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哥, 我是秦若,可以开下门吗?”秦若抬手敲门,比她的敲门声先响起的, 是夜幕下的惊雷。
一声一声“轰隆隆”的巨响, 炸在耳边, 预示着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大雨。
“稍等。”
一声沙哑的声音自门内响起, 带着些中气不足的病弱感。
秦若眉头微皱, 难道贺钧剑的伤超过了她的预期?
在屋檐外大雨落下的前一刻,房门打开了,屋内的灯盏里灯捻子上冒起的黑烟还没散尽, 灯芯上的一豆火焰也摇摇晃晃才燃起,显然这灯盏才点上。
贺钧剑一手扶着门框似乎是站立不稳, 身上衣裳倒是整整齐齐没有丝毫褶皱, 苍白的脸上神色也带着虚弱, “怎么这么晚来了?进来吧。”
“贺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秦若迈开步子进屋, 借着伸手扶他的契机摸了一把他的左手腕, 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热度。
“可能感冒了吧, ”贺钧剑任由秦若搀扶着靠墙坐在了炕边上,见她担心,不由眼神带了丝笑, “常年不生病的人偶尔病一回就显得很重。”
秦若心道你这不是病了, 这是伤口染上了怨气。
她知道他身上有伤,还是不轻的伤,所以把原主从河里捞上来之后贺钧剑也是晕了过去才会留在村里养伤。
奇怪的是, 前些天她还见了贺钧剑, 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异常,最后分别, 是她先回了村,贺钧剑说要去山上转转,她知道是为了避嫌,之后两人没再见过。
“是不是那天骑自行车载了我一路把伤口挣的裂开了?”
秦若不知道贺钧剑的伤在哪里,只猜测他是挖煤受的伤。
“不是,那天许是骑车出了汗在山里的树荫下坐了坐,”贺钧剑一指地上的那个小板凳,“你也坐吧。”
“我去给你烧些水来,”秦若摇了下头,“看你脸色肯定没吃没喝,不吃东西不喝水感冒怎么能好?”
她知道贺钧剑交了粮票在村食堂里和知青一起的伙食,但对清河村的这些人的人品她不抱希望。
不论是为了感谢救命之恩还是为了刷好感度,秦若不能直接暴露自己的本事,只得在食物和水里迂回行事曲线救国。
“你别忙活了,我这一天两顿饭准时在村部里吃,怎么会饿着。”
贺钧剑笑了下,“骆老师说衣裳你没收,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点谢礼,感谢秦若同志的兔子让我美美的吃了两顿烤兔肉。”
秦若噗嗤一笑,“救人的人反倒给被救的道谢,贺大哥这样的好人倒是不多见了。”
“笑出来了,看来心情好些了?”
贺钧剑虽然虚弱,但基本的敏锐和判断力却没有减退丝毫,打从跟秦若打了照面,他就知道这姑娘心情不好。
眉目间有细微的难过和苦涩却逃不出他的眼睛。
秦若垂下眸子,半晌缓缓抬起,眉目间已经没了愉悦只有无所遁形的苦涩和柔弱,眼里也漾着泪花,“贺大哥,昨晚发生的事终于洗净了我身上的脏水还了我清白,可是我父母依旧逼我嫁给大我三十岁的男人。”
陈家宝大她二十六岁,四舍五入也就大她三十岁吧。
“因为那男人是城市户口还是个铁饭碗的工人,哪怕我名声已经好了,我哥哥嫂子还是催着我嫁给他,我不愿意……”
秦若说到这里,眼泪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他让我滚出去。”
她抬起泪水浸湿的双眼鼓起勇气看向贺钧剑,“贺大哥,你可以和我结婚吗?我不想嫁给年龄能当我爹的男人。”
秦若带着颤抖的声音落下,连呼吸都在这一刻放轻了,她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演技,刚刚流泪那一瞬间,她脑中翻出了从小到大看过的虐文和电视剧里虐的流泪的片段,以确保把自己苦命小白菜的人设焊死在身上。
这位虽然命短了些,但婚后守寡就不用被时代催婚了,她一个人独自美丽当大佬,作为补偿她可以适当的照顾他的家人。
“我……”贺钧剑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又记起这姑娘被亲哥强行剃头的事,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好,结。”
他松开紧皱的眉头斩钉截铁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家人口简单,就我爸妈和我三口人,我爸常年不在家,我妈脾气也挺好不会为难你。”
“别哭了。”贺钧剑的手抬到半空,又一顿收了回来,“不过你得等我回去一趟,我开了介绍信就回来,最多半个月,可以吗?”
