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件事实在有些异乎寻常。

    他心里越是渴望, 越不容许有丝毫的不确定。如果这梦是真的,一定还有其它的蛛丝马迹。

    他手撑着榻,忍着前胸的疼痛往后挪了挪,一直挪到肩膀能垫在枕头上, 让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榻上的一切。

    薄衾掀起, 榻上干干净净, 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榻两侧的地板上也没什么。

    他将腿放下去, 再扶住榻边的小几缓缓站起来, 顶着脑门上细密的汗珠, 又察看了榻的周围。

    四处都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从云端狠狠地跌落下来。

    摔得痛苦不说,还恨自己之前为何要爬到云彩上去。

    他一直都对自己把控得很好, 脚踏实地, 清醒自持。尤其自那人远嫁之后, 他再如何难过也从未有过这种可笑的妄想。

    他如今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一根发丝而已,说不定是之前的香客留下的。

    他手撑得不稳,小几在地板上划动了一下,出了挺大的动静。

    门外的护卫推槅扇进来,见他脸色很不好,忙过来扶他坐下, 问他要做什么。

    “没什么, 有样东西不见了, 方才在找。”

    “哦,是不是这个?” 护卫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小的昨夜见它落在地上, 就帮您收起来了。”

    他撩开衣架上沈延的外袍, 从中间那根梁上抓下一双绫袜交到沈延手里。

    沈延手掌一展,见那双绫袜比他的小三圈都不止,便又即刻团起来收进手里。

    “正是在找这个,有劳了。”

    那护卫点点头,瞟了一眼沈延被护膝遮住大半的脚。沈大人这么高大的人,脚只有那么小吗?倒是看不出了。

    “既然您醒了,我去请方丈来给您诊脉吧,然后再让他们送些米粥来。”

    “且慢,昨日我昏睡之时,有谁来过?”

    那护卫略一回想:“就只有五爷和柳大人了。”

    沈延一听“柳大人”三个字,心下猛地一动。

    “那柳大人何时来的,何时走的?”

    “好像是昨日傍晚来的,后来夜深了,小的随五爷来看您,那个时候柳大人和五爷一起走的。”

    “”沈延默了半晌,“好,劳烦你了。”

    所以那双绫袜的主人是柳青么?

    可是就他在梦里的感觉,依在他身上的人必是语清无疑。

    说起来,他本就觉得这二人十分相像。相似的身段、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背影,甚至是相似的细小的习惯。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无法言喻的东西,让他无数次在柳青的身上看到语清的影子。

    他早先以为这只是他的执念作祟,是他太想念语清,以至于无意识地从不相干的人身上找到关于她的一切。

    但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来得蹊跷。

    语清离开他已经五载,为何他从未发现有第二个人与她相似

    再者,他早就怀疑柳青是女子,若她真是,仅凭下属和上司的关系,哪个女子肯做出这样的牺牲,为他以身暖身?

    此刻,沈延觉得头脑异常清醒,心里却早已沸腾起来。

    槅扇一开,昨日为他诊断的老和尚跨进门来。

    “阿弥陀佛,施主果然是福泽深厚。”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沈延撑起身来行礼。

    老和尚摆摆手让他别客气,又拿了个小枕给他垫手腕,搭他的脉。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施主底子很好,这伤应当是没什么凶险了,不过还请施主务必悉心调养,绝不可操劳。”

    老和尚似是放心了不少,自己收了小枕,让沈延躺好。

    “多谢大师,沈某自当谨记。”

    “老衲观施主脉象、气色,觉得施主本该再睡上半日,”老和尚笑道,“只是施主心中有事,才早早醒了过来。老衲虽不知所为何事,却也要劝施主一句。凡事由心而发,若过于执着,长此以往恐怕于身心不利。”

    “大师说得极是。”沈延苦笑。

    柳青这事,虽然他一直刻意忽略,却真好像是积在心里的一块病。时日一久,越积越重。如今已经重到他不得不正视它,为它找一个解释。

    “其实沈某确有一事,求大师开解。”

    五爷事先查过此处的僧人,听说这位悟本方丈颇有些来头,是位得道的高僧。

    他方才一下子看穿他有心事,想来却是并非等闲之辈,或许真能帮他指点迷津。

    老和尚早习惯了别人提问,笑呵呵地请他但说无妨。

    “大师,若是有两个人过分相似,如同一人,但这两人又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当作何解释?沈某见到其中一人,便总是会看到另一人的影子。沈某不想困在其中,求大师指点。”

    老和尚略一思索:“其实施主有此一问,心里应当已经有答案了吧?”他的眼皮已经下垂,将眼睛遮住了些,眼中的睿智却丝毫不减,“老衲看施主必是心明眼亮之人,然而眼睛常会被表象所惑,心却能勘破迷雾,直抵根本。施主不妨从心之所向,随心而动,或可摆脱眼下的困境。”

    沈延低头瞧了瞧被他摆在枕侧的发丝,沉吟了半晌。

    “多谢大师指点,沈某似是有些明白了。”

    老和尚和煦地笑笑:“施主不必客气,老衲还有些寺里的事,等一下我让我的徒弟来帮施主换药。”

    沈延刚要谢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倒不必麻烦小师父了,沈某可以自行更换。”

    老和尚觉得不妥:“……施主还是不要勉强吧,这伤口只是浅浅愈合,不可随意牵动,否则血气溢流,徒增痛苦不说,恢复起来还要多花费些时日。”

    “沈某明白,多谢大师提醒。” 沈延仍只是微笑。

    老和尚见他仍没有请人帮忙的意思,先是怔了一怔,旋即有所领悟,不禁呵呵地笑了几声。

    “善哉善哉,那老衲让徒弟把细布和药粉送来便是。”

    沈延觉得被他看穿了,赧然谢过他。

    很快就有个年轻的和尚送了两个托盘过来,一个里面放了白粥和馒头,另一个里面摆放着用于更换的细布和药粉。

    沈延用过饭,又坐回榻上,将那盘细布药粉放到榻边小几上,又从枕下取出之前小心收好的绫袜,展开来看。

    这绫袜在他一双大手里显得格外小巧,他灵机一动,将那双绫袜摊放到自己的脚上比了比。

    袜子比他的脚小三四圈都不止。

    他越看越觉得可爱,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又拿近了细瞧。

    这是一双提了暗竹纹的夏袜,织得丝滑薄透。

    若是之前藏在他脚心里的那双小脚穿进去,玲珑的轮廓、娇嫩的肌肤若隐若现。

    不知会令人怎样的心猿意马……

    半晌,他才将绫袜抚得平整,又细心叠好,重新压回枕头下。

    时候不早了,他的目光定在那盘细布上,琢磨着该来的人怎么还不来,却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柳大人,五爷说您如果没事做,请您帮他整理供词。” 门外护卫的声音。

    “你上午就这么说,我已经整理好了,可以进去了吧?”

    沈延一听这个声音,嘴角一勾,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这要不您还是回去歇着吧,五爷吩咐过,让沈大人好好休息,旁人不要打扰。”

    “那沈大人醒了么?”

    说话这人的情绪似乎有些复杂,好像是既盼着他醒,又怕他醒。

    沈延忍不住想笑,那股劲却牵到了胸口,他只有咬牙忍着。

    “沈大人已经醒了,方丈已经给沈大人看过,又给换了药送了吃食,柳大人您就放心吧。”

    “哦,那” 说话的人似乎在努力地编出个理由。

    沈延轻轻叹了口气,这事还得他来。

    他攥紧了拳头,用力地咳嗽起来。

    胸口震得厉害,才片刻的功夫,他就疼得见了汗。

    柳青她们在门外听得清楚。

    “哎呀你快让开,沈大人肯定是不舒服了。” 柳青叫起来。

    “那,要不还是”

    那护卫犹豫的功夫,柳青已经推开槅扇跑了进来。

    “大人,您还好吧。”

    她一边唤着沈延,一边小碎步跑到榻边,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他。

    沈延缓缓睁开眼,看上去仍是虚弱得很。

    “柳主事,我无妨。我正好有些机要之事问你。”

    柳青虽不知他要问什么,但听到机要二字,心领神会。

    “正好,下官也有机要之事向您禀报。”

    她说罢便回头叫那护卫出去。

    “这不好吧。”

    “不然如何?衙门机要也是你能听的么?”

    护卫挠了挠后脑勺。五爷交代的是“别让这两人没事就在一块厮混”,但人家要商量衙门的事,就不应该算“没事”了吧。

    “那那行吧,柳大人你可别太久。”

    柳青摆摆手把他轰出去,自己将槅扇合上。

    回过身来,她也不急着过去,而是慢条斯理地往回走,似是不经意地将地上各处扫了一遍,看看她的绫袜究竟何在。

    “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沉郁的男声,带着温厚的沙感,好听是好听,只是柳青听得脊背发凉。

    第52章

    柳青迅速将她进门后的动作回想了一遍, 感觉一切都是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不至于这么明显吧。

    她抬头看向沈延,他已经自己撑着榻坐起来,一双深邃的眸子沉静如渊潭, 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她就怕他这样。他这个人越是心里有事, 脸上就越平静。

    现在榻底下没有绫袜, 地上各处都没有。那说不定已经被他发现了。

    此时再否认, 就有些欲盖弥彰了。

    “大人明鉴, 下官正是在找一双绫袜, ” 她满脸的无奈,“说来惭愧,下官那日担心大人的安危,在这多守了一会。但下官有个毛病, 担心忧虑的时候, 身上就爱出汗, 尤其爱出脚汗。下官怕汗湿了绫袜,闷在鞋里难受,干脆就将绫袜脱了晾在一旁。结果下官忘了将袜子留在何处,又怕有损体面,所以想找出来带走。”

    柳青往榻边走,边说边打量沈延表情。她对自己方才的表现很满意, 脚汗就脚汗吧, 虽然说出来不太体面, 但她既要做男人那便无所禁忌了。

    沈延双唇微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良久。

    “……一双绫袜而已, 何必如此呢?”

    柳青觉得他这口气倒有些替她不值的意思, 听得心里发虚。

    不过一双袜子算什么, 她解释得天衣无缝,他再如何猜测也不过就是猜测而已。

    “那……那大人可曾见过那双袜子?”

    她总得找回来,不然让旁人看见了也不好。

    “不曾。” 生硬的回答。

    否认得这么快,倒像是怕她非要找他要似的。

    沈延自己也觉出来了,清了清嗓子。

    “……我昏睡之时,你是如何找过来的?” 他柔声问。

    “下官听梁大人说大人出事了,寻找大人之际,应天府的王大人来找下官。和他一同来的竟然还有五爷,五爷告诉下官大人在此,还说这次的事是您和他事先计划好的。”

    她话说到这,就等着他告诉她,为何会有如此计划。

    可沈延垂着眼帘,也不接她的话。

    “你和五爷很熟吗?”

    他直直地看过来,眸色骤然冷了些。

    他和五爷计划此事之时,并没有告诉五爷此事也要告知柳青,可五爷居然特意去找她。

    五爷这种身份的人,能记挂着谁呢。

    再者,他昏睡之时听到那个嗓音粗沉些的,应当就是五爷。五爷当时那样气恼地说他占了便宜,难道五爷已经知道她是女人?

    若五爷比他还早知道,那这二人的关系岂不是非比寻常?

    他瞬间想到这一层,心里骤然生出些酸酸涩涩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 柳青一愣,她等着他说他们谋划的事,他却问她这些琐碎的。

    “大人说笑了,下官官职卑微,五爷怎会和下官相熟。下官只是在查河神案的时候与五爷打过些交道而已。”

    然后差点被五爷掐死,也因此被他发现她是女子。

    “嗯……” 沈延抿了抿唇。

    柳青也不知他信了没有,不过看上去他没打算深究。

    他坐在榻上,伸手去够一旁小几上的托盘。柳青帮他取过来,放到了榻上。

    那里面的细布卷成一卷,用的时候要一边展开,一边围到身上。

    沈延这一下手,却是直接将卷在中心的细布抻出来。他似乎发现这样不对,又去抓周围的细布,三抓两抓,这一团细布被他抓得一团乱。

    柳青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手这么笨。

    她本能地将细布从他手里抽出来,找到一端,再慢慢将布卷回去。

    “那日琼楼的东家来找过我,说要在那日下午将行贿的账本送过来,” 沈延这才对她说起之前的事,“然而一直到那日夜里,他也不曾出现,所以我猜他是已经被灭口了。”

    柳青点点头,低头继续卷手里的细布。她觉得沈延今日的口气特别的柔和。

    “此人的住所、在本地的关系,我们都不清楚,若要查访还要通过南京衙门,然而将那人灭口的凶手又极有可能是南京衙门的官员。我们无奈之下,才想出这样的办法……”

    柳青手上不停,等着他接着往下讲。

    “谢谢你,语清。” 低沉的声音里含着温柔。

    柳青的手突然一紧。

    她一定没有听错,因为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楚。

    她就说这厮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笨,连个布条都扯得乱七八糟,他必是专挑她专心的时候来试探她。

    然而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淡粉色的指尖已经掐进了还没卷完的细布里。

    沈延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心里有个一直堵着的地方突然通了,一股柔情缓缓地涌上来,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柳青渐渐松开捏着细布的手,抬眼看向沈延。

    “大人,您说什么?下官没听清。不过这点小事,大人何必客气。”

    她嘴角挂着笑,看不出什么情绪。

    “您昏迷之时,五爷的手下已经审过那些刺杀您的人,” 还没等沈延说话,她便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从供词上看,这些人幕后的主使有两个,一个是刑部的袁侍郎,另一个竟是都察院的肖御史。此外,应天府的府尹庞俊应当也与琼楼脱不了干系。”

    “……嗯,” 沈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肖平越参与其中,我倒是早有预感的。那日我是晌午向他借人,按老鸨的供词,午后那东家就不见了。嫌疑最大的其实就是他。”

    柳青见他搭话,便继续往下说:“五爷晌午前出了门,估计是带人缉捕那三人去了。不过,缉捕三品官不是小事,下官猜五爷应当是有圣旨在手吧?”

