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延手上的公文没审完, 便直接带到了大堂里,准备在等人的间隙继续审。

    然而也就片刻的功夫,张提牢就来了。他今日是白天当值,本来都准备回家了, 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说沈大人找他, 还让他把那个叫王世文的人犯带到大堂去。

    他猜到沈延找他所为何事, 心里直发慌, 等不及去牢里提人就直接跑到大堂来认错了。

    “大人, 柳主事交代下官的那件事吧……其实, 是梁主事来找下官聊天,聊着聊着就问下官柳主事找下官有什么事。下官是觉得这也就是挺平常的一件事,所以他一问,下官就说了。不成想都察院居然收到了告柳主事的匿名信。这赵大人问起来, 下官也不敢说谎, 所以就……”

    沈延握着一杆狼毫小楷在公文上圈圈划划, 听他说着这些事,手里并不停,唯独听到梁虎的名字时,笔略停了片刻,才继续写下去。

    “……日后,那些私刑手段再不可用。”

    “是是是, 下官牢记大人教诲。” 张提牢听他口气严肃却还算平静, 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那便好, 将那个人犯带过来吧。”

    “是,下官立刻去。”

    张提牢应诺。他原以为今日的倒霉事到此结束, 然而一进牢里提人, 差点吓得魂飞天外。

    沈延听到大堂外张皇错乱的脚步声便有些不悦, 却见张提牢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一双八字眉一个劲地乱飞。

    “……大人,出事了……那个叫王世文的人犯死了。”

    他知道这个王世文是公主一案的要犯,他身为白日当值的提牢之一,好好的犯人突然死了,他是难逃其咎的。

    沈延眉间一蹙,将刚打开的一本公文缓缓阖上。

    “下官方才去提王世文,见他躺在竹榻一动不动的,还以为他睡着了。下官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应,下官便让人将翻过来,这才发现他人都凉了。” 张提牢的声音里微微带了点哭腔。

    沈延将手中的狼毫笔妥帖地放到笔山上:“尸首验过否,何时身亡的?”

    “验过验过,仵作说是中毒身亡。那尸身都硬了,仵作说算时辰应当是柳大人将人送到牢里后不久……就死了。”

    沈延目光如炬:“他的饭食可检查过?”

    “他用的饭和旁人都一样,而且因为柳主事之前嘱咐过,下官让人给他送饭前都验过毒……其实方才仵作发现王世文的手里有两粒药丸,都是剧毒的药……您说这人会不会是自知死罪难逃,自行了断了?”

    沈延靠到椅背上,指间敲打着扶手:“不太像,柳主事既然要你对他用刑,那此人倒不像是个会轻易自尽之人。你速速查问,今日谁给他送过饭食,另外清点狱卒,看看今日轮值的狱卒里有没有不到时辰就提前走的。”

    张提牢即刻应诺,立马跑回牢里去清点,发现之前给王世文送过饭的狱卒涂四说家里有急事,中午不到就离开了衙门。

    沈延得知,让人即刻去涂四家里查看,又让人将涂四的画像送到五城兵马司,在内外城门严查此人。

    “大人英明,” 张提牢习惯性地道了句,“这个涂四来了三年了,一直老实本分,没想到这小子还能做出这种事。”

    沈延垂眸不语。

    此事发现的太晚,这个涂四恐怕是很难抓到了。

    这背后之人倒是有些厉害,连刑部大牢里也早早安插进了人,此时又为了让王世文无声无息地死,不惜暴露一个安插许久的人。

    只是不知此人意在公主一案还是另有所图。

    他原打算好好审问这个王世文,若能知道柳青审讯他的时候都问过什么事,或许能推测出柳青用刑的动机。如今王世文已死,虽然他想问的问不到,但也说明王世文此人身上一定有重要的秘密。

    这个柳青到底在隐瞒些什么?他愈发觉得此事恐怕非同小可。

    ……

    柳青下午就到了极乐寺,此时好不容易才等到那位尼姑——妙悟师太回来。此间寺院香火鼎盛,来此处的女香客尤其多。她刚到的时候听知客尼姑说妙悟被请出去讲经了,便只好在寺中等到现在。

    妙悟师太穿了身宽大的僧袍,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

    柳青仔细观瞧,见她肌肤白净光洁,面色红润,也不过三十七八岁上下。

    “叨扰师太了。柳某是刑部的主事,是为永嘉公主一案而来。听公主府的下人说,师太曾在公主殒身那日出入过公主府,所以柳某有些事情要请教师太。”

    “阿弥陀佛,” 妙悟似乎很是震惊,“公主一直以来善心向佛,竟遭此劫难……愿公主早登极乐。”

    她两缕罥烟眉轻蹙,眼中悲悯流露。

    柳青听她这话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但她眼中的悲悯倒不似惺惺作态。

    “师太,听您这话的意思,公主生前与您颇为熟络?”

    “施主说的是。公主是有佛缘之人,待贫尼也极为尊重,这寺里的藏经阁得以重修还是仰赖公主的善捐。”

    “那师太能否告知那日见到公主时的情形?”

    “公主那日请贫尼过去讲经,但公主当时心绪甚是烦乱,要贫尼为她解惑。”

    柳青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公主有位心仪之人,但那人已有妻室,公主虽对那人情根深种,却觉得这并非长久之计,决定要在那一日同那人做个了断,因此才会心生烦躁。

    “贫尼便为公主开解,告诉她若与此人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业障,不如就此放下。后来公主说她有客人要到,让贫尼不必再说,贫尼这才出了府……”

    有妻室之人,莫非是王世文?衙差抓到他的时候他独身一人,柳青还以为他是个光棍。

    她暂时想不到其它要问的,客套了一番之后便辞别了妙悟。

    回衙门的路上,她将妙悟、王世文和公主府下人的供词做了一番对比,越想越觉得好几个地方对不上,所以到了衙门之后直接去牢里提王世文。

    狱卒却告诉她,王世文已服毒自尽。

    柳青反应了半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王世文还指望着她帮他洗脱罪名,怎么可能在此时自尽。而且他那样的人,随身带着女人的口脂倒是有可能,绝不可能随身带着毒药。

    定是有人硬要将这杀害公主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她一瞬间联想到父亲的死——也是同样的手法,既杀人又陷害。

    她原还有些怀疑王世文的话,此刻倒更愿意相信他了。她便再次提审了公主的几个婢女,问她们公主那日有没有接待客人,除了那位妙悟师太以外,来没来过其他人。

    “……没有。” 几个小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同以前一样的说法。

    柳青气得一拍惊堂木:“真的没有?上门的人都认了你们还不认。刑部衙门是奉皇上之命查清此案,你们若有隐瞒,等同于欺瞒皇上,该当何罪?”

    几个小丫鬟吓得伏倒在地:“贱民知错,贱民怕说出来有损公主清誉,所以之前不敢说。公主那日应当是另有客人的,因为每次后院来客人,公主都会让我们退到院外去。”

    “那当日客人来的时候,你们亲眼看到了?”

    “并未见到,我们最后见到公主是我们将师太请进后院的时候,之后公主就让我们都退出去了。后来客人到的时候我们也没见到。”

    柳青一怔:“既然没见到,又如何知道除了妙悟以外还有客人来了?”

    其中一个丫鬟嗫嚅道:“……当时,贱民听到了一声闷响,怕有什么不好,就跑进屋里去看。才发现是床旁的小几倒了,那床上纱帷拉着,里面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人……有人……”

    “有人什么?”

    “有人……” 那小丫鬟吞了口水,“有人抱着公主.贱民看到那锦衾里翻来倒去的,贱民吓了一跳。后来公主在里面喊了声,让贱民滚出去,贱民就赶紧关了槅扇,跑出来了。”

    柳青一怔,王世文说他一进去就见公主倒在那不动了,若他的话是真,那床上是何人?

    第72章

    柳青脑中突然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好像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门。

    “妙悟是不是常来公主府?”

    “师太常来,每次都是给公主讲经,一讲就讲一两个时辰。”

    “那公主是如何认识的妙悟?为何一直请她来讲经?”

    “”小丫鬟努力回想,“公主好像说过, 听妙悟师太讲经容易入定, 旁人就不成。所以公主是极敬重师太的, 每回都让我们给师太多包些香火钱。”

    柳青听了这话,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找对了方向。

    “那妙悟是何时走的?”

    “应该就是在那之前。”小丫鬟抬手在空中指了指, “那”指的应该是她方才说的床上的一番动静。

    “大概是什么时辰?”

    小丫鬟皱着眉, 似乎想得很痛苦:“就是下午到底是什么时辰就”

    “应该是差一点到申时!”她身旁另一个小丫鬟对她叫了声,“你还记得不,当时你挨了骂,出来朝我发脾气, 说方才明明已经过了申时, 轮到我当值, 该我去屋里瞧。我就拉着你去看更漏,那更漏才刚过了申时,所以你去屋里瞧的时候应该差一点到申时。”

    柳青点点头,将这个时辰记下。

    “所以你们只接妙悟进了后院,却没有送她出去?”

    “是了是了。那日师太应当是自己从后院走的。”

    柳青叹了口气。若是这些人一开始肯将这些事说出来,这案子恐怕早就有眉目了。不过若换作是旁人, 恐怕也不会说, 毕竟公主清誉事大, 万一闹个不好,她们还得落个坏公主清誉的罪名, 实在犯不上。

    “那后来呢?你是何时再去查看公主的?”

    “后来天晚了, 公主还一直没有叫人, 贱民便觉得不对,因为公主晚上都要吃些东西的。贱民怕有什么不好,便仗着胆子进去看,才见公主已经”小丫鬟似乎还是不敢细细回想。

    柳青觉得问得差不多了,便让差役将几人带下去,自己急匆匆地跑回值房。

    于她而言,查案有时候就像是抓住一阵风,风来的时候,得马上伸出手去体会,否则等风吹走了,便再难抓到。

    她方才听了那府里下人的话,便觉得风来了,得即刻坐下来好好将当日的情景在心里复现一遍。

    然而走到值房门口,她才发现槅扇关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是了,时辰已晚了,人家早都回家去了。

    她只好将槅扇全都敞开,放院子里的光进去,再就着这黯淡的光四处找油灯。

    然而时值夏季,值房里有人的时候大多天都亮着,用不着点灯。她到梁虎和方钰的书案上摸了一通也没摸到油灯。

    放眼望去,各处值房都锁着门,借不到灯。牢里倒是有油灯,但还得跑回去取。她怕跑来跑去的,将那阵风跑没了,便干脆就着院子里的光,研了墨在纸上点点划划,尽快将心里想的画下来。

    最里层的院子里,沈延好不容易才将手头的事情忙完。他锁了值房的槅扇,拎着提梁盒往外走,经过二层院子的时候见主事值房的槅扇大敞四开着,便往里望了望。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弯着腰伏在书案上,手中抓了一只笔,借着院子里照进去的光,不知在写些什么。他一边写,嘴里还一边呢呢喃喃的,听见脚步声也没什么反应。

    院子里虽挂着灯笼,但这光实在模糊黯淡。他为了看清楚,头都快要扎进纸里去了,一截纤长的脖颈露在外面,在昏黄的光里显得尤为雪净无暇。

    能这样做事的必是柳青无疑了。

    沈延本来都快要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瞧他。他当初为了查琼楼的案子,在南京的官驿里摆弄那些碎墨条和笔山之类的小玩意,大概也是这样的专注。

    平心而论,柳青这个人,身上的秘密虽多,却其实是个简单又执着的人。说到底,这其实才是她和语清最像的地方。

    可能他就是命里注定会在意这样的人吧。虽然这两人都有些不肯退让的犟脾气,很能惹人生气……

    他其实挺好奇柳青在写什么,却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过去看。

    他见柳青手中突然一停,以为是终于注意到他了,便等着他抬头向他行礼。然而柳青并不抬头,只猛地一拍书案,似乎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

    沈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他刚要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一声“大人”。

    “嗯,” 他刻意多走了两步才停下,高大的身影微微一侧,“在想公主那桩案子?”

    “是!下官知道凶手是如何行凶后逃脱的了。”

    柳青眼中亮晶晶的,看上去全然忘了她惹他生气的事。

    沈延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是么可有把握?”

