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夜
程珩一望着岑眠, 她说完帮他,便羞得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留下浅淡牙印, 如一弯弦月皎洁。
许久。
“没用的。”他说。
岑眠还是不敢看他,只能轻声说:“那好吧……”
“我们确实不太合适。”
岑眠抬起头, 怕他伤心, 赶紧解释说:“不、不是嫌弃你啊。”
“我们家就我一个女儿,家里财产又很多,以后得有人继承。”
她嫌弃就嫌弃, 非说那么冠冕堂皇。
岑眠想着想着, 觉得她对程珩一,可能也没有那么喜欢,竟然因为他那方面不行, 便打了退堂鼓。
她有些鄙夷自己, 但又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为自己开脱起来。
程珩一被她惹笑了。
“嗯,我知道。”
知道她被家人宠爱长大,过惯了肆意挥霍的生活, 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能叫她跟着他吃苦。
他给不了岑眠本就拥有的未来, 不如不要开始。
见到他脸上的笑意,岑眠脸颊更红了, 没想到他还挺看得开, 不过想想也是, 从小的隐疾,心态不得不看开吧。
难怪他拼了命的学习, 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程珩一拎起门边的垃圾袋,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一抹涩意。
“走了。”
随着关门声幽幽响起,程珩一离开,客厅里瞬间空了下来。
岑眠抱着猫咪玩偶,头脑发胀,手指缠绕着小猫的尾巴,不停地来回打圈。
时不时发出两声哼唧,把充血的脸埋进猫咪玩偶里打滚,终于过了许久,才从刚才的状况里缓过来。
她的视线落在茶几上,原本脏乱的桌子被程珩一打扫的干净整洁,就连另一边沙发上堆放的衣物,也被他一件一件叠好,从大件到小件,依次垒起。
岑眠看见了最面上那一件对折叠起的白色蕾丝内衣,陷入了一种非常复杂微妙的情绪里,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又开始发热。
她打开微信,决定找个男性朋友聊聊。
岑眠:在?
徐路遥:咋了?
岑眠:问你一个问题。
徐路遥:说。
岑眠:如果你跟一个人表白,他拒绝你的理由是自己不行,可信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
对面短暂停顿,徐路遥直接一条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岑眠接起电话。
徐路遥的声音传来,想也不想地问:“程珩一?”
“……”
岑眠面色一滞,含糊地否认:“不是。”
徐路遥:“哦。”
徐路遥斩钉截铁,“其他人我不知道,他的可能性是零。”???
岑眠:“你怎么知道?”
徐路遥沉默,张了张口,又闭上,纠结许久,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不可能。”
岑眠被吊足了胃口,生气道:“你倒是说啊!”
徐路遥没办法,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以前高中不是住校吗,男生洗澡是用的公共澡堂,我见过。”
岑眠不解:“你见过怎么了,怎么判断的?”
徐路遥想起多年前在学校澡堂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雾气朦胧的洗澡间里,他拿着偷偷带到学校里来的手机,挑了一个无人的时间,躲在里面看视频。
不曾想,程珩一也在那时走进来,余光瞥他一眼。
徐路遥从他的眼神里,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鄙视。
徐路遥不服。
程珩一在人前那般清风霁月便罢了,人后也还装模作样,都是男人,几寸几尺谁不清楚,比他占地方了不起啊。
徐路遥故意把手机伸到他眼前,里面是他精挑细选的图片。
程珩一这人,一开始还像是看脏东西似的呢。
后来啊,还不是拿着他的手机,进了隔间。
只不过程珩一太缺德,自己完事儿了,手机还他时,把里面的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连之前滑板社组织活动,大家在公园里玩滑板的照片都删了,害他被当时是副社长的岑眠好一顿骂。
徐路遥当然不会把这段经历告诉岑眠。
“哎呀,女孩子别问那么多!”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程珩一又把你给拒绝了?”
岑眠不肯承认,忙撇清关系,“我又没说是他。”她的语气轻飘小声,透着一股的心虚。
徐路遥不信,调侃道:“得了,在医院的时候,你那眼睛就天天往人身上瞟,真当我没看见呢。”
岑眠脸上发烫,“哪有。”
徐路遥嗤笑:“他也真行,为了拒绝你,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
“……”岑眠想起刚才程珩一与她说时的语气,一本正经,坦坦荡荡,说他自己不行。
可细细想来,确实是有够离谱的。
她的同情和惋惜在这一瞬全化为恼怒,气笑了。
岑眠没想到程珩一情愿找这样的借口哄她,也不肯跟她说实话。
说一句不喜欢她有那么难吗?
岑眠的腿骨折在家修养了整整三个月,从冬末到了春末。
这三个月,她足不出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胖了有小十斤,整个脸蛋都圆乎乎的,本身她皮肤就白里透着粉,现在更像是瓷娃娃了。
就连岑虞跟她视频电话时都发现了,忍不住问她:“你这段时间都干什么了,怎么越来越胖。”
岑眠咬着果冻,吸了一口,腮帮子鼓鼓的,像是一只小仓鼠。
她小声嘟囔说:“什么也没做。”
就是把名侦探柯南从第一集 看到了最新一集。
闻言,岑虞眉心蹙起,“那你在北京待着干嘛?就纯玩儿了?”
“……”岑眠咽下果冻,不算太有底气地说:“差不多吧。”
“除了玩以外的计划呢?”
岑虞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从小就是玩心重,爱玩不是什么太大的坏事,她倒也不反对。
只是玩也不能玩一辈子,总得做一些正事吧。
果冻被吸完了,岑眠叼着吸吸果冻的包装,想了半天,才讷讷道:“没有。”
她从去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就还跟以前一样,满世界的旅游玩乐。
上学的时候,起码还有念书这么一件正事,岑眠怎么玩怎么懈怠,都无伤大雅。
但等她毕业了,没了念书这件事做掩饰,她的玩乐和懈怠就成了一种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岑虞问:“不准备找个工作吗?”
岑眠不解,眼里透出清澈的疑惑,歪着脑袋反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工作?”
“不工作你哪里的钱付下个月房租?”岑虞希望她能够经济独立,不靠家里。
岑眠却没有把这件事情当真,她撇撇嘴,“那我回家住好了。”
反正她现在也不想在留北京了。
“再说家里有的是钱,没必要我再去工作吧。”岑眠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会招来不小的反感。
从小她因为家境优越,便经常受到许多莫名其妙的敌意,挖苦和讽刺。
那时候她很困惑,甚至尝试过像高中班主任说的那样,去吃吃苦,别只知道当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高二暑假,岑眠瞒着家里人,偷偷打了一个假期的工,在烧烤店里做服务生,端盘洗碗,生炭烤肉。
烧烤店里用的是劣质炭,烧起来容易蹦火星子,那两个月,岑眠手上、胳膊上被烫得到处都是水泡红痕。
烧烤店的老板因为她打碎了几个盘子,便克扣她许多的工资,老板的儿子醉酒之后,抓着她的手不放。
那两个月之后,岑眠心想,这苦谁爱吃谁吃,明明可以吃甜,为什么非得找苦吃。
人间疾苦体验到了,她再也不想体验了。
因为是和岑虞聊天,岑眠没必要装模作样,说一些虚伪的话。
她就是享受了家里的优渥阔绰,并且享受的心安理得。
岑虞无奈:“那些钱是我和你爸的,不是你的。”
岑眠眨了眨眼睛,像是肆无忌惮的孩子,“你们会不留给我吗?”
“……”岑虞被她问住了。
她和沈镌白的那些资产,最终都会给到岑眠。
甚至从很早的时候,沈镌白就已经为岑眠配置了非常高额的年金。
就算她什么也不做,老了依然有大笔的资金入账。
岑虞抬手,纤细食指按了按额角,她没想到自己养出了一个小废物,还废物的那么心安理得。
“那你就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想做吗?”她问。
“……”岑眠沉默。
她知道岑虞的意义是电影,为了拍电影,她的眼疾刚好,就已经接下了一部片子,下个月准备进组。
沈镌白的意义是游戏,拥有一家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游戏公司。
他们一个拿下过电影界的最高艺术奖项,一个拿过游戏界的最高艺术奖项。
所做的事情,倒不是说为了钱,而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热爱,金钱只是其带来的附加价值。
但岑眠想了想,觉得她似乎没有什么非得做成的事,她也永远到达不了父母所在的高度,只能活在他们的阴影和庇护里。
“周游世界算吗?”岑眠说完就觉得露怯,这好像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不过是为玩乐找借口。
她咬着果冻,吸嘴被她咬变了形。
一股生命的无意义感将她裹挟。
“……”岑虞看出了她眼睛里的迷茫困惑,像是无知的幼童,无奈,实在不想再打击自己的孩子。
“也算吧。”她在心底轻叹一声,放弃了坚持,选择了所有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你过得高兴就好。”她说。
挂了电话,岑虞踢了踢坐在沙发另一边的男人,嗔怒道:“都赖你,不好好教她。”
沈镌白靠在沙发里,懒懒散散,放下了手里的平板电脑。
他不甚在意地笑笑,“随她去吧,只要别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养个小废物还是养得起的。”
岑虞忍不住瞪他:“你倒是想得开。”
打完电话,岑眠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出门去医院复诊了。
她打开手机,准备叫车,才发现上一次打车去滑雪场的车费还没付。
从公寓打车到滑雪场,花了小一百的打车费,她点击支付,弹出提示:余额不足。
岑眠点开手机银行APP,这三个月虽然她没怎么出门,但外卖可没少点,之前剩下的钱已经挥霍无几。
她叹一口气,撑着拐杖一蹦一跳去了卧室。
岑眠的石膏在上次复查的时候拆除了,经过三个月的恢复,其实她已经能够下地走路。
只不过王主任叮嘱她还是要少用受伤的腿,所以在家里,她还是尽量使用拐杖走路。出门步行少的情况,才会直接走路。
岑眠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摞的卡。
虽然岑虞嘴上说要断她的经济来源,但断的只是她其中一张主卡。
岑眠手里多得是岑虞不知道的卡,都是家里长辈心疼她给的,在她出国念书期间,每年开学前,都会往里头打钱,还有一张沈镌白的副卡。
这些零零总总的卡,里面加起来的钱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更何况是岑虞了。
岑眠一番操作,付了打车软件里欠下的钱,又重新叫了一辆专车。她图方便,出门没带拐杖。
到了医院,岑眠发现今天医院里的人特别多。
她的视线落在门前左侧,发现之前那个拉二胡的男人不在了。
上次男人给她的梨,她一直没舍得吃,直到梨的皮快干瘪了才吃掉。
梨不怎么甜,微涩,吃的时候,岑眠眼前浮现起男人衣衫单薄,蜷缩一团躺在马路边的情景,牙齿又是一阵酸。
进到门诊大厅,岑眠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医院里每个月一次的义诊。
明亮宽敞的大厅里,摆了长长一排的桌椅。
桌子一边坐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桌子对面是排起了长龙的患者。
岑眠取了号,路过义诊区域时,有一位矮小佝偻的老婆婆叫住她。
“姑娘,你知道眼科义诊排哪儿列吗?我看不太清。”
因为前来义诊的患者太多,帮助维持秩序、答疑解惑的医院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无暇顾及到所有患者。
岑眠注意到老婆婆的手里拄着一根盲杖,眼睛呈现污浊的白色,大概是视力不好,仰头看她时,不自觉眯着眼睛。
参与义诊的医生有四五十位,每一位身后都立着一块比人高的宣传牌,牌子上面写有医生的科室以及擅长治疗的相关疾病。
岑眠四处张望,医生们被淹没在了乌泱泱的人群里,就连宣传牌也看不太见了。
“我带您找找吧。”她说。
“哎呀,那太谢谢你了。”老婆婆双手合十,朝岑眠的方向拜了拜。
岑眠实在受不起老人家这么行礼,赶紧摆手,“没事没事。”
老婆婆的盲杖往前扫,门诊大厅拥挤,时不时扫到过路的人。
岑眠索性牵起她的手,让她跟着自己,引导她慢慢走。
“婆婆,您这眼睛那么不方便,家人怎么不跟着一起来?”
老婆婆叹一口气,“我家那几个小孩,没人管我,我听邻居说京北大学医院今天搞义诊,就自己来了。”
她摇摇头,无奈道:“我一个老婆子,可怜哦。”
闻言,岑眠沉默,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这时,旁边终于空闲下来的导诊护士者注意到了她们,走上前来问:“老太太是要看眼科吗?”
岑眠点点头,“对,但我找了一圈,好像没看到。”
导诊护士微笑说:“眼科义诊不在门诊大厅,在健康中心一楼。”
眼科在诊疗之前需要进行眼部基础检查,所以义诊也是单独安排在了方便做检查的地方。
“老太太您的眼睛是什么问题?”导诊护士问。
老婆婆絮絮叨叨说:“哎呀,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一天比一天看不清了,我邻居跟我说,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我糖尿病好几十年了,血糖一直控制不好。”
导诊护士听完她的自述,想了想说:“那您一会儿去了健康中心,直接排程医生的号吧,他擅长看这个。”
似乎怕老太太记不住,导诊护士转头对岑眠说:“找程珩一,程医生,记住了没?”