    “嗯,他这次是主动请缨,虽然到的比我们晚些,但手里的圣旨是管用的。”

    “原来如此,” 柳青将卷好的细布往托盘里一放,暗暗舒了口气,“大人,您的伤口未愈,还是该多休息,那下官便不多打扰了。”

    她说着便向他行礼,转身要走。

    “等等。”

    沈延将托盘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自己换药不方便,你帮我换,好吗?”

    他方才突然唤她语清,现在又是这个口气,柳青听得心慌,忍不住去抓自己的袍子。

    “大人,” 她僵着脖子侧过头来,“下官从未给人换过药,怕换不好,下官还是请寺里的师父来帮您换吧。”

    沈延看着她,没有回应。

    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往外走。

    她刚走到槅扇边上,身后的人又道:“……可能有些急,等不到师父来了。”

    低沉的男声里带着隐隐的战栗。

    柳青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吓得眼眶一红。

    沈延胸前干干净净的细布,此时已经是一片殷红。

    他方才到底做了什么。

    她几步跑回他身旁,低头查看他胸前的伤。

    那红色越渐深浓,不断地蔓延开来。她觉得眼前发黑,忙从托盘里拉出一截细布轻轻压到他胸前,又单手从自己的袖子里取了药瓶,服下一粒清心丸。

    沈延也不知她吃的是什么,只是看她脸色不好,便给她挪出些位置,让她坐到榻上。她原本不想离他太近,但无奈头还有些发昏,便只好坐下。

    清心丸入体,那晕眩的感觉很快便退去了。柳青瞥了一眼沈延,见他双唇血色全无,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气得想打他。

    好好的,怎会突然冒出那么多血来。这厮为了试探她,对自己还真是下得去手。

    他既然这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她昨日就不该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去。

    沈延见柳青帮他按着伤口,即刻就老实了,也不喊疼也不乱动,像条乖顺的小狗似的,眼巴巴的任她怎么弄。

    他很想看看她的眼睛,可她好像是生气了,垂着眼眸不理他,他只好侧着头去寻她的目光。

    星星点点的,她眼底似是有些隐隐的泪光,眼眶还泛着红。

    她这是心疼他么。

    一定是,不然这眼泪何来。

    刹时间,沈延觉得眼前真好像是繁花盛开。花香醉人,把他甜得晕乎乎的。

    他竟然赌对了。他惦记了那么久的人,居然就在眼前。不仅如此,她还心疼他。

    今日这一通折腾算是值了,就为了她,慢说是扯一扯伤口了,就算再挨一刀也值了。

    他此前从没有这么近地瞧过她。虽然她的容貌和以前很不一样,但是那秋波盈盈的眼神,粉红娇嫩的脸蛋,还是一如从前。

    她就是他的语清没错。

    他觉得他真是找回了一样遗失已久的宝贝,恨不得将它揣在怀里,含在口里。

    但是他不敢。

    她现在连承认都不肯承认,机警得像只兔子一样,别说是把她揣着含着了,他现在即便是多问她两句,说不定都能把她吓跑了。

    他自知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将所有的柔情都化作专注的目光,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地欣赏她。

    柳青的手按在他的胸前,虽然隔着几层细布,却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她担心是血流不止,稍稍抬手看了看,却发现血其实已经差不多止住了。

    那他这个热力是哪里来的?

    她也没工夫细想,赶忙趁此时将他身上的细布解下来。

    他光洁的前胸上赫然现出一个狰狞的血窟窿,柳青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抓了一下,方才还想不管他,此时又一下子心软了。她哆哆嗦嗦地撒了许多药粉上去,又把新的细布一圈圈缠到他胸口上。

    她往他身后够那条细布的时候,要从他的臂膀下探过手去。他身板宽厚,前胸还一起一伏的,她再怎么小心也总是无意间蹭到他光洁坚实的前胸。

    原本她还存着侥幸,觉得这偶尔的擦蹭他或许不会在意,但她分明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渐渐急促起来。

    她吓得赶紧停下来,给自己静静心。

    不管他怎么想,她现在不过是作为下属,在帮自己的上司换药,大不了赶快换完赶紧走。

    只是他能不能不要老盯着她看。

    他目光灼热得厉害,简直是毫不掩饰,弄得她半张脸都火烧火燎的,一颗小心脏砰砰砰地狂跳不止。

    沈延挺着身子,感觉她细细软软的指尖在他胸前轻轻柔柔地抚上去,再从背后缓缓地滑下来,如此往复十来回。他的身体里渐渐生出一股燥热之气,在五内各处不停地冲撞。

    他扒在榻沿上的两只大手上青筋已经凸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若是再这么盯着她看下去,稍不留神可能就是天翻地覆。

    但这可是他忍着剧痛才换来的时刻。

    她这么小心翼翼的,待会换完药肯定立马逃走。他实在舍不得少看她一会,便只好不停地默念药师经,一遍一遍把那不断冒出来的邪火压下去。

    柳青好不容易将细布围好,稍稍松了口气,却发现如何将这东西固定住还是个问题。她原想学之前绑的那样,将细布的末端从他身上的细布底下穿过来再打个结,然而这样一来她的手就势必还会蹭到他的胸。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将细布一点一点从底下推过去。

    然而这细布的两端又软又毛,在皮肉上一下一下地蹭,就像是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挠人,让人心慌意乱。

    沈延绷了半晌,实在痒得受不了了。

    他干脆一把握住她的手。

    “我来教你绑吧。”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哑了。

    “大人。”

    柳青被他吓了一跳,试着抽出手,然而他温热的大手攥得太紧,她抽不出来。

    沈延不再看她,而是握着她的手,用自己两只手的拇指食指捏着细布,在自己的胸前打了个粗粗的死结。

    柳青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有必要。

    他既然会打结,自己打就好了,非要握着她的手做什么。

    “以后记得这样系,” 沈延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知道了吗?”

    “知道了。”

    柳青出了沈延的禅房,也不敢看那门口的护卫。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反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自己的禅房里了。

    她将槅扇一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两颊。

    烫得能烧开一壶水。

    那方才在沈延面前,她的脸也不知红成了什么样。

    那厮是不是得意得很?

    她略一回想方才的情景,臊得一头扎进榻上的棉被里不想出来。

    才几年不见,沈延这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了?她就不信,人家僧人只管送药不管上药,他定是故意要等她来的,还对她使苦肉计。

    她越想越恼,攥了小拳头往榻上狠狠锤了几拳。

    等气恼的劲头过去,她才翻身躺到榻上叹气。

    这厮费劲心思地试探她,即便试出来又如何。她的大事他能替她做吗?

    当初她父亲出事,他一定也问过他父亲此案的情况。但他事后也没有向皇上凑请重审此案,那说明他要么是顺从了他父亲,觉得没必要因此事触皇上的逆鳞,要么是他也觉得她父亲是有罪的。

    她不苛求旁人都如她一般相信父亲的为人,或者为了她家的事冒险。但是,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帮不上她的。

    那她这个柳主事就一定要做下去。

    “干嘛呢里面?”

    门外响起五爷的声音,他抬手邦邦地敲门。

    柳青吓了一跳,她方才光顾着羞恼,都没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五爷,稍等。”

    她轻轻推开窗,微微探出头去吹风,将心里的那股燥意压下去一些,才敢过去打开槅扇。

    “你怎么了?”

    五爷指着她的脸问。

    第53章

    他觉得她一张小脸粉嫩得好似盛放的桃花。

    她平日的样子尚可以冒充男人, 如今这样哪个男人见了不得想入非非。

    “小人方才在屋里打了一套木兰拳,活动活动筋骨。”

    柳青被他一指,心里发虚,勉强抬头看看他。

    “哦挺好的, 没人的时候多练练。”

    她这样面含春色的时候挺招人疼的, 他看着很喜欢, 但是又不想让旁人看见。

    “五爷, 您来是找小人有事?”

    “哦对了, 供词你已经整理过了吧。肖平越、袁诵和应天府的庞俊我已经带人抓过来了, 你跟我去审审。”

    “是。”

    柳青应诺,刚要合上槅扇,五爷似乎又想起一事:“你你先去洗洗脸。”

    他听说沈延醒了,还准备叫上沈延, 她这副娇怯的样子可不能让沈延那小子看到。

    柳青一愣, 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低头回了自己的禅房

    五爷让人将一间禅房布置成公堂的样子,正中和西侧的位置都摆了书案和禅椅,又让人上了茶。

    柳青和五爷进来之后不久,沈延也被人请过来了。

    沈延行动虽无碍,整个人却仍然很苍白。柳青一抬头,正撞进他深潭一样的眼眸里。她心里

    一颤, 借着行礼低下头不看他。

    沈延神色柔和, 见她如此也并不说话。

    五爷问沈延伤口恢复得如何, 柳青就在一旁闷头给自己灌茶水。

    “谢五爷记挂,”沈延一揖, “照料的人”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柳青一眼, “很是周到细心, 小人恢复得不错。”

    他这么一说,柳青又想起方才两人气息纠缠的感觉,一不小心呛了口茶。

    她怕声音太大,只敢压着劲咳,憋得脸都有些泛红了。

    五爷皱着眉暼了她一眼,看她差不多停下来,才说要让她做今日的主审。

    此案皇上很是重视,他本就有意让她立功。再加上沈延还在恢复中,让她来做主审也是顺理成章。

    柳青对肖平越和庞俊的罪行多少早有预料,刑部这边她虽然料到有人与琼楼勾结,却没猜到那人竟是侍郎袁诵。

    她便决定先提审袁诵。

    其实袁诵此人柳青在南京衙门常见到。他平日总是穿一身略显宽大的官袍,人高高瘦瘦,看上去斯斯文文,对下属挺客气,也不大爱说话。才几日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柳青问他为何会与琼楼勾结,他没说两句就淌下泪来。

    “我也想……小人也想清清白白地做官,”袁诵改口改得很快,“无奈被人算计,一步错步步错。

    他说三年前他妻子让人从琼楼买回个丫头给他做通房,以求添丁。过了几日,那丫头跑出了门,竟正好遇到肖平越带人巡街。那丫头便喊冤,说她是被人牙子强掳来的,而袁诵明明知道,还将她买回来强污了她。

    袁诵问了妻子才知,琼楼一贯是过几日才将身契补上,所以这丫头的身契还没拿到。真要是告上去,他还真可能被定罪。后来琼楼的东家来找他,暗示他只要将刑部当时接到的和琼楼有关的几桩案子大事化小,这丫头的事肖平越便可就此不提。

    袁诵为了保住身家仕途便帮琼楼销了几桩案子,谁知后来琼楼予取予求,又拿他销过的案子做威胁,以至他渐渐弥足深陷。

    他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鼻涕眼泪都连到了一起。

    “小人真是没办法了,若不是姓肖的陷害小人,小人……断……断不至于此啊。”

    审讯的三人没有书吏,柳青只好边审边记,她笔还未停,就忍不住说他。

    “你说你冤枉,但那些被拐来的孩子要到何处去诉冤?再者,沈大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害他性命,可也是冤枉?”

    “就是!”五爷一探身子挡住沈延,“少在爷面前来这套!”

    他给她帮腔,帮完还不忘递给她一个眼神。

    那意思好像是,看爷是不是最给你长脸?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不禁抽了抽,却还是赶紧放下笔向他一揖,表示感谢。

    之后她又看向袁诵。

    “你是说,肖平越设计拉你下水?”

    袁诵连连点头:“正是,必是他刻意为之。”

    等袁诵带下去,柳青提审了肖平越。

    肖平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鼻子里嗤笑了几声。

    “我没什么好说的,被你们抓到算我倒霉,该怎么着你们看着办。”

    柳青几日前在琼楼见过他,他那时乌鬓黑亮,可不似现在这般掺着灰白,可见他也不是那么不在乎。

    “沈某来南京前,”沈延之前都静静地喝茶,此时才开口,“都御史大人曾不止一次说过,即便南京三法司的所有官员都不可靠,肖御史也是值得信任的。若他得知今日之事,不知会如何感慨。”

    肖平越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滚落而下。

    “我和他是同窗,只是他比我走运,得了上头的赏识,平步青云,如今官居二品。他就不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如他一般的。

    “我早年上疏弹劾那时的工部尚书贪腐,结果不出一个月,我就被贬到四川做推官。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又熬上来,调任南京。可那又如何,我俸禄微薄,我母亲体虚生了病,我想给她买些滋补的药都买不起,眼瞧着她一天不如一天,就这么走了。

    “后来我懂了,做官要么求权要么求钱。旁的不说,若不是因我手中的权力,以你沈君常的心高气傲,怕是都不会瞧我一眼吧?

