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夜
大雨不停歇地下, 好像将云里积攒的所有水全都开闸倾泄下来。
山间的小飞虫密密麻麻,朝着有光亮的地方逃窜。
为了防虫,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 门窗紧闭。
黑暗之中, 外头雨打风吹,里头偏安一隅。
岑眠躺在陌生的床上, 将夏天盖的薄被紧紧裹住自己。
被子里散发出一股淡淡薄荷味道, 清爽好闻。
她睁着眼睛,仿佛一只戒备不安的小兽,凝视眼前的漆黑。
风吹散乌云, 水汽朦胧里, 有暗淡月光浸透进来,轻轻笼罩在程珩一身上。
程珩一把床让给她,自己睡在床边的地上。
岑眠的被子褥子全都被雨水打湿了, 盖不了, 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
程珩一在地上简单垫了张草席, 腰上搭了一件外套,便那么睡了。
下雨的晚间温度偏凉,
程珩一侧卧着, 背对她,微微扛着背。
突然, 窗外闪过一道明亮的光,将整个室内照清。
紧接着, 便是轰隆雷声。
岑眠看见程珩一的肩膀颤了一下, 而后动了动, 蜷缩成一团。
她抿了抿唇,盖着他的被子有些愧疚。
“你冷吗?”
安静的室内, 她的出声显得突兀。
半晌。
程珩一回道:“不冷。”
此时,又一道闪电伴随雷声劈下,劈下的位置离老屋很近,震天般得响。
程珩一抬起手,拿胳膊挡住了耳朵。
岑眠注意到他的身体微不可见的发抖,问:“你是不是害怕打雷?”
“……”程珩一没有说话。
雷声密集。
他蜷缩得越紧,仿佛一只受惊的巨兽。
岑眠怔了怔,着实没想到他还会害怕打雷。
她犹豫片刻,从床上坐起来,跪到程珩一旁边。
闪电不停,室内忽明忽暗,岑眠迎着闪电的光,看清了程珩一的侧脸。
他的双眸紧闭,眉心皱得很深,脸色苍白如纸,像是经历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岑眠一愣,原本她只是想要来揶揄他两句,但看到他这样的状况后,意识到了不对劲。
“程珩一,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与此同时,又一道惊雷落下。
程珩一将脸埋进臂弯里,蜷缩更深,成了一团茧,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也听不到岑眠的问话。
岑眠抿抿唇,小心翼翼地伸手推了推他。
她的手碰到程珩一的肩膀,指尖感受到了阵阵凉意,仿佛碰到了一块寒冰。
“地上冷,要不你到床上去睡吧。”
随着她的碰触,程珩一的背部曲起,像是一张紧绷的弯弓。
许久。
“不用,你睡你的。”他说,声音低沉嘶哑,藏着压抑不明的情绪。
岑眠静静地跪在他身边,盯着他的背。
地上只垫了一张薄薄的草席,她光跪在草席上,膝盖已经凉得难受了,更何况是躺着睡一晚上。
尤其岑眠很少见到程珩一像今天晚上这样,叫人不放心。
她扯住程珩一的手臂,往上提:“哎呀,你睡上来吧。”
男人的手臂肌肉结实,重量沉沉,岑眠拉扯半天,没拉动多少,红着脸小声嘟囔:“你快点,我都没跟你介意。”
岑眠软软绵绵的手,软软绵绵的话,穿透了黑暗与如世界崩塌般的电闪雷鸣,碰上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耳内。
终于程珩一缓缓睁开眼,直视眼前黑暗。
他迟缓地动了动,忽然反手扣住了岑眠的腕子,逆着她拉他的方向,使了力气。
岑眠的身形不稳,整个人往前栽去。
她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摔进了男人的怀里。
程珩一将她紧紧搂住,紧得岑眠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的脸颊涨得通红,耳畔贴着男人的胸膛,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剧烈而急促。
岑眠下意识地挣扎,程珩一的双臂收得更紧,她挣脱不得。
“你放开!”她恼道。
女孩的身体温软,仿佛春日里的暖阳拂过他,一点点在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即使明知道不该这样做,却还是忍不住贪恋这一寸阳光。
程珩一没有松手,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
岑眠闹了半天,对方像是铁了心不肯放开她,最后耗到她没有了力气。
除了抱住她以外,程珩一什么也没有再做。
岑眠能够清晰感受到,每当窗外有闪电打雷时,他禁锢住她的手臂就更紧几分,身体相贴的地方,他的身体在战栗,凉得彻骨。
即使他一句话也没说,岑眠也感知到了他此时不明缘由的脆弱。
她睁着眼睛,攥成拳头的手松开,没再挣扎,由着程珩一抱住自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岑眠还披着半条被子,被程珩一扯进怀里时,被子腾空,又落下,盖在了他们的身上。
在暴雨的夜晚,两人相互依偎。
第二天,岑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回了床上,程珩一已经不在。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没了昨夜的架势,偃旗息鼓。
岑眠睁着眼睛,凝视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有些恍惚,思考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她坐起身,被子滑落,雪白的手臂上有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
天知道程珩一锢她锢得有多紧。
岑眠面色一滞,心情复杂。
一方面觉得难堪,明明被他拒绝了,还乖乖在人怀里睡了一晚。
另一方面又生程珩一的气,明明已经拒绝她了,为什么还要抱她睡一晚。
岑眠不想待在程珩一的房间里,下了楼。
沈平山靠在一张竹椅里,在屋檐底下闲坐,旁边的矮桌上,泡着一杯茶。
细雨茗茶,悠闲散漫。
他余光瞥见岑眠从楼上下来,笑眯眯地说:“醒了啊。”
沈平山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抿一口道:“昨晚雨那么大,你睡的那个房间应该漏了不少雨水进来,没影响到你睡觉吧?”
沈平山虽然知道老屋楼上漏水,但腿脚不便,平时也懒得爬楼上去看具体情况,不知道漏水严重到已经不能住人的程度。
岑眠扯扯嘴角,尴尬“嗯”了一声:“没有。”
沈平山:“没有就好,幺儿去镇上买屋顶防水的材料了,等雨停了就能弄了。”
细雨中的白溪塘,被笼罩在一层薄薄雾气里。
岑眠想起今天的义诊活动,打开手机,想看看微信群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正好看见余姐在群里发的通知,因为昨晚大雨的缘故,导致进山的路上发生泥石流,原计划今天到的医疗车被拦在了外面,义诊暂停,根据情况延后再开始。
义诊暂停,她这一天也就没什么事情了。
岑眠找来另一张竹椅,坐在沈平山旁边。
一大一小,也不说话,就望着走廊外的雨幕。
院子外头,梁叔披了件黑色雨衣路过,朝屋里头喊:“老沈,去不去下棋啊?”
“去去去。”沈平山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站起来,直直就朝雨里冒进去。
岑眠赶紧叫住他:“阿公,您带一把伞啊。”
沈平山摆摆手:“毛毛雨,要什么伞。”
“不行,回头要感冒了。”岑眠记得之前在厨房里有看到伞具,小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把伞塞给沈平山。
沈平山虽然懒得拿伞,却也没有拂了她的好意,笑笑:“走了,你好好看家。”
岑眠望着沈平山的背影,老人家为了下棋,真是风雨无阻。
沈平山走后,老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显得空空荡荡。
冷风吹过,方才的闲适淡去,透着一丝的寂寥。
岑眠很难想象,平日里,只有沈平山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如何挨过这份冷清的。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他才总是乐意跑出去下棋吧。
岑眠坐了十几分钟,有些坐不住了,刚想回屋里看电视,院子外头出现一个男人。
男人问也不问,径直推开了篱笆进来。
他戴了一顶草帽,手里提了一条鱼,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白色背心,军绿色的长裤,裤脚别进了长筒雨靴里,雨靴上沾满了泥泞。
岑眠注意到,他的腰间,还插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程珩一和沈平山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看见这位携刀的陌生男人,岑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地盯着他。
张疯子看见院子走廊里站着的陌生女人,疑惑地歪着脑袋。
“沈幺呢?”
岑眠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墙上。
“出门了。”
张疯子拧了拧眉,将提着的鱼放在了井边的水池里,然后掏出菜刀,手起刀落,开始杀鱼。
杀鱼的时候,他时不时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
菜刀沾上了血,有些吓人。
岑眠靠着墙,一动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惹了他。
张疯子杀完鱼,刀也不洗,直接插回了腰间,衣服上也沾了血。
他指了指鱼,对岑眠说:“给沈幺的。”
岑眠赶紧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张疯子站在原地,没动。
岑眠见他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问:“你还有事吗?”
张疯子:“你没给我钱。”
“多少钱?”
“鱼是送沈幺的,杀鱼要十块。”
“……”岑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钱就给了,于是摸出手机,“支付宝还是微信?”
张疯子眉头皱紧,不懂她说的什么,只重复道:“鱼是送沈幺的,杀鱼要十块,要零钱,我找不开。”
岑眠怔了怔,估计他是只要现金,可现在人出门,哪有带现金的。
没办法,她只能给程珩一打电话。
好在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程珩一的声音低缓,清透儒雅,半点没有昨天晚上的失控。
岑眠:“你家来了一个男人,送了一条鱼,要收钱,但我没有现金。”
张疯子听见她在打电话,纠正道:“是收杀鱼的钱。”
电话那头,程珩一听出了除了岑眠以外,张疯子的声音,他薄唇轻抿,道:“你上我房间的抽屉里找找,要是没有,就跟他说我晚一点给他送钱过去。”
末了,程珩一补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听到他这一句话,岑眠的情绪得到安抚:“好。”
挂了电话,岑眠上楼,去到程珩一的房间,他的房间程设简单,窗边摆了一张旧书桌。
岑眠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的东西摆放整齐,左边是一些笔记本,右边放了一个生锈的茶叶盒,盒子里有五块十块的现金。
她拿出钱,关上抽屉时,掀起一阵风,吹掉了放在左边笔记本最上的一张小纸条。
岑眠蹲下来去捡,当她看清纸条上写的字时,愣了愣。
半个巴掌大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
“Every thing will be fine.”
字迹不算好看,歪歪扭扭,岑眠一下认出了这是她的字迹。
旧时的记忆忽然卷土重来,岑眠记起她写下这张纸条的缘由。
高一那年,程珩一在期末考试临近的那一周,请了三天的病假。
岑眠打电话到程珩一的家里,也总是没人接。
等他再来上学时,岑眠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话比平时少了许多,上课也难得走神。
岑眠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问他也问不出来。
最后英语课上,她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写了那么一张纸条,转头丢到他的桌子上,想要安慰安慰他。
半晌。
身后传来一声很低的轻嗤。
这是程珩一来上学后,岑眠第一次听到他的笑。
她的嘴角也跟着扬起,晃着脑袋,为自己能够安慰到朋友而沾沾自喜。
没一会儿,一个小纸团擦着她的耳边,从后面飞来,正正好落在她的桌上。
岑眠好奇地打开那团纸。
纸上程珩一的字端正好看,写着——
“Everything中间没有空格。”
岑眠:“……”
讨打。
有些人不值得安慰。
岑眠盯着那张小纸条,出神许久。
一颗石子砸在了窗户上,张疯子等得不耐烦,在催促。
岑眠眼睫颤了颤,慌忙从铁盒里挑出两张五块,连着那张纸条,一起攥进了手里。
张疯子拿了钱,两张五块在他手里像是巨款,一张一张清点,最后抬起头,对着岑眠看了半天,目光放肆。
男人的眼珠子转动迟缓,从他的行为举止可以推测出,他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岑眠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不小心激怒他。
“你是沈幺在城里找的相好吗?”张疯子冷不丁问。
“……”岑眠摇头,“不是。”
“不是为什么住在他这里?”
“我是跟医疗队一起来的,那边住不下,就暂时借住在他家了。”
张疯子愣愣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他将钱塞进口袋里,也不跟岑眠打招呼,径直转身,就那么自顾自地走了。
见他离开,岑眠这才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张疯子走后,没多久,院子外头传来一阵引擎嗡嗡的声音。
一辆黑色摩托在院子门口停定,车头挂了一桶防水涂料。
程珩一坐在摩托车上,一只脚踩在地上,将他的腿衬得修长笔直。
此时,雨势渐歇,他伸手掀掉雨衣的帽兜,晃了晃额前湿漉的碎发。
岑眠怔了怔,没想到他还会骑摩托。
程珩一拔了车钥匙,跨下摩托车,动作利落潇洒,一扫平时斯文的气质,透出几分散漫不羁。
他提着那一桶防水涂料,推开栅栏,看向坐在院子里的岑眠。
“人走了?”
岑眠想他指的应该是张疯子,点点头应道:“走了。”
她指了指水井,“鱼在那里。”
程珩一顺着她的指向,看见了水井边被砍成块的鱼,无奈轻嗤:“送鱼就送鱼,杀鱼还要钱,内脏也不晓得给我掏出来。”
岑眠没吭声,坐在竹椅里,左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摩挲着那张小纸条的边缘。
这时,有个人影冲到摩托车旁,一阵打量,完了朝里头喊:“沈幺!用完了就把车还我嘛!”
岑眠抬眼看过去,认出了是之前的沈二。
程珩一弯腰将防水涂料搁在墙边,慢条斯理地扯开身上雨衣的扣子,晶莹水珠抖落,而后才回过头去看沈二。
“那你买摩托的钱什么时候还我?”
