待你们。”

    翟靖堂离开之后,麦讯文他们又重点看过几件作品,一一拍照留影,这才继续去往下个展厅。

    麦讯文稍稍落后几步,与陈清雾同行,“谢谢你,我现在才具体明白了你那时候所说的,她不单单是我祖母,还是一位陶瓷艺术家的意思。”

    陈清雾笑说:“不客气。能促成此事我也非常有成就感。”

    孟弗渊全程没有打扰陈清雾与其他人的交谈。

    他喜欢看她因为热爱的事业而熠熠生辉的模样,哪怕只是旁观,也觉得安心——这草台班子似的世界,还有人在认真坚持。

    一行人到了十号展厅,一道站在巨幅陶瓷板画前,仰头观赏的身影,引起了陈清雾的注意。

    黑色T恤和运动外套,斜背一只黑色双肩包,身形颀长,五官优越,那长相直接拉进娱乐圈去也绰绰有余。

    不是孟祁然又是谁。

    孟弗渊这时候也注意到了,和陈清雾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过去。

    孟弗渊出声:“祁然。”

    孟祁然转过头来,几分偶遇的惊喜,“哥……”

    目光掠过陈清雾,将对她已到嘴边的称呼,咽了回去。

    孟弗渊:“过来看展的?”

    “朋友圈刷到海报了。”

    孟弗渊明白,他说的自然是陈清雾的朋友圈。

    “中午一起吃饭?”孟弗渊说。

    “不了。还有事。本来准备看完了去你们公司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孟祁然卸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只二十厘米见方的木盒子,递给孟弗渊,“送你的礼物。”

    “什么东西?不会是手-雷吧。”

    “……”孟祁然几分无语,“可不就是。你捧好了别摔,一摔马上爆-炸。”

    孟弗渊露出“你几岁了”的嫌弃表情。

    自始至终,孟祁然只拿余光看了看陈清雾。

    不知为何,竟觉得愧对,那隐约的窒息之感,不知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痛苦。

    她一定过得很开心,看着都不似以往那般,总有形销骨立的清瘦之感。

    叫人痛苦的,不是她很幸福,而是,原本他也有机会给她幸福。

    孟祁然没让情绪流露丝毫,拉上了双肩包的拉链,敛下目光,说道:“我已经逛完了,先走了,你们慢看。”

    孟弗渊没说什么,点点头。

    孟祁然最后轻轻地瞥了陈清雾一眼,颔了颔首,便转身往展厅出口走去了。

    逛完展,一行人回到车上,去往孟弗渊提前预订的餐厅。

    七座的商务车,陈清雾和孟弗渊坐在最后一排。

    孟弗渊将那只木盒拿了过来,放在腿上。

    陈清雾偏头挨近,等他打开。

    木盒有个带插销的黄铜锁,拔下那插销,将盒盖翻开,两人一起愣住。

    似是小苍兰的颜色,衍在水中,那一点点近于透明的雾紫。

    那只水杯。

    那只“花与雾”。

    第49章

    中午吃过饭, 大家商量行程。

    麦讯文父母打算去东城的老城区逛一逛,而麦讯文则想去参观孟弗渊的公司。

    今日开展,翟靖堂工作室好几个陈清雾昔日的同事来了东城, 他们约了晚上聚餐,让陈清雾也一定参与。

    于是,大家自然而然地兵分三路。

    麦讯文上一回回乡祭祖, 只从东城转机,没来得及与孟弗渊多做交流,这是孟弗渊的公司搬到新地址以来,他第一次前来参观。

    各个部门大体都参观过之后,麦讯文问孟弗渊,“你们研发进度怎么样了?”

    “近期准备进行第一次整机开机测试。”

    “那倒是比我以为得进展迅速。”

    麦讯文在孟弗渊的许可之下,进了中央的展厅, 操纵第一代机械臂体验了一把,“这比我整天钻研搜索引擎的算法有趣多了。”

    “你可以过来工作,我高薪聘请。”

    麦讯文笑说:“合伙人我还有兴趣,给你打工就算了。”

    都知是玩笑话, 没有当真。

    两人去往楼上孟弗渊的办公室,麦讯文说:“我今天才想起来, 之前见过你女朋友。”

    “什么时候?”