    “”柳青认真地想了想,“□□成。下官再找公主府的护卫核实一些事情,应该就可以缉捕了。”

    “嗯慢慢核实,不急着回衙门。”

    柳青怔了怔,似乎觉得他这话有些奇怪。

    沈延也不解释,淡然一笑,便转身走了。

    衙门虽然需要柳青这样的人,但柳青却并不适合留在衙门里,许多事情他根本就想不到……

    翌日。

    天光熹微之时,沈延已经坐进了值房。

    他今日虽然醒得早,但昨夜休息得还不错。

    每临大事,他都是如此。

    大约到了巳正,书吏敲响了槅扇:“大人,有几位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大人来找您。”

    沈延停了手中的笔,将它轻轻架到笔山上,又将书案上的公文合上,整齐地摞放到一处。

    “请进来吧。”

    他起身将官袍展平,从书案后绕出来。

    槅扇一开,赫赫炎炎的日光一下子涌进值房,几个绯色的身影在那一片刺眼的炽白中渐渐浮现出来。

    为首的那人便是都察院的赵旭。

    “沈大人,”赵旭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听说公主一案的要犯突然死于刑部牢中,我们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向沈大人要个说法。”

    沈延立在值房中央,挺拔如松,身后延伸出一道颀长的背影。

    “赵大人,恭候多时了。”

    他微微一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柳青已到了半山腰上的极乐寺。

    她带了两个衙差同行,还捎上了来福。

    她从前在大理寺只做复核,带衙差抓人的事几乎没遇到过,也不知一般要带几人才合适。

    今早在衙门,班头问她抓男犯还是女犯,她说是女的,那班头就一脸轻松地给了她两个差役。

    她想着此人可能是连杀几人的凶犯,原还有些犹豫,但班头说近日好几个差役感了风寒,本来人手就不够,再加上要给旁的大人留几个人备用,也只能给她两个了。她便也不再说什么。上次抓王世文一个男人,两个衙差都够了,这次抓个女人应该也没问题。

    大概是时辰合适,今日妙悟正好在寺中。她一问妙悟师太在何处,知客尼姑就给她指了指山顶。

    “在最靠西的那间偏殿里,师太这个时候应该是在那里打坐。”

    柳青谢过她便带着两个衙差上山去了。

    他们经过一间侧殿,那外墙上覆了一片大理石的墙围,墙围上刻着好多串人名。柳青随意扫了几眼,发现上面有个名字特别眼熟。

    缪连氏。

    她便停下来仔细看那墙围上刻的字。

    “助金砖铺地功德缪连氏,一两纹银”落款日期是两年前的二月初四。

    缪连氏这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是两年前那三个类似的案件中一个死者的名字。

    缪、连这两个姓氏都很少见,放眼整个京城恐怕也没有重名的。这个妇人数九寒天的日子来给寺里捐钱,想来在寺里也有较为熟络的尼姑,会否就是那个妙悟?

    柳青进殿找到在此处洒扫的一位尼姑,找她要了两年前捐功德的名册,发现除了缪连氏以外,还有一桩案子中的死者名字也在其中。

    她应当没猜错,这几宗案子恐怕都和妙悟有关。

    妙悟此刻所在的偏殿和正殿相接,一面靠悬崖,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入。

    柳青便让一个差役守在正殿和偏殿相接的通道里,另一人守在门口,她自己走进去见妙悟。

    妙悟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见是她走过来,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又来叨扰师太了,柳某是有几个问题没想清楚,要请教师太。”柳青向她行礼。

    “阿弥陀佛,施主客气了,有什么疑问请尽管开口。”妙悟笑道,眉眼中尽是慈祥。

    “师太可认识缪连氏、陈丘氏、冯林氏这三位?”

    妙悟扣着佛珠的手指一紧:“贫尼心中,只记得众位施主的苦,至于名姓,只是一个俗世的称号,贫尼不曾挂心。”

    柳青一挑眉毛,这话还真是无可驳斥了。

    “那么请问师太,最后一次离开公主府,大约是什么时辰?”

    “贫尼实在记不清,大约是下午某时吧。”

    “那柳某便给师太提个醒,公主府的护卫称师太是当日申时一刻之后离开的公主府,而公主府的下人记得师太至少在申时便已出了公主的房间,这一刻的时辰里,师太做过什么?”

    公主府的护卫最初也说记不清时辰,经她提醒他们才想到,当时有个收泔水的人推车从公主府外那条街经过,臭气熏天。那收泔水的每日申时起从坊西出发,到公主府外的时候不会早于申时一刻。

    “……贫尼或许是动作迟缓了些,倒并未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是么?”柳青冷笑,“不知在公主身上留下血痕,算不算是一件特别的事?”

    “阿弥陀佛,”妙悟眉头一紧,“贫尼不知施主此话怎讲。”

    “那柳某便解释给师太听……师太与公主相交甚深,公主将她与情夫之间的事告诉了师太。师太一早知道她情夫那日到来的时辰,而后利用公主的信任,趁她入定之时用她情夫之物将她毙命,而后将她抱上床,盖上被子,抱着死去的她做颠鸾倒凤之姿。又故意推倒床旁的小几,引婢女前来见证这一幕。

    “而后你伪装成公主,将那婢女斥骂出去,让婢女深信公主那时还活着,并深信你那时已离开,和公主在一处的是她的情夫。待她们走后,你用某样利器在公主的胸口留下血痕,再从后门离开。”

    “阿弥陀佛,”妙悟阖上双眼,掐动手中的念珠,“佛门清净之地,施主怎可妄言?”

    “好在,”柳青也不理她这一套,“有个婢女胆子大,想趁着公主与情夫交合之事,潜入另一个房间行窃,正好看见师太匆匆走向后门。”

    这自然是没有的事,不过是她临时杜撰的。

    妙悟手中念珠飞转,闭目不语。柳青便起身道:“话已说到这,劳烦师太随我一同去刑部衙门吧。”

    “阿弥陀佛,”妙悟此时霍地睁开眼,眼角眉尾已尽是煞气,“施主的话说完了,贫尼却还有话要说。”

    “哦?”柳青笑道,“柳某洗耳恭听。”

    她说着便将手伸到背后,朝稍远处的差役做了个手势。

    “施主原本可将公主的情夫当作此案凶犯,然而施主执念太深,偏要执着于世俗眼中的真相。贫尼最后劝施主一句。真相与否,其实并不重要,还望施主放下执念。须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若施主还不肯悬崖勒马,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妙悟的口气陡然冷厉。

    “师太所言似是有些道理,不过你杀孽深重,又怎配教人放下执念……”

    柳青话还没说完,突然吓得往后一倾,差点摔倒。

    一柄雪亮的匕首划过她的眼前。

    第73章

    柳青以为妙悟会紧逼过来, 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料她只不过是虚晃一刀。等柳青反应过来,她已经几步到了窗口,双手一撑, 飞身而出。

    柳青看得心惊。方才从山下望过来, 那一侧是陡崖。

    她扒到窗口往外望, 才发现此地离陡崖的边缘还有一段距离, 这片地方其实是山顶的一个侧凸, 往下稍有些坡度。过了这一片再往下才是真正的陡崖。

    这片地方植被丰茂, 翠冠掩映之间,山壁上隐隐现出一条极窄的小土路,不知通向何处。

    妙悟在这小土路上跑得极快,僧袍在树间若隐若现。柳青觉得她不像是漫无目的地逃窜, 而是清楚地知道该逃往何处。

    她喊两个差役从墙外追过去, 自己则从窗口跳出去。

    她们地形不熟, 不知前路的深浅,所以被妙悟越落越远。

    柳青吩咐其中一个差役速回衙门召集人手。这妙悟看上去颇有些功夫,再加上对地形熟悉,恐怕不是她们三人能轻易对付的。

    她和另一个衙差继续跟着妙悟的身影在山壁上迂回而下。这里的小土路说不定可以绕到山脊那侧去,若是再往下,能走人的地方就更多了。若是此时不跟紧妙悟, 待她跑到下面去, 再找她的踪迹便更不容易了。所以她们还是得尽量跟住她, 至少要大致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差役手脚比她利落,跑在前面。二人呼哧呼哧地跟着妙悟, 起初还能寻到她那身僧袍的影子, 然而追着追着, 她就像一片叶子一样隐入了密林,踪迹皆无。

    柳青听声音,觉得那差役离她越来越远,便喊他当心点。然而喊了几声,却一直听不到回应。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直跟着她的来福见她突然停下不走了,便扑棱了翅膀落到她肩膀上。

    “去找找跑在我前面的那个差役。”

    虽然妙悟也不见了,但还是那差役的安危要紧。

    来福飞走后,她靠到身后的山壁上细观四周的景况。

    此山独一座,山下是一望无尽的黑瓦民居。她的周围还隐约可见一些能勉强走人的土路,但因为树木的遮挡,一时难以分辨那些小土路能通向何处。

    她们方才一直在山壁上绕来绕去,虽然走了好一会,但直穿到山顶的距离其实并不远,若是往下的话,再走一段便可到陡崖的边缘。

    她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没有那差役在,她一人去追妙悟实在太过危险,便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来福一会的功夫就飞回到她身旁,却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那差役就这么消失了。

    柳青望了望四下郁郁葱葱的树冠。要么是那差役迷路了,且迷路在极隐蔽的地方,来福从空中看不到;要么他行路不慎,遭遇了不测;又或者,他追到了妙悟,却被妙悟占了上风。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极为不妙。

    她便让来福飞上空中给她指路,她要先回到山顶去,从长计议。

    来福飞在高处,她循着它的方向往前走,一路上拨开枝条,踩着野草,沙沙声不断。她突然见来福在空中猛地打了个旋,直直地朝她飞下来,似乎很是焦急。

    就在此时,身后一阵冷风忽然而至,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什么东西击中

    夏日里,日头一升到脑瓜顶,就着实让人耐不住燥热。沈延他们虽然躲在值房里,但日光透过窗纸,已经将屋里烤得如蒸笼一般。

    沈延说今日谈论的事□□关重大,让人将值房的槅扇全关上,只留了一扇不在风向上的小窗。几位穿戴正式的大人聚在一起,喝着他让人不停替换的热茶,里衣早已湿透。

    大理寺少卿冯孝早看出来在这待着是活受罪,已经几次提出要走,都被赵旭好说歹说地留下了。

    赵旭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午刚来的时候还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现在越说越没气力了。

    “沈君常,”他觉得头热得发昏,“说一千,道一万。谋害公主的凶犯还没认罪就死在你们刑部了,而且是柳主事让人对他动私刑之后死的。这事你是赖不掉了。”

    “慢着,赵大人,”沈延出了一身汗,倒更觉得神清气爽,“还是沈某方才说的,其一,柳主事虽有要求,但最终并未动刑,其二,那犯人是自尽,与旁人何干?其三,那人只是嫌犯,怎可随意认定他就是凶手?”

    “你说他是自尽他就是自尽?你说他不是凶犯他就不是了?”赵旭说得嘴都累了,“反正嫌犯是无故死在你们刑部了,我们今日总得带相干人等回去审问,不然无法向皇上交代。”

    沈延反问:“皇上要刑部彻查此案,孙大人将此案交给了柳主事,你们把柳主事带走,谁来查案?你是要枉顾皇命?”

    赵旭觉得他简直胡搅蛮缠。

    “那你就换个人查!”他一拍茶几,把身旁昏昏欲睡的右副都御使吓得一激灵,“柳青现在把凶犯都查死了,还如何信他?此时就应该把他交给我们。”

    “赵大人何出此言?”沈延一脸的疑惑,“真正的凶犯,柳主事还在追查,何来死了之说?”

    “大人,”赵旭霍地站起来看向严学治,“沈君常这是耍无赖!”

    “大人,”沈延对严学治道,“若王世文真是此案的凶犯,沈某自会向皇上请罪,若不是,那王世文之死便应另外立案,与公主无关。赵大人若要查,便该查查我们刑部衙门究竟是谁在吃里扒外,为何衙门一有风吹草动,赵大人立刻就知道。下官以为,此人必定与衙门外勾结,说不定也与王世文之死有关。”

    赵旭觉得沈延这话很不对味:“诶你什么意思,你们牢里死了人,还赖到我头上了?”

    “好了!”严学治此时也站起身来,“君常我问你,你说王世文不是凶犯,可有把握?”

    “下官有□□成的把握。”

    他想起柳青那信心满满的样子。要说查案,他是信得过他的。

    “那便再给你们三日,若三日后能抓到凶犯,王世文之死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抓不到,我们都察院就上折子,弹劾你们失职。”

    “多谢严大人体谅。”沈延向他一揖。

    冯少卿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这回总算是能走了。

    他和沈延打交道多年,早知道赵旭弄不过沈延了。要不是赵旭把皇上搬出来压他,硬把他扯进来,他才不来受这份罪。

    沈延送他们几人出去的时候,严学治故意走得慢了些。

    “君常,你确定凶犯不是这个王世文?”

