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便叫了小七来问。
小七抱着那条纻丝被单走过来:“奴婢刚刚去前院取这个, 那廊下没人。奴婢觉着那地方蚊虫多的很,坐久了恐怕受不住,那位大人应该已经走了吧。”
柳青觉得也是,他这样的性子, 什么时候求过人, 更别提还附带着耍赖。就算他真等了她一夜, 那她一夜都不理他, 他恐怕也等不下去了。
她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 竟然隐隐有些失落。
其实有什么好失落的。这样最好。她就算见了他, 能跟他说什么呢。还是照原来那样好,至少心里踏实。
既然他人不在了,那她也不必躲在屋里等着下人给她送饭了,她自去厨房拿点吃的就是。
齐家人早睡早起, 现在早过了用早饭的时候, 大厨应该已经上街去买菜了, 早上在厨房帮忙的下人应该也去别处忙了。虽然师父、师兄待她亲切,可她毕竟是个外人,不想给齐家添太多麻烦。
她走到厨房门口,见里面一人穿着道袍靠在灶台上,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那人侧影清俊,似水墨勾描的眉宇间带了几分难得的闲适、惬意, 光洁的下颌上现出些许青茬。他似乎是刚刚沐浴过, 周身散着淡淡的皂香。
平日里, 他大多是一身板板正正的绯色官服,庄肃有余, 却显得冷峻疏离。这身舒适的道袍穿在身上, 随意地勾勒出高伟强健的身型, 倒是更显俊逸风流。
柳青认出他的时候,已经一脚踏进门。
她瞬间僵在了门口,最先的反应就是逃。可是那人已经看见了她,和煦地对她笑了笑:“你起来了?”
他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有种浸了书卷气的清朗。
“你,你怎么还没走?”
柳青嗫嚅道。
她有种做了错事想藏起来,却还是被人抓到的感觉。
须臾之间她想明白了,他一定是听说她还没用过早饭,专门在此处守株待兔的。
沈延合了书放到灶台上,剑眉软软地弯下来,似乎有些受伤。
他看向她的双眸深浓如墨:“你的心怎么这么狠,不肯见我也便罢了,我还饿着肚子你就要赶我走?”
他那种男人沉郁的嗓音说出这种话,让柳青觉得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扫过胸腔,酥酥痒痒的。
“这里总有些馒头之类的,你你就随便拿点吃不就好了。”
青天白日地,他非要这样说话么,弄得她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敢多看他,说罢就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她总觉得他那双静如深潭的眼中,藏着些让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的东西。
“馒头是有”沈延双眉微簇,抬手抚了抚前胸,“可是,大夫说我这伤要想好得快,近日要吃些补元气的,也要多休息。可你看我”
他昨日没休息好是一定的,现在再让他啃馒头什么的,好像是有些过分了。
更何况他那伤是因她才受的。
“那你想吃什么?”
大不了给他煮碗白米粥再放些红枣什么的。
沈延听了这话却是眸光一闪,嘴角的弧线渐渐扬了起来。
他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
“倒也不必太麻烦,就肉酱面吧。”
“”柳青看了他半晌,“这哪里不麻烦了,你还是回自家去吃吧。”
“可你也知道,我家里做得不好吃”沈延看上去有些可怜。
柳青的声音渐软,他家里的饭菜的确难吃:“那也来不及啊,猪肉还得现买。”
夏日家里不存肉。
“都在那了,”沈延一指靠窗的案板,一条红白相间的油肉躺在那,“我早上让齐家的小厮帮我带回来的。”
“那你其实早就醒了?为何不同师兄他们一起用饭?”
沈延脸不红心不跳,满眼希冀地看着她:“快点做吧,我肚子实在空得难受。”他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柳青在他的注视下吐了口气。
他耍了这么多心眼就为了吃口肉酱面
“那我一个人动作慢,你帮我打打下手。”
沈延即刻站直了身子:“那是自然,我帮你洗菜。”
“先洗手!”
“是。”
沈延痛快地应诺,用瓢舀了水倒进铜盆里,他刚要将手浸进去,突然回头看向她。
“你是不是也要洗?”
“你你先。”
她怕若是她说她要洗,他会非要和她一起洗,那铜盆那么小,她不想碰到他的手。
沈延抿了抿唇,猫着腰认真洗起来。
柳青也没闲着,她从碗橱里找到了围裙,将下半围的带子系到腰上,再抓了上半围的两根带子背到脖颈后。
她自己抬手到脑后系带,却突然发觉系的结缠住了发丝,拉扯得头皮痛。恐怕是她之前梳头时落下了一缕。
她只好摸到那个结,再拉住发丝扯出来。
“我来。”
深沉的男音。
沈延的气息已笼在身后。他轻柔地将发丝一点点抽出来,沿着她脖颈拢到她身前去。
柳青僵着身子不敢动,感觉到他平缓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落在脖颈上。
她的雪肌滑腻,脖颈纤长柔软,沈延的目光定在其上,动作便渐渐慢了下来。
柳青感觉到颈后那团气息愈发热起来,忙往前跨了一步躲开他。
“好了,快去洗菜。”她微微侧了头,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嗯。”
沈延的嗓音有些滞涩。
柳青取了面粉加水和面。沈延被她轰到角落里去洗菜,一边洗一边偷偷地看她。
做拌面的面团偏硬。柳青做姑娘的时候虽然常常亲自下厨,但也有好几年没做过了。她细细白白的小手往那又粗又|硬的面上按下去,似乎有些吃力,小脸上很快飞起了赤霞。
沈延三下五除二洗好菜,大步走过来帮她。
“你别过来。”
柳青余光瞥见他,抬手一指。
昨晚的事她还心有余悸,方才系围裙的时候他也让她有些紧张。他这两日好似患了痴病,总找机会凑过来,她得跟他保持距离。
“我真的是来帮忙的,你是不是想到别处去了?”
沈延抿嘴一笑,她这只小兔子,现在还会吃一堑长一智了。
“我有什么好想的!”柳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立时气得满面潮红,“你的菜洗干净没?”
沈延被她娇声地责怪还挺高兴,笑眯眯地走回去,捧了水灵灵的菜来给她看。
“脏死了,这菜根上的泥都没洗净,回去重洗!”