沈二面色一滞,嘟嘟囔囔说:“哎呀,我这不是拿去买摩托车了嘛,等我有钱了指定还你。”
程珩一没商量的语气:“那你车就先放我这。”
沈二委屈:“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嘛。”
沈二跟程珩一是打小认识的交情,以前程珩一跟着沈平山吃不上饭的时候,沈二他爹没少叫沈二送吃的过去。
后来每次程珩一回白溪塘,沈二就找他借钱,总能借到一万两万,程珩一也从来不催他还。
今天难得见程珩一提还钱的事,倒不像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他不舒坦。
程珩一懒得理沈二,走到水井边,重新料理那一条被张疯子砍得乱七八糟的鱼。
“鱼你想吃红烧的还是炖汤的?”程珩一问岑眠。
岑眠想了想:“炖汤。”
这种阴雨天气,还是喝些热乎乎的汤舒服。
听见他们的对话,沈二才注意到坐在屋檐下的岑眠。
虽然他只见过岑眠一面,却对她很有印象。
“你怎么在这里啊?医疗队不是都住在新屋那边。”沈二问她。
“那边住不下,我借住在这里。”
这是岑眠今天第二遍跟村里人解释她为什么住在这里了。
“这样啊。”沈二心不在焉地应和,目光扫向在料理鱼的程珩一,总觉得哪里不对。
程珩一以前只给沈平山做饭,其他人谁都吃不到他的手艺。
到这时候,他终于回过劲来了,怕不是他昨天跟岑眠说程珩一的闲话,被他知道了。
沈二拍了拍脑门,都赖他见着漂亮姑娘,说话就没把门,岑眠问他为什么管程珩一叫沈幺,顺嘴就说了他妈改嫁的事。
白溪塘贫穷落后,不少人说外地姑娘时,都得把家底藏着掖着,沈二以为程珩一也是这个意思,没打算让人姑娘知道他家里那些复杂的情况,结果没想到被他捅了出去。
沈二脸上的表情讪讪,自知理亏,“那这车你先用着吧,我走了。”
岑眠早上没吃早饭,闻着厨房里飘出鱼汤的香气,很快就觉得饿了。
好在程珩一做菜也快,半个小时做好了两菜一汤。
中途,不知是谁家的小孩跑来,在门口喊:“沈太公不回来吃饭啦,叫我来说一声。”
程珩一从厨房里回了小孩一句“好”,又进屋子,拿了一颗糖,扔给外面的小孩。
小孩伸手接住,“怎么才一个。”
“吃多了坏牙,你看你那两颗门牙,再烂下去就要拔了。”
小孩被他吓唬住,赶紧捂嘴,抓着那一颗糖跑远了。
岑眠托着腮,觉得白溪塘可真是热闹,她在院子里坐了没一会儿,来来去去好多人。
饭做完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了,程珩一把木桌搬到了屋檐下。
细雨斜风,即使在屋檐下,依然有雨吹落进来,平添一丝凉意。
“你坐里面。”程珩一示意岑眠。
他自己则坐在了靠外的位置,细雨被他挡住,吹不到岑眠身上。
吃饭的时候,岑眠心里想着事情,总是欲言又止。
张疯子杀鱼的时候,把鱼胆弄破了,鱼汤里泛出淡淡苦味。
程珩一看天色,雨势没有彻底停下来的意思。
雨不停,屋顶的防水就暂时不能做。
“晚上你还是睡我的房间吧,我跟老爷子凑合一晚。”
程珩一的声音不咸不淡,若无其事。
鱼汤苦涩的味道越喝越明显。
岑眠抬起头,望着程珩一的侧脸,精致立体,冷淡疏离。
明明昨天晚上她听见对方心脏跳动的节奏是那么有生命力。
“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吗?”她问。
程珩一执筷的动作顿了顿。
许久的沉默。
像是石头扔进大海,闷声不响。
岑眠起了脾气,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恼道:“白白占我便宜是吧?”
“……”
程珩一放下筷子,“没有。”
“没有你解释啊。”岑眠问得直接,耳根却发烫起来,“别跟我说你怕打雷。”
程珩一对上岑眠的目光,澄澈而热烈。
他抿唇,只说得出一句:“对不起。”
岑眠觉得跟他这个人说话真没劲,“对不起对不起,每次就知道跟我说对不起。程珩一,你是不是在玩我?”
一会推开她,一会又拉扯她。
岑眠翻出衣服口袋里的那张小纸条,揉成团,丢到他面前。
“你既然又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张破纸还要留到现在。”
当她是个笨蛋,一点感知的能力都没有吗?
要跟他一样装作若无其事?
程珩一拿起落在桌边的纸团,展开,看见上面那一排熟悉的字迹。
最后他将纸重新压平,怕风吹掉,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抬起眼,望向岑眠,因为觉得难受委屈,她的眼睛变得红红。
程珩一凝着她,漆黑一团的眸子里讳莫如深。
终于他开了腔——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
第22章 白夜
岑眠没料到他忽然那么坦陈, 呼吸一滞,眼睫颤了颤。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这件事情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不弄明白就不算完。
程珩一凝着她。
斜风细雨里, 岑眠微微垂着头, 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如天鹅般纤细高贵。
“你见过了, 这里是我的生活。”只有一栋破烂的老屋。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给不了公主该住的水晶城堡。
岑眠觉得他这个理由很可笑。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生活, 你就知道了?”
程珩一沉默片刻,“等你真的过上,就会后悔了。”
他们之间的差距太遥远, 只是岑眠还没有意识到, 她像是被保护在玻璃花房里的娇嫩玫瑰,单纯天真,不世故。
程珩一不愿她沾染俗世的烟尘。
再纯粹的感情也经不住烟尘的熏扰, 如果他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那还不如就不要开始。
岑眠不是傻子, 懂他话里没有说完的意思。
“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觉得她会嫌贫爱富。
程珩一摇头,“我不想你吃亏。”
以她的条件,足以找到比他更优秀的人。
他这个人, 不过是表面看起来光鲜,空有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皮相, 会念一点书,有一份中规中矩的工作。
除此之外, 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背后还拖着一大摊子的蝇营狗苟, 内心也并不那么磊落光明。
程珩一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岑眠喜欢的。
岑眠狠狠地瞪他,“你别自以为是。”
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通, 气得红了脸,骂得不留情面。
“你就是废物。”
“懦夫!”
“……”程珩一静静看她,目光里无波无澜。
“嗯。”
“我是。”
他是废物,是懦夫。
她不曾到过他身处的黑暗,他也不想把她拉进来。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
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塑料薄膜,任凭雨再大,也打不穿。
老屋里的气氛僵持凝滞。
忽然院外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
“哎呀,这雨真大啊。” 赵澜撑着伞,站在老屋外。
“……”岑眠眨了眨眼,猛得低下头,快速地抬手在眼尾处抹了抹,指尖微湿。
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强颜欢笑道:“赵澜姐,你怎么来啦?”
赵澜推开栅栏走近,“我听李主任说你住的房间漏水了,来看看。”
岑眠一愣,“李主任怎么知道了?”
“沈老村长一大早去他家想借防水涂料,说了这事,刚刚李主任来医疗队,顺嘴聊起我听见了。”
白溪塘里谁家有些芝麻点儿大的事,很快到处都知道了。
“你这房间漏水怎么办啊,晚上还睡得了吗,要不今晚跟我睡一宿吧。”赵澜主动说。
岑眠咬咬唇,刚才她和程珩一话说到那样的份上,已经够让她难堪的了。
她不想再对着程珩一,点点头,同意了赵澜的提议。
“那麻烦你了呀。”
赵澜摆摆手,“麻烦什么,本来就是因为我,你才住出来的,我才愧疚呢。”
“那你收拾收拾就直接过来吧。”
赵澜说完,又看向程珩一,笑道:“程医生,反正下午没事,也一起到我们那去玩吧。”
岑眠:“……”
雨越来越大,大得撑伞都无济于事。
赵澜不等程珩一的回话,缩在伞下,便要往回去,留下一句:“你们赶紧来啊——”
赵澜走后,院子里重新陷入静滞。
午饭在沉默里吃完,刚才忽然骤大的雨稍小些。
岑眠和程珩一出门,去沈家新宅那边。
家里只有一把伞,叫沈平山拿走了,程珩一拿了挂在绳上的雨衣,甩掉了上面的水,递给岑眠,没说话,只是让她披上。
岑眠跟他怄着气,不肯接过雨衣。
没有谁愿意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程珩一打开雨衣,手臂绕过她,从后背为她披上雨衣。
岑眠下意识挣扎了两下,没什么用,男式雨衣宽大,将她从头到脚裹了进去。
程珩一低头,一颗颗摁着雨衣的扣子。
男人的黑发轻轻扫过岑眠的下巴,刺刺痒痒。
岑眠别过脸,耳畔响起方才程珩一说过的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
她薄薄的耳朵尖,出现了淡淡粉红,心情复杂难以言明。
很快,岑眠强迫自己把这一股情绪甩到脑后。
她退了一步,躲开了程珩一的手。
扣子扣到她的腰间,也够了。
程珩一将雨衣兜帽盖在她头上。
兜帽下,岑眠仰头,瞪他一眼,转头朝老屋外走。
“……”
岑眠生起气来,一句话不说,偶尔瞪你一眼,自以为凶狠,偏偏那一双眉目,如秋波漾动,再凶也是温温软软,冷暴力里掺着热。
程珩一见她板着一张雪白的脸庞,负气出走的模样,沉默不语。
他冒着雨,跟了上去。
岑眠和程珩一没有走在一起,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五六米的距离。
新宅的院子杂草和灌木长势茂盛,雨将植物的绿色染深一层,空气里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在一片雨打芭蕉的清脆声音中,有两声微弱的呢喃。
岑眠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围墙上头,有一只橘色小猫,蜷缩成一团,浑身被雨淋透,被困在高高围墙上,吓得瑟瑟发抖。
她踩着没过膝盖的杂草,走到围墙边。
程珩一见状,朝围墙看去,也发现了那只小橘猫。
岑眠踮起脚,她的个子不够高,即使伸长了手,也接不到它。
她仰起头,将双手合并摊开,轻声地哄:“猫猫,过来。”
小橘猫发出嘤嘤叫声,不肯动,不敢跳到她手掌里。
忽然,岑眠感觉眼前一黑,程珩一在她后面,伸手抓住了小橘猫的后脖颈,把它救了下来,放进了岑眠手里。
掌心一沉,岑眠立刻合拢。
小橘猫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岑眠轻轻抚摸它的后背,很快它便老老实实,待在了她的手里。
雨衣都是湿的,岑眠将小橘猫从雨衣下面带进雨衣里面,拿她衣服的下摆替它擦水。
小橘猫身上蓄满了水,没一会儿,岑眠的衣服就湿透了。
“先进屋吧,拿毛巾给它擦。”程珩一说。
岑眠的注意力全然在手里那团软软的小橘猫上,忘记了跟他还在闹别扭,“嗯”了一声。
新宅的门半敞开,为了等岑眠和程珩一,赵澜给留的门。
岑眠在新宅的屋檐下站着,她怀里还抱着小橘猫,两只手也束缚在雨衣里。
程珩一解开她身上雨衣的扣子,绕过她,将雨衣拿下。
岑眠抱着小猫,盯着程珩一,看见他抖落雨衣里的水,将雨衣搭在一旁的围栏上。
忽然,她怨恨的情绪在此时爆发。
“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岑眠的嗓子眼里湿湿的。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垂眼和她的目光对上,将她眼里的怨恨看尽。
他的手微蜷。
岑眠吸了吸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既然你觉得和我不合适,那就不要再做让人误会的事情。”
程珩一每一个对她照顾的细节,像是毒药曼陀。
“不要再对我好,给我关心。”
“……”
程珩一蹙着眉,唤她,“眠眠……”
岑眠径直打断,“也不要再叫我眠眠,不要再跟我说话,不要再看我。”
他不知道他自己的眼神有多让人受不了吗?
岑眠戒断程珩一,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从高中到现在,她以为自己戒断了,结果根本没有用,现在又要重新开始。
岑眠越说越难过,红了眼,唇瓣嗫嚅两下,狠狠地说:“以后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再来往。”
程珩一只是沉默地看她。
许久。
“好。”他哑声说。
第23章 白夜
细雨飘了进来, 打湿了岑眠的脸庞,眼睫湿漉,缠结在一起。
房子里头传出的笑闹声, 岑眠不再去看程珩一, 转身走了进去。
余姐正好经过,看见了岑眠, 目光被她怀里的小橘猫吸引。
“哎呀, 这是哪儿捡来的小猫啊?”