    他直直地看向沈延。

    沈延即刻明白,肖平越是还在计较那日在琼楼他怠慢他的事。

    他其实并未瞧不起肖平越,只是他当时一心惦记着那个疑似语清的人,根本顾不上旁的。

    但是他一贯懒得解释,更不想将柳青牵扯进来,所以只笑了笑,并不答话。

    肖平越见他又是如此,气得冷笑:“被我言中了吧!”

    柳青暗暗摇头,别说肖平越了,她都讨厌沈延这个什么都不说的样子。

    后面还有一个应天府的庞俊要审,不过柳青担心沈延撑不住,偷偷地瞟了他几眼。

    他面色已经泛了青,却仍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跟个神像似的。

    这人真是何苦。

    “五爷,小人想回去整理一下这二人的供词,庞俊要不晚上再审?”

    也好趁机让沈延休息一下。

    “可以。”五爷答应得爽快。

    晚上审庞俊之前,柳青先去请了五爷,却没有请沈延。

    他伤口都还没长好,还是该好生养着,反正审犯人她一人足矣。

    庞俊生得矮矮胖胖的,大约三十来岁,在堂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都要怪那琼楼的东家抓住了小人的短处。”

    “你什么短处?”

    “小人……小人就是喜欢……”

    柳青和五爷正瞪着眼等着他往下说,沈延却在此时走了进来。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对柳青道:“此人是本案要犯,还是我来审吧。”

    柳青跟五爷都是一怔。

    “这三个哪个不是本案要犯?”五爷看向他,又抬手一指旁侧的禅椅,“你且去坐着,还是她审。”

    沈延犹豫片刻,毕竟五爷的身份在那摆着,他只好按他的意思坐到了一旁。

    “你接着说,你那是什么短处?”五爷问庞俊。

    “小人……有个癖好……”庞俊自己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琼楼会送些年轻的女孩男孩过来,小人喜欢将他们聚在一起,小人先给他们吃点……”

    咳——一声极为响亮的咳嗽。

    五爷抬手指了指柳青:“那个……你帮爷换杯茶去。”

    柳青一愣,他身边有随从,干嘛使唤她。

    “愣着干嘛,快去啊!”

    柳青无法,取了他的茶盏出了禅房。她刚跨出去,身后的槅扇就被人合上了。

    等她换了茶回来,门口的护卫居然抬手拦她。

    “爷说让大人您先在外面等一会。”

    柳青苦笑,他必是故意支开她无疑了。她只好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恶心!”五爷的声音,“你这都怎么想出来的,爷都嫌恶心!”

    听这个口气,他是真被恶心到了。

    她稍微想了想,便猜到沈延和五爷为何要将她支开。

    她看过琼楼地牢里那些姑娘的证词,她们虽说得隐晦,但她毕竟在大理寺做过三年评事,有些事也是可以推测想象的。

    只是这二人如此,岂不就表明她女子的身份是他们二人都知道的?

    她正出神的功夫,槅扇哗地一开,有人押着庞俊出来,随后沈延和五爷也走了出来。

    五爷一见她,就将她叫到一边,又回头打发沈延回去休息。

    沈延看了看柳青,对五爷一揖,转身走了。

    “看什么看,爷有话问你。”

    五爷见柳青和沈延四目相接,便挡到她面前。

    “.…爷您说。”

    “沈君常是不是知道你是女人?”

    果然,他意识到了。

    “沈大人不知。现在就爷您一个人知道。”

    沈延知道得比这多多了。

    “那……不对,总觉得不对劲,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

    他自己想了一会。

    “不过他就算是知道,也肯定是猜的。他又不能验证。”

    “爷您多虑了,沈大人没有疑心过。”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若他真有办法倒也可以一试。不然沈延要总像之前那样,她还怎么在刑部待下去。

    有一点他说得对,只要她咬死了不承认她是刘语清,沈延再如何肯定也只能是推测那她也就不是全无余地。

    不过五爷对这事怎么这么热心?

    “.…”五爷挠了挠下巴,“不管他,以防万一。到时你就听爷安排,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听见没?”

    第54章

    “是, ”柳青应道,“不过爷您到时有什么打算,能不能先提示小人一二,也让小人有个准备?”

    她当初差点死在这位爷手里, 现在仍是心有余悸, 真怕他再干出什么吓人的事来。

    “那还用你说。等到了京师等我消息。”他一副她净瞎担心的口气。

    “是。”

    她还是不放心

    琼楼一案, 主犯已抓捕完毕, 这股盘踞在南京多年的官匪势力终于土崩瓦解。五爷打算明日就启程回京, 向皇上复命。

    柳青有些犹豫:“五爷, 沈大人的伤才刚刚愈合,此时就启程奔波,怕是于恢复不利。不如再等两日?”

    五爷却是因势利导:“那不如你跟着爷先押犯人回去,我留几个人在此照料沈侍郎, 等他完全恢复了, 再回京也不迟。”

    沈延看了他一眼:“多谢五爷的一番好意, 只不过刑部事务繁忙,小人出来已久,实在不好再耽搁。我们乘船北上,便省去了颠簸,也比陆路走得快些。”

    五爷听见乘船二字,面色便是一僵。他身后那个精壮的随从似是有些担心, 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沈延见状一笑:“五爷, 若是水路不习惯, 不如五爷您坐车,小人和柳主事带着人犯乘船回去?”

    他从京师出发的时候, 问五爷是否同乘一艘船, 被五爷断然拒绝。后来五爷比他晚了好几日才到, 很可能是走了陆路。

    五爷原本似乎还有些犹豫,一听沈延这话却是大手一挥。

    “不用说了,就乘船!”

    柳青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他们俩你来我往的是打什么机锋。

    她只知道,这俩人一个重伤未愈,另一个很可能是晕船,但凡有一个不舒服,累的可能就是她……

    上次沈延高调出城,是为了引蛇出洞,这回沈延和五爷都想低调一些,柳青便只让人到刑部传信给梁虎,将这两日的经过简单告诉他,又让他明日晌午到外城门外与她们汇合。

    结果翌日晌午,在外城门外等他们的不止梁虎,还有骆闻忠和王友能。

    五爷身份高,坐在马车里没下来,沈延又不怎么说话,只有柳青、梁虎同送行的骆、王二人寒暄。

    骆闻忠不仅人到了,还带来了好几包各式的糕点、几个提梁盒盛着的汤包外加两坛洋河酒,说是给他们路上吃用。

    他还是一如既往,笑呵呵地问沈延的身体恢复得如何,又问柳青这几日辛不辛苦,嘱咐她和梁虎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柳青觉得这个人实在周全得很,一点棱角也没有,让人看不透。

    她想起骆闻忠之前许多次有意无意地探问她们来南京的目的,便趁他和梁虎搬酒的功夫问沈延。

    “大人,袁诵说他帮琼楼销案子,那经手过这些案子的主事、员外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下官昨日本想问袁诵,他所做的这些旁人可曾知晓,但五爷催着下官提审肖平越,下官都来不及审清楚这些。大人有没有觉得奇怪?”

    她昨日一直避着沈延,今日用早饭的时候却发现沈延对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下子转变过来的,不过她总算能与他说话了。

    沈延觉得她问到了要害,对她笑笑:“五爷曾几次向我重申过皇上的意思。他说,皇上觉得南京的事必定牵扯甚广,派我们来南京查案,只是要惩前毖后,并非要赶尽杀绝。”

    柳青正在琢磨他这话,却见王友能将骆闻忠引到五爷的车上,自己留在车外和梁虎聊天。

    她突然觉得五爷似乎和南京这边不止一个低阶官员有着亲近的关系。

    “可可这会不会不是皇上的意思,而只是五爷的意思?那咱们刑部卷宗里该如何写袁侍郎的事?”

    让她查案没问题,但这些个曲里拐弯揣度上意的事她可没经验。

    她说着话,就仰头望向他,眸光闪动。沈延觉得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真是可爱,若是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瞧,说不定都能瞧出她心里想了几个来回。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任何时候,你只要据实上报便是。”

    出了事有他帮她扛着。

    柳青原也是打算据实上报的,可她也不想给他惹麻烦。

    “万一写的不合五爷心意,会否不好?”

    她其实想说“会否于大人您不好”,但又不想显得太关心他,便没有说出口。

    可是她不设防的时候眸色纯净清澈,他能一直望到她心里去。

    他嘴角扬起,笑容蔓延开来:“你放心,不会不好的,说不定五爷还要谢我呢。刑部若是将事情全都隐去,这些人哪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若是不担心,谁又会记得五爷的恩情,看到五爷的本事?”

    五爷又如何将这些官吏收入囊中。

    沈延说罢,半眯了眼睛看了看五爷的车马,目光渐渐沉冷。

    稍远处,骆闻忠从五爷的马车上走下来,梁虎迎上去,和他说笑起来。他们二人一向聊得热闹,原本和梁虎站在一处的王友能倒显得落寞了。

    他转了个身,正好见柳青也在看着他,脸上显出些尴尬。

    柳青想起之前绑她的那家人,便走过去提醒他别忘了抓捕帮琼楼运人的那些车夫。

    “琼楼往南,出城走五里,有座小庙,那里也是他们临时藏人的地方。王大人可以带人查查看有没有琼楼的漏网之鱼。”

    这个地点是她被绑走那日,来福尾随那车夫找到的。

    王友能见她离得近了,似乎有些紧张,说了没两句就往后退了几步。

    “是是是,柳大人的话王某谨记,一定办到。”

    柳青觉得他今日对她特别恭敬疏远,似乎刻意和她保持着至少三步的距离,也不像从前那样“友能”“友能”地叫自己了。

    说起来,上次他和五爷一起来找她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是这样了。

    这人到底怎么了,怎会突然间变化这么大?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沈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王通判好像客气了不少啊。”

    “大人说的是,王通判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上次说王通判来找你的时候,五爷和他在一起?”

    柳青点点头:“正是。”

    沈延会心一笑,说了句“那便难怪了”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想让柳青知道。

    柳青最受不了人家说话说一半:“大人您笑什么?什么叫那便难怪了?”

    沈延眉毛一挑,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我笑什么是我的私事,不是公事。你是以柳主事的身份问我呢?还是以旁的什么身份问我?”

    柳青听了这话一怔,沈延看在眼里,一下子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愈加浓郁起来。

    他昨日反反复复地琢磨过了,换药的时候他定是把她吓到了,她才老是躲着他。

    既然硬的不行,他就来软的。她想做柳主事,那他便配合她。

    反正他有的是耐心,只要她人还在他眼前,他心里就踏实,日子久了,她也总有松口的那一日。

    但同时,他心里诸多的疑问便也只有暂时搁置。

    他们三人加上梁虎告别了骆闻忠和王友能,离开了金陵,一路乘车到了扬州渡口。

    五爷上船之前似是要下很大的决心,沈延背着手立在甲板上劝他。

    “五爷,身体要紧,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五爷从梯子上一脚踏下来:“有什么勉强的,爷就喜欢坐船。”

    然而就喜欢坐船的五爷开船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瘫倒在榻上了。

    “你不是说大船不怎么晃么,这也叫不晃?”

    他有气无力地瞪了那个精壮的随从一眼。

    “.…”

    随从想说又不敢说,他是一点都不觉得晃的。

    “去,把柳青给爷叫来,爷这么难受她也不管?”

    随从正不想在这碍他眼,一听这话即刻跑出去找柳青。

    柳青此时正在甲板上观运河两岸的风景,一听说五爷找她,脑后有根筋就不自觉地抽了抽。

    她跟着随从去了五爷的船舱,见他可怜巴巴地蜷在榻上,平日那神气活现的劲头似是一点都没带上船。

    “五爷,您若是不舒服,该好好静养才对,小人便不打扰了吧。”

    “你给爷站住,”五爷看她才说了一句就要溜,气得喊出来,“让你来当然有用了!爷这么躺着犯晕,你给爷说点有意思的。”

    柳青苦笑:“爷,小人又不是说书的,哪会说什么有意思的。”

    “……那你随便找本书给爷念念也行。”

    “那那也用不着小人念吧,小人给您找本书来,旁人念也是一样。”

    五爷一听出她不乐意,把腮帮子往手上一托,拿大眼睛瞪她:“怎么,你的事用不着爷帮忙了?还不快去!”

    “是。”

    柳青苦着脸,她什么时候求他帮忙了,是他自己非要给她支招来着。

    但就冲着他这皇子的身份,她也不能不理他。

    她想着沈延有出门带着书的习惯,便去找他借。

    沈延并不晕船,也不怕船晃,他那间船舱在最靠上的一层。

    柳青来的时候,他双肘支着炕桌,手里拿着本游记,正随手翻看着。

    运河上,温煦的日光随窗而入,映着他优雅的侧颜,在舱壁上投出一个清俊颀长的身影。春风缕缕,带着他的书页时而抖动,他轻轻抬手抚平。

    柳青站到舱门口行了一礼:“大人。”

    沈延捧书的手一紧,淡淡嗯了声。他虽未抬头看她,目光却凝滞在鼻尖下的几个字上动不了了。

    “大人重伤未愈,还是应该多躺一躺,书什么的等伤好了再看也不迟。”柳青劝道。

    沈延双唇微展,眼角已染了笑意。

    “嗯,再看一会就不看了。”他柔声道,“找我有事?”