“哦。”沈延看她真生气了,乖乖地把一捆菜捧回去重洗。
柳青回头偷看,见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刚劲有力的大手正捏着一根小小的青菜,仔仔细细地搓那菜根上的一点点泥。
那根上的泥其实很难完全洗去,一般都是洗菜后直接将根切掉,又干净又省事。
这厮估计是没下过厨房的,这种事情自然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告诉他,这是他活该。
她揉好了面,轻轻呼出一口气,将面团放进盆里盖上盖子,等着面醒。
紧接着,她又取了刀来切姜和葱。她切菜的手法纯熟,一根葱行云流水地切下去,成了细细薄薄厚度均匀的小片,还大致保持了葱的形状。
猪肉切起来稍费些功夫,她为了多留点肉,捋着纹理一点一点将猪肉去皮。
皮去到一半,角落里突然当地一响,似是金器相撞,吓得她手一哆嗦。
她回身看过去。沈延正将菜捧过来,一脸的得意:“此事其实简单,一刀下去,干净彻底。”
“嗯。”
到底是考过状元的人,这点事情自然是难不倒他。
她收回目光接着去猪皮,却发现自己的食指不知何时划破了一个口子。
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虽然口子不算太大,但血流得极快,她几颗手指的指腹已经一片鲜红,连猪肉上也沾了血。
她觉得眼前已经开始泛了黑,赶忙把手里的刀放下,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地往下坠。
沈延看得心惊,赶忙拦腰抱住她,另一只手压住她的人中。
“语清,语清”
他接连大声地唤她,她的眼睛开开闭闭,似乎也在努力地挣扎。
“语清,你睁开眼看看我……睁开眼,别的都不要想,咱们还要炒菜、吃面,你要是睡着了谁给咱们做面吃”
柳青微微动了动眼帘,可终究还是抵不过那阵沉沉的昏意,羽睫轻覆,阖上了眼。
沈延的眉头紧紧地蹙起。
先生说,语清这个晕血的毛病,若是不能及早治疗,只会日益严重。早先她只是看到大股的流动的血会晕,可现在她连见到小创口流出的血也会晕,这样发展下去,日后不知会如何。
那药也是,只会越吃越多。从前只要半粒,现在恐怕一粒都还勉强。若是日后她头昏的时候来不及吃药,又或是药突然断了,她可怎么办。更何况这药本就寒凉,天长日久地服用必然有损根本。
他当时问先生,像她这种病应该怎么治。
先生说她这是心病,若是能找到症结帮她解开心结,或许可以根治。或者,若在一段时日内,让她不靠药丸,自己克服这种晕眩,至少可以防止病情恶化
这样说的话,今日这一次,看来是失败了。
他感觉到她的力气在一点点抽去,便将她抱起,坐到一旁的圆凳上,让她躺在他的怀里休息。
反正都已经昏过去了,不如让她舒服一点。他也不再掐她的人中,而是攥住她受伤的那颗手指,帮她止血。
她还是无力地阂着眼,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他记忆中的她,体态丰润,面颊圆圆软软的,而如今的她身姿虽更玲珑些,却比从前娇弱了许多,面颊清瘦,显得单薄。
先生说为她做过整骨,所以她的容貌才会与从前大相径庭,但他觉得也不止是容貌,她整个人都比那时纤弱了许多。
那时她甜甜地一笑,是一团娇娇的孩子气,如今她虽也爱笑,眼底却总透出些苍凉,仿佛再高兴的事也永远笼着一层悲伤。
他心里难过,红着眼眶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又怜惜地贴了贴她沁着薄汗的额头。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第82章
柳青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黑洞, 身上沉沉的,全用不上力气。
只是有个亲切的声音在耳畔不停地唤她,她想回应那个声音,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嘴。那声音便一直唤, 唤得她再不觉得那声音亲切, 只觉得烦躁。
而且这大夏天的, 不知是谁给她裹了棉被, 又沉又厚实, 推都推不开, 热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忍耐了许久,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撑开眼帘。
她好像被围在一个肉身做的摇篮里,天青色细布的道袍贴着她的脸颊,其下, 紧实的胸膛散发着滚烫的热度, 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胸前的轮廓和一呼一息的起伏。
仰头看过去, 她正撞进他深浓的眸子里。
“你醒了。”
沈延柔声道,笑容里带着惊喜。
“……嗯。”
柳青一张脸羞得赛过娇桃,看了他一眼,便侧过脸去。
“还好你这次醒得快,” 沈延似乎有些如释重负,“刚刚看你又如上次一般气短, 我是真有些担心, ” 他突然压低声音, “你为了扮成男人,是不是要往身上裹些什么东西?要不还是不要系得太紧?”