“院子里看见的,不知道怎么跳到了围墙上,自己又下不来。”岑眠说, 她尽力表现得正常, 却觉得嘴角动时有些僵硬。
余姐见小橘猫浑身湿透,转头去了她的房间,翻出不用的毛巾。
岑眠带着小橘猫出现在客厅里, 很快就有许多人簇拥上来, 围着小猫。
余姐把毛巾给了岑眠。
岑眠将巴掌大的小橘猫裹进毛巾, 小心仔细替它擦干了雨水。
小橘猫甩了甩身子,小脑袋在她的手背上蹭了蹭,奶呼呼的样子, 惹得大家一阵笑。
因为围上来了太多的人,小橘猫怕生, 一个劲儿往岑眠身上钻,想要躲起来。
“行了, 各玩各的吧, 别吓着小猫了。”余姐把一伙看着猫儿走不动道的人轰走。
吴轻也在医疗队里, 余姐轰她也不走,蹲在岑眠身边, 跟着一起逗着那只小橘猫。
小橘猫大概在外头被雨淋又受冻,累坏了,精神恹恹的,裹着毛巾,在岑眠的怀里钻了一会儿,很快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岑眠见它睡得香,轻手轻脚,把它放进了茶几下面的台子里,用了三个靠枕围住它。
小橘猫发出一声微弱的憨叫,睡得更香了。
岑眠伸出手指,在小橘猫的脑门上点了点,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
笑意不及眼底,发苦发涩。
吴轻见小橘猫睡着了,没得玩,闲不住,她扯扯岑眠的衣角,“走啊,我带你去地下室逛逛。”
沈宅有一个地下室,里面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台球桌,乒乓球桌,游戏机,该有的都有。
岑眠没想到地下室里是这副光景。
吴轻感慨:“修这宅子的人,真是会享受。”
她眨眨眼,凑到岑眠身上咬耳朵,“程医生家里虽然是农村的,但条件真是不错啊,现在农村人都那么有钱啊。”
在岑眠的印象里,程珩一的家境并不差,念书的时候,吃穿用度,都是名牌,家里又能建得起这样的宅子。
虽然和她的家境比,也许是够不上什么门当户对,但也没有那么差吧。
而且真要岑眠从门当户对的里头挑。
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们,不是过于傲慢自以为是,就是只知道玩乐放纵。光和他们待在一起,就让人生厌,仿佛鼻尖永远萦绕着一股腐烂发臭的奢靡味道。
没有一个人像程珩一。
岑眠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没有人像他又怎么样。
她再也不要理程珩一了。
沈宅六楼的天台,一半搭了玻璃顶,另一半是露天的空中花园,杂草丛生。
陈甫舟靠在生了锈的铁艺秋千里,两条腿伸得老长,搭在秋千扶手上,任由秋千轻晃,发出咯吱咯吱的悠长声响。
程珩一站在天台栏杆旁,单手插兜,眸色沉沉。
他的十指修长,夹着一根细烟,食指轻轻点了点,抖落烟灰,动作里携着一股冷欲。
烟头明灭,在氤氲潮湿的水汽里,发出暗淡的橙光。
程珩一是会抽烟的,只是从来不在人前抽。
只有陈甫舟知道他一旦抽起来,抽得有多凶。
程珩一抽烟,更像是长久压抑之后的宣泄。
一根接一根,自虐式的,非得抽到把肺部染黑了才作罢。
在陈甫舟印象里,程珩一抽烟虽然凶,但还算是抽得少,大学里他也就见过两次。
工作以后,医院里的事情那么忙,压力那么大,倒也没见他再抽。
不过从年初冬天开始,这小半年,程珩一又抽得多了起来,光是陈甫舟值夜班,去医院天台透气,就撞见过几次。
“你这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不应该心情不错吗?”陈甫舟问。
程珩一未答。
陈甫舟并不在意,反正他问程珩一有什么事,他就从来没说过。
他不再追问,打开手机,把玩起来。
医疗队的群里,余姐发了许多照片,都是她在别墅里四处拍的同事们休息玩乐的景象。
陈甫舟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男同事的一扫而过,单身漂亮女同事的会多看两眼。
不过也就多两眼。
陈甫舟不管是自身外貌,还是硬件条件,都算得上同辈里数一数二的。
他虽然没有声张过,但同事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是陈院长的亲侄子。
而更多人不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在官场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出差是坐公务专机的。
所以陈甫舟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送上门来的,他挑挑拣拣,换来换去,就没断过。
陈甫舟看得百无聊赖,正准备退出群聊,余姐又发出一张照片,是吴轻和岑眠在地下室里打台球的照片。
岑眠弯着腰,左手抵在台球桌上,乌黑的碎发扫过青绿色的桌台,仿佛柔和的春风拂过草地。
陈甫舟盯着她的照片看了许久。
他忽然出声问:“你和岑眠现在是什么关系?”
陈甫舟毕竟是在权力之家出生的,识人看人的本事耳濡目染,看得出程珩一和她大概不止是同学那么简单的关系。
程珩一抬手深吸了一口烟,咽下,整个胸腔仿佛被灼烧过。
“没什么关系。”他说。
陈甫舟挑了挑眉,“没关系我就追去了啊。”
“……”
程珩一转过身,清泠泠的目光凝着他。
“你别动她心思。”
陈甫舟笑了笑,“动不动心思你也要管?”还说没关系呢。
他不过开个玩笑,程珩一就给他冷脸看。
哪些姑娘玩得起,哪些他玩不起,陈甫舟还是拎得清。
不过他觉得程珩一这副样子很好笑,偏偏故意说:“我觉得她挺好的,反正最近我家里也催得紧。”
“陈甫舟。”程珩一沉了音调,将手里的烟折弯了,烟头烫过他的掌心,“我没跟你开玩笑。”
“你不行。”
陈甫舟怔了怔,被他一身戾气震慑,半晌,耸了耸肩。
岑眠和吴轻打了一局台球。
吴轻不太会打,但瘾大,岑眠则是没心情,两个人打得一团糟,好久才清了球。
台球打完,吴轻也尽兴了,准备回楼上,等晚上吃饭。
医疗队的三餐,李主任请了村里的两位农妇帮忙烧。
岑眠惦记着那只小橘猫,她回到一楼客厅就去看它,却发现茶几底下的小猫不见了。
她皱皱眉,四处张望,看见走过的余姐,问:“余姐,小猫去哪了呀?”
余姐“哦”了一声,“林瑜说给它喂点吃的,抱去厨房了。”
岑眠听完,脸色忽然变了,立刻朝厨房跑去。
厨房里,小橘猫站在岛台上,不知所措地踩着脚。
林瑜手里拿着小碗,微笑着将碗凑到小猫嘴边。
岑眠心里一紧,冲过去,直接伸手打翻了她的碗。
林瑜发出一声尖叫。
碗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里面的牛奶洒在了她的衣服上,白色斑驳。
厨房里的动静很大,余姐和其他人听见动静,赶紧跑来。
岑眠把小橘猫抱进怀里,目光警惕看着林瑜,质问道:“你喂它吃什么了?!”
林瑜迷茫站在原地,怯怯地说:“我就只想给它喂点牛奶。”
岑眠不信,掐着怀里小橘猫的小脸,掰开它的嘴,想要看它嘴里有没有异物。
小橘猫不配合,发出嘤嘤的叫声,没有剪指甲的小肉爪子在挣扎的过程里,抓破了岑眠的手背,划出一条红痕。
林瑜浑身狼狈,眼眶红了起来,“眠眠,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讨厌我。”
“……”岑眠觉得她可真恶心啊,她们心知肚明的事情,还要来假惺惺地问。
这时,余姐躲开地上的碎瓷片,走进来:“哎呀,这是怎么了,谁把牛奶打翻啦?”
岑眠发现了围在厨房门口的同事们,瞬间了然,哦,她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啊。
林瑜扯了扯唇角,含着淡淡哭腔说:“我不小心打了的。”
声音轻柔而怯懦。
余姐不是没看见岑眠忽然往厨房里冲,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听到了刚才两人的对话。
她并没有相信林瑜说的不小心,反而认为林瑜这么说,是给岑眠台阶下呢,不想闹得太难堪。
余姐看林瑜的眼神里掺了怜惜。
“真的吗?”她又问一次。
岑眠直接开口说:“我打的。”
她不像林瑜,做过的事不敢承认。
余姐没想到岑眠还会认下来。
“哎,那么不小心啊,岑眠,你赶紧跟林瑜道个歉。”她的口气倒也没多重,不过是想当个和事佬。
岑眠紧紧抿着唇,板着一张小脸,倔强而坚持,就是不肯道歉。
她盯着林瑜,牛奶渍显得她很狼狈,微微缩着肩膀,真是让人可怜啊。
其他同事也在帮腔。
“就是啊,道个歉就完了。”
“林瑜也没做什么啊。”
岑眠想起许多年前,所有人也是那么跟她说的,叫她道歉认错。
每个人都像是一团团阴影,站在她的对立面,将她笼罩住。
林瑜被那一团团阴影,保护在最后,扯着嘴角,朝她轻蔑的笑。
岑眠紧紧抱着小橘猫,无助而不知所措。
就在她想要逃离时,忽然,耳畔传来一道清冽男声——
“她道什么歉。”
程珩一自人群里走出,不疾不徐地解释:“这猫喝牛奶过敏,林瑜没事乱喂东西,还有理了?”
余姐一愣,“哟,牛奶过敏啊,那真是幸好,小猫那么点儿大,过敏了可不是小事。”
林瑜咬咬唇,问他,“你怎么知道?”
“隔壁邻居的猫。”程珩一说。
三言两语,就把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化解了。
“……”
岑眠眼睫颤了颤,抬起头,看向程珩一,他站在人群最前,仿佛在一团团阴影里的一束光。
“岑眠。”他的语气平常淡淡,“回家了。”
“要去梁叔那里,把猫还回去。”
岑眠怔怔地望着他。
本来她不那么难受的,在程珩一站出来替她说话以后,鼻子突然就酸了。
程珩一看她还傻傻站在那里,脸上是强撑着的面无表情,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委屈了。
他无奈,越过人群,走到岑眠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出厨房。
岑眠没有反抗,跟在他后面,感受到扣住她胳膊的手,贴着她的皮肤,触感温热滚烫。
医疗队的同事们纷纷侧目,互相对视,眼睛里皆藏着惊讶。
程珩一除了对患者温和关切,对于他们这些同事,始终保持一种不过分冷漠,而不过分热情的态度,尤其是跟女同事。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比较吸引女性,和女同事之间的距离保持得更加疏远了,很有分寸感,常常不声不响就把人拒绝了。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程珩一出面维护谁。
还是得够漂亮啊,同事们心想。
像岑眠这样漂亮,就连程珩一这样高冷的,也要低头。
被程珩一那么打岔,没人再去管林瑜是不是受了岑眠的欺负。
林瑜被忽略,盯着岑眠和程珩一离开的背影,眼睛通红。
岑眠跟着程珩一走出沈宅。
很快,程珩一便松开了她的手。
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跟她说话。
岑眠:“……”
林瑜怯弱的哭声从宅子里传出来,说她没想到小猫会牛奶过敏。
余姐和其他同事们围在她身边,温柔地宽慰,说她也是好心,不知者无罪。
岑眠听着刺耳,同样的话,同样的戏,林瑜翻来覆去的演,也不嫌腻。
她不想再留在沈宅,对着林瑜那张虚假的脸。
换鞋离开时,岑眠发出一声轻嘶,低头看,才发现左脚脚踝处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渗透出来,染红了白色的袜子。
应该是刚才碗摔碎时,不小心被溅射的瓷片划到了。
程珩一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她脚上的伤口,将拿起的雨衣重新放回栏杆。
他走回宅子里,没一会儿,手里拿着碘伏和棉签出来。
“……”岑眠伸手要去接,程珩一径直在她面前蹲了下去,翻开她的白袜。
脚踝处传来一阵清凉,痛感很微弱。
岑眠下意识想躲,又克制住,由着程珩一用碘伏替她消毒。
一阵风吹过,将宅子的门关上,隔绝了里头的喧嚷。
院外安静,只有雨声淅淅沥沥。
在清凉的雨声里,程珩一缓缓开腔——
“你说的那些要求,我可能做不到。”
没办法不去关心她,不去看她,不在她需要的时候照顾她。
长久以来,他活下去的意义,好像只剩下这件事了。
第24章 白夜
“……”
岑眠低着头, 只能看见程珩一浓密的黑发。
屋檐外的雨淅淅沥沥,随着风飘了进来,呼吸进的空气里氲满了水汽。
小橘猫安安稳稳趴在岑眠怀里, 感受到了丝丝细雨, 发出一声慵懒喵叫。
岑眠抿唇,沉默许久。
终于, 她轻轻开口问:“这猫真是梁叔的?”
程珩一替她的伤口消完毒, 贴了一块创可贴,又将她的白袜拉起,免得沾到水。
“不知道, 我随口说的。”
他只记得梁叔家有一只大橘猫, 这小猫,保不准是大橘猫生的。
“那它真的牛奶过敏?”
“可能吧。”
“……”
程珩一站起身,余光一瞥, 才注意到岑眠抱着小猫的手上还有一道抓痕。
他皱起眉, “猫抓的?”
岑眠缩了缩手, 想要躲开他的目光似的,却又无处遁形,最后“嗯”了一声。
岑眠不知道她躲得到底是程珩一, 还是她自己。
一面说不要他的关心,一面又接受他的关心。
程珩一重新拿出一根干净的棉签, 沾上碘伏。
“手。”
岑眠微蜷手指,半晌, 默默伸出了手。
程珩一的动作轻柔, 替她消完毒, 看了眼手表。
“走吧,现在去镇上打狂犬疫苗还来得及。”
农村里养猫, 都是散养,更不会给猫打疫苗,被抓伤了感染的可能性很高。
“……”岑眠内心一番挣扎之后,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低低“哦”了一声。
程珩一拿起栏杆上的雨衣,替她披上。
小猫钻进了雨衣的口袋里,岑眠用手盖在小猫脑袋上,替它挡雨。
路上走到一半,岑眠看见不远处,梁叔穿着一件草编的蓑衣,戴斗笠,三步一停,时不时弯腰往草丛里探身。
“梁叔——”程珩一喊他。
梁叔抬起头,笑着朝他们走来,很快看见了躲在岑眠雨衣口袋里的小橘猫。
“哎呀,这猫在你们这里啊。”
岑眠惊讶道:“真是梁叔你的猫啊。”
“是啊,前两个月阿花生的,剩下的都送人啦,就留了那么一只小的。”
“这小崽子,调皮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我猜是跑出去玩了,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就是我那孙子闹得不行,非得要找猫,这不大雨天,我还得跑出来给他找猫。”梁叔呵呵笑,听着是抱怨,但他更多是乐在其中。
岑眠把小猫还给梁叔。
梁叔捧着猫,看见它嘴边沾了白色的污渍,拿手指碾了碾,凑到鼻子边闻,闻出了一股奶香。
“你又去哪里偷到牛奶吃啦?家里少你喝的了,要跑外面去。”
闻言,岑眠看一眼程珩一。
程珩一感受到来自她的目光,垂眸,与她对视,瞳仁干净清澈。
“……”
岑眠收回目光,咬了咬唇。
程珩一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她去打翻林瑜的碗,这件事看起来就是她毫无道理,行为霸道。
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多问,不问缘由,不问对错,一味站在她这一边。
告别了梁叔,他们继续往老屋走。
程珩一注意到岑眠和小猫告别时,那依依不舍的神情。
梁叔家的猫,让他想起了另一只小猫。
“思思呢,你还有在养吗?”他忽然问。
思思是他们高中时,在学校里捡到的一只流浪猫。
程珩一记得那时候,小家伙只有巴掌大,成日里嘤嘤地叫唤,也不知道现在长大了会是什么样。
“……”
岑眠低着头,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许久,她的嘴唇颤抖,轻轻吐出两字:“死了。”
程珩一愣住。
岑眠抬起脸,对上程珩一漆黑的眼眸,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久到经年,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
她像孩子般放声大哭,“是我害死她的。”
岑眠一直到现在也想不通,自己高中的时候,为什么会和林瑜成了朋友。
高一开学那天,岑眠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打量陆续从教室后门进来的人,最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林瑜。
岑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穿着那么土气,那么破烂的女生。
碎花的紧身裤子,洗得发灰的卫衣,前面印刷了一只米老鼠图案,米老鼠的比例变形,一看就知道是假货。
卫衣的布料因为频繁穿洗,变得很薄,衬得林瑜瘦削得像是一张纸。
林瑜微微驼着背,四肢收紧,带着一股明显的紧绷感,在吵吵闹闹的教室里,似乎努力想要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在教室里找寻座位,眼睛里掺杂着局促和不安。
有男生抱着篮球跑出去,途中冒冒失失撞到了她的肩膀。
林瑜惊恐抬起头。
那个男生发出一声不耐烦的轻啧:“别挡道。”
林瑜像是受惊的小鸟,迅速地垂下头,不停地道歉。
男生觉得好笑,耸耸肩,没再管她,出了教室。
而林瑜则默默站到了教室后门更边缘的位置,再也没有抬头,两根麻花辫子自然落下,挡住了半张脸。
岑眠托着腮,静静看她,很快发现有一滴晶莹水珠,悬在她的下巴处。
“……”
岑眠抬脚,越过了椅子,脚尖抵住林瑜的白色布鞋。
“你要跟我坐吗?”她懒懒散散地说。
林瑜一愣,盯着眼前出现的那双红黑色的篮球鞋,那时候她还不懂,这种鞋叫AJ。
更不知道岑眠脚上的那双,是限量版的AJ,一双是她妈妈卖菜一整年的收入。
岑眠就这样和林瑜成了同桌。
程珩一和同学打完篮球回来,看见岑眠旁边的位置坐了人,皱皱眉,走过去。
“没给我占座?”