    “……柳主事查案,下官是放心的。”

    严学治摇了摇头。

    “此事可大可小。若他不是凶犯,一切都好说,若他是,或者一时找不到证据让他脱罪——你今日这般阻拦,必会让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你护着你的人我明白,可是也得分个轻重。

    “以你的聪颖,应该知道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递上折子,赶在旁人弹劾你之前,先将这个柳青的不妥之处报告给皇上,再认个驭下不严的错。这样,不论凶犯是谁,此事都不会影响你。”

    “但这不就是……”沈延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在下属为衙门冲锋陷阵的时候,往他背后捅上一刀。

    更何况那人还是柳青……

    “但是什么?此事本就与无关,你上折子只不过是据实以报。”严学治觉得此事怎么看都是理所应当。

    “大人说得是,多谢大人提点。”

    沈延一笑。

    严赵等四人走后,沈延去了主事值房,问柳青回来了没有。他虽相信柳青,但今日他立了军令状,所以很想知道柳青的进展。

    “回大人,柳主事还没回来。他早上带着差役去了城外的极乐寺。”方钰答道。

    沈延想起柳青昨晚说的,只需和公主府的护卫再验证一二便可缉捕,所以她早上出门是去缉捕人犯的?

    他记得他昨晚趴在书案上写东西,应该与嫌犯有关,便走到他书案前翻找。

    镇纸下果然压着一张折好的纸。他展开一看,却不知该怎么想了。

    那纸上画了幅极简单的画,笔迹虽潦草,却也能看出画的是什么。

    一张床上,被子下两个小人交缠在一处,床边的地上倒着一个小几。有一个小人站在门外看他们,墙外还有一个小人想爬进来。

    沈延剑眉一挑,举着画凝视了一会,没怎么看懂,但他余光里忽然觉出些不对,一回头才发现方钰、张郎中和两个书吏也在盯着他手上的画看。

    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定在那两个交缠的小人身上。

    沈延轻咳了声,将手中的画一抖,塞进了柳青的抽屉里。

    “柳主事分析案情的手法虽少见,却应当有它的用处。”

    “……的确如此,大人说的是。”方钰等人点头如捣蒜。

    沈延出了主事值房,正想着柳青这么久不回来,会不会是抓捕人犯时遇到了麻烦,就见一只乌鸦越过前院的屋顶朝他飞过来。

    那乌鸦似乎很是慌乱,落到他肩膀上一个劲地狂叫。

    会对他如此的必定是柳青的乌鸦无疑了。

    沈延见它的喙上似是沾了什么东西,用手抹下来,仔细地瞧了瞧。

    应当是一小条挂着血丝的皮肉。

    可能真的出事了。

    ……

    柳青醒来的时候,耳边是一阵阵的□□声。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捆在一棵柱子上。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不停□□的是角落里的妙悟。

    妙悟坐在一个小杌子上,面前摆着一个铜镜。她一手扶着眼眶,一手捏着柄明晃晃的匕首从自己的眼眶上刮下些模糊的烂肉。

    每刮一下,她身上便是一阵战栗,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刀接一刀地割下去。

    柳青见她如此,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她只记得来福朝她这里飞过来,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但她有种感觉,妙悟眼睛上的伤恐怕和来福有关。

    妙悟的半张脸上,浓稠的血滴汇聚,沿着她的下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柳青虽离她几步远,但已经看得眼前发黑,便赶忙扭过头去。

    就凭妙悟这个狠劲,让公主她们一刀毙命已算是相当仁慈。

    妙悟似乎发现了她的动静。

    “那只畜生是你养的吧?”

    这声音像是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粘到身上让人打哆嗦……

    第74章

    妙悟拿了块细布往创口上一压:“我但凡有点防备, 早把它掐死了。”

    柳青听她这口气,觉得她已经确定来福是她的鸟了。方才看她血流成那样,来福肯定是下了狠嘴。她现在估计恨不得杀了她。

    但若真要杀她,何必将她带到此地, 方才当场杀了她再踢下山去, 岂不利落?

    妙悟蹲到她面前, 一把捏住她的下巴, 将她的脸扭过来。

    “看着我!怎么, 敢做不敢认?”

    她已经是咬着牙在说话, 也不施主施主地唤她了,柳青倒觉得她此时的样子,更真实些。

    “我只是有些不舒服,”柳青一看见她脸上一片血黏黏的, 便觉得眼前发黑, 赶紧阖上了眼睛, “能不能让我吃粒药再跟你说话。”

    “……”妙悟一甩手,“罢了,看你还有些用。”

    柳青觉得捆上半身的绳子一松,手已经可以动了。她活动活动胳膊,从袖中取了药瓶倒出药粒。

    这是最后一颗。

    她略一犹豫,将药粒送入口中。

    药力显现虽没那么快, 但她心里有底, 面色看上去便好了许多。

    妙悟一只好眼一只烂眼看了看她, 回身走到角落里,从一个小柜子里取了巴掌大的一包东西来, 往她面前一扔。

    “帮我缝上。”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眶。

    原先被啄烂的碎肉已经被她刮掉, 现在创口虽还在不停地冒血, 但至少边缘整齐了。

    “好。”

    柳青有些明白为何妙悟留了她的命,想必是为了让她帮她缝针。

    可缝完之后呢,她是不是就要死了?

    “你不用火烧烧这针?也不用麻药?”

    这些东西此处自然是没有的,她只是想尽量拖延。

    妙悟诡异地一笑,尖翘的嘴角挂着鲜血,很是骇人。

    “你是很聪明,但也别把我当傻子,让你做你就赶快做!”

    “让我做可以,你先告诉我,和我一起追你的那个人,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呀,被我打晕了,滚下去了。”妙悟说得轻松,好像那差役不过是只虫兽。

    柳青心中陡然一寒,那人可是她带来的。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滚下去,恐怕难以生还了。他家里人一定没料到,他早上去衙门上个工,还不到晚上人就没了。

    “……你会功夫?”柳青又问。

    妙悟一个女人对付个衙差竟然如此轻松,再看她之前夺窗而出的样子,更不像是一般人。

    “我会的多着呢,我爹早年是宁夏卫的千户……”妙悟回答得不耐烦了,“你到底做不做?”她那只烂眼一瞪,细布上又渗出一股子血来。

    “我做。”柳青从那个小包里取出针线,手却止不住地发抖,那棉线捏在指间,怎么也穿不过针眼去。

    “你若是做不了,我留着你也没用了。”

    妙悟看着她苍白微颤的手,冷冷道。

    柳青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听妙悟的意思,来福应该平安无事,现在也许已经飞回了衙门报信。即便没有来福,她遣回去的那个衙差也会求援,或许她离死还有一段距离。

    “那你忍着点疼。”她终于穿好了线,对妙悟扬起针。

    “好,你也忍着点。”妙悟与她面对面坐着,伸手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柳青的手悬在空中:“你这是做什么?”

    “你手里拿着针,不这样我怎能放心。”妙悟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柳青抿了抿唇,推针入肉,一点点缝起来。她从前只切开过皮肉,并未缝合过,她就按缝衣服的针法来,妙悟似乎也不在意。

    针离眼头越来越近,妙悟似乎突然痛得厉害,掐着柳青的手掌一下子上了力气。

    她的手劲极大,柳青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泪都要涌出来了。

    关注

    一根针刺向她的虎口,柳青哑着嗓子喊她快松手。

    片刻之后,妙悟的手才渐渐松了下来。

    “”柳青惊魂未定,猛吸了几口气,“要不……咱们聊点别的,你也许就没那么疼了。” 再来这么一次,她可受不住了。

    “聊什么?”

    “聊聊你一共杀了几个人?为何要杀她们?”

    妙悟探出另一只手数了数,“五六个?六七个?记不清了。不过我杀她们是为了她们好。”她神色很是平静。

    “怎么个好法?”

    看来除了那几桩悬案的死者,还有其他的人遇害。

    “这几个寡妇包括那个公主在内,都是被恶灵占了身子。她们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还偏要勾引有妇之夫,害得人家家不成家,妻离子散。我几番渡她们不成,只有如此,才能让恶灵弃她们而去,还她们安宁,也还旁人安宁。”

    妙悟面色肃然,似是在说一件神圣之事。

    柳青听得震惊,差点忘了自己方才回针没有。

    妙悟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净空教的教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懂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净空教……所以她虽是顶着尼姑的身份,心里信的却是旁的。

    “刚跟你见面,便觉得你不对了,”柳青将手中的线轻柔地拉了拉,“你此前一直与公主来往,听说她死了,最先的反应应当是十分震惊,或是问她如何死的,可你却好像早知道公主横死了一样。然而公主的事朝廷一直极力保密,你这个出家人知道得肯定更少。你有这种反应就很不对劲了。”

    妙悟听罢,淡然一笑。

    “原来如此你倒是不笨,难怪能混在男人中间做官。”

    “”

    柳青手上只一顿,便又接着缝起来。妙悟掐了她的脖子,自然就知道了她是女人。

    知道便知道吧,她都快死了,还怕人知道这些。

    她手上已经尽量磨蹭,可是妙悟的眼框就只有那么大,这伤口终究还是缝完了。

    妙悟换了块细布将脸上的血擦干,又取了铜镜来照了照,再用细布将伤眼蒙上,尾端在脑后一系。

    “嗯,针脚不错,看在你缝得认真的份上,我先带你看看你的葬身之所。”

    她回眸对柳青笑了笑。

    她口中的葬身之所,是个极狭小的地方。也就是三步长,两步宽,是这座木屋的里间。

    柳青随着她进去,手还被捆着,想从背后打晕她再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处没有窗,光线昏暗得很,全靠外间投进来的那点亮光。

    妙悟点了灯,柳青这才看清楚里面的样子。

    一条条发旧的黄条幅从梁上垂下,两侧条幅的正中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神龛,神龛里供的那人柳青叫不出名字来,但和佛堂里供的显然并非一系。

    柳青进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什么,那东西咚地摔到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墙角。

    妙悟抠住那东西上的窟窿放回神龛旁,柳青才看清那竟是一个人的头骨,上面还贴着一张符咒。那符咒上朱砂写的符号与公主和其它几个妇人身上的血痕几乎一模一样。

    妙悟原先竟用这东西做了镇纸,压在一叠黄条幅上。

    “这是谁的?”

    “丘氏。”妙悟面无表情。

    “你是说林丘氏?”三桩悬案中最早那一桩的死者。

    “她也配姓林!”

    妙悟突然发了狠,将油灯猛地往桌上一戳。烧热的灯油飞溅到她手上,她也没反应。

    “林家是我出家前的夫家。我婆婆在世的时候说,儿媳妇她只认我一个,她丘氏算什么东西!”

    她突然怒目看向柳青。

    柳青吓得连连摆手:“不算,不算什么东西所以,她害得你被你夫君休弃?她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不是杀,是渡。”

    妙悟眼中的凶狠稍稍退下去些。

    “那你是在这之后出的家?”

    “不是。我被休了之后,搬到哥哥家住了一阵。我本想带着我的轶儿一起走,可是林家不肯把孩子让给我,我到官府打官司,可官府说孩子从来都是跟着父亲,他既然姓林,便该留在林家

    “我走之后两个多月,在街上遇到林家的一个婆子,我才知道我走了还没半个月,我的轶儿就生了急病死了。”妙悟说得哽咽,一张狰狞的脸竟显出几分憔悴。

    “那婆子说,原本轶儿只是小病,大夫说他是热毒攻心,服药以后吃的喝的都用凉性的便好,可丘氏假装为了我儿好,买了那些热补的药材,流水一样地灌给我轶儿。我好好的一个孩子,那么乖那么懂事……就活活地让她给作践死了。”

    她抬手拍了拍那头骨。

    “后来我出了家,可我还是一直想不明白,我和我的轶儿没招谁没惹谁,怎么就会落到这个下场。后来我遇到一位仙师,经他点化,我才知道丘氏这样的人之所以如此歹毒,皆因被恶灵占了身子,只有等她们死了,恶灵才能消散。所以我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她们好,也是为了旁人好。”

    妙悟说罢,红着眼睛看向柳青。

    柳青见她满眼的恨意,心里直发慌。

    “我来抓你归案是为衙门办差,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曾害人,你若就这么把我杀了,我何其无辜?”