“……”岑眠扯了扯嘴角,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倒不是怕遇上程珩一尴尬,而是怕自己忍不住给他一脚,踢到他真的不行。
岑眠虽然不想去健康中心,但也不放心让老婆婆自己一个人折腾。
健康中心和门诊大厅不在一栋楼里,中间的路线弯弯绕绕,老婆婆眼睛不好,指不定不小心就要摔一跤。
岑眠陪老婆婆去健康中心的路上,老婆婆紧紧攥住她的手,一个劲儿的谢她。
“姑娘,你真是好心啊,我儿子都没你有耐心。”
岑眠对老婆婆的家人没什么好印象,知道老人眼睛不好,还不管不顾。
到了健康中心,里面的人比门诊大厅的少了些,但每一位医生对面排起的长队,一点不比门诊大厅的短。
因为就只有眼科的义诊,岑眠一下就找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程珩一。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斯文儒雅,坐在人群里,比许多站着的患者家属低了半身,但他的腰背挺拔,周身的气场并没有因这低了的半身而敛去半分。
大厅里喧嚷吵闹。
他微微侧耳,认真听患者讲述病症,薄唇轻轻抿着,似乎是在思考,判断病情,显得耐心极佳,温润谦和,有一种无形的亲近感,使每一位患者都想跟他多说几句。
程珩一手里拿着一支银色钢笔,偶尔低头,在病历本里写下几行字。
不用岑眠去看,就知道那字一定是苍劲有力,行云流水的。
她远远盯着那一支钢笔,眯了眯眼睛。
程珩一向来喜欢用钢笔写字,很少用水笔和圆珠笔。
岑眠想起自己以前也送过他一支钢笔,似乎也是银色,不知道是否还是同一支。
不过很快她便自嘲地摇摇头,谁会一支钢笔用十年呢。
眼科的医生面前都排了两条队伍,一条是初诊,问诊后医生会给患者开具检查单,进行眼部基础的检查后,再排第二条队伍,进行复诊。
医生则两边队伍交替看诊,初诊两位,复诊两位。
岑眠不想和程珩一碰上,但又不忍丢下老婆婆,让她一个人排队做检查,她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陪着老婆婆。
大不了不搭理他就是了。
排队的过程很漫长,岑眠偶尔越过前面排队患者的身影,可以看见程珩一工作的样子。
他微微低头,黑发落于额前,睫似鸦羽,光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侧脸,在人群里瞩目得像是皎洁月光。
岑眠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来气,最后索性低下头。
忽然,有人从下方扯了扯她的衣角。
岑眠一怔,垂下眼,对上了小女孩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笑道:“囡囡?”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喊人:“姐姐——”
囡囡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穿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他一只手牵着囡囡,另一只手里提了一个医院里用来装片子的袋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检查单,鼓鼓胀胀。
等排队的功夫等得无聊,男人打了个哈欠,走了神,听见女儿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他注意到囡囡扯着岑眠的衣角,一惊,轻声教育道:“哎,囡囡,你怎么回事,乱扯别人衣服。”
男人赶紧抓住女儿的手,让她松开,朝岑眠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啊。”
囡囡皱皱小眉头,和爸爸解释说:“我和姐姐认识。”
闻言,男人愣了愣,看向岑眠。
岑眠朝他笑笑,补充说:“之前我陪母亲在眼科住院,囡囡常来找我玩。”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男人挠挠头,“囡囡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囡囡轻哼了一声,嘟起小嘴说:“才没有,我很乖的。”
她似想起什么,扯了扯男人的手,“爸爸,能把小希望拿出来吗?我想把小希望给姐姐看。”
男人反应过来,“哦,原来送你那盆多肉的是这个姐姐呀?”
囡囡点点头,摊开小手,催促道:“快点快点。”
男人蹲在地上,放下背着的双肩包。
岑眠注意到双肩包非常巨大,肉眼便能看出重量很沉,整个往下坠,肩带处用黄色粗线缝合加固过,针脚很粗糙。
双肩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上,一方面是因为里面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另一方面是要给囡囡的小希望透透气。
拉链一拉开,那盆月白色的多肉就在最上面,囡囡等不及爸爸给她,自己就捧了起来,直捧到岑眠面前。
“姐姐你看。”
岑眠弯下腰,看那盆多肉,三个月时间过去,这一盆白月影似乎大了一圈,颜色也变得更加透白。
囡囡得意地说:“你看,我把小希望养得长大了不少呢。”
岑眠配合地夸她,“囡囡真棒啊。”
“你养了什么,都是你老子在养。”男人大手压在囡囡的脑袋上,不知道多难养,差点死了,要不是怕囡囡哭鼻子,他才懒得费那神。
上一位患者看诊结束离开,男人“哎呦”一声,赶紧手忙脚乱重新背上包,推着囡囡的背往前走。
囡囡坐到椅子上,轮到她看诊了。
岑眠前面站着一位患者,把她挡了个正着。
囡囡的父亲弓着背,双手将检查单一张张呈过去。
那是一双满是满是老茧的手,指甲里有洗不掉的脏污和泥土。
程珩一低头,每一张都仔细地看完,然后将检查单整好,在桌上轻叩两下,递还给男人。
他淡笑道:“恢复挺好的,再休息两个月,正好可以赶上开学了。”
“真的吗!?”
囡囡坐在椅子里,两条腿来回晃,抬头看向爸爸,高兴地说:“我可以上学啦!”
男人站在原地愣了两秒,拿着检查单的手微微颤抖。
“程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
岑眠低着头,没去看他们,却也能听出男人此时激动的情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声音哑了好几度。
男人的言语朴实,说什么都无法表达他感激的心情。
他将巨大的背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套了两层,里面装的东西沉沉。
“这是家里果园今年出的桃胶,吃了对身体好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桃胶推给程珩一,“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得出手,程医生你别嫌弃。”
程珩一手按在袋子上,推了回去。
“这我不能收。”
男人坚持,“程医生,这是我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小女儿的手,放下东西就要走。
程珩一站起身,拉住了囡囡的小胳膊。
囡囡被两个大人扯住,眨了眨眼睛,不懂其中人情世故。
“这是医院规定,东西拿回去。”程珩一眉心微微皱起,难得起了些脾气。
这动静闹得不小。
排队的患者和家属朝他们侧目,若有家人也如此受眼疾的困扰,大抵很能体会男人为什么会这样送礼,感激是真的感激,难以言表。
更何况,囡囡的手术费,还是程珩一私下垫付的。
岑眠望着他们僵持不下,心想,对于程珩一来说,治病救人,为他人带来光明和希望,应该就是他的意义吧。
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想到他替妈妈治好了眼疾,岑眠对他的气就很难再生起来。
因为程珩一真是太白了。
白的纯粹。
即使扯谎骗她,这样一点黑,落进白里,也很快淹没,不值一提。
倒不是岑眠不想生他的气,而是身上那点道德感,让她不敢,似乎她对这样大医精诚者抱有敌意和怨恨,反倒成了她的不是。
真不公平。
男人依旧执拗,不肯把东西拿回去,一定要程珩一收下。
程珩一看过那么多病人,第一次遇见那么能坚持的。
他无奈,垂眸时,看见了囡囡双手捧着的那一小盆多肉。
月白色带点绿的小多肉,像是一朵山茶花,陶瓷花盆是淡粉色的,花盆中间画了两只蓝色蝴蝶。
程珩一记起最开始他见到这盆多肉,还是在岑眠手里。
岑眠捧着这一小盆多肉,乖乖巧巧地坐在病房外的等候椅上,令原本清冷的医院走廊,多了几分鲜活。
程珩一破天荒的,让了步,将原则放到一边,恬不知耻地向一个小女孩讨要东西。
“桃胶我不能收,这些加起来太贵重了,囡囡的这盆多肉能不能送给我?”
囡囡歪着脑袋瞧他,呆在那里,似乎是没想到程珩一会要她的多肉。
男人一听,别说一盆多肉了,一车的多肉要是程珩一想要,他也能想办法送来。
见小女儿呆呆没反应,他拍了拍她的背,“囡囡,快把多肉送给程医生呀。”
囡囡抿抿小嘴,眉头揪起来,似乎是在纠结什么。
她突然扭头,看向站在后排的岑眠。
“姐姐——”
她这一声喊,让程珩一愣了瞬,顺着她的视线抬起眼。
岑眠也愣了,没想到囡囡会回过头来找她。
她躲在一位大哥的后头,正肆无忌惮看热闹,结果正正好对上了程珩一望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
岑眠觉得分外尴尬。
程珩一静静看她,发现她比三个月前要胖了些,脸颊白白嫩嫩,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是被晚霞晕染过的云朵。
他暗自松一口气,看来上次的事情,并没有对她造成影响。
囡囡挣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跑来,扯了扯岑眠的衣角。
岑眠眼睫轻颤,躲开了程珩一的视线,低下头。
“姐姐,我能不能把小希望送给程医生呀?”囡囡奶声奶气地问。
囡囡不是舍不得这盆多肉,程医生找她要什么,她都是舍得给的。
只是她觉得小希望是姐姐送她的,她送给程医生,需要征求姐姐的同意。
囡囡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且关系大概算得上是匪浅,怕岑眠不同意,她手舞足蹈解释说:“程医生很厉害的,他给很多眼睛看不见的人带来了希望,他也要有自己的小希望才好。”
岑眠凝着囡囡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无言。
半晌,她轻轻地说:“这盆多肉已经送给你了,囡囡可以自己决定。”
囡囡咯咯地笑了笑,“好耶。”然后又一蹦一跳跑走,她踮起脚,捧着那盆多肉递给程珩一。
“程医生,它的名字叫小希望,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程珩一接过囡囡递来的小希望。
“我会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嘈杂喧嚷的人群里并不明显,却还是传进了岑眠的耳畔。
岑眠垂下眼,让自己不要在意,不要想多。
囡囡跟着爸爸离开以后,轮到他们这一队进行初诊,很快就排到了老婆婆。
岑眠搀扶着老婆婆坐下,就静静站在一边,全程低头看地,一眼都不往其他地方瞥。
可就算如此,程珩一低缓徐徐的声音依然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眼里。
程珩一事无巨细地询问老婆婆眼花症状开始的时间,基础病史。
老婆婆年纪大了,讲话没有重点,东扯一点西扯一点,甚至连岑眠好心陪她看病的事情也说了。
程珩一听得耐心。
终于初诊结束,程珩一打印出检查单,放进老婆婆的手里。
岑眠扶老婆婆重新站起来,准备带她去做检查。
“等一下。”程珩一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岑眠的步子微顿,终于抬起头看他。
程珩一起身,离开了位置,又很快回来,后面跟了一位护士。
他语气温柔对岑眠说:“你的腿刚好,不能久站,我同事会帮忙带婆婆去做检查,你赶紧去骨科复诊吧。”
岑眠:“……”
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他就知道她是来复诊的了。
她反感极了,反感他这种不经意的关心。
岑眠瞪他一眼,呛道:“你能不能别管我,烦不烦?”
去他妈的白。
中央空调。
小火柴。
第16章 白夜
岑眠的声音不轻不重, 周围听见她这句话的人却都愣了几秒。
被程珩一请来帮忙的护士震惊,从没见过谁这样跟程医生说话的,看起来像是不知好歹。
她比刚才更认真地打量起岑眠来。
以岑眠的长相, 放到人群里, 分外显眼,他们医院里没有几个医生护士, 能比她长得还漂亮。
是了。
也就只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才敢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下,给一个男人甩脸子。
护士心想。
她余光瞥向程珩一。
程珩一脸上的表情平静, 并没有因为岑眠不识好歹的言语而恼。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 深不见底,只静静看着岑眠。
岑眠并不擅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喜怒,也懒得藏, 就那么直勾勾地瞪他。
程珩一的眼神淡然, 她的这一点脾气, 像是一颗小石子儿,落进水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一旁的老婆婆最先出声:“哎呀, 姑娘,你也是来看病的?那赶紧去吧, 别耽误了。”
“……”程珩一垂下眼眸,先收回了视线。
岑眠那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 令他败下阵来, 不敢再看。
他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护士观察他们之间的气氛, 一时入迷,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赶紧摆摆手:“应该的。”
“……”岑眠看着程珩一转头跟护士讲话,彬彬有礼,半点没受到她的锋芒影响。
她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团闷不吭声的棉花。
岑眠心中火气更甚,在这一场较量里,很明显又是她输了。
因为她没看开,不够洒脱,所以才会孩子气地朝他闹脾气。
脾气发完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指望程珩一轻声细语来哄她,问她怎么了吗?
