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连廊是个拱形的, 连接南北两座楼,其下是一块微微隆起的草坪。远远看上去,它就像是座带顶的小拱桥。

    然而与其它的拱桥不同,连廊与草坪之间并无缝隙, 而是贴合在一起的。

    他和柳青昨日来此地时, 时辰尚早, 这连廊两侧似乎也停了车, 却不似此时停得这么满。眼下, 就只在他们这一侧还留有一辆车的位置。

    明明就是些普通的车马, 聚在两侧,既挡了光又阻了视线,这里就成了个秘密的通道。等要运人进来的时候,跟里面打好招呼, 将两边的门插好, 车马在这空位稍微停个片刻, 人就能送进去。

    这几辆车马停在此处,要么是他们刚刚运过人,要么就是给晚些时候预备的。

    想来,柳青掰成小断的那些墨条就是用来比拟这些车马的。

    他这人,灵慧有余,只还欠了些谨慎, 沈延不禁苦笑。

    这连廊上面是瓦顶, 两壁是琉璃窗, 沈延和肖平越直奔连廊而去。片刻间,从两侧的楼里跑出来七八个护院打扮的人, 手里拎着粗粗的长棍, 往他们面前一站, 拦住了去路。

    “客官,这边不走人,您还是移步两侧大门吧。”

    沈延立住脚步,也不说话,就等着肖平越。

    肖平越带来的差役已经过来了几个,他们虽穿着便装,侧后方却斜挎着刀,腰间挂着绳子。有个差役抽出刀来往面前的护院身上拍了拍,他旁边的差役亮出了都察院的铜牌。

    “官府办案,别挡道。”

    那几个护院似乎没见过这阵势,被那寒凛凛的刀拍得直发懵。

    “……几位老爷,是不是弄错了?怎么来咱们这了?”

    肖平越一挥手,差役们麻利地将那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护院反剪了胳膊,捆了手腕。

    有个护院反应快,拔腿就往楼里跑,被一个差役扑倒在地,也给捆上了。

    沈延在一旁瞧着,更加确定他们是找对地方了。这里平时没有护院巡查,是不想显得此地无银,平白地引人注意,但一旦有人冲着此处来了,这些人就都冲出来拦着。

    看这几个护院的神情,从前应当是没遇到过公然来搜查的官差,故而反应有些迟钝。

    他见前路清空了,径自走到连廊一侧,轻轻推了推那上面的琉璃窗,虽然没推动,但他发现这落地的窗在里侧有个卡子,打开卡子便可以开窗。这卡子贴着内侧的地毯,若不是专门来查看,恐怕难以发现。

    有个差役得了肖平越的指令,跑进楼里去打开卡子,沈延在外轻轻一推,那窗便开了。此时连廊上恰好无人,肖平越便让几个差役先进去,将连廊两侧通向两座楼的门阖上,截住人流。

    沈延和肖平越此时才进了连廊。

    他们脚下是厚厚的一层羊毛地毯,隔音的效果绝佳。沈延将地毯掀起,发现下面都是大块的青砖。

    这些青砖大小相同,拼摆得也整齐,沈延专看那接缝的地方,发现其中一块的接缝明显光滑许多。

    他半跪在一旁,轻轻敲了敲那块砖,听声音,底下是空的。他轻轻将其掀开,那底下便现出一段通向地下的石阶。

    石阶两旁还有平缓的通往两侧的滑道,想来是为了方便运人运物而修造的。下面的石壁上嵌着灯架,这一路往下虽算不上灯火通明,却也能看得清楚。

    几人刚要下去,青楼这边的门外已经吵成一片。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怎么随便堵我们的路,还围了我们?”

    这人的嗓门最大,应当是个妇人,声音里略带着些油腻。

    两侧的槅扇上装了窗纸,沈延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不过这声音颇有些熟悉,估计是昨日上台卖姑娘的那个姓胡的老鸨。

    “……我们这可是正经的营生,每年纳税给银子的,你们要是这么胡来,小心这身官服让人扒了去!”

    那老鸨气势正盛,嘴里咄咄逼人。

    “啊呸!窑子算什么正经营生,你也有这个脸!”

    这应当是那看门的官差。

    “哎呦,你骂人!来人呐,把这几个捣乱的给我轰出去!”

    肖平越一皱眉,朝廊外挥挥手,几个差役应诺往楼里跑,大概是去增援里面的差役。

    沈延找到了此处的机关,心便稍放下些,至少今日也算师出有名了。只要下面能找到被掳来的那些可怜人,便可以缉捕歹人了。

    “肖大人,劳烦您让手下将里面这些老鸨、龟公、伙计之类的先集中到一处,与客人分隔开来。”

    “自然。” 肖平越点头,他的人知道该怎么办。

    沈延道了句谢,便自顾自地往下走去,肖平越紧跟在他身后,又叫了一些差役跟进来。

    他以往也带人清剿过别处,按惯常的做法,他首先要做的并非是查看受害者,而是先派人看住地牢的出入口,同时将琼楼里的老鸨、龟公、伙计之类的迅速审问一遍。

    这是为了防止幕后的东家趁乱从其它秘密通道逃跑,也防止琼楼的人趁机销毁账本之类的证据。

    可柳青此时生死未卜,他一刻见不到他的人,便一刻放不下心。且不说他对柳青是否比对旁的僚属更在意些,单说这任务是他派给他的,他便要对他负责到底。

    这向下的阶梯通下去,便到了尽头,只有通向左右两侧的通道可以走人。

    这两侧的通道似乎并不长,他们才刚到了底,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和一人凄厉的惨叫声。

    沈延估摸着两侧各关着娈童和少女。他便对应两座楼的方向,往关娈童的那边快步走过去。

    这通道虽处地下,走到里面却见墙体突然高起,深处是什么已经看不清楚。沈延估摸着,是这一侧的通风口,或许是通着伙房、柴房这种地方。

    他循着那惨叫声快步走过去,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被绑在榻上,身旁那人正一下一下地往他身上抽鞭子。每一鞭子都抽到肉里,挨打的那人臀腿上已经血肉模糊。他气息越来越弱,渐渐地已叫不出声来。

    沈延心头一紧,抢步过去,夺了那人的鞭子。

    “诶,你谁呀?” 那人刚要伸手去抓他,已经被他身后的差役制住了。

    沈延俯身到榻前,扶起榻上那人的脸来看,这人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黏在了脸上,沈延轻轻拨开他的发细瞧,才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也是个瘦小俊秀的男子,却不是柳青。

    肖平越带来的差役很快便将这一侧几个隔间里的人控制住。

    这几个隔间看来是各有用途,方才所处的那一处应当是刑房,最大的一间是牢房,牢房通着一个小小的净房。

    倒是和那孟姑娘描述的情景极为相似。

    牢房里关了六七个年轻的男人,到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似是汗臊味混了湿湿的霉味。这种地方住久了,想来是极容易生病的,挨了打之后若是不能及时恢复,估计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到时候也就是席子一卷,扔进乱葬岗了事。

    沈延顾不上可怜这些人,唤了几声“柳青”无人答应,便走到他们面前挨个看了一遍。

    柳青并不在其中。

    怎会如此,这里是现成的牢房,不关在这还能关在哪?

    ……总不会关在女牢里吧?

    他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还是亲自带人去瞧了瞧。

    女牢这边的布局也是一样的,沈延身为男子,不好瞧得太仔细,只侧着身子问了声“柳青何在”。

    无人回应。

    他往里扫了一眼,几个女孩缩在一起倚墙坐着,有个女孩朝里蹲着,还有个女孩光着背,倒伏在地上,似乎是刚受过刑。

    沈延见状便不好再细瞧,转身出了牢房。

    他此时才真是有几分慌乱了,按理说藏人不藏两处,抓了的人全放在牢里才好看管,柳青不在此,莫非他们已经对他动了手?

    他定了定神,让差役先将这些被掳来的男女送到楼外的草坪上集中起来,稍后再谈送回乡里的事宜。

    他从秘道出来,又从外面的正门进了青楼。

    刑部的人和肖平越的人已在青楼大堂里维持秩序,他们让楼里的人分立两旁,一边是恩客,另一边是琼楼的人。

    沈延见肖平越的人都亮着刀在大堂里来回地走,料想之前他们没亮刀的时候,琼楼的人怕是不听话的。

    自然不听话了,多少年都有人撑腰。即便到了此刻他们大概也是不怕的。

    肖平越笑着告诉沈延,据他的属下回报,之前有几个琼楼的伙计想冒充恩客,但是即刻就被认识的人揭发,揪了出来。

    沈延礼貌地笑笑,他心里还有个人放心不下,根本没有听笑话的心思。他一边听着肖平越说些有的没的,一边往大堂里扫了一圈。

    没有柳青的踪影。

    他不经意地往窗外望了望,见肖平越的手下正带着那些被掳来的人绕过青楼,坐到连廊外的草坪上。

    他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忽然意识到他方才好像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

    那人身姿窈窕,比一般女孩子略高些。她满头的青丝浓密而乌亮,如瀑布般垂落至腰际,更显得那把纤腰只堪一握。这人穿了身平常的蜜合色棉布襦裙,但光这落落大方的仪态,已经让她在众女子间鹤立鸡群。

    那人莫不是……

    他也顾不上跟正说到兴头上的肖平越打招呼,就两步抢到窗边,探出身子朝那群人望过去。

    他仔仔细细地分辨了半晌,并没有那个身影。

    ……奇怪,方才明明看到了,那个人穿襦裙走路的样子他闭眼都能画出来,怎会认错?

    听说她那时候就是嫁来了南方。她生得那么好看,莫不也是被人牙子盯上,掳来了这?

    希望是他看错了……

    “沈大人,您是在找谁?”

    肖平越已经跟了过来,他脸上虽笑着,心里挺不痛快。

    他方才对沈延说楼里的事,沈延听到一半,连招呼都不打就跑开了。他倒是要看看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虽然品级不如他沈延,但南京的事他是说得上话的,在整个金陵城有谁敢不敬着他,偏这个沈延,先是不打招呼就把刑部的人叫过来,这会连最起码的尊敬都没了。

    第42章

    “是沈某失礼了, 还望肖大人见谅,” 沈延笑着对肖平越微微一揖,“今日能如此顺利地将这些无辜的百姓救出,多亏了肖大人指挥有方。都御史大人一直赞肖大人智勇双全, 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今日一见, 都御史大人所言果然非虚, 沈某对肖大人是感佩有加。”

    反正肖平越不过是觉得被怠慢了, 那他就把面子给足了他。

    肖平越见沈延谦恭有礼, 全是一副晚辈的姿态,方才还呛在胸口的那股气片刻间就顺了下去。

    “不敢不敢,” 他捋着精心修剪的长须笑了几声,“下官怎敢在沈大人面前居功, 不过是为朝廷尽一份心力罢了。”

    沈延礼貌地一笑, 也不再多说, 直接回到原位提审青楼的老鸨和象姑馆的龟公。

    骆闻忠早猜到沈延他们要问话,已经让人吓唬过这二人好一通。那二人见了骆闻忠手里的腰牌,表面上恭敬了许多,可说来说去还是要骆闻忠给他们个说法。

    后来骆闻忠干脆让他们往窗外看。

    “瞧见没,那些人是我们刚从你们地牢里救上来的,你们还要什么说法?”

    二人方才一直被关在大堂里, 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那许多事, 此时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那老鸨的面上已流露出惶恐, 却居然还不松口。

    “哎呦大老爷,这些人民妇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啊, 这”

    沈延截断她的话:“你听好, 我只问你们一件事, 今日外面有没有送人进来?”