    “读研的时候。跟你弟弟一起去的,是她吧?”

    “嗯。”

    “我记得,那时候她不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吗?”麦讯文露出几分费解的神情。

    孟弗渊说:“对。我抢过来了。”

    孟弗渊很少同外人分享自己的感情状况,不管是裴卲还是麦讯文,都对个中详情毫无了解。

    麦讯文一脸震惊, “真的假的?我一直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 是我失敬了。”

    玩笑过后,孟弗渊同他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

    “原来如此。”麦讯文说, “难怪上次她去洛杉矶我们家里,吃饭的时候,一直对你过去的事情感兴趣。”

    孟弗渊一时怔然。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过去多么值得大书特书,但原来爱他的人,会竭尽所能从时间的罅隙里捡拾细节,只为还原一个更为真实的他。

    她或许也有遗憾,自己过去对他实在知之甚少。

    /

    陈清雾与朋友吃过晚餐之后,又去了KTV。

    一直过了晚上十点半,才回到家中。

    晚上吃的火锅,一身挥之不去的气味,进门之后,陈清雾先剥了一身衣服去洗澡。

    洗完澡,吹干头发,去岛台那儿倒水喝时,一下停住动作。

    “花与雾”的那只杯子,已然洗净,与她高中做的那只白色岩纹陶杯,和孟弗渊初次做的那只黑釉杯放在了一起。

    她的研究生毕业作品,个人风格初露端倪,技艺相对现在当然有所缺乏,但站在老手的角度,也得承认它的完整性。

    这样一个杯子,此前被孟祁然放在精致的玻璃展柜之中。

    此刻,它和两件稚拙的新手作品放在一切,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似乎,这才是它该有的归处。

    它“被使用的后半生”,今天才真正开启。

    陈清雾拿起这只杯子,握在手中,久久端详。

    倒了杯水,陈清雾往书房去找人。

    孟弗渊听见脚步声时,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掩上了书桌抽屉。

    陈清雾走过去,却见机械机器人“弗兰肯斯坦”被拿到了书桌上,便问:“在做调试?”

    “嗯。试一试新指令。”

    陈清雾将水杯放在桌上,向着电脑屏幕上看了一眼,满屏的代码,实在让人眼晕。

    孟弗渊则看了看那只水杯,自然不过地端起来喝了一口,“是件好作品。”

    “紫色是很不稳定的颜色,稍有不慎就会偏红或者偏蓝,当时为了做出这个效果,至少重来了二十遍。”陈清雾笑说。

    “所以束之高阁确实很遗憾。”

    “我没想到祁然会把它还回来。他的性格其实有一点……”

    孟弗渊补充:“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用,也不会给别人?”

    陈清雾笑着点点头,“你作为兄长,确实非常了解他。”

    祁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物归原主呢?彻底的释然,还是决定整理心情,重新出发?

    无论如何,她能领会他的祝福,作为“弟弟”和“青梅竹马”的双重立场。

    /

    麦讯文一家在东城再逗留一天,便出发去往其他城市。米拉想去爬长城,说是上一回去,只有空逛了故宫,多少有些遗憾。后续还想去看熊猫,吃火锅。

    之后一段时间,陈清雾又单独一个人去看了一遍“尘土与烟霞”的展览。

    生活归于平静之时,陈清雾接到了陈遂良的电话。

    廖书曼的美容院有个员工操作不当,致使某位老顾客皮肤过敏。廖书曼赔偿之后,多番道歉,还是没能把人留住。那位顾客的闺蜜团也都是廖书曼的常客,这一下流失了好几位优质客户,廖书曼着急上火,又碰上最近流感,直接发高烧住院去了。

    陈清雾立即回家一趟。

    她到时,廖书曼已经回家了,发热门诊常年人满为患,感冒发烧又是自限性的疾病,烧一退,暂无反复,医院就委婉要求出院。

    廖书曼正歪靠在沙发上休息——她刚退烧没什么力气,又嫌躺久了不舒服。

    茶几上放了一碗白粥,只动了几口。

    “爸呢?”