他该哄他真正喜欢的人去。
岑眠气完程珩一,又开始气自己,她抿唇,转身离开。
岑眠带着一肚子委屈和生气回到了门诊大厅,大厅里依然人山人海。
人群里突然格外吵闹起来。
一个男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为什么不给俺娘看病!俺已经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了!”
他的声音一出,门诊大厅其他的声音,像是有默契似的,瞬间停止。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声音出处,每一双眼睛里都是好奇。
岑眠也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位置,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躺倒在了铺着洁白瓷砖的地上,怀里抱着一把破旧二胡。
刚才那一声大喊,似乎消耗了他过多的能量,此时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不是义诊吗?义诊怎么不给看病。”
长桌对面的医生无奈,站起来,望着他:“刘先生,不是我不给看,是您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啊……”
闻言,男人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指着医生鼻子,“胡说!”
“俺娘活得好好的,她只是太累了走不动,在家里躺着。”
“你算什么医生,没有医德,凭啥子咒俺娘死!”
医生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被他骂得也有些来了脾气,尤其还有那么多其他患者看着,怕惹人误会,忙解释道:“你母亲来医院时,就已经是癌症晚期了,走的时候还是肿瘤科的医生护士捐款凑的丧葬费。”
男人怔怔地说:“晚期……俺娘平时就只是常常喊腰疼,怎么就是晚期了呢……”
旁边看热闹的老大爷忍不住插嘴:“哎哟,这年纪大了,身体上的任何小毛病都不能忽视。你这个当儿子的,拖到那么晚才带母亲来看病,现在人没了,只知道跟大夫来闹,太不像话了。”
男人的眼神迷茫,像极了无助的困兽,嘴唇嗫嚅了两下:“俺、俺也不知道啊,村里人谁身上没有多多少少的毛病,都是忍忍就过去了。”
忍忍。
要么好了,要么死了。
“……”岑眠望着地上的男人,背影瘦削,还穿着冬天时见他穿的那件蓝色薄衫,军绿色裤子。
她又想起了男人那时塞给了她一颗梨子。
梨子芯有很浓的涩意,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岑眠以前不懂,什么叫众生相。
或者她以为自己懂。
她走遍了世界,看到的是遍地浮华与安乐,受到最大的挫折,不过是两次告白被人拒绝。
而在这一间不大不小的医院里,她仅仅来了几次,目之所及,却处处是无奈与苦楚。
岑眠敛眸,收回目光,不忍再去看,匆匆逃离了门诊大厅。
她不知道能做什么,选择了逃避。
世上有多少甜,便有多少苦。
她把甜吃了,那苦自然也得有人来吃。
电梯上到七楼,特需门诊部,喧嚷吵闹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窗明几净。
在特需门诊等待候诊的患者家属,安安静静地坐在柔软靠椅里等待,没有大声喧哗和不耐烦地催促。
谁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耐心都会十足。
特需门诊五百块钱的挂号费,将人和人做了筛选。
岑眠取了号,等待的过程里,她百无聊赖,在看走廊墙上的宣传海报。
海报的内容丰富,是关于各种病症的科普。
岑眠逐行看完,当作是医学知识补充了。
最后一幅海报,宣传的是医院组织的乡村健康直通车活动,活动正在招募志愿者。
海报右下角有一个二维码,扫码就能够填表报名。
志愿者要做的事情是与医生随行,帮助维护看诊秩序,寻访山里需要治疗的村民。
岑眠看得出神,想起了刚才在门诊大厅看见的男人。
如果这样的活动,能够早一点出现在他的村子里,让他的妈妈早些看上病,说不定他的妈妈不会拖到肿瘤晚期,也不会离开他。
岑眠拿出手机,扫码跳转进了电子表格的界面。
志愿者报名需要填写的信息不复杂,包括一些基础的姓名、年龄、性别,还有学历和专业,现在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你不会是想报名吧?”
“……”岑眠皱眉,回过头去,看见了双手抱臂,睨着她的林瑜。
林瑜一身白大褂,洁白干净,岑眠却觉得刺眼,仿佛上面沾了血,脏得不行,她往后退了一步。
“去农村里义诊很苦的,你一个大小姐,就别凑热闹了,去了也是给我们添麻烦。”
岑眠反感极了林瑜这种语气。
本来她点开报名表,也就是好奇看看,但林瑜越这么说,她就越要跟她较劲。
岑眠开始打字,输入报名信息。
林瑜见没把人劝走,有些恼,“你是故意的吧?”
岑眠掀起眼皮,很淡地瞥她,“嗯。”
“非得来给我们添麻烦?你以为义诊是好玩的?”林瑜的语气好正义凛然。
她说的“我们”,真好笑,她还代表了谁?
岑眠受不了,反呛她:“添不添麻烦不是你说了算的。”
如果她后续通过了志愿者的面试,就说明组织者判断她能够提供的帮助多于麻烦。
“再说了,”岑眠的眼睛盯住她,一字一顿道,“虐猫的人都可以当医生,我为什么不能去做志愿者?”
“……”林瑜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面色一滞:“你、你少血口喷人。”
岑眠冷冷看她,不屑与她争辩。
叫号机上喊起她的名字,岑眠垂眸,按下了确认报名,挑衅地睨一眼林瑜,迈步进了王主任的诊室。
看诊结束出来,岑眠看一眼时间,总共也就花去了二十分钟,全程花费的时间不及她在门诊大厅和健康中心用的五分之一。
而那位眼睛不好的老婆婆,都不知道检查的队伍排没排完。
岑眠报名义诊后,过了半个多月才有医院的工作人员联系她,问她是否方便进行一次线上面试。
志愿者的领队是一个中年女人,余姐。
余姐烫着波浪卷的短发,皮肤微微松弛,但脸上的精神状态特别好,态度友善亲和。
视频面试刚开始,余姐透过显示屏,看清了岑眠的脸庞,闪过讶异神色,没想到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她愣神了两秒,才开始提问。
面试的问题都是些很常规的内容,为什么想要报名参加志愿者、对志愿者的理解是什么、如果志愿过程中,遇到了某些情况会如何处理。
岑眠保持微笑,对答从容。
她以前在国外上大学时,跟朋友一起也当过志愿者,不过那时服务的对象是一所高端养老院里的老人,养老院里设施与人员齐全,她大部分的工作主要是陪老人们聊天、打发时间。
余姐问了许多关于她在国外当志愿者的经历,岑眠知道这八成是加分项,说得也仔细认真。
面试结束后的半个小时,岑眠收到了面试通过的短信。
过了两天,余姐加上她的微信,把她拉进了志愿者群。群里算上余姐一共六人。
余姐在群里发了通知,包括此次行程出发的时间,地点,交通方式,事无巨细,甚至连建议要带的东西都写上了,并且附带一张人身意外保险单。
岑眠读完通知,上网搜索要去的地方,白溪塘,听名字便很有诗意。
网络上关于白溪塘的信息不多,只知道这是一个南方小村落。
岑眠以前生活的都是北方城市,除了小时候随父母旅行,去过南方的大城市,便很少有机会去到南方。
不过她对南方,一直有种莫名的向往,向往其中的江南水乡,烟雨朦胧。
原本最开始是为了和林瑜赌气而报名,在一系列的面试和了解过程中,岑眠对这次的志愿者之行,有了更多的期待。
京北医院的乡村健康直通车义诊活动,于七月中旬启动。
岑眠和志愿者们先从北京出发,到了白溪塘所属的市里,和市区的医院交接一些医疗设备和资源,包括能直接开进村里的医疗车,总共三辆。
第二天,参加义诊的医生们再从北京出发,来与他们汇合,最后搭乘大巴车,一同前往白溪塘。
白溪塘交通不便,唯一一条连接村子与外界的通道,就是一条盘山公路,但就是这么一条盘山公路,听说也是近十年才修好的。
为了最大化的节省医护们的时间,毕竟他们腾出多少时间外出参与义诊,就有多少他们的同事在医院里面临成倍的工作量,当天医护队伍的航班落地,大巴车就在机场等着了,接上医护们,就直接开往白溪塘。
岑眠以前很少坐大巴,偶尔坐过,也是上学时,学校组织郊游时坐一坐,路程不长,但每次坐,她都晕车得厉害,要她命的那种。
为了防止她出现晕车吐了的尴尬情况,岑眠在上车前就吃了晕车药,占了一个最前排靠窗的位置。
从他们住的酒店到机场,正好赶上早高峰,大巴一路走走停停,岑眠闭着眼睛,脸色有些白。
到机场以后,志愿者们要下车帮医护团队搬运行李和带来的医疗物资,余姐看到岑眠的脸色不好,便让她在车上休息了。
司机师傅把门打开,新鲜空气涌入,岑眠稍稍好受了一些,很快听见外面有喧嚷的声音。
余姐在利落地指挥,还有一道浑厚男声,岑眠听着像是王主任。
她睁开眼睛,掀开遮阳帘,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只见大巴外,站了不少人,医生们都穿着常服,与在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样子相比,多了几分烟火气。
余姐手里拿着一张表,在清点人员和物资,王主任站在她旁边,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王主任朝远处招手,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程珩一不疾不徐走来,进入岑眠视线。
岑眠的眼睫微颤,怔在那里,抓住遮阳帘的手紧了紧,着实没想到程珩一也在此次行程里。
不知是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光压还是什么,程珩一突然掀起眼皮,朝大巴车的方向看去。
两人的目光就那么撞到了一起,不期而遇。
程珩一微愣,漆黑瞳孔里闪过一瞬的错愕,似乎也没料到在这里看见她。
“……”
半晌的对视之后,岑眠冷着一张脸,将遮光帘重新放下。
岑眠只希望程珩一不要误会,误会她是死乞白赖为了他来的。
陆陆续续有医护人员上车。
王主任一直拉着程珩一在聊事情,半天才结束。
程珩一上车时,瞥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岑眠,视线很淡,又很快移开,他迈步往里走。
余姐喊住他:“程医生,别往后走了,你熟悉去白溪塘的路,正好坐前面给司机师傅指路吧。”
闻言,程珩一要往后排走的动作顿了顿,前排的位置已经坐满,就剩下岑眠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他薄唇轻抿,目光落在她身上几秒。
岑眠板着脸,双手抱臂,往窗户那边缩了缩。
在余姐的视线催促里,程珩一在她身边坐下。
大巴的座位拥挤,程珩一的身形高大,一坐下来,便侵占了大部分的空缺,仿佛将岑眠整个笼罩在小小座位里。
程珩一的胳膊不小心挨到了她的肩膀,很轻,他注意到后,很快往外挪了挪。
但岑眠依然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啧”,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
程珩一:“……”
小姑娘闹脾气的时候,真是一丁点儿不对都能惹到她。
“怎么报名志愿者了?”程珩一主动搭话,并不计较她给他甩脸色。
岑眠靠着窗,努力和他分开距离,撇了撇嘴,冷言冷语:“要是知道你也在,我就不报了。”
程珩一侧眸,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半晌,一本正经道:“抱歉,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一声。”
明明跟他毫无关系,他道歉的语气却认真。
岑眠更不爽了,瞪他一眼。
坐在隔壁的陈甫舟递来两瓶矿泉水,他见程珩一和岑眠小声聊天,虽然听不太清,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陈甫舟上车时,便注意到了坐在大巴车前排的岑眠。
岑眠今天没化妆,素面朝天,皮肤白得好似象牙一般细腻,一双眸子微微上挑,瞳仁却极为清澈干净,敛去了那上挑的天生三分媚,如初绽的栀子。
每一个上车经过她的人,都会忍不住朝她看上那么两眼,在座位里坐好后,又在私底下小声交流。
岑眠旁边的座位,谁都想上去坐,却谁也不敢上前,好像怕自己扰了栀子的清净。
陈甫舟斜斜瞧了眼程珩一,以前可没见他主动找哪个女孩子聊天,难得今天也坐不住了。
“哟,这么快就跟志愿者妹妹聊上了?”他调侃道。
程珩一接过水,淡淡扫他一眼,没搭他的腔,接过水,拿出一瓶递给岑眠。
岑眠没接,别过脸对着窗户,她这个人吧,看一个人不爽的时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程珩一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见她不接,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倾身将矿泉水放到了岑眠前面的袋子里。
陈甫舟挑了挑眉,他还是头一次见哪个小姑娘这么给程珩一甩脸色看,偏偏程珩一还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显然他们不是刚认识的关系。
“你们认识啊?不介绍一下?”
程珩一不咸不淡说:“以前是同学。”
他只回答了陈甫舟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选择性忽略,并没有把岑眠介绍给他的打算。
岑眠脑袋抵着车窗,程珩一那声冷淡生疏的“同学”传入耳畔,她在心底发出轻呵。
陈甫舟继续问:“什么同学啊,高中?初中?还是小学?”
