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夜
吃过晚饭, 害怕程珩一再提及这件事,岑眠直接回了房间。
晚上睡觉时,程珩一说他来负责的话在她耳边环绕, 久久不能散去。
岑眠翻了不知道多少个身, 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脸颊发烫, 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实在睡不着, 她睁开眼,发现窗户外面有隐约的光透进来。
院子里的灯没关。
岑眠觉得刺眼,起身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 岑眠醒得很早, 下楼时,程珩一已经出门了,跟医疗队进山。
她走到厨房, 看见灶台里温着的早饭, 比昨天还要丰盛。
岑眠端着豆浆出来时, 沈平山也醒了,推开门。
沈平山抬头,发现院子里的灯还开着, 在白天日光下并不明显,他骂骂咧咧:“一晚上不睡觉, 坐院子里不知道干什么,灯也不记得关, 浪费老子电。”
闻言, 岑眠碗里的豆浆往外撒了两滴。
岑眠和沈平山一起吃早饭, 早饭吃到一半,院子外撞进来一个中年女人, 头发凌乱,满脸的眼泪。
“沈老村长——”
“你可得给我们家做主啊!”
沈平山瞧见这动静,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碗:“哎呦,周家媳妇,怎么了这是?”
陈婷伤心得直不起腰来,大声嚎啕道:“张胜那畜生,把我们家巧巧给欺负了!”
“……”岑眠惊讶地望向女人,才将女人的声音与昨天晚上打给周巧父母时,她母亲的声音对上了。
听完女人的话,沈平山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顿时惊怒道:“还有这种事!?”
桌上的鸡蛋受到震荡,咕噜咕噜滚下了桌,砸在地上。
岑眠弯腰去捡,擦了擦上面的灰,起来的时候,看见沈平山已经被女人拉着,往院子外走了。
她将碎了的鸡蛋揣进兜里,赶忙跟上。
张家的宅子,大门紧闭,外面却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对着这一栋沉默的五层建筑,指指点点。
在白溪塘,家底丰不丰厚,看各家宅子建的高度就知道了。张家这栋楼,算是村里除了沈家那栋不住人的新宅以外,最高的建筑。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沈老村长来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回看,让出了一条路。
即使沈平山早就已经不当村长了,但在白溪塘,谁家出了什么事,邻里闹了什么矛盾,都要找沈平山来决断。
岑眠没有跟进去,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耳边传来村里人窃窃私语。
一个路过的阿婆探着脑袋,好奇问:“出啥事儿了啊?”
旁边的男人双手抱臂,稍稍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说:“听说张胜把周家女儿给那个了,还把肚子给搞大了。”
“啊?”阿婆听完,佝偻的背都直了起来,“真的假的?”
男人努努嘴:“周立国和他老婆都连夜赶回来了,正在里头闹呢。”
阿婆:“咋闹,叫张胜把那女的给娶回家?”
男人耸耸肩,表示默认。
阿婆转了转眼珠子,“那张家现在是什么意思啊?”
男人乐呵一笑,是一种看热闹的笑,“能有啥意思,门都不给开,不想认呗。”
岑眠听着旁边村里人的议论,心里一阵凉。
原本她以为周巧父母回来,肯定是会先去报警,虽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多少村里会传些风言风语,但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到这么大。
这样一闹,以后周巧在村子里,哪还有什么脸面,怎么抬得起头来做人。
她的目光落到张家门前。
陈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天抢地:“张胜你是个畜生啊,你叫我家女儿,怎么做人啊。”
“你要是不把她娶回家,我以后天天这么闹!”
张家二楼是一个露天阳台,里面传出了女人尖厉的声音:“你少做梦了!”
“孩子可以进张家的门,大的想都别想,真是什么人都想攀上我们张家。”
人群里一个男人用力踹了一脚大门,怒道:“你他妈看不上我们周家,我们还看不上你们张家。”
岑眠记得这个男人,是白溪塘学校的数学老师,周立业。
昨天在学校里做讲座时,就是他激烈地阻止了赵澜做性教育相关的讲座。
在周立业旁边,蹲着另一个男人,长相和周立业有几分相近,只不过更显得苍老,鬓角白了一块。
男人一言不发,只一根一根地抽烟,地上全是他扔下的烟头。
陈婷不满地推了他一把:“周立国,你倒是说几句话!”
周立国将烟在地上捻熄,“说什么?说屁!”
“有本事张胜一辈子别出来,他要敢出来,老子砍死他!”
“张疯子!”周立国朝看热闹的人群里喊,“把你的刀给我!”
张疯子笑嘻嘻从腰间抽出刀,“算你识货。”
见越闹越离谱,沈平山扯了扯张疯子,“来添什么乱,快去看你的荷塘。”
沈平山仰头,朝二楼道:“张家媳妇,你不给他们开门,还不给我开门?这事闹的,你们还想不想在白溪塘安生住下去了?”
二楼一阵沉默,半晌,女人道:“沈老村长,我可就请您一个人进来啊。”
沈平山:“成。”
两分钟后,张家大门开出一条缝。
沈平山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结果。
岑眠没有想到,周巧父母所谓的解决办法,竟然是这样的方式,让加害者对自己的女儿负责。
看热闹的旁人在交头接耳。
“这张家,咋还看不上周家了?我瞧着周家那个小女儿,长得挺周正呐。”
“那有啥用,周家穷得叮咣响,两兄弟到现在还住在一起,没钱盖新屋,真要把女儿嫁到张家,一家子可不成了吸血虫。”
“……”岑眠越听心里越堵。
她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周巧的身影。
在张家闹的那么一出,却与最直接的受害者无关。
岑眠往周巧家走,周巧家里没人,静悄悄的,大门敞开,里面是碎了一地的碗碟,没人收拾。
白粥在地上凝固,聚集了密密的蚂蚁。
岑眠在周家后头一处偏僻的田野里,找到了周巧。
周巧坐在草坡上,两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天空发呆。
岑眠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揪住了,她默默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感觉到有人来,周巧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是一种身体上的条件反射,对于旁人靠近,报以习惯性的戒备。
她偏过头,看见是岑眠,眼神里的警惕才敛去,也不说话,转过头,继续看天空。
岑眠原本以为见到周巧,她能说一些安慰她的话,可此时,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周巧,没办法感同身受。作为一个旁观者,更没立场,去说一些轻描淡写的安慰。
难道她说一句别难过,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就真的会变好吗?
许久的沉默。
岑眠想起周家宅子里的狼藉,早饭摔了一地。
她从口袋里摸出鸡蛋,递到周巧面前,“吃吗?”
周巧垂眸,看着她掌心里那颗鸡蛋,半晌,点了点头。
剥鸡蛋的时候,周巧闻到鸡蛋的味道,干呕了两下。
她盯着鸡蛋,蛋白光滑洁白。
“姐姐,如果我不吃饭,里面的东西会饿死吗?”周巧的手盖在自己的肚子上。
岑眠:“你想要他活,还是想要他死?”
周巧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我妈叫我嫁给张胜,再把小孩生下来。”
“她的意思是,反正我以后也是要嫁人的,出了这事,其他人不会要,只能跟张胜。”
“……”
“你自己想吗?”
周巧没吭声。
岑眠:“你要是不想,我可以带你去报警。”
周巧:“报警有什么用?”
岑眠:“如果能证明他是强.奸,张胜能坐几年的牢。”
周巧:“几年?”
岑眠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问问律师。”
周巧不懂,“律师有什么用?”
岑眠解释:“律师能帮你维护你的合法权益。”
周巧依然不懂,“什么合法权益?”
“法律保护妇女和儿童不被伤害。”
“……”
“这样啊。”周巧轻轻说。
周巧小口小口地吃鸡蛋,一颗鸡蛋吃了很久。
终于吃完,她将鸡蛋壳拢在手里,抬起头,看向岑眠,做了决定。
“我要报警。”
岑眠打电话报警以后,白溪塘变得更加热闹。
警车开进村里,把张胜带走。
岑眠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张胜。
一个瘦高男人,戴一副眼镜,头发有些长,刘海盖住了半边眼睛。穿着朴素,看起来无害斯文。
刑警来时,他甚至没有试图反抗和逃脱,两只手伸进了镣铐里,拿了一件衬衫,挡住了双手。
张胜的母亲刘清,那个一开始还紧闭张家门的女人,现在死死扒着警车,不肯警察带走她的儿子。
“陈婷!你真敢报警啊你?我儿子要是进去了,我跟你没完!”
陈婷看见警车来时,也懵了,她虽然在张家闹的时候,嘴上说过要报警,但那也是在吓唬刘清。
她真正想要的,是逼张胜把周巧娶回家过日子,这真把人送进去,周巧跟谁过日子。
陈婷推搡丈夫周立国,质问道:“是不是你报警的?”
陈婷凑到刑警边上:“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没人报警啊。就是两个年轻人不懂事,哪用得着你们出面啊。”
周巧扯扯她的衣服,“妈,我报的。”
陈婷扭头,瞪她,“你脑子坏了是吧?报什么警,还嫌不够丢人的?”
“……”周巧低下头,轻声带着反抗地说:“没你丢人。”
“啪”一声,陈婷一巴掌打在了周巧脸上。
周围瞬间安静。
一旁的女刑警皱皱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人啊。”
陈婷不敢跟警察蛮横,唯唯诺诺地说:“警察同志,你看,都是小孩不懂事,胡乱报警的,她懂什么呀她懂。”
刘清指着周巧的鼻子骂:“贱骨头,就你这样还想进张家门?”
周立国听见刘清这么骂自己女儿,火一下冲到脑袋,冲过去对着刘清就是一巴掌。
“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这一巴掌,把刘清直接被打翻在地,眼冒金星。
张胜见状,要从警车里钻出来,卑躬屈膝的样子,语调和姿态很低,“周叔,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你别打我妈。”
他转头看向周巧,声音温和,“巧巧,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周巧怯怯地望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张胜安抚她,“你别怕,我就是想跟你道个歉。”
“……”周巧抿着唇,依然不动。
反而是陈婷推了推她,“快过去呀。”
周巧踟蹰片刻,迈开脚,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张胜微微弯腰,附在周巧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你等我回来干死你。”
第32章 白夜
张胜嘴里的热气哈在周巧的耳朵上, 却让她觉得不寒而栗,毛孔全都收缩起来。
她用力推开张胜。
张胜被她推倒在地,一副可怜的样子。
刘清大骂:“别给脸不要脸, 好好跟你说话, 动什么手啊!”
周立国立刻挡在周巧身前,指着她的鼻子, “你再说一句!”
这次出警的总共三名刑警, 被这一帮人闹得烦了,带头的刑警大哥沉下脸,厉声道:“请配合我们执法, 再捣乱, 都一起上派出所去!”
此话一出,起到了极强的威慑力,周立业把周立国拉走, 看热闹的村里人去扶刘清起来。
刘清不肯起, 赖在地上, 哭喊说:“哎呦,我们孤儿寡母,没人帮啊。”
周巧跟着女刑警上了另一辆警车。
因为她还是未成年, 审讯时必须要监护人在场,陈婷也跟上了车, 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手指戳着周巧的后背, 数落道:“讨债鬼。”
岑眠望着钻进车里的周巧, 脸颊印着一个红色巴掌印, 眼眶红红的,没掉眼泪。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 周巧朝她看过来,嘴唇嗫嚅了两下。
岑眠读懂了她在对自己说谢谢。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
在报警之后,岑眠私下联系了家里的律师,沈镌白有一个专门的律师团队,在为他服务。
擅长这一类案件的律师已经从南临出发,为周巧提供法律帮助。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实在算不上帮了多少忙。
警车开走以后,聚在一起的人们像是热闹看得意犹未尽,还不肯散去,扎堆凑在一起闲聊。
还有人口袋里装了一把瓜子,瓜子壳吐了一地。
“哎,要真能嫁过去多好啊,以后日子就不愁了。”
“哪有那么好,你看着张胜现在不错,那也是吃他爹的老本。”
张胜的父亲以前是村里包工头,村子里一半的屋子都是他盖的,挣了不少钱。
几年前,他在工地里做工的时候,不小心从三楼摔下来,磕到头,直接给摔死了。
“这儿子没爹教就是不行,干出这种荒唐事,平时看着挺老实一人啊。”
“那不好说,周家那女儿也十六七岁了,现在女孩子,都早熟,指不定是你情我愿的事。”
“确实,要真是强来的,那不得早闹了,还能拖到三个月。”
“我看陈婷那个样子,发了疯想把女儿嫁给张家过好日子,说不定就是故意等肚里小孩大了才来闹的。”
“……”
村里人议论纷纷。
岑眠越听越觉得刺耳。
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冷眼和旁观是人之常态。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哎呦,都这个点了,我得回家做饭了。”
大伙想起自己家里的事,渐渐散去,像是一场戏剧终了。
只剩下刘清还坐在地上哭。
岑眠望着她,明明自己儿子是加害者,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哭的。
“眠眠,回家了。”
沈平山背着手,低声唤她。
岑眠收回目光,不再去管刘清,转身跟在了沈平山后头。
回去的路上,沈平山出奇的沉默,背佝偻得比平时更甚。
白溪塘闹了那么一桩丑闻,他作为老村长,肯定心里不好过。
为了周巧的事情,岑眠和沈平山一大早出了门,一直没回过家,现在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
“中午随便吃的吧,面条你吃吗?”沈平山推开栅栏,问岑眠,听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已经从刚才的冲击里缓过来了。
周家的生活在这一天以后将变得天翻地覆,而旁观的其他人除了唏嘘两句,照样要按部就班。
岑眠点点头,应了一声。
然而,等她进到院子里时才发现,他们早上吃完早饭,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已经不见了,被洗干净重新放回了厨房。
仔细闻,能闻到院子里散发出一股食物的香味。
沈平山走进厨房,发现灶台的屉子里温了午饭,三菜一汤。
“幺儿回来过了吗,今天饭做得够丰盛的。”他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笑对岑眠说,“不用吃面条了。”
医疗队每天都会在群里发各个医疗小组的工作安排,岑眠记得程珩一今天义诊的时间安排表很满,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估计他回来的那一个小时,见他们都不在家,把饭做好,就离开了。
原本吃饭的木桌边放的是两条长板凳,此时被换成了更稳当的木椅。
岑眠看见椅子被换,有些不明所以,没多想,坐进了椅子里。
她拿出手机,看志愿者群里的消息,因为早上周巧的事情,她跟余姐请了半天的假,下午怎么样也该去帮忙了。
消息看到一半,手机弹出低电量提醒。
岑眠起身,去了二楼房间,给手机充电。
因为白溪塘最近总是阵雨不断,所以这两天她还是睡在程珩一的房间,程珩一住在楼下。
充电线插在书桌旁边,岑眠给手机充上电,余光扫到了书桌上。
书桌中央多了一盒叶酸片,药盒下方压着一张纸条。
岑眠拿起纸条,看清了纸条上端正利落的一行字。
“一天一片,午饭前吃。”
纸张的中间像是落过一滴水,“午”字的墨迹氤氲开来。
岑眠一下认出了是程珩一的字。
之前在白溪塘小学听赵澜讲妇科的科普时,她知道怀孕期间是要补充叶酸的,包括昨天她去找赵澜,看见赵澜房间的桌子上就放了一盒一样的药。
“……”岑眠盯着那一盒叶酸,抿了抿唇,一阵无言,忍不住心里骂道,程珩一这个傻子,真把她当孕妇照顾了?