    “谁晓得他跑哪儿去了。”

    陈清雾伸手探了探那碗,已经凉了,“还想喝吗?我去热一热……”

    “没胃口。你帮我倒杯水吧。”廖书曼神色恹恹。

    陈清雾兑了温水,递到廖书曼手边,“那几个客户的事……”

    “别提,一提我就烦。”

    陈清雾默了一瞬,“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你日子过好不给我添乱就是帮大忙了。”

    廖书曼从来是嘴上不饶人的,陈清雾知道这一点,因此也就不再说什么。

    陪着坐了一会儿,到中午的时候,陈遂良回家了。

    见面,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你还知道回来!”

    “我是回来看我妈……”

    廖书曼烦躁得很:“能不能别吵,要吵滚外面吵去。”

    陈遂良冷哼一声,“你俩真是接二连三地给我添堵。”

    “你说谁添堵?”廖书曼一下被激起火气,“我美容院开起来没花你一分钱,出了问题也没找你给我兜过底。不过生病叫你帮忙送一送医院,端杯水,就叫给你添堵?我看趁早别过了,你去找个不给你添堵的!”

    陈遂良从来不肯嘴上落下风:“怎么,是想离婚?”

    “明天就去民政局!”

    陈遂良一声冷笑,却将矛头转向陈清雾:“你是不是在你妈面前拱火了?”

    陈清雾语气平静:“为什么不能是我妈自己想离婚呢?”

    廖书曼出声:“清雾你别搭理他,越搭理他越来劲。他跟孟家关系网里几个生意伙伴合作的订单丢了,现在就是在找人撒气。”

    廖书曼不提也罢,一提陈遂良更是大为光火,朝着陈清雾喝道:“两家的关系都被你搅崩盘了!前些年提起结亲的话题,孟祁然吭都不带吭一声,都那样了你还一味倒贴。现在他回心转意了,你怎么又嫌他配不上你了?”

    这些年,廖书曼其实平日能不吵架就不吵架,百分之九十的事,能糊弄就糊弄过去,“陈遂良,这是你女儿,说话之前能不能过一过脑子?”

    她看向陈清雾,“都说了让你别搭理他……”

    话音骤然一顿,因为看见陈清雾眼泪大颗地滚落下来。

    说起来,她这个女儿,从懂事起就几乎不怎么哭了,那时候住院打留置针,左手换右手,取针以后手背一圈乌青,好久都不散。

    含钠的药水有刺激性,输入静脉会有些痛感,她也从来不吭声。

    住院期间,陈遂良一天只去探望个十分钟时间,那十分钟里她一定是笑着的,好像生怕自己一旦愁眉苦脸,就会被厌弃。

    她跟孟弗渊公开,陈遂良也不是没说过更严重的话,上回都没哭,这次却怎么突然哭了?

    陈遂良看见陈清雾的情态,一时没作声了。

    陈清雾脑袋低下去,却是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希望一开始就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

    她深吸一口气,“……小时候学说话慢是错的,生病是错的,性格敏感是错的,不会左右逢源是错的,不读你喜欢的专业是错的,出国留学花那么多钱是错的,不做你安排的稳定的工作是错的,喜欢孟祁然是错的,不喜欢他也是错的……更别提现在跟孟弗渊在一起,大错特错……”

    好像她的人生,在陈遂良眼里就是一本错题集。

    之前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也从未想过要发泄,现在却仿佛一丁点都忍受不了,只想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是因为被人全盘地接纳过,知道自己的缺点也是换个角度欣赏的风景,所以陡然生出了反驳的底气吗?

    或许爱是一个人最大的底气。

    这一连串的追问,让陈遂良一时哑了火。

    廖书曼这时候伸手。

    陈清雾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廖书曼拉住她的手,“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娇气。”

    陈清雾不知该不该笑一笑。

    廖书曼看向陈遂良,“她是回来探病的,不是来讨你骂的。你自己有本事,自己拉客户去,离了孟家不能活是吗?你说清雾倒贴,你自己不是在倒贴孟家?”