他和程珩一都是京北大学毕业的,以前没见过岑眠,知道肯定不是大学同学。
程珩一沉默半晌,抿了抿唇道:“都是。”
陈甫舟吃惊:“都是?那你们这关系够熟的啊。”
岑眠本来就够烦的了,旁边陌生男人又不停问她和程珩一的事情,她皱皱眉,抬起眼皮,朝他看过去。
陈甫舟正好看向她,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他自来熟地朝岑眠热情一笑:“你好啊。我叫陈甫舟,是口腔外科的医生。”
“……”岑眠对着程珩一态度差得不行,但到底不好意思给陌生人挂脸色,她客套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句:“你好。”也没打算介绍自己。
陈甫舟觉得眼前这俩人冷淡的模样可真像,不愧是十几年老同学,他一个人可热不起这个场子。
他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同事,“来跟志愿者认识认识啊,以后得一起工作呢。”
旁边的同事周宇愣了愣,顺着陈甫舟的视线看向隔壁座位里的岑眠,入目便是她那一张雪白脸庞,眼睛晶莹明亮,仿佛银河般将他吸引。
“你、你好。”他的舌头打结,“我叫周宇。”
周宇说话时,低下头,躲开了岑眠视线,举止腼腆。
陈甫舟偏偏要揭开他这一层腼腆,拍他一下肩膀,嘲笑他:“你这家伙,看到漂亮妹妹,话都说不利索了。”
医院里这帮年轻男医生,在患者面前大多矜持端正,到了人后,跟正常男人没什么两样。
陈甫舟嘲笑周宇,他自己还不是一样,话多了起来,透着一股殷勤。
程珩一不动声色地蹙眉。
岑眠打量着眼前这个害羞的胖胖男生,清楚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腼腆羞涩,觉得好笑。
毕竟她是从小被夸着漂亮长大的,要说美而不自知,多少有些虚伪了。
“你是什么科的医生?”岑眠开腔,主动替周宇解围。
结果没想到,这话问的,令周宇脸更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男科。”
闻言,岑眠忽然瞥向程珩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车上前排所有人都能听见。
“那你可以帮他治一治。”
第17章 白夜
“……”
岑眠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像是巨石落进水里。
陈甫舟和周宇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看清了彼此瞳孔里的震惊。
这里面的信息量未免也太大了。
程珩一男性功能有障碍?
但岑眠又是怎么知道的?
程珩一也没想到岑眠会来这么一句,抬手拧了拧额角。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伤敌八百, 自损一千。
周宇是个实在人, 虽然不可置信,还是愣愣地直接问出口:“程医生, 你那方面不行啊?”
“……”
陈甫舟轻啧, 翻了他一个白眼,周宇这个人,真是没点眼力见, 还真敢接着岑眠的话往下问啊。
程珩一脸上的表情淡定, 只是侧过头,看了一眼岑眠。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
岑眠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 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
不是骗她不行吗, 那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他有本事也承认啊。
岑眠清澈的瞳孔里透着狡黠,明目张胆,好像生怕他看不出来似的。
程珩一轻扯唇角, 她可真有良心,这样给他没脸。
半晌的沉默。
这沉默让陈甫舟心慌, 都是男人,他自然懂得此时的难堪。
就在他张了张嘴, 刚想开口替程珩一解围时, 程珩一却淡淡“嗯”了一声。
陈甫舟:“……”
此时, 他看向程珩一的眼神里,由同情转变成了敬佩。
敢这么直接承认, 这也太勇敢了。
周宇受职业习惯的影响,下意识想要替他解决病症,继续问:“主要是什么症状?”
终于,陈甫舟忍不住了,打了周宇的肩膀一下,“这又不是在你的诊室,问那么多干嘛。”
被他这么一提醒,周宇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个场合,问这些问题。
他咳嗽了两下,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安慰道:“哎呀,这种事很正常,现在很多男的都不行,早治疗早干预,没问题的。”
周宇拍拍他微胖的胸脯,极有信心的保证。
陈甫舟见过没眼力见的,真是没见过那么没眼力见的。
他伸手将周宇按回座位,“快闭嘴吧你,车开了,我要睡觉了,别吵我。”
说完,陈甫舟也靠进了椅子里,闭上眼睛。
周宇不敢吵他,没再说话。
大巴车悠悠启动,第一排的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岑眠手肘撑在窗檐边,掌心托腮,嘴角勾起来,看戏看得乐呵,尤其是看到陈甫舟脸上那种同情又复杂的表情。
真是太好笑了。
程珩一视线缓缓地移过来。
“高兴了?”
男人的眼眸漆黑透彻,淡定自若,甚至比他另外两个同事的反应还要平静,没有一丝恼怒与羞愤。
岑眠突然觉得没意思,收起笑意,不再看他,扭过头,望向窗外。
通往白溪塘的路很少有人去,司机师傅时不时回头问程珩一怎么走,直到大巴车开进了山区。
山里就那么一条路,走到底,就是白溪塘。
这一条环山路又窄又陡峭,九曲十八弯。
司机急刹踩得猛,大巴车摇摇晃晃。
岑眠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感受车体的震动。
她的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厉害。
整个人晕晕乎乎,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岑眠从包里翻出晕车药,拆开包装,刚准备往嘴里送,手腕突然被人扣住。
男人的手掌温热,岑眠的手腕颤抖了一下。
她皱眉,抬起头。
程珩一问:“你上车前吃过晕车药了吗?”
岑眠摩挲指尖里的药丸,点了点头。
“那不能再吃了。”
前面司机又是一个急刹。
岑眠觉得天旋地转,半天才缓过来,她实在难受极了,脾气也不好。
“你别管我。”她挣扎要甩开程珩一的手。
偏偏程珩一紧紧扣着她的手腕,没让她挣脱开。
“晕车药吃多了不好。”他解释。
岑眠踹他一脚。
程珩一深色休闲裤上印出灰白色的半个脚印。
他还是不放手。
岑眠烦他:“难受的又不是你。”
她虽然在生气,但因为身体不舒服,嗓音温软湿润,眼角也是红红的,透着一股无意识的娇憨。
程珩一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将那娇憨看尽。
而后他移开目光,余光瞥到了大巴车前面的后视镜。
大巴车后头,跟了一辆蓝色三轮车,慢慢悠悠,破铁皮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随时要散架。
三轮车车主穿了一件白背心,露出两条黝黑手臂,风把背心里面灌满。
程珩一认出了车主是谁,掰开岑眠的手,没收了她的晕车药,还有她腿上放着的那一整盒药也没忘。
岑眠抢不过他,气极,又踹他一下,力道比上一次重。
裤子上两个脚印交相辉映。
程珩一无奈,也不跟她计较,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扶着前面的把手站起来,往大巴车后面走,与负责人余姐低声聊了两句。
余姐微微从椅子上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前看,瞧见了岑眠惨白的脸色,点了点头。
跟余姐打了招呼,程珩一往回走,走到司机的座位旁边。
“师傅,能不能麻烦停一下车。”
司机师傅一愣,匆匆扫他一眼,缓缓减速。
“怎么啦?”他问。
程珩一回头,看向岑眠,解释说:“她晕车很严重,我想带她下去,后面有一辆三轮车,可以搭他的车进村。”
闻言,司机面露难色,他不是组织者,没有权利让成员擅自离队。
程珩一知道他的顾虑,道:“余姐已经知道了,她那边没问题。”
司机这才停下车,打开车门:“好,那你们注意安全啊。”
随着车停止了晃荡,岑眠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
她刚晕车难受,又只顾着生气,没有注意程珩一跟司机在说些什么。
阳光透过车门照射进来,她睁开眼睛,困惑地发现车停了。
“岑眠。”程珩一轻轻唤她,“走吧。”
“……”岑眠眯了眯眸子,仰起头看他,脑子还有点懵。
程珩一:“我带你下车。”
岑眠这次难得没有反着他来,跟他下了大巴车。
出到车外,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她仿佛搁浅岸边的鱼,重新回到大海,瞬间活了过来。
不过很快她注意到,车上许多人纷纷掀开了百叶帘,隔着窗户在好奇地观望。
岑眠觉得脸上滚烫,但因为确实晕车晕得快不行了,打死也不想回到大巴车里继续熬,只能选择性地忽略车上人们好奇打量的眼神,跟着程珩一往大巴车后头走。
余姐打开车窗,叫住他们:“等等啊。”
她在车里站起来,问:“还有没有人晕车实在难受的?可以跟程医生他们走。”
余姐这么一问,大家也就明白程珩一带岑眠下车是什么原因了,不再多想。
王主任坐在余姐旁边,双手抱臂,闭目养神着呢,听见余姐的声音睁开眼。
他余光一瞥,看见程珩一出息了,带着小姑娘下车,单独行动,忙摆摆手道:“没几分钟的路程啦,大家忍一忍。”
王主任探出身,对司机道:“师傅,关门走吧。”
大巴车在路上停下,也堵住了后面三轮车的路。
三轮车发出催促的鸣笛,鸣笛的声音短而急促,在面对大巴车这样的庞然大物前,显得渺小而微弱。
坐在三轮车上的男人骂骂咧咧:“停路中间做啥子哟。”
他的后头跟了一句难听的脏话,吴侬软语的腔调也可以这样激烈。
程珩一走近,叫他:“梁叔。”
闻言,岑眠和坐在车上的男人皆是一愣。
程珩一叫梁叔时,用的是白溪塘的方言。
岑眠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方言。
同样是吴侬软语,程珩一说出来,却是另一种味道,调子里不疾不徐,比他说普通话要更加温柔轻缓,少了分疏离淡漠。
梁叔瞧见来人,吃了一惊,完全忘了刚才的不满,咧开嘴笑:“哎呀,珩一回来啦?”
“你阿公知道不得高兴坏了,前几天和他下棋的时候,老头子还念叨你呢。”
听见梁叔提起外公,程珩一轻笑道:“也就我不在的时候想我,回家了又要嫌我。”
江南的方言,丰富多样,临近的两个村子之间,可能用的语言就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很难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岑眠听不懂,站在旁边稍显局促。
梁叔看见程珩一后面跟着的小姑娘,挑了挑眉,揶揄道:“哟,出息啦,晓得带女孩子回来了。”
程珩一没接这句话,他回头看一眼岑眠,岑眠朝他眨了眨眼睛,显然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们要坐这个车去村子吗?”她懵懂地问。
程珩一点头,重新说回了普通话,把岑眠介绍给了梁叔。
梁叔细细打量岑眠,忍不住夸赞:“小姑娘长得真够水灵的。”
面对长辈,岑眠倒没那么不知轻重,不像对程珩一的态度恶劣,乖乖巧巧地叫人,“梁叔好。”
她一向很会讨长辈的喜欢,嗓音软软糯糯,不知道有多甜,唤得梁叔眉眼笑开了花。
程珩一目光斜斜落在她脸上,在想,什么时候岑眠能对他是这个说话语气。
岑眠侧过头,仿佛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想法,趁着梁叔不注意,又瞪了他一眼。
好嘛。
大概是别想了。
梁叔的三轮车不大,是他平时用来跑货的,今天刚上镇子里卖了一车西瓜回来。
三轮车后头空了,正好坐他们两个人,不宽敞倒也不算拥挤,至少比大巴车里的位置要余裕。
刚才他们讲话的功夫里,大巴车已经开远,此时不见踪影,留下了一整个夏天。
阳光明媚,蓝天白云缓缓流动。
蜿蜒的公路上,安静祥和,偶尔路过一棵树,会有剧烈蝉鸣声。
梁叔驾着三轮车,坐得端正,一辆三轮车骑得威风十足。
为了照顾岑眠听不懂白溪塘话,梁叔也说起了普通话,就是不太标准,南方人对于平翘舌,不怎么区分得清楚。
“早知道会碰见你,我就不把西瓜卖完了,给你留一个。”
“今年的西瓜不错,又脆又沙。”说着,梁叔突然叹一口气,“可惜就是卖不到好价钱,才七分钱一斤。”
岑眠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她的认知里,金钱最小的计数单位只到毛,现在哪还有人按分卖东西,找零都找不出来吧。
“总共卖了多少钱?”程珩一问他。
“没算太清楚,五百来斤西瓜,卖完了没几个钱。”梁叔连算都不愿算,像是一种逃避。
辛苦种了一年的西瓜,到了收成的时候,报酬却少得可怜。
岑眠睁着眼睛,双手摊开,脑子里想了两个数字,五百乘以七分。
七分是小数点后几位来着?