他神色认真, 说得小心翼翼。
柳青听得脸发烫, 但他似乎也只是好心, 她便轻轻地嗯了声,抓着他的前襟,一点点站起来。
赧然的热潮退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昨日安置前,发觉自己胸前薄纱的活扣有些奇怪。
这活扣的尾巴是朝上的,她平日打的结尾巴一般朝下。
她那时并未多想,只当是自己一时换了个方向打结。
现在想来,其实很不对劲,那个活结倒像是有人面对面给她打的。
而且方才她迷迷蒙蒙的时候,看见他一只手悬在空中,似乎很是犹豫。
“……我问你,你怎么会突然说起什么裹胸的事,你是不是……”
她一只柔软的纤指指着沈延,眼睛都快瞪出来。
沈延突然被她一问,眼前浮现起她那时旖旎动人的样子,脸上也烫起来。
“没有,我不是,我……我……”
柳青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一定是他,立时气得直跺脚,终于小手一抬——
啪。
耳光响亮……
一个光滑的面团被压扁,推大。
柳青的脸上面无表情,双手压着擀面杖,将那面团一点点擀成一张越来越大的光滑柔韧的面皮。
沈延带着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已经应她的要求在门边站了好一会。
幸好她力气小,手又软,于他而言算是小惩大诫。
他觉得她的气应该消下去些了,便一小步一小步地凑过去。
“我来帮你擀吧。”
她两只细小白嫩的手压着那么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指尖都压成了樱粉色,受过伤的那根手指上还绑了细布。他虽想吃她做的面,但此时觉得这种力气活还是该他来做。
“不必了……你站远些。”
柳青低着头,看也不看他。
沈延见她眼锋都不给他一个,心里有些不踏实,怕她就此不理她了。
“我当时真的没有旁的办法……” 他也是冤枉的。
“你还说!” 柳青气得拿起手中的擀面杖指他。
她也明白,他昨日是一时情急,可是她一想到她居然在一个男人面前几乎□□,就觉得羞愤难当。
沈延听出她娇声里的恼意,赶忙住口退到一旁去。
他惹了她生气,又帮不上忙,待着怪难受的。想来想去,他便把盐罐子抱到手里。
她总有用盐的时候,到时候他就可以帮她加两勺,从而帮了还算重要的忙。他想到这,勾唇一笑。
柳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想想就明白了那背后的小心思。
她原还有些生气,但一想到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来。
沈延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一看她侧脸的轮廓就知道她笑了,便又趁机凑上去。
“要生火了吗?我帮你。”
“嗯。” 柳青也不看他,“你把盐罐子放下。”
“好。”
沈延见事情有缓,喜滋滋地放下盐罐子,片刻也不敢耽搁,就蹲过去生火。
幸亏当初湖广任上艰苦,他是亲自做过生火这事的,不然今日他已经惹了她,还什么都不会,也不知会让她要气到何时。
灶膛内,火苗黄里透着红,烧得活泼跳跃。
炒肉酱火不能太大,柳青看差不多,便让沈延不要再添柴。
晶亮的豆油润了锅,蒸蒸冒着热气,她先后将几粒八角和细碎的葱姜末倒进去,辛香混着油花香气四溢,而后肉末入锅,肉味新鲜诱人,绕着炒勺的长柄徐徐腾出。
肉一变色,她舀了两勺豌豆酱淋到肉上,加水继续翻炒,直炒到肉酱相融,粘稠不分,沿着锅沿一刮,晶稠油亮的酱汁踟蹰而落。
沈延饥肠辘辘地在一旁候着,嗅着浑厚丰富的香气,眼神温柔地看着一口大锅前那个窈窕娇小的柳青,看她系了襻膊的玉臂挥动着长勺轻轻调弄,看她用小调羹挑起一点酱,嘟起盈润的唇瓣吹气,又探出粉嫩的舌尖舔尝酱汁。
一股甜润涌上心头,他思绪飘忽,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那一日,母亲突然问他,觉得刘家的二闺女语清如何。
她说这闺女知书达理,温柔慧雅,相貌也可爱,若是他也喜欢,她便让媒人去刘家说亲。虽然这闺女年纪还不到,但看她的俏模样,估计日后上门提亲的人会踏破了门槛,不如先人一步,将亲事定下。
他那时垂着头,将书页翻过,抬手压了压。
“母亲,儿子现在当以学业为重,旁的事情倒也不急。”
母亲一怔:“哦,我看你同她说话那样子,还以为你也喜欢她。看来是我瞧错了,那便罢了,你好好读书吧。”
母亲起身要出书房,他才慌了神,绕过书案追过去。
“……话虽如此,但成亲什么的是日后的事,此时定下来,倒也无妨。”……
幸亏他那日及时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不然哪还有今日她亲手给他做的这碗面。
他能吃上她这碗面,这些年算是没白熬。
柳青那边,已经盛出了酱晾着。他两步过去帮她换锅、舀水。
水雾蒸腾,她提着长筷缓缓搅动着面条,那面条渐渐变得滑亮,她的小脸被热气熏得潮红通透。
沈延在一旁看得发怔,柳青感觉到他的目光,觉得半边脸发烫,干脆将筷子塞到他手里,让他来搅。
沈延欣然接过,等柳青说可以了,便将面条捞出来过井水,又按她说的,将青菜烫过、切好。
厨房连着个小间可以用饭,她们便就在那里坐下。
“我拌得不如你拌得好吃。”
沈延把自己的碗推到柳青面前,柳青瞪了他一眼,他剑眉一蹙,只好拖回碗来自己拌。
韧滑的面条入口,油稠的肉酱在唇齿间缓缓爆出浓厚的香醇,沈延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觉得心里、胃里都被有滋有味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他动作虽斯文,却也吃得极快,等他两碗面下去,柳青这边一碗还没吃完。他就拖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她吃。
“语清,日后也做给我吃,好不?”
“……你把头回过去,不许再看我。” 柳青不想回他的话,却被他瞧得实在受不了。
沈延灿然一笑:“我看自己的媳妇有什么不对。”
“……你们家退婚了,我早不是你媳妇了。” 柳青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沈延略一愣,他早年知道的是刘家退亲,但如今想来此事应是父亲为了保沈家周全,才断了与刘家的姻亲。
“此事我没同意,不能做数。”
他沉声道,口气坚决。
柳青抬头看了他一眼,戳了戳碗里的面,垂眸苦笑。
“你不同意又如何,刘家早就不在了,你要向谁家提亲……你再看看我,”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这张脸,哪还有一点刘语清的痕迹?……还有,我已经许多年没弹过琴,没画过画,我整日和死人打交道,我混在男人堆里,你觉得我还是当年那个刘语清么?”
她语气虽平静,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悲伤。沈延看她看得透,听她说着话,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听先生说,他们救起她的时候,她差不多只剩下半口气,穿着身囚衣蜷缩成一小团,倒在一片野林里,怀里抱着一颗不知从哪挖来的带着泥的番薯。
他们带她回客栈,给她服药、治伤,可是她之前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不说,高烧连着几日不退。先生怕她熬不过去了,就跟她说这关她一定得挺过去,否则谁还能诉刘家的冤屈。
先生其实也觉得此事乃天方夜谭,但她却当了真,从此,心心念念的只此一事。
“……语清,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且不说这整骨之痛,即便是现在,衙门里的差事也是又辛苦又危险,就拿这次的案子来说,我看见她的刀架在你脖子上,我这心真是……”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种感觉实在无法形容。
“即便没有这些,若是哪一日你被人发现是女人,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柳青捏着手里的筷子,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你所图之事,我已经知晓。但此事成功的希望恐怕不到万分之一。你没必要为此冒险……”
她想为刘家平冤,可这冤屈本就是皇上有意造成的,这等冤屈如何能平。
“此事你不必多说,” 柳青等不及他说完就站起来,“若不是为了给刘家正名,我早已活不到今日。若不是为了查案,我才不稀罕冒着旁人的身份苟活。此事,我此生定要做成,即便我余生只能堂堂正正地活一日,那我也心甘情愿。”
这件事情于她而言有多重要,旁人不会理解,她也不需要旁人理解。
“你站住!”