    “嗯,”柳青走近了些,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她有种感觉,沈延听了这事或许会不高兴,“五爷让下官找本书给他念一念,下官手头上没有,只好找大人相借。”

    沈延垂眸,将手里的书一合,吧地往炕桌上一放。

    柳青觉得他可能真是不高兴了,但低头去觑他的神色,又觉得他还是平常的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那他这是何意?把这本书借给她?

    柳青扫了一眼四周,好像也没有旁的书,那就应该是借这本了吧。他怎么也不说句话?

    她觉得他周身仿佛蒸起了一团气,让她不敢凑得太近。

    于是她人站在原地,却歪着身子,伸手去够炕桌上那本书。

    她的指尖才将将碰到个边,沈延便一把将书拿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柳主事!”他抬头看向她,“你是真以为我”

    他喉结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又不肯说出来。

    柳青一怔,以为他什么?

    她也是没办法呀

    罢了罢了,不借就不借,她何必为了一本书,受两位大爷的夹板气。

    她便委委屈屈地向他揖了一揖,转身要走。

    “慢着,”沈延见她低着头,一副受气的样子,声音便在不觉间软了下来,他拉开炕桌上的小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书。

    柳青上眼一瞧——

    《淳山先生食单》

    “应当是前面的船客遗落的,你拿去吧。”

    柳青一喜,赶忙双手取过来。虽然就是个菜谱,但总被没有强,反正五爷说随便念点什么都可以。

    她喜滋滋地道了句“谢大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延口气淡淡的,“知道从哪开始念吗?”

    柳青眨眨眼,就一本菜谱,还分从哪开始念?

    沈延招手把她叫回来,将书拿到手里,粗略地翻了翻,到了中间的一页才停下来。他用手背按着,将这页前面的几页撕下来,放回抽屉里。

    “从这念。”

    柳青看得好奇,为何非要如此?

    她把那余下的大半本书拿回手里,想仔细瞧瞧,可走廊上已经有人在唤她了,说五爷催她回去。

    她只好手夹着书,匆匆跑回五爷的船舱。

    第55章

    五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一脑门子的官司,然而一见柳青拿着本书回来,就知道她方才不是开溜,而是真给他找书去了, 紧蹙的浓眉便一下子舒展开来。

    “你就坐那, 快给爷念吧。”他指了指榻边一个绣墩。

    他被这船摇的, 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地往上涌, 有几回都已经涌到嗓子眼了。

    他真后悔早上连吃了好几个牛肉煎包, 那油乎乎的肉味现在还糊在嗓子眼, 久久退不下去。方才随从问他要不要用中饭,他连连摆手,现在他一想到那些鱼肉菜的样子,都觉得快绷不住了。

    还是让小美人给他念念书吧, 也许听着听着就不那么晕了。

    “是。”柳青乖巧地坐到绣墩上, 打开书开始念。

    “杂牲单——红煨羊肉。

    “成品油亮光泽, 羊鲜气足,酥软粘烂,肥而不腻,唇齿留香。烹饪前,须用烧红的烙铁,去除羊肉外细密的绒毛。毛光后, 浸入温水, 捞出刮去污物。注, 污物需精心刮净,否则膻味难除”

    这虽是本菜谱, 却写得极细致, 被她认真地读出来, 那满身毛血的生羊肉犹在眼前,一股一股地散着膻味。

    五爷听了没几句,已经从榻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两步从她身边冲出去,趴到船舷上开始呜哇呜哇地往外吐。

    柳青见状即刻合上了书,和他的随从一起追出去看他。那随从一个劲地给他拍背。

    五爷吐了一会,好不容易停下来,看见柳青手里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某某食单,又忍不住回去吐了几口。

    柳青瞧了瞧手里的书,想起沈延将杂牲单之前的书页全部撕掉的事,不禁暗暗唏嘘。

    这种在朝堂上混成精的人,就不能得罪。要不然,真是吃了暗亏都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沈延怎会计较这事,不就是借本书么,他并不是这么锱铢必较的人呐。

    等五爷被随从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吐得没了力气,半边身子都压在随从身上。

    随从扶他上了榻,又给他灌了碗水,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柳青把随从叫到外面:“五爷总是这样可不行啊,吐个一两回倒不打紧,但看他这样子,恐怕会一直不舒服。到了淮安你们必须得带五爷下船。”

    随从苦着一张脸:“小的也想啊,但是五爷不听……要不大人您来劝吧。”

    他感觉五爷就是冲着柳大人才上这趟船的。

    柳青点点头,她也想把这尊大佛请下去,让她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五爷醒了之后,她便来劝他下船,他果然不肯。

    “这算什么?爷只不过是刚上船不适应,等爷吃……”

    他一想起吃的就又泛了恶心,怕在她面前吐出来,便紧闭着嘴不再说话。

    柳青不好再说什么,想着等到了淮安再劝劝他。谁知到了淮安,五爷说他想起来在此地有些事要办,自己要下船。

    柳青有些意外,但还是和沈延、梁虎一起出了船舱去送他。

    船还在走着,锚就入了水。船被缆绳猛地一拽,整个船身晃了一下。

    柳青才刚一脚踏上甲板,被晃得身子一歪,朝一侧倒下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地,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拦腰拢住,托了回来。

    她头撞到那人的胸前,听到那人沉沉地屏了一口气,她赶忙站稳了回头看看,那人是沈延。

    按方才的位置,她恐怕是撞到他胸前的伤口了。

    “大……大人。”她下意识地向他伸了伸手,可又没有可放的地方。

    他虽然没吭声,可是额角的青筋已经跳了起来,可见她那一下撞得疼极了。

    从他受伤到现在也才几日的功夫,那么深的一个血窟窿,即便恢复得再好,里面的血肉恐怕也就是将将粘合而已,被她这么一撞,这两日好不容易长好的地方会不会又破开来了。

    柳青觉得对不起他,喉头直发涩。她想问问他伤口如何,可又觉得那肌里之间的事,他怎么能说得清楚。这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让他把衣裳脱了检查伤口吧。

    何况现在五爷正要下船,按这位爷的脾气,她们得认认真真地送别,且表现得十分不舍才行。

    她只好又立马转回身去,恭敬地站着,只是她两条隽秀的柳眉还蹙在一起。

    几人向下到岸上的五爷躬身行礼。

    她微微弓着身子抱着拳,余光却一直瞟着身后的沈延,看看他动作还流畅否,是否有明显的不适。

    可是余光毕竟看不清楚,她就盼着赶快送完人,等众人散了,好好问问他。

    “……放心,我无妨。”

    头顶上传来低沉又柔和的声音,带着一种痒痒的沙感。

    柳青略偏了头,纤翘的羽睫微微颤了颤。她余光瞥见一个抿着唇的淡笑,便又赶紧将头正过来。

    岸上的五爷离得虽远,但自打下了梯子,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柳青。

    船上这两人一通不着痕迹的眉来眼去,被他瞧了个透。

    他一下子回忆起那间禅房里的竹榻上那个大大的印子,真想立马杀回船上去。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还在她面前呜哇呜哇地吐,实在于他不利。

    他从腰间抽出那把洒金折扇狠狠地扇了几下,拿扇子头在身后一行穿劲装的随从中点了两个。

    “你们不必跟着爷了,立马回船上去……”他低声交代了一通。

    那二人听罢,匆匆对视了一眼,也不敢多问,应诺之后,便又爬了梯子回船上去了。

    送完了五爷,船上三人各自回舱。

    柳青扒头瞧了瞧,见梁虎进了自己的房间,便从另一侧绕到楼上,想去问问沈延伤势如何。

    然而她才刚走到楼梯口,便被一个穿劲装的护卫拦住了。

    “大人,五爷说了,沈大人有伤在身,柳大人又连日操劳,实在应该各自好生休养。还请柳大人会舱休息吧。”

    柳青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人不是送五爷下船后又折返的护卫么。五爷这是何意,还不许她和沈延见面了?

    “我只是想看看沈大人伤口恢复得如何。”

    “沈大人很好,小的们会好好照顾沈大人,柳大人放心。”

    那人抱着刀站在楼梯口,动也不动。

    柳青气得咬了咬唇。这位爷真是可以,人不在,管得还挺宽。

    她一甩袖子回了舱,越想越生气。

    她也是堂堂朝廷命官,那几个护卫算什么身份,仗着主子是皇子竟敢拦她。

    虽然她估计沈延也没什么大碍,但是他们越不让她见,她就越是要见。

    她时不时地探出窗外朝楼上望,沈延似乎一直坐在窗边看书,一副闲适自若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罢了,较这个劲做什么,沈延都不在意。

    她只是好心惦记他的伤势,又不是见不到他就吃不下饭了。

    午后,胖硕的日头渐渐低垂,像日头下的人一样昏昏懒懒,没几个时辰就坠入了水。

    待到皎月升空,运河上银星点点,远山乌黛如笼了层层的青纱,才是另一番醉人景象。

    柳青做官之前,从未在河上过过夜,忍不住出了舱上了甲板。

    她沿着舱外的走廊往船头走,却见前面黑影一晃,似是在伙房的附近消失了。

    她审案多年,对异常之处极为敏感。这人莫不是哪里混入的歹人,要在船上做手脚害人?

    她蹑手蹑脚地往伙房的方向跟过去,可还没到伙房,就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她吓得一激灵,那人却轻轻笑了笑,沉声安慰。

    “别怕,是我。”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从旁侧一个幽暗的角落传来的,她往前挪了挪,借着月光往里细瞧。

    那人肩膀宽阔,比她高了整一头,革带束出紧实的腰身。他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月如银霜,勾勒出他英挺的鼻梁,深邃的寒星目。

    不是沈延又是谁。

    “大人,您怎么在这,”柳青惊讶得很,“……您怎么甩掉那些人的?”

    按她对这船上各处的记忆,此处应当是伙房与一层舱室之间一个小小的空隙,他是如何避开门口的护卫从最上层的舱室走到这里的?

    “这种官船一般在顶楼的舱室外都会另修一条逃生的通道,五爷极少乘船,他的人不知道这些。”他往顶上指了指,低声道。

    “原来如此。”

    柳青真有些佩服他了,他那些书还真是没白读。

    “那大人您到这来是做什么?”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真有点做贼的感觉。

    “……你不是要找我么?我来问问是何事。站在外面的话,那些护卫会找过来,还是靠在这里自在些。”

    “原来如此……下官……”

    她原只是想问问他的伤口如何,他被她撞了一下,有没有加重伤痛,不过看他这样行动自如,想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那她也不必要显得太过关心他。

    “下官没什么重要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是这样啊。”

    沈延双唇抿了抿,口气里透着失望。

    柳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幽暗的角落一下子变得很是安静。

    其实此处狭小得很,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味已经积累得浓郁,他呼吸平缓的节律她也能隐隐听到。她被他笼在高大的身影里,衣袖与他的衣袖交触厮磨,她若是再往前一步,或许就会觉出他身体的轮廓。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竟有些像被他笼在怀里了。

    柳青有些害怕这种感觉。

    她怕一旦喜欢上这种感觉,就会沉浸其中,再也做不了她要做的事。

    “那……那下官不耽误大人了,下官先行告退了。”

    她低垂着小脸不看他,染了霜色的睫毛微动。

    既然决定了继续做柳主事,就该和他保持距离,不能无端地生出暧昧。

    “等等,”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来都来了,月色正好,看看月亮吧。”

    他见她停住脚步,便又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

    柳青不敢看他,僵硬地抬起头,瞥了一眼那轮足以让人生出无限柔情的银月。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

    沈延苦笑了一声,靠到身后的壁上。

    “就当是陪我看的,行吗?”

    他眼中的柔情藏在了阴影里

    柳青一顿。

    许多年前,在她对男女之情还很是懵懂的时候,她曾经问过沈延同样的问题。

    “你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几个表姐一说起看月亮,那一脸的憧憬,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她记得那时沈延笑了好久,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极好看,所以她印象很深刻。

    “傻姑娘,月亮是要和某个特定的人一起看,才好看。”

    她那时觉得这倒是个新鲜事,和不一样的人看,月亮还能长得不一样了。

    “那你和谁一起看,会觉得好看?”她即刻就问他。

    “……”沈延那时眼波一动,望着她的眼睛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所以,如今就是他对当年那个问题的回答?