她掰着手指头,一位一位的后退。
程珩一觉得好笑,这么两个数字,还要算半天。
“三十五。”他说。
运算被中断,岑眠抬起头,皱眉看他,将掰到一半的手指头攥成拳,不服气地说:“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梁叔感慨:“为这么点钱,折腾大半年,现在种地真是不好种啊,还不如出去打工。”
他扭过头,来了劲儿,“我听别人说,在北京当保安,给人看门,一个月也能有一万多呢。”
“你有本事,能不能给叔介绍介绍工作?我也投奔你去。”
程珩一的手搭在三轮车的外沿,自然垂下,一条腿曲起,另一条伸得老长。
他垂下眼睫,由着风穿过他的指缝,半晌扯了扯嘴角,“哪有那么容易,您听谁说的。”
“网上短视频里好多呢,都是去大城市当保安,送外卖,各个月入过万。”
梁叔好奇问:“这些人都能挣那么多,你肯定挣得更多吧,那得有多少啊,好几倍?你阿公要享福哦。”
程珩一语气淡淡:“就那样吧,刚好够活。”
没有好几倍那么夸张,就两万多的月薪,其中一大半还要替程明正还债。
梁叔:“哪能这么说,你那叫刚好够活,那我们呐,可就别活啦。”
程珩一沉默。
梁叔不过也是絮絮叨叨的闲聊,并未真往心里去,很快便专注骑他的车。
岑眠见他们两人没在讲话了,抿抿唇,忍不住好奇,小声问程珩一。
“你怎么认识这里的人啊?”
之前在大巴车上还为司机指路,似乎很熟悉白溪塘的位置,甚至还会当地的方言。
程珩一顿了顿,解释说:“这里是我家。”
医院每年都会组织健康直通车的义诊活动,程珩一每年都会推荐白溪塘,今年终于轮到了。
闻言,岑眠觉得吃惊,以前从来没有听他提及过关于白溪塘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程珩一跟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南临人。
岑眠心中有许多困惑,却没再开口问,也轮不到她去过问太多。
她不问,程珩一也没有继续多说的意思。
两人陷入沉默。
三轮车在不算平整的路面上哐当哐当,晃晃悠悠。
逐渐靠近白溪塘后,山路两边的风景也有了变化,不再是单一重复的绿树青山,出现了错落的梯田。
快到正午,阳光越来越滚烫,照在岑眠的身上,热得她直冒汗。
她抬起两只手,挡在额头上,遮阳的效果聊胜于无。
岑眠无奈,又把手放下,忍耐着阳光灼灼。
程珩一注意到她的动作,回头对梁叔说:“梁叔,停一下车。”
“怎么啦?”梁叔慢悠悠停车。
“稍等我一会儿。”程珩一翻身,利落地从车斗跳下去,走到路边,沿着田埂往深处去,隐没进了一片甘蔗林里。
阳光刺眼,岑眠眯了眯眼睛,很快看不见他的背影。
梁叔一脚踩在三轮车前的挡泥板上,用方言嘟囔了一句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
烟是他在镇上买的,两块五一包,算是今天辛苦一趟的奢侈。
梁叔从烟盒里认真挑出一根,抽了起来。
一支烟的功夫,程珩一回来,手里多了一片硕大的荷叶,鲜绿的叶片,薄如一张纸,随风颤动。
荷叶里还装了两个饱满的莲蓬。
梁叔看见,挑眉,知道他是从哪摘来的荷叶,“你敢动张疯子的荷塘,他知道了要跟你拼命。”
程珩一笑笑,不甚在意道:“没事,刚刚路上碰见他,跟他说了一声。”
“哎呦,你还敢上他跟前去啊。”梁叔吸完了最后一点烟,直到再吸就要烧到烟嘴,才不舍将烟丢到了地上。
“张疯子现在是越来越疯了,走哪腰间都别一把菜刀。”
他看向程珩一,衣着打扮干净整洁,带着读书人的斯文书卷气,再想想张疯子的模样,摇了摇头。
都是大学生考出去的,差别咋那么大呢。
程珩一坐回到了三轮车里,将荷叶盖在了岑眠脑袋上。
荷叶轻飘飘落下来。
岑眠一愣,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清凉,仿佛还带了一丝荷花香。
荷叶的边沿非常宽阔,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进了阴影了,隔绝了滚烫的阳光。
她的眼睫颤了颤,双手抱住膝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
岑眠咬住嘴唇,对程珩一的讨厌更深一分,讨厌他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连带着厌烦自己。
要是她有点骨气,宁愿在车上晕车晕到死,也不该跟他下来。
宁愿被烈日灼伤,也不该躲在这清凉的阴影里。
程珩一的手探进荷叶里,握了一颗莲蓬。
“吃吗?”
岑眠盯着他的手,骨节分明,冷白修长,手背上青色的脉络清晰,如雪色绢纸上的丹青。
莲蓬鲜嫩,绿得清润,不用尝,便知道包裹其中的莲子一定清甜。
“你给我剥。”她闷声说。
骨气什么的,早就被打烂了搅碎了。
第18章 白夜
程珩一掰开莲蓬, 从里面剥出一颗莲子,撕掉莲子外的绿色表皮,露出洁白的莲子芯。
他的手没有碰到里面的莲子芯, 留了莲子一半的绿色表皮, 递进了盖住岑眠的荷叶里。
“尝尝看。”
岑眠双手还抱着膝盖,盯着阴影里, 男人手中那一枚绿白相间的莲子, 犹豫了两秒,伸手去拿。
莲子很小一颗,被程珩一捏在食指和拇指中。
岑眠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触感温热痒麻。
她的指尖轻颤, 手里的莲子差点滚落下去。
程珩一的手在空中停了两秒,随即收了回去。
岑眠垂下眼,仿佛无事发生, 挤着莲子绿色外皮, 将莲子芯滑进口中。
七月中旬, 正是莲蓬长得最好的季节,莲子芯白白胖胖,水分充足, 脆嫩爽口。
嘴里溢满了清甜,抚去了她一身的躁意, 岑眠没想到新鲜的莲子那么好吃。
“好吃吗?”
头顶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
“……”岑眠咽下莲子,语气平淡, “还可以。”
听到她说还可以, 程珩一才继续剥莲子, 动作慢条斯理。
剥了一颗一颗,往那一大片的荷叶里送, 像在喂一只躲起来的小动物。
梁叔骑着三轮车,视线闲闲地瞟到后视镜上,他调了调后视镜的位置,圆形的小镜子里,反射出了车后的景像。
他挑眉,咧嘴笑道:“挺体贴的啊,还知道给人剥莲子。”
梁叔调侃的声音被风带到岑眠耳边。
岑眠嚼着莲子,差点没咬到舌头。
程珩一倒是反应自若,没接梁叔的话,自顾自地继续剥莲子。
岑眠盯着递进来的莲子,到底经不住梁叔那一句调侃,没有接。
“我自己剥吧。”她讷讷说。
程珩一没收回手:“你把这个先吃了。”
岑眠抿抿唇,拿过了莲子。
等她吃完,程珩一将剩下的半颗莲蓬递给她。
岑眠左手接过莲蓬,右手塞着刚才吃莲子剩下的半边莲子壳。
她的手小,剥莲子的时候,莲子壳握不住,掉到了地上。
岑眠低头去捡。
“莲子壳给我吧。”程珩一大掌摊开。
岑眠捡干净地上的莲子壳,转手放进他的掌心里。
动作自然而然,把他的手当垃圾桶。
因为是自己剥自己吃,岑眠从莲蓬里掰出莲子,直接咬破了外面的绿壳,吃里面的芯。
比起程珩一帮她剥,要快得多,很快就吃完了剩下的半个莲蓬。
岑眠从荷叶下伸出一截雪白胳膊。
不用她说,一个动作,程珩一就懂了,大手重新摊开。
岑眠把坑坑洼洼的莲蓬和莲子壳一股脑丢给他。
她舔了舔嘴唇,掀开面前半叶荷,探出头来。
“我还想吃。”
程珩一:“没有了。”
岑眠皱眉:“我看见你摘了两个回来。”
她的目光在程珩一身上打量,想看他把另一个莲蓬放在哪里。
程珩一的裤子右边口袋鼓了一个小包,没打算拿出来。
“剩一个明天在吃,生莲子性平偏凉,吃多了容易脾胃虚寒。”
岑眠嘟囔:“你一个学西医的,还讲究这些?”
“中西医并不对立,只是解释的角度不同。”
岑眠没吃够莲子,却也不愿意跟他闹着要,撇撇嘴,重新盖起荷叶,不理人了。
像一只倦懒的猫,蜷缩在荷叶里,慵懒地躲着太阳。
三轮车晃晃悠悠,时间仿佛也过得格外快,很快就到了白溪塘。
村里的房屋错落,大巴车开不进去,停在了村口。
志愿者和医护人员从车里搬出物资。
周宇最先看见他们到了,朝三轮车走来。
“你们还挺快的啊。”
程珩一看见他手里拿了个黑色垃圾袋,是用来收集大巴车上大家路途中产生的垃圾。
他顺手把那瓣剥干净了的莲蓬和莲子壳扔了进去。
周宇低头看着垃圾袋里的莲蓬,道:“嗯,莲子你可以多吃,补肾。”
岑眠跳下三轮车,听见周宇一本正经地说,忍不住轻嗤一声。
程珩一淡淡睨她一眼,摸出口袋里剩下的那颗莲蓬,递给周宇。
“你也多吃些。”
看见程珩一把莲蓬给出去,明明说好留着给她明天吃的,岑眠嘴馋,又不好意思当着周宇的面说,只能气呼呼地转头走了。
志愿者主要做的是组织协调的工作,到了白溪塘以后,余姐便带着志愿者为同行医护搬运行李,朝住所走。
白溪塘头一次有那么多外地人来,各家各户都倚靠在门边,东张西望,瞧着热闹。
村委会是提前知道这次健康直通车活动的,早早就在村口等待,医疗队一来,就热情地上前欢迎。
有不怕生的青年男人扛着扁担路过,探着脑袋问:“李主任,这又是哪家领导来吃白饭啦?”
男人听出医疗队里讲的都是普通话,所以操着方言,肆无忌惮。
闻言,村主任李友振的脸色尴尬,扬起脖子,用方言骂他:“沈二,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活华佗,北京来的大医生,给咱们免费看病的。”
“真的假的?北京的咋来我们这山沟沟。”
“真的假的明天给你看病就知道了。”
“呸呸呸,你才有病呢。”沈二觉得晦气。
李友振不愿管他,摆摆手:“去去去,别在这里添乱了。”
沈二赖着没肯走,笑嘻嘻地继续打听消息:“来了这么多人,晚上得睡哪啊?”
李友振答:“老村长家的新屋不是空着吗,里面的房间多,刚好够住。”
沈二稀奇:“呵——那新屋,沈老村长放了十多年,都舍不得往里搬,倒是舍得给外人住。”
他们口中的老村长其实已经不当村长许多年了,早由李友振接了班,但村里人还是习惯喊他村长,喊李友振主任。
老村长家的新屋,虽然是十几年前盖的,但放到现在,还是白溪塘最气派的屋子,门口两头石狮子,据说就花了大几万。
谁不想住上那样的房子,偏偏老村长宁愿守着破破烂烂的老屋,也不肯住进去。
村里人都笑他那是苦日子过惯了,反而不会过舒服日子,女儿的福不知道享。
提起老村长家的新屋,李友振神色飘忽一瞬,讳莫如深地叹一口气,随即转了话茬:“什么外人不外人的,这些都是珩一的同事,住几天也没啥。”
“沈幺?”沈二语调上扬,放下扁担,伸长了脖子往医疗队里找人,“他也回来啦?咋没看见他人。”
“到了就回家去了,跟你似的,成天就知道往外跑,气你妈。”李友振不忘数落他。
沈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转了转眼珠子:“行吧,那我晚点上他家去。”
李友振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臭小子,别又想着找珩一借钱,小心我告诉你妈。”
听到李友振提起自家老娘,沈二摸了摸脑袋,扛起扁担,小声骂咧地走开了。
岑眠在不远处核对物资的数量,就那么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听到李主任提及程珩一,数到一半的物资数乱了。
等沈二走了,她才回过神,敛下眸子,重新数一遍物资。
当医疗队跟着李主任到了住所,岑眠着实是吃了一惊,被眼前巍峨气派的宅子给震撼到了。
倒不是说岑眠没有见过比这更加气派华丽的宅子,而是她一路走来,和村里其他屋子做对比,这一间屋子,有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之感。
宅子进门是开阔的前院,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因为太久没人打理,杂草丛生。李主任知道医疗队要来,提前叫人开辟出了一条道。
一栋六层楼高的建筑矗立在院子中央,外墙贴着灰蓝色的瓷砖,精致立体。
在白溪塘,两三层楼的自建房比较常见,屋子里头都是光溜溜的水泥地,水泥墙。一般村里人盖完房子,便不剩下多少装修的钱了,更没有舍得给外墙贴瓷砖的。
走在最前头的李主任笑笑:“这是我们村里最高的建筑了,站在六楼楼顶,整个白溪塘都能瞧见。”
能拿出这样的房子招待医疗队,他的语气里有难掩的骄傲,虽然这栋屋子并不是他的。
“是吗?回头我们上去看看,风景肯定很好。”余姐与李主任搭话。
“哎,农村能有啥风景。”李主任边说,边低头去按大门的密码。
电子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余姐:“哟,这门还是密码锁啊。”
李主任的动作生疏,食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迟缓地点过去。
他抱怨:“什么密码锁不密码锁的,这高科技的玩意儿真不好用,还不如一把钥匙开门快呢。”
电子门发出刺耳报错的声音,提示密码错误。
“密码是什么来着?”李主任小声自言自语。
他犯了难,挠挠头,回头往大门开去,似乎是想找帮手,正巧看见了扛着扁担经过的沈二。
“沈二!”