沈延见她又要走,起身喝住她,目光灼灼带着罕有的热度。
“刘语清,既然如此,那我也告诉你。我此生有一事也必要做成。那就是娶你为妻,所以我不会看着你白白送死。”
第83章
柳青脚步一滞, 侧回身看他。
暖黄的日光明媚,洒在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上,他浓郁挺直的剑眉微微蹙起,日光下连成一道深影。
她年幼的时候一直嫌他这长相太冷峻, 但他向来言出必行, 渐渐地她才知道, 他眉宇间凝着的其实是赤诚。
她承认他这话让她有些动容, 不过终究还是觉得他天真了。
即便他肯, 他们沈家怎会让他娶一个连正经身份都没有的人。
不过他这后半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他知道什么内情似的。她想起他曾将父亲的卷宗带回家去, 难道他是从中看出了什么?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白白送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张口问他。
沈延一见她问,一颗心才放下来。
他方才直怕她一气之下拂袖而去,根本没工夫琢磨他的话。
“你回来,坐下好好说。” 他笑了笑, 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样子。
柳青只好坐回桌边。
沈延想了想, 还是先问她:“河神案结案的时候, 你要求进库房,是不是为了看刘世伯的卷宗?”
“是。”
“可是后来没看到?” 他记得他那时正好把那套卷宗借回家看。
“……看到了,不过很粗略。”
沈延一怔,她什么时候看到的。他上次有意试探她,给她机会进库房,她可是碰都没碰那一年的卷宗。
“你……” 他突然想到一事, “你那日非要搭我的车马, 只是为了偷看那套卷宗?”
“……何来的偷看?那本就是家父的案子。” 柳青理直气壮。
沈延眸色一暗, 那她就是承认了。
他后来想到那件事的时候还有些窃窃的欣喜,一度希望她是想与他亲近些, 才故意要搭他的车。
原来她根本就是为了旁的。
“……竟是如此, ” 他长叹了口气, 揉了揉眉心,“那钟瑞谋反的事你也清楚了?”
柳青眼前一亮,听他这话,他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并不十分清楚,当时实在太仓促,我只看到卷宗上写,钟瑞作为腾骧卫指挥使,与歹人串通,令皇上在行宫陷入险境。”
沈延点点头,神色暗淡:“那个钟瑞擅离职守,在歹人行刺之时,刚好不在,那些歹人又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皇上便定了他的谋反之罪。”
柳青听得一愣:“这未免有些草率了吧……”
“的确,按理说更应该怀疑了解行宫内部各通道的人和与皇上同行的人。但是那些人正好是几个当时在京的皇子,而负责行宫内各处守备的是太子。”
“” 柳青突然有些明白了,“所以,皇上是有意袒护自己的儿子,便将这个罪责推到钟瑞的头上,可父亲不想冤枉钟瑞,便没有将他判为谋逆。此时有人诬陷父亲勾结钟瑞,皇上也并不深究?”
沈延默默地看着她,算是同意她的话。
柳青越想越觉得心寒:“……皇上不想查自己家里的糊涂账,就这样对待肱骨之臣?……那父亲当初一心为朝廷,究竟图个什么……他对得起朝廷,朝廷可对得起他?”
难怪沈延说她只会白白送死,这根本就是皇上不可能承认的错误。
她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直说得喉头酸涩,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冲进口里。
沈延见她眼中血色弥漫,知道她心里苦,很想将她拢到怀里好好安慰。然而他也猜到她大抵是不肯的,便只有坐在她身旁守着她。
若是能早日将她娶进门就好了,自己的媳妇,想怎么哄就怎么哄。
柳青默了许久,突然抬头看他。
“此事其实还有一层,他们都说父亲是畏罪自尽,但我敢肯定,真相一定不是这样。我最后见到父亲的时候,是那日下午,他还穿着官服坐在值房里,只是……”
只是他胸前插了把匕首,浓稠的血液已经在他脚下汇成了小河。
那情景其实常在她的梦里出现,她却从不敢主动去想,因为只要稍加回忆,那种堕入黑洞的晕眩感就会一下子直冲后脑。
“我记得我进了值房后,发现父亲已经没了呼吸,过了一会功夫,那些差役才冲进来宣布他的罪状。那种感觉,倒像是有人怕父亲被审讯时吐露出什么,所以先害了他。又或者……”
她脸色渐渐有些发青,沈延明白她的意思,便替她说下去。
“又或者刘世伯当时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定罪,所以照往常一样去值房办公,只是有人先下了手,害他性命那说不定皇上当时是有过犹豫的,而有人因此担心刘世伯最终没被定罪。他们为了永绝后患,才杀人灭口……你这样的猜测,我觉得很有道理。”
柳青抬头看向他,双眸湿润。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些年来,这许多的想法和猜测她只能藏在心里,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琢磨,哪怕是面对师父,她也觉得不知从何说起,说了又有何意义。如今有人能替她说出来,还能认同她,就像是让她得到了某种宣泄,觉得心里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沈延满眼温柔地看着她,他自然知道这些话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
“要确认你的猜测,还需要了解些刘世伯殒身前的情况,这个我或许还能问到一些,你且等等我。”
上次他问过父亲这事,但父亲似乎只说了一半,后面便不肯说了。
越是不肯说,可能越是更要紧的事。
柳青听他这么一说,即刻猜到他是要回去问他父亲沈时中。毕竟既了解刘家的事,那时又在朝为官的没几个人。
“问不到也无妨,” 她笑得浅淡,“我们刘家的事,原就该我自己查。”
当年他父亲都不肯替刘家说话,此时又怎会帮忙。
沈延听出她话中的冷意,心里难受,探身将她的小手握到手心里。
“语清,给我些时日。许多事可能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权且信我,好不好?”