她拿起叶酸,扔进抽屉里,眼不见为净。
下楼的时候,沈平山刚把饭菜布好,抬头喊她:“快来吃饭。”
岑眠低着头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好”。
快到楼梯口时,她下意识地搭住旁边的扶手。
这几天白溪塘总是下雨,楼梯口周围长了青苔,地滑需要小心。
岑眠脚踩在印象里那块最滑的台阶时,发现没有以往那种软乎乎的脚感,一低头才发现台阶上薄薄的那一层青苔,已经被清理掉了。
她踩在粗糙的台阶上,稳稳站住。
“……”
沈平山见岑眠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催她,“傻站在那做什么?菜要凉了。”
岑眠回过神,跳下台阶。
吃饭的时候,沈平山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搁下筷子,从屋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倒进碗里。
岑眠咬着筷子:“阿公,你能喝酒吗?”
她记得沈平山是有高血压的,每天程珩一都要盯着他吃药。
沈平山嘬一口白酒,瞧她一眼,“小孩别管。”
他起身,从厨房又拿出一个空碗,倒上浅浅一层的酒,放到岑眠面前,“陪你阿公喝点。”
沈平山想了想,又确认问:“你能喝不?”
岑眠看出来沈平山今天的心情不好,点点头,陪他一起喝。
以前在国外的时候,她常常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酒量在那时候练出来了,倒是不怵这么点白的。
就着白酒,沈平山吃下去几口菜,脸已经红了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我怎么能教出来这么一个学生。”
张胜是沈平山在白溪塘学校教书时带过的学生。
“畜生啊,畜生。”沈平山埋着头,声音不大,却很颤抖,透露出一股压抑着的愤恨情绪。
“周巧真是可怜啊。”
沈平山端起碗,他的手也在颤抖,连带着碗和酒水一起。
他喝尽了碗里的酒,烈酒入喉,顿了许久。
“这肚子里的小孩打掉是杀生,造孽。留下来,以后哪还有人家肯要她。”
岑眠沉默不语,仰起头,看见了二楼房间的窗户。
一阵夏风吹过,拂起了白色窗帘,露出木桌的一隅,抽屉里那一盒药静静躺着。
半晌。
岑眠垂下眼睫,手伸进衣服口袋,摸着那一张被她的体温捂热的纸条。
程珩一的字力透纸背,纸张上有线条的凸起,她细细地摩挲,忍不住在想,他写下那一行字时,是什么心情。
“会有的。”她轻轻地说。
会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愿意不带任何偏见的,不问任何缘由的,体谅她,心疼她,照顾她。
第33章 白夜
吃过中饭, 岑眠主动接过了收拾的活儿。
虽然沈平山没什么胃口,但岑眠却是吃了不少,程珩一做的饭菜, 都很对她的口味。
三菜一汤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岑眠学着平时程珩一洗碗的方法, 把碗筷放在水井下的水盆里,按压水井出水。
井水从井口涌出, 水花溅在她的手臂上, 冰凉清爽。
潺潺的水声让她感到平静和安稳,岑眠盯着井口发呆,直到不再有水流出。
沈平山叫她:“碗放水里泡着吧, 等幺儿回来洗, 快两点了。”
岑眠看了眼手机,还差十分钟就两点了。
她下午的工作是跟妇科的医疗车,在医生出诊的时候, 维持现场秩序。
岑眠看了一眼水盆里的碗筷, 拿水井边的抹布擦了擦手。
“那阿公我先出门了。”
沈平山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脸上通红,他的眼皮耷拉着, 没有说话,摆了摆手, 示意他知道了。
他的动作滞缓,正如一个迟暮老人。
下午的义诊, 医疗车去的是离白溪塘不远的杨村。
杨村, 顾名思义, 就是都是姓杨的人居住的村子,村子不大, 跟白溪塘一样,一半的房子已经空置,住在里面的人都搬到了镇上或者是市区里。
因为还住在村子里的人就不多,义诊在下午四点的时候结束了。
医疗车将医生和志愿者送到了白溪塘门口,村子里的路太窄,车进了里头不好开,也不好调头,只能停在外头的路边。
同事们一起往村里走。
岑眠和赵澜走在前面,后头闲聊的声音传到前头。
聊的正是早上周巧父母在张家大闹的事情,这么一件事情,已经从白溪塘传到了隔壁村,又从隔壁村传到了他们医疗队这里。
流言的速度有时候快得让人难以想象。
岑眠低着头,没有出声。
到了岔路口,她和同事们告别,往老屋的方向走。
越靠近老屋,女人吵嚷的声音越明显,将她飘走的思绪拉回。
刘清站在院子里,拉着沈平山哭泣。
“沈老村长,你帮帮忙啊,张胜那么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嘛。”
“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是周家不要脸,想赖上我们家。”
沈平山被她扯着,一张脸拉了老长。
“哎呀,你松开松开,”沈平山用力甩手,“这事我管不了。”
刘清死活不肯放手,边哭边闹。
岑眠怕她没轻没重,把沈平山给拽摔了,赶紧推开栅栏进到院子里。
“阿公,我刚遇到梁叔,他找您有急事,让我喊您赶紧上他那去。”
沈平山抬起头,跟岑眠对视一眼,反应过来:“瞧我这记性,把这事给忘了。”
他脱开了刘清的手,丢下一句:“刘婶,你等等,我去去就回。”
没等刘清反应过来,沈平山已经疾步出了院子。
刘清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眼泪都忘了擦。
岑眠不想搭理她,跟她擦肩而过,想要直接回房间。
刘清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姑娘,你评评理啊,这叫什么事啊,哪有这么冤枉人的。”
岑眠厌恶极了她的碰触,像是被一条蛇给缠上。
“有没有冤枉,相信警方会调查出来,你喊再大声也没有用,反而显得心虚。”
刘清没想到借住在沈平山家的这个小姑娘那么不近人情,冷言冷语地刺她。
“我心虚什么!我不心虚!”刘清反驳。
“我相信我儿子,他一向老实,不可能做这种事。”
“……”岑眠觉得她实在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两个人就那么僵持着。
程珩一义诊结束回来,看见岑眠和刘清在院子里拉扯,他皱皱眉,边走进边问:“岑眠,怎么了?”
岑眠和刘清的视线齐齐朝他投过去。
刘清觉得程珩一是小辈,她家这事闹的已经让她在白溪塘抬不起头来,当着跟张胜年纪差不了多少的程珩一,更是没脸说。
她低着头,没吭声。
岑眠无所谓:“你还不知道?”
程珩一看见水井边没洗的碗筷,挽起衬衫的袖子,走过去。
“知道什么?”
明明他是白溪塘的人,结果消息知道的比医疗队还慢。
周巧的事情被她妈闹得天翻地覆,程珩一早晚也会知道,岑眠便也不瞒了,当着刘清的面,说得直白,故意给她没脸。
“张胜强迫周巧发生关系,现在被带去派出所调查了。”
闻言,程珩一弯腰去洗碗的动作一顿,直起身,目光对上岑眠的。
刘清有些恼羞成怒,她提高了音调:“你别胡说八道,什么强迫不强迫。”
“一个巴掌拍不响,周巧小小年纪不老实,勾引了我儿子,现在肚子都大了才出来说,不知羞耻。”
程珩一的脸色变了变,像是怕岑眠听了刘清的话不高兴,对岑眠道:“你先回房间,别管了。”
岑眠本来就不想搭理刘清,甩开她的手,撇着嘴要上楼。
背后传来程珩一与刘清讲话的声音。
刘清像是祥林嫂似的,又一次哭诉:“张胜是个好孩子啊,他这是被人诱惑了啊。”
程珩一的语气淡漠:“他但凡管好自己,没人诱惑的了他。张胜把人肚子搞大了,不想负责,他要真关进去了,也是活该。”
刘清最怕的就是张胜进去,尤其在沈平山这里碰了壁,程珩一的话无疑火上浇油,把她一下点燃了。
“你们姓沈的,也好意思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岑眠踏在台阶上的脚步顿住。
刘清把今天受到全村人蔑视的不满情绪发泄出来。
“你妈年纪轻轻,没结婚就跟了外面的男人,等肚子大了,男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岑眠怔了怔,转头,看向院子。
程珩一沉默无言,背对着她,背脊挺得笔直,阵风吹过,她却觉得那背脊,格外单薄和孤寂。
刘清还在骂骂咧咧:“沈平山到现在都不肯让她回白溪塘,这么多年不回来,说不定死外面了呢!”
突然,岑眠大步走到水井边,双手端起那一盆冲洗过碗筷的水,朝刘清泼了过去。
刘清发出一声突兀的尖叫。
岑眠骂道:“嘴不干净洗洗,别来我们家满口喷粪!”
刘清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油渍混着泡沫,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手指着岑眠,嘴唇哆嗦,朝她走过去的时候,脚下踩着滑腻的水,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岑眠瞪着眼睛,拿手里的空盆吓唬她:“再不走我还泼你!”
刘清踉踉跄跄站起来,一边气急,一边又害怕岑眠真拿水再泼她。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她一跺脚,撂下一句没什么威慑力的狠话,踩着重重的步伐,一扭一扭地离开,临走还故意踢倒了院子中央放着的一把竹椅。
刘清走后,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从始至终,程珩一一言不发,就只站在那里。
岑眠听了刚才刘清的话,不敢去看程珩一,怕他难受。
她低着头,想要走去扶被刘清踢倒的竹椅。
脚下地滑,她走得小心。
“你别管了,放着我来。”程珩一出声,语气淡淡,仔细听,才能听出其中的嗓音微哑。
岑眠继续往院子中央走,轻轻说:“没事。”
程珩一走到她身边,手扣住她的腕子。
岑眠愣了愣,被他拉到了没有水的地方,她仰起头,对上男人的眸子。
像是在回避与她的对视,程珩一敛眸,鸦羽似的眼睫盖下,看不明瞳孔里的情绪。
程珩一松开她的手,拿起旁边的竹编扫把,开始清扫地上的污水。
岑眠望着他,张了张口,最后又阖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打扫到一半的时候,沈平山在栅栏外探着头,见刘清不在,松一口气,背手回来。
“哟,这地怎么那么脏,刘清闹的?”
程珩一没吭声。
沈平山无奈摇摇头,坐进了竹椅里,拿一把蒲扇,来回轻晃。
怕有油污残留,程珩一将地洗了两遍,脚在地上试了试,确定不滑以后,将扫把靠在墙壁上。
因为沈平山一直在,岑眠找不到机会和程珩一单独聊天,吃过晚饭,志愿者队伍的女同事喊她去玩桌游。
岑眠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程珩一,抿了抿唇,出了门。
程珩一从厨房出来,叫她。
“岑眠。”
“别玩太晚。”
女同事偏过头,跟岑眠一齐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微微讶异,觉得程医生好像管的有些多了,超出了正常同事关系的范围。
程珩一微顿,解释说:“太晚了,会吵到阿公睡觉。”
岑眠点点头:“知道了。”
路上,手机震动了一下,岑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是程珩一发来的微信消息。
程珩一:玩完了跟我说,我去接你。
岑眠:“……”
女同事见她走路一直盯着屏幕,问道:“有什么事吗?”
岑眠眼睫颤了颤,回过神,慌忙锁上屏幕,摇头:“没什么。”
志愿者队伍经过几天的相处,现在大家都很熟络,最爱晚上休闲的时光,玩一玩桌游,一玩就玩到凌晨一两点。
岑眠今天没什么心情,玩的时候就总看时间,到了九点半的时候,找借口要离开。
知道原因的女同事还未尽兴:“要不你跟程医生打个招呼,晚上不回去睡了,跟我们一个房间挤一挤。”
岑眠笑笑拒绝:“算了,不麻烦你们了。”
回到老屋的时候,院子外的灯还亮着。
程珩一坐在竹椅里,听见她的动静,朝她看过去。
“怎么不叫我去接你。”
岑眠看见老屋一楼里面的灯熄了,估计沈平山已经睡下,老人家睡得早。
她轻手轻脚推开栅栏,小声说:“没几步路。”
夜深的院子里,静静悄悄,就连蝉鸣也缄默了。
程珩一靠在竹椅里,两条腿伸得老长,手撑着额头,没再说话。
岑眠看得出他自从刘清说完那番话后,情绪便一直不佳。
她的脚步迟疑,走到他身边。
程珩一抬起头,借着昏黄的灯光,与她对视。
“还不去睡?”