“这大门密码多少你晓得不?”
沈二扯着嗓子回:“一零二六一一,这么个数你怎么老记不住,沈幺的生日加他的名字。”
岑眠跟在队伍的最末尾,将沈二的话听得最清楚。
原本以为不记得的数字,这会儿却是想了起来。
十月二十六日,是程珩一的生日。
“你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啊?”岑眠回头问沈二。
沈二没想到有人跟他搭话,掀起眼皮看过去,看清岑眠的脸时,明显愣了一瞬,心想这城里来的姑娘,长得那么娇滴滴呢。
“什、什么?”他舌头打架,肩膀上的扁担也跟着抖了两下。
“刚刚你说的沈幺,是程珩一吗?为什么要叫他沈幺。”
沈二回过神,轻咳一声,解释道:“哦,沈家人都这么叫,他是我们这一辈里最末的,沈幺叫着方便。”
他耸耸肩,撇嘴道:“再说了,程珩一这个名字,还是他跟着他妈妈改嫁以后才改的。”
“起那么个文绉绉的名字,念起来别别扭扭。”沈二嘟囔。
“……”
岑眠想起程珩一的父亲,印象里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胳膊肘下方总是夹着一个黑色鳄鱼皮的公文包,紧身衬衫撑起啤酒肚,身上始终浸透了几十年的烟味。
男人每次来开家长会,最是积极,满脸骄傲听着老师表扬程珩一,把我儿子怎么样怎么样的挂在嘴边。
相反程珩一的反应似乎总是淡淡,不太亲近也不过分生疏。
岑眠垂眼,突然发现,虽然她跟程珩一做了很多年的同学,其中很长一段时间是很好的朋友,但她好像并不了解他。
沈宅一共六层楼,每层楼两间房,窗明几净,铺着红木地板,每一间房都配了卫生间。
这样的居住环境,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谁也没想到,在那么一个穷乡僻壤,能获得这样好的住宿体验。
只是房间分完,原本分配跟岑眠住一间房的妇科医生赵澜有些状况。
她在出发前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胎儿还没到三个月,不太稳定。
但这次义诊活动已经定好,临时找不到有时间能替她的医生,只能按照原计划出发。
赵澜有神经衰弱的问题,晚上一点声音都很难入睡。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也无所谓,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为了宝宝,她想要一个好的睡眠。
赵澜找到余姐,问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让余姐犯了难。
沈宅的房间全部安排了住宿,刚刚好够住二十多位医护和志愿者。
“要不我上外头再找个房间。”李主任提议。
农村里别的没有,房间多得是。
这年头,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着许多空屋。
“也行,离得近吗?太远了组织起来不太方便。”余姐问。
李主任想了想,脑子里有了方案,想到了可以上谁家去住。
“近近近,就几步路。”他顿了顿道,“不过,条件嘛,肯定是不如这里的,那边是老房子了,怕你们住不习惯。”
闻言,赵澜面露犹豫之色。
她想要一个人住,又不想降低居住的质量,而且真要住到村民家里去,脱离了大部队,她也不乐意。
“……”岑眠站在一边,两只手背在身后,十指缠绕。
她看出了赵澜的犹豫,抿抿唇,“那我住过去吧。”
赵澜抬起头,眼神里带上感激之意。
本来这个要求是她提出来的,就算要住出去,也该是她去。
她小声抱歉地说:“谢谢你。”
岑眠笑笑,“你怀着孕,还是住在这边比较好。”
余姐颇为赞赏地看向岑眠,不过并没有立刻同意。
“我问问有没有男同事愿意住过去,腾出一间房来给你。”
岑眠摆摆手,“不用,这样不是更麻烦了。”
要是给她腾出房间,就得有两位男同事都住出去,还不如就她一个人呢。
李主任懂余姐的顾虑,担心岑眠一个女孩子住出去不安全。
“没事没事。”他打起包票,“沈老村长家里清净着。”
“而且程珩一是不是不住这里?”李主任补充道,“他估计直接住回家了。我找的就是他家,你们都是同事,也好照应。”
岑眠:“……”
她扯了扯嘴角,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第19章 白夜
李主任特别热情, 做事利索,没让岑眠动手,拖着她的行李箱, 带她去了沈老村长家。
沈家旧宅距离新宅只有五分钟的路, 下了个坡就到了。
旧宅比新宅破败许多,甚至比白溪塘其他人家的屋子都要破败。
低矮的两层楼建筑, 灰墙青瓦。南方潮湿, 墙根长出了青苔。沿着屋子立了一圈栅栏,围出一小片的院子,栅栏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虽然宅子老旧, 但看得出居住在此的主人, 打理用心。
院子里种满了淡蓝色的绣球,七月正是花期,开得热烈。
“沈老师——”李主任还没进到院子里, 隔着半人高的栅栏便开始喊屋里头的人。
沈平山在当村干部之前, 是白溪塘学校的老师, 还教过李主任。
李主任在私下时,还一直尊称沈平山为老师。
岑眠跟在他后面,低着头, 心情复杂。
李主任推开栅栏的门,又喊一声:“沈老师——”
屋子里没人应。
“诶, 不在家吗?”李主任嘟囔。
他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像是领导视察般地在院子里打量, 最后走了两步到厨房, 探着脖子往里看。
“这灶台还烧着柴呢。”
宅子的厨房独立于主屋, 四五平米大小,方方正正, 厨房门旁边开了一扇米字窗,此时有袅袅白气从里面冒出来。
岑眠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像是炖的鸡汤。
这时,栅栏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从外面进来。
程珩一抬起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时,愣了一愣。
李主任听见响动,扭过头去。
“哎呀,珩一,你上哪去了。”
程珩一的视线先是看了看岑眠,才缓缓移回,看向李主任:“出去摘了点菜。”
他手里抓了一把青辣椒和两根茄子。
农村做饭,要吃什么,都是现去地里摘。
岑眠没拿正眼看他,盯着院子里的绣球,嘴唇轻轻抿起,一言不发。
“你阿公不在家?喊了他好几声。”
“屋里头看电视,老头子耳朵不好,估计没听见。”
李主任点点头,笑笑,道明了来意:“我已经把你同事都安排好了,只是少了个房间,住不下了。”
“你家二楼,是不是还空一个房间?”他问。
“……”
程珩一听完,并未马上回答,他朝岑眠看去。
岑眠耷拉着脑袋,乌黑发顶对着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他皱皱眉,换了方言问:“住不下怎么让她过来。”
医疗队里那么多男的,怎么好意思叫一个小姑娘单独住出去。
李主任没理解他意思,以为他是不高兴来了一个女孩子,觉得不自在。
他解释说:“跟她一起住的那个女医生怀孕了,想自己一个人睡觉,其他房间都满了,也没办法呀。”
李主任和程珩一换上方言聊天以后,岑眠听不懂,但猜到了肯定是程珩一有意见,不想让她听见。
她撇撇嘴,脚尖踢走了地上的碎石子。
碎石子向前滚,碰到了程珩一的鞋子停下。
程珩一的目光投向她。
“你想住这里吗?”他换回了普通话,问她的意见。
半晌沉默。
岑眠见许久没声音,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抬起头,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子。
“……”
“这里条件不会很好。”程珩一提醒她,“洗澡和上厕所都很麻烦。”
老屋唯一的水源,是院子中央的那一口井,洗澡得自己打水烧水,上厕所要走几百米,去公厕。
程珩一是好心,不想她住进来吃苦,岑眠却是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乐意,在找借口。
她这个人,多少有些反骨。
越是不想让她做的事情,她越是要逆着来。
岑眠“嗯”了一声,末了还不忘呛他,“你要不想让我住就直说,别问我想不想。”
程珩一顿了顿,直说道:“确实是不想让你住。”
岑眠仰起头,瞪他,“那我偏要住。”
“……”
李主任站在旁边,听他们的对话,心底感到讶异,城里人讲话都那么直接的吗。
“幺儿——”
老屋里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
“饭怎么还没做好哟。”
程珩一朝着老屋回道:“马上了。”
李主任笑说:“你阿公可真是,好不容易外孙回来一趟,就知道使唤你干活。”
“那这事?你看看咋整。”
他松开搭在岑眠行李箱拉杆上的手,摊开掌心问。
程珩一盯住岑眠,看她态度坚决,薄唇轻抿,“你想住就住吧。”
“……”
岑眠觉得自己住下了,好像心里也没多舒坦。
她板着一张脸,没吭声。
李主任松一口气,“行,那她就在这里住下了啊,珩一,你好好照顾人家啊。我还得回去看看余姐那边有没有其他事,先走了。”
李主任离开后,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
岑眠站在原地,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程珩一走到院子中央那一口井边,将刚摘的辣椒和茄子扔进盆子里,抵住压水井的把手,来回抬了两下,出水口喷出冰凉的井水。
他伸到出水口洗手,冲掉了手上沾到的泥土。
岑眠静静看他的动作,此时近黄昏,夕阳将那一口井和男人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雾霭,清凉的水花四溅,折射出斑斓色彩。
程珩一微微扛着背,眼眸低垂,黑发散落在额前,衬衫袖口被挽起,露出一截小臂,冷白修长,肌肉线条精致结实。
井口的出水渐小。
晶莹水珠从他的手臂滑落,氤氲出一条痕迹。
辣椒和茄子浸在水里,轻轻浮了上来,在搪瓷盆里打着转儿。
明明是一副很生活化的景象,却透着一股不真实感。
“……”岑眠眼睫颤了颤,意识到自己的恍神,很快别过脸。
程珩一洗干净手,走到老屋前,推开了那一扇双开的木门。
木门看上去有许多年头了,底部漆黑发霉,打开时,发出咯吱声。
随着木门的打开,老屋里传来一段悠扬的徽剧念唱——
“指着天,划着地,笑依东风笑依东风。”
岑眠隔着半开的木门,看见了老屋里的景象。
里头的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天花板上吊着一颗灯泡,没有灯罩,没开灯。
一张能坐两人的木头椅子,椅子斑驳掉漆,椅子里蜷缩了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手上拿着遥控器。
老人对面的柜子上面,放了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却是很大,超薄的机身,液晶屏幕,充斥着现代化的感觉,与整个屋子格格不入。
电视屏幕里,一位头戴乌沙,身着藏青色官服的戏剧演员,正有板有眼地唱戏,唱得是《醉卧长安》,徽剧演员饰演的角色是诗人李白。
沈平山搭在腿上的手,随着音乐,来回地轻摆,嘴里跟着轻哼。
“是何人,是何人——”
“阿公。”程珩一唤他。
沈平山完全没听到,全神贯注盯着电视看。
程珩一走到电视机前。
电视被挡住,沈平山皱皱眉,才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孙子。
“饭好啦?”他问。
“还没有。”
沈平山嘟囔:“慢慢吞吞。”
“刚李友振来做什么?在外面喊我那么多声。”
程珩一无奈看他,“您除了吃饭看电视,其他事叫您,就当没听见吗。”
“我都老成这样了,还能关心什么事?”
沈平山缓慢抬起手,挥了挥,“去去,别挡着老子的电视。”
程珩一站开,让出电视画面,他的视线偏移,落向站在外头的岑眠身上。
岑眠朝屋子里头打量,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带着一种天真。
干净纯粹。
对于一个她浑然陌生的环境和世界纯粹的好奇。
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同情、怜悯,好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
岑眠像是被养护极好的玻璃花,没见过人间百态的疾苦,就算见到了,也分辨不出。
程珩一望着她那双清澈眸子,停留了半晌,缓缓收回视线,对沈平山说:“那边房子住不下,匀了一个人,住到我们家里来。”
闻言,沈平山眉头紧皱,不高兴起来,骂他,“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随随便便让人住家里?”
“……”程珩一心想,这老头,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不好了。
岑眠隔着门,探了个头进来,“爷爷,对不起呀,打搅您了。”
沈平山听见那么一个娇娇小姑娘的声音,愣了愣,眯起眼睛看向门口。
“要是我住在这里麻烦到您,我找李主任说一说,看能不能换个地方住。”岑眠客客气气说。
沈平山细细打量起门边的小姑娘,长得可人,嘴也甜,比他半天闷不出一个屁的孙子强。
他脸上的怒意瞬间散了,笑眯眯望着岑眠。
“不碍事不碍事,正好楼上有间空房没人住。”
“……”程珩一没见过沈平山变脸变那么快的。
“那房间很久没住人了,你去收拾收拾。”沈平山使唤程珩一,“对了,还有饭赶紧做了。”
沈平山慈眉善目对着岑眠,“丫头,你是不是也还没吃晚饭,等他做完一起吃。”
岑眠从小被家里四个老的宠到大,一向会哄长辈,乖巧地点点头,糯声糯气地说:“谢谢爷爷。”
声音甜到了沈平山的心坎里去。
“哎,不要叫我爷爷了,听不习惯,你也喊我阿公吧。”他朝岑眠招招手,“来,坐着看电视。”
程珩一走到门边,拉了一下从天花板顶上垂下来的一根细麻花绳,屋子里唯一的那盏灯亮起。
暖黄色的光倾泻。
岑眠将屋子里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她发现电视机后面,贴了一张巨大的画报,画风很有年代感,色彩浓重,画了一个两腮红红的小女孩,拿着一个大喇叭,下面用红色大字写着“儿童要防痨,快种卡介苗”。
“看电视别老不开灯,对眼睛不好。”程珩一对沈平山说。
沈平山节省了一辈子,到老也改不了,一点电费也舍不得多交。家里这一盏灯,要不是天黑到完全看不见,是不会被点亮的。
沈平山靠在椅子里,手指跟着徽剧的配乐继续拉扯,漫不经心地瞥他。
“上外头学了点东西就知道来念我了?”