    一滴雨丝落下。

    细细冷冷。

    滴湿了柳青的额头。

    小雨不大,却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

    ——也有可能,这只是他的又一次试探

    “……下官实在有些累了,下官先告退。”

    她也不等他答话,就逃一样地跑出那个角落,顶着银月的光,一路跑回了自己的船舱。

    她将槅扇一关,倚在上面连连喘了几口气,才渐渐平复了心绪。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坐到榻上,轻轻推开窗往下望。

    绵绵细雨中,一个清俊高大的身影背着手立在走廊上,正抬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月。

    她叹了口气,想轻轻将窗阖上,可眼见着窗扇渐渐靠拢,她心底又生出几分不舍。

    她便脱了鞋跪到窗前,以手臂垫着头,陪着那个身影一起看那轮孤寂而动人的月。

    银光如水。

    水色连到了天上去。

    月亮确是好看的……

    接下来的十几日,柳青几乎是在自己的舱室里度过的,要吃东西便让人送来,除了偶尔出舱门透透气,再无其他。

    以此杜绝和沈延的任何接触。

    然而沈延毕竟是上司,该见面的时候还是躲不了。他们三人下了船乘车回衙门,沈延直接点了柳青和他同乘。

    什么理由也没有,就是作为上司,点名要人。

    第56章

    柳青拖着步子走到沈延的车前。

    五爷的几个随从下了船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径自去了。她在船上的时候她嫌他们讨厌,此时却又希望他们多留一会。

    她走到沈延的车前往里瞧了瞧。

    沈延坐在一侧,手里拿着本书在看,另一侧的位置空着, 似是留给她的。

    她回头望了望后面那辆车。梁虎立在车外, 方才显然也是在看她的, 然而一见她回望过来, 却即刻扭回头去, 爬上了车。

    柳青暗暗叹了口气。

    因公也好因私也罢, 她和上司之间的关系确实会让人觉得非同一般,都不知道人家心里会如何想她。

    “大人,” 她朝车里一揖,“您的伤还在恢复, 下官坐进去, 大人多有不便, 下官还是和梁大人同乘吧。”

    “……” 沈延翻书的手一停,却不答话。

    那是默认她可以走了?

    柳青抱着拳往后退了一小步,见他还不吭声,便又退了一小步,退到车里的沈延只能看到她合拢到一起的纤指。

    “……站住,上车。”

    他的声音虽然平稳, 却带着一种极克制的恼意。

    他自然知道, 当着梁虎的面对柳青区别对待并不好, 可他已经接连十几日没见到她人了。

    柳青一听他这话便顿住了脚步。

    她心里虽然不怎么怕他,但既然还想做他的下属, 就总得有个下属的样子。

    “是, 大人。”

    她垂着头乖乖上了车。

    “柳主事这些日子闭门不出, 可是在思悟什么修身的大道理?”

    沈延冲她微微一笑,一双长眸中寒星耀眼。

    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她的面色不如上船之前红润了,也不知是她也有些晕船还是这些日子动得太少。

    “……大人见笑了,下官是有些惫懒罢了。” 柳青憨憨笑道。

    沈延每每这样说话,就代表他心里正压着气,这种时候就要避其锋芒。

    何况她还是他的下属。

    沈延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自然知道她是装傻,可是她实在是警惕得如守着三个草窟的小兔子,他但凡稍有动作,她就滋溜往洞里一钻,再也不出来。

    留他在外面抓心挠肝,一个劲地后悔。

    “其实请柳主事来,是有事要麻烦你,” 他从地板上拎起一个小小的提梁盒放到他们中间的小几上。

    “船过天津的时候,我让人买了些糕点,想带回去孝敬家母。只是家母一向挑剔,若是吃到某样不顺口的,便不会再吃。我不知哪一样好,所以先挑了几样出来,请柳主事代我尝一尝。”

    他说着便将提梁盒的三层分别打开,放到她面前。

    柳青一向喜欢甜食,一听是糕点,就忍不住细看了几眼。

    一层是红白黄三色的酥皮点心,这种点心酥软不腻,她都能当饭吃;二层是各种形状的栗子糕、青豆糕,那粉看上去磨得极细糯,是她喜欢的那种入口绵密的感觉;三层的东西更是让她眼前一亮,是她许多年前吃过一次就再没吃到过的熟梨糕。

    他母亲会爱吃这些?

    反正他是很不喜欢甜食的,难道母子俩口味不同?

    柳青抿了抿唇:“大人,既然是给令堂的,大人何不亲自尝尝?”

    沈延的眸光一黯,似是有些失落。

    他看了她一眼:“柳主事不知道吧,我不大吃这些,还请柳主事代劳了。”

    “……原来如此。” 柳青垂眸道。

    他对这些几乎是一口都不沾的,她自然没有忘记。但这是刘语清才知道的事,她如今只能装作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看那些点心,一颗颗瞧着精致又可口,她倒是真想吃了。

    在船上将近二十日,吃的都是水里的东西,鲜美是鲜美,可她自幼生长在宛平,吃那些东西并不顺口。

    倒是这些糕点,让她一见就胃口大开。

    即便柳青是男人,也可以是个爱吃点心的吧。沈延若是用这些来试探她的身份,也实在太不明智了。

    “……那下官就借令堂的光饱一饱口福了。” 她戒心一卸下,便有些抵不住诱惑了。

    她喜滋滋地探了两颗细细长长的手指,下手挑了一块小小圆圆的白糖熟梨糕放进嘴里。

    绵绵软软,带着大米的清香,怀念了多年的味道融在口中。

    真是太好吃了。

    沈延手里拿着书,瞧瞧抬眼看她。自打这糕点一入口,她眼睛就亮晶晶的,一边嚼着嘴里的,还不忘了挑下一个,显然是十分喜欢的。

    柳青发觉沈延在看她,赶忙将口里残余的咽干净,指了指那些熟梨糕。

    “大人好眼光,这个就很不错。”

    既然是代尝,怎么也得摆摆样子。

    沈延极认真地看了一眼:“唔,我记下了,你再尝尝别的。”

    他说完,怕她吃得拘谨,或是又生出疑心,便很快将目光移开,不再看她。

    这么些日子了,他可算是舒心了一回,看她吃得这么开心,这些点心定是送对了。

    还是这样好,只要她高兴,不要躲起来不理人,他就觉得很好。至于其它的那些,可以先放到一边。

    他看着她粉嫩的两腮一鼓一鼓的,将手里的书又举高了些,掩住满眼的笑意。

    他们一人吃着,一人悄悄看着,正是欢快愉悦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马车。那车夫似是认出了沈延的车夫,问他沈大人可在车里。

    沈延的车夫停下车,沈延听见声音,掀起车帘往外望了望。他一见那对面的车夫,便即刻起身下车。

    柳青见他此时要下车便是一愣,嘴巴也停了,嘴角还沾着一点点油酥渣渣。

    沈延看她的样子可爱,忍不住笑了笑:“你慢慢尝,我去去就来,待会跟我说说还有哪种好吃。”

    柳青好奇对面是什么人,放下糕点,扒着车窗往前面望。

    沈延走到那辆车前,向着里面恭敬地行了一礼。

    “母亲,儿子回来了。”

    柳青一惊,那里面竟是沈延的母亲。

    那是她五年前还视作未来婆婆的人。

    那辆车里已经跳下来一个丫鬟,她站在车外抬手一扶,一个年接近五旬、眉眼细致的妇人提着八幅的马面裙,搭着她的手,缓缓走下来。

    正是沈延的母亲徐氏,

    徐氏走到沈延面前好一通瞧他:“哎呦儿啊,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们这衙门也是,派个京官去南方查案。就不能找个近点的么?”

    沈延苦笑:“母亲,派儿子去是担心那边的官吏沆瀣一气。儿子就是旅途上累了些,过两日自然就好了。”

    “唉,我看这官不做也罢,看你整天忙的,二十好几了,都还没成家。你看你表哥,孩子都会背唐诗了。”

    沈延咽了口口水:“……母亲,有什么事等儿子从衙门回去再说吧。”

    他听母亲念叨这些,早就习惯了,只不过后面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是他的下属,另一个是柳青。

    他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车上望了一眼。

    徐氏眼尖得很,即刻问他:“是哪位大人和你同乘?”

    儿子是三品侍郎,能和他同乘的估计也得是和他差不多品阶的同僚。

    沈延有些犹豫:“……是刑部的。”

    “你们衙门的?那莫不是孙大人?”徐氏一听是刑部的,即刻想到儿子的上司孙尚书,“那正好,你和孙大人说一声,咱们家有急事,你请个半日的假。”

    “什么急事?” 沈延眉头一蹙。

    徐氏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想偏了:“哎不是坏事,是好事,大好事!但是你得马上跟我回去看看。”

    沈延一听不是坏事便放了心:“母亲,衙门还有许多事等着儿子,等儿子处理完了再回去吧。”

    “哎呀,等你那处理完了,又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人家俞婆子还等着回话呢……罢了,你要不说,我帮你跟孙大人说,衙门的事再多,也不能不让人办私事不是?”

    徐氏说罢推开沈延拦她的手,就冲着他的马车走过去。

    两辆车本就面对面,徐氏走了两步就到了车前,朝着里面唤大人。

    柳青在车里听得心惊,她本是有些怵头沈家的人,但此时这种情况,她不出去见见面也不行了。

    沈延还在想如何跟徐氏解释,柳青已经展了袍子,跳下车来。

    “见过沈夫人,” 她半低着头向徐氏行了一礼,“晚辈柳青,是沈大人手下的主事。”

    徐氏一见是个极俊秀的后生,不禁一愣。

    她虽是后宅妇人,但丈夫和儿子都是做大官的,她对各衙门的官职品阶也是知道一些的。

    刑部主事,也不过就是六品吧,怎地和儿子同乘?

    倒不是她看不起低阶官吏,只是儿子这人性子冷,做官这么多年,别说和属下同乘,就是和同级或是上司同乘都是少有的事。

    怎么一个小小的主事就得了他的青眼?

    她不露声色地将柳青打量了一番,觉得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若非要说哪里和旁人不一样,那就是太俊了。简直比许多姑娘还要俊些。

    沈延见柳青下来,暗暗叹了口气,他的本意是让她畅快地吃些爱吃的,回衙门之前让她开心一会。

    结果现在吃到一半还得被他母亲审视。

    “这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他发现她粉嫩的腮上沾了小小一点酥皮,大概是方才下来得匆忙,擦嘴角的时候蹭到了边上去。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柳青愣了一瞬,即刻明白了。她脸微微一红,忙抬手蹭了蹭脸蛋。

    沈延微微点头,示意她回车上去。

    柳青本也不想在这杵着,即刻转身上了车。

    徐氏虽没怎么说话,但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知子莫若母,儿子看那个柳青的眼神明明就透着温柔。可这么多年,除了对刘家那闺女,儿子别说眼神温柔了,对谁多看过一眼?

    她突然想起之前她偶然听到的其他夫人背后对儿子的议论。

    “沈家那个儿子,二十好几了不娶妻,莫不是根本不喜欢女人?”

    徐氏越琢磨越害怕,不觉间长指甲把丝帕刻出了一条道子。

    “母亲,” 沈延目送柳青上了车,回头又劝徐氏,“儿子今日真的有事,晚上儿子早些回去,您看行吗?”

    “不行!” 徐氏很是坚决,“你立刻跟我回家,今日这事没你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误入歧途,看来今日这事是迫在眉睫了。

    柳青在车上等了许久,后来沈延还是让她和梁虎先回衙门。

    也不知沈延家里出了何事,不过看沈延一脸无奈,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梁虎到了衙门之后,先回了值房和方钰打招呼。

    方钰一见她俩回来,拿她们打趣:“你们回来得真是时候,本以为这皇亲国戚的案子准是让我摊上了,现在看来,还真不一定。”

    第57章

    柳青摘下斜跨在身上的包袱, 放到自己的书案上。

    “听您这话的意思,这案子挺棘手?是哪位皇亲的案子?”

    方钰呵呵地笑笑,一张四方脸显得很是随和厚道。柳青在南京的时候,衙门里相熟的就只有梁虎和骆闻忠, 这二人各有各的厉害 , 她因而十分想念方员外的宽厚劲。

    “唉, 棘手不棘手的, 现在还瞧不出来。是圣上的妹妹, 永嘉公主, 昨日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府上的花园里。圣上责成咱们衙门尽快缉拿凶手归案。”

    “哦……” 柳青做了三年评事,还真是没经手过皇家的案子,“那您带人去看过尸首了?瞧着像怎么回事?”

    方钰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没经验。

    “公主的尸身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他笑道,“昨日发现人死了, 可咱们衙门是今日一早才得到的消息, 坊间可都还不知道这事呢。因为是公主的事, 所以圣上立马就让人去公主府查看了,府上丢失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圣上让人把丢东西的事也告诉咱们,估计就是觉得这是一桩盗贼行窃被发现故而临时起意杀人的案子。”

    柳青暗暗撇了撇嘴,就算是圣上本人死了,要真想知道死因,也得让人验尸。

    “怎么样, 这案子谁想接?” 方钰问她和梁虎, “也是个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日后三年评定的时候,是一大显眼的功劳。”

    柳青笑了笑:“下官都听上头大人的吩咐。”

    尸首不让瞧, 虽说通过旁证或许也能抓着嫌犯, 但证据上肯定有欠缺。若是那样的话, 她就算抓着人心里也不踏实。

    再者,关于父亲的案子,线索断了,她满心惦记着将父亲的卷宗再取出来看,所以只对那些牵扯到陈年旧案,能让她借机查卷宗的案子感兴趣。

    “我说今日进城的时候怎么内城外城都多了许多五城兵马司的人,” 梁虎想了想方钰的话,恍然大悟,“肯定是盘查谁带值钱的东西出城。”

    方钰嗯了声:“据说昨日圣上一听出事,立马让五城兵马司封了城门,今日虽然放人进出,却也是盘查严密。这贼啊,可能还没来及跑出去。

    梁虎眼前一亮,从包袱里取东西的手都慢了下来:“那……这案子,肯定得给你老方啊,我们这些日子都不在。” 他笑着看了方钰一眼。

    “你也知道你们老多日子不在了,我手头的案子都堆成山了,这事儿指定得交给你俩中的一个。”

    方钰说罢,抱着一摞卷宗就出了值房,然而走了两步又跑回来。

    “沈大人不在的这些日子,咱们尚书孙大人在衙门,你们南京查案的事得尽快报给孙大人。”

    柳青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耽搁,之前一进院她们已经让人将南京押来的犯人送进牢里。她是此案的主审,所以此时赶紧拿了犯人的供词和拟定的刑名去找孙大人。

    “柳大人。” 梁虎叫住她。

    他向来只唤她柳主事,今日竟然如此客气,倒让她吃了一惊。

    “梁大人有事?”