他的手掌温厚干燥,柳青任他握着手,并没有抽出来,沾了细碎泪珠的羽睫轻颤。
她从未料到此案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事,一时只觉得看不到希望,那如今也只有先等等沈延的消息。
……
沈延回家前,又去见了齐凤山。
齐凤山看沈延进来,笑呵呵地打量他,把他打量得有些局促。
“不错,神情气爽,” 齐凤山目光如炬,一见他的神色便将他和柳青的事猜到个七八分,“比早上的气色好太多了……肉酱味道不错吧?”
他远远地从厨房外经过,已经闻见那肉酱打鼻子的香,可就因为怕坏了这小子的事,都没好意思过去尝尝。
沈延听出了他的意思,赧然一笑:“晚辈一夜叨扰,实是不得已,让先生见笑了。”
齐凤山爽朗地笑起来:“这有什么见笑的,年轻人便该如此,有喜欢的姑娘就得去求,干耗着有什么用,” 他说到这又暗自嘀咕了句,“我那傻儿子就是不懂啊。”
这叫好女怕郎缠。他那傻儿子就没这本事,明明心里喜欢人家喜欢得不行,还是让人家师兄师兄地叫了三年,现在好了,什么也没叫出来。看看人家沈延,才一个早上,人也有了,酱也有了。
“……您说什么?” 沈延没听清他方才嘀咕的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齐凤山大手一摆,“你还有事要问我吧?”
“正是,原本想问问颖之,但是颖之恰好不在。先生最近可曾听说过宫里什么特别的事?”
齐凤山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叫特别的事?”
“比如……这半年来皇上日渐消瘦,最近也有快一个月没上过朝了,不知龙体是否安泰……”
齐凤山手一抖,茶盏差点摔到地上。
“你小子还真敢问啊!” 他声音虽压得低,一双眼睛却直瞪沈延,“这也就是我,换了是旁人,人家告你个图谋不轨!”
“是,晚辈也只敢请教先生而已。”
沈延心想他还只是问问,他们齐家可是窝藏了朝廷钦犯,相形之下他这算得了什么。
“唉……” 齐凤山掏出帕子擦了擦沾了茶汤的手,“不过你也算是问对人了。铮儿昨日从宫里回来,说那位恐怕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昨日?昨日午后,皇上可曾召过颖之?”
沈延突然想到,五爷原本一起等在山下营救语清,可是突然来了个内官,叫他入宫,说不定那就是因为皇上病情突然恶化。
“正是昨日,太医院的人会诊,阵仗闹得挺大,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来……” 齐凤山说到这,突然想到了什么,“诶,你突然问起皇上,你该不会……你想等那位不在了,让新君给刘家平冤?”
沈延笑了笑,算是默认。
齐凤山气得一拍大腿:“我把那闺女的事告诉你,是让你劝着她点,别让她钻牛角尖,你倒好,比她胆子还大。”
沈延赶忙起身给他茶盏里加了些水:“先生莫急。晚辈原也觉得此事希望渺茫,但晚辈看语清心意坚决,若是不帮她试上一试,她恐怕会郁郁寡欢一辈子。何况晚辈也想还语清一个身份,把她风风光光地娶进门,才算没有委屈了她。”
齐凤山闻言看了他良久,干净俊朗的面容,眸中炯炯一片真挚。
“你这孩子……也是难得了。你若是真打着这个主意,可得留心了,因为……储君近况不妙。”
“……最近倒没听说太子的事。”
“那看来宫里的消息封锁得挺严实,不过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出来” 齐凤山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自幼患有不足之症,但是因为多年悉心调养,弱冠之后便好了许多,可是太医院还是每日会派人请脉。前几日铮儿去清宁宫请脉,发现那宫外多了一排侍卫,里面的宫婢倒是少了一大半。”
沈延略一想:“太子被禁足了?”
“应当就是。”
沈延刚劲的拳头一握:“先生可知是因何事而起?另外晚辈记得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而五皇子是嫡次子,可是如此?”
第84章
齐凤山一笑:“没错, 五皇子就是皇上的嫡次子。而且太子虽有子嗣,却尚无嫡子。”
以沈延的聪慧,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便不多解释, 而是将茶盏放到一旁, 做了副说书的架势。
“哎, 有道是, 妻妾多了麻烦多。这件事你们前朝还不知道, 那些宫女、内官估计早就偷偷地传开了——前些日子, 有人看见吴贵妃和太子先后进了御花园的乐志斋,后来太子出来了,吴贵妃死在里面了。”
沈延眸中乾坤变幻:“这位吴贵妃的长兄可是开平卫指挥使吴锐征?”
“就是他,你知道的不少啊。”齐凤山端起茶盏, 吹了吹浮在茶汤上的叶子。
沈延用指尖敲了敲椅子扶手:“据晚辈所知, 这位吴指挥使深得皇上信任, 他的祖父曾是皇上做太子时的詹事,他自己年幼时曾经做过当今太子的伴读。这样的话,太子与吴家人的关系应该非常亲近,和吴贵妃恐怕自幼便相识吧?”
齐凤山看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跟我还绕这么大的弯子。按宫里的传闻,他们可不只是自幼相识那么简单”
“先生莫怪, ”沈延浅浅一笑, 微微欠了身, “晚辈猜测皇上昨日病情恶化,说不定也与此事有关宫里一直压着此事不让前朝知道, 想来皇上还是想保下太子的, 然而他又不得不忌惮着开平卫——开平卫北屏沙漠, 若有闪失,便增加了宣府、蓟州两卫的危险,其它沿线各卫也如同失了门户。而此时又恰逢皇上龙体欠安”
“所以你想趁此时”齐凤山半眯了眼睛看他。
“晚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只是还欠了些火候。”
沈延拳抵着双唇,眸色渐渐幽深。
“我劝你悠着点,你们这事本就冒险,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齐凤山正色道。
沈延一笑:“先生您是知道的,晚辈一贯谨慎。”
齐凤山鼻子里哼了声。
他沈延从前是谨慎,不过他眼下谋划的这事跟谨慎完全搭不上边。
沈延回家后,原想着放下东西,直接去问父亲刘家的事。然而他整理自己的东西时,又看见柳青昨日帮他缝的官袍。
那针脚细致又密实,他忍不住轻轻抚了抚。
他还依稀记得她粉嫩的小脸上羽睫轻颤,一双巧手飞针走线的模样,不觉间便勾起了唇角。
再抬头的时候,徐氏已经朝他走过来,双眼定在他手抚的那处。
“哎呦,这袍子何时破的?”徐氏将袍子拿到手里,“针脚瞧着不错,是谁帮你缝的?”