    她边说边往外间退。

    妙悟一步步地跟上来:“你放心,我会在你的身上写下引路符,你阳间若是好人,有引路符引着你,必能早登极乐。”

    所以她在那几人胸前留下的血痕应当就是这所谓的引路符了。

    外间门闩着,柳青看了看自己绑在一起的两只手,估计她开门闩的这会功夫,足够妙悟将她一刀穿心了。

    “你等等,”她停住脚步,“我若是你,现在就该赶快逃命。算时辰,衙门的人应该就要来救我了。”

    她往窗外望了一眼,此地在半山腰,与极乐寺分处山的两侧。

    这一侧树木繁茂,少有人烟,只有一条小土路通到山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时正有一路人沿着小土路往她们这里走来。这土路只勉强能走人,且路两旁都是横生而出的灌木,那队人没法迅速地齐头并进,只能排成一排,缓缓鱼贯而行。

    这行穿皂衣的人中间有个鲜红的身影。

    那人边往山上走,边抬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枝丫,偏斜的日光斜斜地照下来,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清朗的面颊上,忽明忽暗。他半眯的眼睛陷在阴影来,显得愈加深邃。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窗口的她,微扬了下巴望过来,眼中星火跳动。

    柳青的指尖不觉扣进了窗棂。

    沈延还是来了。

    她现在不是刘语清,她还以为他会派方钰或是张郎中来,不料竟是他亲自上山来。

    她看见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可是这妙悟实在有些邪性,再加上此地他们并不熟悉,她又有些担心他遇险。

    妙悟站在后面,从方才绑柳青的那根柱子上摘下绳子,极利落地将柳青的手和她自己的手绑在一起。

    “在这看不清楚吧?跟我到外面去。我让你亲眼瞧瞧,你们衙门里的这些人是来救人的还是来送死的。”她神色轻松,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

    第75章

    柳青见她胸有成竹, 心里便有些打鼓了。

    可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被妙悟推到了屋外。

    这是一小块平坦些的空地,四周是葱郁的灌木。沈延见她们二人的手绑在一处,眉头一皱。有三四个差役走在他之前, 见妙悟推着柳青出来, 从腰间抽出了刀, 眼看就要走到她们面前。

    柳青此时还在琢磨妙悟方才的话。她原以为妙悟最多是以她做人质, 但若只是这样, 妙悟也不至于说衙门的人是来送死。

    她往四下仔细观瞧, 才发现不对。那些暗郁的灌木里竟有些银亮亮的东西。

    “……别过来!” 她尖声喊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

    一道道银光自浓密的灌木中骤然而出,须臾间已分不清它们刺向何处。

    一声声的惨叫凄厉骇人。

    方才还持着刀,凛凛而来的几个差役已经接连倒地。打头的那人被冷箭穿透了哽嗓,鲜血喷溅而出, 柳青眼看着他目眦欲裂地倒在一步之外。

    沈延脸色苍白, 斜靠在路旁的矮树上, 他的肩头上扎着一支□□。

    鲜血如注,沿着他长袍的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大人!”

    柳青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记得沈延上次的刀伤就在那附近,那么深的伤口还不及长好,怎么又添了新伤。

    沈延似乎有些乏力,听到她的叫声, 扶着树干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的小脸吓得白如薄纸, 晶莹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在她柔软的脸上留下两道晶亮的泪痕。

    她那声“大人”不停地在他脑中回荡。

    那一声叫得……好像特别心疼他,暖融融地留在他心坎里, 一瞬间几乎让他忘了疼。

    他用手捂着肩头, 可是鲜血还是缓缓地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将他的胸前浸染成一片。

    “你快回……” 柳青哑着嗓子,才说到一半,眼前便是一阵晕眩,人斜斜地倒了下去。

    妙悟看得有些诧异,一把托住她,将她往地上一放。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沈延见柳青倒地,厉声问妙悟。

    妙悟见他眸中激怒,突然有些明白了。

    “我说呢,她不过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哪能劳动你这样的亲自来营救。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妙悟听他这样反问也愣了一下,噗嗤笑出来。

    “你竟然不知道。我看你俩方才那样子,还以为你们早就”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不说了,而是从身后抽出匕首,抵住了柳青的咽喉,“你让他们退后,一个人过来,我有事跟你商量,若是你答应了,我就把她的秘密告诉你,如何?”

    她扯了尖尖的嘴角鬼魅地笑了笑,手中的刀刃锋利雪亮,割人血脉犹如点透薄纸。

    “可以,你把刀拿开。”沈延冷声道。

    妙悟将刀移开些:“你快点。”

    沈延回身看了看,所幸他身后的差役还安然无恙。

    他扬扬手让他们退下去,差役们却怕他出事,不肯走。

    他干脆高声道:“她不会将我如何。我若是真死在此处,你们便放火烧了这一片,如何?”

    他说到这回头看了看妙悟。

    妙悟神情冷漠,并不搭话。

    沈延见差役们退下去,回身朝她们走了几步。妙悟立即又用刀抵住柳青的咽喉:“不许再过来。”

    沈延只好停下。他觉得很是疲惫,干脆扶着路边的树杈坐到地上。

    “你这样坚持不了多久,” 他唇色苍白,捂着伤口道,“我们只需派人守在这周围,你断了粮,没几日就死在这了。”

    “少吓唬人,我若是断粮,你这小美人也得跟着挨饿了,”妙悟冷笑,“所以,你最好快点让我走——明日这个时候我要下山,你们给我备好车。记得将车帘拉开,我要将里面看清楚。等我带她出了城,自然会将她放了。但若让我发现你们偷偷跟着我,我便即刻要了她的命。听明白了吗?”

    妙悟眼中的戏谑褪去,唯余决绝。

    “可以,我答应你。” 沈延没有半点犹豫。

    “好,是个痛快的!” 妙悟用匕首拍了拍柳青的脸,“反正我手里有人,不怕你反悔。”

    她正要将柳青背到身后,沈延却叫住她:“慢着,你方才话还没说完。”

    妙悟听他这么一问,似是忍了片刻,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行,看你答应得痛快的份上,送你一个她的秘密——她是女人。”

    “你搞错了,他只是生得像……”

    妙悟懒得听他说完,叹了句“愚不可及”,便一把抓住柳青的交领往边上一扯。

    沈延被这突然的动作一惊:“你这”

    柳青光洁的颈下,白腻的雪肌乍现。

    中衣的阴影里隐隐现出一层层纤柔的薄纱……

    他怔在原地。

    山风自耳畔呼啸而过,他蓦然觉得有些恍惚。

    待反应过来,他才忙背过身去,望向山上那片随风摇曳的碧色。

    “你快帮她理好。” 他对身后的妙悟道。

    然而眼前的碧色都变成了柳青的样子。

    粉嫩柔软的面颊,鲜艳如花瓣的双唇,阴影间白腻光洁的肌肤

    他闭了闭眼。

    “看你也不像个蠢的,真就没怀疑过?” 妙悟帮柳青扯平了衣领,暼了他一眼。

    “”

    他怎会没有怀疑过。他不仅怀疑了,还因此往心里放了一个男人。

    妙悟将地上的柳青拉起,背到身后。

    “你当心点,别伤了她。” 沈延见妙悟只扯着柳青的半边身子,就要过去扶她。

    “你别动!” 妙悟拿匕首一指他,“我这前面可还有不少机关,想活命就退回去。”

    沈延只好站定:“你当心些,伤了她你也走不了。”

    妙悟并不回答,拖着柳青进了屋

    回衙门的路上,沈延合着眼靠在车壁上。

    窗外吹进的风虽暖,他身上却一阵阵地发冷。

    他眼看着车外一晃而过的街巷、车马、行人,脑海里接续不断地闪现着她来了衙门之后的种种。

    他虽觉得脑袋昏沉,但是许多事情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来到他身边的这段时日里,其实每逢他最艰难的时刻,她都体贴地陪在他身旁。他却为表象所惑,被她的障眼法骗了

    以至于到了今日,好不容易发现她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却只能留她孤身一人与凶徒为伴

    他看着肩上扎着的箭,忽然觉得这一箭是他应该挨的。

    他抬手抓住箭尾,将它啪地一下折断。

    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在做一切计划之前,先料想最差的结果。

    可是明日最差的结果会是什么,他真的不敢想。

    明日妙悟一定会拉着柳青挡在身前,她们下山的一路,恐怕都很难有机会将妙悟击毙,但若是任由她带着柳青上了车,那柳青更无生还的可能。

    他一拳砸在车壁上,咚的一声巨响,把车夫吓了一跳。

    马车到了衙门,他才下了车没走两步,余光里就见一个全身金晃晃的人朝他走过来。

    “人呢?沈君常,人呢?”

    那人已经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柳青人呢?”

    沈延很是疲惫,淡淡回了句:“五爷,她还在山上。”

    “你” 五爷一把抓了他的前襟,眼睛里火星子乱蹦,“你有没有良心,她可是为了给你们衙门查案才被抓起来的,你”

    沈延已是疲惫不堪,干脆就任他这么抓着。

    他看着五爷盈着怒意的眼睛,不禁在想,五爷对柳青如此在意,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柳青是女子。

    很好,连五爷都比他早知道。

    等在门口的钱司务赶紧跑过来劝:“这位爷手下留情,您看我们大人他都受伤了。”他见过五爷几回,虽不知他是谁,却知道他身份不低。

    五爷这才注意到沈延披着件外氅,里面的官袍上沾了一大片血黏黏的东西。

    他这才松了手:“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才刚听顺天府的人说刑部有个小官被凶徒抓到山上去了,他原还当故事听,问那人是谁。一听说是柳青,才突然蹦起来,跑到刑部来问个究竟。

    可沈延现在没力气跟他解释太多:“五爷,里面慢慢说。”

    “就在这说!” 五爷根本等不及,“若是人手不够,爷把顺天府的人借给你!”

    沈延摇摇头:“……先进去说。”

    “罢了,爷自己带人去。”

    五爷心里憋了一股窝囊气,他看上的女人怎么能落到悍匪手里。要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柳青究竟被抓到山的哪一片,他早就自己去了。

    “不可!” 沈延沉声喝住他。

    他一激动,伤口的剧痛钻心,他抬手将伤口压了片刻才稍微缓过来一些。

    “……小人才与那凶徒商定了,您现在又去找她要人,她必会觉得我们言而无信。她惊惧愤怒之下,语……柳主事岂不是更危险?”

    “……那……你怎么跟她商量的?”

    五爷的声音软了下来,他虽然不喜欢沈延,但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沈延叹了口气:“五爷,咱们里面说吧。”

    ……

    翌日,阴云密布。

    柳青自从昨日被妙悟抓回来还粒米未进。

    倒不是她不想吃,是妙悟不给她吃。

    妙悟说她在此处的存粮本就不够,再者,饿着柳青也就相当于给衙门一个时限。若是衙门言而无信,柳青便要再饿一日。

    柳青浑身没力气,便一直躺在地上看窗外的天。

    以妙悟的狡猾,衙门今日想救下她同时抓捕妙悟恐怕不容易。

    妙悟是公主一案的凶犯,是皇上眼巴巴等着缉拿归案的人。真到了两难时刻,衙门恐怕顾不上她这个芝麻大的小官了。

    她倒是信沈延,虽然她现在只是他的下属柳主事,但他也不会拿她的命去换抓捕凶犯的机会。可他昨日受了伤,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来。

    况且若事此事惊动了三法司,沈延不能一人独断,情况就更难预知了。

    妙悟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把她叫起来。

    “走了,你今日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衙门守不守信了。” 妙悟理了理身后的行囊。

    柳青爬起身,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行囊看上去扁扁长长,除了银两干粮以外像是还塞了块板子。

    妙悟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啊,防着你们衙门的人背后放冷箭。”

    第76章

    “……”

    柳青觉得头顶上好似笼了一层阴云。

    她本来还想着, 衙门的人应该会尝试从山的另一侧绕上来,自身后射杀妙悟。

    如今看来,这也行不通了。

    妙悟见她眼中流露出些许沮丧,不禁冷笑。

    “想活命就老实点, 别想着耍花招。”

    柳青不做声, 妙悟朝她背后狠狠推搡了一把, 她踉跄了两步, 差点摔在地上。

    “……” 她压着心里的怒气, 直起身子看向妙悟, “若衙门让你走了,你真的会放了我?”

    妙悟看了她片刻,忽然狂笑起来。她一侧的眼眶少了块肉,全靠缝线扯到一处, 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皮松, 一侧皮紧, 显得尤其狰狞。

    她笑得眼泪都留了出来,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来看着柳青。

    “你说呢?”