    这一句几乎是直戳陈遂良的痛处。

    他做这一行的时候,孟成庸已经起步了,无论人脉还是资源,都要丰富得多。所以那时候与孟家结交,动机是否单纯,大家心里都有数。

    不过后来陈遂良做得很好,隐隐有齐头并进之势,两家才成了平起平坐的局面。

    陈遂良一时气结,偏生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不愧是生活多年的枕边人,一句话一针见血。

    拂袖,径直往外走去。

    保姆正在往桌上端菜,见陈遂良怒气冲冲的,也不敢问,只跟陈清雾说饭已经烧好了。

    “您要不要吃一点?”

    “不想吃……”廖书曼抬手按了按额头,蹙眉道,“你扶我去楼上睡一会儿。”

    陈清雾也不甚有胃口,就让保姆阿姨先放着,等会儿热一热了再吃。

    到了楼上,陈清雾扶着廖书曼在床上躺下。

    她垫高了枕头,又掖了掖被子,退开时,却见廖书曼正注视着她。

    “……怎么了?”

    “清雾,我从来没觉得不希望生下你这个女儿。好的坏的,体验都是独一份。只是我跟你爸一地鸡毛,有时候也只能这样了。”

    “……您可以离婚的。”

    “离婚不离婚无非就那样。你爸的个性,我要是提离婚,他一定要跟我打官司,拖上三年五年,人都烦了。他不会占我便宜,但可能也不会让我占他便宜,财产分割都麻烦得要命。”

    陈清雾理解不了,她是一旦没了感情,必然会划清界限的那种性格,“……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早就没这种想法了。他说什么我都能当个屁放了。”

    “……或许离婚以后,还能碰到更喜欢的人呢?”

    廖书曼摇摇头,“年龄相仿的,人家肯定倾向于找年轻的。比我年轻的,我又得掂量别人是不是另有所图。”

    陈清雾一时没说话。

    “你不必理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这样单纯一点也好。祁然我是看着长大的,虽然自由散漫了一点,但本质不错,到了一定年纪,自然就安定下来了。至于孟弗渊,他肯定是更稳重一些。我的忠告是,任何时候都坚持自己的事业,这样往后你跟孟弗渊走到什么境地,你都能有余力全身而退。当然,我肯定是希望你们一直好好的。”

    她与陈遂良校服到婚纱,开始的时候多美好,结束时就有多幻灭。

    任何角度,她都希望女儿的感情,能逃脱兰因絮果的宿命。

    陈清雾很少与廖书曼这般敞开心扉地深聊过,她笑了一下,“……您是不是看我刚刚哭了,所以哄我啊。”

    廖书曼哼笑一声,选择玩笑回应:“那不然怎么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我怕您嫌我烦……以前都是您彻夜照顾我……”

    “我嫌烦早就把你扔给你爸,自己跑了。”

    “那您要告诉我啊……您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样撒娇的语气,廖书曼只觉得久违,甚而陌生,以至于一时间手足无措。

    顿了顿,她伸手摸摸陈清雾的脸,“好了好了。我以后告诉你。我看到你朋友圈发的海报了,是你自己的展览?”

    “不是,是翟老师发起的展。”

    “那什么时候你能办展了,请我去看。”

    “好。”陈清雾笑起来。

    “我睡会儿,你下去吃饭吧。”

    陈清雾去楼下倒了杯水,放到廖书曼床头柜旁边。

    这时候,廖书曼又补充了一句:“往后不用管你爸的事,他这人又偏执又好面子。你反正跟孟弗渊在东城待着,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他不会给孟弗渊难堪的。孟家那么多人,他真正服气的也就孟弗渊一个。”

    陈清雾点头说好,这才将门阖上,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到晚上,廖书曼精神好了一些,喝了一碗粥,之后便指点着陈清雾帮她整理最近的一些票据。

    两人正在书房忙碌的时候,保姆过来说,孟弗渊来拜访了。

    陈清雾很是惊讶,忙让保姆请人进来。

    廖书曼拿过一旁的披肩披上,跟陈清雾走出书房,到了客厅。

    孟弗渊进门先致歉,说是来得匆忙,没有准备礼物,“清雾让我不必过来,我想您生病了,我还是应该来看一看。”

    廖书曼领受这份礼数,让孟弗渊坐,又让保姆过来沏茶。

    “您好些了吗?”