她口气温和,还强扯出一个笑。自从她上次察觉了儿子和那个柳青之间的暧昧,她就对刑部衙门的人多了分警惕。
“母亲,是个手巧的僚属帮着缝的缝得委实不错,是个心细的人。”
沈延的眼里仍蕴着绵绵的笑意。
“哦倒是难得了,一个男人,针线活还做得这么好。”
徐氏见儿子一张清冷的脸泛起融融春色,太阳穴止不住地跳起来。
沈延认真地点头:“是,的确是极为难得的好好人,说是万一挑一也不为过。”
若说的是她的话,那些夸张的溢美之辞也都只是恰如其分而已。
徐氏盯着他的脸:“该不会是上次那个姓柳的后生?”
沈延抬头:“还真就是她,您觉得她看上去如何?”
“挺好的,长得尤其俊。”
徐氏面色平静,指甲却差点掐进肉里去。
看儿子这副样子,对那个叫柳青的男人可算是痴心一片了。
她这个当娘的该怎么办。
沈延却并没有留意到母亲那些细微的异常。
因为他看到父亲刚好经过门外……
沈时中也早看见了沈延。
儿子回家来,让他倍感轻松。
昨日他被徐氏絮絮叨叨了一晚上,起因就是儿子从齐凤山家派回来报信的人。
那人说,他们也不知沈大人怎会突然宿过去,不过沈大人是一路追着家里的柳公子过去的。
那人走后,徐氏就拉着他一个劲地说担心儿子误入歧途,喜欢上了男人。
“……儿子这是要逼死我,”徐氏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你看咱儿子这样,女的里面他就只喜欢刘家那闺女,要么他就宁可喜欢男的……刘家那闺女多好,你们两个老头子当初怎么商量的,怎么就非得退婚?”
他看了一眼徐氏:“你这话都问了多少遍了。那时候情势危急,我跟她父亲反复商量过,觉得这样最好,谁能料到后来又节外生枝。”
他觉得徐氏是杞人忧天,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不过是眼光高而已,哪里就喜欢男人了。可徐氏是忧心忡忡的,一整夜在床上翻来翻去,让他也睡不踏实。
现在好了,儿子回来了,冤有头债有主,让徐氏去跟儿子唠叨去,他好清静清静。
然而他刚回了屋,沈延就跟了过来。
“父亲,儿子从齐先生那听说了些太子的事。”
沈延觉得他父亲不喜欢旁人绕弯子。越绕弯子,他越警惕,不如尽量直接些。
“……太子怎么了?”
沈时中回头站定。
他曾是太子的启蒙先生,与太子的关系要比旁人亲厚许多。
“太子现在恐怕是身陷囹圄”沈延便将齐凤山所说的大致讲给他听。
沈时中听得眉头深锁,找了把圈椅坐下。
“我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比之当面与人起冲突,他更喜欢运筹帷幄,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将吴贵妃杀害。”
“儿子也是这么想。眼下皇上对此事还秘而不宣,若是哪一日,此事传到坊间,或许皇上会责成刑部调查此案,又或是下令三司会审。”
“嗯”沈时中抬头看向他,一双冷眸中现出几分温度,“若是由你经手,务必要严谨查证,万不可屈枉了谁。”
沈延应了句是。那个“谁”自然是指太子。父亲平日话不多,特意嘱咐他这两句,已说明他对太子极为重视。看来他们二人的情谊委实非同一般。
“父亲,”他略微想了想,大概应从此处问起了,“儿子有些好奇,您对太子尚且如此,对刘世伯当初您可曾为他说过话?”
他除了想知道刘世伯死前的事,其实也想得到某种印证。
不论外面的人如何评价父亲,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不相信他真的是无情无义之人。但为何这些年来,父亲都极少提到刘世伯,即便他问起,父亲也不肯多说。
沈时中突然抬头看他,双目冷如冰凌。
“你这是在质问我?”
“儿子不敢”沈延撩袍跪到地上,“旁人说父亲作壁上观,不念昔日情谊,但儿子觉得此事必是另有隐情。儿子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放不下语清,甚至觉得我们沈家对不起她。所以儿子很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刘世伯怎会那样死在自己的值房里?”
沈时中看着儿子恳切的神情,眼中的冷意渐渐消退。他背着手在屋里徘徊了许久,眸中风云起落,终是归于平静。
他走到门口将槅扇一扇扇全部合起来,又示意沈延坐回去。
“你刘世伯自然不是畏罪自尽的。他的事,一直以来我也有个猜测。但此事事关重大,稍有差池,可能祸及整个沈家,所以在他殒身之后,我并没有对旁人提过半个字。
“我以为,若只是因为钟瑞的事,他不至于这样遇害。甚至,皇上可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在之后随便找个由头减轻他的罪责。他遇害甚至他最初被诬陷可能都是因他发现了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皇上在行宫遇刺的事?那些刺客的上臂内侧都有一处徽记,那徽记与五皇子的一块双螭虎的玉佩除了大小不同以外,几乎别无二致。
“那玉佩似乎是先太后赐给五皇子的,见过的人原应只有那么几个。只是五皇子搬到宫外后府邸曾经失窃,此物是刑部寻回的。因它形制特殊,所以你刘世伯有印象。自然,仅凭着这些,并不能认定这些人是五皇子指使的,也可能是有人栽赃。
“你刘世伯将此事告诉了我,一面又继续追查。我曾经劝他不要对皇上提起,但是他说他身为人臣,既然知道了有人谋害皇上,总要及时提醒。所以他虽未将此事写进钟瑞一案的卷宗,却打算私下里告诉皇上。
“那时都察院已将他所谓的罪状呈给皇上,皇上还在犹豫之际,我得知了消息,为他向皇上求情,求皇上在下令抓捕他之前,再见他一次。皇上终是同意了。
“然而他还未及见到皇上,就已经遇害了……”
沈时中说罢,长长地吐了口气,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将积郁在胸中多年的浊气吐出来了一般。
沈延抵着唇,将父亲的话消化了片刻,有些事便明白了。
“我们沈刘两家关系甚笃,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您担心,若是在刘世伯死后为他喊冤,会让背后之人疑心他曾将此事告诉过您,从而祸及沈家。”
沈时中点头。
“我怕沈家陷入和刘家同样的险境,实在不敢冒险……其实你与语清的亲事也是那时候断的,我将都察院暗查你刘世伯的事告诉他后,他担心此事牵连沈家,便主动提出退婚。他说他会将两个女儿和他夫人先远远地送走,待事态平息,再接回来,重谈婚事。
“于我而言,一方面,我顾虑着沈家的安危,另一方面,若是刘沈两家断了姻亲,也便于我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所以退婚的事就此定下。”
沈延听了他的话,将那时的前前后后串起来。
语清说她看到了刘世伯死去的场景。也就是说她还没有被送走,刘世伯就已经出事了。
第85章
屋内安静, 沈延垂眸沉思了片刻,觉得眼前一幅图卷渐渐地拼凑起来。
只是好像还缺了那么一小片。
“父亲,那时候,您是如何得知都察院的人在暗查刘世伯的事?难道是都指挥使严大人告诉您的?还是另有旁人?”