岑眠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俯视他。
程珩一注意到她抿起的嘴角,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离自己更近的位置。
“今天的事情让你不高兴了?”他问。
岑眠依然不答。
程珩一怕她难过,拇指在她虎口处摩挲,像是在安抚。
“眠眠。”
男人唤她的小名,唤得温柔缱绻,在她的耳朵眼里如羽毛拂过。
岑眠的呼吸慢了。
“你别怕。”
程珩一的声音低缓沉沉,像陈酒醇厚。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你。”
程珩一的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掌心宽大而温热。
“如果你打算留下他,我会待他如亲生,不会让你,”他顿了顿,语气微涩,“不会让你像我妈妈那样的。”
“……”
岑眠怔怔凝住他的眸子,看清了他瞳孔里认真的情绪,如月光皎洁干净。
心脏像是被击中了,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晚风拂过她的侧脸,不及男人抚摸她手背的动作温柔。
岑眠以前觉得,程珩一挺聪明的,没想到今天这么傻,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傻?”她问出口。
程珩一望着她,清朗的眸子眨了两下。
岑眠无奈:“那本病历,是周巧的。”
怕他听不懂,她继续解释说:“怀孕的是周巧,不是我。”
程珩一停顿了两秒,大脑宕机中,处理着突发的信息。
许久。
“这样啊……”他的语气如释重负。
岑眠盯着他的脸,嘴角紧抿的那条线消失了,仿佛紧绷的弦一下子轻松下来。
“是不是非得这样?”她轻轻问。
“非得我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你来接盘,才愿意跟我在一起?”
“……”
程珩一被她的话问住了,刚刚松下的眉头,重新紧绷。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沉默在小院里蔓延。
感受到拉住她的手比刚才要松,岑眠挣脱开程珩一的手,转身离开。
第34章 白夜
翌日。
天还未亮, 医疗队便聚集在一起,准备进山,医疗队在山里义诊, 一走就是一天。
程珩一拿出手机, 在看群里的工作安排,他缓慢地滑动屏幕, 在人员名单里翻找什么。
眼科的行程早就定好了, 群里变动的,主要是志愿者团队的随行安排。
王主任经过他,余光瞥见, 调侃道:“放心吧——”
程珩一微愣, 抬起头。
王主任笑眯眯地说:“我跟余姐打过招呼了,说岑眠的腿前段时间受过伤,走不了山路, 余姐现在给她安排的都是村里的工作。”
闻言, 程珩一薄唇轻抿, 锁上手机,没有否认他在看什么,坦坦荡荡道:“多谢主任。”
王主任一副了然的表情, 拍拍他肩膀:“进度抓紧点啊。”
他凑近程珩一,好心提醒:“小姑娘在医疗队里可受欢迎了, 多少人跃跃欲试呢。再这样磨磨蹭蹭,可就没你什么事了。”
“……”
程珩一敛眸, 陷入沉思, 岑眠那一张雪白脸庞在脑海中浮现, 清澈眼眸泛红,透着倔强, 看向他时,带着一股深深的控诉。
发生了周巧的事情以后,周立业亲自找到余姐和赵澜,想请赵澜回白溪塘学校,把上次被他打断了的妇科科普讲完。
周巧是周立业大哥的女儿,侄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张胜欺负,周立业不知道有多内疚。
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写满了颓唐与懊恼。
赵澜在白溪塘学校讲课时,周立业站在教室外,靠墙抱臂站了全程。刘校长虽然默许了,但还是有些觉得别扭,没有在场。
讲座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
周立业走进来,声音低哑,跟赵澜道歉。
“赵医生,对不住啊,之前是我的问题。”
赵澜还没忘记他那时候非常冒犯的言语,虽然不跟他计较了,但也没那么快就冰释前嫌。
她摆摆手,语气冷淡:“没事。”
周立业看出她对自己还有芥蒂,讪讪地笑笑,识趣走开。
岑眠正在收拾电脑和投影仪,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他蹲在外面的地上,默默抽烟。
中午,刘校长请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
学校的食堂不大,只有两张大圆桌,每桌能坐十几人,老师一桌,学生一桌,凳子不够,学生们就站着吃,像是在吃流水席。
今天食堂吃的是芋头煮白菜,芋头软烂,白菜也是黏黏糊糊的口感,辣椒像是不要钱,食堂师傅往里撒了一大把的干辣椒末。
除此之外,刘校长还叫老婆杀了家里养的一只鸡,炒了一盘红烧鸡块,鸡块里也放了本地辣椒,辣味十足。
上桌时,刘校长见着菜色,才想起来:“哎呀,你们都吃辣吗?我们这边人没有不吃辣的。”
赵澜是四川人,不怕辣,余姐也还行,剩下岑眠也没吭声。
这段时间,她一直是吃程珩一做的饭菜。
他做饭为了照顾沈平山和她的口味,基本上是辣和不辣的菜搭配做。
岑眠属于那种不能吃辣菜,又想吃的类型,偶尔也会吃两筷子,也就练出来了。
一开始学生们在的时候不好聊,刘校长和余姐聊客套话比较多,等学生们吃完走了,食堂里空下来,就剩下老师们。
短暂的沉默后,刘校长愁眉苦脸:“哎,张胜这事闹的,做的真不是人事,妄为人师。”
刘校长说起张胜,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有人附和,有人持保留意见,三言两语,态度不明。
岑眠埋头吃饭,不愿意掺和到其中。
余姐和赵澜也一样保持缄默,白溪塘自己的事情,她们不该管。
听了几分钟,周立业阴沉着脸,直接放下筷子走了。
见他走了,其他老师互相看看,更加直接地聊起来。
“派出所那边什么消息啊?”
“我有个亲戚在镇派出所工作,带那女孩去医院做了检查,具体的事,不让说,但怀孕肯定是怀了。”
“啧,闹那么大,搞得学校也没脸,以后还怎么收学生。”
刘校长叹一口气:“先别说收学生的事了,现在没了语文老师,课都上不下去。”
“本来就没几个文化人愿意留在村子里。”说到这里,刘校长顿了顿,看向余姐,“对了,志愿者里有没有能来帮忙当代课老师的啊?”
余姐一愣:“可是我们月底就要回去了。”
“没事没事,月底学校也就放假了,一个暑假的时间,也够我想办法再招老师了。”
余姐想了想,目光看向正在埋头吃饭的岑眠,又想起之前王主任给她的交代,倒也正好。
“那就让岑眠来上课吧。”
岑眠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她对上余姐的视线,疑惑地歪着头:“啊?”
余姐笑笑:“我记得你在国外学的是教育专业吧?这不是正好嘛。”
“……”岑眠上大学选的专业是教育学,不过是想找一个答案。
那时候她对于学校的怨恨最深,不理解为什么学校的教育是那样的,为什么她和老师站在了对立面。
她想知道,到底是她的不服管教出了问题,还是老师出了问题。
到现在,岑眠也没有很准确的找到答案。
让她来教课,不是带坏学生吗。
“我应该不行的。”她委婉拒绝。
余姐摆摆手:“有什么行不行,初中语文又不难,你一个硕士研究生,咋还不行了。”
“而且组里其他人后续都有工作安排,腾不出时间了。”她一拍桌子,雷厉风行,“就这么定了啊。”
刘校长没想到那么快就把代课老师给定了下来:“哎呀,那可太好了,多谢多谢啊!”
“……”
话到这份上,岑眠也不好再推辞,只能那么被赶鸭子上架。
刘校长找出了张胜留下的教案,岑眠碰也不想碰,只拿了语文书走。
似乎是看出了岑眠心里没底,刘校长安慰她:“别有什么负担,上课的时候随便讲讲就行,实在不行,你跟学生们说说出国的经历,他们肯定爱听。”
岑眠扯扯嘴角,将语文书来回翻了两下。
既然她应承下来,总不能太应付了事。
“我尽力讲好。”
因为天气预报说下午两点以后可能会有暴雨,所以今天医疗队的行程早早结束。
岑眠回到老屋,发现栅栏开着。
沈平山躺在摇椅里,拿一把蒲扇,阖目小憩。
程珩一比平时回来的都要早,站在二楼的屋顶上,做防水。
岑眠仰起头,阳光刺目,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眸子。
程珩一穿着白色T恤,风将他的衣服下摆吹起,从她的角度看,男人精瘦的腰腹若隐若现,肌肉线条流畅好看。
她觉得烫眼,很快别过了脸。
“眠眠回来啦?”沈平山注意到她回来,亲切地唤她。
程珩一听见沈平山的声音,直起身,目光落到院子里。
岑眠感受到来自上方的光压,装作不知,只跟沈平山说话。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沈平山问她。
“初中的语文课本。”岑眠无奈地解释,“刘校长让我帮忙代一下语文课。”
沈平山夸道:“哟,这么厉害呢。”
岑眠讪讪地笑了笑。
程珩一从楼上下来。
沈平山余光瞥见,使唤他:“我在河里放了个西瓜,应该冰好了,你去拿回来。”
程珩一看向沈平山,视线很快移动到岑眠的脸上。
岑眠低着头,嘴唇轻轻抿着,始终不肯和他对视。
“……”程珩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半晌,淡淡道:“知道了。”
程珩一走到河边,沿着河道快走出白溪塘,也没有找到沈平山说的西瓜。
沈平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不知道是真放了西瓜还是没有。
路上,正好遇见梁叔骑着他的三轮车,装着西瓜要去镇上卖。
程珩一从他那里拿了一个西瓜,要给钱时,梁叔不肯要,还不满地骂了他两句,嫌他在外头待久了,净学些跟人生分的事。
抱着西瓜回去时,沈平山嫌他慢,嘟嘟囔囔数落:“拿个西瓜拿那么久。”
老头不光记性不好,脾气也越来越差。
程珩一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纯当耳旁风,进了厨房,将西瓜切成块,装进盘子里端出去。
沈平山拿了一块西瓜,吃一口,眉头就皱起,抱怨说:“怎么不冰。”
他草草吃完手头的那一块西瓜,就不吃了,负手出门,去村口找人闲聊去了。
没了沈平山,院子里仿佛一下安静了。
岑眠小口小口咬着西瓜,默不作声,心里较着劲,跟程珩一赌气。
程珩一拖来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
也不说话,就只吃西瓜。
程珩一西瓜吃得慢条斯理,干干净净,也不吐籽,连着瓜肉一起吃了。
倒是岑眠吃的西瓜汁蹭到了脸上,手上,黏黏糊糊。
院子外头,有人伸长脖子,朝他们两个打招呼,然后问道:“岑眠,下午打桌游去不?”
程珩一认识外头的男人,也是志愿者队伍里的,二十七八岁,平时闷声不吭,对着岑眠倒是态度热情。
岑眠提高嗓门应道:“一会儿就过去。”
她的嗓音脆生生,说话的语气比跟他讲话时,轻松不知道多少。
程珩一垂眸,抿了抿嘴唇。
男人走后,岑眠吃西瓜的速度明显加快。
“还要吗?”程珩一将盘子递过去。
岑眠不想搭理他:“不要。”
“……”程珩一放下盘子。
院子里的沉默更甚。
岑眠吃完西瓜,走到水井边,洗手洗脸。
她洗完脸抬起头时,才发现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水珠清凉,流进她的眼角,有些刺痛。
岑眠眨了眨眼,对上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里面的光灼灼明亮。
“你昨天晚上说得对。”程珩一开口。
为什么他要非得那样,非得叫其他男人伤害了她,才自以为是地去救她。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保护好她。
岑眠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程珩一直直地凝望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热烈与坦诚,不遮不掩。
“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岑眠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眼睫颤了颤,水珠从眼角又流出,像是落了一颗珍珠。
“你说什么?”
程珩一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重复,继续说:“虽然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我会给你,我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他的声音低缓沉沉,郑重其事。
岑眠耳根发烫,心脏跳动的节奏亦变快。
阳光在他们之间流动,时间仿佛停止。
岑眠压着水井,把头埋进水池,又洗了一次脸。
冰凉的水让她的大脑清醒。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程珩一。
“我现在不想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程珩一的心坠入谷底。
岑眠仰起纤细雪白的脖子,像是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你拒绝过我两次,我也要拒绝你两次。”他说在一起就在一起,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你要追我。”
程珩一盯着她湿润的眼睛,明亮而狡黠。
死于谷底的心活了过来。
他轻笑。
“好。”
第35章 白夜
这个周六, 医疗队要在白溪塘村里组织一次大规模的集体义诊。
义诊的地点在村委会门前的小广场上。
志愿者先去布置场地,让岑眠没想到的是,距离义诊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早早就有村民在旁边排队等着了。
村里人知道是京北大学医院的医生, 换做平时,他们哪有机会找那么厉害医院的医生看病呀, 有病没病都想来看看, 小病小痛也要问问,就连住在镇上的亲戚也被村里人叫回来了。
岑眠赶紧跟其他志愿者把场地布置好。
所谓场地,不过是一排排的长桌, 义诊也不需要搞那么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医生看病,不过是与患者面对面即可。
义诊刚开始,村里人便一窝蜂挤上来, 你一句我一句。
余姐拿着大喇叭喊:“大家排好队, 排队来看, 都能给看,不着急。再挤就乱啦,谁也看不成病了。”
其他科室的义诊区繁乱, 妇科义诊却是清闲。
岑眠负责的妇科义诊区,引导村民就诊, 结果一个病人也没有。
她小声问主治医师赵澜,“难道大家都不得妇科病的吗?”
赵澜摇摇头, 没说话。
不是村里的女人们没有妇科病, 是拉不下脸来排队, 就像之前妇科健康宣传时,她们都不愿来是一样的。
岑眠无事, 闲闲地四处张望。
骨科义诊区的队伍忽然舒散开来,刚才还人挤人,像沙丁鱼似挤成一团的队伍,在某一处截断,前后和那人的距离都拉得老长。
岑眠注意到队伍中间最舒散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草帽,穿着破烂背心,腰间别的刀醒目。
“哟,张疯子也来看病啦。”沈二靠在岑眠旁边的树下说。
岑眠扭头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躲他?”