秦若抬起袖子一抹眼泪稳住矜持轻轻的点了点头,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可以的,谢谢贺大哥。”
“谢什么?”贺钧剑正色道:“若若很好。”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面对善良又胆小的秦若,却总是愿意多解释几句。
秦若坐在炕边,看着另一侧两臂远的人,“贺大哥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没相过亲,没有对象,工作……”他语气顿了下,才继续道:“煤矿上的开荒工人,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
“比起贺大哥来,我就高攀了,”秦若苦笑了下,“我二十岁,相过一次亲,退过一次婚,被传过很多次谣言,没有工作。”
“若若家世清白成分好,是光荣的劳动青年,心地善良人品端正,性子也温柔……”贺钧剑不疾不徐的声音,在小小的土坯房的灯下响起,“那么多的优点,数之不尽。”
他带着安抚的声音仿佛给这疾风骤雨的夜色也染上了几分温柔。
“既然都已经要结婚了,那贺大哥总不至于怕麻烦我了吧?”秦若心下愉悦,眼睛里的光彩让一双桃花眼像沐风盛放一样美,站起身道:“我去给你烧壶水。”
“外面下着大雨呢,你出去淋雨病着了怎么办?”贺钧剑神色间也愉悦,“我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这么点小病那就缺那一口水了?”
秦若面上乖巧点头,心下却疯狂吐槽,屁的小病,那会要命的。
“那……那我今天受了这么大委屈,贺大哥都不安慰安慰我的吗?”
让她与厉鬼大战三百回合她绝不带退缩的,可是让她跟男人谈个恋爱撒个娇,寡王表示这真的要了老命了!
为了这人不在结婚前挂了,秦若一咬牙忍着羞耻撒娇,地上鞋子里的脚趾头已经恨不得抠地了,她尴尬的满脸通红,浑身的不自在。
但是灯下脸红的样子,却与害羞别无二致。
贺钧剑轻笑了下,本就低沉的嗓音沾染了病弱的沙哑,在外面肆意喧嚣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撩人,“好。”
一句答应落下,他长臂一伸,将炕边站着的女孩子虚虚的揽进了怀里,身体却没有贴上,只一手松松的抚着她的背,比起拥抱女性倒很像再给闹别扭的孩子顺气。
滚烫的大掌落在秦若的头顶,顺着她的发抚下,“再等等,再等几天就自由了,若若一直很好,是他们有眼无珠。”
那像哄孩子一样的动作和语气,让秦若心里烦躁的尴尬悄悄的消弭了,脸上做戏的欢喜倒是多了两分真心。
如果这是书中秦若的哥哥,那姑娘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
秦若的神思只游移了几秒,她马上就定了定神,垂在身侧的右手迅速掐了一个驱邪符,然后抬起掌心,抚在了他胸膛上。
刹那间,掌心下的冰冷与刚才摸到的滚烫的手腕仿佛判若两人。
秦若一心低着头,掌心抚在他心口,驱邪符生效那一刹那,贺钧剑体内的怨气从她的掌心牵引而出,如抽丝剥茧一般,绕到了秦若白皙的手上。
贺钧剑若是有阴阳眼,便能看见他胸膛里诡异的一丝一丝的黑红色的像烟雾又像气流的东西被秦若的手吸引出来。
可虽然他看不到,但他明显能感觉到体内火烧火燎的热度慢慢在消退。
贺钧剑垂眸看着姑娘的发顶,眼中情绪翻腾,心下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仿佛不过两三分钟,秦若放开手,直起身子从贺钧剑的怀里退出来,“贺大哥的一个拥抱治愈了我的不开心,我满血复活了。”
垂下的右手指尖轻动,丝丝纠缠不休的怨气散在了空气里化为了尘埃。
到底还是个性子柔软的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贺钧剑收回手靠到墙上,“我的身体也好受多了。”
他看向秦若,温声道:“我们的出生无法选择,可是我们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活法,对你不好的人,不值得你难过,因为他们本身就不好,对你好的人,不会让你难过。”
“那贺大哥呢?”秦若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才顿觉冒昧,她一个一心守寡的人,要是万一贺钧剑对她有意,那不是完球了吗?
