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扶墨神色淡漠,微醺的面容使他此刻透着一股令人为之酥麻的邪气,迷离的眼神,看向她时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强势掠夺。


    他掌心的滚烫,及势不可挡的逼近,都使江絮清莫名有些害怕。


    她被他一步步逼着往后退,手腕上他掌心的热度像是传入了她的体内。


    “裴小九……”


    江絮清湿润着杏眸,嗓音发软:“你怎么了?”


    直到她的脚后跟抵在床边,身后是一张罗汉床榻,裴扶墨忽然顿住了步伐。


    江絮清背脊靠在镂空的床架边,因身高的差距,不得不仰起脖颈看他。


    裴扶墨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小便被镇北侯严厉要求,在体能方面从未松懈过,是以他自小身高便较同龄男子更要修长,他结实的臂膀是在沙场上拿过刀枪,取过敌将头颅的,是那样危险且具有力量。


    可如今那样强劲有力的掌心,却偏偏抓住了一只纤细到仿佛他再轻微使力,便能轻易折断的皓腕。


    裴扶墨喉结滚动,潋滟眸子荡着水光,眼尾的那抹红一路蔓延至脖颈,嗓音低哑地问:“江絮清,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江絮清眼眸闪闪,仰着红扑扑的面颊,说道:“我是来见你的,我知道今日哥哥必定会邀你出来,所以特地……”


    她抑制着扑通的心跳,诉说自己的相思之情。


    没料裴扶墨全然不见感动,反而挑起眉梢,语气淡然:“见我,我有什么好见的,若我没记错,你曾经还说过看到我这张脸便讨厌。”


    江絮清尴尬了会儿,委屈地想,他竟是这般小心眼,幼时曾经的一句无心之言,长大了竟还是记得。


    江絮清咬了咬唇,不由靠近了他些,他身量高挑,将一身月白色长袍穿的尽显矜贵雅然,挺阔的胸膛像是升腾着热气,一股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概。


    自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她每每与裴扶墨靠近,总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少女情怀实在难以掩藏。


    江絮清右手拽起裴扶墨的衣袍,眼尾含着湿意:“那是从前,可现在的我想见你,日日都想见,见不到你我就很想很想你。”


    这些话是她想同裴扶墨说的,但她一个姑娘家说出这样直白不知羞的话,不知得鼓起多大的勇气。


    可即便再羞耻,她也要勇敢表达出来,至少无论这世发生什么,她也不要再与他错过了。


    裴扶墨身躯微僵,瞳仁凝聚成墨,冷着脸,沉默不语。


    她都这样主动了,可他还未曾表示什么,江絮清嗓音带着哽咽:“裴小九……你说句话呀。”


    她一直小幅度地拉扯着他的衣袍,一下一下地拉扯。


    毛绒绒的脑袋垂在他胸膛前,许久没得到回应,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神情。


    说出这番话本就鼓起她最大的勇气了,若是得到的是冷漠的眼神与不屑的态度,恐怕她真的会受不住。


    “裴……”


    忽然,一股重量朝江絮清面前倒了过来。


    她毫无防备,娇呼一声,随着那重量朝床榻上倒了去。


    男人挺拔的身形压在她的身上,江絮清顿时有些呼吸不过来,好半晌才能抽出被他压住的双手,她按在裴扶墨的肩膀摇晃,“裴小九?你怎么了?”


    他阖着眼,浓黑的眼睫轻微颤动,应是昏睡了。


    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颊边,江絮清嗅到一股酒气,这才想起方才与那些公子聚会时,裴扶墨像是喝了不少酒。


    怎么好端端的,向来滴酒不沾的人也碰酒了?


    江絮清轻叹一口气,想必方才她那一番很想很想他的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无法,江絮清只能扶着裴扶墨换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


    江絮清喊了门外的安夏进来,周严见状问道:“江姑娘,世子爷何在?”


    江絮清小声道:“他在里头休息,我先照看一会儿,若是醒了再唤你。”


    周严皱眉,世子怎会好端端的在酒楼里休息了?况且看方才的架势,世子爷分明是想与江姑娘彻底一刀两断,怎么就这样躺下了,还让江姑娘亲自照看?


    周严本想进去看看,后又想起,世子与江姑娘是十多年的情谊,他不该轻易插手。


    世子对江姑娘用情多深,他自是比谁都看得清楚,这段时间世子有意避开江姑娘,实际上世子每日内心不知与自己做了多少斗争,看来无论他多么克制,果然还是拿江姑娘无可奈何。


    “那好,我就在门外守着,江姑娘若有什么需要,便唤一声属下。”


    安夏在酒楼小二的帮助下,打来了一盆干净的清水。


    江絮清坐在榻边,拧干了帕子,轻轻擦拭裴扶墨蕴满醉意的脸庞。


    “姑娘……”


    “嘘。”江絮清轻声示意,让安夏声音小些。


    安夏讪讪一笑,压低了声音:“姑娘,这种粗活就让奴婢来吧,你何曾照顾过人?”


