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这一答应,那二品官随即拍了个掌。
“好!是个干脆的人,”他嘴角扬得高高的,目光深不见底,“三日后我去你们刑部听你的汇报。”
柳青拱手应诺,她已是身处泥沼,想逃也来不及了。
那人招了招手,身后几个高大威猛的随从便对围观的百姓说了几句“官差在此办案,无事速速散去”之类的,连推带轰地将人群驱散了,那兄妹俩也被他们赶走了。
那人冷冷地看着那些散去的百姓,好像他们只是一群不值得在意的蝼蚁。
“看见了吧?”,他淡淡说道,“这些人是何等的自私、愚蠢,一旦心生恐惧,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柳青也不知这话是不是对她说的,只觉得心中冷意更甚。这人方才还一副替百姓鸣不平的样子,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的居高临下,蔑视众生。
“不知下官是否开罪过大人?”柳青忍不住开口,“否则大人明知此事无关神明,为何还要……。”
这人反正都是要找她麻烦了,说不定三日后,她连官服都得脱了,不如死个明白。
那人笑了笑:“你这人胆子倒不小,你们刑部的孙老头在我面前都不敢像你这么直接。其实也没什么,我见你爱管闲事,就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本事。你们刑部的沈侍郎刚上任吧,正是要表现的时候,你替他揽了这么一桩难办的案子,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他说罢,自己低笑了两声。
他这人挺拔高大,五官精致深邃,而且周身上下带着一种罕有的贵气,令人不可逼视。平心而论,论相貌气质,此人与沈延倒是不相上下。
只是这二人……各有各的可恶。
这人说罢,从袖筒里掏出一把洒金折扇,啪地一甩就扇起来。柳青眼瞅着他在随从的护送下优哉游哉的上了车,仍是不知这位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走后,柳青带着小吏朝着河神庙的后身走去,却突然见两个瘦小的人影从那庙后绕出来。
“大人留步。”那两个小人朝她们小跑了几步,扑通跪到她面前,邦邦邦地连磕了几个头。
柳青定睛一瞧,原来是方才被赶走的那兄妹俩。
那少年磕得认真,他妹妹却还小,跟着哥哥做做样子,却是一脸甜甜的笑。
柳青原还觉得自己莽撞了,见这兄妹俩如此赤诚,又觉得人命关天,她方才救人是没错的。她嘱咐他们日后小心,不要再来河神庙,又问他们家住哪里,离此地远不远。那少年回手一指河神庙后面不远处的几户人家,请她去家里坐。
柳青自然没这个功夫,但既然他们住在附近,想来与周遭的人也都熟悉,她便让他们带她去找方才那打更的人。
柳青原是怀疑这打更人是在这附近吃过什么或者嗅到过什么以至于看到了幻象,所以等找到他,便将他每日的起居、打更的路线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
此人家境贫寒,日日在家中用饭、吃茶,几乎从不买外面的吃食,而他打更的路线也不过是绕着玉沉河这一侧的几十户人家转圈,他看到异象的那两日也不例外。
这就奇怪了,附近这些人家的门外她都查看过,并没有种植什么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植物。他的妻子与他同食,也从未看到过奇怪的景象,想来他们的吃食也没什么问题。
她连他那日避雨的河神庙也都查看了一番,仍是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
那小吏见她一时理不出什么头绪,忙劝她早些回去:“……咱们越早回去越好,顺天府若是先将您打赌破案的事告诉咱们沈大人,那您可就……”
方才他就想拦着呢,可是方才也没他说话的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大人一脚踩进坑里。
柳青带着小吏回到衙门,一跨进大门,便觉得不妙。
走廊上、院子里的胥吏们,个个脸上都像蒙了一层灰,一听门房的人唤她“柳大人”,便纷纷望向她。可待她回望过去,又赶忙错开目光,匆匆地走开了。
她进了值房,见对面的书案旁立着两个人,一个身穿五品白鹇补服,圆脸八字眉,看上去挺好说话。另一个与她一样穿着六品鹭鸶补服,浓眉深眼,模样生得不错,只是看她的眼神不怎么友善。
她前几步向他们行礼:“想来两位是方大人和梁大人。在下柳青,今日才到任,有诸多不懂之处,日后还请两位不吝赐教。”
方钰放下手中的卷宗,笑着还礼。梁虎也抬手向她拱了拱:“哎呦,赐教可不敢。老方啊,要赐教也得是人家赐教咱呐。人家柳主事今日可是让咱们开了眼界了,是吧?”