且不说给这人逆天改命要承受多大因果,就是真的改了命,他们的塑料婚姻何去何从?
而且,这是一本书里的世界,她这个外来者虽然顶着秦若的壳子,可是她不想插手任何人的命运,她就像戏台上的看客,虽然入了戏,但还是在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看戏。
“我?”贺钧剑一怔,随即眼神一闪,才道:“我会尽量不让若若难过。”
没有大包大揽的保证,一句尽量,反而让这句话听起来含金量高了不少。
“那我可记住了哦,”秦若唇边噙着一抹笑,心里却打定了主意,看在天选守寡老公人还不错的份儿上,在他命运来临前她会劝,实在劝不住,那她也爱莫能助,只能独自美丽的守寡过逍遥人生了。
要是劝住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秦若透过纸糊的窗格子看了眼外面,被风带起的雨点儿掠过窗户洇湿了糊窗的纸,一点点的湿痕慢慢扩大,就像悄悄加深的夜色。
“一不留神都这么晚了,倒是我打扰了贺大哥休息。”
贺钧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窗外,也道:“躺了一天,跟你说了说话反倒整个人都精神了。”
随即他笑了下,状似玩笑道:“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秦若微微垂头故作羞涩道:“照这么说,那贺大哥的病明儿个就能好。”
“明儿个我就离开清河村了,你等我,最多半个月时间。”
贺钧剑再次跟秦若确定自己的归期。
“好,”秦若乖巧点头。
“这么晚了,我就先回去了,贺大哥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
贺钧剑体内怨气一除,明天一定能好,早去早回,她也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么大的雨,你上哪儿去?”贺钧剑皱眉,长腿一伸从炕边上站起来,犹豫了下终是道:“我去知青大院找个男同志住一夜,你待在这儿别回去了。”
雨伞在农村那可是值钱的奢侈品,有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做雨衣都是稀罕的东西,何况秦家就算有,这小姑娘也未必能拿得到,她受了委屈哪里会注意到打雷,如今被大雨挡住了,为了她的身体也不能放她一个人冒雨回去,可是为了她名声,也不能在这里跟他同居一室。
“我父母虽说……”秦若抿唇,语气落寞一顿,似乎是在想措辞,几秒后才又道:“他们虽说可能对我严厉了些,但晚上不回家是万万不能的。”
“何况,我名声才好了些,总不能又连累贺大哥。”
秦若解释完,就从炕边起身,对贺钧剑道:“你感冒还没好,明天还要赶路,出门淋了雨又加重了怎么办?”
见贺钧剑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赞同,她忽然弯唇一笑,眼里泛起细碎的光,“我还等着贺大哥早点回来呢。”
如此温言软语,贺钧剑脸上的严肃也绷不住了,“我身体真的不弱,底线就是我送你回去,把你一个人放进这雨夜里,我不放心,别说现在……”
他顿了顿才道:“就是以前你只是个蓦然遇上的女同志,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淋雨。”
贺钧剑话不多又惯常性子含蓄,语气里省略的未竟之语秦若倒是听懂了。
“那,那再等等吧,我回去晚些倒没事,兴许雨再下几分钟就停了呢?”
秦若话音刚落下,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贺同志,开下门。”
门口,听声音像是罗大锋。
这不知道这么晚冒雨前来是想干什么。
贺钧剑看向秦若,如今如果打开门,以这个清河村的风气,天不亮就能传说无数个版本的谣言,这小姑娘的名声才沉冤得雪,现在出现在他房间里,如何说得清?
她又是个性子绵软的,被人再次指点议论,怕是难免又惹得难过流眼泪。
可是就这么大点一眼能望到底的地方,如何藏匿一个大活人?
“怕吗?”
贺钧剑看向她,神色莫名温柔。
“不怕。”
秦若说着,自己站起身拉开了门。
门口,罗大锋脸上一脸色郑重严肃,身上披着长毛蓑衣,头上一定草帽,积攒的雨珠顺着帽檐落下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打在鞋面上。
“秦若你怎么在这儿?”他眉头一皱,向里看了看,确实是贺钧剑同志的房间,再看看秦若,一时神色莫名。
“罗大队长找我什么事?”