    那龟公略想了想:“没有啊,大老爷。”

    那老鸨偷着横了龟公一眼,对沈延连连摆手:“民妇一直在大堂里忙着呢,没听说”

    沈延把老鸨放在一边,单看向龟公。

    “你可要想清楚了,有人亲眼瞧见,有位朝廷命官被你们的人掳进来,你若是知道人在哪,赶快说出来,算你将功折罪。若是伤了朝廷命官,甭管此处的事你参与了多少,都是死罪。”

    他声音虽平淡,目光里的冷厉却比平日还要多上几分。

    那龟公显然是怕的,说话都有些打颤:“回大老爷,小小民这边真没有,但是”他抬手一指那老鸨,“小的听说她这边送来个新的。”

    那老鸨被他指得直瞪眼,忽然啪地一拍脑袋:“哎呀!民妇方才是忘了,今日是新买来个姑娘,但是那是个姑娘啊,那肯定不是您说的大人了”

    那老鸨说着话,似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朝楼上瞟了两眼。

    沈延即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二楼有个人影一闪,进了一间房。

    他的心猛地一跳。

    那人的面容虽未看清,却能看出是个女孩儿,一身的蜜合色,长发披在身后。

    “楼上还有人?”他即刻转头问肖平越,目光里是少有的急迫。

    “没应该没有,”肖平越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禁一愣,“下官的人之前清过楼,已经”

    “肖大人,”沈延截住他的话,“劳烦您审一审,看他们东家何在。沈某去去就来。”

    “诶沈大人……”肖平越的话还没问出口,却见沈延已经大步跨出去,分开人群跑上了楼梯。

    嗬,什么晚辈的姿态,什么对他的敬重,都是放屁。

    二楼的房间众多,沈延看到方才那人是进了最挨着楼梯的那一间,他担心她就是他心里惦记的那个人,箭步如飞地往楼上跑。

    柳青此时正在那间房里,解开最后一颗上襦的扣子。

    她如今还穿着胖姑娘给她的襦裙,头发还散着,可这大堂里除了沈延还有这么多衙门的人,她要是此时被人认出来,想让人不起疑心都难。

    她之前躺在麻袋里,被胖姑娘的哥哥留在了地牢里。听他和地牢的看守说话的意思,他要去楼上找老鸨,让老鸨下来看看她的模样,再谈价钱。

    她那时也不知是身处地牢的何处,不过听声音,周围挺安静。她便将之前抓的耗子放出来,让它将麻袋咬出个小口,她再伸出手去将绑麻袋的绳子解开,把自己放出来。

    她当时想,大不了等那男人和老鸨来的时候,她就说她是实在闷得喘不过气,求别人给她放出来的。不论如何,也总比一直被困在麻袋里,不知周围的情形要强。

    等她从麻袋里出来,才发现那是个净房,此时正好没人。她想着反正她暂时逃不出去,不如去瞧瞧旁人都关在哪。可就在那时,她听到不远处石阶上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下来了不少人。有两个人正在说话,其中一个显然是沈延。

    她一时不知该躲到哪,就干脆缩在净房里。好在沈延只是去旁边的隔间找过她,并没有来净房。等沈延走后,几个穿着便装的差役来通知她们得救了,让她们尽快收拾利落,随他们一起出地牢,到青楼外去候着。

    她自然是不能一直在外面候着的,否则她这副样子,迟早会被认识的人撞见。好在那些差役都只当她是个拐来的女孩儿,她一说要如厕,差役便放她进了青楼。

    大堂里人多,她便避着人群,从后门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按她的猜想,那些红倌人有那么多常来往的恩客,她们的衣橱里怎么也得有一两件男人的衣裳,可是她翻了好一通,才找出一件极其肥大的外氅。

    肥就肥一点吧,总比穿着襦裙好。

    她麻利地脱下上襦和裙子,才刚把大氅拿起来,便听到临近的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飞快,似乎马上就要到房门口。

    她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冲到门边把槅扇抵住。

    她方才进房间时,是想将槅扇上闩的,但一时没找到门栓在何处。她不想在找这东西上花费太多时间,便心存了侥幸,想着反正人都集中在大堂里,她迅速地换好衣裳应当没什么问题。

    现在可好了,就在她抵住槅扇的那一刹那,一只大手已经从外面扶上了槅扇。

    “别进来!”

    她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心里慌乱,音调也一下子高了上去,全不同于她平日里刻意压低的那种嗓音。

    沈延一听见这个声音,一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捏紧了。

    果然是她没错,他就知道他不会看错。

    可她怎么会沦落到此地?以她的性子,在这种地方得受多少苦?

    “语”他想唤她语清,可又不想让旁人听到她的名字,坏了她的清誉。

    “你别怕,是我,”他低声对着槅扇的缝隙道,“我来送你回家。”

    他的声音沉郁而温柔,带着平日少有的热度。

    柳青怕他推门进来,正贴在槅扇上,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心里咯噔一下。

    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对刘语清说的。难道她的身份已经被他发现了?

    不可能,她方才跑上来的时候楼梯上没人。而且她一路用袖子遮着脸,从楼梯上来之后一转就进了房间。他一定没看到过她的脸,最多也就是认出了她的背影。

    “你的夫家在何处?你别担心,我把你送回去的时候,就告诉她们你只是生病了,暂时住在金陵的亲戚家,”外面的人没等到她的回话,口气似乎更温柔了些,“然后我我再雇两个妇人,扮成你家亲戚,帮你圆过去。”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扶在棂条上的手微微蜷起,窗纸上映出他分明又好看的骨节。

    他这样子,几乎算是小心翼翼了,一边说一边还要斟酌着怎样说才好。

    柳青在槅扇的另一侧,侧脸瞧着他映在窗纸上的轮廓,心都被他说得软下来。

    “若是他们还是不肯接纳你,你就跟我回京师吧。”门外的人又道。

    他明明是在做一个承诺,但那口气又好像担心她不同意似的。

    “我来照顾你。”他映在窗纸上的喉结微动。

    柳青手抠着棂条,只觉得喉头发紧,鼻尖突然泛起一阵酸意。

    这傻瓜,平日里的精明劲都哪去了。旁的不说,她若真是被休弃的妇人,他娶了她,对他的仕途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我能进去了吗?”

    沈延一直没得到她的回应,似乎有些焦虑了。

    她赶忙拭了拭眼角的泪,蹑手蹑脚地跑进里间,好歹将大氅穿上系好,才对外面喊了一句。

    “大人,是您吗?下官听不清您说什么。”

    外面的人影一瞬间僵了一下。

    而后隔扇哗地打开,沈延大步跨了进来。

    他看着从屏风后绕出来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青的神色虽还平静,但一双凤眸里还残存着的几分慌张。她穿的应当是件大氅,翻卷的大带明显是在匆忙中系上的,却仍是束出了一把纤纤的腰。

    这身衣裳太过肥大,衬得她更加娇小。她满头乌亮的青丝披散下来,有那么几根柔柔地贴在秀美的脸颊上,让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意。

    沈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觉得她这副样子,简直是——!

    第43章

    ——简直像个女人。

    还是极为俏丽的那种……

    他方才进屋的时候, 随意扫了一眼。此处虽乱,却是一眼望到底的。

    这整间屋子里,除了他就只有柳青一人。

    而柳青身后的那张架子床上还散落着一身蜜合色的襦裙。

    也就是说,他以为的那个人的背影竟是柳青。

    说起来, 这二人身量倒是差不多, 难道是因此, 二人的背影才会如此相似?

    应该还不止这个原因。

    他见过不少戏台上的男旦穿女子衣, 学女子走路, 即便再怎么刻意模仿, 总还是有些不同于女子的地方。所以他方才看到的那个身影,即便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也总该……是个女人。

    柳青觉得,沈延看向她的眼神愈加复杂起来, 似乎是震惊之余更有几分探究。他有这种神色的时候不多, 一旦如此, 就说明他已经开始认真地琢磨一件事了。

    才片刻的功夫,她的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装作整理袖子,趁机把汗蹭到衣服上,才发现长发还松散地披在肩上,难怪……

    这头发束不束,差别还是很大的。就她眼下的样子, 一定怎么看都不像男人。

    她方才本打算换好衣裳之后, 在这屋里寻根簪子将头发束上, 可是他来得太急,她根本来不及翻找。

    “……大人, ” 柳青已经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便垂眸行了一礼, “下官才从地牢里逃出来没多久,未及向大人禀报,还请大人见谅。”

    颔首间,一束青丝自她的耳畔滑落,柔如黛云,软若丝绸。

    沈延的目光滑过她的云鬓,落在她凝霜似雪的脖颈上。

    “……无妨。”

    他终于开口了,柳青差点要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你何时逃出来的?怎会在此处?” 他口气还算平和。

    柳青见他只问了这些该问的,稍稍舒了半口气。

    “幸亏大人来得及时,不然下官这次就成了阴沟里翻船了,” 她故意把语气放得轻松些,“下官在巷子里窥看琼楼这边的情形,被一个和琼楼有关系的人发现,这才被他们抓了去……”

    她将白日里被擒的大致情形说给沈延听。

    “……下官醒过来,发现被捆了手脚,眼前一片黑,原来是他们给下官蒙了眼睛,” 省得他之后再让她去指认那家人,到时穿帮,“……他们原想将下官扔进河里灭口,可后来那人说,与其杀人,不如将下官卖给琼楼,定能卖个好价钱。他还说下官生得像女人,非要下官扮成女人再卖进来,因为卖姑娘得的银子多……”

    她边说边觑着沈延的脸色。

    他微微抿着唇,似乎是在认真地听她解释,可一双眼睛却好像笼上了薄雾,看不清那底下的情绪。

    “我曾经去地牢里找你,又唤了你几次,怎么没见你答应?”

    “那时下官口里被塞了破布,手还被绑着扔在净房里……下官想叫来着,可是叫不出声,大人您看那块塞我嘴里的布还在这呢。”她掏出那条包耗子的破布给他看。

    “后来呢?谁帮你解的绳子?” 沈延没什么表情。

    “他们捆得不结实,下官自己挣了一会就挣开了。”

    他若是去查看,净房里还恰好有那段用来绑麻袋的绳子。

    “那你从地牢出来之后,为何不来找我?”

    “下官” 柳青垂下眼帘,“下官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朝廷的六品主事,却被迫扮成女子模样,若是让大人您和其他几位大人看到,下官还不如”

    她狠了狠心,将一只绵软的小手握到最紧,一拳锤在床边的小几上。

    青软的关节猛地撞到硬邦邦的榆木上,痛感穿骨入肉,直往她心里钻。她强忍着眼泪,脸涨得通红,倒真有几分男儿受辱的羞耻感。

    沈延一皱眉:“你这是何必。”他不觉间往前走了一步,又即刻收住脚步。

    话音未落,走廊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这些人应当是来找他的。

    沈延略一迟疑:“罢了,此事回头再说。”

    他走到槅扇边上,又突然停下,微微侧过头。”你还是先穿戴好。”

    他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却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

    他是不爱管闲事的。说到底,只要下属办事得力,是男是女他并不十分在意。但她若是这副样子出去,难免让旁人生疑。本朝不准女子为官,此事一旦败露,便是死罪难逃。

    楼下梁、骆、肖三人问话问得差不多了。

    梁骆二人见沈延上楼进了房间之后还未出来,便问肖平越沈大人方才是为何突然上楼去了。

    肖平越心里的不痛快尚未消下去,不冷不热地笑了笑:“谁知道呢,你们沈大人啊,贵人事忙。”

    “……哦,也说不定是沈大人发现了什么吧。” 骆闻忠搭了一句。

    他一听肖平越的口气,就知道肖平越对沈延不满意,便随便找个理由帮沈延圆过去,免得沈延事后知道了,以为他和肖平越说他的坏话。

    “还能发现什么?” 肖平越又笑了笑,回头看向老鸨,“你们楼上的人不都早叫下来了?”

    “大老爷说的是,”老鸨跪在几人面前,这会已经被吓唬得服帖多了,“不过小民想起来,方才那楼上好像进去个姑娘,不知道是不是”

    骆闻忠立即看向梁虎。沈延威名在外,可没听说他好女色啊,怎么来金陵没几日,就有相好的姑娘了?

    梁虎也一愣,他们沈侍郎是什么人,即便有相好的,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找过去。

    “你看清了,是个姑娘?” 梁虎又问那老鸨,“你们家的姑娘不都在这了吗?”

    他一指大堂里的红倌人。

    “这个” 老鸨似乎很是为难,“回大老爷,那姑娘嗖地一下就进去了,小民也可能……没看清。”

    梁虎气得一指她:“没看清你就敢乱说!坏了我家大人的官声,你死两回都赔不起!”