“精神病当然要离远点啊,你也小心点,疯子砍人抓不进去。”
沈二怕她不信,拿出前段时间的事情说。
“上个月,有个婶子,想炖莲子汤,就叫小孩去张疯子的荷塘摘几个莲蓬,等回头再给张疯子算钱。”
“结果好巧不巧,小孩摘莲蓬的时候,被张疯子撞见了。”
“张疯子非说什么不问便取,即是盗,追着那小孩跑了三条街。”沈二想起那天的画面,还觉得好笑,“幸好那小鬼仔跑得快,跑到沈村长家,沈村长给了钱,才算完。”
岑眠望着张疯子,她第一次见张疯子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脑筋有点转不过来,看他站在看诊的队伍里,也还是规规矩矩的。
“他以前也这样吗,还是因为生病了?”
沈二耸耸肩,“以前不这样,都是读书读傻的。”
“张疯子是村里出的头一个大学生,考上的那天,哇,那阵仗,在村里连摆了七天的酒席,还是村委会亲自组织的。”
“每年寒暑假回村里,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村里同龄人叫他出来玩也不玩,就只整天窝在自己房间里。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懂啦,人家是看不上我们了,不稀得跟我们玩呢。”
“张疯子在北京读大学,学费和生活费,真是贵得吓死人。为了供他读书,他爹妈在镇里支了个水果摊,累死累活,好不容易供他读完四年学。”
“本来以为毕业以后就好了,谁知道张疯子找不到工作了,要么嫌他是个二本,要么说他脑子不灵光,反正就是找不到,他还不肯回来。”
“我们有同乡在北京打工,好心说带带他,下工地搬砖、拉水泥什么的。他不,嫌丢人,拉不下脸皮去做。”
沈二轻嗤:“有什么可丢人的,那几年,沈幺也在北京念书,也是下工地攒学费的,人家京北大学毕业的都没嫌丢人。”
岑眠愣了愣,打断问:“程珩一为什么要下工地攒学费?”
沈二意识到他说着说着,把沈幺的事也说了出来,他知道沈幺不喜欢被议论,上次议论完沈幺,摩托车到现在还没给他呢。
沈二咳嗽两声,“啊?我说了吗?你听错了。”
岑眠追着沈二问:“你跟我说一下嘛,我不会跟程珩一说的。”
沈二嘴巴该严的时候也严,“你想知道自己问他。”
岑眠抿抿唇,看着他。
她没忘记之前问程珩一关于他爸爸的事情时,遭到他的冷言冷语,仿佛浑身竖起了戒备的刺,扎得她都疼了。
沈二赶紧把话茬扯回来,“张疯子在外面混了两年,觉得谁都看不起他,家里蹲了两年。”
“那两年,都是他爹妈供他吃住。后来有一天,他爹妈早上出摊卖水果的时候,被车撞死了,两个人都没了,张疯子回来葬了他爹妈,就疯掉了。”
“……”岑眠听完,沉默许久。
岑眠和沈二聊天的功夫,张疯子排到看诊了。
林瑜坐在诊桌后,头也不抬,问:“哪里不舒服。”
张疯子:“我也不清楚,有时候感觉胳膊疼,有时候腿也疼,哦还有脖子,也常常不舒服。”
林瑜看诊,最怕遇到讲不清楚病情的患者,偏偏今天这样的患者还多,刚开诊半小时,她便有些烦躁了。
“那你到底哪里疼?”林瑜依然没抬头。
张疯子皱皱眉:“我刚说了啊,胳膊和腿还有脖子。”
林瑜余光淡淡一扫,扫到了男人的衣服脏兮兮,赤着胳膊,上面还有汗,混着皮肤冒出来的油。
她顿了顿,开始写病历,“你这可能是慢性劳损,平时注意多休息,少运动,症状应该就能减轻。要是不放心,可以去镇医院拍个片。”
张疯子问:“前面的李主任检查,你都给他按了好久,问身上痛不痛,为什么不按我?”
林瑜皱皱眉,拖着冷漠的语调说:“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我会判断需不需要压痛点检查。”
张疯子站起来,盯着面前的女医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林瑜微微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笔,终于抬起头。
当她看见张疯子腰间别着菜刀明晃晃,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等她反应,张疯子抽出菜刀,砍在了桌子上。
木屑飞溅。
林瑜浑身一颤,吓得一动不敢动。
张疯子对着木桌上下疯狂地砍,好像把木桌当作后面的林瑜。
“说话啊!是不是看不起我?嫌我没钱,看不起病?”
林瑜吓得整个身子向后仰,凳子歪了,倒在地上,她慌乱之中,直接钻进了桌子底下。
张疯子砍木桌砍的疯狂,直到菜刀卡在了木桌里,他用力一拔,向后退了两步。
他左右看,发现村里人都离他远远。
张疯子拿着刀,指着人们,“你们都走那么远干什么?都看不起我?”
村里人有的害怕,缩着脖子,有的像是见怪不怪,躲在后头笑嘻嘻。
李主任见状,跑到村委会二楼的阳台里,朝下面喊:“张疯子,要发疯换一天再发疯啦,快回家去!”
说完,他怕张疯子直接拿刀朝他扔来,立马蹲下,缩进了阳台里。
骨科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义诊的医生和志愿者,但刀剑无眼,更何况是个拿刀的疯子,大家都怕,没人敢上前制止。
“张琼楼!”
突然,一道低沉男声打破了紧张的僵持。
程珩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身白衣飘然。
如果不是他这一声,村里人都要忘了,原来张疯子有一个那么诗意的名字。
张疯子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愣了愣,村里现在只有一个人还那么喊他了。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1]
一个名字,让张疯子想起了读书人的骄矜。
张琼楼站在原地,不再闹了。
林瑜松了一口气,从桌里爬出来,目光脉脉看向程珩一。
“程医生,谢谢你。”她的声音也柔的像水。
但凡她刚才跟张疯子讲话是这个语气,张疯子也不会发疯。
程珩一的语气淡淡,“不是为了帮你,不用谢我。”
他走到张疯子面前,“把刀给我,你再闹,以后就不借你书了。”
听到书,张疯子怯怯地盯着程珩一,犹豫片刻,拿起刀朝向他。
岑眠坐在妇科义诊区,注意到远处的骚乱,人群聚成一团,有小孩喊道:“砍人啦!砍人啦!”
因为张疯子持了刀,大家都害怕,站得远远,岑眠很容易就挤到了最里头,她看见张疯子举着手里的刀。
银色砍刀,在阳光折射下,发出冷光,对着程珩一。
岑眠脑子嗡了一下,想也没想,直接冲了过去,整个人撞向张疯子,像是一头小斗牛。
张疯子猝不及防,被她猛得一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刀脱了手,掉在地上。
岑眠去拉程珩一,拉他离张疯子远一点。
“你没事吧?”
她上下打量程珩一,着急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所以说程珩一这个人光会念书就是不行,张疯子都要砍到他了,也不知道要躲,还直愣愣地站着。
程珩一任由岑眠扯开他的白大褂,只垂着眸静静看她。
岑眠紧紧蹙着眉,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焦急,担忧地望着他,没发现她自己浑身怕得发抖。
“……”程珩一缓缓伸手,指尖抚过她的额前,将她散掉的碎发别至耳后。
张疯子被岑眠那么一撞,又发疯了,他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大喊大叫。
“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
岑眠回头骂他,“你管别人看不看得起你,你自己看得起你自己吗?”
程珩一看见张疯子把刀捡了起来,怕岑眠惹恼了她,捂住她的嘴,锢着她的腰,抱进怀里护住。
张疯子伤谁,也不会去伤程珩一,见他这样反应,疑惑了一瞬,反应过来。
他气呼呼地拿起刀,指着岑眠,“你是沈幺的相好,我不砍你!”
岑眠:“……”
第36章 白夜
岑眠真是谢谢张疯子那一句话。
现在全村的人和全医疗队的人, 都以为她是程珩一相好了。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掰开程珩一捂住她的手,朝张疯子喊:“谁是他相好!”
张疯子不理她了, 把刀往腰间一别, 一瘸一拐的离开。
程珩一松开锢住岑眠腰的手,手臂自然垂下, 微微发麻。
众人缓了一会儿, 义诊继续,仿佛刚才的闹剧没有发生似的,像是看了个笑话, 转头把张疯子忘到了脑后。
反而是张疯子最后那一句话的作用, 每个人往程珩一和岑眠身上瞟的眼神里,多少带了些意味不明。
平时谁都不敢惹拿着刀发疯的张疯子,刚刚岑眠为了护着程珩一, 往张疯子身上撞的那一下, 不是为了相好, 谁有那胆子啊。
岑眠回了妇科义诊区,也没躲掉那些暧昧眼神。
赵澜望着她,欲言又止。
岑眠连忙摆手:“真不是, 张疯子乱说的!”
赵澜笑笑:“没事,现在不是以后保不准, 我看程医生挺好,你们俩站一起还挺般配。”
“……”
岑眠不想解释了。
谣言止于智者。
义诊持续到了下午五点半才结束。
医生们先回住的地方休息, 志愿者还要留下清理现场, 村民聚集的小广场, 此时多了不少垃圾,地上不少吐出的瓜子花生皮。
程珩一要走时, 问岑眠:“你晚上回去吃还是跟医疗队吃?”
自从程珩一回了白溪塘,他除了义诊,其他时间里很少和医疗队一起活动,吃饭也都是在老屋陪沈平山吃。
岑眠因为住在老屋,顺便就跟着一起吃饭了,也没觉得有什么。
不过下午刚被张疯子造了谣,岑眠想和他保持距离,不能让他觉得追人那么容易,于是冷淡回道:“跟医疗队吃。”
程珩一:“阿公跟梁叔白天去河里钓的小龙虾了,应该钓了不少,晚上做麻辣小龙虾。”
岑眠:“……”
岑眠不吃辣,但唯一爱吃的辣菜,就是麻辣小龙虾,每次吃的嘴巴冒火,眼泪出来了,还要吃。
“那我回去吃。”
明天再保持距离吧。
程珩一发出一声轻嗤,走了。
岑眠做完志愿者的后勤工作,回去的时候,远远就闻见空气里散发出来的香料味道,她加紧了步子。
到老屋门前,她看见张疯子从推开栅栏,从院子里走出来,往黑暗的小道里消失了。
岑眠走进院子,院子里没人,沈平山在屋里头看电视,程珩一在厨房里忙碌,好像谁也不知道张疯子刚才来过。
院子的井边放了两条鱼,被粗糙的切成块,有淡淡腥味。
岑眠抿抿唇,走到厨房,靠在门框边:“张疯子刚刚来了。”
爆炒小龙虾的时候,油烟大,厨房里除了一扇窗,没有油烟机,程珩一微微咳嗽,抬眸问:“什么?”
岑眠伸手指了指水井:“张疯子送了两条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程珩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看见了那鱼,他淡淡“哦”了一声,“那明天烧鱼吃吧。”并不探究张疯子为什么要来送鱼。
他开了一瓶啤酒,往锅里倒,发出滋啦声,随后盖上了锅盖,焖煮小龙虾。
“别站这里了,油烟大得很。”程珩一拿起灶台边的毛巾,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在炒小龙虾的时候,细细密密的油珠溅射出来,将他的手也裹上了一层油,
程珩一的手很好看,十指冷白修长,如细竹骨节分明,本来是该不染纤尘的手,此时沾上阳春水,反而有一股别样韵味。
岑眠盯着他的手,从厨房到了井边,料理那一堆死鱼。
死鱼腥臭,他的手指像是薄荷般清凉,把寻常家务事,也做得优雅斯文。
“他这次怎么没要砍鱼的钱了。”
程珩一收拾鱼的时候,岑眠站在一边闲聊问。
“可能是因为白天的事情,觉得抱歉了吧。”
张疯子不去管村里人怎么看他,但却怕程珩一跟他生气。
岑眠抿了抿唇,想起刚才张疯子走路时,一跛一跛的。
白天她推张疯子的时候,情急之下,用了狠劲,张疯子摔得不轻,裤子还磨破了。
岑眠忽然愧疚起来。
“我看他腿好像受伤了,要不要给他送点药……”
程珩一看了岑眠两秒,女孩的目光澄澈,眉间有淡淡忧虑,和其他人看待张疯子时,或害怕或嘲笑的态度不同,美好而天真。
程珩一放下收拾到一半的鱼,“走吧。”
他去了房间拿上药。
沈平山知道了,翻出一条没穿过的新裤子,叫他们一起送过去。
“你记得叫他穿上试试,要是不合身,找梁婶改改再给他。不然让他穿出去,跑着跑着裤子掉了,那就丢脸啦。”
沈平山想到那个画面,笑起来,他把张疯子当成什么都不懂的稚儿。
自从张疯子的父母去世以后,张疯子在沈平山这里,便成了永远需要照顾的小辈,替他去了的父母照顾着。
张疯子的家住在白溪塘口的位置,一栋二层小楼,与张疯子邋里邋遢的形象不同,小楼被打理的很干净。
夕阳余晖映着院子外的葡萄架,葡萄叶茂密,葡萄串串晶莹,如淡紫色的水晶。
葡萄架下有一张水泥石桌,周围是四个水泥矮墩,当作凳子。
张疯子坐在其中一个矮墩上,桌面铺满了白纸,不知道埋头在写些什么。
察觉到有人的动静,他抬起头,看见了程珩一和岑眠,伸手把白纸拢成一沓,背面朝上,盖住了正面的文字。
张疯子问:“你来就来,带你相好干嘛?”