岑眠抬起头,看见少年不算太高兴的一张脸,没心没肺地朝他笑。
“干什么,你还想跟我一起坐?高中老师不让男生和女生做同桌,黑板上写了。”她微仰下巴,示意程珩一去看。
程珩一看见了黑板上那一排字——
“自行选座,男女生分开。”
他抿了抿唇,手压在岑眠的课桌上,食指点了点,“那我坐这里,你坐前面去。”
坐在另一边的林瑜依然埋着头,余光看向那一只手,白皙干净,骨节分明,修长而匀称。
少年的声音清朗好听,透着些不情愿的妥协。
林瑜知道这点不情愿是因为她占了本该他坐的位置,把脸埋得更深。
“我不要。”岑眠拒绝,双手扒住课桌,“你坐前面不行吗。”
她特地早早来教室,就是为了占一个最后排,老师不容易看见的位置,往前一排都不行。
“我太高了,会挡住你看黑板。”
岑眠的眼睛一亮,这不正好,天然挡板。
“没事没事,我会伸脖子,你就坐我前面吧。”
程珩一无奈看她,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压在课桌上的手移开,在岑眠乌黑的脑袋上揉了揉,故意弄乱了她的头发,惩罚她的不学无术。
林瑜的视线不自觉跟着那只手,抬起了头。
她看见岑眠不高兴地打掉了少年的手,语气娇憨,与他极为熟稔。
“哎呀,别弄我头发。”岑眠嘟囔。
林瑜继续仰头,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看见了他漆黑的头发,眉目清朗,嘴角微微上扬。
似是感觉到了她忘记掩饰的视线,程珩一向她投来淡淡一瞥。
林瑜凝住他,朝他抛出一抹微笑。
那是一抹羞涩而含蓄的微笑,朝大海里抛出的,生涩的一网。
只是这一网,扑了个空。
程珩一甚至没有看见她的微笑,就已经收回了视线,继续和岑眠讲话。
岑眠跟林瑜做同桌后,有一段时间觉得这个新同桌真好。
作业会主动借她抄,老师走下来了会提醒她。
不像是程珩一,管她这管她那。
高一下学期,程珩一从普通班转去了重点班,提前参加高考,考上了京北大学。
程珩一离开学校之前,来普通班找过岑眠。
课间十分钟休息。
岑眠趴在课桌上,脸埋进胳膊里。
她的前桌换了另一位同学。
程珩一站在走廊,隔着窗,“林睿,帮我叫下岑眠。”
前桌林睿转过身,推了推她。
“程珩一找你。”
岑眠一动不动,她睁着眼睛,其实听见了程珩一的声音,但就是不想理他。
“醒醒,醒醒,别睡啦。”林睿晃得岑眠胳膊离开了课桌,不得不抬起头来。
他指指窗外。
岑眠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了窗外的程珩一。
蓝白相间的运动风校服穿在他的身上,干净利落,不似其他人那般松松垮垮,黑发垂落于额前,一双清朗的眸子和她对上,安静无言。
岑眠已经有一个学期没见过他了。
比起她的颓废沮丧,他可真是意气风发。
程珩一出现在走廊里,惹来经过的人频频侧目和驻足。
关于他考上京北大学的事情,高一到高三全都传遍了,他成了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有好事的男同学上了厕所回教室,瞧见程珩一,想也不想调侃道:“哟,来找岑眠啊?”
“……”
如果不是太多人盯着她和程珩一,岑眠是不想出去的。
但要是表现出来他们之间早就绝交了,她又怕多事的同学问个不停。
要让她怎么讲?
讲她跟天之骄子告白,被拒绝了。
还嫌她不够丢人的。
岑眠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走出教室。
“干什么。”她压抑着语气里的不耐烦,板着一张小脸。
“我要走了,来和你告别。”
岑眠一只手垂下,另一只手绕过胸前,抱着胳膊,扯了扯唇角,故作满不在乎。
“恭喜啊。”
程珩一沉默半晌,开口道:“你好好学习,上课认真些,别搞小动作,虽然高考还有两年,但时间过得很快。”
岑眠觉得时间是过得很快,一个学期过去,她还留在原地,程珩一已经往前走得她要看不见了。
程珩一继续说:“你的基础不好,等到时候想补就来不及了,作业也要自己写——”
岑眠越听越烦,她现在怎么样,关他什么事?
她打断道:“够了没?我要回去上课了。”
“……”
程珩一收了声,只是静静看她。
许久。
“再见。”他轻声说。
岑眠低下头,不愿意和他的目光汇上。
她没有回程珩一的那一句再见,转身走开。
适时,上课铃响了。
所有的学生鱼贯而入,回了教室。
程珩一站在走廊,他已经不再需要坐在教室里听课,在此时显得格格不入。
他往窗户看了最后一眼。
岑眠重新趴回了课桌上,只露出乌黑的后脑勺。
程珩一垂下的双手蜷了蜷,终于敛下眸,转身离去。
离开学校时,他经过老师办公室。
“程珩一。”林瑜刚从办公室出来,抱着一叠数学练习卷,出声叫住他。
程珩一抬起眼,并不主动开腔。
林瑜朝他生涩羞怯地笑了笑,仿佛鼓足了勇气,开口说:“我也想要考京北大学,要是考到了,你算不算就是我的学长了?你等我去找你。”
程珩一偏过手腕,看了眼手表,忽然反问:“为什么要等你?”
他缓缓而冷淡地说:“你考哪个大学,和我没有关系吧。”
林瑜怔了怔。
程珩一看着林瑜时,目光显得那么冷峻,不为所动。
他余光瞥见林瑜怀里的练习卷,岑眠的在最上,接近满分。
程珩一皱起眉,“岑眠没有分辨能力,不知道好坏。”
“你明知道她自制力差,学习不上心,还要天天借她抄作业,向老师打掩护,真是为她好吗?”
林瑜过去很少和程珩一单独相处,每次都有岑眠。
在岑眠面前,程珩一从来没有像这样对她冷言冷语,她盈盈的眸子里蓄出泪来。
程珩一没什么耐心,与她擦肩而过。
林瑜望着程珩一的背影,那一双怯懦受伤的眼睛里,升起了浓浓的怨恨。
第25章 白夜
程珩一走的那天, 岑眠趴在课桌上,偷偷哭了一天。
林瑜就那么安慰了她一天。
从此以后,岑眠最好的朋友, 从程珩一变成了林瑜。
为了感谢林瑜, 岑眠知道她的家庭状况不好,便常常送她各种各样的东西。
林瑜背的还是那种小学生的书包, 岑眠每个学期都要换新书包, 她就把新的书包送给了林瑜,自己多背了旧书包一个学期。
还有衣服、鞋子和书本。
为了让林瑜心安理得的接受,岑眠找借口会说这些是她家里多的, 不要的。
那时候岑眠觉得自己可真善良,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好心,在林瑜眼里, 不过是自上而下的施舍, 践踏了她的自尊。
也许从一开始, 就是她做的不对。
不该去捡一条在雪天里待得太久的蛇。
但让岑眠懂得这个道理的代价,有些太大。
虽然岑眠再也不理程珩一,程珩一去了大学以后, 也从来没跟她联系过。
但他们一起捡的那只小小流浪猫,岑眠还是日日照料。
因为岑虞眼疾的关系, 除了岑眠小时候和妈妈一起捡到的金毛犬刻刻,家里不方便再养其他宠物。
而她家住的小区, 物业尽责, 看见流浪猫狗会直接驱赶, 岑眠只能将思思藏在学校无人去的阁楼里。
因程珩一走时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岑眠, 她常常对着思思讲程珩一的坏话。
明明思思是他捡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他却把思思和她一起丢下了。
思思每次都会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听,像是能听懂似的,时不时嘤嘤附和两句。
岑眠看完思思再回家,因为身上沾染了思思的味道,刻刻总是凑到她的身边闻一闻,然后颇为不高兴地叫。
她知道刻刻这是吃醋了,以为她在外面有了别的猫狗,虽然确实如此。
以至于后来,刻刻对她也没有往日那么亲昵了,醋劲可大,握手都不听了。
岑眠想着如果刻刻和思思互相认识认识,成为朋友,说不定就好了。
为了方便她上学,岑眠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于是她逃了晚自习,躲过了保安亭的保安大叔,把刻刻偷偷带进学校,去阁楼看思思。
面对刻刻这样如庞然大物般的金毛犬,一开始思思吓得瑟瑟发抖,走路都不利索了,啪嗒一下,就对他五体投地。
刻刻也没见过像思思那样小不点儿的生物,像是玩具似的逗弄她。
一来二回几次,一猫一狗,就变得分外熟稔。
思思胆大包天,还会跳到刻刻的背上趴着。
岑眠不喜欢上学,但学校里这件昏暗狭小的阁楼,承载了她那时所有的快乐。
这件事情是岑眠的秘密,只有林瑜知道。
岑眠晚自习溜出去时,会请她帮自己把风,如果老师来了,就去阁楼找她。
思思死的那天晚上,岑眠像往常一样,晚自习老师前脚刚离开,她后脚就要走。
走之前,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了一盒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精美,印着外文。
“对了,你尝尝这个。”岑眠放到林瑜桌上,她打开铁盒,里面露出一块块做工精致的巧克力。
“我爸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可好吃了。”
林瑜抿了抿唇,犹豫地问:“这黑漆漆的能吃吗?”
闻言,岑眠一愣:“啊?你没吃过吗?这不就是巧克力嘛。”
女孩的声音纯粹天真,林瑜的脸却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知道什么是巧克力,只不过以前在农村,吃到过的巧克力,都是那种装在劣质包装里,掺杂了奶精糖精的“巧克力糖”,从来没见过做成这样的巧克力。
岑眠因为赶时间,索性把整个盒子都推到她面前,“哎呀,你没吃过就都给你吧,我已经吃够了。”说完,便跑出了教室。
林瑜的手摸上巧克力的盒子,金属的触感冰凉,她咬着嘴唇,岑眠无意的一句话,却狠狠刺痛了她。
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乞丐,成天捡岑眠不要的东西。
“……”
岑眠这一天运气不好,走了不到十分钟,原本快下晚自习才会再出现的班主任却提前回来。
班主任见岑眠不在,大发雷霆。
林瑜找来阁楼,叫她去班主任的办公室。
岑眠知道躲不过一场训,请林瑜帮忙看着刻刻和思思,去了办公室。
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她都高三了,还不知道上进。
岑眠的态度散漫,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应付。
只不过班主任骂到一半,突然被校长叫走,临时有事,岑眠得以解脱。
岑眠松一口气,蹦蹦跳跳回到阁楼,还没进去,便听见了刻刻的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声和急迫。
她赶紧踩着楼梯上去。
阁楼里,林瑜跪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火苗扑朔,对着刻刻挥舞。
平时一向温和的刻刻,正凶狠地瞪着她,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副要扑上去撕咬的样子。
岑眠心里咯噔一下,只顾阻止刻刻。
“刻刻!”她喊道。
刻刻听见她的声音,又叫了两声,朝她跑了两步,又折回去,跑到了阁楼的角落里。
岑眠顺着它的指引,才看见了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不断抽搐的思思。
她立刻跑了过去,将思思捧在手里。
思思小小一只,瘫软着,看见岑眠来,轻声地呜咽,漆黑的眼睛里,沁着莹润的水珠。
岑眠急得问林瑜:“思思怎么了”
林瑜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道。”
岑眠想起之前刻刻的反应,不相信林瑜什么都不知道,刻刻一向乖巧听话,不可能会无故攻击她。
她伸手去拨弄思思的小脸,发现它的嘴边有深褐色的污渍,白色的猫毛纠缠到了一起。
岑眠蹭下一点污渍,触感粘稠,她凑到鼻尖去闻,闻到了浓郁的可可味道。
“你给它吃巧克力了?”岑眠回头瞪着林瑜,“猫不能吃巧克力!”
林瑜低着头,一声不吭。
岑眠抱起思思,要带它去医院。
突然,思思发出一声喵叫,嘶哑凄厉,它最后看了一眼岑眠,眼珠子转向下,闭上了眼睛,毫无生气。
“……”岑眠愣在那里,双手不住地颤抖。
“它死了?”林瑜抬起头问。
岑眠红着眼睛,死死瞪她。
林瑜看她这副样子,扯了扯嘴角,幽幽地说:“这么快啊……”
岑眠没想到她还能笑得出来,也从没见过林瑜这样阴森森的表情,她咬牙问:“你故意的?”