    待会沈延下来,发现他们在这造他的谣,骆闻忠和肖平越都无所谓,倒霉的只有他。

    那老鸨被他指得一哆嗦,刚要为自己辩解,却见肖平越朝她摆摆手。

    “咱也不用问了,”他对另外两人道,“我直接上楼去瞧瞧,看沈大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骆闻忠嘴巴一抿,忍住没笑出来。肖平越也是损透了,谁家见姑娘还用旁人帮忙,他分明就是要让沈延难堪。

    梁虎却吓了一跳,他想拦住肖平越,可肖平越已经带着几人往楼梯去了。

    沈延刚打开槅扇的门,就见肖平越带着他手下的几个人到了门口。

    肖平越脸上挂着笑,可总有些来势汹汹的意思。

    柳青应该还在里面理头发、整衣裳,他怕肖平越看到,回身便将槅扇合上了,抱着臂往门口一站。

    “沈大人,可是在这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不如下官带人进去瞧瞧。”

    “那倒不必了。” 沈延笑道。

    他知道肖平越不怀好意,便也不跟他多说。他比肖平越高上三级,品秩摆在这,肖平越再如何不高兴,也奈何不了他。

    肖平越等了片刻,本以为沈延至少会给他个理由,结果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就这么平白地吃了一瘪。

    沈延觉得教训给够了,便又给他个台阶下,问他那几人审的如何了。

    “” 肖平越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却又没办法,“据那老鸨说,他们的东家白日里还在,不到下午的时候出去了,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沈延抱着臂点点头,那东家应当是提前得到了消息,逃跑了。也算是意料之内。

    他白日里曾找肖平越借人,让他将人埋伏到琼楼周围,后来情况有变,他又通知了肖平越和梁虎他们。

    若这东家是中午出逃,肖平越和他手下的人嫌疑最大。

    不过也说不定是中午出去办事,下午得到消息后才出逃,所以刑部的嫌疑也不能排除。

    “那账册什么的呢?” 他又问。

    “老鸨只给了明面上收支的账册,说别的她们没有。”

    沈延点点头。

    行贿的记录应当在东家手里,想来是被他藏到了某个安全的地方。

    即便那人将账册落下了,也自然有人会在他们搜查前将账册取走,毕竟那上面应该有多年利益来往的记录,与他勾结的人不会放任不管。

    “那可有记录掳拐进来的人的册子?” 柳青拉开槅扇,跨出门来。

    她的衣裳已经穿得妥帖,头发也已束得一丝不苟,除了人还是太单薄些,倒不大容易引人生疑了。

    沈延看了她一眼。

    柳青总觉得这和他从前看她的感觉很不一样了。

    肖平越一愣,不是说是姑娘吗,这不就是个男人。

    “这位是?”

    “在下柳青,现任京师刑部主事一职。”

    柳青有种感觉,她说这话的时候,她身旁的沈延似乎在很仔细地听她的声音。可是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又觉得他还是平常的样子。

    肖平越和她见礼之后便回她:“并没有这样的册子,有可能是被东家放在某处了。”

    柳青很是沮丧,她为了这么个东西,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结果现在还得从长计议,也不知何时才能将洪敬的女儿救出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下骆闻忠和梁虎看得清楚。

    “诶,本以为你们沈大人是金屋藏娇,没想到这藏的娇竟是柳大人。”

    骆闻忠貌似不经意地打了个哈哈,梁虎的脸色却又阴沉了几分。

    他原先虽一直说沈柳二人关系不一般,但自己知道那多少是有些夸大,如今见到这场景,才知确实如此。

    不管这二人方才是在谈什么,反正是将他排除在外了,恐怕这次清剿琼楼的事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在刑部做主事将近十年,居然被一个来了不到两个月的柳青挤了位置,看来刑部里只要有柳青在,恐怕就没有他梁虎出头的一日。

    楼上三人说罢往下走,柳青恰好走在沈延之前。她想起方才被他认出了背影的事,心虚得很,连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后来她干脆学肖平越,拉宽了步子,再稍微往外撇撇脚,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别扭。

    她在楼梯的拐角处,似乎瞥见沈延的嘴角勾了勾。

    然而她猛一回头,却撞进一双静如渊潭的眼睛里。沈延面色平静,只冲她微一挑眉毛,似是在问她怎么突然看向他。

    这便是沈延最讨厌的地方了,即便他已经在心里将一件事翻来覆去想了个透,面上却还是可以半点都不带出来。旁人不知他心里所想,只有胡乱猜测,反而自乱了阵脚。

    这厮究竟有没有生疑,还不如给她句痛快话。再这么下去,她可是受不了了。

    他们才刚下楼没一会,两列差役跑进门来。众人往那两列人身后看去,见走在最后的竟是王友能。

    王友能今日穿着青色六品官服,显得肚皮又圆又亮,他满面红光地走进来,打老远一看倒像根红心水萝卜,圆滚滚、水蓬蓬。

    沈延和肖平越远远站在一旁说发文书搜捕那东家的事。王友能便笑着和骆、梁二人见礼寒暄。他说应天府听说琼楼这出事了,赶忙带人来瞧瞧。

    柳青远远地见王友能进来,便已经悄无声息地躲到沈、肖二人身后去,侧着脸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可这也架不住王友能锲而不舍地找她。

    “柳大人,” 王友能把一只肉手极自然地往她肩膀上一搭,“几日不见,一向可好?”

    柳青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灵活地一侧身:“……竟是王大人,真是多日不见了。”

    王友能并不介意,依然笑出了一脸的油光。

    “可不是,友能几日不见柳大人,真可谓如隔三秋,” 他抬手扒住柳青的臂膀,凑到她耳边道,“柳大人的亲戚可见着了?友能还等着柳大人请喝酒呢。”

    柳青心里膈应,很想把臂膀从他手里抽出来,却见沈延已经看了过来。

    她担心那动作落在沈延眼里会显得太娘气,便干脆一甩膀子,反手往王友能背上极豪迈地拍了几下,拍得啪啪直响。

    “自然自然,必是要请王大人吃饭的,哈哈哈。”

    王友能喜欢她往日娇秀的样子,她这么一拍倒把她拍愣了。

    柳青心里正好笑,一抬头却见沈延已经站在面前。

    第44章

    王友能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沈延。

    他这人有个本事, 每到一个地方,总是能即刻发现其中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他方才一进门,除了柳青之外,便注意到了沈延。

    只是沈延英挺俊朗, 全无那种柔婉之感, 引不起他的兴趣。

    再加上他也并不知道沈延的身份, 所以只看了走到他身旁的沈延一眼, 便又回过头去追问柳青。

    “那既然如此, 选日不如撞日, 待友能将这些人犯带回衙门,咱们就去喝酒吧。”

    “”柳青挠了挠后脑勺,“今日么”

    她早先答应他的时候,是想着能拖就拖, 实在拖不下去了再另想办法, 结果办法还没想到, 他就来催她了。

    “柳主事,”沈延突然插到二人中间,他肩膀宽,人又高大,这一步跨过来几乎把小水萝卜一样的王友能给挡没了,“公事还没办好, 就想着吃喝玩乐了?”

    柳青突然听他这么说, 先是一愣, 而后不住地点头。

    “是是是,大人教训得是, 下官尚未写好案情陈述, 怎能只想着玩乐。下官这就回官驿去写。”

    她说着就探出头来, 向被沈延挡住的王友能一揖,跟他告辞。

    “诶慢着这位是?”

    王友能仰头看向沈延,面上明显不悦。这人是哪颗葱,他快到手的鸭子怎么能让他给弄飞了。

    “”

    柳青觑了觑沈延的神色,这人没有半点想搭理王友能的意思。

    “……这位是我们刑部侍郎沈大人。”

    她说完这话,总觉得头顶好像被人瞥了一眼。

    她仰头看了看沈延,他看她做什么。他是可以不搭理王友能,但她毕竟受过王友能的恩惠,即便是出于礼貌,也不能把他晾在那。

    王友能一愣,这碍事的人居然比他大三级还不止。毕竟京里的刑部侍郎比南京的刑部侍郎地位高多了,是朝廷重臣,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

    所以他再怎么烦沈延,也只能向他行礼。

    沈延从鼻子里嗯了声,就算是应了,问都懒得问王友能什么姓名、什么官职。

    “那就走吧,还愣着做什么?”他睨了柳青一眼,用下巴指了指门外。

    柳青应诺正要随他走,王友能又叫住她:“诶柳大人,不如友能去你的客栈等你吧,等你写完,咱们顺带吃个夜宵。”

    “啊,这不必吧”柳青在努力地想有什么借口可以用用。

    “晚上到我那去写,写不好就重写,直到我满意为止。”

    沈延甩了这么一句,已经阔步走到前面去了。

    柳青皱着眉向王友能告辞,一路小跑地跟上去。

    什么叫写不好就重写,她在衙门干了这么多年,还能连个案情陈述都不会写么。

    琼楼里面灯火通明,外面的天色却早已暗了下来。

    浮云遮遮避避,洒进车窗的月色暧昧而旖旎。

    沈延自打上了车就一言不发。

    他这人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柳青很习惯,但她总觉得他是有些不悦的,而且可能与她有关。

    她余光见他合着眼,便放心地打量他。

    他这人可真难猜,也不知他对她究竟疑心到什么程度。

    完全不让他怀疑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但他有没有把现在的柳青和从前的刘语清联系到一起呢?

    应该还不至于。若她不是当事人的话,也定然会觉得这个想法太荒谬。

    不过为了永绝后患,还是得尽快想个办法,向他证明她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柳主事。”

    沈延忽然睁开眼。

    他这人面相冷,眼神也总显得淡漠,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过温柔,竟让他的眸中显出些怜意。

    柳青撞上他的目光,有些赧然。他方才知道她在偷看他?

    “那人居心何在,你难道看不出来么?”离得近的时候,能听出他嗓音中柔和的沙感。

    柳青反应了片刻。那人?他这说的这是王友能?

    “下官其实”

    她本能地想随便编个谎话搪塞过去,但又忽然想起他贴着槅扇认认真真告诉她的那些话,谎话就说不出口了。

    “那人是什么样的人,下官自然明白。下官只是也有些难言之隐。”

    他的心意她无法回应,也不能对他坦诚相待,但至少可以少骗他一点。

    沈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她看透似的。

    “上次在酒楼的事情也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跳?”

    “……”柳青微微叹了口气,“下官是有所求。”

    她只能说这么多了。

    “有所求。”

    沈延在薄唇间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暗自苦笑。

    说得也是。若不是有所求,好好一个姑娘家又何必扮成男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这些苦差事。

    其实有所求的又何止是她,他不也一样。

    只不过他所求的那些更加虚妄,明明知道她和他念念不忘的那人是两个人,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注意她,管了许多不该管的事。

    下不为例,日后还是得将她与其他僚属一视同仁。

    马车快到柳青驿馆的时候,她起身和沈延告辞。

    沈延抬头看她:“你走了,案情陈述谁来写?”

    柳青眨眨眼:“大人,您那话是当真的啊?”

    她之前当着王友能的面说要写案情陈述,也不过是个借口。毕竟今日才刚清剿完,那些被掳来的姑娘的证词她都还来不及看,琼楼的东家也还没归案,所以案子都不能结。

    案子都没结,写什么陈述?

    沈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然当真。”

    柳青叹了口气,只好又坐回去。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么多线索都还没捋清,此时写这些有何意义。

    暮色深沉,客栈里大部分的房间都已经暗了下去,唯沈延这一间仍是灯火通明。

    他靠在太师椅上惬意地翻着书,而柳青正坐在他的书案旁,咬着牙改那篇无中生有的案情陈述。

    她全身的怨气集于指尖,捏着笔杆的小手上青筋突了又突。

    这已经是她的第三稿了。

    她拿回画满了红圈的第二稿时,他眼见她紧紧捏着那沓纸,在其上掐出了一个印子。

    前两稿似乎已经耗了她大半的精力,她那张娇俏的脸上,俊秀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个小疙瘩。每写几行,她就恨恨地吐出一口浊气,再往他这边偷瞟一眼。

    不得不承认,与其任她和那个什么“有能”的喝糊涂酒,还是让她坐在这写字更能让他舒心。

    那人对她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她还是在他这里比较安全。虽然她在灯下写字的神态实在是亲切、可爱,让他移不开眼,但那绝不是他让她来写东西的原因。

    “大人……”

    这口气已经颇有些幽怨了。

    柳青吧地把笔一搁,将手中的一叠纸,递到他面前。

    沈延一手接过,似是极不情愿地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他微一抬眼,瞥了瞥角落里的更漏。此时已入人定,这个时辰即便那个什么“有能”来了,他们也肯定吃不成夜宵了。

    他拿着那几张纸摆了摆样子。

    “嗯,可以了。”

    “……可以了?”