    江絮清摇头,“我可以的。”


    前世总是裴扶墨在照顾她,从小到大,她已经被他偏宠照顾了十多年,就连最后……


    思及前世,江絮清眼眸不知觉染上了水雾,有些想流泪了。


    她已经想好了,这世无论要面对什么难题,她都要与裴扶墨共度一生。


    况且这世裴家还未曾出事,她也没有被裴幽算计,她与裴扶墨之间一切都来得及呢。


    江絮清擦干了裴扶墨面容上的湿气,便坐在一侧托着下巴,细细打量他的睡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天色都将暗了。


    安夏站在一旁愈发急切,姑娘好似不急着回去,难不成还要陪着裴世子醒来吗?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江濯从大理寺办完了案子来到观月酒楼。


    看到雅间最里面,一个躺着昏睡,一个托着下巴盯着人家睡觉的两人,江濯扶额,上前提醒道:“慕慕,该回去了。”


    江絮清小声道:“一会儿吧,他醉了,还未醒呢。”


    江濯拉了个绣墩坐过来,看着自己妹妹那担心将裴扶墨吵醒的谨慎模样,好声好气地劝说:“你是个姑娘家,这样守着一个男人睡醒像什么样子?”


    “你先回去,这里有哥哥来帮你守着。”


    江絮清的倔性上来了,说什么也不愿意,严肃地摇头。“不要。”


    江濯也不好勉强,所幸裴扶墨的为人他也清楚,两家关系亲近,即便如此也不会影响他妹妹的清誉,江濯只能就此作罢。


    等到天色彻底暗了,夜幕降临。


    江濯的贴身随从敲门进来回话,“公子,今日内阁的首辅大人到府上做客,老爷和夫人吩咐小的让姑娘和公子早些回去。”


    江濯颔首,正想劝说江絮清。


    哪想江絮清听到首辅大人的名讳,脸色霎时一变,突兀地问:“爹爹今日是不是又备上了好酒?”


    随从点头。


    江太傅平日嗜酒,每每醉后便不记事,偶尔也引起了不小的麻烦。


    江絮清想起前世,父亲是醉酒时卷入了谋杀首辅大人的案子,虽然目前时间对不上,按照前世来看也是一年后才发生的事,但这种关键时刻,她还是得亲自去拦上一把才好。


    江絮清顿时打起精神来,轻手轻脚地领着安夏出去,吩咐周严说:“世子在里头醉着,若是一个时辰后还醒不过来,你就亲自背他回侯府。”


    这种宛如世子夫人的命令,令周严诧异了须臾,但也没说什么,直接应下了。


    江絮清急着先赶回江府,连江濯还没来得及跟出来都未曾理会。


    雅间内,江濯坐在原位上,看着突然消失不见的妹妹,好奇问了一句:“今晚还有谁来了?”


    那随从回道:“裴大公子也在。”


    父亲很是看好裴幽,时常夸赞他天资聪颖,探讨文学时也总爱带上他,首辅大人来江府做客,喊了裴幽一同过来也不意外。


    江濯摇了摇头,妹妹忽然着急回去,除了裴幽还有谁吸引她?总不能是那个年岁与父亲一般大的首辅大人罢?


    “那丫头急什么,裴幽还能跑了不等她么?”


    说罢,江濯站起身,掸了掸衣摆,看着还醉酒不醒的裴扶墨,吩咐周严说:“你好好照看世子。”


    周严颔首,目送了江濯离去。


    雅间很快便清静了起来。


    江濯前脚刚走,躺在榻上的裴扶墨缓缓睁开了含着湿气的眼眸,眼底毫无醉意,他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许久,久到眼中渐渐浮起了刺骨的冷意。


    室内寂静,沉默得有些吓人。


    **


    江府。


    江絮清赶回来时,江义承与首辅宋初岐已然在对饮了,而裴幽则坐在一侧看起来很是温润,脸上总是含着淡笑。


    江絮清现在看到他虚伪的笑容,都觉得厌恶。


    她快步走过去直接取走江义承要饮下去的酒盏,绷着一张小脸严肃道:“爹爹可不能再喝了。”


    江义承朦胧的眼神直追着那酒盏,像是馋极了,“乖女儿这是怎么了?”


    江絮清将酒盏藏到身后,正色道:“爹爹身体不好,本就不该饮酒,严大夫说的话难道爹爹都抛诸脑后了么?”


    宋初岐笑着接话:“丫头,你爹爹是高兴呐,裴幽这孩子新发表的一篇文章,广受好评,文人皆赞不绝口。裴幽是你爹爹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他自当喜不胜收,想要庆祝了。”


    江絮清拧着细眉看向裴幽。


    裴幽笑得无辜,“慕慕这是在怨我?”