    “没事。上午烧就退了。换季流感多发,你们也注意一点。”

    孟弗渊点点头。

    实则,廖书曼与女儿的这位男朋友平日沟通甚少,自然无话可说,强行找话题,反而显得尴尬。

    好像是嫌气氛还不够尴尬,这时候保姆又过来说,孟祁然也来了。

    廖书曼:“……”

    孟祁然进门,看见客厅里的场景,只差当场退出。

    他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阿姨。哥。”

    廖书曼说:“过来坐吧。”

    孟祁然找个离兄长和陈清雾远远的位置坐了下来,笑说:“刷朋友圈看到您说发烧住院了,我就想过来看看。您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上午烧就退了。”一模一样的回答,廖书曼又说了一遍。

    “那就好。”

    话音落下,客厅一时陷入沉默。

    廖书曼瞥他,“你爸妈知道你过来吗?”

    “瞒着他们来的。”孟祁然笑说,“我这是私-通敌国,阿姨您可替我保密,不然他们知道了我高低得讨一顿骂。”

    廖书曼笑了一声。

    孟祁然第一个受不住这微妙的氛围,茶没端过来就站起身,“阿姨您没事就行。我就先走了……这几天我会一直待在家里,您要有事需要吩咐,随时给我打电话。”

    廖书曼点头。

    孟祁然又看了看孟弗渊,“哥,我先走了。”

    陈清雾意识到了,从上次到这次,孟祁然有意地在回避她,仿佛当她不存在一样。

    孟祁然已走到了玄关处,又顿住脚步,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忽然转头说道:“雾雾,可以单独跟你说两句话吗?”

    陈清雾愣了下,“嗯……好。”

    她看了孟弗渊一眼,站起身去。

    大门虚掩,两人走出门,迈下台阶。

    孟祁然一直很是沉默,陈清雾也没有主动开口,两人走出大门,沿着树影婆娑的步道,信步往前。

    春天的夜晚,风里隐约有花木的香气。

    “……最近还好吗?”孟祁然终于出声。

    “嗯。还好的。招了一个经营网店的人,马上就要到岗了。”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那只杯子,我还给你没别的意思。只是最近无聊,看了很多关于陶瓷的书和纪录片,也跑去看了几场展。了解之后,就觉得那么漂亮的杯子,放在我手里是浪费。太易碎了,使用起来要特别小心。我的性格,可能确实很难做到周全,要是一不小心摔碎了,那就太可惜了……我或许还是适合,不锈钢啊,塑料这样的东西。”

    陈清雾抿嘴微笑,“……相对你喜欢的东西,陶瓷或许还是太无聊了。其实不了解也没关系的。”

    “我至少要知道,我真正错过和放弃的是什么……”

    “祁然,当你遇到那个真正灵魂合拍的人,不必刻意经营,你们也会自然而然地靠近。所以你错过我一点也不可惜。”

    孟祁然沉默。

    前一阵,詹以宁跟他告白。他知道詹以宁的用意,纯粹只是为了做一个了结。他很清楚詹以宁未见得有那么喜欢他,不过是对人群焦点的一种追逐,和她喜欢限量款的提包有什么两样。

    他自然是拒绝了,詹以宁那时开玩笑地说了一句:错过我这么好的人,你会后悔的。

    而陈清雾说,你错过我一点也不可惜。

    或许,真爱过一个人,才说得出,“你错过我一点也不可惜”这句话。

    他笑了笑,一时怅然萦怀,却选择了转移换题:“我后面一段时间,应该不怎么会待在国内了。”

    “去哪里?”

    “不知道。全世界随便走一走吧。”

    “店呢?”