贺钧剑站在秦若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我生了病,她还惦记着我救了她的事,来给我送了些吃的被大雨挡住了。”
罗大锋见人确实一脸虚弱,“哦哦,原来如此,”他道:“小胖高烧不退,如今这大雨自行车没法儿骑,人走去县城怕来不及,还是赵汗青提醒我说你是煤矿上的工人,兴许会开拖拉机,我就想着来问问你。”
他话音刚落,牛艳娥抱着裹着雨衣的姜小胖“嘭”的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屋檐外的雨地里,她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嘶哑像一只即将丧子的母兽,“贺同志,我以前嘴贱倒闲话得罪了你,我该死我是个坏分子,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我给你磕头道歉,我给你立长生碑,求求你救救我小胖。”
雨夜里母亲抱着滚烫的儿子悲鸣呜咽,可是身为一家之主的丈夫与父亲,却并没有现身。
“走,我会开拖拉机,给娃包严实这就走。”
贺钧剑当机立断,没有丝毫耽搁,“若若,我去送人去医院,你晚上别回去了,炕是烧热的,有罗大队长和牛同志作证,没人能说闲话。”
他快速两句嘱咐完,将人往门里一推,“晚上把门从里头插上插销。”说着就要拉上门。
秦若伸手阻住,看向雨地里几乎喜极而泣的牛艳娥,“这么大的雨大人淋了都得高烧大病,你先进来。”
她看到姜小胖整个人被笼罩在浓郁的黑红色烟雾里,和贺钧剑身上的怨气一模一样。
显然,并不是普通的生了病。
“贺大哥,你去跟罗大队长开拖拉机,让这娘儿俩在这儿先等等,万一拖拉机一时半会儿摇不着,小胖淋了雨可能病情还会加重。”
秦若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拿枪扮作“李向阳”的小胖子就这么死了,她这当然只是说辞,只要她能接触到小胖,就能给他救回来,但她不能暴露自己会玄学的事,只能这么迂回。
“也好。”贺钧剑看了牛艳娥一眼,后者也赶忙抱着儿子爬起来进了屋檐下,他这才跟着罗大锋大步走进了雨地里。
牛艳娥一身的雨水,抱着已经烧的昏厥了的姜小胖进了房间,她没想到在紧要关头,对她关心的却是这个她平日里没少欺负污蔑的姑娘。
心下一酸,满面羞愧的牛艳娥无地自容。
秦若找了铁丝上挂着的贺钧剑的毛巾,给姜小胖擦了擦塑料雨披里漏进去的水,手一摸,一张脸烫手。
就在此时,昏迷的姜小胖忽然开始痉挛颤抖,一下一下蹬着腿,脸上惨白的不像活人。
俨然是看着要不好了。
牛艳娥已经顾不得愧疚了,双眼满眼的绝望,整个人失了魂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颤抖,眼里却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你先别急,小胖看着是个有福气的娃。”
秦若一遍状似不经意的把手摁在了小胖的心口,一边以最为通俗的说法安慰她。
她对牛艳娥确实没好感,但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姜小胖就是她的命,不论她多蛮狠泼辣,对这个拿半条命换来的孩子,却是一等一的好。
秦若不是帮牛艳娥,只是不忍这一片慈母心肠受椎心泣血的伤痛,也不忍心那小胖子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在她擦拭姜小胖身上的水的过程中,他身上浓郁的怨气都已经被秦若引导了出来。
蹬着腿抽搐的姜小胖也恢复了平静。
外面响起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惊醒了绝望的牛艳娥,她攥紧的掌心里血迹斑斑,下嘴唇也一片血迹。
她疯了一样扑到床上,看着儿子不动了她以为……
巨大的痛楚袭上心头,牛艳娥傻了一样,身体一软瘫在了地上,只觉得这辈子,在这一刻好像就结束了。
“小胖还在你先别急,他不发烧了。”
秦若一句话,把仿佛三魂已经过了鬼门关的牛艳娥召唤回了人间,她连滚带爬的跪到炕头跟前,颤抖着探了探姜小胖的鼻息,微弱却不容忽视。
再一摸他的脸,像是被谁抽走了炙热的温度一样,恢复了正常的温热。
牛艳娥大口大口喘着气,颤抖着手抱起儿子朝着秦若跪了下去,“我前面做的那些事,我把我的痛苦发泄在了长得好看的女人身上,可是错的,从来其实都是男人。”
“我也不求你原谅,余生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给你和贺同志求一天的福气。”