林瑜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它跟我一样,没吃过巧克力,我就给它尝了尝。”
岑眠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
思思在她的手里一动不动。
岑眠有一股极度的愤怒涌到头顶,没有控制住内心暴力的冲动,一脚踢在了她的胸口,“你他妈有病吧?!”
林瑜被她踢倒在地,不怒反笑,笑声尖锐刺耳。
岑眠像是看疯子一般看她。
这件事情,最后闹到了班主任那里去。
林瑜被岑眠狠狠踹了一脚,白色校服上还有一个脚印,不停地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看小猫可爱,就拿了巧克力喂它,我家是农村的,我没吃过巧克力,也不知道巧克力不能给猫吃。”
“我用打火机,也是因为那只狗太凶人,一直朝我叫,想要咬我,我只想用打火机吓吓它,不小心才烧到了它。”
林瑜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可怜的模样让在场的老师都在叹息。
只有岑眠咬着牙,死死瞪她。
林瑜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是她害死的思思。
老师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位贫困生的自尊。
流浪猫的一条命,抵不过这价值千金的自尊。
班主任给到岑眠的,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
“算了吧。”
岑眠不依不饶:“凭什么?”
班主任一向不喜欢岑眠,觉得她仗着家里有钱,不学无术。
她这一脚,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挑衅,挑衅他的权威。
班主任的脸紧紧绷着不理她。
林瑜扯了扯岑眠衣角,柔柔弱弱地说:“眠眠,你还想要怎么样,大不了我把命赔给思思好了。”
看到过林瑜的真面目,岑眠再也受不了她的装模作样,她大声说:“好啊!那你赔啊!”
林瑜刺激岑眠的行为,无疑是给班主任浇了一把火。
“胡闹!”班主任怒斥道,“岑眠,你以为你是谁?”
她把桌子拍得生响,以此表现出她的愤怒与权威感。
“你在学校里偷偷养流浪猫,把大型犬带进来,本来就做得不对,还得理不饶人了?”
“你也别赖林瑜,流浪猫在外面活得好好的,你非得把它带到阁楼里养,养死了也是你的责任。”
“这里是学校,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岑眠他们捡到思思的时候,它才刚出生没几天,营养不良,被猫妈妈抛弃,要不是岑眠把它藏在阁楼里养起来,思思甚至活不到今天。
但这些岑眠已经不想跟班主任解释。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班主任跟她来硬的,她能比她还硬。
岑眠踢倒了办公室里的垃圾桶,撂下一句:“这学我不上了。”转身就走。
她说到做到,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那所学校。
离开办公室以后,岑眠带着思思去了宠物医院。
医生诊断发现,思思的直接死因并不是巧克力,而是嗓子眼里有一颗杏仁,导致卡住气管,窒息而亡。
医生无奈惋惜,要是只吃了巧克力,是能救回来的。
盒子里那么多种类的巧克力,林瑜偏偏要挑上面嵌了杏仁的那颗。
程珩一没想到岑眠突然就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泪湿了满脸。
程珩一想找纸巾给她,可是他们在外头,哪来的纸巾。
他伸出手,拇指在她眼角摩挲,擦掉了眼泪,又有新的眼泪流出来。
岑眠也没想到她会哭成这样,眼泪不受控制,难受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她不想被程珩一看见自己哭得那么厉害,躲开了他的手,把脸藏进了雨衣的帽兜里。
偶尔有路过的村民,好奇望着他们,走远了也忍不住频频回头瞧。
有和程珩一熟识的,一脸玩笑地问道:“怎么回事啊?把人欺负哭啦?”
程珩一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拉着岑眠,带她先回了老屋。
老屋无人,沈平山又出去下棋了。
岑眠则只知道哭,哭了一路。
好像把高中时憋着的委屈对着程珩一,一股脑宣泄了出来。
她被程珩一带到屋檐下,脱下雨衣,安置在了竹椅里。
程珩一进屋拿出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毯子将她露出的皮肤挡住,隔开了无孔不入的湿气和凉意。
岑眠的哭声减小,转而变成压抑的呜咽,弓起的背部轻微颤抖,像极了受伤的可怜小兽。
她把自己裹进毯子里,脸也埋了进去。
程珩一的眸色幽沉,盯着那一团微微耸动的小山,有些没了耐心,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哭成这样。
他找来另一张竹椅,紧挨在她身边坐下。
程珩一抓住毯子,用力一扯,岑眠抵不过他,被缴走了躲避的壳子,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小脸。
岑眠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看他,卷翘的睫毛湿润,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的食指指尖颤了一下,短暂犹豫,最后张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
空气潮湿,他们肌肤相触碰的地方,仿佛还沾着水汽,那么一贴,温度将那水汽氤氲。
岑眠浑身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柔软下来,没有做任何的抵抗与挣扎,任由他将自己搂住。
她的脸抵着程珩一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眼泪继续默默地流,很快沾湿了他的衬衫衣襟。
“眠眠。”程珩一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这一声“眠眠”唤得温柔而缱绻。
好像回到了从前。
在人前的时候,程珩一总是正正经经喊她岑眠,刻意生疏。
在人后的时候,高兴了便喊她眠眠,惹她生气了要哄时,她难过了要安慰时,也都喊她眠眠。
岑眠因为这一声眠眠,哭泣停了一秒。
程珩一:“告诉我怎么了,思思怎么死的?”
他不信岑眠口中被她害死的说法。
岑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思思”这个名字了,平时就连看见“思”这个字,视线都会别开来,不忍去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圆溜溜的眼睛像是琉璃,充满对世界的好奇。
思思死的时候,只有她两只手那么大。
岑眠一抽一抽地哽咽,“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她说完这一句,便又不肯再说。
程珩一不忍去逼她。
他抬起手,在岑眠的后背轻拍,动作缓慢柔和,声音也更加和缓。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相信肯定不是你的错。”
“你不会做伤害到思思的事情,就算有,那也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对吗?”
“……”岑眠攥住他衬衫的手紧了紧。
程珩一停顿半晌,轻轻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吗?”
岑眠闭上眼睛,眼泪流出来,最后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就是她的错。
如果她那天,不给林瑜那盒巧克力就好了。
程珩一的手始终在她的后背轻拍,一直拍一直拍,将岑眠迟到了多年的委屈和眼泪,一下全拍了出来。
岑眠恨林瑜恨得咬牙切齿。
尤其想不明白,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的医生,沾了鲜血的手,还怎么能拿起手术刀,去治病救人。
她吸了吸鼻子,用哭哑了的声音问程珩一。
“坏人也能当医生吗?”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
“能的。”他回答的坦陈,“不管什么职业,都会有好人和坏人。”
“只是像医生、警察、老师这样的职业,坏人的存在,会对社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岑眠一直认为,坏就是坏,好就是好。
这个世界就是黑白分明的。
什么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都是狗屁。
这句话为坏人提供了遮羞布,贬低了好人的坚守与品格。
幸好程珩一没有跟她说这么一句话,而是肯定了坏人的存在。
“那该怎么办呢?”她问。
岑眠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软软闷闷的,夹杂着湿润的水汽。
明明她还没从自己的事情里走出来,就去操心那么大的问题。
因为问题太大,问出来反而显得幼稚。
毕竟成年人对于无法解决的问题,常常故作高深,避而不谈。
程珩一抿唇,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只能好人多做一些吧。”
用白稀释掉黑的浓度。
岑眠许久没有接话。
院子里变得安静下来,雨渐渐小了,只有她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程珩一松开手,微微后撤,露出岑眠埋在他胸口的侧脸。
岑眠闭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晶莹水珠,脸上被泪水浸透,饱满的嘴唇是浅淡的玫瑰色调。
程珩一凝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半晌,他发出一声低低轻叹——
“我可不算是好人啊。”
第26章 白夜
岑眠忘了自己是怎么哭着哭着睡着了的, 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睡在程珩一的房间里,她的房间被子还是潮的, 昨夜淋过雨, 没有太阳,干不了。
外面的天色全然黑了, 雨也停了。
岑眠摸到床边的手机, 打开一看,已经晚上十点了。
她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咕叫,没想到睡了那么久。
岑眠掀开被子, 走出房间, 院子里还亮着灯。
空气里散发出潮湿而清爽的雨后味道,灯光向外四射时,被水汽氤氲得朦胧不清。
下楼时, 岑眠看见程珩一坐在屋檐下, 穿着随意, 手里捧着一个搪瓷茶缸,他的目光凝着院子里的紫阳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眸色沉沉。
察觉到楼上的动静,程珩一才回过神, 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
岑眠觉得有些尴尬,白天的时候光顾着发泄情绪, 哭的难看。
她吸了吸鼻子, 别过脸, 躲开了他的视线。
程珩一将茶缸放到矮桌上,像是无事发生, 并不提及白天的事情,他站起来问:“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岑眠见他不提,松一口气,下楼时最后两级台阶是跳下来的。
“有什么吃?”她问,嗓音里还携了些哑。
“下午沈二送了些肉来,挺新鲜,我拿来包了馄饨,吃不吃?”
“吃。”
程珩一转身去了厨房。
岑眠坐在程珩一刚刚坐过的竹椅上,椅面还有他留下的温度。
雨是傍晚时停的,院子里的地还没干,雨水和夜晚带走了夏日里的燥热。
矮桌上的陶瓷茶缸冒着热气,深绿色的茶叶在茶水里上下沉浮,时间仿佛在这一瞬慢了下来。
煮馄饨不需要太久,没几分钟,程珩一便端着一碗馄饨出来。
像是料到岑眠晚上会饿醒,吃饭的桌子还没收起来,岑眠坐上了桌,她已经习惯了那窄窄的长凳,每次自觉坐在中间。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香油混合青葱的香味,煮馄饨的汤放了昨日剩下的鸡汤。
岑眠饿得不行,呼呼吹着勺子里的馄饨,迫不及待要吃。
南方的馄饨不像北方的馄饨馅儿大皮厚,馄饨的皮是薄薄清透的,里面是纯肉馅,小小一团肉,肉质紧实弹牙,但包裹住了所有的鲜美,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程珩一看她吃了第一口,问道:“好吃吗?”
好吃的不得了。
岑眠埋头吃下一颗馄饨,嘟囔说:“还行。”
见她吃得习惯,程珩一便没再管她,回厨房收拾去了。
等他收拾完厨房,岑眠的馄饨也吃完了,她捧着青瓷碗喝汤,碗把她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热气蒸腾,她的脸上沾了湿湿水汽,两颊泛起淡淡的红,嘴唇也是鲜艳的,比起下午哭成那样,还是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好,程珩一心想。
岑眠把汤喝得一滴不剩,最后舔了舔唇瓣,才想起来,狂犬疫苗还没打。
“今天不用去打针了吗?”她问。
程珩一端起她吃得干干净净的汤碗,去到压水井边,“时间太晚了,晚上医院防疫科不值班,明天早上再去,你记得早点起。”
岑眠这个人,哭完以后就忘性大,这会儿已经忘记了自己白天才刚跟程珩一说过狠话,以后要再也不和他讲话。
她点点头,“哦”了一声。
翌日,天放晴了,太阳大得灼人眼,烤干了前一天下的雨水,如蒸笼一般闷热。
岑眠天还没亮就被程珩一敲门给叫起来了。
正好李主任要去一趟镇上,给村委会采购一些办公用品,岑眠搭他的车去了镇上。
打完狂犬病疫苗回来,时间上正好赶上了医疗队出发,进山看诊。
白溪塘虽然是一个住了千余人的村落,一部分村民依山傍水群居着,但还有不少村民居住在偏远的山里。
有些病得严重的,连山都下不了,只能医生先上山进行治疗,若是遇见严重到需要手术的,再和镇上的医院合作,对病人进行治疗。
出发前,大家在山脚下集合。
村主任李友振分别介绍了山里村民的情况,在医疗队来之前,他就已经组织村干部进行了走访,好方便擅长不同疾病的医生提前了解情况,对症前往不同的村民家里,进行义诊。
除了实习医生跟在主任医生旁边学习,其他每个医生身边都会跟一名志愿者,从旁辅助,帮忙拿医疗箱之类的东西。
原本岑眠应该跟的是妇科的医生赵澜,但是李友振走访时,并没有记录谁有妇科疾病。
加上赵澜怀了孕,上山下山万一摔了碰了,那不是小事,所以余姐和王主任商量,干脆让她留在沈宅,准备之后的健康科普课。
虽然赵澜不用上山,但岑眠不能也跟着她休息。
余姐考虑到昨天她和林瑜之间的摩擦,没有把她安排去骨科,为她重新安排了一组,去给眼科帮忙。
确切的说,是给程珩一帮忙。
眼科这次义诊,就只来了他一个医生。
原本给程珩一的男志愿者,被余姐重新安排跟了一名女医生,男女搭配着来,省得要干力气活的时候找不到人。
岑眠听到她跟程珩一一队,脸上没什么表情,服从安排。
不管她私下跟他怎么闹别扭,公事上还是公办。
上山的过程里,大家还是一起走的。
岑眠爬了没一会儿,便掉队落在了后头。
林瑜走的比她还慢,盯着她的后背看,半晌,最后跟了上去。
岑眠瞥见走在她旁边的林瑜,轻啧一声,觉得晦气。
林瑜低声开口:“你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程珩一。”
闻言,岑眠讽刺地笑了笑,“你怕他知道?你不是能叫所有人都相信你吗?”
林瑜沉默看她。
她的确有本事让所有人都相信她。
除了程珩一。
林瑜甚至想,就是岑眠真要去做什么坏事,他也是递刀的那个,不对,他会亲自帮她做了。
高中的时候,她就嫉恨死了。
凭什么岑眠要什么有什么,活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身边有骑士替她屠龙。
“你少得意了。”林瑜挤出这句话。
岑眠瞥了林瑜一眼。
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在林瑜眼里都像是在得意和炫耀。
岑眠懒得理她,快走了几步,到了队伍中间。
刚刚半走半跑,走得急了,岑眠感觉到之前伤了的那条腿,膝盖隐隐作痛。
她伸手按了按膝盖。
“腿不舒服了?”