    “有人打理。”

    陈清雾点点头。

    “我要是给你寄明信片,你会收吗?”

    “当然会啊。”

    孟祁然笑了笑,“嗯。那就可以了。”

    “什么时候走?第一站去哪儿?”

    “南极?”

    “这么远?”

    “去当然要去个最远的地方。”

    陈清雾听出来孟祁然是在开玩笑,“月球更远呢。”

    “那不是还没有开通地月航班吗。”

    两人都笑起来。

    好像是久违的,这样轻松而毫无负担地对谈。

    “我在南城会再留一段时间,一方面办签证,一方面再陪陪我爸妈。他俩现在还是气不顺,我听说还搅黄了陈叔叔的几单生意。我会劝劝他们,没有必要,一件小事搞到两败俱伤。”

    陈清雾点点头。

    该说的话,孟祁然都说完了。

    沉默以后,便说:“那我走了。”

    “嗯。你回去注意安全。”

    孟祁然转过身,拉了拉运动外套的帽子,垂下目光。

    到最后,还是说不出“祝你和我哥好好的”这句话。

    他毫不豁达,也丝毫不曾释怀,只是,确实已然到了,那个不得不放手的时刻了。

    孟祁然在夜色里快步往前走,到小区门口时,与两个小孩擦肩而过。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并肩而行,捧着一个铁皮的文具盒,不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两人小心翼翼地护着,时不时发出惊奇的赞叹。

    他们穿着附近小学的校服,背着的书包侧袋里装着水壶,拉链上挂着挂饰。

    一红一蓝的两只兔子,像是某个卡通动画中的一对。

    他倏然想到了和陈清雾的童年时代。

    那天在公园里抓到一只独角仙,喊清雾过来看。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掌分开一条缝,清雾惊喜地“哇”一声。

    树上蝉鸣阵阵,狗尾巴草在风里招摆。

    那个烈阳灿烂,昏昏欲睡的夏天,他以为会持续一生。

    第50章

    陈清雾回到屋内, 却见廖书曼和孟弗渊已经聊开了。

    可能干坐着到底尴尬,也不知谁是先打开的话题。

    廖书曼说:“买房我没什么经验,再说东城和南城的市场行情也不一样。别买太偏的位置就行, 没什么升值空间。”

    陈清雾一听便知,孟弗渊是告诉了廖书曼两人准备买房的事。

    孟弗渊点头说是。

    廖书曼又说:“不过你俩在一起这么短时间就准备买房?”

    陈清雾默默地在心里说:不止,我们俩还差一点就准备领证了。

    孟弗渊说:“才开始看房 , 如果看到清雾满意的,就准备定下来。”

    廖书曼看了陈清雾一眼,那表情似笑非笑的,仿佛在说:那还问我做什么。

    廖书曼说:“你们自己做决定吧。”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你们几时回东城?明天?”

    陈清雾点头。

    廖书曼便说:“那清雾你让阿姨把客房收拾出来,缺什么东西你去帮忙买。我有点累了,上去躺会儿。”

    孟弗渊说:“我已经定好酒店了, 阿姨。您去休息,不用操心。”

    廖书曼也懒得与人客套,“那行,你们自便吧。”

    客厅里就剩下陈清雾和孟弗渊两个人。

    孟弗渊起身, 挨坐到陈清雾身边去,膝盖碰一碰她的膝盖, 侧身看她,“听说某个人今天哭了?”

    “……我妈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呀。”

    孟弗渊笑一声,“阿姨说觉得很稀奇,也很吃惊。”

    “其实以前真的觉得哭也没什么用。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完全忍不住。”

    或许,能勇敢直面伤口, 才是真正愈合的开始。

    从前她太习惯在父母面前以隐忍的方式息事宁人, 久而久之,好像那些委屈也就真的不存在了一样。

    但委屈就是委屈, 无法外露就只能自伤。

    她深知这种变化是孟弗渊带给她的。

    从他说“你做的是陶瓷,他怎么送你玻璃”开始,她就学着正视这个事实:玻璃就是玻璃,陶瓷就是陶瓷,分在一个类别里,也无法指鹿为马。

    时间尚早,两人也没别的什么安排,就说,要不要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市中心的那家电影院,陈清雾读小学的时候就开着了,经过数次的装修和设备升级,终于在前些年,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块IMAX银幕。

    从小到大,陈清雾在那里看过无数场电影,一踏进大厅,便恍惚能闻到那股冷气夹杂爆米花的味道。

    取票的时候,陈清雾说,“以前你经常带我和祁然来看电影,记得吗?”