说完,她就把姜小胖身上的塑料雨披裹严实抱着出了门。
“妈,我饿了。”
一声虚弱稚嫩的声音响起,把急匆匆的牛艳娥定在了原地,她低头,隔着塑料雨披,儿子姜小胖一双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她。
“好……妈这就给你回家做饭,打上两个荷包蛋。”
牛艳娥眼里眼里汹涌,慌忙揭开了儿子头上罩着的塑料雨披,“不,三个,走,妈这就给你做。”
姜小胖视线越过母亲的肩膀看向秦若,正要说话,后者朝他一摇头眨了眨眼,姜小胖抿嘴笑了下,把头窝进了妈妈的怀里,贴在牛艳娥濡湿冰冷的衣裳上,安稳乖巧。
贺钧剑和罗大锋刚走过来,就见到这一幕,二人心里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孩子总是无辜的。
“谢谢大队长,谢谢贺同志,谢谢秦若。”
牛艳娥抱着儿子一叠声的感谢,又要下跪,却被罗大锋拦住了,“娃好了不烧了就行,带回去给做顿好吃的,明儿个太阳落山时给娃叫个魂,赶紧回去吧。”
牛艳娥抱着儿子走了,贺钧剑又跑了一趟把拖拉机还回了村里的集体仓库里,顺带把罗大锋带了回去。
贺钧剑刚进门,夜幕里的大雨像是被哪位神仙的大掌一把攥紧了似的骤然就停了。
只是把他整个人淋了个透。
秦若见他一身的水气,道:“雨停了我就回去了,你快换件衣裳暖暖,仔细着了凉。”
“对了,毛巾我给姜小胖用了下,”她一指铁丝上搭着的毛巾,解释道。
“不要紧,用了就用了,”贺钧剑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粗硬的发茬儿黑的根根分明,“走吧我把你送到门口。”
秦若见拗不过他,只得同意,贺钧剑拧亮手电筒与她一起出了门,村里院子和道路虽然是泥土的,但经年累月的人工踩踏已经夯得极坚实,偶尔路过一个小水洼,贺钧剑会低声提醒她当心。
一路两人并肩同行,一个偶尔一句提醒,另一个软软的应和,看着倒是格外合拍。
把人送到秦家大门口,“进去吧,早点休息。”贺钧剑告别。
“嗯,你也是,晚安。”
秦若弯唇一笑,转身进了门,她右手挽起左腕的袖子一看,十点过五分,秦家难得还给她留着门。
贺钧剑等人进去,院子里西北角透出一点光,他才转身往回走去,快到他住的塌了院墙的院子时,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隔壁墙根下的阴影。
“赵汗青。”他道。
“别再打她的主意。”
赵汗青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身的水犹如水鬼,“你以为她善良柔软吗?”
云层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了一轮弯月,照着赵汗青青紫的脸狰狞可怖。
贺钧剑冷声道:“她如何,跟你无关。”
他最瞧不起靠着女人吃软饭的男人,他看不起赵汗青,如果不是罗大锋那句话,他根本不会想到今晚这一桩事还有赵汗青的手笔。
赵汗青气急败坏的道:“我这样都是她害的,她……她不是人,她是来复仇的厉鬼!”
“我说了,她如何,跟你无关。”
赵汗青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他的脖子已经被贺钧剑捏住把他甩了出去,“我再说一遍,别打她主意。”
说完,再不看泥水里捂着脖子喘气的赵汗青,迈开脚步进了隔壁的院子。
只有无能的人渣,才把一切失败归结在别人身上。
他本不该动手,只是若不让赵汗青有些忌惮,万一小姑娘被坏人伤害了怎么办,只得以雷霆手段震慑。
当然,除了眼前这个,还有一个。
姜家,牛艳娥给儿子换了衣裳,把他放在烧的热腾腾的炕上盖上被子,来不及给自己换身干衣裳就转身进了厨房,拿白面和面擀了一碗面条,打了三个荷包蛋,用猪油调了汤,给姜小胖做了一大碗面。
“妈,我是秦小宝的小姑救了的。”
九岁的姜小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他盘着腿坐在炕桌前,一双小胖手抱着碗沿,“我今天去凌河桥外头那山上玩了,回来就做了个睡梦,梦里一只黑色的癞、□□在啃我的肉。”
“我快要被那癞、□□吃了的时候,我看到秦小宝的小姑赶走了那癞、□□,还从我身上揪出了好些黑黑的烟雾。”
姜小胖舔了舔嘴唇,回忆着梦里的情景,“她揪出那些黑黑的东西之后我身上一下子就不痛了,我睁开眼睛,肚子好饿好饿,我就看到妈妈你在哭。”
“妈,秦小宝的小姑虽然穿着破鞋,但是她上次还给了我一块鸡肉,这次还帮我赶走了癞、□□救了我,我们不骂她了好不好?”