    “……也没什么,” 梁虎似是有些抹不开面,“柳大人对永嘉公主一案当真没有兴趣?若是柳大人想接,那梁某就不去跟孙大人自荐了。”

    他想着柳青跟沈延关系近,若是柳青想接这案子,怎么也轮不到他,不如先让柳青表个态。

    柳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知道梁虎一向不喜欢她,却觉得这或许是个改善关系的机会。

    “其实柳某从未经手过与皇亲有关的案子,比梁大人缺了些经验,两位大人若是问起,柳某会如实禀报。不过,依柳某看来,孙大人、沈大人也不会将此等要案派给柳某。”

    “如此,那梁某明白了。”

    梁虎难得地对柳青笑了笑,他要的就是柳青这句话。

    刑部的最后一层院子里,孙大人正坐在尚书值房里批阅卷宗。

    柳青有点怕这里,这是父亲的殒身之所,她每次来此地都很怕想起那些画面。不过好在今日阴天,槅扇也没有阖上,与当日情景大为不同,她便放松地走了进去。

    孙大人此前没见过她,听她自报了家门之后很高兴,问了问她破琼楼案前前后后的经过。

    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须发都有些泛了灰白,面容虽清癯,但一双乌目却很是明亮。

    “做得不错,看来你给沈大人的助力不少。你可能也听说了,昨日出了桩永嘉公主的案子,方员外手头的案子忙不过来,我正在考虑是将这桩案子交给你还是梁主事。”

    他说到这就停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等柳青表明态度。

    “下官全听大人吩咐,不过下官此前并没有处理过和皇亲有关的案子,许多方面或许不如梁大人有经验。”

    孙大人一听就笑了:“不错不错,” 也不知是同意她的话还是觉得她不错,“……其实你的事我听说了不少,你虽然资历最浅,但是来了衙门短短几个月,就连破两桩要案。而且南京一案,圣上极为重视,你的功劳圣上也定会留下印象,日后必然还有你彰显才干的机会,”

    身处公门,若总是木秀于林,其实并不好,难得他年纪轻轻地能明白这个道理,倒也是孺子可教了。

    “大人说的极是,谢大人提点。” 柳青恭敬地笑道。

    听这个意思,此案他应当会交给梁虎了。这样最好,梁虎那样试探她,看来是志在必得,她若是抢了这案子,也不知梁虎会如何恨她。

    “……沈侍郎不是也去了南京,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孙大人又问她。

    “哦,是了,下官正要帮沈大人向您告个假。沈夫人专程来我们回城的路上拦了沈大人,说家里有急事,让沈大人立即回去。”

    “沈家出事了?” 孙大人一惊。

    同是在京为官,各家之间互相都知道些别家的事。据他所知,沈延的父亲之前出了远门,莫不是出事了。

    “……看沈夫人的意思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但沈夫人说此事必要沈大人亲自回去才行。” 柳青怕他误会,努力回忆着她听到的。

    孙大人一怔,捋了捋硬挺的须髯,似乎突然猜到了什么,呵呵地笑起来。

    “值得他家沈夫人亲自出马,可能真是沈侍郎的好事。”

    ……

    沈延和母亲此时乘着自家的马车,眼看就要到家门口。

    “母亲,您一路都不肯说究竟是何事,此时能告诉儿子了吧?”

    “哦,也没什么,我好不容易让俞婆子找了两个丫头过来,不知道你喜欢哪个,让你亲自挑。”

    “……” 沈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母亲,您就为了这,让儿子耽误衙门的公务?再说儿子屋里有山茗和悦风,要丫头做什么?”

    徐氏听了更是暗暗地着急。

    儿子自幼就被他们管得严,屋里不给丫鬟,只有两个小厮伺候。但是儿子如今二十好几了,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自从退了刘家的亲事之后,给他说了好几家的姑娘他也看不上,就这么干耗到现在。

    “……山茗和悦风是男人,怎么能一样呢?我给你挑的这是……这是近身伺候的丫头……” 她心里发急,想点拨儿子,又不好说得太直白,“我让俞婆子寻摸好久了,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俩人,你今日必须挑一个放你屋里!”

    原本她还没那么坚决,但今日见了他看那柳青时亲昵的眼神,便觉得必须得赶紧塞给他一个女人,让他好好开开窍,若是能怀上一儿半女的,就更好了。

    沈延也不知道她急的是这事:“那您随便挑一个不就得了,儿子在衙门事情多着呢。”

    “不行,这俩人实在差不多,得你自己挑一个可心的……哎呀,反正你一见着肯定喜欢。”

    徐氏信心满满,她可是照着那个人的模子挑的,儿子必定喜欢。

    “……是,母亲挑的,必定是可靠的,”沈延觉得母亲可能是年纪大了,紧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到时候他随便挑一个放小厨房做杂活就是了,“说起来,父亲去陕西有许多日子了,还没回来么?”

    “唔,回来了。” 徐氏随口答道。

    “……” 沈延看向母亲,“这么重要的事您怎么不早说?丫鬟什么的有什么要紧的。”

    他有极重要的事要问父亲,原本去南京前就想问的,可那时父亲已经去了陕西探亲。

    “哎呀,他回来就回来呗。”

    徐氏很坦然。老头子回来是好,但哪比得上给儿子找通房重要,通房若是找成了说不定能给她生个孙子,老头子能么?

    儿子回家,徐氏先让人摆了饭菜。

    沈家的餐桌上今日多了一道荤菜,从朴素的三菜一汤变为了四菜一汤。

    虽然炖排骨的萝卜块切得太粗,足有半个小孩拳头大,蒜薹炒肉的火候不够,以致蒜薹颇有些辣口,鱼香茄子的油放少了,茄子还带着生味,但是沈家人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仍是如往常一般细嚼慢咽,吃得斯文闲雅。

    沈延想着早些回衙门,便在吃饭的时候将心里惦记的事问出来。

    “父亲,儿子听人说起当年钟瑞参与谋反的事,那时您还在礼部,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语清父亲刘闻远的卷宗里写,刘闻远当年因包庇反贼钟瑞而获罪。但关于钟瑞谋反的许多细节,卷宗里却并未写清楚。父亲当年任礼部尚书,或许知道得详细些。

    此事他从前也问过父亲,只不过父亲当时闪烁其词。去南京之前他听广德侯说此案其实疑点重重,便重新翻阅了卷宗。这卷宗从表面看,没什么明显的破绽,他便想重新问起此事。

    沈时中一听儿子问这,筷子在空中一滞。他收回筷子,抬起眼帘看向沈延,目光冷冽犀利,旁人被他这么一瞧,定是不免心慌。

    “是什么人和你说起此事?你又为何要问?”

    沈延将筷子放下,稳稳答道:“在南京时听到刑部的官员谈起,儿子听说此事涉及刘世伯,所以想知道得详细些。”

    沈时中审视了沈延许久,沈延便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平静,任他审视了许久。

    “……我也记不太清了。” 沈时中终于收回凌厉的目光,半垂了眼帘,夹起一块粗切的萝卜放进口中,极认真地咀嚼。

    沈延暗暗叹了口气,也夹了一块粗切的萝卜放入口中,细致地咀嚼起来。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父子俩动作文雅,从夹菜的动作到咀嚼的神态都如出一辙。

    徐氏唇角动了动。

    能把团圆饭吃得这么沉闷的,全京城还有几家?

    这都怪她。当初她看上沈时中丰神俊貌,举手投足都透着仙气,就忽略了他这个闷葫芦的性子,答应了他们沈家的提亲。现在可好,生了个儿子居然和他爹一样,也是个闷葫芦。这俩人不在一块还好,在一块的时候真真逼死个人。

    还是以前刘家那闺女来的时候好啊,儿子能多笑笑,话也能多不少,吃顿饭也不这么憋闷。

    她继而又想到给儿子找丫头的事,忍不住剜了沈时中好几眼。这死老头真是,儿子问什么就告诉他呗,把儿子弄得不高兴,待会又不肯挑丫头了,可怎么办?

    饭后,沈延将自己从南京带回来的行礼整理好,便打算即刻回衙门。

    对当年的事父亲仍是讳莫如深,既然父亲不肯说,他只有再去别处找答案,眼下衙门积压的事总要先处理。

    他刚要出书房,却见父亲一脚跨进门来。

    “你要问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沈时中也不看他,径自找了把官帽椅坐下,“但是你母亲要你做的事你要做到。”

    第58章

    沈延一愣:“……您是说挑个丫鬟的事?”

    母亲是有多在意这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 居然能让父亲主动来找他。

    沈时中嗯了声,看向沈延的神色有些复杂。

    “您放心,母亲交代的,儿子自然做到。” 沈延应道。

    沈时中见他答应, 沉吟了片刻。

    “你问那件事, 当真只是因为牵涉到刘家而好奇?……你该不是有什么打算?”

    他为官多年留下了习惯, 看人也好, 说话也罢, 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威压的气势, 尤其是跟小辈问话,总像是审问一般。

    “确如您所言,儿子只是好奇。” 沈延淡笑道,伸手将槅扇阖上, 坐到沈时中的对面。

    “……罢了, 反正都是陈年旧事, 告诉你也无妨。”

    儿子果然是在三法司待久了,心思难猜了。不过也无所谓,原本他就是应夫人的要求才过来,迫于无奈罢了。

    “……你问的那个钟瑞,是当年腾骧卫的指挥使。皇上那年巡狩,回行宫休息之时, 他擅离职守, 以至于歹人行刺之时, 他手下的兵士无人指挥,保护不力, 令皇上受到了惊吓。后来那些歹人被擒住, 一个个宁死也不肯供出背后的主使, 而钟瑞也不肯说出他为何恰巧在歹人行刺之前离开。皇上因此定了他谋反的罪名。” 沈时中边回忆便道。

    沈延思考了片刻,卷宗上关于钟家和刘家早年的交往倒是写了不少,但关于钟瑞谋反的前后,只写着钟瑞与歹人串通,令皇上在巡狩之时陷入危险。

    若不知内情,乍看这卷宗所录,根本瞧不出什么蹊跷。

    “……父亲是否觉得,此案若是细细推敲,其实有许多不寻常之处?比如给钟瑞的定罪,虽是谋反,但据说念及钟瑞的父亲曾数次救先帝于危难,所以只定了他一家人的死罪,并未株连其族。如此宽宥,在本朝极为罕见。再者,若钟瑞当真有意谋反,事败之后应当即刻潜逃,他又何必跑回去领罪?还有……”

    沈时中不等他说完就做了个停的手势。

    “不管你有多少质疑的理由,你觉得皇上难道想不到?”

    沈延眸光一闪。

    “您的意思是……” 他突然停住,换了个问法,“那时与皇上同去巡狩的还有谁?谁负责行宫的安防?”

    沈时中微微点头,似是觉得他问到点上了:“皇上带了几个皇子同去,而负责行宫安防的是太子。” 他低声道。

    沈延听罢,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神色凝重。

    沈时中见他如此,笑道:“你突然问起此事,并非只是好奇吧?”

    沈延抿了抿唇:“……儿子只是觉得,刘世伯是秉公断案,却因此被扣上包庇反贼的罪名……何其无辜。”

    若他揣测得不错,皇上是有意袒护太子或是某位皇子,所以要将谋反的罪名加在钟瑞头上,而刘世伯判定钟瑞并无谋反之意,便是悖逆了皇上。

    沈时中即刻抬手点他:“……这话你此后莫要再提……我原就不想让你知道此事。”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其中利害,” 沈延垂眸,“……但皇上真的就因此事,要置刘世伯于死地?”

    刘世伯时任刑部尚书,也是当时的阁臣之一。因这种事折损一位得力的大臣,历史上虽也不是没有过,但他总觉得其中或许还有隐情。

    “好了,” 沈时中突然起身,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你问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母亲要你做的,你赶紧做了。”

    沈延握了握椅子的扶手,父亲这副样子,便是不想再说了。多问也无益,只有日后再找机会。

    “是,” 他应他的话,“母亲催得这么急?”