    柳青觉得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前两稿她写得那么认真,有理有据,连琼楼地牢的结构她都仔仔细细地描述过了,结果他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毛病挑了一大堆。

    这一稿她估摸着仍然通不过,所以写得很简略,竟然通过了。

    沈延看她惊喜的样子,不禁嘴角一勾,其实第一稿就已经挺好的了。

    “大人,这案子离结案恐怕还得有些日子。那逃走的东家估计颇有些本事,他东躲西藏,怕是很难抓捕。”

    她在陈述中也写了“此案尚不能结”,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无妨,或许过不了几日这人便会主动找上门。他若不来,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第45章

    柳青略一顿:“也是, 他手里应该攥着不少人的把柄,那些人还不个个都想他死。大人今日带人清剿琼楼,估计此时南京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大人住在此处,那人想找过来应该也不难。”

    沈延点点头, 将书合起来。柳青见状, 将自己方才用过的笔洗了洗, 又帮他整理书案。

    “大人, ”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突然抬头看他, “您上次说您在南京也有可用之人,是不是指肖御史的人?他……可靠吗?”

    沈延没有直接回答她:“目前为止,还算可用。怎么这么说?”

    “下官是想,若是那东家来找您, 不论他是否真的把证据交给您, 岂不都是陷您于险境?若是肖御史可靠的话, 不如找他借几个人,保护您的安全?”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纯净,她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

    沈延嘴角扬起,柔声道:“这不是还没来么,等来了再说吧。”

    柳青一怔, 他平日不都是挺谨慎的么, 怎么到了性命攸关的事上倒有些大而化之了?

    她放松的时候, 心里想着什么,眼睛里就会带出来。波光流转, 看上去煞是可爱。沈延见她这样子, 嘴角的笑容漫散开来。须臾间他有些恍惚, 就好像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似的。

    他忽然很想抬手抚一抚她的头。

    然而手伸到她鬓边却又突然停下。他侧身探了一步,将槅扇打开。

    清冷的夜风一下子涌进来,最是令人提神又警醒。

    这人可不是语清,他怎可以权谋私,利用上司的身份对她做无礼的事。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明日看看那些证词,有特别的地方,整理进去。”

    他垂眸将书案上那沓纸拿来递给她,便再不看她。

    柳青哦了一声,偷偷觑着他的脸色。

    他现在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了,方才还笑得和暖,才片刻的功夫就又冷下来了……

    翌日,沈延早早地起了身。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好,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个穿襦裙的身影,长发齐腰,窈窕而秀丽。那人回眸向他一笑,巧笑嫣然,动人心魄。他叫了声语清跑过去,那张脸居然幻化成了柳青的模样。

    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竟又有了少年时的悸动和惶惑。

    他自离开翰林院,先后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任职,遇到再难的任务,他也能做得如鱼得水,全赖他时时刻刻的冷静清醒,不为外物所扰。

    偏偏来南京的这几日,他的心就被扰了。

    就好像有那么一池春水,若是偶然有颗石头丢进去,那些许余波很快就能归于平静。可这个柳青更像是缠绵不断的细雨,丝丝缕缕,却总是不停,搅得他乱了心神。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皱起的眉心,提笔给他早年的恩师、前任大理寺卿——齐凤山写信。齐老与刘家关系匪浅,还是他们两家的媒人,语清的事他或许知道一些。

    “近日晚辈在金陵偶见与刘家妹妹相似之妇人,”他写道,“晚辈自视为兄长,便想到探问其近况一二……”

    他犹豫再三,还是将信折好入封,托客栈伙计让人快马送到京城。

    信一交出去,他果然释然了许多,若是知道她过得好,儿女承欢膝下,他自能将她彻底放下,也不会再胡思乱想,将她与旁人联系到一起了。

    他睡得不好,腹中倒是有些空了。来南京之后,他每日到客栈旁的小菜馆里用早饭,今日也不例外。

    他坐到常坐的那张方桌旁,刚刚给自己倒了盏茶,却被身后经过的人碰了一下,水泼到了桌面上。

    那人也没道歉就走过去了,他也懒得计较。可当他要唤伙计来擦干水渍时,却见肘边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张折好的纸。

    他即刻转过头去看,方才走过去的那人刚刚落座,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见他看过来,向他微微一抱拳。

    沈延觉得有异,便将那张纸展开来看。这纸微有些泛黄,似是从某本册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蝇头小楷写得满满当当。

    “丙辰年三月初三,南码头,吴英娘,年九岁,原籍扬州落文坊;丙辰年三月十五,南码头,罗月儿,年十岁,原籍镇江白屏坊……”

    他眼中冷光一现,将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折好,收在手中,又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撩了下摆坐到他对面的长凳上。

    “这位,东西掉了。” 他将那张纸放到他面前。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黄面四方脸,相貌普通。他打量了沈延片刻,恭敬地行礼:“沈大人,小民等您多时了。”

    沈延看着他,淡淡一笑:“你倒是聪明,选在这里。”

    “不瞒大人,小民担心您的客栈附近有埋伏,不敢靠近。此处虽人多,但那些人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暗害小民,小民反倒安全些。”

    沈延笑着点头:“他们也不想当众抓你进衙门,让这么多人看着你被生擒,若是事后你死在牢里,反而于他们不利。”

    他方才发现,客栈门外那些卖杂货的人今日突然换了生脸。幸亏这人不蠢,没往客栈里面闯。

    那人微微探过身子来,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琼楼这三年来收卖的记录,算是小人的投名状。大人若能保小民一命,小民愿将一些要紧的账册交给大人。”

    沈延瞥了一眼那册子,连手都没往前伸:“你本就犯了死罪,谁也保不了你。但是本官回京之时可以顺带护送你的家人北上,在你死后,他们至少不会被那些人报复。”

    那人一听这话,浑身的精气神似是被一下子抽空了,眼见着就显出了疲态。

    半晌,那人道:“罢了,就依大人所言。小民只有一女,年方十二。还望大人在小民死后,能信守诺言,护小女周全。”

    沈延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冷厉:“你顾着自己的女儿,为何掳拐旁人的子女?”

    那人面露愧色:“……早年小民是想快点攒些银子,日后再不干这损阴丧德的营生,后来却是……被逼无奈了。”

    ……

    晚上,柳青从南京刑部回来之后,就去找沈延。

    沈延递给她一盏茶,就坐回书案旁拿起本看到一半的书:“你说吧,有什么发现。”

    他瞧也不瞧她。

    柳青觉得他从昨天晚上起就怪怪的,不过他如今是她的上司,她也不好直接打听原因。

    “下官此前便一直有个疑问,为何孟姑娘要划花自己的脸,毕竟琼楼必然也是按所谓‘品相’,将掳来的姑娘分几等卖出去。那些相貌姣好的,或许会被人买回去做妻妾、丫鬟,相貌差些的可能会被卖去做些更苦的活。孟姑娘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她为何还要划花自己的脸。”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等着沈延反应。

    沈延却是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你这是要我回答你?说重点。”

    柳青瘪了瘪嘴,她这不是为了便于他理解么。

    “……有几个被拐来的姑娘说,她们曾经被送去一个人的家里,过了二十来日才被接回来,那时琼楼又重新送了一批新人出去。那几个姑娘说那家的主人白日里几乎不在,只在晚上才对她们……而且那人每十日会有一日白天也在。她们说那些比她们早来的、已经被卖出去的姑娘也对她们说过这些事。

    “下官推测,按这人十日一休沐的节律和琼楼对他的巴结来看,此人可能是……南京的官员,品秩应当还不低。”

    沈延似乎并不惊讶,但他翻书的手一滞,终于侧过脸来看她。

    “虽然那些事记在证词上,众人都能看到,但你的这番推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他目光十分专注,似是要让她将这话刻到心里去。

    “还有,今日琼楼的东家来找过我,给了我一本册子,你不是说孟家的亲戚也丢了闺女么,你可以翻翻看,有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真的?” 柳青两眼直放光,一腔的兴奋显露无遗,“大人您真是厉害!下官就提过一回您都记得这么清楚。”

    沈延也不回她,只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册子递与她。

    他不是厉害,他是会不自觉地留意她说的话,所以才记得清楚。

    这册子上的条目是按年份录下来的,柳青迅速翻到三年前的记录,一目十行地找洪姓的和佟姓的姑娘。

    她很快便锁定了一个条目:四月初十,南城祥福街,佟芳,年十一,原籍顺天宛平,镇江白园崔向文。

    丢失的年份、姓名、年龄、原籍全都对得上,应当就是洪敬的女儿洪芳的记录。

    她果然是经琼楼卖掉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若是被旁的人牙子卖掉,更加不好找了。

    “大人,下官这两日……或者就明日一日,可否暂时离开金陵?”

    写在最后的那户镇江的人家应当是当时的买主了,希望她还没被转手。

    “可以,给你三日也行。”

    “……谢大人。”

    柳青觉得他有些反常。

    那东家来投案了,后面还要牵扯出不知多少人,这查证的事他不急着做了?他一下子给了她这么长的假,就好像不想让她回来似的。

    沈延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又在琢磨。

    “我要歇了,你没事就回去吧。” 他口气平淡。

    “哦,那下官告退了,大人您歇着。”

    她行礼后便推门出去了,走到廊下的时候却听屋里传出来一句。

    “你自己当心,遇到什么事都莫要心急……一路平安。”

    柳青脚下一顿,她不就是去镇江么,明日就回来了,他这话说得有些郑重了吧。

    她这才发现,屋内映出的暖光里,有个高伟的身影立在门口。

    他这是在送她?自她成了柳青,他何曾送过她。

    可等她回头看过去,身后的槅扇已经合拢。她还没看清他的神色,那身影就融进暖光里去了。

    柳青摸了摸后脑勺,看不懂他。

    还是早年好啊,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就直接了当地问他,他若是不回答或是闪烁其词,她就淡着他,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第46章

    次日一早, 天边才露了鱼肚白,柳青便已经收拾好行装,离开了官驿。

    若洪芳还在原来的买主家,她今日花多少银子也得将她赎出来。

    她曾在沈延的车里偷偷摸摸地看过父亲一案的卷宗。按卷宗上所写, 父亲被定的罪名是收受贿赂, 包庇反贼。

    此卷宗大致讲了两件事情, 一是一个叫钟瑞的人参与谋反的所作所为和他谋反的证据, 二是父亲如何受贿以及相应的证据。

    她当时时间紧迫, 钟瑞谋反的事她只来得及匆匆看几眼, 但关于父亲受贿的指证则看得很仔细。

    卷宗上写,刘家当时要处置白纸坊的一间铺子,那铺子原本经营不善,地点也说不上好, 按市价卖不到一百两, 而钟瑞的亲信却以两千两纹银的高价收了那铺子, 以此行贿。

    柳青那时帮母亲管账,在她的印象里,家里从未有过两千两这种大额的进项。她当时虽然没有留意过这笔交易,但按规矩,洪敬作为那间铺子的掌柜当时必是给她看过卖铺子的契约并交过卖铺子所得银票的。

    事实究竟如何,还要问问当年参与转让的洪敬。按她之前和洪敬谈妥的, 若她将他女儿洪芳平安带回来, 他便告诉她关于那间铺子的真相。

    她之前在成珍楼曾与洪芳有过一面之缘。洪芳那时因为摔倒在楼梯上, 东西送得迟了些,就被女主人连打带骂, 看来日子过得很不好。

    她今日按琼楼那本册子上所写的大致住址和户主名字, 很快就打听到那户人家所在。

    然而这家的主人刚好出了门, 柳青从中午等到日头快落山才把他们等回来。

    门房看她穿得齐整,又听说她要赎买丫头,便让她进了院子。

    她见到洪芳的时候,洪芳正立在廊下,两只细长柔软的手捧着个盛满了水的小铜盆,似乎是在挨罚了。

    那铜盆里热气直冒,看来里面的水还烫着。时值暮春,热气一时半刻散不尽,也不知她抱着那滚烫的铜盆站了多久了。

    柳青跑到她面前,将铜盆拿过来,把水哗地泼了一地。

    洪芳满脸的泪痕还未干,一见铜盆里的水洒了吓得呜呜哭起来。柳青一边告诉洪芳她是替她父亲来赎她的,一边抓起她的手腕来检查。

    两只软绵绵的手又红又肿,指尖上已经冒出好几个大泡。

    “疼吧,待会我让他们给你上药。”

    柳青心里后悔,当初她在成珍楼和她偶遇时,就该拦下这个瞧着面熟的女孩好好问问,不然这女孩也不至于多遭这么多罪。

    洪芳听说自己要被赎出去,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她双手相互轻轻一碰。

    “不疼,已经麻了。”

    柳青到花厅见了这家的女主人,虽然上次她只看到过这妇人一角华贵的裙子,但如今一见本人,她便觉得那妇人和她想象的一般无二,刻薄又狡猾。

    柳青让她们先给洪芳上药再谈价钱,那妇人大概是想着即将到手的银子,便同意了,让人即刻去取药。

    “我们当时买她花了二十两银子呢,如今按市价怎么也得番这个数。” 她伸出一只手,染了丹蔻的指甲鲜红如血。

    “一百两?” 柳青冷笑,“是不是少了点?毕竟从衙门里赎人可能不止这个数。”

    那妇人手中的倭扇一停。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卖个丫头还卖出官司来了?”