    柳青心里一沉,她原还抱有一丝幻想,如今看来还真就是她痴心妄想了……

    山脚下,刑部的人早就等候多时了。

    除了沈延以外,方钰和张郎中也在, 一众差役将城内方向来的路封住, 只留了通往城外的路。他们按妙悟的要求, 给她备了一辆空马车,车帘完全撩起, 露出车里的样子。

    赵旭也来了, 还带来了一队差役围住了山脚。

    沈延方才见他带着人来, 眉头便是一皱。

    他最担心的就是都察院或是大理寺的人搅和进来,尤其是赵旭。

    这本不是都察院的事,却是个立功的好机会,赵旭嗅到了腥味,自然还是找了过来。

    他倒不介意赵旭抢功,他只是担心赵旭因为急于立功,轻举妄动,害语清送了性命。

    赵旭的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他方才被沈延皱着眉瞥了一眼,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他知道沈延怕他来,那他就偏要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词,若是沈延问他为何参与此事,他可有的是理由。

    只可惜沈延瞥了他一眼之后,便不再看他,甚至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就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

    “沈大人,” 赵旭笑呵呵地凑过去,沈延不来找他,他便来找沈延,“听说你们刑部人手不够,我已经派人埋伏在这出城的路上,若是这凶徒真上了车,我们半路也能将她截住。”

    沈延闻言忽然看向他,赵旭被他看得心里一颤。

    这一眼着实冷厉,像刀子似的。

    “赵大人,那凶徒若见到路上有人追击,柳主事危矣!若有必要,我的人自会追踪,便不劳赵大人费心了。”

    赵旭假装听不出他寒冽的口气:“诶,这怎么是费心呢,赵某食朝廷米粟,自当为皇上分忧。不过沈大人放心,等她们上车后追击是下下策。赵某已经向五城兵马司借来了他们最好的箭手,在她们上车之前,赵某也能找到时机,将其一举击毙。”

    沈延听得脑后发紧。

    “赵大人,柳主事是朝廷命官,咱们还须先保证她的安全,其它的大可从长计议。”

    赵旭敷衍地笑了笑:“那是自然。” 说罢便转身溜达到一旁去了。

    沈延的面上如蒙了层寒霜,见他走远了些,便将身侧两个穿便服的人叫过来。

    他交代了几句,那二人应诺后,朝赵旭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是五爷带来的随从。五爷来了没多久,就被宫里的人叫走了。他原本想留下来,但传话的内官似乎催得很急。

    他便将这两个随从留给了沈延,以备不时之需。

    “沈君常,人一定得给爷救下来,” 他那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延,“你们衙门这些破事太多,等救下来,爷就去跟吏部说,让她到顺天府做官去。”

    沈延当时唇角微动:“五爷,这恐怕也要问问柳主事本人的意思吧,咱们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人救出来。”

    五爷还想说什么,可是内官又来催,他便不再多说,深看了沈延几眼就随着内官走了。

    又过了一会功夫,山腰上的木屋前现出两个人影,却很快就并成了一个。

    柳青双手绑在身前,被妙悟推到前头走。

    妙悟右手持着匕首架在她脖颈上。

    “你又何必如此?” 柳青瞥了眼颈间寒森森的匕刃。

    “少废话,万一你突然跑起来,他们放箭,我怎么办?”妙悟语气平淡。

    柳青便不再多说,僵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

    她远远望去,见几个穿青色、绯色官服的人站在路中央,一众穿皂衣的差役封了一侧的路,还有一排皂色的差役围住了山脚。

    刑部可没有那么多差役,果然此事惊动了其它衙门。

    旁的衙门立功心切,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不会管她死活,再加上妙悟本就不打算留她的命——

    她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漠然地扫了一眼漫山的杂草、野花。

    人常说命如草芥,她的命还不如草芥。草芥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她都见不到了。

    她当年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以为自己再不会怕死。可今日死到临头,她又觉得不甘心。

    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刘家的冤屈谁来诉。若是沉冤不得昭雪,她到死都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

    山下的沈延看着她们二人的身影,紧蹙的眉头如何也舒展不开。

    他昨日已让人将土路边的杂枝清理干净,眼下视线无遮挡,她们二人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妙悟果然将柳青挡在了身前。

    这样一来,从正面放箭是自然不行的。而妙悟身后似是背了什么防护的东西,所以前后放箭都不行。

    可若是等妙悟上了车,以她的狡猾谨慎,更不会留语清的活口,即便她打算放过语清,等都察院的人跳出来,她气急败坏之下,也一定会下死手。

    所以无论如何,必要趁她们下山之时一举将妙悟击毙。

    他往方才赵旭站的地方看了一眼,赵旭连同那两个穿便服的人都不见了。

    应当是那二人有所行动了。

    那他可以暂时不担心赵旭。

    他转身绕到了自己的马车后。衙门来的几辆马车聚到一起,一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手持硬弓躲在他的马车之后,此人是他通过五爷从锦衣卫借来的神箭手。

    “一直这样的话,就只有那个办法了吧。” 沈延沉声道。

    那人余光见了沈延,一边回他,眼睛还不忘盯着山上的二人:“正是,若是她一直躲在后面,恐怕没有旁的办法了。若是能让柳大人配合小人,当然最好,可小人若给柳大人提示,那凶徒也会看到。”

    “……嗯,若是让她发现我们在此设伏,情况可能更糟。” 沈延垂眸道。

    他又望了望被妙悟抵着脖子,一步步缓缓往山下走的柳青。

    她步子很窄,走得小心翼翼的,身形也有些僵硬,想来心里是极害怕的。不过她神色镇定,害怕之下倒也不显得慌乱。

    他早年只觉得她是娇养在家,看看书做做女工的大家闺秀,要不是因为她来衙门做他的下属,他都不知道她原来比他了解的还要睿智、坚韧。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心疼。

    睿智也好、坚韧也罢,都是经历了考验才得以显现,可他根本不想让她经历什么考验。

    尤其眼下,她命悬一线,他也跟着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他招手将落在马背上的来福叫过来。它之前在山上盘旋了半晌,沈延怕它飞飞落落地挡了箭手的视线,才将它叫回来。

    来福扑棱棱落在他的手臂上,亮晶晶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他抚了抚来福的脑袋,柔声嘱咐了几句。

    其实他不太相信这鸟能传递什么准确的消息,但想到接下来的事,若是它能给她些许安慰,那也是好的。

    来福哇地叫了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它飞到山腰上对柳青哇哇地叫了几声。妙悟一见是啄了她的那只鸟,心里又烦又恨:“让那畜生赶快滚,不然我连它一起弄死。”

    柳青也来不及说什么,只好挥挥手让来福走。

    她望了望山下那个绯色的身影。

    那人脸色极差,不过身形高伟,站得又稳又直,鲜艳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飘展。

    他这人永远从容镇定,虽然她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只要有他在那站着,她心里的恐惧便少了几分。

    他抿着两片薄唇,双眸炯炯地看着她。他这种神情一般就是有许多话要说。

    但他方才让来福带过来的话却很简单。

    “别怕,有我。”

    这是让她信他吧。他其实也不必说,她自然是信他的……

    沈延背着手,最后看了几眼柳青,转身回到马车后。

    “等她们再走三步……务必要小心。” 他对那箭手道

    那人应诺,将手中黑漆的硬弓缓缓拉满。

    三,二,一。

    一支羽箭悄然而出,擦着柳青的左腿而过,划出一道血沟。

    柳青突然吃痛,身子不觉歪了下去。她手被绑着,稳不住身子,就这样摔倒在地。

    妙悟眼见着柳青突然滑落,须臾间一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长箭已没入了她的胸口。

    她手里握着匕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汩汩的血流,歪歪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柳青见她胸前血流如注,只觉得眼前一下子黑上来,昏沉沉地阖上了眼。

    她感觉到自己很快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好像在她耳畔柔声道:“……疼了吧,再忍一会就好……”

    那人似乎很是心疼,声音里都微微带了些颤抖。她想跟那人说她不怕,比这疼百倍的她都忍过来了,可是嘴怎么都张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方钰见沈延抱着柳青跑过来,赶紧过去接柳青。

    方才柳青倒地,他刚要抬腿往那边跑,却发现沈大人早就冲到他前面去了。沈大人走路一向沉稳,他都不知道他腿脚居然这么好。

    “不必!” 沈延喝道。

    他见方钰的手快要碰到怀中的柳青,即刻侧身将方钰挡在背后。

    方钰被他吓了一跳,两只胳膊举在空中。

    他可是想着沈大人才添了伤,怕他牵到伤口,才好心跑过来帮他抱着的。可沈大人怎么那么凶?

    沈延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利落地抱着柳青上了车。

    他将她平放在座位上,小心地拉起她的裤腿检查伤口。

    白皙光滑的小腿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沟,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他微微红了眼眶,迅速从早就备好的药箱里,取了药粉、细布,帮她上药包扎。这药粉据说有凝血奇效,先止住血,回去再给她上祛疤的药膏。

    他取了帕子帮她轻轻蘸干额头上的细汗,才发现她一张小脸泛着青色,有些不对劲。她腿上的伤虽痛,但也不至于让人昏倒。说起来昨日她也突然就昏了过去。

    莫不是妙悟害她,给她吃了什么毒物。

    他心中一紧,忙挑了帘子叫人。

    “大人。” 一个差役跑到车前。

    “速去太医院,请齐院判到衙门给柳主事治伤。”

    齐铮的医术他信得过,而且若换作旁的大夫,他还担心他们察觉语清女子的身份。语清住在齐家,她的身份,齐家人应当是早就知道的。

    他看着她憔悴的面庞,又心疼又生她的气。

    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为何单单瞒着他!

    第77章

    沈延的值房有里外两间, 他抱着柳青踢开外间的槅扇,把里面整理书案的书吏吓了一跳。

    书吏见他满眼忧色的进来,手里还抱着不省人事的柳大人,片刻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大人病倒了?那也应该放到主事值房或是外院某个空房间才对, 抱到尚书值房是做什么?

    沈延见他怔在原地不动, 有些心急:“还不快开槅扇?”

    “哦……哦, 是是是。” 书吏连声应道。

    明白了, 柳大人必是沈大人的亲戚无疑了。那里间除了孙、沈两位大人用, 还没见谁进去过。

    难怪沈大人平日就待柳大人不同, 人家根本就是自己人。

    值房的里间虽小,却也摆下了一张榻和一张架子床。

    沈延知道孙大人有时会在那床上午休,便不愿让柳青碰那床,而是将她轻轻地放到了榻上。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烫, 可是虚汗还是不停地冒出来, 也不知是何原因。

    他看着榻角的薄衾有些犹豫,也不知她现在这样,是该给她保暖还是帮她散散热。还有榻边这扇窗,也不知是敞开好还是合上好。

    他突然发现,若是没个大夫在身边,他真就不知所措了。

    他就这么一个放在心尖上的人, 好不容易救回来, 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齐院判来了没?” 他疾步走到外间问书吏。

    书吏告诉他没有, 他又焦躁地走回来。

    柳青的额上细汗仍是不止,他怕网巾浸了汗, 黏在她娇嫩的皮肤上生出炎症, 便从她的云鬓探进手指, 将网巾向上推了推。

    柳青似乎很不舒服,长眉微微蹙起,朝他偏过头来。

    他离她白玉般的小脸不过一指的距离,她温温软软的气息一下一下地都扑到了他脸上。

    他才发觉她的呼吸很短促,似乎不太喘得过气来似的。

    他忙起身将榻边的窗推出去,将里间的槅扇打开,又将外间的屏风拉过来一些做遮挡。

    片刻之后他又凑到她面前,细细感觉她的呼吸,可她好像还是很难受,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也喘不进气。

    他坐到榻边苦想了一阵,突然想起妙悟扯开她衣领的那一刹那,她的胸前现出一层又一层的细纱。

    或许是胸缠得太紧,才让她透不过气来。

    他稍稍犹豫了一会,而柳青看上去愈发难受了。之前还不觉得,此时才发现她胸前实在起伏得厉害,应当就是那些东西缠得太紧了。

    罢了,若是有什么不合礼法之处,也无大碍,反正他原就是一定要娶她的。

    他便将里间的槅扇重新合上,坐到榻前。

    夏日炎热,她只穿了纻丝的中衣和便服。

    他便小心地将她的中衣领子捋开。

    一颗赤豆大的汗滴自她的下颌滚落,安静地缓缓地沿着纤长光洁的脖颈滑下,没入她胸前的阴影里。

    白皙滑腻的肌肤被薄纱紧紧包覆着,她每一次的呼吸似乎都被这薄纱禁锢住了。沈延忽然觉得,她美得像一只要破茧而出的娇弱的蝶。

    他的手缓缓伸向她胸前打的小结,隔着几层纱已经感觉到她带着体香的温度。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活结,但他的手突然有些不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解开。