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旁边问。
岑眠收回手,不承认,“没有。”
她不想给人添麻烦。
尤其没忘记在报名志愿者时,林瑜叫她不要拖累他们。
他们。
程珩一从开始就注意到岑眠上山的速度慢腾腾,换做以前她活蹦乱跳的性子,早就跑到最前头去了,大概之前的腿伤还是对她有些影响。
“要不你先下山吧,反正也用不着你帮什么忙,你的腿刚恢复,要好好休养。”
岑眠扭头,看着程珩一身上穿的白大褂,跟林瑜身上的一样。
现在他和林瑜是一边的了,也觉得她不行了。
反正她也习惯了,习惯了被人觉得没用,帮不上忙,一事无成。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她赌气说。
程珩一无奈,解释说:“不是怕你拖累我,是担心你的腿。”
“用不着你担心。”岑眠小声呛他,又嘟囔道,“你是我谁呀。”
“……”程珩一沉默了,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岑眠当然懂他的沉默,她走更快了,把烦人的人都甩在了身后。
山路走到一半的时候,程珩一站在分岔路口上,从后面叫她,“岑眠,往这边走了。”
岑眠这才回头,蹦跶下去,跟他走。
医疗小队陆陆续续分开,去往不同村民的家里。
每一队医疗小队身边还跟有一位村干部,怕村民讲不来普通话,不好沟通,也怕医生单独上门,村民抵触,不信任,由村干部在中间协调。
程珩一因为本身就是当地人,谁都知道他,加上村干部的人手也不够,就没有给他分配村干部了。
窄窄的山间小道,程珩一和岑眠一前一后走着,他们要去一位养蜂人的家里。
山里湿气更重,偶尔会下阵雨,许是不久前刚落过雨,有一段路是湿的。
岑眠踩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摔了跤。
程珩一听见动静,回过头看她时,岑眠已经默默自己爬起来了,一声不哼,确认背着的医疗箱没有受损,才拍了拍膝盖上沾到的泥土,忍着疼,面无表情。
程珩一知道她这是较上了劲,没说什么,只是跟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她后面。
养蜂人住在山顶,他们爬了两个小时才到。
养蜂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浑身瘦黑,头发也很长了,很久没洗,结成一缕一缕,穿着洗得快破了的灰色背心,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裤腿卷到了小腿上。
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沟壑,仿佛被凛冽的山风侵蚀而来,细长的眼睛,眼白很多,眼珠子微微暗淡。
养蜂人的眼睛不便,但耳朵好,远远就听见脚步声,手里摸着嵌在山壁里的竹竿,慢慢走来。
“要收蜜吗?”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带着白溪塘的土话口音。
程珩一回道:“周伯,不买蜜,来给你看眼睛。”
养蜂人听出了他的声音,笑了笑,露出黄褐色的牙齿,“哟,是幺儿啊。”
周伯养了二十多年的蜂,早年腿脚好的时候,也会挑着蜂蜜下山到村里去卖。
沈平山常常照顾他的生意,牵着小孙子来买蜜。
现在他老了,眼睛也不好,天气暗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等人上来收蜜。
程珩一在给周伯看眼睛的时候,岑眠左右张望,没有找到养蜂人住的地方。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周伯坐在的木板,就是他住的地方。
木板悬在山崖外,周围是茂密的树林。
木板和床的大小差不多,里面铺着两床旧被子,颜色灰蒙蒙的,不知道用了多久,还放了许多的杂物,一个发黄的塑料瓶子里有半瓶水。
白天的时候,木板外头的塑料布被卷起,晚上了就放下来挡风。
岑眠吃了一惊,觉得这样的条件,和风餐露宿差不了多少了。
看诊结束,程珩一给周伯开了药。
“药要好好吃啊。”
“记得就吃,记得就吃。”
“你不好好吃药,眼睛治不好的。”
“治不好,就死了去啦。”周伯笑着说。
“……”
程珩一没办法,不再劝了。
岑眠忍不住好奇问:“伯伯,你怎么不下去住啊?”
周伯摆摆手,“人多了就太烦啦,不如一个人住自在。”
“你一个人不孤单呀?”
周伯奇怪看她,“孤不孤单,和是不是一个人又没关系。”
岑眠有些没听懂。
明明一个人就是很孤单的啊。
高中时,程珩一离开以后,她每天一个人上下学,觉得孤单死了。
临走时,周伯要给他们一罐蜂蜜。
程珩一怎么也不肯收,周伯塞进岑眠的手里。
岑眠捧着蜂蜜,推也不是,接也不是,忐忑望着程珩一,像极了过年不知道该不该收陌生长辈红包的小朋友。
周伯生气了:“一罐蜂蜜,就是你没来给我看眼睛,我给了你还能不收?”
程珩一拗不过他,看向岑眠,“你拿着吧。”
下山的时候,岑眠觉得膝盖摔到的地方更疼了,每走一个台阶,就震得钻心疼。
她害怕腿真的伤了,走得慢吞吞。
程珩一将她的动作迟缓看在眼里,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眠眠。”
“这里没其他人,你不用在我面前逞强。”
第27章 白夜
程珩一背着岑眠下山。
山里下起了阵雨, 没有任何预兆,豆大的雨珠落下来。
程珩一脱了身上的白大褂,罩在岑眠头上, 她躲在白大褂里, 隔绝了外面的雨。
山路陡峭湿滑,岑眠趴在程珩一的背上, 却觉得很安慰, 两条胳膊紧紧锢着他的脖子。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肩膀,浸透他的衣服, 肌肤和肌肤相贴的地方, 温热湿黏。
好在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便停了。
太阳出来, 原来的雨水混着汗水, 更加粘腻了。
岑眠在程珩一的背上动来动去, 没动两下,就被他说了。
“别动,等会掉下去了。”
“……”
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山中雾气朦胧, 就像他们之间的氛围,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潮湿。
岑眠趴在程珩一的背上, 右手食指始终是麻的, 偶尔不受控制的轻颤。
她缩在白大褂里, 躲着雨,红着脸, 懊恼地想,刚刚怎么不拒绝他。
到了山脚下时,他们遇到了李主任。
程珩一先看见了李主任,便把岑眠放了下来。
岑眠抬起头,自然也看见了尚且背对他们的李主任,松了一口气,这要是被李主任看见,不知道要怎么说呢。
程珩一走过去,和他打招呼。
李主任问:“老周的眼睛咋样啊?”
“不算严重,按时吃药的话,不太会影响到日常生活。”
“那就好。”
“嗯。”
“你们是要去山脚那户了吧?”李主任提到山脚那户时,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辨,讳莫如深。
程珩一点点头,“就要去了。”
“那家人,”李主任顿了顿,欲言又止,“你也大了,肯定也听过村里的闲言碎语……”
“我知道。”程珩一直接截住了李主任的话,“不影响我看诊。”
“那你注意安全,别离太近,记得戴手套,万一传染了我不好跟沈老师交代。”
程珩一解释道:“李主任,大部分的性病都不通过皮肤接触传染,我正常看诊也会带手套的。”
李主任本来是想叫他干脆别去了,见劝不动,转而拉住岑眠,“你就别去了,那家脏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去了不好。”
岑眠听完他和程珩一的对话,大概听出了一些信息。
无外乎是接下来要看诊的那位病人,身上有不太上得台面的传染性疾病,所以叫李主任避之如蛇蝎。
她下意识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垂眼,清朗干净的目光和她对上,“你想不想去都行。”
虽然他是无所谓,他见的患者多,什么样的都遇到过,但保不准岑眠会害怕。
岑眠抿抿唇,“跟着你是我的工作。”
闻言,程珩一淡淡笑了笑,“那走吧。”
告别李主任,岑眠跟在程珩一后面,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白溪塘的最边缘。
比起白溪塘中心的房子来说,边缘的房子更加稀疏和破败。
白溪塘里头有不少近十年新盖的自建房,基本都是三层以上的小楼,规整干净。
但处于白溪塘边缘的房子则大多和沈家老屋差不多,甚至比老屋还要破败,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
程珩一在最破败的低矮平房前停下。
房子前头是一小块平地,有个女人蹲在地上洗着菜。
光屁股的半大小孩绕在她身边,自己跟自己玩。
女人的年纪大概三四十岁,也可能更年轻,只不过操持家庭琐碎,让她们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
洗菜的水是从河里打的,颜色发黄。
她看见程珩一,还有他身上那件白大褂,表情冷漠,张口问:“来给看眼睛的?”
女人努努嘴,指了平屋角落的柴火房。
“那里头。”
柴火房是单独于平房的一个隔间,几块木板一搭,顶上盖着茅草。
岑眠站在门口,往里面看,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着还要逼仄,只能放下一张床,别的便什么也不能放了,连落脚的地方没有。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盖着发霉发黑的被子,她被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脸,只有露出的一截手臂,手臂上满是猩红斑点,部分地方已经溃烂。
空气里传来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熏得岑眠眼睛登时就红了。
屋外头的女人洗完菜,抱着菜盆进了厨房,炒起菜来,对于这边看诊的事情不闻不问。
那三四岁的小孩看见生人,倒是好奇地围过来,他扯了扯岑眠的衣摆,奶声奶气说:“姐姐,走走走。”
岑眠低头,笑着问他:“走哪去呀?”
“奶奶臭死啦,不要站这里。”小孩童言无忌,却说着伤人的话。
柴火房里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小宝——”小孩的母亲从厨房出来,喊他,“过来吃饭了。”
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端出木桌,三个人自顾自上桌吃饭,谁都没人管这边。
柴火房里,程珩一温声细语,唤着床上的女人。
“陈阿婆,我看看你的眼睛。”
陈三妹缓缓撑着眼皮,睁开眼。
柴火房的光线昏暗,她望着一身白衣立在她面前的程珩一。
“是你啊。”陈三妹的声音嘶哑,动作迟滞地从床上坐起。
程珩一从医疗箱里找出小手电筒,检查陈阿婆的眼睛,很典型的梅毒眼症状。
陈三妹并不在意自己的眼睛能不能治好,她身上的病多了去。
陈三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沈村长的孙子,幸好是出息了。
她记起程珩一的亲爹,外乡人,长了一张骗人的清俊脸蛋,有一天摸黑想来光顾她的生意。
陈三妹知道他跟沈村长的女儿好了,还把人弄怀孕了,她用扫帚把男人打了出去。
沈村长是村里唯一没有看不起她的人,她懂得知恩。
程珩一在给陈阿婆看诊时,岑眠就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她很喜欢看程珩一给病人看诊时的样子,温柔耐心,似君子温润如玉,对待所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
看诊结束,程珩一留下了药和手写病历,事无巨细地叮嘱相关注意事项。
陈阿婆道了一句:“麻烦你了。”便又躺了回去,佝偻着背,蜷缩在昏暗里。
程珩一走出柴火房。
岑眠凑到他身边,小声问:“你有现金吗?借我点钱。”
程珩一看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一百。
白溪塘里的人习惯用现金,他一般出门都会带钱。
“就这些,够吗?”
岑眠拿了钱,转身进了柴火房,把两百块钱给了陈阿婆。
走出这家时,岑眠听见柴火房里发出喊叫,一声接一声,仿佛黑暗里苟延残喘的垂死老兽。
院子里吃饭的女人骂骂咧咧:“丢人现眼的老东西,怎么还不死去。”
男人催她:“赶紧去看看,吵死了。”
女人放下筷子,带着气走进柴火房。
陈阿婆躺在床上,颤颤巍巍伸出手,把那两百块钱给了女儿。
哺育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一如她过去那样。
年轻的时候早早做了寡妇,干着上不得台面的营生,把儿女拉扯长大。
女人出来时,手里拿着两张红色票子,很快塞进了自己口袋里,脸上没了刚才的气,甚至去厨房拿了个碗,给陈阿婆打了菜饭,送进去。
岑眠本意是想让陈阿婆自己拿着钱,去买吃的买用的,没想她转手便给了儿女。
两百块钱,换来了一点好脸色。
岑眠不知道这样的一点好脸色能持续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她收回目光,轻轻叹出一口气。
程珩一听见了那声微弱叹息,蜷了蜷手,亦无能为力。
他们离开时,夕阳西下,落日坠落于连绵朦胧的青山之间,天空染上一层血色的雾霭。
岑眠拿上洗漱用品,去了沈家新宅,借了赵澜的卫生间,洗了澡。
赵澜正在和丈夫打电话,温情脉脉,声音传进了卫生间,岑眠的耳边,却只回响着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说着奶奶脏死啦。
洗完澡,岑眠回了老屋。
程珩一已经做好了饭,沈平山踩着饭点回来,今天他下棋赢了梁叔,高高兴兴的。
晚饭吃完,天全黑了,白溪塘没入黑暗。
村里人到了晚上睡觉早,沈平山早早就回了房间。
今天放晴了,程珩一出门前,把岑眠的被褥拿到院子里晒过,这会儿已经干了。
岑眠晚上回了自己的房间睡觉。
她的腿不舒服,上楼梯时,扶着栏杆,一瘸一拐。
程珩一还要去地里给菜浇水。
虽然昨天下了雨,今天的烈日,到中午时就把地烤干了。
岑眠走了一天,早就累得吃不消了,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被太阳晒过的枕头柔软,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她的意识模模糊糊,有些困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岑眠睁开眼,慢腾腾滑下床,打开门,看见程珩一站在门外,提着一个木桶,装了半桶热水。
程珩一:“泡下脚。”
岑眠微愣。
“你不是腿疼吗?”程珩一走进来,将木桶放在床边,“用热水泡一泡,会舒服些。”
岑眠抿抿唇,在床边坐下,扯了扯睡裤,慢腾腾把脚伸进水桶里。
水烫得扎人,她一激灵,两只脚踩回了木桶边沿。
“烫吗?”