儿子稚嫩的语言,让牛艳娥呆立在了原地。
想起自己跟串门子的人聊天鄙夷的叫秦若破鞋的事,牛艳娥恨不得倒回去抽死自己。
“小胖乖,这件事以后谁都不能说,秦若姑姑是救了咱娘儿俩命的人,以后见了要尊敬她,要叫姑姑,记住了吗?”
牛艳娥说完,心下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快吃饭吧,我娃饿了一晚上了。”
正在这时,房门一阵“哐里哐嘡”的声音响起,喝得醉汹汹的姜满财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打了一个酒嗝儿,站立不稳的伸出食指指着牛艳娥点了点,“你,你个……个败家的娘,娘们儿,又给这……这小兔崽子、做、做好吃、的开小灶。”
“去,给老子……老、子下碗面。”
“小胖乖,你乖乖吃饭,妈和你爸吃去说个话。”
牛艳娥摸了摸儿子的头,头上粗粗一缕头发被雨冲刷散了粘在了脸上,遮住了她眼里的情绪。
安抚完儿子,她一把攥住姜满海指点的手,一手捂住他的嘴将人就拖出了房间。
姜满财口中骂骂咧咧的话被悉数堵住,出了房门到了屋后,牛艳娥甩开膀子把瘦弱的姜满财一下摔在了地上,姜满财还来不及痛呼,牛艳娥左膝盖猛地朝他肚子墩了下去。
手上甩开巴掌一顿打,“老娘跟了你十年,因为长的膀大腰圆不像个女人,自觉配不上你,你勾搭下河村那寡妇害的老娘,差点要了半条命才生了我儿子。”
“老娘把你当大爷一样供养着,把你养的不知道高低了,今儿咱儿子差点没命了,你还在喝酒。”
牛艳娥一边打一边念叨,她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满腹委屈,好像再说别人的遭遇。
“十年了,老娘给你当牛做马把你当儿子一样养了十年,怪我以前瞎了眼,把你这种东西还当个宝,只觉得外头的骚、货狐狸精勾引你,今儿个我才清醒,外头谁能跟我一样瞎了眼把个畜生当宝!”
打的牛艳娥手掌发麻,姜满财口鼻流血出气多进气少。
“老娘不要你了,有命活到天亮你就滚,活不到老娘明儿就守寡给你出殡!”
打完,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今晚小胖起初是没吃饭,之后慢慢的开始发烧,她抱着娃找不到自家男人,去了村里李大夫那里,一摸脉李老头子直接说摇头不开方子。
去了知青大院,有个女知青好像家里是学医的,可是人家直接不搭手。
直言她牛艳娥在村里出了名的蛮横,看坏了要被她找茬,兴许还得赔命,看好了她这样的人也不像是会感激人的。
她抱着娃一家一家求,从大晴天求到雷声滚滚大雨瓢泼,可是平日里跟她串门子倒闲话的那些邻居,要么打推辞要么直接不给她开门。
这一晚她人生最绝望的一晚上,她平时与之为伍一起作伴儿当朋友的人,恨不得离她八丈远,唯恐避之不及,她平时少交集的人,没有人愿意帮她。
她的男人,跟人在门内喝酒,听到她的声音直接说“别给母夜叉开门,又是找茬儿催老子回家呢。”
可是她污蔑冤枉,暗自嫉妒辱骂的人,却在雨夜里给她伸出了援助之手,救了她娘儿俩的命,牛艳娥只觉得先前三十年白活了。
想起凌河村边秦若骂张爱花的话,牛艳娥觉得这一场雨把自己脑子泡清醒了。
她拿命换来的娃是她的命,废物男人不要也罢。
以前她明明膀大腰圆被人背地里嗤笑像个男人,却对瘦弱的姜满财伏低做小,不过是她那时候猪油蒙了心在乎他舔着他罢了。
牛艳娥回房洗了手换了衣裳,炕上,儿子眼巴巴的端着碗看着她,“妈,我给你留了个荷包蛋。”
她眼眶一热,“妈不吃,晚上都吃的饱饱的了,你快吃。”
等儿子吃完饭,牛艳娥收了碗转身锁上门,吹了灯上炕,娘儿俩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秦若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心软产生了这么大的连锁反应,回来洗漱了一番就上炕睡了过去。
没有手机电视电脑的日子,好像作息格外健康。
第二天,秦若醒来已经艳阳高照了,她慌忙洗了个漱就往贺钧剑住的地方走去,已经要结婚的关系了,他离开她怎么能不相送呢?