    薄纱松缓,她几番吸吐之后,薄纱的上缘微微有些松垮下来,影影绰绰地现出一条浅淡的绯色印迹。

    那绯色之下,阴影柔和地进进退退,虽还隔着几层薄纱朦胧,却已经隐隐能分辨出那下面优美而诱人的轮廓。

    沈延俯身望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那个结解开后,她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沈延的额间却已见了汗。

    他屏息听了一会她的呼吸,而后才将她的中衣领子合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知道非礼勿视,可即便闭上眼,脑海里也全是那惹人怜惜的粉嫩的印迹和薄纱下那若隐若现的美丽的轮廓。

    她的网巾已松,一缕不听话的青丝滑落,黏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看着娇如茉莉的她,心里不尽的爱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只是他无法表达,终是只能全都汇于指尖,轻柔地将那捋发丝抚到她的乌鬓间……

    “……你们沈大人可在里面?他让人捎信,说柳大人病了,让在下来瞧瞧。”

    齐铮急迫的声音曲曲折折地飘进窗来。

    沈延蹭地起身去开槅扇,却突然意识到柳青胸前的薄纱还得系回去,不然即便合拢了衣领,胸侧也会泛起些奇怪的皱褶。

    窗外似乎已经有人引着齐铮往此处来了,他匆匆忙忙地在原先的位置打了一个活结,便将柳青的衣领拢好。

    外间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心里竟生出几分慌乱,下意识地几步上前打开了里间的槅扇。

    齐铮刚好绕过了屏风,一见他便开始摘斜挎在身上的药箱。

    “怎么样了?” 齐铮完全没心思跟人寒暄。

    “……你来看看吧,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齐铮见柳青面有菜色,眉头便是一蹙。他一展袍子坐到榻边,从药箱里取了小枕头垫着,探手搭柳青的脉。

    片刻的功夫,他两道弯弯的浓眉渐渐舒展开来,又恢复了原先温儒的模样。

    “还好,是饿着了。给她冲碗盐糖水服下便是。”

    沈延听他语气轻松,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他起身走到外间,吩咐人倒碗盐糖水来,再回来的时候见齐铮已经在查看柳青小腿上的伤。

    齐铮抿着唇,将柳青的裤腿放下,又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膏放在她枕边。

    “你之前应当给她用过药吧?这伤是无大碍了。等创口愈合了,用这药膏一日三次涂抹在创口,可以舒痕化淤。”

    沈延认真地应下,不假思索道:“好,我会按时给她用。”

    齐铮收拾药箱的手一顿。

    这话听着怎这么别扭。

    “你……把药给她,告诉她怎么用。” 她自己会用,什么叫他会给她用。

    “……嗯。” 沈延闷声应道。

    “还有……罢了,去外面说。” 齐铮提了药箱起身往外走,神色很是严肃,似是正努力地压制着心中的不满。

    沈延不知他何意,跟他出去后,回手将槅扇轻轻带上。

    “我来之前都听说了……我竟不知,你们衙门查案,还让人把命搭进去。”

    平日好脾气的人说起难听的话就特别噎人。

    “……是个意外。”

    沈延不想同他多说,论心疼谁有他心疼?齐铮还一副他伤了他的人的口气。

    “这次是意外,那下回呢?要是隔三岔五地来个意外,那就不叫意外了。“ 齐铮将药箱挎到身上,瞪了他一眼。

    沈延剑眉一挑,相识多年,他倒不知齐铮还有这等口才。

    “颖之,你对我们柳主事好像特别在意,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看向齐铮的眼睛。

    他们合起伙来骗他的事,他还没跟他计较呢,他倒来质问他了。

    “……那是……自然,” 齐铮眼神飘忽,“她可是家父最得意的徒弟,不能让你们衙门给折腾坏了……反正,你日后别把那些危险的活派给她,听见没?”

    齐铮一副要敲打他的样子。

    “……不会有下次了。”

    沈延冷着一张脸。事到如今,齐铮居然还想瞒着他。

    “罢了,我在太医院还有事,记住你答应我的!”

    齐铮见他做了保证,便一刻也不多留,抬腿就走了。

    沈延也不管他,径自接了书吏拿进来的水,进了里间扶起柳青慢慢给她灌下去。

    这盐糖水见效果然快,一会的功夫,柳青的呼吸已经顺畅多了。

    沈延总算是舒了口气。

    如今日这般的事若是再有一次,他可受不了了。

    他原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她再将胸前的薄纱解开些,但他又担心她醒来发现了会生他的气,便也没有再动她……

    柳青的脑袋昏昏沉沉的,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动静,渐渐地终于有足够的力气撑开眼皮。

    她似乎是躺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手边不远处是一扇小窗,前面靠另一面墙的位置有张架子床,头顶的梁上有些极为熟悉的瘢痕。

    槅扇外传来二人交谈的声音,似乎是沈延在交代他的书吏什么事。

    她突然意识到,此处应当是尚书值房的里间,她年幼的时候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可她怎会躺在这里?

    她记得腿上突然剧痛,之后她栽倒在地,看到妙悟胸前冒出的鲜血,眼前就成了一片黑暗。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但她已经想不起那人说过些什么。

    那人莫不是沈延?

    那他有没有发现……

    她腾地一下撑起身子,将自己的衣裳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

    她只觉得头上的网巾松了松,其它的没什么异样。小腿上添了一道伤,不过伤口已经凝了薄薄的血痂。

    这伤想来是他为了救她,不得已而为之。

    她发现手边有瓶药膏,这青瓷矮瓶的样子他颇为熟悉,看来是师兄来过了。若是师兄给她诊病的话,她的身份应该还没有泄露。

    她走到槅扇边,轻轻推开一个缝。

    沈延一身鲜红,端端正正地坐在官帽椅上,落日的余晖下他高大的侧影映在墙壁上,显得清俊而沉稳。

    那个在她耳畔说话的人是他吗?他那时究竟说了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

    外间里,书吏似乎听到了动静,朝她这里望了一眼,她心头一颤,赶紧退开了些。

    怎么突然有种被他金屋藏娇的感觉。

    其实他把她放到这来,也不算太奇怪。自从他怀疑她的身份,似乎一直待她都很不同。

    不过她还是不想在此久留。毕竟身份有别,她在此处休息,难免被同僚说闲话。

    她重新坐回榻上,静静等着那书吏出去。

    片刻之后,外面安静了下来。

    她正想着是不是书吏离开了,槅扇便已打开,沈延走了进来。

    “大人,” 她忙站起身来,给他行礼,“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沈延刚进来的时候嘴角似乎还挂着笑,但一见她这般行礼道谢,一下子拉平了嘴角。

    第78章

    “齐颖之说, 你晕倒是饥饿所致,在山上一直没吃过东西吧?”

    “嗯,是。”

    柳青明明见他不太高兴,还以为他要说旁的什么, 没料到他会先说这个。

    沈延叹了口气, 转身出了里间。

    柳青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去让人从膳堂拿些吃的来, 忙起身追出去。

    “大人不必麻烦”

    然而听声音, 沈延已经在值房外交代给了书吏。

    他听见她的声音转回身来。暖红的晚霞照人眼, 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在门外停顿了片刻, 目光似乎是定在了她身上,她隐隐觉得他是愈加不高兴了。

    膳堂下午是不开火的,然而也只片刻的功夫,书吏便送来了一碗白米粥。

    想来是他事先就吩咐好的。

    柳青觉得受到了特别的照顾, 麻烦了衙门的人, 有些赧然, 便疾步走过去,将碗接到手里,又向那书吏道谢。

    沈延从外间拉来一张小几给她放碗:“快坐下喝吧。”

    “多谢大人。”柳青忙放下碗向他行礼。

    沈延见她如此,揉了揉眉心,似乎很不想跟她说话。

    柳青无暇再琢磨他的情绪,她是真的饿了, 从昨日中午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东西, 胃都有些痛了。

    那米粥不冷不热, 温温的正对口。她握了汤匙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

    她喝得急了,就喝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沈延肯定听到了。

    她偷偷暼了他一眼。他的下颌好像不像方才那么紧绷了, 唇角还微微翘着。

    有什么好笑的……

    待她喝完, 沈延便将小几推到一边。

    “多谢大人——”她压住了一个饱嗝, “不知大人有否派人搜查妙悟那间屋子。那里面有与公主身上同样的符号。她名义上是尼姑,实则信奉一个叫“净空教”的□□。下官以为,我们可以将此符号和一些相关的事情告知京师和附近地方的衙门,此教在传播邪说害人,还是宜早些劝导百姓不要被邪说所惑。”

    “嗯,这个是自然……昨日你昏倒之后,妙悟说她知道了你的秘密,若我放任她出逃,事后她自会派人来送信,告诉我这个秘密。现在她人已死,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沈延说到这突然抬眼看向她,目光幽深不可测。

    他对她是既生气又不解。这女人究竟有多狠心,明明知道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她,还做了那么多事来骗他,害他常常夜不成眠不说,还一度以为自己有龙阳之好。

    尤其眼下,他提心吊胆地好不容易把她救回来,她居然还想骗他。

    他想来想去,觉得她或许也是不得已,或许她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

    那他便给她这个机会。

    柳青身子一僵,她这两日只顾着担心自己的命,此时才想起那时妙悟发现了她是女人。幸好,妙悟还没来及说出去就死了。

    “下官下官确实有个秘密,大人待下官恩情深厚,下官属实不该继续隐瞒。所以即便大人不问,下官也想找个机会向大人坦白。”

    沈延终于展颜:“但说无妨。”

    都这时候了还跟他下官下官的做甚,她也是滑稽。

    “下官其实,”柳青低着头,似乎还在斟酌,“下官得了个晕血的毛病,若是见了新鲜的血,下官只能靠吃药保持清醒。”

    “”沈延眼中的情绪颇有些复杂,“所以,你昨日和今日昏倒是因为药用完了?”

    “是。”

    “知道了,日后涉及新鲜尸体的案子,你不要参与。药还是少吃。”

    “是。”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吗?我觉得妙悟说的应当不是这个。”

    “那就没什么了,下官来了也有段时日了,下官的各种不足之处大人应该也知道了。”

    柳青一脸坦白的神情。

    沈延盯着她看了许久,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积蓄着。

    “好好啊。”他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槅扇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地扣到木雕的菱纹上。

    柳青见他宽阔的肩膀起起伏伏。虽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克制着。

    怎么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

    她心里生出些疑虑。他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原来如此,”沈延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声音又沉又冷,“方才忘了说,有件事我要交代给你。我这两日为了救你,耽误了不少公务,所以需要一个人帮我整理积压的公文、安排些杂事。我想来想去,此事既然因你而起,不如就由你来完成吧。”

    “是。”

    这些事情何必找她呢,随便哪个书吏就可以做。

    “我待会让人在外间加一个书案,你就坐在我身侧吧。”

    “这,这不必了吧,下官可以”

    这差事多出来的莫名,旁人都在查案,她却可以到上官身边做这种不费力的事情。旁人见了,不生疑才怪。

    沈延充耳不闻,已经一路走到了值房外,招呼路过的书吏帮他搬张书案过来。

    她不是打定了主意要骗他么。

    也罢,他也有他的办法,她一日不认,他便一样一样来,不信她扛得过三日。

    书案很快就搬进来了,书吏还极热心地帮柳青将她自己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和公文全都搬了过来。

    柳青本来还想着,也许一两日之内,就能帮沈延将他所谓的公文整理好,然后她就可以回自己的值房去,同僚们也不至于觉得她太特别。

    可现在怎么好像要她长留此处似的。

    “大人,下官还是在前院帮您整理吧,下官这样搬过来,孙大人若是哪日来了,会不会觉得下官碍事?”

    沈延回身看向她,幽然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孙大人原本就是在内阁的,前些日子常来只是因为我去了南京。如今我回来了,孙大人自然不必再两边跑。”

    “是这样。”柳青一下子也想不出其它借口了。

    沈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

    她不是非要做这个柳主事么,也好。

    一想到她能日日陪在他身边,只消一抬头就看见她,他便觉得暂时也还可以。

    他积在胸口的那股气终于稍微疏解了些。

    此时,搬着东西的书吏又走进来,说都察院的赵大人在前厅等他。

    沈延点点头,赵旭找来得还挺快。

    他之前让五爷的两个随从把他诓走,他都能想象赵旭此刻的脸色……

    他去前厅后不大会功夫,柳青听到院子里传来极为熟悉的男声。

    “听说你们柳主事在这里,她怎么样了?”