    江絮清不欲与他有牵扯,故意不回他话,反而对江义承说道:“想要庆祝有许多方式,爹爹唯独不可饮酒。”


    被闺女当着众人的面阻拦,江义承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恰逢这时江濯也赶了回来,见此焦灼的场面,也跟着劝说:“爹,慕慕说的对,上个月严大夫诊平安脉时就说了,爹的身子大不如以往,的确该少饮酒。”


    兄妹俩都站出来,江义承也觉得老脸没地方搁,正想发怒振父纲呢,宋初岐就笑道:“我还真羡慕江大人这一双儿女,这般孝顺,无论什么情况都将江大人的身体放在首位,让人忍不住感叹。”


    宋初岐的发妻去的早,在世时也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即便他后来续弦了,也没得子嗣缘。


    不好在没有儿女的首辅大人面前多说什么,倒有显摆的意味,江义承只能谦虚道:“说来也是,家里府医曾说过,劝我要少饮酒,差点给忘了。”


    江絮清见事情揭过,这才侥幸地呼了一口气。


    放下心后,才一抬眸,便见裴幽眯着眼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视线相撞,他反而不避讳,朝她笑弯了眼。


    江絮清顿觉一阵恶寒,趁着父亲和首辅大人交谈间,便悄悄溜了。


    **


    夜色蒙蒙,月色皎皎,清辉倾洒成霜。


    裴扶墨酒醒了后直接回了镇北侯府,路过玉荣堂时,云氏忽然唤住了他,“怀徵,今日休沐你去了何处,怎么现在才回?”


    裴扶墨站的有一段距离驻足,语气淡淡:“有点私事处理。”


    云氏也没多想,说道:“你兄长刚从江府回来,我吩咐厨房炖了参汤给他补补,你去唤他过来。”


    “府里的下人挺多的。”


    他说的在理,但云氏明白,这是裴扶墨不愿主动去喊裴幽出来。


    自从长子认回了裴家后,小儿子便态度不冷不热的,还没有幼女对待长子亲近,但二人到底是亲兄弟,她还是想要拉进亲兄弟之间的关系。


    云氏苦口婆心道:“为娘就拜托你做这点小事也不行了?”


    裴扶墨无奈地耸肩,“知道了。”


    说罢转身便朝着裴幽的清幽院行去,到了院子门口,裴扶墨看着那三个醒目的大字「清幽院」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裴扶墨走到房门前,问站在门口值守的李勉:“大公子可在?”


    李勉答话:“在里头,小的这就去请公子。”


    裴扶墨阻拦,“罢了,我亲自去请他出来。”


    卧室内环境整洁,陈设雅致,墨香气迎面袭来,而这间屋子使裴扶墨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面色掠过一抹戾气,便很快消失殆尽。


    走到最里处,裴幽坐在书案后垂首书写。


    裴幽自小流落在外,条件有限并没读过什么书,但因天资聪颖的缘故在江家住的那两年,在文学方面颇有悟性,便很得江太傅看重,经过那两年的学习,一手好书法更是让无数文人为之赞叹。


    他低垂头,聚精会神,好似没察觉到有人来了。


    裴扶墨缓步走到书案前停下,静默了半晌,说道:“兄长好生勤奋。”


    裴幽抬头,笑了笑:“勤能补拙,况且江太傅那样看重我,我也不能叫他失望。”


    裴扶墨轻压唇线,没再接话。


    裴幽左手顺过右手的宽袖,眼眸微动,继续提笔,落笔神态自然,这才不经意地问:“怀徵近来怎么很少去江府了。”


    “公务繁忙,没空。”


    “左军都督府看来的确事情很多,竟是让你都没时间去见慕慕了。”


    裴扶墨不欲与他谈论此事,提起来此的目的:“母亲说是炖了参汤给兄长补身子。”


    裴幽笑着道了声好,这才收笔,站起身整理书案上的书籍。


    他将书案上几本书籍摞起来,又将其中一本较小,又略微有些旧的那本书籍抽出,小心翼翼地轻轻抚平,像是很担心受了点损伤。


    裴扶墨目光被吸引了去,眼眸一凝,顿了片刻才问:“兄长是如何得到的这离元先生的孤本?”


    裴幽将那孤本小心呵护地存放好,笑得温柔:“慕慕赠予我的,她一直都知道我极其敬仰离元先生。”


    书案上的烛火滋滋跳跃,拉长了裴扶墨的身影。


    裴幽便从书案后走出来,看着身高高出他半个头的裴扶墨,说道:“走吧,莫让母亲久等了。”


    裴幽提步先行离去。


    寂静的室内,裴扶墨的眼神落在那本孤本上,久久无法平静。


    随后他无声笑了笑,出了房门。


    **


    夜色正浓,窗外的枝叶迎着晚风沙沙作响。


    裴扶墨沐沐浴后才除去一身的酒气。


    他换了一身素白的松散长衫,坐在敞开的临窗旁吹着夜风,似乎也想醒酒。


    修长笔直的身形倚靠在描金软榻上,他将右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夜风通过窗口吹入时,室内空气清爽宜人。


    过了良久,酒意彻底散了去,已是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之时。


    裴扶墨微提唇角,嘲讽似的轻笑:“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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