他对于白天岑眠推了他那一下,还记着仇。
“说了不是他相好!”岑眠也凶巴巴呛他。
张疯子有些怕她,他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推起人来力气那么大,现在他屁股还疼呢。
他缩了缩肩膀和脖子,侧着对她,眼巴巴地望着程珩一。
委屈兮兮的那副模样,好像是跟程珩一说,你管管你相好,太欺负人了。
“……”岑眠哼了一声,有些后悔跟着程珩一来了。
程珩一对于他们像小孩似的斗嘴和别扭,无奈地摇摇头。
他看向岑眠,“你自己给他。”
岑眠和他对视一眼,收敛了性子,从口袋里摸出外用的擦伤药,放到石桌上。
“给你的。”
张疯子盯着面前的药,愣了愣。
岑眠绷着小脸说:“下午推了你,对不起。”
张疯子听着她的道歉,嗓音糯糯,别提有多软了,像是刚出炉的蒸蛋糕,香香甜甜,难怪沈幺喜欢她。
“哦,我不记得了。”他说。
既然是沈幺的相好,他就不计较了吧。
程珩一见他们两个好了,开口道:“阿公拿了条裤子给你,回你屋头试试。”
张疯子站起来,领着程珩一进了屋。
岑眠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抬头望着那一串串葡萄。
一阵夏日晚风吹过,吹走了烈日炎炎下的最后一抹燥热,吹走了石桌上的一页白纸。
岑眠弯腰,捡起那张白纸,不经意看清了白纸上的文字。
张疯子的字迹竟然出乎意料的隽秀。
上面写了三四首短诗。
有写荷塘的,有写葡萄架的,也有写那活鱼的,短短几句话,却写的生动有趣。
岑眠虽然不懂诗,但读起来也觉得有趣,与她以往读过的现代诗不同,这些文字,仿佛白溪塘给她的感觉一样,辞藻并不华丽,但干净得纯粹,如泉水能洗涤繁华内心。
她不知不觉读到了最后一首——
《记仇》
沈幺相好推我
纵使她比隔壁村花好看一百倍
也是坏坏
蛇蝎心肠!
岑眠:“……”
等到张疯子出来,岑眠把纸扔到他脸上。
“你干什么写诗骂我!”
张疯子将飘在空中的纸藏进胸口,也气恼道:“你干什么看我的东西!”
他跑到石桌前,看见其他白纸还好好的背面朝上,松一口气。
“你看多少了?”他不放心,又问岑眠。
岑眠见他抱起那一叠纸,像是护着秘密似的,不想叫人知道。
“就那一张,风吹下来,我不小心看到的。”
“这里面都是你写的诗?”
张疯子瞪她,“你不许说!”
“干嘛不让说,你写的又不差。”
“本来就不差!”
“……”
没想到张疯子还挺自信。
“那你遮遮掩掩干什么,都给我看看吧。”
岑眠还真挺想看他其他的诗都写了什么。
张疯子盯着岑眠的眼睛看了许久,没有从里面找到一丝他不喜欢的揶揄笑意。
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从他的怀里剖出他的秘密,将他的秘密像捧着心脏似的,小心翼翼捧出来。
岑眠和程珩一坐在石凳上,一页一页翻着张疯子的诗。
张疯子双手放在腿上,紧张地看他们。
岑眠时而笑,时而皱眉。
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让张疯子一颗心七上八下。
张疯子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催道:“看完了没有啊。”
岑眠把那一叠纸还给他。
“你写的很好啊。”
张疯子不信岑眠的评价,转头去问程珩一,“你也觉得好?”
程珩一点点头。
岑眠问:“这些诗发表过吗?”
张疯子愣了愣:“我没想过发表。”
白溪塘里没人跟他说话,他只是想写写字,跟纸说话。
“你要不要试试投稿?我有个朋友是出版社的编辑,应该可以帮忙看看。”
张疯子又把他的诗抱回了怀里。
他想了许久,脸上的表情挣扎。
最后,岑眠带着张疯子的那一叠诗走的时候,张疯子跟在她后面,跟了一路,絮絮叨叨。
“诗你用电脑抄完了,叫沈幺赶紧还给我。”
“好。”
“不要给别人看。”
“好。”
“要是有结果,你记得告诉我。”
“好。”
张疯子凶她:“别忘了!”
岑眠翻了个白眼:“知道啦!”
在张疯子那耽误了时间,回去的时候,小龙虾差点烧糊了,幸好沈平山出来抢救了一番。
沈平山气呼呼地骂着程珩一,说他缺心眼儿,锅里烧着菜还能出去那么久。
程珩一顶着骂声,利落地炒了个青菜,开饭了,沈平山才住了嘴。
岑眠把张疯子的诗放回房间,又挑出两张她觉得最好的,拍了照,发给了柳芳芳,道明了缘由。
柳芳芳是她以前小学和初中同学,坐在前后桌,关系熟稔。
柳芳芳从小语文就好,毕业了就在出版社当编辑,短短几年,就当上了某畅销杂志的副主编。
很快,柳芳芳就回了消息,是一张截图,截图是上次她们聊天的时间,半年前。
岑眠:【……】
柳芳芳:【没事想不到我。】
岑眠近年在国外,和国内的朋友们确实不常联系。
她心虚地回道:【哪有……】
正好,程珩一端着小龙虾上桌,满满一大盆,红艳艳,香得人迷糊。
岑眠拍了一张小龙虾的照片,分享给柳芳芳。
柳芳芳:【没事还要来馋我?你知道我现在还在上班吧?】
七点对于职场打工人来说,才刚刚开始。
岑眠:【这不是没事给你分享一下我的生活嘛……】
柳芳芳找茬归找茬,岑眠之前发给她的诗,她认认真真看完了,发了很长一段的评价,又给推荐了几家会收短篇诗歌的文学刊物。
柳芳芳:【回头你把电子稿发我,我推给这几家编辑看看。】
岑眠立马吹捧起她:【靠谱!回北京请你吃饭!】
柳芳芳:【少来。】
正事聊完。
柳芳芳冷不丁问:【你跟程珩一在一起?】
岑眠:【……】
岑眠:【你怎么会知道?】
柳芳芳又发来一张截图,是前面岑眠发给她的小龙虾照片。
截图里只保留了端着小龙虾盆的一只手,男人的手被鲜红的小龙虾衬得冷白。
柳芳芳在那只手的手背虎口处,画了一个红色圈圈,红圈里有一个分外不明显的黑色小点,像是一颗小痣。
柳芳芳:【你小学的时候用铅笔芯戳的。】
岑眠一惊:【还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
她干过这种缺德事?
柳芳芳:【你能记得什么,上学书包都能忘的。】
岑眠盯着照片里那个黑色小点,陷入沉默。
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她右边的程珩一。
程珩一正在剥小龙虾,没戴手套,十指沾了红油,沿着手背蜿蜒流下,流经虎口处。
他剥完虾,自然而然地将虾肉丢进了岑眠的碗里。
程珩一的手伸来时,岑眠看清了他虎口处的黑色一点。
不是痣,而是深埋皮肤之下,铅类的色素沉积,深灰顿涩。
岑眠忽然想起来了。
那天她的铅笔芯戳下去的时候,血珠像那红油似的冒出来。
第37章 白夜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事情。
早读课语文老师来晚了, 柳芳芳作为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带早读。
语文老师不在,岑眠从不会老老实实跟早读, 趴在桌子上, 转着圆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她的同桌。
岑眠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那就是程珩一身上白白净净, 一颗痣都没有长。
“你如果没有痣,以后万一走丢了,爸爸妈妈会找不到你的。”岑眠煞有其事的跟他说, 还闭上了右眼, 指了指她眼皮上的那颗小痣,“你看,我爸爸就是靠这颗痣找到的我。”
她和沈镌白在同样的位置都有那么一颗小痣。
程珩一跟妈妈从白溪塘离开的时候, 早就把回白溪塘的路背得滚瓜烂熟, 走不丢, 但他还是回了岑眠一句:“那怎么办?”
要是他不搭理岑眠,她的小嘴能叭叭个不停。
岑眠歪着脑袋,想了想, 忽然像是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兴奋地说:“我给你画一颗痣吧!”
她从书桌里翻出铅笔, 抓过程珩一的左手,低头在那虎口的位置画点。
铅笔不上色, 她打着圈画了好久。
程珩一由着她画, 自顾自早读, 觉得总算安静些了,只有左手手背有些痒痒, 让他老是走神。
下课铃响了,小学生们撒欢儿似的往外跑,不知道是哪个调皮鬼不看路,猛地往岑眠肩膀上撞了一下。
岑眠被撞得往前一冲,手里的铅笔,扎进了程珩一的手里。
一开始是没流血的,岑眠把铅笔拔出来的时候,血珠不停往外冒。
刚才撞她的同学早就跑没影了,她甚至没看见是谁,眼前的血吓坏了岑眠,她抬起头,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拿出纸巾,擦了擦手,按在了那小伤口上,纸巾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色。
止了血,程珩一问她:“你还画吗?”
“……”岑眠摇摇头,不敢画了,她老老实实趴回了桌子上。
为此岑眠心虚了好久,害怕老师或者程珩一妈妈找她,连着一个月,都偷偷给程珩一塞好吃的,讨好他。
“还不吃饭?”
程珩一冷不丁的出声,嗓音清冽淡淡,一如既往,打断了岑眠的思绪。
她眨眨眼,回过神来,面前的碗里,剥了壳的小龙虾堆了小半碗。
岑眠想起这段时间在白溪塘的经历,知道了关于程珩一家里事情的一星半点。
她忽然意识到,即使程珩一有了这一颗痣,她过去也从来没有找到过程珩一。
晚饭吃完的时候,白溪塘又下起了阵雨。
程珩一出去给菜地浇水,回来时湿了一身。
沈平山和岑眠坐在屋檐下,靠着竹椅,一老一少各执一把蒲扇,优哉游哉地看着他一身狼狈。
程珩一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被雨淋了以后变得湿透,薄薄的衣服布料贴在身上,腹部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
岑眠余光瞥见,第一瞥觉得烫眼,故作君子地移开视线,过了两秒,又忍不住斜着眼睛偷瞄。
偏偏程珩一像是没有察觉,在井边冲了冲沾上泥点的手臂,顺手洗起堆在水池里的碗盘。
沈平山一开始没注意,后来看着程珩一,反应过来,轻啧了一声,朝他皱皱眉,“赶紧上楼换身干衣服去。”
程珩一愣了愣,抬眼看见沈平山抬手用蒲扇挡到了岑眠的面前。
而沈平山瞧他的眼神,就差写着有伤风化四个字了。
程珩一疑惑片刻,低头看了眼身上的T恤,稍微明白过来。
他自觉放下手里洗到一半的碗,拿池边的抹布随意擦了擦手,上楼换衣服。
程珩一经过廊下时,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岑眠身上。
沈平山的蒲扇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小片雪白侧脸,还有一只小巧的耳朵,耳朵红得像是血玉,和那雪白形成鲜明对比。
“……”
不多时,程珩一换了衣服下楼,刚才骤大的雨已经停了。
沈平山回了屋里头看电视,没了他的蒲扇遮挡,岑眠依然低着头,不敢去看程珩一。
陈甫舟穿着拖鞋和沙滩裤,手里提着一个红色袋子,里头装着一个西瓜,是在村口的水果摊上买的。
他买完西瓜回来,经过老屋,正好看见程珩一和岑眠,喊道:“晚上没事,到我们那去玩吧?”
程珩一没有直接应他,转头问岑眠,“你想去吗?”
岑眠想了想,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情,点点头,“去吧。”
程珩一才隔着栅栏回陈甫舟,“等下过去。”
等程珩一洗完碗,收拾干净厨房,岑眠和他一起出门。
沈平山坐在老屋里,听见了刚才陈甫舟和程珩一的对话,目光透过门缝望到了院子,半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到了沈宅,医疗队的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玩各的。
岑眠因为一直住在老宅那边,没有和同事间的朝夕相处,不像其他人那般彼此熟络,不过倒也没不自在。
她坐在红木沙发里,跟着余姐一起看起了电视。
电视放的是一部家庭伦理剧。
岑眠从中途开始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程珩一也没去跟同事玩,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看着电视。
听见岑眠问余姐剧里人物关系时,朝她看了两眼。
他电视看得敷衍,望岑眠时的那两眼却是认真。
吴轻从地下室里出来,先看见了靠着沙发的程珩一。
“程医生,打不打麻将啊?”她兴冲冲问。
程珩一抬眼看她,淡淡拒绝,“不打了,你们玩吧。”随后,目光移回了电视上。
吴轻失望,左右张望,又蹦到岑眠面前,喊她打麻将。
岑眠犹豫推辞道:“可我不会打麻将。”
“没事,我们教你,教会了以后就好啦,三缺一,来吧来吧。”吴轻不由分说,拉着她去地下室。
“……”程珩一望着岑眠跟吴轻离开的背影,电视变得不好看了。
打麻将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面摆了台自动麻将桌。
岑眠跟着吴轻进了房间,发现里头还坐着两个人,陈甫舟和周宇。
陈甫舟瞧见跟在吴轻后面的岑眠,挑挑眉。
四人在桌上坐下,吴轻伸了伸两只胳膊,十指伸展,“来来来,手痒死我了,岑眠还不会打,我们先来两把教学局,再打钱吧。”
陈甫舟笑:“你好意思,找个不会打的来跟你打钱。”
吴轻啧他一下,“那你说还能叫到谁嘛。”
医疗队里会打麻将的就没几个,年轻人更少,要是叫来年纪太大的主任,她还嫌拘谨呢。
林瑜倒是会打,但吴轻之前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跟她打过,林瑜稍微输一点钱就不打了,没意思。
好不容易凑齐人,吴轻怕岑眠跑了,安慰她,“都说新手有光环,你手气肯定好。”
因为吴轻、陈甫舟和周宇都不是一个地方的人,麻将的打发规则也各有不同,干脆便打起了白溪塘当地的麻将,按当地的规则来。
岑眠一左一右坐着吴轻和周宇,刚开始的两把,他们时不时就探头过来,教她怎么打,连每次摸牌出牌都教了。
岑眠学东西快,两把过去,规则也记得七七八八了,第二把的时候,稀里糊涂,胡了一把。
岑眠学得一知半解以后,觉得打麻将还挺有意思,跃跃欲试。
“那我们这把开始打钱了啊。”吴轻说。
岑眠全神贯注地整理面前的牌,感觉两只手不够用了,附和道:“打吧打吧。”
吴轻他们打牌数额打的不大,打的一块钱,就只是娱乐一下。
不过岑眠还不是很懂打麻将的许多技巧,在正儿八经打钱以后,便很少胡了。
偶尔胡,也都是小胡,不如其他三个会做牌的胡得大。
几圈下来,她输得多赢得少。
岑眠倒是不气馁,输多了也不挂脸,继续跟他们打,时不时出声询问吴轻一些规则。
但因为吴轻不能看岑眠的牌,岑眠含含糊糊,问也问不清楚,吴轻答也不知道怎么答。
有时候问多了,反而岑眠手里什么牌,也被猜了去。
陈甫舟见岑眠撑着下巴,对着她面前的牌犯愁,纠结半天才犹犹豫豫打出一张牌,拿出手机,“我还是叫个人来,手把手教你吧。”
没一会儿,程珩一出现在棋牌室。
吴轻看是他来了,眯起眼睛笑着揶揄道:“程医生,刚叫你怎么不来呢,现在人齐了来干嘛。”
“……”岑眠低着头,手里转着牌,不吭声。
程珩一没搭吴轻的腔,从外面拖了一把椅子进来,坐到了岑眠旁边,凑近看她的牌。
“输多少了?”