    柳青抬头一看,院中的游廊下,五爷如在自家出入一般,大步流星地走着,沈延的书吏在他身后小步子追着,似乎想拦着他但又拦不住。

    柳青忙放下手中的公文,快步走出值房,又回身将槅扇关上。

    她怕五爷看到里面那张新加出来的书案问东问西。

    “你没事吧?”五爷见她走过来,眼前一亮。围着她打量了好几圈。

    “托五爷的福,小人平安无事。”柳青笑着向他行礼。

    “唉,爷本想留在那救你,可是爷临时有些急事,不回去不行,”他拿扇子尾巴敲了敲后脑勺,似乎很不好意思,“听说你受伤了,伤哪了,给爷瞧瞧。”

    “这倒不必了,”这怎么能给他瞧呢,“一点小伤而已,多谢五爷关心。”

    五爷似乎猜到了她的顾虑,挥挥手让书吏走远些,又凑近了低声问她:“那沈君常看了你的伤口没?”

    “”柳青不明白他怎会突然问起沈延,“并未。”

    她觉得沈延很可能是看到过的,不过她觉得她得说没看过。

    “那倒也罢了。”五爷觉得有些事情上他没有被亏待。

    “爷跟你说,虽然爷那日不在,但爷留下的人可帮了你大忙。”

    “哦哦。”柳青直点头。

    “爷可没诓你。都察院那个姓赵的你知道吧,他可是带了人去抓那个尼姑的,他可不管你死活。要不是我的那两个人把他弄走,说不准这会你就被他的人射成筛子了!”

    虽然弄走赵旭的主意不是他想的,但是弄走赵旭的那两个人是他留下的,那这功劳自当记在他头上。

    其实此事也是他来之前才听说的,他急着来看柳青,赵旭那不长眼的居然跑到宫门口拦着他,问他之前有没有约他到城外十里见面。

    他的俩随从一直给他使眼色,他即刻就猜到个七八分。

    若他是沈延,也会把赵旭诓走,但既然这事是沈延干的,他也不打算替他兜着,便告诉赵旭他不知此事。

    赵旭有什么不乐意,让他自去找沈延去。

    “原来如此,小人真是要多谢五爷了!”柳青笑道。

    她也不知这背后是怎么回事,不过与这位爷相处久了,她觉得他虽有些霸道,但待她还不错,倒也不像坏人,她便渐渐拿他当个朋友了。而且她死里逃生,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下来,看谁都觉得比往常可亲些。

    他们这正说着话,走廊上沈延从前院回来了。

    他好不容易把赵旭打发走了,过程虽是烦扰,然而想到回去之后值房里便多了一个人,一路上嘴角都翘着。

    可他刚进了这层院子,就见五爷和柳青一个说、一个笑,聊得正起劲,好个其乐融融。

    “……爷跟你说啊,”五爷正说得眉飞色舞,“一箭射杀那个尼姑的是爷从锦衣卫要来的人,他可是全京师……本朝最厉害的神箭手,别说百步穿杨了,那就算是……这么丁点大的虫,”他献宝似的,突然伸手从空中抓了一只小虫,送到柳青面前,“……他百步之内也能给射死。”

    “是么,”柳青配合地往他手里看了一眼,“那还真是厉害了,要不是爷您的面子,哪能借来这么了不起的神箭手。”她咯咯笑道。

    五爷背对着走廊,也不知沈延来了,见柳青高兴便趁势道:“你们衙门这差事太危险,沈君常又成日冷着个脸,你要不换个地方,跟爷去顺天府得了。”

    “多谢五爷了,不过刑部还可以,小人暂时不想换地方。”柳青笑着摆手。

    “刑部是可以,但你要是去了顺天府,没人给你脸子看。你看沈君常,多凶啊,是不是?”

    他盯着柳青,要她回答。

    柳青笑而不答。

    她一抬头,就见沈延背着手从廊下走过。

    “……大……”她半张着嘴,说不出个“人”字,因为沈延的脸实在是黑得吓人。

    第79章

    五爷见柳青一脸做错事的神情, 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沈延正目不斜视地迈着四方步,沿着游廊一直走到他的值房外。方才被打发到角落里的书吏帮他推开门,二人一进去门便立刻合上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看见他,反正权当没有他这么个人。

    他知道沈延其实不爱理他,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 表面客气, 可如今他居然连表面客气都不顾了。

    “五爷, 小人不耽误您了, 小人找沈大人有事, 先进去了。”柳青向他行了个礼就要走。

    看沈延那张脸,她可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诶等等,那你调职的事呢?”五爷追问,他今日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这个。

    柳青苦笑:“爷您说笑了, 朝廷有规制, 哪有说调就调的。况且小人真觉得在这挺好。”

    五爷手中扇子一停, 她是不是忘了他是谁了,他要的人那就是说调就调的。

    此时值房的槅扇一开,那书吏走出来高声道:“柳大人,沈大人有急事找您——十万火急的事。”

    “十万火急”几个字被咬得特别用力。

    柳青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去。”说着就要走。

    五爷拿扇子一拦:“诶,他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爷也去看看。”

    柳青赶忙反过来拦住他, 一连唤了好几声爷。

    “都是衙门里的事, 没什么意思,小人改日请您喝茶, 再说些有意思的。”

    “”五爷摇了摇扇子。她好像真的很怕他进去, 他不想招女人讨厌, 便也不勉强,“行吧,那你等着爷的好消息吧。”

    柳青一怔,什么好消息?

    “柳大人。”书吏又开门叫她。

    她便来不及想,匆匆跟五爷道了别,推门钻进去。

    “大人,您找下官何事?”

    柳青殷勤地一路小跑到沈延身旁。

    沈延抬头暼了她一眼,示意书吏出去。

    书吏应诺,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他的前襟,回过身去却是表情丰富。

    方才他偶然发现大人官袍的裉上破了个小缝,然而他提醒大人之后,大人略一迟疑,拉着前襟一扯,将那小缝扯成了个半指长的大缝。

    他吓了一跳,问大人要不要帮他缝好,大人却说不必,抬手拉了拉前襟将那缝隙遮住。

    他这个书吏当得还是不够好,不然怎么最近大人做的事他愈发看不懂了。

    沈延见书吏出去,提起笔继续在卷宗上圈划,旁若无人。

    柳青以为他忘了方才她的问话。

    “大人?”

    沈延终于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她。

    “你觉得我对你凶吗?”

    “不,不凶啊。”

    柳青眨了眨眼睛,这是哪跟哪?

    “那你方才你们”沈延似乎是有话说不出,干脆捏着笔使劲点了点院子的方向,墨点子甩出去老远。

    他就算对旁人凶,哪里真舍得对她凶过?她倒好,跟人家一唱一和的,嘻嘻哈哈地议论他,倒显得他才是外人。

    “下官并没有”

    柳青幡然醒悟,大概知道他介意在何处了。

    难得有这么一回,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能直接说出来。

    看来是真生气了。

    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让她觉得有点心软,又有点好笑。

    她怎么想、怎么说就有那么重要么?

    “方才五爷说的那些,下官并不同意,”她认真道,“五爷问下官的时候,下官没有答话,那是因为五爷一贯只容人顺着说,下官若是反驳,他只会说些更难听的。”

    她发现沈延面色稍霁,看来此药是对症了。

    “下官觉得,大人也就是面上冷,心里其实是软的。就比如昨日下官被那凶徒抓住,大人百忙之中原可让旁人去救下官,可大人还是亲自去了,还因此受了伤说起来,也不知大人的伤恢复得如何?”

    她说到后来,声音不觉就软了下来。

    沈延原本是垂眸听着,后来察觉出声音里刻意遮掩的温柔,才抬头看向她。

    “你倒还记着。”他哑声道。

    他看见她双眸里笼着的那层薄薄的水雾,心里一股邪火被浇灭了大半。

    “下官记着,”她自然是一直记着的,只是她一醒过来就见他一脸的官司,根本没找到机会问他,“这次和上次的旧伤不会是同一处吧?”

    她说着就往他胸膛上打量,沈延略动了动,绯袍前侧的裉上便现出一条半指长的缝。

    “大人,袍子破了。”柳青一指那处。

    沈延低头看了一眼:“哎呀,还真是这可怎么办?”

    他这话问的,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还论什么怎么办。

    “大人可有替换的外袍?”

    “都在家里。”

    “要不下官让钱司务那边派个人来给大人缝一下?”

    “若是让他们看到,我的官仪何在?”

    还什么官仪,柳青吞了口口水。

    “那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大人早些回家去?”

    “你忘了?这两日为了救你,已然耽误了不少公务。你看看这些公文,我都要带回家去?”

    他指了指书案上摇摇欲坠的两摞。

    “那”那怎么办?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能否劳烦你帮我缝好?”沈延嘴角一翘。

    柳青突然懂了。难怪他特意强调他是为了救她才耽误了公务。

    “可下官没有针线,还是得找钱司务要,不如就让他们”

    她不想给他做这些事,莫名显得暧昧。

    “我有。”

    沈延立即起身,从靠墙的顶箱柜里取出一包,放到她面前。

    “”

    罢了,人家把她的路都堵死了。做就做吧。

    反正前院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倒也不担心有人看见。

    天如墨洗。

    月儿尖尖。

    值房外草虫嘤咛不绝,值房里灯火温和旖旎。

    两个人身影相叠,飘飘晃晃地映在粉墙上。

    柳青面对着沈延,坐在他一旁,沈延微微侧着身子,一边翻着书案上的公文,一边让柳青帮他缝裉上的口子。

    柳青做姑娘的时候,绣得一手好苏绣,缝个衣裳自然不在话下。她怕缝得太好,惹他疑虑,故意缝得没那么整齐,可仍旧是走针飞线,来去自如。

    沈延原本是真想抓紧时辰审公文的,可几次隐隐嗅到她的发香,公文上的字便再也看不进去。

    他低头看过去,她娇俏的小脸被灯火映得红彤彤的,又长又翘的睫毛翕动如蝶,一双秀目里,柔波随针线时左时右地清灵流转。

    有时她离得再近些,那光洁纤长的脖颈之下还会显出一片引人遐想的阴影。

    早年分开之时,她年方十五,甜美中有些许青涩,如今美人依旧,却多了女人的妩媚娇柔。

    他看得愈久,便愈加移不开视线。

    人家说的红袖添香是否便是如此?

    果真是销魂夺魄。

    灯光再亮也不及日光,尤其指节所及之处常有阴影。柳青看不太清楚的时候只能微眯了眼睛,凑得近些。

    沈延怕她熬坏了眼睛,便劝道:“不必缝得太细致,只要看不出缝隙就好了。”

    他又不是真的缺人缝衣裳,他只是想同她亲近些,亲眼看着她待他好。

    不是一般的好,是比待旁人好上许多的那种好。

    柳青缝得认真,听他这么一说便哦了一声:“那马上就好了。”

    她迅速收了个尾,看样子即刻就要完成。

    沈延有些后悔了,才这么一会就缝好了。早知如此,他就该说得再晚些。

    他面上平静,心里已经急开了锅。难道要让她再缝一遍,可那要怎么说?

    只差断线尾了,柳青习惯性地凑过去想将线咬断,却突然意识到,这衣裳还穿在一人的身上。这个姿势实在显得暧昧了。

    然而她想直起身的时候,却被两只滚烫的大手握住了肩膀。

    她被他握得一惊,樱红的唇半开着,灯火的光晕之中显得尤其润泽诱人。

    他的目光像被她吸住了一样,眸中火光跳动,炽烈而专注。

    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找个什么借口让她再陪他一会,可是他一感觉到她柔软温热的身体,便觉得一阵酥麻沿脊而上,直冲头顶。

    他已经等了太久,心里面的某种东西再也压制不住。

    柳青觉得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她在一点点地被他拢近,

    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错觉,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男人霸道的气息包围其中,鼻腔里充斥着混了淡淡汗味的檀木香。

    烛火突然跳起来,她的心也随之颤了颤。

    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眸中惊惶,抬头看过去,只见他的喉结缓缓滚动,眸色深沉,浓得化不开。

    她明白了,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装作不经意,一点点把她拉到身边,伺机对她做这样的事。

    所以,他平日的那般清冷疏淡、克己复礼不过就只是表象而已,他眼中的欲望明明就是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一双唇渐渐贴近,完全不容拒绝。

    她眼中晶莹跳动。

    ……这种事,她该如何反应?