程珩一弯腰,手指尖碰了碰水,目光落在了那两双白嫩的小脚上,被水浸润过一遍,折射出晶莹光泽,指甲像是贝壳小巧精致,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晃了一瞬神,眼睫低垂,敛去了瞳孔里的情绪。
程珩一直起身,“我去打点凉水上来。”
“不用,等一会儿就凉了。”岑眠脚尖又探进水里,还是烫,就只轻轻挨着水面,来回划水,想着让水凉得快一些。
岑眠的脚底心被烫得绯红,水珠溅到她的脚背,顺着细腻如象牙的肌肤,滚落回木桶,荡起圈圈涟漪,在碰到桶壁时,折返荡漾。
狭小的桶内,在她不知不觉里,早就荡起了惊涛骇浪。
程珩一被肺腑里的浪冲出一股气,压抑地轻咳了两下。
他转身下楼,用盆子装了清凉的井水,兑进木桶里。
岑眠试了试水温,刚刚好,把脚放进木桶,水没过脚踝。
她泡脚的时候,程珩一没留在房间里,替她带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岑眠一边泡着脚,一边倒进床里,乌发披散开来,水温微微发烫,仿佛无形的手,替她按摩,逐渐消除了一日的疲惫。
她闭上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程珩一过了二十分钟,想着岑眠泡脚应该泡的差不多了,来了才发现她泡着脚睡着了。
程珩一望着她,睡着时,安静的像是小猫儿,薄薄的眼皮透着粉青色,右眼眼皮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平时醒着的时候是看不见的,藏得隐秘。
他远远盯着那一颗小痣看了许久,久到他觉得不该,才蹲下来,握住岑眠的脚踝,拿起木桶边搭着的白毛巾,替她擦脚。
动作温柔,擦得细致,每一滴水珠都擦过去。
岑眠感觉到痒,皱皱眉,睡梦里突然用力瞪了一脚,踢在了程珩一的下巴上。
程珩一疼得呼吸一滞,摔在了地上。
岑眠一旦睡熟了,天塌下来都不知道,她毫无察觉,翻了个身,屁股对着他,继续呼呼大睡。
程珩一好气又好笑,捡起木桶上的擦脚巾,扔到岑眠脸上,挡住那张酣睡的小脸。
毛巾挡住眼睛,遮住了光线,岑眠反而睡得更好了,砸吧砸吧小嘴。
下巴被她踢了一脚的疼痛感还在。
程珩一摸了摸下巴,无奈地摇摇头。
他走到床边,将岑眠调整了位置,脑袋枕到了枕头上。
程珩一坐到床上,把她的睡裤裤脚卷起,卷到膝盖往上,露出细细白白的小腿,两团膝盖泛着红色,爬山摔的那一跤,摔出了淤青。
他从口袋里拿出药油,倒在掌心,来回搓热了,按上岑眠的膝盖。
感觉到碰触,岑眠眉心一拧,两条腿动来动去,泥鳅似的滚到了靠墙的床里。
程珩一没抓住她,只能也上床,继续给她按摩膝盖。
岑眠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嘤。
“……痛。”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手里的力道更轻了。
岑眠老实了一会儿,安安静静睡着自己的觉。
膝盖按摩够了,程珩一将她的裤腿放下,要下床时,那两条细细白白的腿,突然勾上他的腰,把他缠住。
空气里的药油味道不好闻,岑眠蹙着眉,两条胳膊也紧紧抱住怀里的枕头,她吸了吸鼻子,清凉的薄荷味道盖住了那药草味。
岑眠把脸埋了进去,鼻尖轻蹭。
程珩一怔住了,感受到那无尽柔软的身体贴住他。
他额前的青筋血脉贲张,压抑着的暴烈,随时要爆发。
第28章 白夜
清晨的白溪塘, 从沉睡里变得鲜活起来,鸡鸣犬吠,不用闹钟, 岑眠就能被吵醒。
她下楼时, 正好赶上了吃早饭。
沈平山从厨房盛了稀饭出来,看见岑眠, 笑呵呵同她打招呼:“今天起的那么早呢。”
岑眠揉揉眼睛, 跳下最后两级台阶,软软地说:“昨天睡得好。”
程珩一从厨房端着清炒小菜出来,没看她。
岑眠坐到饭桌上, 双手撑着长凳, 盯着桌上的菜,她在家被伺候惯了,不知道要自己去厨房打稀饭。
程珩一折返回厨房, 给她打了一碗稀饭出来, 又把筷子递给她。
沈平山瞧见, 微微挑眉。
他这个孙子,这几天对这个借住在他们家的小姑娘倒是上心得很,平时也不见他这样殷勤。
程珩一坐下吃饭。
沈平山看到他下巴青了一块, 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下巴怎么了?”
岑眠顺着沈平山的视线, 也看到了程珩一下巴处的青色,眼神疑惑。
程珩一和她对望了一眼, 收回目光, 淡淡道:“不小心摔的。”
沈平山嘟囔他, “长那么大了,还能摔, 以后走路小心点。”
吃了早饭,岑眠和程珩一出门工作。
医疗队的微信群里发了最新的通知,关于各个医疗小组的相关安排。
岑眠在里面找到她自己,负责跟随妇科组到学校里,进行妇科相关的健康科普。
健康科普活动的地点设在了白溪塘唯一的一所学校里。
白溪塘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包含了小学和初中。
妇科的科普面向的是全年级的学生,李主任还在村子里号召妇女们都去听。
因为怕李主任讲不清楚,岑眠被余姐派去,跟他一起号召。
只是他们号召的效果甚微,赶上了七月农忙的季节,大家都在地里忙活,根本没有空去听什么健康科普。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村子里的女人们一听是妇科科普,连忙摆摆手,“正经人谁得那些病啊。”
她们的态度,像是把得妇科病看作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羞于启齿。
甚至还有女人骂李主任,仿佛她被冒犯了。
在村里跑了一个上午,岑眠脸晒得通红,也不见拉来人。
下午妇科健康科普在学校的小礼堂展开。
说是小礼堂,其实不过是一间没有摆桌椅的空教室。
科普讲座开始前,岑眠把情况反映给余姐。
余姐听后,并不奇怪,无奈地摇摇头:“正常。以前我们去其他村庄义诊,即使是免费的义诊,她们也不愿意来看妇科病,都怕进了诊疗车,出来就被别人说闲话。”
赵澜是妇科小组的组长,她接话道:“哎,反而就是这些不愿意来看病的农村妇女,得妇科病的多。”
“为什么啊?”岑眠好奇问。
赵澜:“你也看了农村环境什么样,一方面是生活条件差,不注意卫生,另一方面是缺乏对妇科疾病的认识,不知道怎么养护身体。”
余姐压低声音,悄悄说:“而且啊,你别以为农村比城里在那方面多保守,喜欢乱来的男人啊,不比城里少,在外头得了病,遭殃的都是家里的女人。有的女人要脸面,就那么硬撑着。”
聊天的功夫,教室门口有人敲门。
岑眠顺着敲门的声音望去,看见门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的眼神生怯,小心翼翼地问:“讲座是在这里吗?”
余姐朝她热情招手:“对对对,快进来吧。”
女孩微微驼着背,低下头,默默地进了教室,走到教室最后头的位置。
快到讲座开始的时间,陆陆续续有女学生进来,整个学校的初中女生,只有十几个人。
白溪塘学校的刘校长探头进来,点了点人数,对余姐说:“人齐了。”
余姐一愣,拉着刘校长到教室外面:“学校里的女学生这么少呢?”
“是啊,现在村里人,有点本事的都把小孩送出去上学,剩下的学生就那么多了。”刘校长无奈道,“而且女孩子就更少了,要不是搞了九年义务教育,放到早些年头,都没人舍得把女孩子送来学校。”
余姐点点头,理解了,叹一口气。
赵澜没觉得只给十几个学生做讲座,是在浪费时间,满脸笑容,态度亲切地开始她的医学知识科普。
岑眠以前没怎么听过妇科相关的科普,索性跟其他的学生一起,站在下面乖乖地听讲。
空教室里没有座位,学生们是从上课的教室里,搬的凳子进来。
岑眠为了不挡住她们,站在了最后的墙角里。
最早来教室的那个女孩扭过头,怯怯地看她一眼,嘴唇嗫嚅了两下,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小声开口道:“你要不要坐?”
她在凳子上挪了挪,腾出半边位置。
岑眠愣了愣,朝她笑了笑:“好啊,谢谢你。”然后坐到了女孩旁边。
赵澜做了一个PPT,只不过学校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投影仪。
好在余姐支持义诊活动的经验丰富,提前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医疗队带来的物资里,有一台公用的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
讲座开始以后,刘校长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听这些女人的事情,奇怪得很,没多逗留,便走了。
因为考虑到是给初中学生讲课,赵澜在PPT里还增加了关于两性相关的教育科普。
PPT上用卡通图画,画着男生和女生的生理结构。
赵澜讲得坦坦荡荡,教她们要怎么保护好自己。
倒是底下女学生们,按她们的年纪,对性并未完全不晓得,也或多或少懂一些,纷纷别扭地转过脸去。
讲到一半,突然,教室外头冲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拔掉了投影仪的电源,斥责道:“你们咋能给学生讲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呢!”
赵澜被男人的呵斥给弄懵了,就连余姐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男人对着教室里的学生,抬手往教室外一指:“赶紧给我滚回去上课。”
女孩们似乎都很怕他,什么话也不敢说,立刻拿起板凳,鱼贯而出。
“……”
平白无故讲座被人打断,赵澜起了脾气,“你谁啊?”
周立业理直气壮:“我是学校的老师。你恶不恶心,一个女的,好意思把那些事情挂在嘴边。”
赵澜来了气:“我这是在做正常的科普教育,恶心什么了。”
周立业:“有什么好科普的?跟了男人自然就知道了。”
赵澜第一次跟医疗队义诊,以往她接受的精英教育里,所接触到的人,从来没有像周立业这样讲话直白粗俗的。
她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你——”
眼看着情况不对,余姐赶紧出来拉架。
岑眠的反应最快,刚才跟着学生们一起出了教室,去找刘校长,这会儿已经把刘校长给带来了。
“怎么啦!怎么啦!”刘校长被岑眠拉来的时候,手里的茶缸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晃出了两滴浓茶水。
余姐讲起经过,没等她讲完,周立业便抢过了话茬,跟刘校长告状。
“校长,你自己看看,这都给学生们讲的什么。”他指了指笔记本电脑。
刘校长眯了眯眼睛,凑到电脑屏幕前,很快像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赶紧离远了距离。
“哎哟哎哟,这确实不合适啊。”
赵澜:“……”
别提老师了,就连校长也这样,她也没必要再较劲了。
赵澜双手一摊:“行,那不讲了。”
刘校长察觉出她的不快,打着哈哈抱歉:“唉,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农村人,思想比较保守。”
京北医院的妇科,是全国妇科最好的科室之一,就连岑眠听赵澜科普,都学到了很多,偏偏最需要妇科知识科普的那些女孩们,被这些男性权威主导,禁止她们学习和了解自己的身体。
岑眠也觉得气堵,懒得再听刘校长假客气,出了教室。
白溪塘学校是一栋一层高的建筑,操场是一片沙地,现在是下课时间,有零星的学生的操场上玩。
岑眠注意到在操场上玩耍的学生们,基本都是结伴出现,只有一个女孩孤零零坐在一棵树下,是之前讲座时,分了一半凳子给岑眠的女孩。
女孩的个子在初中生里算是很高的,长相也较为成熟,显得格格不入。
岑眠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吃吗?”
周巧抬起头,对上岑眠的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
她略带犹豫地伸出手,拿起薄荷糖,指尖碰到了岑眠的掌心,白皙细腻,温温软软。
周巧赶紧缩了缩手,怕自己的手脏了那一寸雪。
岑眠在她旁边坐下:“今天的讲座,你听了觉得有用吗?还是觉得恶心?”
周立业说恶心不恶心的不算数,岑眠更想了解这些女孩们的想法。
周巧的手指扯着薄荷糖的外包装纸,摇摇头:“挺有用的。”
如果她早点知道就好了。
周巧脸上的表情凝重复杂,咬了咬嘴唇,看向岑眠。
“姐姐,刚才我听医生说,月经几个月不来,有可能是妇科病,也有可能是怀孕。”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很小,“怎么样能知道自己是怀孕了啊?”
闻言,岑眠一愣,怔怔地望着她。
周巧不敢看岑眠的眼睛,干净的像是一面镜子,仿佛能映出她的不堪
她垂下眼,神情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之色。
岑眠意识到不对劲,正要追问,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
“周巧——语文课都开始了,你逃到外面去干嘛。”
听到声音,周巧的身形哆嗦了一下,惊慌地抬起头,站起来:“我、我先回去上课了。”
岑眠看着她跑走的身影,在一间教室前停下,男人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将她推进教室。
第29章 白夜
白溪塘学校放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岑眠在学校里一直等到了四点。
周巧是最后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
岑眠叫住她。
周巧看见她还没走时,微微惊讶。
岑眠朝她笑笑:“我带你去找刚才做讲座的医生姐姐看看,好不好?”
周巧双手攥住胸前的书包带子, 犹豫片刻, 点点头。
赵澜下午跟刘校长和周立业闹得不欢而散以后,直接回了住处。
这时候, 宅子里其他的人都还在外面义诊, 余姐也去了其他小组帮忙,本来赵澜也想去,但余姐顾及她怀着孕, 下午又受了气, 不敢让她再跟着到处跑了。
岑眠没有说周巧问她怀孕的事情,虽然一开始她觉得不对劲,但想想也可能是小姑娘胡思乱想, 跟赵澜说的时候, 也只是说周巧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
赵澜听岑眠说完, 让周巧坐在房间靠窗的椅子上,她坐在周巧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圆形小桌, 开始问诊。
赵澜的声音温和,从最基础的信息问起:“你现在多大了?”
周巧拘谨地坐着, 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缠绕:“十七了。”
岑眠站在一边, 有些惊讶, 没想到周巧的年纪比正常初中生大那么多。
十七岁本该是上高中的年纪。
赵澜为了让她放松, 似闲聊地问:“十七了怎么还在念初中?”
周巧低着头,解释说:“年纪小的时候, 不能自己上下学,爸妈没空接送,就没急着上,而且家里农活也多,得要帮忙,就耽误了。”
赵澜微微颔首,停顿两秒:“多久月经没来了?”
周巧讷讷道:“快三个月了。”
赵澜在病历本上记录,继续问:“有没有和人发生过亲密行为?”