    孟弗渊说:“其实是我想看。懒得带你们玩,反正一桶爆米花能管两小时。”

    陈清雾笑说:“干嘛告诉我真相!我小时候还觉得,渊哥哥好好哦,老是请我们看电影。”

    她想到什么,忽说:“难怪那个时候你不买三张连在一起的票,是怕我们吵到你啊。”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孟弗渊笑说。

    取过票,两人买了一桶爆米花,两杯可乐,稍作等候,便到了进场的时间。

    一部文艺片,一天只排了这一场,整个小厅里,加起来只有五个人。

    陈清雾和孟弗渊单独坐在第七排的正中两个位置。

    吃着爆米花,闲聊,等候电影开场。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陈清雾问孟弗渊。

    “你恰好看过的,弗朗索瓦·特吕弗的那一部。”

    “《四百击》?”

    孟弗渊点头,他看了看陈清雾,“你最喜欢的电影还是《大鱼》?”

    “……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有一回跟祁然一起在餐厅里写周记,我听见了。”

    “你这个观察力和记忆力,不去做间谍未免可惜。”陈清雾笑说。

    电影很快开场。

    文艺片,且还是黑白,镜头有些晃,像醉酒之人的呓语。

    陈清雾骤然想起,五年级国庆假期,孟弗渊带他们来电影院看的,也是一部黑白文艺片,时间久远,想不起究竟是哪一部了。

    祁然开场没五分钟就睡着了,她看得认真,但那时候年纪小,剧情完全看不懂,只觉得画面晃得让人想吐。

    她屡次回头去看坐在后方,跟他们隔了三排的孟弗渊。

    黑暗里,少年的身影只在银幕亮起时才被勾勒出来,他如此沉默,又如此孤独,像是已经进入了电影的世界。

    她望得出神,也因此忘了起身坐到他身旁的空位上去,请他稍稍讲解剧情。

    那一瞬间的孟弗渊,让她不忍心打扰。

    她为什么记得那样清楚,是因为大抵那是她见过最寂寥的身影。

    现在回顾,那正是他知晓父母旧事的那一年,也是他放弃导演志愿的那一年。

    往后,每一场电影,都是一句告别。

    回头的时候,他已站在了河流的这一岸,再也没有可能涉过河流,到达另一岸了。

    陈清雾咀嚼爆米花的动作放轻。

    孟弗渊察觉到了,侧身,声音极低地问道:“怎么了?”

    “我想到你高二那年国庆带我们来看电影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陈清雾的声音同样低得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孟弗渊便低头,轻声说:“所以,无论如何,请将你的爱好坚持下去。清雾,我做不到的事,你帮我实现。”

    陈清雾点头,再看向银幕时,眼前已有无法克制的几分朦胧。

    排除上次那闹哄哄的超级英雄电影不说,陈清雾觉得孟弗渊看任何严肃的优秀作品,都带有几分虔诚。

    这片子拍得不错,她也跟着投入其中,毫无分神,一个半小时时间,几乎眨眼就到。

    电影出现片尾字幕时,陈清雾才意识到自己手边的爆米花桶,还只动了几口。

    正准备起身时,忽听孟弗渊开口。

    “清雾。”

    “嗯?”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家电影院看电影吗?”

    陈清雾摇头。

    孟弗渊伸手,温热手掌贴住了她的后颈,沉声说:“因为他们会在放完片尾曲之后才开灯……”

    最后一个字,随着孟弗渊的吻一起落下。

    黑暗里呼吸纠缠,他们吻了一首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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