    “大人,大人!”槅扇被人用力地敲响,昏暗的院落突然被照得通明。

    “……”

    门外的人没听到里面的反应,又喊道:“才刚送到大牢的犯人突然挣脱跑出来,没有惊扰了大人吧?”

    柳青忽地站起,将手中的针用力一扯,扔到书案上,转身就去开槅扇。

    沈延略一迟疑便立即追上前去,柳青却已经从门外围拢的差役间逃走。

    “大人,”那差役诧异地看着他,“您这是……?”

    先跑出一个柳大人,现在沈大人也要往外跑,这屋里莫不是闯进了逃犯?

    “我无事,让开!”沈延喝道。

    几个差役吓了一跳,忙给他让出一条道。

    “在那里!”似乎有人发现了犯人的踪迹,一群人又朝着耳房去了。

    沈延顾不上什么犯人,一路追到大门口,却见柳青已经骑上马跑远了。

    衙门外还拴着一匹马,他也不管是谁的,直接跨上,追了出去。

    他就是对她容忍太久了,本不该如此。

    第80章

    他随手牵来的这匹马还不错, 他骑着它,很快便追上了柳青。

    可柳青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是他,驱马跑得更快了。

    沈延怕她出危险, 一边追一边高声劝她。

    “我不跟得那么紧, 你也不用跑得这么快, 当心些。”

    然而柳青听了更是又羞臊又恼他。

    这厮今日是怎么了, 追着她做什么, 难道方才的事还要再来一次?

    她长这么大, 还从没被男人的唇齿那样贴近过,除了逃她还能如何?

    她便权当没听见,看也不看他,只闷着头往前跑。

    沈延无法, 便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拐进巷子的时候见她刚好跳下马。

    她进门前回头望了望, 见他居然还跟在后面,赶紧吩咐开门的下人把门关好。

    沈延火急火燎地追到门外,栓了马就去敲门。

    里面的下人得了柳青的吩咐,并不应门,但他们又好奇她在躲什么人,便扒着门缝往外瞧。

    这不就是上回那个喝醉了非要爬家里假山的大人!

    这人自然不能放进来。

    沈延见门不开, 知道是里面的人故意为之, 便不停地敲, 后来敲变成了拍,拍又变成了一边拍一边喊。

    “齐颖之, 速速开门!”

    唤她是肯定没用的, 那便只有唤齐铮来。

    一开始, 不论他如何用力拍,里面都没反应。可后来他拍得实在太久,里面的人便耐不住烦了。

    小门嚯地一开,齐铮抱着臂站在门口。

    “有你这么叫门的么?”

    沈延二话不说,一脚跨进门去,让他关门都来不及。

    等进了门,沈延才又恢复了往常霁月清风的样子。

    “颖之,突然造访,多有叨扰。” 他好好地给齐铮行了个礼。

    齐铮气得说不出话。

    真要觉得叨扰,方才那样火上房似地砸他家门做甚。

    但反正人都进来了,他便挥手让原本守在门口的下人各忙各的去。

    “你这个时辰跑我们家来做什么?” 齐铮皱眉问道。

    “找我未过门的妻子。”

    齐铮一哽。

    “……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跑到我们家来找,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自然不是。我极少饮酒,上次若不是你一直劝酒,我根本不会多饮。而且,我方才亲眼见她进了你家的门。” 沈延说得极认真。

    齐铮嘴巴微张,方才进门的那不是……

    他想起柳青方才仓皇的样子,真好像躲债一般。她还特意作揖求他,让他千万千万别放沈延进来。”

    “你……你看错人了吧,方才进来的那是我师弟。”

    他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打起了鼓。

    这个“师弟”的身世父亲一直不肯说,他也并不打听。甚至,他心底里是有些希望这姑娘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在这世上并无一丝一毫的牵绊,尤其是什么订过亲的夫婿之类的。

    不过实事求是地想想,她来的时候早到了定亲的年纪。像她这么好的姑娘,能没许过人家么。

    再者,沈延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那她们二人该不会真的是……

    他心里这么琢磨着,眼中已经流露出失落。

    沈延看着灯下他变幻不定的神色:“我未过门的妻子就是你的柳师弟。”

    “……” 齐铮抿了抿嘴角,“你可别瞎说,怎么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沈延嘴角噙了一抹笑:“你就别装糊涂了,劳烦你把她叫出来。”

    “……我师弟已经歇下了,你要找人还是改日吧。” 齐铮很没有好气。

    柳青既然拜托他拦着沈延,说明她即便真是沈延的未婚妻,也不怎么喜欢沈延。

    那他就更该帮她拦着。他就不信,他沈延还能一间一间地去找人。

    沈延一笑:“她才刚进去不久,哪有那么快安置。我在此等她一会吧,说不准她一会就来了。”

    他就这么自说自话地上了台阶,一展衣摆坐到廊下。

    “……你,你这什么意思?” 齐铮干瞪眼,“她要不出来你就不走了?”

    沈延却似乎很有信心:“她会出来的。”

    齐铮看得哑口无言,忍不住跑上台阶,蹲到他面前好一阵打量。

    “你……你是沈君常么?”

    沈延这人,表面上文雅和气,其实骨子里冷傲得很。怎么可能做这种赖到别人家里不走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有人做了整骨,变成了沈延的模样。

    沈延看了齐铮一眼,并不答他的话:“劳烦你派人去我家说一声,我今日留在此处,不回去了。”

    “……”

    齐铮有些慨叹,沈延这个官真不是白做的,一张脸皮磨砺得比城墙还厚。他往廊下那围栏上一靠,可谓怡然自得,跟在自个家乘凉没什么两样。

    齐铮瞧了他半晌才直起身来:“罢了,你乐意坐着就坐着吧。”

    他抬手招来穿过院子的两个下人,一指沈延。

    “看见没,这个人不用理,就当没他这么个人。什么都不用给他,也不用伺候他,明白吗?”

    他就不信他沈延困得丁零当啷的时候,还能这么赖下去。

    下人纷纷应诺。

    沈延靠在那淡然一笑。

    他不用人伺候,他就想见她。方才是他意乱情迷把她吓着了,可是他被她折磨了这么久,话憋了满满一肚子,她就这么跑了算怎么回事?

    在南京的时候她为他以身暖身,他就不信她能狠下心不理他。

    他朝齐家院子的东南角望了望。齐铮以为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但他方才提到她的时候,齐铮有好几次下意识地朝那边望。

    那她一定是住在那个方位了。

    按她的性子,只要知道他进了院,就一定会想知道他走了没。就在那一角的某间屋子里,她说不定正在琢磨着要如何将他弄走。

    可他偏不走,除非她来瞧瞧他。他嘴角一翘。

    他现在可是知道了。她这个人,就得逼得紧一点,稍给她点余地,又不知她会耍什么花样了。

    沈延觉得脑袋里突然有什么东西通了,他愉悦地展开双臂,慵懒地往后一仰。

    天上的月儿尖尖翘翘的。

    好像她笑起来的唇角。

    他微微合上眼,嗅了嗅空中的味道,觉得从那东南角吹过来的风都是香软甜润的。

    就好像她发间的味道

    一头丝绸般柔滑的乌发垂落下来。东南角的厢房里,只穿了中衣的柳青正微微低着头,一手握着玉篦,一手抚着长发,一下一下地给自己梳头。

    她心里有点乱。

    之前那件事于她而言,真好像头顶炸开了一个雷。

    她在大理寺核案三年,并非全然不通男女之事,只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竟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头顶的经络缓缓疏通,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然而心一静下来,他方才那副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又重现在眼前。

    “……衣冠禽兽!”

    一阵热流涌上面颊,她忍不住指着槅扇骂了句。

    她喘了几口粗气,觉得心终于不再扑通扑通跳得那么快了,才将玉篦放回抽屉里。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压了压自己的唇瓣。

    蜻蜓点水一般。

    若是他真的触上来,会是这样的感觉吗?

    应该不是。看他方才那如饥似渴的眼神,恐怕会比这激烈百倍……

    “哎呀,真是……”

    她一下子把脸埋到臂弯里。

    她可真是真是不知羞

    过了许久,她才从案上支起身子来,熄了灯。

    然而她刚脱了鞋,躺到床上,槅扇便被人敲响。

    看人影应该是伺候她的丫鬟小七。

    “怎么了?”

    “就是您不让进来的那人,后来还是进来了,现在坐在前院西厢的廊下。少爷以为他坐一会就走了,不让奴婢跟您说。可是奴婢方才看他还没走,还好像是睡着了。”

    柳青腾地一下坐起身来。

    “你确定是同一人?我是说,你确定坐在廊下的那人是上次非要爬山的那人?”

    这么赖赖巴巴的,怎么听都不像是沈延能做出来的事。

    “对对对,就是那位大人!”‘

    小七一听“爬山”两个字,点头如捣蒜。爬山这事实在令她们印象深刻。

    “”

    柳青气得哗一掀被子。

    这厮是中了什么邪。

    “那咱怎么办?”

    小七没听见她答复,便又问了句。

    柳青本来双脚已经落了地,一气之下,又钻回被窝里。

    “不管他,他爱坐就让他坐着去,权当是替咱们喂蚊子了。”

    “哦。”

    小七应诺。

    柳青重新枕到竹枕上,盯着承尘呼呼地吹出几口闷气,闭眼睡下。

    四下寂静,槅扇上竹影摇摇晃晃地,直撩人心。

    她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了好一会烧饼。

    虽说夏日不担心着凉,但他胸前才又添了伤,是不是也怕吹了风?

    她抱着脑袋挣扎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

    “真是欠了他的”

    前院,西厢的游廊下,沈延正靠在廊柱上迷糊着。

    还好此处的廊下有围栏,座位虽窄,也能勉强当张床。蚊虫虽多,喂饱了也就不咬了。

    他觉得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便迷蒙着眼睛看了看,此人应当是齐家的丫鬟。

    这丫鬟将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展开,往他身上轻轻一覆,又轻手轻脚地走远了。

    他此时有些清醒了,拉起那东西看了看、抚了抚。

    是条纻丝的被单。

    那丫鬟会不会是她遣过来的?

    他突然来了精神,拉起被单细细闻了闻。有种极淡却醉人的幽香。

    就是她发间的那种味道。

    果然,她再怎么生气,也还是惦记着他的。

    一股暖热的甜蜜涌上心头,他将那被单抱上一团来,狠狠地嗅了一口。

    鼻腔里充斥着她的香味。

    这条被单不知在多少个夜里包覆、摩擦着她娇俏的身体。

    沈延觉得一阵醉醺醺的感觉上了身,他阖上眼,像拥着一个人一样将它紧紧地拥在胸口。

    虽然她终究还是没来,不过这一夜也不算太亏……

    翌日一早,天光熹微之时,齐凤山已经洗漱好走出了卧房。

    他的习惯是先到院子里打一套五禽戏,再去用早饭。

    然而他刚跨出门去,就见西厢房的廊下仿佛半躺着一个人。

    走近了一瞧,那人穿了身绯红的官袍,胸前还抱着一团被单。

    这人莫不是沈延?

    齐凤山仔细打量了良久才确认自己没看错。

    沈延听到脚步声,撑开了眼皮。

    “先生,” 他将脚放到地上,才觉得浑身酸麻发硬,“晚辈叨扰了。”

    他扶着廊柱想站起来给齐凤山行礼,齐凤山忙朝他摆手,自己也坐到他身旁。

    “你这是……唱得哪一出?……这个铮儿也是,怎么也不给你安排个住处,就让你在这凑合一晚?”

    沈延笑了笑,脸上虽有倦容,心情却好像不错。

    “这不能怪颖之,是晚辈自作自受了。”

    齐凤山品了品他这话,捋着浓黑的胡须笑起来。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是,” 沈延神色认真,“晚辈虽然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但最关键的事情,晚辈是已经知道了。”

    “哎呀,我早就知道得有这么一日啊……” 齐凤山站起身来,示意沈延跟他走,“来吧,有些事也是该告诉你了。”

    ……

    天色渐渐大亮。

    柳青辗转反侧了一夜,虽然早就醒了,却抱着凉被,赖着不肯起床。

    一想到昨日的事,她就恨不得一头扎回凉被里,再也不用面对那厮。

    其实他何必如此。她如今是柳青,刘家的冤屈一日不得昭雪,她便一日不能做回刘语清。那他这般纠缠又能有什么结果。

    一想到此事,就真好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才知道,她对他的情意其实并不抗拒。

    罢了,都是些虚妄的事。好在今日是休沐日,她还真是不必回衙门见他。

    也不知那厮走了没有。她有些饿了,若是他还没走,她只能让人把吃的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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