一般妇科问诊,月经推迟,首要排除的是怀孕的可能,这些问题都是例行公事。
周巧沉默,许久,支支吾吾说:“没有……”
这十几秒的沉默,令赵澜觉出了不对劲,她顿住笔,抬起眼,看向对面的周巧。
周巧的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
“……”赵澜放下笔,站起来,“先做一下检查吧。”
她在医院妇科工作了七八年,见得多了,有些年轻女孩因为觉得羞耻,在问诊时,会隐瞒真实的情况,反而影响最终的诊断。
赵澜走出房间,从医疗物资箱里翻出一次性的验尿杯,拿来递给周巧,“你去厕所,装三分之一的尿液到这个杯子里。”
很多妇科病,在检查前都需要排除怀孕的情况,所以医疗队的物资里配备了检测试剂。
周巧接过验尿杯,看一眼岑眠,像是在陌生环境里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言一行,都要征求她信任的大人的意见。
岑眠帮她打开厕所的门,安慰道:“去吧,没事的。”
过了两分钟,周巧从厕所出来,端着验尿杯。
赵澜找出一个医用托盘,上面垫了干净的纸,“放上面吧。”
周巧将验尿杯放上去,赵澜拿出一张细长的试纸放进验尿杯里。
等待试纸结果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房间里只剩下静默,墙上挂钟咔哒咔哒的声音催人难捱。
周巧拧着手,手指被她拧得发红。
试纸上渐渐显示出颜色。
赵澜盯着试纸,眼神里闪过一瞬的讶异,又很快掩去,面色如常,抬起头和岑眠对视一眼。
不用言明,岑眠一下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内心震动。
赵澜戴上手套,端起托盘进了厕所,处理验尿杯。
处理完验尿杯,她坐回到椅子里,轻声安抚周巧,“没事的,你可以放心告诉我,我不会跟其他人说的。”
赵澜问:“最近一次发生亲密行为是什么时候?”
周巧陷入沉默,嘴唇抿得紧紧,就是不肯说。
岑眠望着她,走到她身后,将手抵在她瘦弱的后背上。
周俏浑身颤了一下,感受到隔着衣服,那融融的暖意。
许久。
她小声地嗫嚅说:“上个星期……”
赵澜皱起眉,又问:“那你第一次没有做避孕措施的亲密行为是什么时候?”
周俏:“不太记得了,可能是三个月前……”
赵澜的心沉了沉。
按照周巧说她月经几个月没来,可以推断怀孕应该至少三个月了,这个时候胎儿已经成形,进行流产对母体的伤害很大。
周巧怯怯地问:“医生,我是不是怀孕了?”
赵澜对上女孩漆黑的眼睛,即使她的经验丰富,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斟酌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是怀孕了。”
闻言,周巧的脸色唰一下苍白。
赵澜宽慰道:“不过试纸也存在误测的可能,要百分之百确定需要做B超检查。”
“你父母呢?”她问。
这种情况,找监护人说,会比较合适。
“他们在外地打工。”
“家里有其他大人吗?”
“没有了。”
“那你男朋友呢?他多大了?”
周巧的双手攥紧裤子,半晌,“我没有男朋友……”
赵澜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不是男朋友,那你们是怎么发生关系的?”
“……”周巧始终不发一言。
岑眠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她的反应,此时心中咯噔了一下,她轻轻问:“你是自愿的吗?”
周巧的脸色变得难堪,嘴唇发白,最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这时,赵澜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表情严肃起来。
“那个人是谁?”
周巧将头埋得更低了,不肯开口。
赵澜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超过了她能够去处理的范围。
“还是通知家长和学校,看要怎么解决吧。”
周巧猛地抬起头,惊慌道:“不能告诉学校。”
见她的反应那么强烈,岑眠和赵澜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岑眠拖来一条椅子,坐在周巧旁边,轻声细语:“你别怕,如果你是被强迫的,对方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会有法律制裁他的。”
周巧安静地垂首,像是一朵枯萎的雏菊,没了生机。
岑眠见她没有太强的抵触意思,循序渐进地问:“他是学校里的人吗?”
周巧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岑眠:“是同学吗?”
周巧摇头。
白溪塘学校的人员并不复杂,除了学生,就只剩下四名老师,刘校长给她们一一介绍过,岑眠也都见过了。
她一个一个问过去,周巧只摇头。
终于在问到学校的语文老师张胜时,周巧顿在那里,她侧过脸,躲开了岑眠的视线,隐在了阴影里。
岑眠看见一滴眼泪从周巧的脸上啪嗒落了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烫得灼人。
她感受头皮发麻,强烈的愤怒涌了上来,对赵澜说:“报警吧。”
赵澜思虑半晌,扯了扯岑眠,“出去我们说。”
毕竟她们不是村子里的人,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她怕惹上麻烦。
岑眠看向周巧,小姑娘就差把自己蜷缩成一只乌龟,仿佛自己是个见不得人的存在。
她不想再背着周巧去说事,坐在椅子里没动,“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赵澜无奈,委婉地说:“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干涉的,至少要先通知她父母,让监护人来处理。”
她只是一名医生,在帮助患者之前,想要先保护好自己。
农村里是非多,万一闹起来,会把她牵扯进去。而且她现在还怀着孕,应付不了那么多事情。
岑眠听出了赵澜不想管的意思,她理解,但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
她点点头:“好吧。”
赵澜不想惹上麻烦,她来管就行。
岑眠看向周巧,语气温和,“我送你先回家。”
周巧站起来时,浑身还在发抖,耻辱和恐惧包裹着她。
岑眠看着心疼,牵起她的手。
周巧下意识想躲,被她攥紧。
周巧抬起头,对上岑眠的眸子,那双澄澈的眸子,含了浅浅的笑意,如春日暖阳。
幸好那双眼睛里面没有刻意的同情。
不然她会更加清楚的知道自己所受遭遇有多么糟糕。
离开宅子,岑眠跟周巧往她家的方向走。
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岑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问周巧:“你父母的联系方式知道吗?”
周巧报出了一串手机号码。
岑眠在手机上输入号码,电话要打出去,发觉这件事情难以开口,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口吻,去告知一对辛苦在外打工养家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在家里被人欺负了。
许久,她才拨通了电话。
跟周巧的父母打电话的过程艰难,其中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她听见母亲低声的哭泣,父亲沙哑地声音说他们立刻回来。
周巧听不见父母那边的反应,不安地看着岑眠。
岑眠挂了电话,对上她小鹿一样脆弱湿润的眼睛,难受极了。
她张开双臂,弯腰抱了抱周巧,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没事,都会好起来的。”
和周巧告别之后,岑眠往老屋的方向走,她低着头,步伐沉重。
即使内心震动,岑眠在周巧面前不敢表现出太过激烈的反应,害怕影响到她的情绪。
周巧一定已经够难过了。
她未曾有过那样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即使表现出来难过,对周巧什么帮助也没有。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进山的医疗队回来,程珩一告别同行的同事,往老屋回。
他远远看见羊肠小道上,岑眠耷拉着脑袋,唇角抿成了一条线,慢腾腾地走,情绪低落。
一本卷起的本子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滑落,掉在地上,她都没注意到,闷头往前走远了。
程珩一轻蹙眉,走了过去,弯腰捡起本子,才发现是一本蓝色的病历本。
晚风吹过,掀起了病历本的封面页。
程珩一的目光不经意落在病历页上。
病历页上写着——
患者主诉停经三月,妊娠试验阳性(+),伴撕裂伤,需进一步检查。
第30章 白夜
程珩一凝着那雪白纸上的一行字, 他看了许久,久到黑色字体出现了重影,变得模糊不清。
晚风夹着被太阳炙烤一天的滚烫温度, 将他包裹住, 却没有一丝暖意,比凛冬的寒风还要彻骨。
最后, 病历本被他捏皱, 紧攥在掌心。
岑眠心里想着事情,没有直接回老屋,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 走到夕阳西斜, 她拐过乡间的小道。
拐角阴影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默不作声, 挡住了去路。
岑眠吓了一跳, 抬起头, 借着淡弱的光线,看清了男人的脸。
此时天色将近全黑,程珩一隐匿在暗处, 只能看清一道修长轮廓,黑发垂落额前, 一双眸子隐匿在黑暗里,脸上的表情更是晦暗。
“不声不响杵这里干嘛。”岑眠轻嗔, 瞪他一眼。
程珩一缓缓转向她, 幽沉目光凝住她, 带着一股沉重的光压。
因为他的视线太过灼烈,岑眠被他盯得怔了怔, 不明所以。
正巧沈平山下完棋回来,从另一边的土坡走来,看见了他们。
“哟,你们也回来了。”
沈平山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对岑眠笑道:“早上你说好吃的青李,我上你梁叔家又要了不少,够你吃的了。”
“你怎么喜欢吃这一口,我吃了一个,差点没把牙酸掉。”
被沈平山打断,岑眠移开了和程珩一对视的目光,也没有在意他目光里复杂而让人不明的情绪。
她跟在沈平山身边,哄着老人家高兴。
沈平山跟岑眠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程珩一仿佛慢了半拍,迟迟才从后面跟上来,路上绊到石头,打了个踉跄,难得一见得狼狈状。
沈平山回头瞧他,“小心点咯。”
程珩一低着头,没吭声。
沈平山把塑料袋递给他,“拿着。”
程珩一盯着那袋李子,红色透明的塑料袋里,青李一个挨着一个。
最上一颗青李从高处滚下,落到谷底。
好像一步不慎,从悬崖跌落的人。
程珩一提着塑料袋,整个手掌发麻得厉害,一直麻到了心脏。
岑眠和沈平山并排走在前面,程珩一走在后。
一个没穿上衣的小孩从土坡跑下来,瓮声瓮气地喊:“沈阿公,二奶奶烧了鸭,叫你去吃晚饭——”
沈平山笑呵呵地回道:“不吃不吃,幺儿在家呢,不去她那啦。”
小孩“啊”了一声,“那你跟我回去讲一下,省得二奶奶她不信咯,以为我偷懒没喊你。”
沈平山负手走上土坡,跟着小孩朝沈二奶奶家去。
路上只剩下岑眠和程珩一两个人。
天色越来越暗,岑眠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气氛有些凝滞,程珩一周身的气压极低,让她喘不过来气。
回去的路好像走不到尽头。
在一片静滞里,忽然,程珩一冷不丁问:“那个人是谁?”
“……”岑眠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程珩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病历本,递到她面前。
岑眠摸了摸衣服口袋,才发现周巧的病历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弄丢了。
她抢过病历本,怒道:“谁让你看的?”
“……”程珩一见她这样反应,心里越发沉了沉。
他握紧拳,深吸一口气,追问道:“你怀孕了?”
“……”岑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周巧的事情,将病历本塞回口袋,瞪他,“怀不怀孕关你什么事!”
说完,她越过程珩一,继续往前走。
岑眠的反应戒备,像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人窥探,而恼羞成怒。
程珩一垂下眼,指尖微颤,脊背阵阵发凉。
怕程珩一跟上来,对她问个没完,岑眠加快了脚步。
天黑了,她没看清路边石子,脚崴一下。
身后传来程珩一低哑的声音:“我不追你,你慢慢走,别摔跤了。”
岑眠回过头,发现程珩一站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没动。
估计他是真的误会了。
岑眠无奈,但为了保护周巧,等她父母回来解决之前,她现在没办法解释。
即使她相信程珩一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想让再多的人知道。
他们一路无言地往回走,程珩一始终跟在她身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回到老屋,岑眠想到一个应付的理由,她去到水井边,找在洗青李的程珩一。
“病历本是赵澜的,她放在我这里,忘记拿回去了。”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半晌,淡淡道:“赵澜怀孕才一个月不到,你的病例上写的三个月。”
见没糊弄过去,岑眠扯了扯嘴角,“你爱信不信。”
程珩一将洗干净的青李放进青瓷碗里,递过去给她。
“那个人是谁?”
“……”果然是没信。
岑眠拿一颗青李,扔进嘴里,青李脆生生,酸甜可口。
她敷衍道,“没谁。”
“你……”程珩一嗫嚅两下,声音忽然轻了,“是自愿的吗?”
他尽力克制自己去不要根据病历本里简单的两句话,就去延伸出太多的想象
岑眠被他没完没了问烦了,提高了音调,“程珩一,我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都和你没有关系吧。”
“你是我谁啊?轮得到你问东问西吗?”
她这话说的很重,含着这段时间以来长久的怨气。
“……”
程珩一对她的恶言相向像是并不在意,继续问:“这孩子你要不要?”
冷静得不像话。
岑眠翻了个白眼,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她不想说话了,沉默不予回应。
吃完一颗青李,她又拿一颗。
程珩一静静地看她,目光如古井幽沉,深不见底。
见她不回答,他轻抿唇,缓缓开腔:“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负责。”
岑眠怔了怔。
新拿的青李没熟,味道生涩,苦味在口腔里蔓延。
院子里陷入死寂无声,只有井口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声音清晰可闻。
这时,沈平山从外头回来,看见院子里乌漆嘛黑,伸手打开了外面的灯。
灯光突然亮起,岑眠看见暖黄色的光映在程珩一的脸上,他的表情认真而慎重,漆黑眸子凝着她。
岑眠突然慌了神,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她回过头,语气故作轻松,“阿公,吃李子吗?”
沈平山忙摆摆手,“不要不要,太酸啦。”
沈平山注意到程珩一浑身都湿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都湿了?”
程珩一静默了两息,才开口道:“山里下了一场雨。”声音低哑发涩。
沈平山颔首,催促说:“快上楼把衣服换了,晚上湿气重。”
岑眠没去看他,即使不去看,也能感受到背上灼热的光压。
半晌。
那一道光压才消失,耳畔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
程珩一回到房间。
房间里黑暗如深渊。
十字窗户透进院子的昏黄灯光,十字阴影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院子里,岑眠坐在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吃青李,轻晃腿。
程珩一长长地凝视她的背影。
那么纤细,瘦弱的背影。
许久,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术刀,指尖微蜷了蜷,抵在刀尖处。
漆黑夜色里,手术刀泛着泠泠银光。
一个成年男性动脉和心脏的位置,在他冷静的脑海里清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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