他这话阴阳怪气,柳青大概猜到他是听说了她打赌三日破案的事。这事虽是她自己答应的,可若是她三日破不了案,整个刑部都会让人戳脊梁,也难怪他们心里不舒服。
方钰暗暗推了梁虎一把,干笑了两声:“柳主事,沈大人说,等您回来,请您过去一下。”
柳青心里一沉。好了,她可以断定刑部的人是已经知道了她打赌的事,沈延此时找她过去,会说什么她都猜得到。
自打听说他升任刑部侍郎,她就知道早晚有一日要和他面对面。这个她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在刘家出事前及时与她断绝关系的人,她预先设想了许多种与他再见面的情形。想象她届时会是如何的不卑不亢,如何的表面遵从,却打心眼里蔑视他。
可为何偏偏是眼下这种情形。
不论是何原因,毕竟她还是将整个衙门拖到了一个尴尬的地步。而且期限只有三日,她到目前为止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实是理亏的。
柳青一边往沈延的值房走,一边琢磨着要如何应对。她刚走到廊下,便见迎面来了个小书吏。
“柳大人,”那书吏向她行礼,“您快进去吧,沈大人在等着您。”
她刚要走,却又被那书吏叫住:“哦对了,大人,沈大人先前让小人提醒各位大人,尤其是柳大人您——呃,衙门里不许养鸟。”
那书吏说完,都不敢再看她,低着头就溜了。
柳青望着他的背影一愣。养鸟?沈延定是看见来福了。
她的来福都是自己捉虫吃,又没有占衙门的口粮,他怎么管得这么宽!柳青恨恨地咬了咬唇,迈步进了值房。
沈延靠在一张官帽椅上,坐得端端正正,神色极是平静,见柳青向他行礼也不应她,唯有一双寒星目隐隐带着迫人的气势。
柳青是熟悉他这种神色的,最初她还觉得他这样很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像画里的人一般。
后来她了解了他一些,才知道他这样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压着火的。也不知道他们家是怎么教养他的,心里明明气得要死,表面竟还是风平浪静。
她那时还有些担心他,总是这样压着火气,不会把五脏六腑给憋坏了?
现在再看他这样,她只想骂一句“死人脸”。有话就直说,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老这样看着她,真真让人心里发慌。
“我原想等张郎中来了,让他带你来见我。现在好了,也让他省省功夫,反正日后你也不必来了。”半晌,沈延终于开口。
“……”柳青一惊,什么叫不用来了,她这六品主事才当了一天,就不让干了?
“沈……大人,若是因为三日破案的事,下官当时实是没有旁的办法。若将那两个孩子送官,他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来,还请大人体谅属下的无奈。”她拱手道。
沈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她的话。
“你可知我来刑部之前曾在都察院任职?”他说着便起了身,迈着四方步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下官知道。”他说这个做甚?
沈延走到她身旁站定:“那你可知大部分官员是因什么原因而被都察院审讯、关押?”
“呃......是贪污?渎职?”
“贪污有之,渎职有之,但是......”他忽然低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但更多的是那些好大喜功之人,为了升官,造假欺瞒朝廷。”
柳青感觉到他目光的冷冽,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人!小人不是......”
“听说你在大理寺三年,”沈延直接截断了她的话,“才三年啊,就核了人家五年都核不完的案子。就凭着这个,你才得到了大理寺五品以下唯一的晋升名额。我是想不明白了,大理寺的各位评事也都是经验丰富,怎么跟你一比,竟差了如此之多?”
“大人,”柳青知道他意有所指,“下官核案虽快,但每桩案子都是据实核证,从未为了求速而有过半点蒙混......”
“你经手的一些案子,我也听说过。有好几桩案子,刑部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证人,一直找了月余仍是一无所获。你却总是短短几日便能变出个证人来。你好本事啊!”
“那是因为,因为下官有......特殊的能力,下官......”
柳青有些犹豫,她能召唤蛇鼠之事究竟能不能说。母亲曾无数次告诫她,这等秘术,只能私下使用。一则,若是被旁人看到,只会徒然生怖,二则,本朝一直将这些归为巫蛊之术,若是让旁人知道她行此术,她这个官怕是再难做下去。
“你来刑部之前是否有过舞弊之事,我管不着。但玉沉河这桩案子,你想三日破案,无异于痴心妄想。到时你为了保住官位,自然是故技重施,不知从哪里买来个证人,蒙混了事......”
“大人!”这声叫得极是响亮,还带着恼意,沈延被她这么一喝,不禁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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