岑眠抓牌理牌,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胳膊,才发现他们坐得那么近。
当着医疗队其他同事的面,岑眠和程珩一的相处变得拘谨约束。
“二百。”她小声说。
二百对于岑眠来说,并没有多少,但从她手里输出去,跟正经花出去,感受上还是有区别的。
她算是稍稍懂了一点,为什么赌徒能够赖在赌桌上,输到倾家荡产也要继续了,是真的上头。
“输挺快的啊。”程珩一轻嗤。
岑眠这才抬头,不高兴地瞧他一眼。
周宇说:“你快教教她吧,省得说我们欺负新手哈哈。”
吴轻白他一眼:“还好意思说,就你打牌不声不响,赢的钱最多。”
插科打诨里,又一轮麻将开始。
程珩一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
岑眠默默打牌,也不主动问他,反而觉得程珩一的视线让她拘谨,打起牌来更犹豫了。
打了五六圈之后,岑眠抿抿唇,左右思索,挑了一张牌要打出去。
程珩一点了点最左侧的牌,“打这张。”
岑眠看向他指的牌,想了一会儿,偏逆着他来,把手里抓着的牌丢了出去。
她一丢,旁边周宇便杠胡了。
程珩一无奈,“那张不能打,打了他就胡了。”
“你不早说。”岑眠略带不满看他一眼,语气里不自觉地含了些许娇嗔的意味,完全忘了刚才程珩一明明暗示过她。
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娇嗔,让牌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内心都愣了愣,不过表面却维持着安然自若。
“我要怎么说,说了周宇不就知道你手里牌了。”
杠胡翻倍,周宇进了一笔大帐,乐呵呵不嫌事大道:“那不一定,我不像你那样会算牌。”
程珩一垂眸又看了看岑眠手里的牌,在垒起的牌里摸了一张岑眠之后要抓的牌。
“你这牌要是不打,下一轮到你就能胡了。”
岑眠觉得他还不如不说,她将面前的牌推倒,“你会打你来打。”
陈甫舟笑眯眯望着对家从岑眠换成了程珩一。
明明岑眠之前打了那么多把麻将,也不见上脸,程珩一坐下来没几分钟,她就有小脾气了,这小脾气也只专对程珩一发,还真是有意思。
程珩一坐上牌桌,抓完牌。
岑眠看几乎全是散牌,“你这牌好烂啊。”还不如她抓的呢。
“是啊。”程珩一慢悠悠地说,他倾身摸牌,食指和拇指捏着墨绿色的牌,漫不经心地转了两下,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麻将牌仿佛成了一块润玉,被他把玩。
岑眠盯着他的手指看了好久。
“飞宝了。”程珩一将手里的宝丢了出去。
白溪塘的麻将规则,在开打之前,会翻出一张牌,这一张牌的下张牌作为宝,可以当做万能牌使用。如果把宝牌打出去,则这一局结束后,输赢翻倍。
岑眠知道宝是好牌,蹙起眉:“你打出去干嘛。”
陈甫舟挑了挑眉:“你是要打烂啊。”
吴轻跟岑眠解释:“打烂是一种特殊牌型,和凑三成对的牌型不同,而是要不能凑三成对,牌全部都是散的,才能胡。”
“这样啊。”岑眠似懂非懂。
她坐在程珩一和吴轻之间,不去看程珩一打牌了,脑袋一歪,凑到吴轻旁,看她打牌。
吴轻抓了几轮牌,开始清口了,就等一张牌。
程珩一冷不丁又丢出一张宝,算上这张,已经是他丢出的第三张宝了。
吴轻啧啧:“这张牌给我就好了,程医生你这手气,抓了三张宝啊。”
陈甫舟一副余裕的模样,不慌不乱,“少飞点吧还是,回头输的多,我也清牌了。”
三张宝的输赢翻了八倍。
程珩一单手撑着下巴,粗略扫了扫打出来的牌,丢了一张九饼。
他的下家周宇盯着自己的牌,半天不出牌了。
程珩一笑了笑,“纠结什么,就是丢给你杠的。”
周宇嘟囔:“这你都知道。”
岑眠听了,看向周宇。
果然周宇犹豫片刻,推出了三张九饼,杠了。
三张宝加杠,输赢翻了十六倍。
“卧槽。”吴轻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干嘛玩那么大啊。”
就连陈甫舟也坐不住了,摸牌的时候,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牌,发出一声轻啧。
轮到吴轻摸牌,她身板挺得直直,摸到牌握在手里,嘀嘀咕咕,指腹摸了摸牌面,最后气呼呼丢出去。
到了程珩一摸牌,所有人都不安地看他,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摸了牌,不紧不慢地推倒面前的牌。
“胡了。”
吴轻:“……”
周宇:“……”
陈甫舟:“……”
岑眠眨眨眼,还没太看明白。
程珩一打的是烂,还得再翻一倍,总共三十二倍。
吴轻垮下脸来,一把推开面前的牌,“这得多少钱啊。”
“每家给一千就好了,多了就算赌博了。”程珩一体贴地给他们抹了个零。
岑眠听到一把麻将,竟然能赢那么多钱,吃惊的微微张开嘴。
程珩一垂眸,瞧见她支着脑袋在看他的牌,一张一张拿起来,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他轻笑了笑。
吴轻掏出手机,准备开始转账,“程医生我加你微信啊。”
程珩一漫不经心地说:“不用,钱都转给岑眠。”
闻言,牌桌上的其他三人皆是一怔。
第38章 白夜
岑眠光顾着看牌, 没注意听他们讲话。
吴轻的眼珠子在岑眠和程珩一之间打了打转。
这是老板赢钱,老板娘收钱?
她懂了。
牌桌上的其他两个人也懂了,默默把钱转账给了岑眠。
岑眠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三下。
她拿出手机, 发现吴轻拉了一个群, 陈甫舟和周宇一起,发起了指定她收取的转账。
一共三笔转账, 每笔一千。
岑眠疑惑问:“为什么转账给我?”
吴轻笑说:“你赢的钱呀, 刚那一把,程医生不是替你打的嘛。”
岑眠摆摆手,不肯收, “算啦, 不用给,都是打着玩的。”
她跟除了吴轻以外的另外两位医生也不算熟,哪好意思上来就赚别人一笔钱。
想到这里, 岑眠不甚满意看了眼程珩一。
打牌打那么大, 真好意思。
吴轻坚持:“不行, 要给的,打麻将就是这样的,输输赢赢, 一次输不起赖掉了,以后这牌都打不成啦。”
“老板娘快收账。”她笑嘻嘻催。
岑眠还在犹豫, 不肯收。
程珩一靠在椅子里,“不用跟他们客气。”
陈甫舟翻一个白眼。
“没事, 以后再打麻将, 你再输回来。”
只不过下次再叫程珩一他是狗, 陈甫舟心想。
见大家都那么说,岑眠也不好意思再矫情, 收了钱。
“那等不忙了,我请你们吃饭吧。”
周宇拍拍肚子,“好啊,土家菜肯定很香吧,顺便叫程珩一带我们上镇里去逛逛。”
打完麻将,时间不早了,第二天医疗队还有工作,余姐在宅子里走了一圈,提醒大家早点休息。
岑眠和程珩一也回了老屋。
原本天气预报说夜里还要下的雨,闷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下。
空气憋闷,老屋没有空调,老电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岑眠一晚上没怎么睡着,快天亮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早上,程珩一来敲门叫她起床。
岑眠之前答应了刘校长要去白溪塘学校代课,要比平时早起许多,程珩一知道岑眠赖床厉害,怕她起不来,特意来喊她。
岑眠睡得浑浑噩噩,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早饭在灶里热着,你记得吃。”程珩一的嗓音低缓徐徐,从门外穿透进来。
耳朵眼里变得痒痒的,岑眠蜷缩一团,将被子裹得更紧,小声呢喃:“知道啦。”
“嗯,那我走了。”
“……”岑眠睁开眼,没吭声了。
她感觉到程珩一在外面站了一会,见她没有应答,才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岑眠像是一只躲在壳里的乌龟,才慢吞吞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她盘腿坐在书桌前,目光远眺,看见程珩一推开院子的栅栏出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件白大褂,随着晨风飘动。
岑眠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回过神来时,她目光移到桌子上的小台镜。
镜子里,她的眼尾泛红,脸颊也是红的,像是初绽的绯色桃花。
半晌。
岑眠将镜子盖住,懊恼地嘟囔:“没出息。”
大清早就定力不足。
在家里吃过早饭,岑眠比上课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学校,以前她上学都没那么早到过。
岑眠从小性子就懒散,爱睡懒觉。沈镌白又惯着,甚至帮她跟老师打了个招呼,不用去上早读课,就这样,她还常常赶不上第一节 课。
后来是程珩一每天来叫她一起上学,岑眠才稍稍收敛一些。
岑眠以为学校里就只有她一个语文老师的话,应该要教许多的班,问了刘校长才知道,初中就只有一个初二班,不到十个学生。
初三班因为上个月中考刚刚结束,没人来上学了。
岑眠好奇问:“为什么没有初一?”
刘校长无奈摇摇头:“没人送小孩来了,现在条件好了,有能力的,都给小孩送镇上去读,嫌我们村里老师教的不好。”
他颇有些怨念,“其实村里老师跟镇里老师差的哪有那么多嘛。”
刘校长叹气:“明年这个学校办不办的下去,都不一定。”
岑眠望着白溪塘学校,两层楼的建筑,墙皮脱落破败,大多数的教室都是空的。
早读时间,从教室里传出来的早读声,稀稀落落,仿佛那声音随时要消失一般,连带着学校一起。
她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安慰刘校长。
岑眠一二节课在老师办公室里,又看了一遍昨天写的教案,请教了刘校长一些要注意的问题。
刘校长摆摆手:“没什么要注意的,谁上课要是捣蛋,你就喊我去,揍一顿就老实了。”
“……”岑眠不可置信,“老师能打学生吗?”