    不然父亲怎会关心他屋里添不添丫头。

    “嗯”

    沈时中也不看他,倒像是有什么难以对人道出的委屈。

    沈延略想了想:“……儿子其实已经挑好了,就是那个稍壮些的,叫”

    他装出一副已经看过人,只是忘了名字的样子。

    两个丫头里总归得有个稍壮些的,选个稍壮的,能干活也好。

    他走到门口打开槅扇,问廊下候着的小厮山茗:“夫人说的那两个丫头,那个稍壮些的叫什么来着?”

    “呃……” 山茗略一回想,“回少爷,好像叫又清。清水的清,还挺雅的。”

    “……” 沈延扶槅扇的手一紧,“告诉夫人,就她了。但是让她把名改了,随便叫旁的什么,不许叫这个名。”

    山茗按他的意思回给了徐氏,徐氏对那个叫又清的丫头一笑。

    “好事,改名就改名。从今日起你就留下了,这两日你好好学学穿衣打扮,等学好了我自有交代。”

    ……

    柳青这几日在衙门,忽然觉得日子过得舒服了不少。

    就拿中饭来说,原本膳堂的菜是油酱都放得太多,不怎么合她胃口,结果自她回来的第二日起,膳堂似乎就换了菜。

    她从累得高高的卷宗里探出头来,发现方钰帮她打来的菜瞧着极是鲜亮可口,全不是往日那副油乎乎黏腻腻的样子。

    清炒虾仁、豉汁排骨、黄金南瓜、百合芥蓝,还有一块点了色的糯米糕。

    “这……今日是什么日子,居然都是下官爱吃的。” 她的慨叹脱口而出。

    “呦,都是你爱吃的呀,” 方钰又瞧了瞧那些菜,不禁一皱眉,“那我爱吃的红烧肉怎么就没了呢……”

    一连三日,柳青发现膳堂做的全都是她顺口的菜,方钰和梁虎却一直抱怨他们爱吃的菜没有了。

    她再如何迟钝,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还不止于此,她原本有午睡的习惯,来了衙门之后改不了,便只好趴在书案上打个盹,但这姿势很不舒服,睡醒之后,常常是胳膊被压得痛或是腰酸背痛。

    然而自她回来的第二日,书吏就往他们主事值房里放了一张窄榻,说是几位大人休息时可用。

    她因为膳堂的事联想到这或许又是沈延的作为,便极少用这张榻。

    大部分时候都是梁虎和方钰躺在上面打呼噜。

    这样过了没几日,柳青赫然发现自己的书案被人往前挪了挪,那张榻不知何时被人放到了她官帽椅的后面。

    她去问值房的书吏,那书吏说,是沈大人看了那张榻原本的位置,觉得不够美观,便让人将那榻塞在这个位置,说瞧着整洁些。

    这位置一换,榻离她极近,梁虎、方钰便不大好意思到上面躺着了。

    柳青实在看不下去,便自己买了个屏风放到椅子后,将那张榻和她的椅子隔开。梁、方二人终于又可以躺上去了。

    原本她还心存侥幸,以为沈延对她身份的怀疑还停留在试探这一层,但如今有了这些事,她觉得情况有些严重了。

    偶尔,她倒有些盼着五爷来找她了。

    他上回说要帮她瞒过沈延,让沈延以为她是个男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这一日,她和往常一般进了衙门,却见衙门门口排起了长队。

    那些排队的人,看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的百姓,但是有些人灰头土脸的,有些人的衣裳像是被火燎了。远远的,这一队人身上散着焦胡味。

    她有些好奇,一路看过去,见这队人最终排到摆在衙门院子里的一张书案前。

    有个书吏坐在书案后记录。

    她见身旁有书吏经过,便问他这一队人是排队做什么。

    那人恭敬地答道:“回大人,咱们这条街再往前走一会,有座藏书楼。大概半个时辰前起火了,幸亏街坊四邻帮忙救火,那火灭得快,那里面的书保住了不少。这主人家来咱们衙门报案,一则请咱们查查这起火的原因,二则想等咱们把救火的街坊四邻的证词录下来之后,他们对应着人名和住址一一送礼答谢。因为证人多了些,所以张大人就让我们将书案摆到外面来,一个一个问。您看这要是平日,后面的人肯定没这个耐性等着,早走了。这一听人家还送礼答谢,大伙就都排在这。”

    “……原来如此。”

    这主人家倒是聪明,用这个办法留住证人。

    她才要往自己的值房走,却见来福从树上飞下来朝着队里一人的脑袋过去了。

    它嘴巴从那人方巾上衔起一条什么东西就要飞走,那人却抬手去拍打它。

    柳青忙喊住那人,一脸的歉意。

    “这位且慢,我这乌鸦不会乱啄人,应当是有虫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你头上了,它是把虫子啄走。实在抱歉,吓着你了。”

    那人看她穿着青色的官服,竟也不怎么客气:“这位官爷,你这算不算是纵鸟伤民?要不是看你还算客气,我可就让我妹夫告诉你们侍郎大人了。”

    柳青听得一愣,虽说京师的百姓见官见得多,但敢这么说话的还真没见过。再说他妹夫是谁,跟沈延还挺熟似的。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人其余地方都还好,就是裤角和袍角似乎是被火燎过,双脸鞋上沾了些毛茸茸泛白的东西。

    “我说这位,” 她本不想管闲事,但是见他如此张狂,就忍不住了,“你排在这难道是你也救火了?”

    “是啊,” 那人挺得意,“你看我这好好的袍子,燎成这样了都。”

    柳青噗嗤一乐:“你这哪是救火燎的,是你自己烧的吧?”

    “诶,这怎么说话呢?” 那人一瞪眼,“我这……”

    “嚯,一大早让爷看见挑事的了,今儿运气不错啊!”

    衙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一个穿着绣金八宝纹玄色直裰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手里摇着一柄洒金折扇。

    第59章

    柳青抬头, 见他昂首阔步地朝她走过来,眉边眼角是抖不尽的精神。

    看来这人只要不上船,就一切都好。

    “见过五爷。” 柳青一听他方才那话,怕他掺和进来, 赶紧迎过去行礼。

    “嗯。”

    五爷摇着扇子, 歪头瞧了瞧她粉嫩似蜜桃的小脸。

    也不知道是休息得好, 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多日不见她似乎更好看了, 穿着这身青色的官服, 比那水灵灵的新荷还要清嫩挺拔。

    其实好看的女人他见多了,也没对谁这么上心过。他本可以一路游山玩水地回京,但为了早日见到她,便快马加鞭, 日夜兼程, 恨不能走出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如今又见了真人, 好像比他记忆中的还好看,他不禁再凑得近些:“这什么人,听你方才那意思,这是个滥竽充数的?”

    “也没什么,”柳青笑笑,“一点小事。天干物燥的, 要不您先进屋里喝杯茶?”

    五爷有些失望, 怎么好像用不上他。

    “爷最看不上这种人, 要不爷帮你教训教训他?”

    “不必不必,” 柳青连连摆手, ”这点小事哪敢劳您费唇舌。”

    她原是想点那人几句, 让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张狂, 可若是这位爷掺和进来,就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了。

    “行吧,听你的。” 五爷看出她不想让他管。

    她们说话的功夫,那人一直瞧着,待柳青引五爷经过的时候,那人竟朝着柳青嗤了一声。

    五爷听见就不走了:“诶,你这嗤给谁听的?滥竽充数,骗银子。”

    柳青心里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

    那人被五爷这么一说,羞得脸通红,“你你你”地指着五爷。

    他大概以为五爷是柳青的亲朋,跟他说话火气挺大:“我这为了救火,袍子裤子都燎了,这能有假?你是哪冒出来的,凭啥说我骗银子?”

    “爷凭啥?” 五爷气得嗬了一声,“行,你既然不要脸,爷就让你明白明白”

    他极少遇到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被那人一激,劲头一下子上来了。

    “你看你……” 他拿扇子在那人身上指了一圈,但无奈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干脆拿扇子头一指柳青,“你……你替爷说。”

    柳青被他一指,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些。

    他们方才这一通嚷嚷,衙门里已有不少人在瞧热闹了,万一那人的妹夫真是衙门里的人,这事闹大了岂不是伤和气。

    她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了。

    “爷……” 她跟五爷凑近了些,“要不算了吧,就几两银子的事,咱还是别管了。”

    那人竖着耳朵听着,一见柳青是这个态度,反而更来劲了。

    “诶,听见了吧?” 他冲五爷挑衅地扬了扬下巴,“无凭无据吧,以后少在这污蔑人。”

    五爷气得冷笑,他污蔑他?他也配。

    他朝柳青一挥扇子:“听见没,你要给他脸,人家偏不要。赶紧告诉他!”

    “是。” 柳青叹了口气,今日这事是收不住了。

    “其实看看你的鞋就知道了,”她转向那人,“你这鞋上沾的应该是柳絮吧,但凡有一点火星,柳絮便会瞬间燃尽,你若真是进过火场,袍子、裤子都燎了,这双鞋又怎会完好,还沾了如此多的柳絮?”

    “那那我救火的时候鞋烧了个洞,我回家换了双又跑回来,还不行啊?”

    柳青摇了摇头:“你家是住在外城吧?先帝不喜欢飞絮,所以下令砍了内城里的杨柳树,眼下就只有外城在飘飞絮。

    “且不论你去了外城再折返到衙门需要多少时辰,也不论你为何只换鞋而不换外袍和裤子。即便真如你所言,你这一路往返,为何只有鞋面上沾了飞絮,唐巾和外袍上半点飞絮也没有?”

    “说得好!”

    柳青话音刚落,五爷便迫不及待地给她叫好。

    真不愧是他看中的女人。

    “这回你服了吧?你这不是骗银子是什么!” 他悠闲地扇着折扇,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我……你胡说八道,我没骗银子,我救火来着!” 那人红着脸不肯承认。

    “诶?” 排在他后面的人听他们说得热闹,探出身子来打量他,”我方才在救火的时候,没见过你呀。”

    “对呀,好像没见过你,你骗人吧。” 这人一说话,队伍里好几个人接连站出来指那人。

    “你们……你们眼神差呗!” 那人看情况不对,甩了甩袖子就要走。

    五爷那个精壮的随从一步蹿过去拦住他。

    “急着跑啊?” 五爷笑道,“你方才说你妹夫在衙门里?是他告诉你到这来挂个名就能白领银子的吧!”

    那人脸一白,似乎是被他说中了,走又走不了,就这么僵在原地。

    五爷扬扬下巴给了柳青一个眼神,让她瞧瞧他也很不逊色。

    柳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就怕闹到这一步。

    此事因她而起。众目睽睽之下,要是把这位同僚拉扯出来,人家恨不着五爷,只会恨死她。她好端端的,平白在衙门里添个对头。

    “五爷,咱别管了吧,犯不上……”

    他不松口,那人就走不了。柳青只好一个劲地替那人说情,后来干脆说她知道一家极雅致的茶楼,现在就请五爷去喝茶、吃点心。

    五爷原是不想放过那人和那所谓的妹夫,但他感觉到柳青的小手在他胳膊上推了推,脾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诶,罢了,” 他扬了扬扇子,让随从将那人放走,“爷这可是看你的面子。这种人就该好好给个教训,他那个妹夫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是是,小人谢过五爷……五爷您今日是来找小人的?”

    她赔着笑脸,引着他往外走。

    “对啊,上回跟你说的那事,爷有办法了……”

    她们这边一散,衙门里悄悄看热闹的人才又重新走动起来,各忙各的。

    远远立在廊下的孙大人脸上阴得能滴出水,他招手叫了个书吏过来。

    “方才那边是怎么回事?”

    那书吏便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孙大人沉吟了半晌。他方才沿着抄手游廊过来,远远地就见五皇子和一个布衣百姓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

    他是老成精的人,无关己身的事极少掺和,况且这其中还有个五皇子,他更不想现身了,就一直远远地躲着。现在听了书吏禀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人是谁家的亲戚,你去打听打听。” 他吩咐那书吏。

    书吏一会的功夫便跑回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听罢便是一皱眉,摆手让那书吏去忙,自己转身往回走。

    尚书值房的槅扇一开,沈延抬头,见刚出门的孙大人又回来了,便是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行礼。

    “君常啊,永嘉公主的案子,得换人了……”

    孙大人想起方才的事便觉得心累,阖上槅扇,随便捡了把椅子就坐下了,又将方才的事告诉沈延。

    “……你说说,我才刚把这案子交给梁虎,他居然就做出这等事。这要是被旁人撞破还好,偏偏是五皇子。这公主的案子查出来之后,说不定还得带着他御前回话,万一这事让圣上知道,我这……”

    孙大人说到后来,一把胡子都微微地颤起来。

    沈延方才见他面沉似水,便从书案后绕出来,此时已坐到他旁侧。

    “依下官看,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一则,也未必就是梁主事叫那人来的,二则,即便真是如此,这与公主的案子也并无干系。大人为朝廷尽忠多年,梁主事在刑部供职也从未有过差错,圣上不会在意的。”

    孙大人听罢,看了沈延一眼。

    他有时候真是忍不住钦佩这个晚辈,年纪轻轻的,喜怒不行于色,不管说什么话,脸上都是一副沉静模样。他真想问问他,他说这话他自己信么?