    “你还没听说吧,金陵最近破了一起掳拐人口的大案,这孩子也是被那些人牙子拐来卖的,你们本就不该买。你要是还拿不定主意,我就让人去应天府问问,看看像你们这种情况,把你家爷从衙门里赎出来,大概要多少两。”

    柳青一边说一边从腰上将刑部腰牌解下来拍到她面前。

    “那……” 那妇人瞟了几眼那块油亮亮的小铜牌,极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那便宜你了,我们吃点亏,就给二十两吧……可不能再少了。”

    柳青鼻子里哼了声,摸出二十两银票拍在桌子上,就带着洪芳走了。

    她原是备了二百两银票,但一见这妇人的样子,连这二十两都不想给她了。

    她们二人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们对回金陵的路也不熟,不敢走夜路,便就近找了家客栈留宿,等天亮了再启程。

    而此时在金陵的王友能已经急得猴挠腮。

    他中午的时候听说了刑部的消息,京师来的那个沈侍郎说关于琼楼案他已获得新的线索和证据,因事关重大,他要在明日上午启程返京。

    他刚听说这个消息,一下子从他的加大号官帽椅上弹了起来。

    他倒不是在意什么案情线索之类的,他担心的是,沈延走了柳青不也得跟着走?

    可他还想拉着那谪仙般的柳青共度良宵呢。

    如今他芳泽尚未得亲近,连那削葱般的小手都还没来得及摸上一摸,人就要跑了?

    他即刻让人备车送他去刑部衙门,结果到了那,梁虎阴阳怪气地说柳青又请假了。他赶忙又折返到柳青投宿的官驿,也没找到柳青。

    他后来在沈延的客栈门口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进去跟伙计打听,问柳青此时在不在沈延房里。

    一听说不在,他心里既失落又松了口气。一方面,他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延很是怵头,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很不公平。

    看沈延瞧柳青的眼神,说不定他跟他怀着同样的心思呢。他把一个美男子叫到自己屋里去写什么案情陈述,说他没有旁的心思谁能信。

    王友能垂头丧气地回了衙门,觉得这劳什子的差事真没什么乐趣,便临时告了假,乘车回了家。

    “老爷,您回来的正好,家里来了贵客,是京里……”

    管家见他正往书房走,便一路小碎步跟上来。

    “去他娘的贵客,京里来的就了不起啊?整天把着我们柳主事不撒手,柳主事请我喝酒他也拦着。”

    管家一听他嘴里不干净,吓得忙凑到他耳边。

    “不是啊爷,这位真是贵客,是京里来的……”

    “呦,王大人脾气大了不少啊,“管家话音未落,从书房里悠悠地飘出来这么一句,“快让爷瞧瞧,谁把你气着了,爷帮你顺气。”

    王友能听了,整个身子一僵。

    今儿是什么日子,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他扭过脸来,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摆着口型质问他:“他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管家哭丧着脸,无声地答道:“小的这不正要跟您说呢么。”

    王友能扁了扁嘴,把勒到肚皮上的大带往下拉了拉,又整了整袍角,才迈进书房。

    他的书案后,有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加大号圈椅上,一只脚踩着书案旁的卷缸。一把洒金折扇放在手边的书案上。

    那人穿了身玄色底绣金大团花纹直裰,头上用金嵌翠玉冠束发。这么一身打扮,穿旁人身上未免有些浮夸,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是浑然天成,好似只有这样的一身才衬得上他这身贵气。

    他斜后方还垂手立着一个精壮的男人,手臂顶常人两个粗,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王友能也不敢打量太久,向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友能给五爷请安。五爷何时来的金陵,友能若是早知道五爷来,自当早早地去恭候您。”

    “别呀,王大人,你公务繁忙,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他虽是王大人王大人地叫着,口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居高临下。

    他也不看王友能,只回手从身后的博古架上随意拿了个紫檀雕的南极仙翁,盯着那仙翁的肚脐看。

    “五爷折煞友能了,友能在五爷面前怎敢称大人。五爷若有用得着友能的地方,友能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王友能一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然而遇上面前这位,他连表忠心的时候都有些局促。

    五爷哈哈笑起来,将南极仙翁往书案上一放。

    “谁要你们肝脑涂地了,爷这回是有公干,顺道来看看你们。你们方才在门外说的什么事,哪个京师来的跟你抢人了,还有你说的那个姓柳的是谁,说来听听,帮爷解解闷。”

    王友能暗骂自己方才嗓门太大,这事竟让他听见了。

    “回爷的话,友能就是开个玩笑。之前京师刑部派来两位主事来南京刑部监察,一个姓梁,一个姓柳。前两日又来了位刑部侍郎,姓沈的。”

    五爷一听,里面有个刑部姓柳的,即刻将踩在卷缸上的脚收回来,微微坐直了身子。

    “姓柳的,是叫柳青?”

    “……正是。” 王友能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哦,你看上她了?”

    那人半眯着眼睛瞧他。

    王友能差点噎进去一口气,这问得还真是直接。

    “我知道你喜欢男人,但是她不行。” 五爷也不等他回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 王友能抬头看他。

    柳青怎么就不行了?

    “她是爷的人。” 那人坐直了身子,很认真地告诉他。

    “……爷,您什么时候……”

    王友能心里生出万分的悲苦。这位爷什么时候也喜欢男人了?

    “诶,她怎么可能请你喝酒呢?她这人……我知道了,她是不是要求你办事,到底什么事?” 五爷又道。

    她都没请他喝过酒呢,怎么可能看得上王友能。

    “……” 王友能暗暗叹了口气,五爷这瞧不上他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可能是友能之前帮他找过人吧。”

    “什么人,男的女的?”

    “……男的。”

    “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多大岁数?” 她找一个男人做什么,别再是她相好的。

    王友能只好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洪敬的画像呈给五爷。

    五爷拿起来看了看,模样倒不难看,就是岁数大了点,一定不是她相好的。他便觉得没什么好探究的了。

    他身后那汉子的目光却渐渐定在那画像上。

    “好了,不说这个了,” 五爷一摆手,“最近南京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王友能心情很不好,只觉得心累,什么话都不想说,可是那位爷还等着他给他解闷。

    “……倒也没什么。就是那位沈侍郎带人清剿了本地一间妓院……”

    “哦……叫琼楼是不是?” 五爷打断他,“你跟他们有关系吗?”

    “……友能不敢。不过据友能所知,府尹应当和他们有关系,三法司那边友能就不清楚了。”

    “嗯……” 五爷摇着扇子想了想,“好事。他们遇上沈君常算他们倒霉了,等他们下去了,让你做个府尹如何?”

    王友能怔了片刻,旋即向五爷深施一礼,说了一车表决心的话。

    “罢了罢了,” 五爷收了扇子晃了晃,“日后继续做爷的耳朵就行,旁的还暂时用不上你。”

    “爷。” 五爷身后那汉子往前一步,凑到书案旁。

    他拿起书案上洪敬的画像,神色冷肃。

    “爷,这画像上的人……”

    次日中午,阳光明媚,暖风袭人。

    柳青和洪芳从镇江到金陵走得一路通畅,二人因为不同的原因归心似箭,兴奋不已。

    洪芳看柳青待她不错,话也渐渐地多起来,问柳青她爹爹现在是什么样,过得好不好。又跟柳青说她爹爹最爱吃她炒的葱油面,来了南方以后很难找到和京师一样的葱,他爹爹胃口都小了。

    “你们原先为何从京师搬到这么远的地方?” 柳青趁机问道。

    “……我那时还小,” 洪芳想了想,“只记得爹爹说他已经挣够了银子,想带我去南方暖和的地方过日子。我记得当时走得还挺匆忙,前日说走,第二日爹爹就带着我出发了。”

    柳青点点头,怎么听都觉得这父女俩像是为了躲避什么,才逃到南方来的。

    洪敬住的地方残破寒酸。洪芳下车见了那些破败的景象,又惊讶又难过。她也顾不上到处看,进院以后就连声喊爹,跑过去敲房门。

    门根本没上拴,一推就开了。

    洪芳刚进屋就呆住了,柳青随后进屋,也吓了一跳。

    房梁上悬下一截粗绳子,洪敬的脖子挂在上面。他似乎已经吊上去有段时候了,直直地垂挂在那,一荡也不荡。

    柳青反应快,看四周没什么能割绳子的锐利器物,便将他脚下的凳子立起来踩上去,想把他抱下来。

    但是洪敬比她高不少,她力气又小,一下子弄不下来。

    她好不容易才把呆愣在原地的洪芳唤得清醒过来,给她帮忙。二人一个推,一个抱,才将洪敬从上面弄下来。

    柳青伸手一探,他早已没了气息。

    她一屁股瘫坐到一旁,真好像五雷轰顶一般。

    第47章

    洪芳不信, 又是用力摇晃洪敬,又是一个劲地喊他爹爹,就好像她摇晃得再用力些,声音再大些, 洪敬就能醒过来似的。

    柳青觉得心累得不行, 也没力气安慰她, 只探手去压了压洪敬的胳膊和腿。看这个僵硬的程度, 他应当是昨晚上就丧了命。

    她心里说不出有多后悔。昨日她若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说不定洪敬就不会死, 说不定她此时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洪芳抱着洪敬哭了好半晌,泪水把洪敬的衣裳都浸湿了,哭到后来泪也干了,人也疲了, 两眼空洞洞地跪在地上叨念。

    “大人, 您说我爹他怎么也不等等我, 就这么急着走?”

    柳青叹了一声:“他不是自尽的,是被人害死的。”

    洪芳一惊,一下子没跪稳,倚到了身后的破门上。

    “还有人要害我爹?可我爹在金陵都不认识几个人,还能跟谁有过节?”

    柳青没有直接回答她:“我之前见过你爹,他整日什么都不做, 就各处去找你, 你丢了三年多, 他找了你三年多。你想想看,你刚丢的那些日子他都没有寻短见, 怎么会在此时寻短见。再者, 我已经告诉他我会把你找回来, 这种时候他更不可能自尽。

    “还有,你看看这院子里的样子,你爹之前真是得过且过,除了你他什么都不在乎了。若他真要轻生,找几件旧衣服打几个死结,一样能用,怎会为了这事特地跑出去买截新绳子?”

    “”洪芳反应了一下,突然跪直了身子,蹭到洪敬身旁仔细瞧他,“他难道不是自己吊上去的?您看他这脖子上的印子都发紫了。”

    柳青两手撑地蹲起来,指着洪敬的脖子给她看。

    “先不说旁的,你看他这条印子,平着往后延伸。若真是自缢死的,这条印子应该从这里开始,朝这个方向延伸。”她在洪敬的舌骨后轻轻点了点,在空中往他头顶的方向划了一划。

    “那我爹这是被人勒死的!”

    洪芳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刷地白了。

    “可为啥呀?我爹老实巴交的,很少得罪人他们为啥要害他?”

    柳青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她,只有强打精神,仔细将洪敬的尸身查看了一遍。

    他的小臂和下肢在死前曾经受到轻微的撞击,撞击的位置主要集中在手臂外侧和小腿前侧。

    想来是他死前被人勒住脖子,乱踢乱打,碰到了周围的硬物。

    他的头部腹部完好,背部靠近肩膀处有死前形成的淤青。

    看这个淤青的位置,杀他的人应当是一边以肘部抵住他的背,一边往后拉绳子,从而让他断气。

    此外,洪敬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里有些干了的血渍和碎屑。柳青将那些碎屑拨出来细瞧,觉得像是人的皮屑。

    这样看来,杀了洪敬的人应当和他差不多高且力气极大,下手干脆利落,不像是普通人。洪敬在挣扎时抓伤了那人,而抓伤的位置恐怕是上臂,至于是左臂还是右臂就不好说了,毕竟有许多人是左利手。

    “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洪芳看柳青摆弄她爹的尸身,不大明白她要做什么。

    柳青也没心思解释:“先不说这个了。你看这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或许来杀他的人是要找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你爹一般会在何处藏东西?”