一般这种时候,程珩一就不搭沈平山的腔了,当作没听见。
他走出门,对岑眠说:“行李箱给我。房间在二楼,我先帮你拿上去。”
岑眠当着沈平山的面,不好意思跟他别扭,配合地把行李箱推给他,还假模假式说了一句:“谢谢。”
在沈平山面前装乖装巧。
程珩一淡淡扫她一眼。
真是难得,知道跟他客气了。
岑眠陪沈平山看电视,徽剧演员咿咿呀呀地唱。
她听不太懂,但一天的舟车劳顿,能够靠在木椅里休息,已经足够令人身心放松了。
耳畔的丝竹声悦耳,岑眠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困顿,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的视线偏移,离开了电视,透过半开的房门,对着独立的小厨房。
厨房涌出袅袅炊烟。
隔着一扇十字窗,能够看见里面那抹忙碌身影。
程珩一的身形挺拔高大,在狭窄低矮的厨房里,显得有些局促。
在戏曲的背景音里,岑眠听见了炒菜在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
一股辣椒的炝香从老远飘来,她不怎么能吃辣,闻着就觉得呛人辣人。
看着程珩一在忙碌,岑眠光坐着等饭吃,总觉得不太心安理得。加上虽然她会讨老人欢心,但跟沈平山待在一起,还是有些拘谨,不如在程珩一面前随意。
“阿公,要不我去帮帮他?”
沈平山摆摆手,“不用,那么大油烟味,女孩子闻多了不好。”
“饿了?”沈平山侧过身,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块桃酥给她。
“先吃点这个垫垫,马上就好了,我们家幺儿三岁就会做饭了,做得快。”
岑眠咬着桃酥,原本程珩一会做饭这件事,就挺出乎她意料的。
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正儿八经会做饭的没有几个,尤其是男生,更是凤毛菱角。
岑眠三岁的时候,连自己穿衣服都不利索呢,程珩一三岁就会做饭,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平山夸张了。
过了十几分钟。
程珩一做完饭,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对着屋子喊:“出来吃饭。”
沈平山放下架起的二郎腿,双手背在身后,“吃饭咯吃饭咯。”
语气里莫名携带着一股孩子气。
岑眠觉得好笑,跟在他的后头。
吃饭的地方直接就是在屋外,程珩一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方正的木桌,摆在院子里,坐的是两根长条板凳。
岑眠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简易的条件下,露天吃饭。
“别坐两边,容易摔。”程珩一提醒。
岑眠没听他的话,偏坐在了长条板凳的一边。
她一坐下去,板凳另一边就翘了起来,差点没让她摔下去,多亏程珩一拿脚踩住了另一边板凳。
程珩一笑她,“说什么你偏不听是吧。”
岑眠轻轻哼了一声,老老实实挪了挪屁股,坐在了板凳中间。
沈平山慢慢吞吞晃去了厨房,站在斗柜前,看了一会,又走出来。
“我放这的萝卜丝呢?”他问程珩一。
程珩一站在桌前分碗筷。
“倒了。”
沈平山的嘴唇绷成一条线,“你给我倒了干嘛。”
“隔夜菜吃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浪费可耻!”
程珩一耐心跟他解释:“隔夜菜里的亚硝酸盐含量很高,亚硝酸盐是一级致癌物质,吃多了对身体的影响很大。”
“什么亚,什么酸,老子听不懂,你这小鬼仔,一回来就给我丢这丢那。”沈平山气得提高了音调。
白溪塘的方言,岑眠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晓得是在骂人。
岑眠没想到,在医院里颇受患者尊敬的程珩一,到了沈平山这里,被接二连三地数落。
她想笑,又不敢,双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
程珩一瞥见她脸上憋笑的模样,端起放在她面前的煎辣椒,换了一盘红烧茄子,红烧茄子里没放辣椒。
“你吃你的。”他将碗筷摆在岑眠面前。
显然没把沈平山的数落当回事。
这就像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沈平山骂了两句,也就过去了,走到饭桌前,拿起碗筷,在每个盘子里都扒拉了一些菜,将碗里的米饭盖得严严实实。
扒到茄子的时候,沈平山就只象征性夹了两筷子。
白溪塘的人们做饭,什么菜都要放上几颗朝天椒,才觉得有味道,不辣的菜不合胃口。
程珩一做的红烧茄子,一看就不是当地菜系,更像是北方的口味。
夹完菜,沈平山砸吧了一下筷子上的味道,端着碗,晃出了院子。
岑眠一愣,以为他是气得离席。
“哎呀,你干嘛惹阿公生气,饭都不跟你一起吃了,要不你去劝劝?”
程珩一在她对面坐下,习以为常,“不用管他,他吃饭的时候就喜欢上外头去吃。”
每到饭点,白溪塘中心那棵大槐树下,站满了端着碗吃饭的人们,闲聊唠嗑,比窝在家里吃饭香。
沈平山推开栅栏,出门就碰见了同样端着碗,往大槐树走的梁叔。
梁叔瞅见他碗里装了不止三道菜,调侃道:“哟,老村长,今天伙食都变好啦,还有炖鸡呢,给我尝尝呗。”
沈平山护住碗,打掉梁叔伸来的筷子,半点没有刚才骂过程珩一的怒意,脸上笑呵呵。
“这是幺儿给我做的,要吃回你自己家吃去。”
“哟,一口菜都舍不得。”
沈平山与梁叔一边玩笑,一边走远,院子里安静下来。
夕阳沉到了大地之下,只剩下浅橙色的余晖。
程珩一慢条斯理地吃饭,他的吃相很好,一点声音也没有。
岑眠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茄子。
红烧茄子过油炸过,软烂吸味,咸鲜带有回甜。
岑眠没想到程珩一做菜的味道竟然那么好。
她在国外待了许多年,回来又在北京吃了几个月外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像样的家常菜了。
熟悉的味道,激活了她的味蕾,仿佛此刻,她才真的回到了这一片故土。
程珩一盛了一碗鸡汤,放到她面前。
鸡汤的热气扑面,在她脸上变得微微湿润。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岑眠吃了程珩一那么一顿饭,不好意思再跟他对着干。
她轻咳一声,与他闲聊。
“我听阿公说,你三岁就会做饭了,真的假的?”
程珩一“嗯”了一声,“算是吧。”
“为什么那么小就做饭了?你喜欢做饭?”
“因为没人做。”程珩一的语气淡淡。
他上小学以前,一直是跟着沈平山过的。
沈平山那时候又当村长又当学校校长,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他,他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程珩一年纪小,也就能踩在凳子上,煮些面条啊粥之类的,配上隔壁梁婶接济的咸菜。
“……”岑眠扒着碗里的饭,下意识想问他为什么没人做。
再没人做,也不至于要一个三岁的孩子去做饭吧,不然要父母是做什么的。
只是,刚要问出口时,她却突然想起下午沈二说的话。
岑眠扒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在这样的环境里,平时她吃饭吃不干净的习惯,自然就好了。
她捧住汤碗,鸡汤的热度隔着薄薄的一层瓷,传至她的手心。
岑眠抬起头,盯着程珩一,抿了抿唇,开口问道:“我还听说,你妈妈是改嫁的,所以程叔叔是你爸爸吗?”
“……”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半晌,掀起眼皮。
“谁告诉你的?”声音里忽然浸透了凉意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幽深瞳仁里,如凝了冰,令她有一瞬间觉得陌生。
半晌。
她讷讷地说:“沈二。”
“他为什么和你说这个?”程珩一问。
岑眠不喜欢他此时与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审问她。
她答:“我听见他喊你沈幺,就问了他,然后他说的……”
程珩一放下筷子。
周围的环境安静,空气仿佛静滞。
他搁筷子的声音清脆,岑眠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岑眠。”程珩一连名带姓地叫她。
“不该问的事情,别问。”
第20章 白夜
岑眠极少听到程珩一用那么冷漠的语气对她说话, 甚至比他拒绝自己时的语气,还要冰冷。
岑眠想,如果换做其他人, 她肯定不会那么没有边界感的问东问西, 探究别人的私事。
只是她以为她跟程珩一的关系,是可以直接问到这样深的程度的。
是她想多了。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如果把程珩一当作其他人, 她是该道歉的。
她太冒犯了。
岑眠耷拉下脑袋, 默默地吃饭。
程珩一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出她的沮丧,薄唇紧抿, 按住筷子的指尖泛白。
院子里陷入比刚才更加僵持的沉默。
饭吃完的时候, 沈平山晃晃悠悠地回来了,将碗筷搁在桌子上,撂下一句:“我去跟老梁下棋了, 你记得给菜地里浇浇水。”
程珩一应他, 站起来收拾。
“碗给我。”
头顶上方传来程珩一声音, 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对她冷言冷语的他,只不过是岑眠的错觉。
岑眠双手捧住空碗, 食指指尖颤了一下。
半晌,她缓缓地将碗推出去给他。
程珩一将三个碗叠在一起, 筷子也一把抓进手里。
“剩菜别给我倒了。”沈平山栅栏推到一半,回过头, 瞪向正端起盘子的程珩一。
“留着明天早上下稀饭吃。”
“知道了。”程珩一说。
沈平山转身出门, 嘴里还不忘嘟囔:“小鬼仔, 外头待久了,养出一身城里人的臭毛病!”
浪费粮食。
岑眠注意到那盘菜里, 其实就剩下两筷子的煎辣椒和几颗豆豉。
程珩一走进厨房,弯腰,将盘子里的剩菜倒进了装垃圾的木桶里。
显然没把沈平山的话听进去。
老一辈的人节俭惯了,劝是劝不动的。
程珩一在医院里不是没见过吃剩菜吃出尿毒症的患者,得不偿失。
沈平山回来了又走,院子里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
岑眠坐在长凳上,双手撑在凳子边缘,脑袋压得低低。
程珩一清理掉剩菜,垒起碗盘,端到了水井边。
他余光瞥见坐在那的岑眠,反思起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
“眠眠。”
“来帮我个忙。”
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
岑眠缩着脖子,听见他的声音,肩膀还是抖了一下。
尤其程珩一那一声“眠眠”,每个音符,都润得像是月光下的鹅卵石,却喊得她脊背发麻。
像是给孩子打了一巴掌,又因为愧疚,给了一颗糖,刻意讨好。
“……”程珩一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发出无声的轻叹。
程珩一并不想让岑眠知道他家里的事情,像是破袜子上的一个洞,尤其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来。
他一时应激,反而伤了她。
岑眠不愿显得自己很矫情别扭,慢吞吞地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她问:“要做什么?”