虽然不至于唱个十八相送,但送到凌河桥那里也是合理的吧。
只是等她赶过去,已经人去楼空。
“秦姑姑,”姜小胖从坍塌的院墙背后伸出个头来,“贺叔叔说如果你来找他,让你去大队部里找一趟大队长。”
姜小胖今天见了秦若格外的懂事有礼。
“我知道是秦姑姑昨天帮我赶走了癞、□□的,”姜小胖双手贴着裤子脚并拢站的直直的,抿着嘴小声说道。
秦若轻笑,低声道:“嘘,李向阳同志不能泄密对不对?”
“对!”这一回姜小胖回答的格外欢喜响亮。
秦若一边走一边随口道:“那你昨天去凌河桥外的山上做什么?”
“是赵海平说那里有宝贝,我去找宝贝的。”
“赵海平?”秦若眉头一皱,停住了脚步。
难道书中贺钧剑的殒命原因是印证在了这里?
她一直以为贺钧剑是死于矿难。
凌河桥外山上有东西,这是秦若已经确定了的,如果原书中贺钧剑阴差阳错沾染了怨气潜伏在他身体里适时发作要了他的命,这好像也说得通。
秦若可以确定这一次贺钧剑沾染了怨气是巧合,那姜小胖呢?
书中姜小胖什么结局秦若没注意,但是牵扯到赵汗青,她总是会多想一些。
姜小胖点头,“对,赵海平说的,他说他在那里捡了个木头玩具,雕刻的可好看了。”
“那他去山上了没有?”
“没有,他本来要去的,可是他爸爸忽然叫他回去看弟弟,”姜小胖道:“不过他临走时跟我说宝贝在一棵大大的柳树下。”
姜小胖沮丧的叹了口气,“我找到了柳树却没找到宝贝。”
如此,秦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姜小胖身染怨气这件事,背后有赵汗青的手笔。
只是秦若一时还没猜透原因。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了昨晚罗大锋无意间一句话——
赵汗青说贺同志会开拖拉机。
假设赵汗青看到她进了贺钧剑所在的院子,借口弄来罗大锋想来一出捉奸在床的戏码继续毁她名誉给她泼脏水,毕竟无论哪个时代,黄谣和绯闻最为人津津乐道。
可是,赵汗青设计害了姜小胖是白天的事,怎么会预测到晚上她会在贺钧剑这里?
电光火石之间,秦若心里惊起一道炸雷——
赵汗青怎么知道凌河桥外的山上有怨气的?
难道……
难道赵汗青也是穿书者?
不,在之前秦若可以确定他不是,尤其前天晚上对着罗爱军诉说对前妻孔明珠的爱意,明明就是本尊。
甚至昨晚跟她对线的时候明明也是赵汗青本人。
等一下……
凡事论迹不论心!
赵汗青确实是本尊,只是他应该是重生了,就在昨天!所以才能说出那句论迹不论心,因为重生的赵汗青才知道,秦若对他无缘无故的恨意是为了哪般。
那他设计害姜小胖一个无辜的九岁淘气娃,是为了什么?
秦若眉眼一厉,如果赵汗青重生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书中的贺钧剑如果死于凌河桥外面的怨气,是倒霉阴差阳错,还是人为的?
或者说,是注定命短还是被男主赵汗青给害的?
她只记得书中提到赵汗青捡到贺钧剑的遗书送到贺家发了一笔横财,其他的一笔带过她专注于看同名同姓的秦若命运,没有注意细节。
如果赵汗青真是重生的,那她可就不心慈手软了,还有凌河桥外山上那怨气,她也得去亲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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