    洪芳想了半晌,抬头往房梁上看了看。

    “爹爹藏东西的时候都不让看的,但是有两回,小女一进屋就看见他在擦椅子……”

    柳青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旋即往四下找能垫高的东西。

    洪敬吊起来的位置下倒着个圆凳,想来是凶手故意摆在那掩人耳目的。这圆凳高度不够,她们又寻了一把藤条编的椅子,再将圆凳放上去。柳青战战兢兢地踩到圆凳上往几根房梁上望。

    几根梁上都积满了厚厚一层灰,柳青爬上爬下,仔仔细细地将每根梁都观察了一遍,才发觉靠后墙的那根梁上隐约有几条横平竖直的细缝。

    她伸手上去感觉了一下,发现此处其实是一块割出来的薄板,薄板一掀开,露出下面一个浅浅的凹槽,大约有男人手掌那么大。

    凹槽里躺着个粗布袋。

    柳青一把将那布袋抓到手里,身子却是一歪,差点摔下去。

    好在洪芳及时扶了她一把,才算是有惊无险。

    她从椅子上下来,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

    只有一卷银票和一个塞了东西的信封。

    柳青有种感觉,那个信封里的东西一定和她们刘家有关。

    她将那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一看,顶头是四个楷书大字。

    “绝卖文契”。

    她心头一颤,急忙往下读后面的小字。这些小字写的是买卖的背景,写得很详细,柳青一目十行,捡着重要的看。

    卖方刘闻远,买方钟福,所卖是京南白纸坊干面胡同的一间南货铺子,成交时间是五年前的四月初五。所有的内容都和卷宗里收录的那份文契一模一样。

    然而价格是——

    一百两纹银。

    柳青紧紧地捏着这张文契,两只手已经抑制不住地抖起来。

    这就是五年前她看过的那张转让文契,按规矩,洪敬应当将它和当月的账本放在一起,在那个月的月底交给她核账、归档。

    只是当时还没到月底,刘家就出事了。

    这张文契居然一直在洪敬手里。

    那卷宗里的那份两千两的文契是哪来的?

    按都察院的一贯做法,应当是查过刘家账簿的,所以那份文契应当是从刘家归档的东西里找到的。

    也就是说,当年洪敬偷梁换柱,将这份一百两的文契换成了那份两千两的文契归档。

    柳青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一歪,靠在了藤椅的腿上。

    就因为这么一份假造的文契,父亲含冤而死,母亲和妹妹病死在流放的途中,而她沦为逃犯,冒名顶替伪装成别人,过着不能见光的日子。

    “大人您没事吧?”洪芳见她神色不对,推了推她的胳膊。

    “我没事。”柳青摇了摇头,神色凄然。

    “没事就好,大人您看,我爹爹居然存了这么多银子。他日子过得那么穷,怎么就不用这些银子呢?”

    洪芳将银票摆出来,似乎对她没什么戒心。

    柳青看向她手里的银票,一百两一张的大概有十几张,还有一些零散的十两二十两的银票卷在一起。

    她大致能揣测出洪敬的心思。他当年收了两千两,拿出一百两入账后,其余的自己留下,带着这笔银子逃到了南京。结果他们来了没两年,洪芳就走失了,他兴许是良心有愧,觉得这是老天报应,其余的钱便不敢再用了,只花些原有的积蓄。

    不然谁会有银子不用,宁可穷着呢。

    洪芳从里面捡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十分诚恳地递到柳青手上。

    “大人,您相救之恩,小女感激不尽。这些钱一来是还您赎我的银子,二来是小女对您的一番谢意。请大人一定收下。”

    柳青捏着她递过来的银票,痴痴地望了许久,不觉间竟笑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洪芳在一旁瞧得有些害怕,一个劲地问她怎么了。

    她一口气憋在心里,哭不出声,又说不出话,干脆把头埋进膝盖里,连连跟她摆手。

    午后天阴,整个金陵城好似凝了个沉甸甸的大气团,压得人难受。

    柳青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心里憋闷极了。

    她临走的时候告诉洪芳带着银子搬得远一些,又嘱咐她日后行事小心,别露富。虽然这些银子本不该给洪家人,但她暂时还说不得这银子的来由,而且洪芳一个孤零零的女孩也需要银子活下去。

    若是洪敬当初没做那些事,她是很愿意把洪芳带回京师,略加照应的。但她既然知道了当年的事,就实在没法把洪芳当成熟人的子女看待了。

    若洪敬还活着,她其实很想问问他,他当初知不知道有人要害刘家,还是只是一时贪财,受人蛊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洪敬当时一定是感到了恐惧,才会匆匆忙忙地跑到江南,隐姓埋名。

    那么当初让他恐惧的,会不会也是昨晚上杀他的那人,或者是和凶手相关的人?

    她跟前后的邻居打听过,他们昨日睡前都没见过什么外来的人,那凶手应当是特意挑了夜里来行凶的。这样的话,凶手的身份一时还是难以确定了。

    而光凭着手上这份文契,恐怕还难以为父亲洗刷冤屈,毕竟人证已不再,难以证明两份文契的真伪,二来,还有钟瑞谋反的事要了解清楚。

    柳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想找个熟悉、亲近的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谈公事也行。

    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沈延,虽然他最近有些阴晴不定的,但是没关系,哪怕被他数落几句也好,至少能让她觉得,她还是活在此刻的,过去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她让马车停在了沈延的客栈门口,穿过院子去敲沈延的门。

    开门的却是个老爷子,看他胡子花白的样子,足能当沈延的爷爷了。

    她只好到柜台去问伙计,那伙计方才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注意到她,现在一见她来问便愣了一下。

    “您不知道啊?那位爷今日上午就走了呀。”

    “走?走去哪?”

    “说是回京啊。哎呦,那排场叫一个大啊,”伙计一脸的感慨,“小的才知道那位爷原来是那么大的官老爷。好家伙,那接他的车有三匹马拉着,好几个衙门的差爷护送。那戏文里的钦差大臣也就这样了吧。”

    柳青听他说着这些,觉得有些恍惚。

    她才一个晚上没回来,沈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回京了?

    而且这伙计说的人真的是他么,他这人一向低调,从京师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回京怎会弄这么大的阵仗?

    她突然想起,她之前说要请假的时候,他一下子给了她三日的假,就好像很不想她回来似的。

    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便又叫了马车送她去南京刑部。

    然而一进刑部衙门,她就发现气氛很不对劲。

    衙门里的人各个脸上蒙了层霜。陆陆续续的,有些受伤的衙差被从门外抬进来。

    其中有些人的脸上还盖着布。

    第48章

    抬进来的人, 身上都扎着一根根的箭矢,被血浸透的衣衫黏在身上。柳青怕血,都不敢多看。

    “骆大人,这是怎么了?”

    柳青见骆闻忠朝她走过来, 向他行了个礼。

    骆闻忠也很惊讶:“柳大人还没听说啊?他们护送沈大人出城, 路上遭了埋伏, 咱们衙门死了四五个, 伤得更多。”

    柳青觉得头顶上炸开了一个雷。

    “……那沈大人呢?受伤了没?人在何处?”

    她平日讲话斯斯文文的, 突然间连珠炮似的发问, 把骆闻忠问得一怔。

    “据回来的人说,沈大人不见了踪影。不过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去那附近找了。”

    “人丢了?”柳青觉得难以置信,“不是说有好多人护送么,怎么还能把人送丢了?”

    她不觉间声音越来越高, 倒好像在责问骆闻忠似的, 引得衙门里的人纷纷看向她。

    “”骆闻忠有些尴尬, “是这样,我们几个主事原先是都要送沈大人出城的,但出了内城之后,沈大人就让我们早些回来,不要耽误公务,所以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们也没瞧见。但梁大人一直送沈大人出了外城, 他才刚刚回来。那些歹人冲出来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场, 要不直接让梁大人跟您说说是怎么回事。”

    柳青见骆闻忠小心翼翼的样子, 便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激动了,不过她也没工夫给他解释什么, 就直接去梁虎暂用的那间值房找他。

    “唉, 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那么一伙人, ”梁虎坐在管帽椅上,抬着胳膊让旁边的郎中给他上药包扎,“你们可是没看见,那箭密得跟下雨似的,那伙人得有不下五十个,各个蒙着脸,上来就是一通乱扎乱砍。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躺了一地啊,这一条胳膊,那一个脑袋的。那挨着车近的都被扎成了筛子…哎呦,幸亏我命大,要不今儿就折在那了。”

    柳青听他说着这些,仿佛看到了那时的情景一般。

    对方那么多的人有备而来,又是放暗箭,又是跳出来砍人的。沈延一介文官,还势单力薄,岂不是凶多吉少?

    “梁大人临危不乱,一番忠勇,合该得朝廷嘉奖啊。”

    骆闻忠非常及时地赞了梁虎几句。

    “哪里哪里,这点小事哪敢向朝廷讨赏。”

    梁虎摆了摆手,似乎是牵拉到了伤口,嘶地叫出来。

    “那”柳青脸色煞白,也没心思假装关心他的伤势,“那沈大人呢,沈大人如何?”

    “大人当时坐在车里,也不知后来如何了主要是当时太乱了,等我去查看大人,大人的车就已经不见了。”

    他那时一见有人朝车上放箭,便即刻俯下身趴到地上。他发现那些蒙面人都是奔着车去的,就赶忙连滚带爬地躲得远远的,只被一只乱飞的箭擦伤了手臂。等到那边终于没了声响,他才敢跑回来看,只见地上躺着一大片尸体,沈延的车早就不见了。

    “哎,所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梁虎皱着眉,狠狠锤了锤自己的大腿,“我当时若是再迅速些,说不定还能护大人周全。”

    但是大人若真不周全了也无所谓,到时候朝廷换个新侍郎上来,说不定于他更有利呢。

    “梁大人何必自责,您对沈大人的一片赤诚,昭昭如日月。您此时就该好好休息,赶快养好伤才是。”

    骆闻忠的感佩之情溢于言表。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柳青心里却急得要冒出火来。

    “梁大人,据我所知,出城不止一条路,你们走的是哪条?”

    虽然骆闻忠说刑部已经派人去寻找,但那些人怎么靠得住呢。刺杀沈延的都不知道和刑部有没有关系。

    其实也不止刑部,三法司加上应天府都没有她觉得可靠的,沈延查琼楼的案子,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威胁了多少人的仕途和性命,像他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谁会真心想救他。

    别人都靠不住,那他就只能靠她了。哪怕他已经遭了毒手,她也要帮他收尸。

    柳青攥着拳头,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

    “我来我来,梁大人动动嘴就行,可不要碰了伤口,”骆闻忠一听柳青要路线,马上接了她的茬。

    他即刻取了笔墨,按梁虎的叙述将沈延出城大致的路线画给柳青。

    柳青一边看着他画,一边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他乘了那么大一辆车,跑到哪里都太显眼了,情况真是极为不利。

    他突然间要启程回京,恐怕是那琼楼的东家告诉了他些干系重大的事或是交出了那些账本,他急着回京禀报。说不定那东家和他见面的事已经被旁人知道了。

    而那些心里有鬼的官员怕他回京将这证据呈上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他死在回京的路上。

    柳青忧心忡忡地出了值房,正要往衙门外走,却忽然被一个书吏叫住了。

    “柳大人,应天府的王大人方才来找您,说请您去对面的茶楼一叙。”

    柳青一皱眉,王友能找她能有什么正事,还不是要她请喝酒之类的。

    “劳烦帮我给王大人回个信吧,我今日有些急事,改日再和他相谈。”

    “王大人说您要是不去,就跟您说只要一会的功夫,而且您今日去了,日后便不用请他喝酒了。”

    柳青一愣,听这个意思,他也许真是有什么要紧事。反正就在街对面,同他说两句也罢,还可以问问他有没有沈延的消息。

    她一跟茶楼的伙计说要找应天府的王大人,伙计立马把她请上了二楼。

    王友能今日穿得素净,就一身岩色的布袍。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短打的人。其中一个瞧着十分精壮,一条胳膊顶旁人两个粗,一看就是有些功夫的。另一个身姿挺拔,蒙着面。

    这倒是怪了,从前也没见王友能身边跟着这么两位,居然还有一个蒙面的。

    王友能起身与她见礼。

    他今日很奇怪,跟她说话都不敢用正眼瞧她,老是一瞟一瞟的。而且他今日规矩得很,都没对她动手动脚的,也没往她身边凑合。

    “柳大人……”

    “王大人,应天府的人也一起送沈大人出城了吗?您可有沈大人的消息?”