其实除了严大人以外, 他想不到别人。父亲那时虽是礼部尚书, 在都察院却并没有门生。
但他又觉得这个通风报信的人不会是严大人。
严大人虽与父亲交好, 却也甚为爱惜自己的羽翼。他知道沈、刘两家交好, 若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便等同于告诉了刘世伯。这等明显逾矩又冒险的事, 他是不会做的。
那此人会是谁,为何要管这个闲事,是想保护刘世伯,还是另有目的?
沈时中听他这么一问, 目光又黯淡了些。
他似乎很是疲惫, 方才还边说边徘徊, 此时却一把抓了圈椅的扶手,缓缓坐进去。
“你不是说你是惦记着刘语清么。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是。”沈延低头。
父亲这种时候就是不肯往下说了。
这倒怪了,这么多隐秘之事父亲都肯告诉他,却单单不肯说此事。
他才入翰林的时候,父亲的同僚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令尊每日只能说那么些话,若是某一日说多了, 第二日的话便要少些。”
或许他们还真说对了
夏日的天变得快。早上还是一片碧空如洗, 到了午后却已经暗下来。
没一会的功夫, 黑云翻墨,空中隐隐约约地已经飘起了雨丝, 雨丝由疏到密, 整个京师便笼在了一片烟雨朦胧之中。
乾清宫前的宫道上, 撑伞的内官将伞一抬。
伞下的五爷探头朝空中望了望。
“什么破天……”
他皱了皱眉。
他喜欢的是大日头高高挂起,五凤楼上一望,晴空万里无垠。
眼下这种黏黏乎乎、期期艾艾的天只能让他烦上加烦。
“洺儿。”不远处,有人亲切地唤他的名字。
五爷朱洺循声望去,汉白玉的台阶上徐徐走下一位宫装妇人,一个宫婢走在后面为她撑着伞。
那妇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一身绣百子交领褙子,乌发间虽只简单地插了根金钗,却丝毫不损其雍容气度。
“母后。”朱洺紧走两步上前行礼。
“嗯。”皇后慈爱地看着他,“你头发上沾了雨。”
她掏出帕子,指了指他浓密的乌发。
她才到他的肩膀高,他便微微低头,乖顺地让她帮他沾去发间那些细细碎碎的雨星。
帕子收到手里,皇后道:“快去看看你父亲吧。你父皇比昨日精神好了些,你多陪他坐坐。”
“是。”
朱洺温声应了,他很喜欢母亲这样的时候。
在母亲面前,他只想做个孩子。若是母亲不想着那些事,只想做他的母亲该多好。
皇后笑着抚了抚他的胳膊,示意身后的宫婢跟她走。
“母后。”
朱洺突然想到一事,此事若是不问问她,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皇后驻足,转回身看他。
“皇兄的事,您事先知道吗?”
他其实想问那事是不是她做的,却实在问不出口。
“洺儿”皇后一怔,微翘的嘴角渐平,眼中满是失望。
“好了,母后,儿子明白。”
朱洺眸色一暗,忙截住她的话。
他匆匆行了个礼,便转身大步往乾清宫走去。给他撑伞的内官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路小跑地追过去。
母亲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这话她说过千百遍,他不想再听一次——
“洺儿,先皇后已死,如今你母亲我才是皇后,若让那人坐了皇帝,我与你可还能安度余生?”
乾清宫外,雨水沿着屋顶的瓦楞成股地垂落下来。
偌大的宫殿好似被这雨帘隔绝开来,显得阴冷而孤寂。
内官见他走上台阶,来便主动迎了上来:“给五殿下请安,奴才引您进去。”
这个巨大的宫殿里有无数个房间可以宿人,以往为了安全起见,他的父亲皇帝朱楷每日都宿在不同的房间里,若没有内官领着,找起来还要费一番功夫。
不过父亲昨日病情恶化,到现在也应该没有挪过地方,这内官给他引路也只是循常例而已。
夏日闷热,殿里南北侧的窗都大敞着,卷着水汽的风穿堂而过,不知途中吹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簌簌的诡异声响。
他年幼的时候问母亲,这宫殿这么大,父亲一个人睡在里面,难道不会害怕。
母亲却说,为人君者,自当习惯孤独。
他那时以为孤独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睡在这种空旷瘆人的地方,所以他一直庆幸他上面还有个太子哥哥,日后当皇帝的苦差事不会落到他头上。
“殿下这边请——”
内官在前头捏腔拿调的引路。
他随着他拐了两拐,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大概是怕朱楷受凉,宫人只将屋里的一扇小窗开了条缝。屋里的药味积聚,仍是难掩龙榻上那垂暮之人的腐朽气息。
朱洺往前走了几步,见父亲身上围着薄薄的锦衾,正阖着双眼斜斜地靠在迎枕上。
他年幼的时候觉得父亲高伟雄壮,像一座山一样。
如今这座山却枯瘦干瘪,缩成了那螭龙纹下小小的一团。
他觉得喉头突然一阵发紧,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榻一侧,也不知是该这样静静地陪父亲一会,还是该唤醒他。
他对父亲的感觉很复杂,孺慕与畏惧兼而有之。
年幼的时候他是最得父亲疼爱的儿子。他知道这种疼爱甚于父亲对他所有兄弟的疼爱,因为即便在及冠之后,他仍能留在京师里,而不必像他几个兄长那样远远地就藩。
他曾经以为父亲于他而言只是个忙碌却慈爱的父亲,直到五年前那些事情发生,他才意识到父亲在成为他的父亲之前,首先是个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帝王。
朱楷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地睁开眼。他眼珠浑浊不清,似是蒙了一层黄沌沌的黏雾。
“洺儿来了。”苍老无力的声音。
朱楷强打精神对朱洺笑了笑,垂坠的两腮微微一提,眼下的两团乌青稍显得没那么骇人。
“……父皇,您今日感觉如何?”