许是沉默太久,她的嗓子微哑。
程珩一甚至觉得其中携了一股潮湿水汽,裹挟着对他的控诉。
他的声音愈加温和,再不敢跟她说重话。
“我要洗碗,你帮我按一下水井。”
岑眠闷闷“哦”了一声,手搭在水井的扶手上,学着之前看到程珩一压水井的样子,上下压水。
出水口里噗噗涌出清水,程珩一就着涌出来的水洗碗。
岑眠按压了没一会儿,胳膊就酸了。
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只知道水是拧开水龙头就有的,从来没想过,原来在有些地方,水是通过这样古老的压水方式得来。
就连洗碗也不是用洗碗布和洗洁精,而是用老丝瓜和柴火烧成的灰。
沈平山不爱用洗洁精,觉得那是化学成分的东西,吃了有毒。
洗完碗,程珩一将碗筷放回到厨房斗柜里,拿起灶台上的布擦了擦手。
他回了一趟房间,又绕到厨房后头堆杂物的地方,拿上扁担和两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放了一个葫芦瓢。
走到院子里时,看见岑眠又坐回了桌子前,双手托腮,望着远处暗淡的天际线发呆。
好像还没从被他凶了的事情里缓过神来。
程珩一拧了拧眉,有些头疼。
“我要去给菜地浇水,你一起来吗?”他主动问。
岑眠没精打采地抬起头,看向他时,却愣了一瞬,发现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衣服。
衬衫换成了宽松的黑色T恤,长裤也换成了一条深色的休闲运动裤,五分裤的长短将将过膝,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皮肤冷白,肌肉线条匀称,脚下踩了一双拖鞋。
因为他这一身打扮,平白添了许多的少年感,清爽干净。
岑眠点了点头,跟去浇水了。
大概是色令智昏。
她跟在程珩一身后,亦步亦趋。
沈平山的地,离老屋有一公里的距离。
白溪塘村子里的路,最宽的只有一米,窄的就只有半米,常常与人撞个正面。
一路走来,岑眠听见许多人与程珩一寒暄。
吴侬软语,寒暄起来显得很温柔。
岑眠盯着他的背影,觉得在城市里的程珩一,与在白溪塘的程珩一,不像是同一个人。
虽然不明显,但城市里的他,透着一股紧绷感,待人处事中亦是有淡淡的疏离。
而他对白溪塘里的人们,却是说不上来的亲切,整个人多了几分松弛感,走路的姿势也是,单手插进了休闲裤兜里,散漫地走在田埂里。
岑眠数了数路上与他打招呼的人,一共十二个,八个人喊他“沈幺”,三个长辈喊他“幺儿”,只有一个人喊他“珩一”。
她想,程珩一不让她问的事情,大概村里多半的人,都是知晓的。
岑眠低下头,一双双沾了泥土的解放鞋、胶鞋与她擦肩而过,她的白色球鞋显得格格不入。
她扯了扯嘴角。
意识到她对自己在程珩一那里的定位多少有些错误的判断。
原本岑眠以为,程珩一只是单纯对她没感觉,不喜欢她而已。
但至少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是不变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程珩一。
到了白溪塘,她才发现,所有人都比她更了解。
而岑眠很清楚的确定,程珩一在与她朝夕相处的十年校园生活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关于白溪塘的一切。
如果每个人都有两个世界,里世界和表世界。
岑眠以为她在程珩一的里世界,但真相是,她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里有些酸酸的。
岑眠不想沉浸在无谓的情绪里,抬起头,望向远处蓝天。
忽然,她脚下一滑,踩到了延伸至田埂上的青草。
程珩一伸手想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岑眠整个人摔进了田埂旁边的水渠里。
她双手撑着地,感受到冰凉的水浸过她的手背,屁股凉飕飕的,水透过衣服布料,湿到了里面。
水渠下面是柔软的泥土,摔不疼人,但满身的泥土,也足够使人狼狈。
岑眠有一瞬间的呆滞,懵在了那里,泥水溅到了她的眼角。
她仰起头,看见程珩一高高地站在梯田上,俯瞰她。
岑眠看不清程珩一此时脸上的表情,但她猜一定冷漠多于关心。
不知道是因为摔进了水渠里,还是因为晚饭时被他凶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难过的情绪借着她此时的狼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眼泪啪嗒落下,落进了浑浊的泥水里。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程珩一也懵了一瞬,等他弯腰想去拉岑眠时,迎着已经很暗淡的天光,注意到她眼角有晶莹泪光闪烁。
程珩一扣住岑眠胳膊的手顿了顿,然后收紧,将她拉了出来。
“回家吧。”他说。
“不要。”岑眠摇头,“水还没浇。”
已经走到那么远了,她还摔了一跤,不能什么事情也不完成就回去。
程珩一知道岑眠的性格,这么多年一直没变,一旦她脑子里有什么事较上了劲儿,就会一直坚持到完成为止。
就算满身都是脏污,衣服在还淌水。
他无奈道:“那走吧。”
所幸现在六七月的日子,天气炎热,岑眠身上虽然湿漉漉的,但不至于冷,偶尔有风吹过,甚至带起了一阵清凉。
反正脏都脏了,在程珩一给地里浇水时,她直接坐在了田埂上,手托着腮,静静看他。
冬季播种的小麦,此时已经长得没过了程珩一的小腿,小麦得长势极好,绿油油一片,麦穗饱满,等待即将到来的收割季。
程珩一走到不远处的溪边打水,肩膀上扛着扁担,一前一后两桶水,随着步子上下轻晃。
许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岑眠觉得有一种割裂感。
割裂了她和程珩一。
割裂了城市与乡村。
程珩一浇完水,便领着岑眠回家了,到家时,天已经全黑。
他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一个银色老式的手电筒。
“你收拾一下洗澡要用的东西,去那边洗。”
岑眠听出他说的那边,是指沈家的新屋,医疗队住的地方。
之前程珩一不想她住下,说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是真的没有。
她环视老屋一圈,老屋不大,一层是沈平山住的地方,从左边的楼梯上去,二楼有两间房,过道是露天的走廊。
程珩一带她上了二楼,说道:“我晚上住这间房,你住这一间房。”
岑眠跟他进了房间,发现自己的行李箱靠在床边。
房间不大,只有五六平米,除了一张老旧的木板床,就没有其他家具了,看不出这间屋子原来主人存在过的痕迹。
岑眠身上的泥水已经干了,时不时掉下些泥土,她想要赶紧收拾干净,找了个袋子,装上干净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便下了楼。
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灯光,农村的夜晚,比城市里要黑得多,伸手不见五指。
夜间出行时,人们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手中的那盏手电。
岑眠跟在程珩一后面,手电的光线微弱,她看不见脚下的路,被嵌在泥土里的石子儿绊了一脚,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程珩一注意到她的动静,侧过身,让出路:“你走前面。”
无垠夜色里,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
岑眠看他一眼,没做声,默默走到他前头。
程珩一在后面拿着手电筒,光照亮了她前面的路。
到了新屋,程珩一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没有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岑眠抿抿唇:“要不你先走吧,我洗完了自己回去。”
程珩一靠在门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垂眸把玩。
“……”见他不理自己,岑眠不想自讨没趣,转身进了屋子。
之前分配跟岑眠住一起的女医生赵澜把房间让出来,给她洗澡。
赵澜听说岑眠摔进水渠,弄得一身狼狈,出去住的地方还不方便洗澡,只能回来洗漱,愧疚极了,一个劲的抱歉。
岑眠虽然是被家里富养着长大,但对着外人,没有被养成娇纵乖戾的性格,即使不习惯老屋的破旧,却一句抱怨也没有。
“没事没事的,除了洗澡不是很方便,其他都还行。”她宽慰赵澜。
赵澜坐在床上,抱着枕头,轻轻晃着腿:“下午的时候,我跟同事出去溜达了一圈,发现不少村民家里都还没有修厕所,上的是公共厕所,洗澡也是得打水洗,村子里只有一间小诊所,一名村医。”
她忍不住感慨:“没想到程医生的老家原来条件那么差啊?难怪他年年都跟医院申请来白溪塘义诊。”
岑眠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擦头发,听见赵澜提及程珩一,动作微顿,没有接话。
赵澜环顾自己现在住的房间,水晶吊灯闪烁,照在红木家具上,锃亮透润。
“不过程医生自己家应该是够有钱的了,能修那么气派的房子。”虽然建筑的风格,带着一股暴发户的土气。
岑眠洗完澡,告别赵澜,出来时,看见程珩一保持着之前靠在门边的姿势,一动不动。
手机屏幕发出幽蓝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线条明晰的下颚线条。
他的嘴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线,眼眸神色暗淡,似乎心情不佳。
岑眠猜测,程珩一心情不好的原因,还是因为晚上吃饭时,她多嘴问的那个问题。
可她道歉也道了,他要还是在生暗气,她也没有办法。
“我好了。”岑眠走近说。
闻言,程珩一锁上手机,站直起身,打开手电筒的电源,“走吧。”
回去的路上,夜更沉了,伴随一路的沉默。
岑眠依然走在前面,程珩一的手电照着她的背影。
她的黑发微湿,垂落下来,在肩头轻扫。
程珩一闻见空气里有隐约淡香,影影绰绰。
他屏住了呼吸,害怕自己沉溺于这一抹淡香。
他们回到老屋时,沈平山早就回来了,坐在藤椅里,拿一把蒲扇,在院子中乘凉。
程珩一进了厨房,收起手电筒。
“去哪玩了?”沈平山笑眯眯问岑眠。
岑眠回答说:“去了您的那栋新宅子。”
闻言,沈平山的脸色微微沉了沉,扭头看向站在厨房里的程珩一。
“你也去了?”
程珩一拉开柜子的抽屉,没抬眸,淡淡道:“我没进去。”
“没进去也不行!”沈平山拿过靠在椅子边的拐杖,用力地戳着地面,发出声响,“来历不干净的屋子,脏了我们沈家的名声。”
“……”岑眠一愣,听得一知半解,没想到她无意的一句话,会惹得沈平山大发雷霆。
她下意识看向厨房里的人。
程珩一将手电筒放进抽屉,用力一推,抽屉撞回柜子,发出砰得一声响。
岑眠惊讶,印象里,程珩一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斯文冷静的,倒是难得将情绪发泄给外物。
她站在原地,迷茫不知所措,有些莫名的心虚,毕竟是因为她的那一句话,才起了这么一场冲突。
程珩一从厨房出来时,目光落在岑眠的脸上,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惶恐不安。
他没有立刻接沈平山的斥责,而是去了沈平山的房间,找出降压药,端着杯子,递到了老头的面前。
“先把药吃了。”
沈平山朝他吹胡子瞪脸,哼了一声,接过杯子,仰头吃了药。
见他把药吃了,程珩一才缓缓开口:“我刚回来,不想跟你闹得不高兴。你怎么看待那栋屋子是你的事,我怎么看待是我的事。以后我该去还会去。”
程珩一讲话的语气慢条斯理,却把沈平山又气得够呛,抬起手颤颤巍巍指着他的鼻子,老半天又骂不出一句来。
沈平山气不过,把手里的搪瓷杯砸到了地上。
“鬼仔子!你是出息了!敢这么跟老子讲话。”他骂道。
程珩一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子,在水井边冲了冲上面的泥垢,在厨房里重新倒上水,摆在了沈平山面前的矮桌上。
“我先上楼了,你早点休息。”他的态度不卑不亢。
反而是岑眠被沈平山骂人的架势给唬住了,一动不动,不敢吭声,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隐身。
程珩一经过岑眠时,停下脚步,交代道:“你那边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岑眠瞪他一眼,觉得他这人多少有点不厚道,自己要躲,把她丢在这里。
程珩一走后,院子里的气氛相当尴尬。
岑眠看向老屋里的电视,轻声哄沈平山:“阿公,电视里徽剧表演又开始了,您要不要进去看啊。”
沈平山一肚子的气,又不好当着岑眠的面发泄,一张脸铁青,闷闷地说:“你看吧,我在外面坐坐。”
岑眠无奈,这一对祖孙,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没办法,从屋子里拿出一张薄毯,盖在沈平山身上,才离开。
岑眠走后,沈平山独坐在院子的藤椅里,望着外头无尽黑夜。目光所及的方向,是那栋隐匿在黑暗中的新屋。
阴影里,老人佝偻着背,眼眶泛红。
岑眠回了房间,发现木板床上已经铺好了床垫和被子。
农村的晚上温度偏凉,盖的被子也偏厚,被套是天蓝色的,画了白色的云朵。
岑眠摸了摸头发,已经干了,便熄灯,躺到了床上。
她将自己裹进被子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深吸一口气,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一天的舟车劳顿,让她很快沉沉入睡。
凌晨的时候,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撞击屋檐,发出剧烈的声响,仿佛一曲悲壮的交响乐。
岑眠的意识涣散,模模糊糊间,突然感觉到脸颊一凉,湿漉漉的。
她睁开眼,迷茫地凝视黑暗的天花板,又一滴水落下。
岑眠察觉到不对,起身打开灯,才发现房间地上已经一片汪洋,屋顶上方,不断有雨渗透进来。
“……”这叫什么事。
岑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打开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这么晚了,程珩一应该早就熟睡了。
她咬了咬嘴唇,纠结片刻,索性关了灯,重新躺回床上。
被子湿透了,寒意浸透进来。
岑眠打了个哆嗦,眉头紧皱,闭着眼睛,打算硬撑过这一晚上。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岑眠睁眼。
“谁?”她虽然猜到是谁,还是问了。
“我。”门外传来程珩一的声音,在暴雨浸染的湿气里,朦胧不清。
岑眠跳下床,开灯,打开门。
“房间漏水了。”她说。
程珩一透过门缝,看清了里面漏水的情况,眉心微蹙。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年初给老屋做防水的时候,沈平山为了省钱,没做这一间空屋的。
“这怎么办?”岑眠苦恼说。
程珩一垂眸望她。
外面的雨极大,露天的走廊也不幸免,不断有雨被吹打进来。
岑眠本就在潮湿的被子里裹满了寒意,此时更加冷了,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她穿的是一条白色吊带睡裙,此时也沁满了湿气,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起伏曼妙,雪白圆润的肩膀上落了雨珠,如清晨初绽的栀子。
程珩一的眸色微沉,很快移开了眼,半晌,缓缓道:“去我房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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