    柳青等不及听他说,就先问他。

    “.…”王友能咽了口口水,似乎是把快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正是,应天府也派了人送沈大人出城,但是在外城遇了一伙刺客,我们死了几个人,有活着回来的说看见沈大人的马车往城外那片密林深处去了。我们也派人在找沈大人。”

    他今日说话倒是干脆利落,一点不带油腥。

    柳青记得在骆闻忠给她画的图里,城外的确有片密林。

    “多谢王大人……”她已经站起身,才想起是人家叫她来说话的,“……王大人有什么急事找柳某?”

    意思是,没有急事就不要再说了。

    “……呃,是这样,柳大人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觉得金陵如何?”

    王友能边问边觑着身旁那个蒙面人,那神色倒像是问那人满意不满意。

    柳青听他这话,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突然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王大人,我们大人现在生死未卜,柳某得尽快找到他,改日我们再叙吧。”

    她说罢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

    她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高高在上的口气,绝不允许半点违抗。

    柳青对这个声音有种本能的反应,脑后即刻麻了一大片。

    这个声音莫不是……

    待她僵着脖子回过头去看,方才蒙面那人已将面罩一把扯下来。

    “怎么着,才这么几日,就认不出爷了?”

    那人将面罩往桌上一甩,嘴角横出一条线,似乎有些不悦

    王友能已经十分恭敬地让出座位,退到他身后。

    原来如此。她方才就觉得那蒙面人周身带着气派,哪像是给人家干活的。

    只不过他穿了身短打布衣,她根本没往那想。

    “大人,是您啊,您这是……”

    这人还真是闲得慌,之前在京师就整日穿一身二品官服到处掺和衙门的事,今日居然还扮起了王友能的小厮。

    不过……这意味着王友能是他的人?

    结交权臣是他这种人的大忌,不过王友能品阶低,与他结交倒也不算犯忌讳。

    但他大老远地结交应天府一个小官做什么?

    “你左一句大人,右一句大人的,还不都是叫沈君常。我可不是你家大人,以后叫五爷!”

    那人从身后裤腰上掏出把洒金折扇,手上铆着劲摇起来,似乎是要把心里的那股火扇下去一些。

    柳青觉得她没招他没惹他的,他这个火气简直来得莫名其妙。

    “……是是,五爷。”

    她早就猜到他是皇子,他自称五爷,那么想来是五皇子了。

    “呃,五爷您……您来金陵玩啊?”

    柳青也不知道能跟他说点啥,总觉得自己跟哄孩子似的。

    “什么玩,爷有皇差在身。爷是那么闲的人吗?”

    柳青想说他是。

    “哦……那爷您要不先忙着,小人正好办点急事,就不打扰您了。”

    她说着就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你站住,好好坐下,爷还有话要问你呢。”

    五爷已经径自坐到王友能方才坐的椅子上。

    柳青只得又转回身来,乖巧地坐下。

    “五爷您问吧。”

    “你跟那个沈君常什么关系,他不见了你就这么急?”

    “.…沈大人之前说小人表现不错,准备好好提拔小人,那大人丢了小人自然着急了,您说是不是?”

    她心里确是慌乱的,就好像即将失去一个极重要的人似的,绝不亚于当年看见父亲身上插着刀的那种恐慌。

    她心里明白,这辈子她与沈延的关系绝不会超越下属和上级,但当她意识到也许很快这个世上就再没有这个人了,她的心底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或者说是一种难以忽略的留恋。

    五爷打量了她一会。

    “罢了,我们来交换个秘密如何,你告诉我一个,我也告诉你一个。”

    柳青暗自苦笑,她还真是陪孩子玩来了。

    “五爷,小人实在没什么秘密,拿什么跟您换呢。要不等小人有了,再来找您换,您看行不?”

    她话说的倒是客气,可是人已经站了起来,明显是不耐烦了。

    “那好,我先告诉你,”五爷抢声道,“你的沈大人就快死了!”

    第49章

    “五爷。”柳青一听这话直直地看向他。

    她本想说现在沈延人在哪都还不知道,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但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沈延不会真的她心里突然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

    “您知道沈大人在哪?”

    “知道,”五爷见终于拿捏住了他,嘴角又浮往日那种若有似无的笑, “但是我说过了, 你得先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

    五爷朝王友能和他的随行挥了挥手, 待他们走远, 他才探了身子, 凑到她耳边。

    “你扮成男人做官, 究竟为何?”

    他原本觉得她一个女人做官,还是做这种断刑名的官,挺有意思的,并未深究这背后的缘由。但当他得知她求王友能帮她找人, 而且找的还是那个人之后, 便不由得起了疑心。

    他今日来找她, 一来是许久不见她,想和她说说话,若她哄得他开心,他还可以带着她在金陵游山玩水什么的,二来便是要探探她的底。

    “五爷,人各有志, 小人自幼觉得针黹灶头没意思, 就想尝尝做官的滋味。”

    他口里的热气都扑到她的脸颊上, 让她不禁往后缩了缩。他之前不问,现在突然问起这些, 实在有些蹊跷。

    五爷摇着扇子端详了她一会, 神色莫辨。

    “行, 也算是个理由。你不是要找沈君常么,我便告诉你他在哪”

    他这人说话有些跳跃,柳青听了一会觉得心里疑问更多。

    “也就是说您来南京本就是受圣上指派,与沈大人为了同一事而来。沈大人先是宣称他发现此案牵扯重大,要即刻返京面见圣上,而后又大张旗鼓地出城,都是为了引那些心里有鬼的官员出手。”

    那么沈延提到过的在南京的自己人,原来是指五爷的人。

    “正是,你这脑袋还不算太笨。”

    五爷挑了挑嘴角,能入他眼的女人不能太蠢。

    “多谢五爷称赞。”柳青扁了扁嘴,“但小人有一事不明,您说那辆马车里有夹层,沈大人坐进里面,箭矢根本伤不到他。后来您埋伏在密林里的人又按早先的计划护送他在林子里绕了一圈,才到了那间寺庙。那他既然这一路都安然无恙,怎么最后还是受了重伤?”

    五爷一愣,猛地扇了扇他的折扇,一副这事不能赖他的样子。

    “那能是为何,就是他自己命不好呗!居然有人埋伏在林子外,一路尾随他们到了大悲寺,他下车拿箱子的功夫,那人突然冲过来捅他,那我有什么办法。”

    “五爷说得是。”

    “不过我的人已经将那人拿下,其他那些偷袭他的人也已经抓起来了,好像还不止一拨人。反正无所谓,等审出他们背后的人,就可以缉捕了。”

    柳青觉得他们这办法也太冒险了,她记得沈延之前说他与那琼楼的东家见过面,那人也愿意提供他与官员勾结的证据,既然如此,这二人为何还要出此下策?

    难不成是那人后来出了事,沈延没拿到证据?

    她不知五爷究竟对此了解多少,便留了个心眼,没有提到此事,而是匆匆出了茶楼去大悲寺找沈延。

    五爷半眯着眼,看着她匆匆离去,勾了勾手指让那精壮的随从凑过来。

    “等回了京师,好好查查她。看看她住哪,家里还有什么人,跟什么人来往,哪年做的官”

    金陵城外,穿过一带密林,再往东走几里便有一座小小的古刹。

    古旧的匾额上提着“大悲寺”三个大字。

    傍晚的钟声沉然入耳,更显得这座寺院静谧而肃穆。

    柳青按五爷告诉她的,匆匆赶到了此处。

    僧人听到敲门声,半开了门,说大悲寺今日闭门谢客。柳青往里望了望,发现里面还有些带刀的人守着门。

    她往里递了一块五爷的玉佩,那些人才放她进去。

    这倒也不奇怪,现在那些行刺之人的幕后主使尚未抓到,五爷虽带了些人却也不一定压得过地头蛇,是该将这里保护得严一些。

    僧人问过情况之后,引她进了一间小小的禅房。

    沈延合着眼,静静地躺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一层素色布面的薄衾。

    柳青听说他受了重伤,心里是有些准备的,可一见他这样,还是觉得一颗心被人砰地一把掐到了手里。

    沈延左侧的肩膀露在外面,斜着缠了好几层的细布,一直盖到靠近心脏的位置。仔细看过去,那细布透着一点浅浅的粉红色,应该是里面渗出了血。

    心脉所在,周身血气的中枢,冷刀子一下捅进去,人能好得了么?

    柳青从盆架上取了帕子将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沾干,才发现他微微抿着唇,额间显出一个浅浅的褶皱。

    是实在太疼了吧。

    刀割骨肉的痛她是最有体会了,她那时还是用了麻药的,他却是生生地挨了一下。

    她心里替他难受,红着眼眶试了试他的体温。

    额头烫得厉害,手脚却是冷凉的。

    五爷那些手下也是,怎么这么不会照顾人,就这样给他盖条被子就不管了?

    她心里埋怨着,帮他掖了掖背角就跑出去找外面的僧人要汤婆子。

    “施主,贫僧真是爱莫能助,”知客师父一脸为难,“僧人本就求苦修,寺里哪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那在下手里有些银子,能否劳烦寺里的师父去外面买两个汤婆子来?”

    “阿弥陀佛,施主,不是贫僧不肯相帮,只是五爷吩咐过,外面风险未除,未免将外人引进来,如非不得己,让贫僧等人不得出寺。”

    柳青无奈,只好找和尚多要了一床被子准备搭在沈延的脚上。

    等她再进禅房的时候,却见一个穿袈裟的年迈和尚正在榻边给沈延号脉。

    柳青见他神色凝重,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师父,他究竟如何,应该不会有大事吧?”

    和尚将沈延的手放回薄衾里,对柳青道了句阿弥陀佛。

    “这位施主的伤口离要害之处太近,现在的脉象虽还算平稳,但一旦有所差池,毒邪内侵、气血凝滞,可能会生出疮疡,以至于伤情急转直下,极是凶险。”

    所以五爷之前说沈延快不行了,其实并非夸大其词,他确实是已经一脚进了鬼门关。

    “那那如何才能不出差池?”

    “阿弥陀佛,该用的药已经用了,眼下还是要看这位施主自身的意志了。”

    “”

    那岂不就是听天由命?

    和尚走后,她低头看向沈延。

    一张清俊的脸苍白如纸,额角两鬓都似蒙了一层青灰,才两日的功夫,她觉得他整个人都比之前单薄了些,耳廓都变得有些发透了。

    她心下一震,忽然很怕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点点地消失在她面前。

    就在几日前,她还在他表露了一番赤诚之后骗了他,他要是就这么死了,她都觉得对不住他。

    她细细地帮他掖了掖背角,发觉他的手脚还是凉得很。

    她从前做整骨的时候,常常躺在床上,手脚冰冷。师父劝她多活动,让手脚的血脉通畅些,利于恢复。

    可沈延此时怎么活动手脚?

    她回头看禅房的门还好好地关着,便将他的手捧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帮他揉搓。就算是杯水车薪,至少也能让他舒服一些吧。

    她的手比他的小太多,双手一合只能盖住他手掌的大半,轻轻搓磨就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茧。

    他的手指长,指节分明,中指的指尖还稍稍有些弯曲,是他常年握笔压出来的。

    十年寒窗苦,后来他做了官也照样辛苦,若是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亏了。

    她真后悔,那日他嘱咐她的那些话,她没有仔细地琢磨。

    他这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他的目的。他那时一定是已经准备要当这个活靶子了,自知风险极大,所以才在临别的时候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她当时但凡仔细想想,或是早一日回来,说不定就能陪他一起到寺里来,有她在一旁帮衬着,那歹人或许就不会得手了

    一会的功夫,沈延的手已经捂热了。

    可是脚怎么办呢,他的脚那么大,得焐到什么时候,等焐热了脚,手又凉了。

    她想到一个办法,又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这种时候了,反正也没人看见,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跑过去将门闩轻轻插上,脱了鞋袜躺到他的身侧。

    她两只暖乎乎的小脚柔柔贴到他的脚心上,又将他的手够下来包在她的手里,再将被子搭好。

    这样挺好,她抻着脖子瞧了瞧他的神色。

    哪有二十来岁的人总这样皱眉的,生生地老了十岁。

    她伸出两只纤纤长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他眉间的皱褶。

    他倒是听话,不让他皱眉他就不皱了。眉宇间又恢复了往日的英俊疏朗。

    柳青忍不住翘起嘴角,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真乖。”

    也就是趁着他昏迷,她才敢如此,等他醒过来,她又要叫他大人了。

    她微微侧着身小心翼翼地躺回去,她比他矮一头,这样和他并排躺着倒像是偎在他身上了。

    “我为了你活命可是豁出去了,”柳青对着脸侧他的胸膛轻声道,“你要是不快点好起来,都对不起我。”

    “但也不要醒得太快,”她突然想到,若他醒得太快她可就麻烦了,“就一两个时辰,好不好?”