她上学的时候,别说打学生了,就连对学生说重话,老师都得小心家长和学生的投诉,一旦学校接到对老师的投诉,就会开展调查,为了给家长交待,把老师开除都有可能。
“怎么不能打了,家长把小孩送到学校里,就是要我们帮忙收拾的,这些小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岑眠对此不知道作何评价,没有再吭声。
上午三四节课是初二年级的语文课。
岑眠上课的时候,算是明白了刘校长的意思。
她原本期待的热情友好的课堂氛围并不存在。
从岑眠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没有人在听,睡觉的睡觉,搞小动作的搞小动作,丢纸条的丢纸条。
她扯了扯嘴角,很快就接受了,毕竟她以前也是这样的。
岑眠推己及人,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顾自地讲课,也不管下面听不听。
甚至还有学生,在第四节 课开始的时候,才珊珊来迟。
迟到的学生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从教室后门静悄悄的进来,在最后一排空着的座位坐下。
外头阳光灼热,将他的脸晒得通红,满头大汗,洗得泛旧的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跑去做了什么,汗成这样。
男生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的岑眠,表情疑惑,又很快恢复如常。
岑眠自己以前也是迟到专业户,她没做好的事,现在也不会要求其他人做到。
她看见迟到的男生从抽屉里拿出书,来回翻,于是出声提醒:“大家把书翻到一百四十六页。”
男生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精准地翻到了她说的页码。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举起手,正经危坐地说:“老师——”
“吴柯迟到了。”他手指了指后排的男生,“迟到要罚站的。”
“……”
岑眠的目光向后看去,那个叫吴柯的男生低着头,黑色脑袋对着她,像是一只沮丧的小动物,在等候她的发落。
许是因为念书的时候就被人针对过,岑眠反而对这种喜欢拿学校里的规矩和教条,来规训同学的学生,非常没有好感。
岑眠不咸不淡说:“少管别人,听你自己的课。”
告状的学生林皓表情讪讪,小声辩驳:“以前都是这样的。”
岑眠当作没听见,手抵在讲台上,食指轻敲,示意底下的学生们集中注意力,继续讲她的课。
认真备课没什么人听,岑眠越讲越挫败,艰难地熬过了两节课。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如释重负。
岑眠收拾教案的时候,吴柯走过来,拿着语文课本,表情生涩,小声地问:“老师,上一节课我没听到,你能帮我列一下重点吗,我回去自己看。”
岑眠一愣,倒是没想到他有在听课,接过他的课本:“好,我看看。”
林皓就坐在讲台边,看吴柯找新来的代课老师问问题,撇撇嘴。
“你别来烦老师了,又不好好上课,天天到中午才来,不如回家种田去。”
岑眠皱眉:“你干嘛要这么说。”
林皓耸耸肩:“反正他念完初中也念不起高中,有什么可学的,装模作样。”
“是不是啊,吴柯。”林皓非得问上对方一句。
吴柯全程一声不吭。
岑眠不再搭林皓的腔。
她翻开吴柯的语文书,书像是二手的,被翻得很旧。
上面写了两种不同的字迹,一个潦草凌乱,零星几点,另一个笔记端端正正,认真仔细,记到了她今天讲课的内容。
岑眠从教案里撕出一张白纸,写下了知识点,夹在书里,递还给吴柯。
吴柯接过书,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很快离开教室。
岑眠注意到,吴柯接书的那只手,指甲缝隙里满是黑色的泥土。
“老师,你管他干嘛。”林皓趴在讲台,望着吴柯走掉的背影,眼神不屑,他好心提醒,“你不知道吧,爸妈都不让我们跟他玩,他爸做牢的,不干净。”
“……”
闻言,岑眠收拾讲台的动作微顿,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平淡,看向林皓,“快吃饭去吧,晚了食堂没菜了。”
岑眠很清楚老师的言语对于学生来说,会有多大的影响,即使她不喜欢林皓的言论,却也不愿意去指责什么。
她也不是专业的教育者,尚不能熟练地处理学生之间的恶意。
更何况在她的学生生涯里,自己都没解决的事情,更别说替别人解决了。
岑眠下午没课,没去食堂吃饭,打算直接回老屋。
路上,听见有人从背后叫她,回过头,才发现是医疗队的医生护士们。
吴轻朝她招了招手。
医疗队刚刚结束早上的义诊,回到村子里休息。
岑眠一眼看见了走在人群里的程珩一。
他旁边站着林瑜。
听见吴轻喊岑眠的声音,程珩一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的不期而遇。
周宇笑着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啊,今天都没在队伍里见到你了。”
岑眠收回目光,解释说:“白溪塘学校里缺老师,我去代课了。”
“代课挺好啊,多轻松,不用和我们一起进山看诊,那山路可不好走了。”林瑜走到他们这边,插上了话。
“跟我们医疗队还是太辛苦了,下次你可以看看有没有专门去支教的。”
“……”岑眠听出林瑜这是在讽刺她,怕吃苦就别跟医疗队出来,又张口闭口一个“我们”,把她排除出去。
岑眠皱起眉,张了张口刚想要呛她。
“岑眠。”走在后面的程珩一出声唤她。
“吃莲子吗?”
“哦对,”周宇想起来,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颗莲蓬递给岑眠,“这是早上义诊的时候,村民送的,你尝尝。”
岑眠扭头,看一眼程珩一。
她当着林瑜的面,把莲蓬递到他眼前。
“你给我剥。”
“……”
岑眠的语气带着命令,此话一出,走在跟前的医生护士纷纷侧目。
程珩一也明显愣了愣,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又敛去了情绪。
他接过莲蓬,真的开始剥了起来。
林瑜的脸色僵了僵,手心里攥着剥好的莲子,之前她分给同事们,就只有程珩一不要。
程珩一边剥边问:“中午想吃什么?”
岑眠余光瞥见林瑜有些挂不住的脸色,满意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想吃红烧排骨。”
“你来得及做吗?”
医疗队每天中午就一小时的休息时间。
“来得及,用高压锅快。”
周宇在旁边听了,讶异道:“程医生,原来你天天不跟队里吃饭,是自己开小灶啊。”
他嘿嘿笑说:“我能不能也去蹭一顿?”
“不能。”程珩一剥着莲蓬,眼都没抬地拒绝,“家里米不够了。”
他剥出一颗莲子,给岑眠。
“噫。”周宇发出一声起哄,“重色轻友。”
“……”岑眠从他手里拿莲子时,指尖碰到了他的指腹,温热干燥。
她的食指颤了颤,听到周宇那一句重色轻友的调侃,后知后觉要跟程珩一保持距离,小声客气地道了一句:“谢谢。”
程珩一轻笑,慢悠悠地说:“不用谢,岑老师今天辛苦了。”
第39章 白夜
中午, 沈平山去临村吃朋友孙子的喜酒,不在家吃。
岑眠和程珩一两个人吃饭。
吃饭时,程珩一问她上课上的怎么样。
岑眠扒拉着碗里的饭, 有些沮丧地说起课堂里的情形。
“你认识吴柯他们家吗, 他爸爸是因为什么原因坐牢的啊?”
程珩一执筷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淡淡道:“吴柯的父亲前年承包了村里修河堤的工程, 去年夏天发大水, 河堤倒了,压死了村里好几个人。”
“后来经过调查,发现是建河堤的时候, 偷工减料, 导致河堤不牢固,他父亲作为主要责任人,判了刑。”
岑眠想起吴柯, 眼睛里透着一股自卑和敏感, 沉默寡言, 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那也是吴柯爸爸做的事情,跟吴柯有什么关系。”
她替吴柯辩驳。
“……”程珩一敛眸, 难得没有回应她的话。
他的面前飞过一只苍蝇,盘旋打转, 落在盘子里。
岑眠抬手挥了挥,赶走那只苍蝇。
“林皓动不动就针对他, 真的很过分啊。”
程珩一转动盘子, 将苍蝇没落过的半盘菜移到岑眠那边。
“林皓的三舅舅, 也是因为那场事故去世的。”
岑眠怔了怔,一时无言。
半晌, 她还是坚持说:“那也和吴柯没关系,这也不是他能选择的,他不为这起事故负责。”
程珩一依然没吭声,自顾自地吃饭。
岑眠问他:“你不这么想吗?”
程珩一薄唇轻抿,开口道:“你说的是理性的事实,但现实是一个人很难割开家庭对他的影响。”
“不管是外界的人事物对待他的方式,还是他自己的认知。”
岑眠理解他的意思,现实的确如此,她想不出能与他辩驳的道理,嘟囔一句:“没意思。”
程珩一望着她,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目光如海水,为别人家的事情操心,正午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没有一寸阴影。
他缓缓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活得那么自由洒脱。”
这话听在岑眠耳朵里,变了味,像是在讽刺她。
岑眠瞥他一眼,撇撇嘴:“我不自由,也不洒脱。”
如果她自由洒脱,才不留在这里受他讽刺呢。
第二天,岑眠上课,发现吴柯没有来上学。
岑眠找刘校长反映。
刘校长摆摆手,并不在意。
“没事,不用管,吴柯他妈跟我说过了,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他家里人手不够,把吴柯叫回去帮忙,这个学期就不来了。”
离学期结束就剩下没几天的时间,倒也无所谓。
岑眠点点头,随口一问:“农忙到什么时候,他下学期能赶上开学吗?”
刘校长露出遗憾的神色,摇头道:“他妈打算叫吴柯先不读书了,把家里的事忙完了再说。”
岑眠吃惊:“怎么说不读就不读了?”
刘校长叹气:“我也劝了,实在劝不动。”
“没办法,吴家现在就他一个男的,他念书了,地没人种。”
“那也不能为了种地,不上学呀。”
说这话的时候,岑眠完全忘记了自己以前也不那么爱念书。
刘校长顿了顿,“这书嘛,肯定是要读完的,国家规定了,九年义务教育,就算是吴柯他妈不让他读也不行,只不过就是耽误一两年。”
岑眠却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代课还代出了责任感,下午放学,岑眠拉着程珩一,去了趟吴柯家。
路上,程珩一揶揄她,“岑老师那么上心。”
听到他喊自己老师,岑眠脸上微微发烫,佯装愠怒地瞪了瞪他。
他们在吴柯家没有找到人,问了邻居,邻居不情不愿地说:“还在地里吧。”神情态度里,好像提到吴柯家,就觉得晦气。
吴柯家分的地,离村子中心很远,从吴柯家又走了半小时才到。
在连绵的嫩绿田地里,吴柯家的农田有一半还是光秃秃的,没有种上水稻。
吴柯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的地方,在泥田里插秧,脸颊被烈日晒得通红,汗水如雨下。
有一个戴斗笠的中年女人跟他一起,应该是他的母亲。
“吴柯!”岑眠站在田埂上喊他。
吴柯和他的母亲沈香凤一起抬起头来。
吴柯愣了愣,朝田梗走过去。
沈香凤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来人,问儿子:“谁在叫你啊?”
吴柯解释:“学校的代课老师。”
沈香凤放下手里的水稻苗,手推搡他肩膀,“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惹事了?”
吴柯躲了躲:“没有。”
母子俩走到田梗边。
沈香凤看清了田梗上的两人,视线在岑眠和程珩一之间来回,最后落在了程珩一脸上。
她迟疑一瞬,想说什么却没说。
程珩一先开口叫她:“三姨。”
沈香凤用手肘擦了擦额角的汗,才笑着应道:哎,幺儿回来了啊。”
沈家在白溪塘是大姓,跟谁都沾着些亲缘关系。
沈香凤嫁给吴柯父亲以后,因为河堤的事情,死了几个沈家人,就连沈家人也都不跟她来往了。
程珩一算是半个沈家人,他还肯叫她一声“三姨”,已经让她觉得足够。
吴柯问岑眠:“老师,你怎么来了?”
岑眠:“来叫你回去上学。”
闻言,吴柯下意识看了一眼母亲。
沈香凤皱起眉:“哎呀,我昨天不是跟刘校长说了嘛,家里饭都吃不起了,还上什么学。”
岑眠劝道:“上学很重要的。”
沈香凤反问:“有什么重要的,还不是浪费时间。”
“……”岑眠觉得换做其他人来,都能说出上学的重要性,唯独她自己没什么说服力。
她在上学的时候,不喜欢学校和老师,没觉得学会了什么二元一次方程,考试得了高分,就有什么用处。
但她从来不去否认教育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无所顾忌,是因为以她的家庭条件,她可以通过学校以外的其他方式,得到足够的教育。但是在白溪塘,孩子们能够接受教育的途径,只有这一所学校。
岑眠想了想,视线看向程珩一,眼神给过去,让他帮忙说。
程珩一没直接劝,而是问吴柯:“你自己还想上学吗?上到高中,再上大学。”
吴柯沉默半晌,小声说:“我想上大学。”
沈香凤白他一眼:“还上大学,高中都上不起,我可没钱供你读书。”
“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爸。”
吴柯看着他的母亲,没再吭声。
“再说了,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沈香凤嘀咕,“你看张疯子,家里省吃俭用供他上学,好不容易念完大学,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
“还惯出心高气傲的毛病,生怕谁看不起他,读书读傻了,现在三十好几了,天天拿着把菜刀发疯。”
“穷就是穷,不是读书就能改变的。”
“谁说没用了。”岑眠不服,指了指程珩一,“你看他。”
“他也是白溪塘出去的,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好,高考考到最好的大学,现在可厉害了,在北京大医院里当医生,马上就能升主任医师了。”
程珩一:“……”
被岑眠当作正面例子,突如其来一顿夸,他微微挑眉。
沈香凤:“那是人家出息,有本事,吴柯才不是读书的料。”
“怎么不是了?”岑眠不喜欢沈香凤这样动不动就否定自己的孩子。
“学校红榜都贴了,吴柯每次期中期末考试都是第一。”
沈香凤脸上闪过那么一丝的得意,嘴上却并不承认:“那有什么,白溪塘学校一个年级就十几个学生。”
“你也别蒙我。”她看一眼程珩一,“人家是在城里上的学,已经是城里人了,我们乡下没那么好的条件。”
岑眠发现,她竟然说不过沈香凤。
她没办法去说什么读书改变命运的话。
她生来就在罗马,没有见过从像白溪塘这样的地方,走到罗马的人。
离开时,沈香凤留程珩一吃饭,他婉拒,同岑眠一起回家。
岑眠最后看了一眼吴柯。
吴柯瘦弱的身板,在田地里拉出一条瘦长的影子。
他的脑袋耷拉着,从说完那句“我想上大学”之后,在沈香凤一句又一句的话里,变得无比沉默。
岑眠心里不是滋味,走出田梗时,拧了拧程珩一的胳膊。
“你刚怎么一句话不劝。”
“我们没有立场去劝。”
在沈香凤眼里,无论他们劝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清明通透。
许久,她挫败地低下头。
程珩一知道她难过,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岑眠不高兴,甩掉他的手。
她想起吴柯沉默而执拗的背影,鼻子有些酸。
岑眠的共情能力很强,很容易受到身边人情绪的感染。
程珩一静静看她,沮丧地垂着眼,露出眼皮上那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回去的路上,程珩一走到一半,叫岑眠先回去。
岑眠心情不好,没应声,也不问他去哪,自顾自地往老屋走,像是连带他也迁怒上了。
次日,岑眠去上课,因为受了不少挫败,显得没精打采。
后头有人喊她。
“岑老师——”
岑眠回过头,看见吴柯朝她跑来。
她愣了愣,注意到他肩膀上背着的书包带子。
“你怎么来上学啦?”