    “圣上最重人德行,这点银子他们都要贪,圣上如何能信他。这个案子,无论如何得换个人查。”

    沈延随即点点头:“大人说的是,那还是交给方员外吧。” 他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

    孙大人抬头盯着他看:“你沈君常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方钰手头的案子都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查这个案子。此事自然是要给柳青的。”

    沈延垂眸理了理膝上的袍子。

    “大人,柳主事年纪尚轻,来衙门的日子又短。论资历,论经验,都远不如方、梁二人,恐怕难当重任,下官其实不太放心将此事交给他。”

    孙大人气得一笑:“他要是那么不堪用,南京的案子你怎么用他不用梁虎?” 他眸光一动,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沈延直笑,“……你到底是不放心他还是舍不得用他?我听说河神案之后他的案子就是你来分配的,你莫不是看这宗案子涉及皇亲,就护着自己的爱将,怕他沾上麻烦?”

    沈延摇头:“大人,柳主事确实经验不足,做事尚少些分寸……”

    而且现在尸身都见不到,这案子看上去简单,说不定内里藏着玄机。她那个急性子,若是旁的案子,他尚能护着她,此案牵扯到皇亲,他只怕有他护不周全的时候。

    孙大人等不及他说完:“行了,不必多说,这案子就交给他了。你再如何护着他,他毕竟还吃着朝廷的俸禄。”

    ……

    隔着一条街的茶楼里,柳青欠身给五爷的茶盏里加了水。

    雾白的水汽氤氲,她宽大的袍袖中隐约现出一小截白腻圆润的手臂。

    五爷的目光便流连在那截手臂上。

    她平日裹得极严实,中衣领子都比旁人高出一贴边,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娇嫩的肌肤,便惹得他遐想。

    也不知这身清肃的官服之下,是怎样一个玲珑娇俏的身体。

    “……爷,您方才说您有办法了,是什么办法?”

    柳青发现他盯着茶壶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哦,” 五爷这才抬起头来,眼中的迷离渐渐褪去,“其实很简单……”

    柳青仔细地听他讲,嘴角不觉抽了抽。

    果然是只有这位爷才能想出的办法。

    “……五爷英明。” 柳青神色真诚,“只是小人一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能否容小人再想想?”

    五爷一口干了茶水,往桌上当地一放:“你还要想?爷我大老远地来给你出主意,你还要想?”

    他虽然喜欢这个女人,但很不习惯旁人质疑他的想法。

    “爷息怒,” 柳青忙又给他倒上水,“小人只是觉得这恐怕还不足以骗过沈大人,若真要大人相信,恐怕在这之后还得再接上一环。”

    除此之外,她也是有些犹豫的。

    沈延待她的赤诚,她心里都明白,现在一想到要和旁人合伙骗他,她真有些不忍心。

    其实她要做的事,沈延若是肯帮忙,是最好不过了。只不过她不知他的态度,不敢贸然坦白身份。

    他这个人,心思坚定又藏得深。若是她将实情告诉他,他肯帮忙还好,若是他不肯,或是因为担心她而横加阻拦,那她要做的事便会难上加难,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局面便会付诸东流。

    她之前见过他取父亲的卷宗来看,也推测过他可能的态度,但反复思量,总觉得他应当不会帮她。

    一则,他父亲当年袖手旁观,这便是他们沈家的立场,二则,她上次匆匆翻阅过卷宗,乍看之下,父亲的案子其实没什么可疑之处。她凭着空口白牙和一张难证真伪的文契,能让沈延相信她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 五爷以为她是要把沈延往狠了骗,觉得也好,“你说的再加一环是怎么加?”

    “……这个,要不,您容小人想一想?”

    办法是现成的,她只是还抱有一丝希望,想先探探沈延的态度。

    第60章

    柳青与五爷商定, 等她拿定了主意再回他。她送他出了茶楼,便往衙门走。

    快行至街角处,她仿佛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 不远处正有两人凑在一起说话, 旁边停着衙门的车马, 车外两侧还各站着一个差役。那说话的两人一人着青色官袍, 另一个穿了身燎了袍角的布袍。

    竟是梁虎和方才在衙门里和她们吵嘴的人。

    两人脸上都蒙了层寒霜, 阴郁冰冷。那个燎袍子的似乎在说些难听的话, 梁虎紧皱着眉,抿唇听着。

    柳青心里翻了好几个个,那人的妹夫竟是梁虎?她和梁虎的关系才稍有缓和,他若是知道是她当众戳穿了这事, 这关系恐怕连从前也不如了。

    也就片刻的功夫, 她正打算换路走, 那燎袍子的人似乎就发现了她。他一拍梁虎的肩膀,朝她指了指。

    柳青心道不好,即刻转身往回走,从另一侧的街口回衙门。

    然而冤家历来路窄,纵使她绕了路,还是在衙门口遇到了梁虎。

    梁虎是带了个犯人回来的, 他让两个差役将犯人带进去, 便要上台阶。

    然而他一抬眼便撞见了柳青, 方才他大舅哥数落他的话便又在耳边响起。

    “……你别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老爷子也做过五品的官。老爷子当初就瞧不上你, 说你一看就不像个有出息的, 我那会还替你说话。结果你看你这官当的, 快十年了都没挪挪腚,现在连个新来的都能欺负你……”

    柳青隔着十来步远,已经被梁虎的目光看得发冷,好在他并未逗留,已经跨步进了院。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虽然多嘴了,错的却不是她,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她前脚刚进了值房,书吏就告诉她沈大人请她和梁主事去他的值房。

    这个时候找她们二人,能是什么事?她要和梁虎一起去,那试探他的事就还得另找机会。

    她们二人进了值房,沈延让她将槅扇阖上。

    屋里便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三人。

    沈延穿着绯色盘领官服,冷玉般的脸上剑眉舒朗,等听到槅扇合拢,才渐渐停了笔。

    “……永嘉公主的案子,主审有些变动,梁主事将此案移交给柳主事。”

    他淡淡道,缓缓抬头看向梁虎,却扫也不扫柳青一眼。

    柳青蓦地觉得他好像在生她的气。

    “凭……为何?……大人。” 梁虎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孙大人的意思,不过之后会有其它紧要的案子交给你的。” 沈延平静道。

    “其……其实大人,下官手头的案子挺多的,此案还是由梁主事出面吧。”

    没人问柳青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小心地插了一句嘴。

    她才刚因那事得罪了梁虎,现在难道还抢他心心念念的案子?这梁子是要往死了结么。

    再说那案子连尸首都不让看,查起来心里没底,她才不想接。

    “什么时候轮到你挑来拣去了?给你什么你就接着。”

    沈延终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却很没好气。

    柳青现在可以确定,他必是生她气了。

    梁虎看看沈延又看看她,竟毫不掩饰地哼嗬了两声,也不知是悲愤还是笑,但那神色就好像是她俩合演的这出戏早被他看破了。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他平日虽然对她爱答不理的,但对沈延都是极恭敬的。

    沈延却好似没听见,提起笔来继续写他的字,好整以暇地等梁虎表态。

    梁虎似是屏着一口气,胸前起伏了好半晌,才终于开口。

    “沈大人,且不论这案子柳主事凭什么得来,单说此案本身,其实已不必再查。因为下官已查清凶手,刚刚已将他带回。”

    “嗯,” 沈延笔下不停,“那你将人犯交给柳主事吧,总要由她再审过。”

    “……” 梁虎一听这话,拳头上的青筋蹦起来,“鉴于此案关系重大,下官要求审讯时孙大人也在场。”

    若是无声无息地将人犯交给柳青,谁还知道这凶犯其实是他抓到的。

    沈延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噙了一丝淡笑。

    “也好,孙大人一半刻的功夫就会回来,到时候再提审。”

    这里的事情谈完,梁虎和柳青行礼告退。二人恰巧同时走到槅扇边,柳青下意识地让开一步,请梁虎先走。

    梁虎也不客气,大步一迈卷了一股风出去,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柳青咽了咽口水。

    “柳主事。” 身后响起沈延沉郁的声音。

    “……是,大人。” 方才她就觉得不妙,一听这个声音更觉得不好。

    “柳主事,你这几日忙不忙?”

    沈延的嘴角仍挂着笑。他笑的时候挺好看的,但她实在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些发慌。

    “……挺忙的,大人,接这个案子都有些勉强呢。” 柳青笑得露出了贝齿。

    “是么?” 他眸光一闪,“我看你一点都不忙,上工的时候还有功夫和不相干的人聊天、闲逛,倒是好不惬意啊。”

    什么不相干的人……

    一定是她领着五爷出去,被衙门的人瞧见了。

    “……大人,那不是不相干的人,那是五……”

    谁料他一听这话,似乎更不高兴了:“柳主事,你可明白什么叫身份有别?” 或者男女有别,“那人在刑部无官无职,又是那样的身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可以抬腿就走,无人怪罪,你可以么?”

    柳青知道这话用不着她答,半垂着眼眸不说话。

    “看你的样子,也并不想接这个案子吧。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案子为何交到了你手上?”

    柳青眨了眨眼,细长的手指扣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下官之前是管了些闲事,该不会与此有关?”

    上午才刚戳穿梁虎亲戚的事,此时这案子就交到她手上,若是巧合便太巧了。

    沈延见她一脸的小心,像是个知道自己犯错的孩子,平展的嘴角才微微翘了翘。

    “……” 他叹了口气,“永嘉公主是皇上的妹妹,生前最得宠爱,此案的案情或许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你遇到什么困难就告诉我,若是涉及身份特殊的证人,我与你同去问询。”

    “……下官明白……谢大人。”

    柳青偷偷觑着他的神色。他眼里少了些责备,多了些关切,那她这挨训是到此结束了吧。

    槅扇外,春光照眼,来福在院子里等了她好久,见她垂头丧气地出来,在枝头朝她哇哇地叫了几声。

    柳青抬头看了看它,突然有种挨了夫子的数落,被旁人同情的错觉。她便挥了挥手,让它自己去玩。

    才是五月末,日光就炽烈如火,晒得人打蔫。

    她微眯了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怎么就那么嘴快呢,把同僚狠狠得罪了不说,落一个不知深浅的案子,还挨了沈延一通数落。

    若沈延冤枉她也便罢了,偏偏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她一张小脸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映在槅扇上,沈延手中提着笔,忍不住抬头看她的影子。

    她腮帮子微微鼓着,还是有些不服气吧。挨了训又无法反驳,他都能想象她那副懊恼的样子。

    他眼见她耷拉着脑袋,在他的槅扇上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

    目光收回来,他再下笔,笔触了纸面,他眼前却又浮现起她那副模样。

    他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院子里有书吏来来去去,他攥了拳头抵住双唇,轻轻地笑,笑得肩膀微微地抖起来。

    ……

    孙大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听沈延说梁虎已经缉拿了凶犯,很高兴,要即刻提审犯人。

    梁虎称心如意,眼看着这个案子要被柳青抢走,没想到还有机会在孙大人面前展示他的本事。

    刑部大牢里灯火幽暗,竟也映得他额头锃亮,容光焕发。

    “两位大人,” 他向孙、沈二人一揖,“据公主府的侍卫回忆,事发当时并无外人硬闯,下官便从公主府的仆从查起,搜查了他们各自的住处。下官发现这车夫桂三的家里藏着几个玉盏、几个赤金的镯子和几根金镶玉的簪子,和公主府的管事报的遗失物品的单子一对,大部分都是对得上的,”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犯人,“桂三前几日在其友人家中藏匿,下官这两日寻访,终于将其抓获。”

    梁虎看上去胸有成竹,说得不疾不徐,调理分明。

    孙大人点点头,让桂三抬起头来说话:“……你是如何将公主杀害,还不从实招来。”

    那桂三一身粗布短打、灯笼裤,看上去二十来岁,圆脸豹子眼,虽说不上俊,却也透着市井的精明利落。

    他见面前站着两个穿青袍的小官,其中一个是抓他回来的那个,后面还坐着两个穿绯袍的大官,便赶紧朝那两个大官连叩了三个头。

    “大老爷,冤枉啊,小民确实偷了东西,可从来没杀过人啊!”

    梁虎脸色骤变:“你……你这刁民,到底生了几张嘴,方才还承认你杀的,这会就不认了?”

    “方才……方才大人您说要打小民,小民心里一怕才认的,小民真的没杀人啊!”

    “这……” 梁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脖子根一直烫到脑瓜顶。

    抓犯人的时候,他都要说一句“老实点,不然等着挨板子”,可被桂三这么一说,倒成了他恐吓疑犯,差点冤枉了人。

    “两位大人,” 他对孙、沈二人道,“哪个人犯都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杀了人,既然东西在他手里,还是依惯例,动刑吧。”

    柳青听这话,眉心一皱,被孙大人瞧了个正着。

    “柳主事以为如何?” 他问道。

    柳青被他点得一怔。

    她能以为什么,这案子的详情她都不清楚。她只是不喜欢随意用刑、屈打成招,而且直觉上,她觉得这个桂三不像凶犯。

    “……不知柳主事有何高见?”

    她这一错神的功夫,梁虎也来点她了。

    他也知道给桂三定罪有些匆忙,有些疑点尚未厘清,只是今日形势所逼,他不想错过这个功劳,才急忙将桂三推出来。

    但既然孙大人问了柳青,那他倒是要看看,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说出什么花来。也让孙、沈二人看看,这柳青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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