    他也没反应,她就当他答应了。

    她之前忧心了许久,现在躺到他身边才觉得稍微安心些,本来打算帮他捂一两个时辰就起来,结果这一放松,竟然就睡着了。

    沈延烧得昏昏沉沉,除了那处刀伤的疼以外,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在疼。

    他觉得憋闷得很,气总是喘不够,但又不敢太用力喘,因为稍一用力胸口就是钻心的疼。

    原本他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后来在恍惚间他觉得有个软软的、暖乎乎的东西轻轻覆到他的身上来,一下子就不冷了。

    他觉得很舒服,还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种熟悉的、清雅的淡香。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撑开眼皮。朦朦胧胧的,他看见一个小小的头依着他的肩膀。

    他的一双手被这人软软的小手握着,他的脚心里也是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他轻轻压了压,感觉那是一双小脚。

    他这是在做梦吧,这种时候谁会到这来帮他捂着手脚。

    但这梦里的人是谁呢?

    一定是她了,他的梦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定是心疼他了,到他的梦里来给他些安慰。

    他看着那个依他身上的娇小玲珑的身体,蓦地荡起一阵柔情,心都化作了一团绵软。

    他也不敢唤她,万一这个梦境太薄弱,他一唤她她就消失了,可怎么办?

    还是就让她这样依着他吧。

    他实在是太疼了,有她这样依着他就没那么难受了。

    他一点点地将头蹭过去,紧紧地贴到她的乌发上,贪婪地感受她的温度,捕捉她青丝间极淡的香气。

    老天到底待他不算太差,一切求而不得的都送到他的梦里来。

    让他可以不顾礼法,无所顾忌地享受这一切。

    希望这个梦再长一些

    柳青听到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睡着了。

    她想翻身下榻,却发现她的手已经被他的大手紧紧包住,而她的脚也已经被他紧紧地夹在脚踝间了。

    她轻轻推了推他,没反应。

    可是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有种感觉,这些人就是朝他们这里来的。

    她本不想扰他休息,可此时别无他法。她便从他脚踝的缝隙里一用猛力,抽出了光溜溜的脚,再去掰他的手。

    他的手力气可真大,铁钳子似的把她的手扣在其中。

    她猛地一扯,却听到他嘶了一声,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

    可能是牵动伤口了。

    她也顾不上愧疚,因为外面已经在有人推槅扇了。若是她拖得太久,难免惹人联想。

    她也顾不上穿袜子,只匆匆忙忙地踩上两只鞋,拉了拉袍子的前襟就跑过去开门,全然不知她脑后早有好几缕青丝垂落下来。

    外面推门那人也很不耐烦,手敲得很急。

    “这怎么还上闩了呢?谁在里面,快给爷开门!”

    第50章

    五爷见是柳青开门就是一愣。

    “你一直在这?……上什么门闩啊?”

    他往里瞧了瞧。

    禅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屋里昏暗得很, 衣架上凌乱地搭着几件衣裳,火苗慵懒,竟颇有些暧昧旖旎的味道。

    柳青应该傍晚就到了,好几个时辰, 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还上了门闩

    五爷浓郁的眉头一蹙:“你, 你”

    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一挥手让身后的随从退远些。

    柳青知道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睁圆了眼睛瞧着他, 装出一副不懂他要说什么的神情。

    五爷细打量她,才发现她脑后的几缕青丝已经垂落下来。

    他气得猛一扯她的胳膊,将她扯得侧了个身,才发现她外袍上背后的位置有个压得极实的印子。

    他气急败坏地把她往边上一推, 气势汹汹地跨进门去, 直奔沈延。

    沈延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 仍是昏迷着。五爷这才放心了些。

    沈延虽然看上去苍白,但容色丝毫不减,反而有种远山薄雾的清雅。

    五爷一直觉得,他即便没有皇子的身份,单论样貌和才智,也是人中龙凤, 所以女人但凡长了眼睛就该是仰慕他的。至于沈延这样的, 虽然长相尚可, 但整日淡着一张脸,应该不怎么招女人喜欢。

    可柳青怎么就对沈延这么上心呢, 难道她就好这一口?

    他目光一移, 发现沈延身侧的床单上有个压出的印子, 沈延这个样子一动不动的,这印子应该不是他留下的。

    那这是谁留下的?

    “这是怎么回事?”

    五爷指着那印子,气得眼睛都快要瞪出来。

    他嗓音本就洪亮,在暴怒之下更是振聋发聩。

    躺在榻上的沈延手掌微微一抽。

    “五爷,您有什么疑问,咱们到外面说吧。大人还在养伤。”

    “就在这说,” 五爷拒绝得斩钉截铁,“爷还得避着他?”

    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

    柳青无奈,低声道:“五爷,方才大人梦里喊疼,小人就这样坐上来帮他擦汗。”

    柳青说着就坐到那个印子上,状似无意地将那印子蹭乱。

    “爷不信!你要是光坐着的话,头发怎么乱了?你袍子上那个大褶子哪来的?我看你不是坐着,是躺着了。”

    “您让小人躺哪啊?这榻上躺了大人,小人哪敢跟大人挤。小人也就是累了,坐在地上,靠在这榻边,就把头发蹭乱了,还靠出个褶子。”

    五爷哼了声,明显还是不信。

    柳青怕他再细琢磨:“五爷,您看沈大人都伤得不省人事了,咱们就别吵他了,让他好好养伤吧。”

    五爷瞅了榻上的沈延一眼。

    沈延看上去极是虚弱,双唇一丝血色也没有,缠着细布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即便是温香软玉在侧,怕他也是有心无力,什么都做不成吧。

    即便如此,他总觉得沈延正在心里暗暗的、美滋滋地笑。

    他回身狠狠哼了一声:“这小子得你这样照顾,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

    柳青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但她真怕他再这样大嗓门地说这事,迟早会让沈延听进去。

    “五爷,您深夜特意来一趟,是不是有事要说?”

    五爷没好气道:“我一是好心来看看他,二是,我的人已经审出结果了。”

    “什么结果,知道幕后主使了?”

    “你倒好意思问我了?”他就等着她问这句呢,“这事不应该你们刑部干么。你们倒好,正事一样不干,跑到这来风花雪月。”

    柳青真不知道他这人是什么破脾气。不是他说他的人要审么,再说她都不知道他们将人关在何处,又是在何处审讯的。

    “……大人教训的是,”她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大人能否不计小人过,告知小人审讯结果如何?”

    “罢了……”五爷干咳了声,“这两拨人都说是顺天府尹指使的。”

    柳青心里暗笑。

    原来如此,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找人拿个主意。

    “五爷虽英明,怎奈有些事尚不了解,”还是得给他个台阶下,“琼楼给买主的身契大半都是假的,此事只消稍一追查,府尹定然跑不了,他又何必费这个力气去刺杀沈大人,反而落得罪加一等。那两拨人想来是早就被嘱咐过了,万一被抓,就将脏水泼到府尹身上。”

    五爷歪着嘴冷笑了声:“难怪了,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这帮人看来不上大刑是不行了。”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柳青忙叫住他。

    “五爷,他们做这事之前大概本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爷对他们用刑,若是他们死扛着不说怎么办?”

    “没那个!”五爷手臂一挥,“只要下手够狠,总有先怕疼的。”

    柳青暗叹,他一贯是养尊处优的,哪懂得审犯人。

    “那他们若是为了少受刑,胡乱攀咬南京的官员,到时候同一拨人的口供居然都对不上,爷将如何向圣上交代?”

    “那那你说怎么办?”

    “依小人看,五爷您可将同一拨人分开关押、分开提审。然后跟他们讲清楚,他们刺杀朝廷命官,原本就是死罪,若是他们拒不供出幕后主使,但他们的同伴供出来了,他们就是罪加一等,罪及家人。若是他们先供出来,便算是戴罪立功,绞刑可以降为流刑。这样应当很快就可以拿到供词了。

    “那若是他们都不招,不就……”五爷想当然地一问,但说到一半又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对,但凡是个不蠢的,就都会招,总是招了才划算。”

    柳青一笑:“五爷英明,这样也省得费事了。”

    “得了,”五爷扬着嘴角看向她,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还真行啊,这官给你做倒也没白给。”

    他抬手要去弹她的额头,她却吓了一跳,猛地朝后缩了一下。

    五爷的手悬在了空中。

    看她的神色,可不是跟他打情骂俏,那是真怕他的手触到她。

    他嘴角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她给沈延又是擦汗又是守着的,到了他这连碰一下都不行。

    他一甩袖子往外走,柳青行了礼,低头送他。

    他却突然转回身来瞪她:“还不走,你要在这陪他过夜啊?”

    “.…寺里的师父说沈大人正处凶险,小人还是守在这比较放心。”

    她是打算守一夜的,交给旁人她不放心。

    “这事用得着你么,真当自己是……”

    他本想说她真当自己是男人了,但转念一想,沈延应当还不知道她是女人。有这么个小美人在侧,他若知道她是女人,那岂不更是进水楼台!

    他凭什么给他送此等大礼。

    他便吞了那半句话,朝她一招手:“别废话,爷让你出来你就出来,他这里爷自会安排人守着,用不着你操心。”

    柳青无法,这位是不容拒绝的。

    她又看了榻上的沈延几眼,才随他出去。

    可她刚将槅扇轻轻合上,才想起自己的绫袜忘了拿出来了。

    那岂不是还躺在榻底下。

    沈延若是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愣在那干嘛?走啊!”

    五爷已经到了走廊尽头,见她没跟上,停下来催她。

    柳青两手握在一起捏了捏,袜子的事也不能跟他说。

    罢了,等明早来看沈延的时候再取回来吧,看他伤成那样,估计一时半刻也醒不了。

    翌日,柳青起了个大早,洗漱之后就直接跑过来看沈延。

    然而禅房门口立着个挎刀的护卫,见她一来就抬了胳膊拦路。

    “柳大人,五爷昨晚上吩咐了,您要是起得早没事干,就去找五爷,帮五爷整理整理那些歹人的供词。”

    柳青嘴角抽了抽,他昨晚上居然就吩咐了这事。

    不就是不让她进么,还说什么起得早没事干,她要做的事可重要了。

    “那沈大人醒了么?”

    “还没。”

    那袜子的事倒也可以再拖拖。

    “那你们记得试试他的温度,给他喝些温水。”

    “柳大人放心,小的们会照顾好沈大人,柳大人您忙您的吧。”

    照顾得好才怪,昨天他那么难受也没人想办法给他暖一暖……

    柳青到了五爷房外,才听说五爷自己还睡着。他的随从将她带到一间空禅房,交给她一叠供词,让她核对甄别,再整理成能呈上去的证词。

    柳青仔细查验,发现细节上虽有些相左之处,但这两拨人的幕后主使却是已经清楚了。

    ……

    沈延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身上的汗已经出透又干了,虽然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但是他觉得脑袋清醒了不少。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侧望了望,榻上并没有第二个人。他的手心里也没有一双软乎乎暖融融的小手。

    好梦就是如此,做梦的时候有多快乐,梦醒的时候就有多失落。

    他叹了口气,真就不该肖想那些不可及的东西。他来南京的这些日子真是太放纵自己了,日后再不可如此。

    他手撑到榻上,想试着坐起来,然而上臂稍一用力就是钻心的痛。

    他只得再躺下,却觉得手上挂上了什么东西,有些痒。

    抬手一看,竟是一根柔柔长长的发丝。

    这发丝方才应该就躺在他臂膀的一侧。

    他的梦里,那个人就枕在那。

    他捧着这根发丝,突然生出个想法。

    会不会,那不是个梦?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的心就已经砰砰地猛跳起来。他随手从脑后取了根头发,将两根并排放到胸前的细布上比对。

    他自己的那根漆黑而粗硬,另一根则是茶色的,细细软软的。

    难道真有那么一个人,温柔地覆到他的身上来,以自身的热力让他取暖?

    他心里有了期盼,就顺着这条路想下去。他在昏沉之际似乎是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胳膊,那痛苦来得太突然太真切,完全不像是梦里会有的痛。

    他记得因那一下剧痛,他曾经稍稍有些清醒,模模糊糊地听到屋里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粗沉,另一个细软。具体说的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但当时的感觉是,那个声音粗沉的在质疑那个细软的,后来还凑到他面前说他占了那个声音细软的人便宜。

    他能占什么便宜?

    难道那人是说

    他忽然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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