吴柯在她面前站定,气息微喘,有些腼腆地摸了摸平头脑袋。
“昨天晚上刘校长来我家,说是有一笔来自社会人士的匿名捐助,想要资助一名学生上学,一直到上完大学。除了资助上学的学费以外,每个月还有一千块。”
“刘校长说我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这个名额想给我。”
吴柯笑笑:“我妈一听上学不要钱,书读的越久,钱还越多,比种地挣钱,就让我回来了。”
岑眠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替他高兴:“那太好了呀。”
刘校长昨天怎么不跟她说,早知道这样,她也可以匿名捐助。
吴柯点点头。
“对了。”他想起什么,“岑老师,这件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
“刘校长说被其他人知道了,会多事。”
岑眠理解刘校长的顾虑,毕竟这是一笔长期且不菲的资助,其他人知道了难免心里不平衡,尤其是吴柯家,在白溪塘本来就不受待见。
“你放心。”她说。
吴柯仰头,犹豫了两秒,开口说:“岑老师,谢谢你昨天上我家帮我说话。”
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帮到忙,却得了他的一句谢谢。
岑眠羞愧,摆摆手说:“不用谢我,还是谢谢那位资助的好心人吧。”
“嗯!”吴柯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他。”
岑眠今天的课是上午一二节,下午一二节。
上午三四节课是周立业的数学课。
周巧的案子,周巧母亲嫌丢人,不愿管,一直是周立业来回跑。
周立业接到派出所电话,临时要去一趟镇里,跟岑眠换了课。
案子的进度缓慢,警方审问调查之后发现,张胜似乎并不是初犯,周巧也并不是最近才与张胜发生关系。
如果时间早于周巧年满十四周岁,不管怎么样,张胜都得直接定罪。
但现在这个时间,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难以追溯。
警方办案的一切信息,都是要求严格保密,但与案件相关的人员,人多嘴碎,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就传开了。
课间休息时,岑眠在老师办公室,听见其他人的小声议论,觉得烦躁,拿上教案,去了教室。
路过走廊时,岑眠看见林皓拿手指戳吴柯的肩胛骨,一副找茬的模样。
岑眠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至于她一个代课老师,有多少威慑力,可想而知。
林皓双手插兜,耸耸肩,不过是悻悻走开,等下一次挑个岑眠不在的时候再找茬。
三四节课,上的是作文课,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大概每一个学生,都写过那么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
也许是教育者希望以此,作为梦想的启蒙,让年轻一辈找到为之努力的目标。
但现实常常是大多数学生在还没有找到这个目标时,便被教育者催促着,提起笔,仓促写下一个所谓梦想。
最后记录了梦想的作文纸,最终被揉成一团,滚入不知名的角落,落灰积尘。
上作文课,对于老师来说很轻松,只要坐在讲台上,看底下的学生们写就行。
岑眠托着腮,看他们咬着笔杆,绞尽脑汁,思绪飘远,想起了她自己以前上学的时候。
岑眠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从业多年的老教师,对教育抱着一腔热情。
高一上学期的某节语文课,叫他们写“我的梦想”,好像生怕她的学生,没有梦想,找不到努力学习的意义。
那时岑眠难得认真地写作文,她一字一顿,写下了她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
作文写到这里,她的笔滞住,不知道往下写些什么。
岑眠想当医生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想要治好母亲的眼睛。但她不愿意把家里的事情,写到纸面上,供别人去看,去打分。
两节作文课结束,她交了只写了一句话的作文纸。
第二天,作文发下来。
作文纸从前往后传到岑眠这里,剩下一张她的,一张程珩一的。
她的作文拿了零分,程珩一的作文拿了59分。
高考作文占分60分,他拿的是一个近乎满分的分数。
而在她空白的作文纸上,语文老师用鲜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笔锋有劲,问号的那一点,甚至划破了纸张,透露出落笔人的情绪。
“……”岑眠转过身,把那张59分的作文纸递给程珩一。
“你真的是这个梦想吗?”她问。
程珩一正在写手头的奥数卷,听见她说话,抬起头来。
“什么?”
“你的作文,想要当航天员。”岑眠刚才无意瞥见。
程珩一放下笔,接过作文纸,看一眼分数,很快把作文塞进抽屉里,并不在意。
“哦,不是。”
“那你写这个?”
“写这个能拿高分。”程珩一摸透了套路,知道挑老师爱看的东西写,比如崇高的理想,崇高的奉献精神。
“……”岑眠才知道原来写作文也是可以说谎的。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她问。
程珩一的食指抵在圆珠笔上,摩挲两下,没想出来。
他耸肩,“谁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呢。”
虽然岑眠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想当医生这件事情,悄悄在她心里扎了根。
她难得开始认真学习。
上高中后的第一次月考,岑眠的成绩是吊车尾。
没办法,她的底子太差,不是靠一天两天能够弥补的。
语文课上,老师发卷子,按照分数高低叫人。
第一个叫到的是程珩一,岑眠是最后一个,她耷拉着脑袋,上去领卷子。
语文老师的目光斜斜,睨着她,当着全班人的面,讽刺她:“就你这样,还想当医生?你连像样的医学院都考不到。”
岑眠的脸瞬间涨红。
语文老师轻飘飘的一句话,令她的那一点小小的梦想,变得可笑起来。
岑眠回到座位里,埋着头,闷声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成绩不好难过。
程珩一从后面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背,她都没回头。
下课以后,岑眠抹了一把脸,像没事人一样。
前排有同学借走了程珩一的卷子,还回来的时候,经了岑眠的手。
她看着程珩一的卷子,卷面干净,字迹工整。
卷子还给程珩一的时候,岑眠没心没肺的玩笑,“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医科,要不你替我学吧。”
程珩一盯着她泛红的眼角,半晌,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好。”
第40章 白夜
叮铃铃——
下课铃响。
岑眠眼睫颤了颤, 思绪被扯了回来。
讲台前放了一小叠作文本,提前写完作文的学生,把作文本交上来, 可以提前放学。
两节作文课结束, 吴柯写得最慢,还在写, 岑眠不急, 多等了他二十分钟,才把作文本收齐。
她抱着作文本出教室,经过走廊, 余光扫到隔壁教室的窗户。
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 大多是白溪塘上了年纪的老人。
他们坐在自己带来的板凳、竹椅里,听站在讲台上的医生科普。
岑眠记得今天医疗队的安排里,在白溪塘学校做的是眼科科普。
她的视线往讲台上看去。
仿佛是感受到来自教室外的目光, 台上讲课的人, 眼眸微抬, 和她的视线对上。
岑眠猝不及防地跌进了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里。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修长,浑身透着一股斯文儒雅, 穿堂风过,吹起他白衣一角。
“……”
四目相对。
程珩一怔了怔, 望着窗外的岑眠,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 仿佛有碎金在空气里起伏。
她抱着一叠作业本, 乌发披散, 在雪白的脖颈间轻扫,整个人柔和而温暖。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终于,岑眠意识到时间在游走,慌忙垂下眼,躲开了他的目光。
“……”程珩一也回过神来,点开了PPT里的科普视频。
趁播视频的时候,他大步走出教室,叫住岑眠。
“等下一起回去吗?”
岑眠盯着他白大褂的衣领,胸口袋别了一支银色钢笔。
忽然,她想起自己写的那篇作文,忍不住想,她上学时随口的一句玩笑,是不是真的影响到了他之后的选择。
岑眠不敢问,承受不起。
她摇摇头:“我下午还有事,在学校里吃了。”
程珩一没在意,应道:“好。”
他转身回了教室,继续讲课。
岑眠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回了老师办公室,改起作文。
第一本是吴柯的作文,他写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一板一眼。写他想要考上大学,当一个科学家,像袁隆平爷爷一样,研究杂交水稻。
还有的孩子想当画家,有的想当建筑师,他们的梦想五颜六色。
岑眠没有给作文打分。
给梦想打分,就像是把每个人的梦想分出三六九等,分出高尚和平庸。
用分数决定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她在每一本作文最后都写下了“加油”两字。
最后一本作文,是林皓的。
岑眠翻开,愣了一瞬。
他的作文,除了标题“我的梦想”,只写了一句——
“我想当一名医生。”
除此之外,是干干净净的方格纸。
岑眠想了想,在那干干净净的方格纸上,用红笔认认真真地添了“加油”两个字。
中午的时候,其他老师都找地方午睡去了,老师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岑眠靠在木椅里,转了转手里的红色圆珠笔,她望着桌上摊开的十二本作文本,沉思许久。
办公室外头,传来学生们的玩闹声,鲜活自在。
岑眠听刘校长说,在白溪塘学校里上初中的学生,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能够升到镇上的高中,继续求学。
剩下的学生,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便会跟着父母外出务工。
在教育资源唾手可得的大城市里,岑眠不觉得上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到了白溪塘,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一些孩子,在初中结束,就要被迫成人。
而他们写下的那些梦想,将永远地藏在一个个的方格子里。
岑眠觉得沮丧,她突然想起早上吴柯跟她说的资助,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
她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嘟声持续了许久后背接通。
岑眠糯声糯气地喊:“喂,爸爸——”
电话那头,沈镌白的态度倒是冷淡:“嗯,什么事。”
岑眠这段时间在外头,一个电话没想起给他打,不好意思上来就要钱,假模假式地问:“你在干什么呢?”
沈镌白:“看电影。”
岑眠一愣:“跟妈妈吗?”
沈镌白:“不然呢。”
赶着回去陪岑虞,他的语气明显没了耐心:“有事说事。”
“……”看来她挑了个不算好的时间点,岑眠也识相,开门见山说:“我最近在一所学校里支教,你公司不是每年都会有资助山区孩子上学的慈善计划吗?能不能把这所学校算上。”
闻言,沈镌白挑了挑眉,倒是难得见岑眠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做一些正经事。
“可以,你直接找我助理,叫他全都按你意思办。”
挂了电话,岑眠联系了沈镌白的助理。
关于资助的方案,岑眠参考了吴柯的匿名资助人的资助方式,为白溪塘学校里的所有学生,支付所有的学杂费,并且每个月提供一千块的生活费。
助理提醒道:“每个月一千是不是太多了?在农村里的话,每个月不需要那么多的生活费。”
岑眠抿唇,想了想:“就一千吧。”
她思及之前吴柯母亲沈香凤对于让孩子上学的态度,如果念书的收益,低于让他们外出务工的收益,那些认为读书无用的父母们,依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求学。
助理点头:“好,那资助的时间范围呢?只资助目前学校里的学生,还是往后每一届都资助。”
岑眠:“每一届。”
虽然她不知道往后白溪塘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
“对了。”岑眠想起什么,“能不能别以怀宇公司的名义资助?找个子公司,或者能匿名就匿名。”
她以前在林瑜身上吃过亏。
当一个具体化的资助者形象出现时,被捐助者和对方比较,无形之中会产生自我的异化,将自己异化成一个渺小的被帮助者,产生或感激或嫉恨的情绪。
感激帮助或嫉恨施舍,谁知道呢,人心总是复杂多变。
岑眠说什么,助理都点头照办:“没问题,就按匿名资助来。”
和助理确定完资助的细节之后,岑眠才离开学校。
快走到家时,她看见刘校长推开栅栏,从老屋里走出来,他满脸通红,像是喝了酒,喝得醉醺醺,走路摇摇晃晃。
刘校长打了一个酒嗝,对着出来送客的沈平山竖起大拇指:“沈老村长,你把孙子教得好啊,有出息,有本事。”
沈平山似乎不耐烦听人当他的面夸程珩一,朝他挥手:“赶紧走吧。”脸上倒是笑盈盈的。
刘校长晃晃悠悠,往另一头离开。
岑眠走近老屋时,听见了沈平山的数落声。
“好不容易在外面挣的一点钱,花出去一点不知道心疼。”
“你三姨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沈平山嘟囔:“那么大方,每个月给人一千块,你自己是不用存钱的啊,不存钱以后怎么娶媳妇?”
岑眠扶在栅栏上的手顿了顿,想起那个匿名资助的事情,瞬间了然。
她抬起眼,在院子里寻找,最后隔着厨房的十字窗户,看见了站在里面的程珩一。
阳光照在厨房,窗户打出一个十字的影子,映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深邃五官。
岑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沈平山余光瞥见岑眠从外面回来,问她:“眠眠,你说说。”
他手指了指厨房里的程珩一,“就他这样的,有城里姑娘喜欢他吗?”
岑眠:“……”
听见沈平山的话,程珩一放下收拾到一半的碗筷,隔着窗户,静静看向她。
岑眠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厨房里的那道目光,藏在头发里的耳朵微微发烫。
“没有。”她说。
“是吧。”沈平山轻哼,瞪一眼厨房里的人,“你还不抓紧点,那么多年了也不见带个姑娘回来给我看看。”
“嗯。”程珩一回他,“知道了。”
程珩一嘴上应的是沈平山,视线却投在岑眠的身上,目光灼得令她莫名心虚起来。
沈平山中午也喝了不少酒,起身,慢腾腾地走进了屋子里,关上门,睡午觉。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安静下来,连蝉鸣风声也停了。
“岑眠。”程珩一连名带姓叫她,“进来帮我一下。”
“……”
岑眠合上院子外的栅栏,磨磨蹭蹭进了厨房。
程珩一将洗好的碗筷放回木质橱柜。
岑眠双手背在身后,忽然变扭起来,她轻咳一声,问道:“要我做什么?”
程珩一关上柜门,回过身,拖着长长语调,漫不经心地说:“岑老师,说谎可不好。”
岑眠听出他话语里的揶揄,面色一滞,瞪他一眼。
“我说的是事实,就是没有人喜欢你。”她嘴硬。
“嗯,好,没有人喜欢我,”程珩一轻轻笑了笑,凝着岑眠,“是我喜欢你。”
“……”岑眠涨红了脸,没想到他那样直白袒露。
“你这样,像追人的样吗?”她小声地反驳,别以为说一句喜欢就够了。
“那什么样才算是追人的样?”
程珩一侧过身看她,一脸认真地问,“我没追过人,不怎么会。”
狭小的厨房里,他朝岑眠走近一步,放低了嗓音,携着撩人的磁。
“岑老师,你教教我。”
程珩一的身形挺拔高大,将她整个人罩在他的阴影里。
尤其他那一声的“岑老师”,发出的音符缱绻,钻进她的耳朵眼里,痒痒麻麻,一路痒到内里。
岑眠的呼吸乱了,下意识地向后退,脚跟抵住厨房的门槛,逃不掉。
她觉得又气又好笑,哪有追人要被追的教的。
而且他哪里需要教,一言一行,都散发出该死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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