朱洺向父亲行礼。
他从前觉得在父亲的病榻前做这些虚礼简直可笑之极,但经历了那些事以后,他终于明白,这么做只是一个臣子在向君王表示臣服。
“唉,这身体也就那样吧。不必多礼……”朱楷从锦衾里探出一只干枯的手,招他坐过去。
朱洺听话地坐到朱楷身侧,他觉得此时和他说话的应当只是那个疼爱他的、风烛残年的父亲。
“洺儿,近日顺天府有什么新鲜事儿么,说来听听。”
“.…倒是有一些,”朱洺压着心头的酸涩,努力地回想顺天府尹拿来逗他开心的那些事,“有桩案子,是一个闺女许了两家的汉子,那两个汉子打起来,一个把另一个打得脑袋直流血……您说说,竟有这样的事。”
朱楷听了真的笑了笑,只是笑到最后便止不住地咳起来。他拿了帕子捂嘴,取下帕子后,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折起来扔到一边。
朱洺忍不住想,父亲到底是自己不想看,还是不想让他看到。若是不想让他看到,那是怕他担心还是怕他想那些不该想的呢。
他觉得真累。
“皇上,您的药好了。”内官尖细的嗓音。
“端过来吧。”朱楷哑着嗓子道。
朱洺起身接过内官送过来的药汤又坐回到朱楷身边。
他用汤匙取了药,放在唇边细细地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到朱楷嘴边。
朱楷垂眸看了看药汤,似是做了做准备才张口喝进去。
然而汤药入口,他嘴巴扁了扁,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来。
朱洺看得心疼,赶紧将碗放到一旁,掏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嘴巴、下颌还有胸前的一片。
朱楷似是对自己有些生气:“罢了,不喝了。”
“父皇,不喝药怎么行,”朱洺急道,“儿子让他们给您拿些蜜饯来。”
他便回身示意守在屋里的内官去取,又让找快新帕子给朱楷垫在胸口。
朱楷无力地靠在那,看着朱洺一阵忙活。
“洺儿,先让他们下去吧。”
朱洺红着眼眶一愣,示意其余人等退出去。
“洺儿朕有话问你。”
“……父皇请讲。”朱洺心里已有了些预感。
他与父亲这难得的温存恐怕又要结束了。
“你皇兄的事,可与你有关?”
第86章
果不其然亲生父亲问他有没有害自己的哥哥。
多么奇怪的问题。
别人家的父亲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吧。
“父亲, 儿子从未害过长兄,请您一定相信儿子。”
关注
朱洺从龙榻上起身,跪倒在父亲手边。
朱楷目光幽深,垂眸看了看儿子乖顺的背影。
良久, 他伸出手去, 轻轻抚了抚儿子漆黑的后脑。
朱洺低着头, 感觉到一只凉丝丝带着虚汗的手, 脖子不禁一僵, 而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他抬头看向父亲, 却觉得父亲目光复杂。让他看不懂。
“扶朕躺下吧累了。”朱楷喉咙里咕哝了声,也不再追问那事。
朱洺应了句是,起身扶住朱楷的肩颈,帮他一点点地躺下去, 又帮他将薄衾拉上来。
“你刚出生的时候, 朕就发现你后脑浑圆, 和朕一样,”朱楷看着朱洺,目光慈爱有加,“后来你一日日地长大,不论是性子还是模样,都越发像朕, 朕每每看见你, 便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朕对你格外偏爱。你要什么朕便给什么,甚至你五年前虽已成年, 朕也觉得你年纪尚轻, 想将你多留在身边几年, 没舍得让你就藩”
朱洺在父亲身侧静静地听着。
父亲好像在说一个故事,口气很是亲切,但他不知这话会说向何处,就好像脚下踩不到东西,人就总是悬在那,不知之后是起还是落。
“但是如今看来,”朱楷胸前起伏得厉害,好不容易才缓上一口气,“朕恐怕是做错了。老祖宗定下皇子就藩的规矩,自有其道理。朕想尽天伦之乐,却恐怕适得其反。既让你长兄忌惮你,又让你和你母后生出旁的心思。”
“父亲,儿子真的没有对皇兄”
朱洺隐隐感觉到父亲想说什么。
“你听朕”朱楷咳嗽起来,“你听朕说完即便你没做过什么,难道你母后也没有?即便你们现在没做什么,难道五年前也没做过?”
朱洺见他咳嗽得厉害,以为是被自己气得,忙又跪到地上去。
“父皇息怒,儿子当年实属无奈。这些年来儿也是饱受良心的煎熬。但儿子真的”
“听朕说完,”朱楷的咳声剧烈,盖过了一切声响,“你虽然聪明,却被我惯出个不受拘束的性子,不适合做皇帝。若是非要勉强怕是会酿成大祸朕仔细想过了,为了你和你皇兄,也为了咱们朱家的基业,你要尽快快”
朱楷的双唇已经变得青紫,出气多进气少。朱洺惊地跳起来大喊,让内官传御医。
两个内官撒腿跑出去,朱洺坐回榻上,细观父亲。
朱楷的眼睛已经阖上,半张着口,喉咙里发出隆隆的怪声。他躺在床上竭尽全力的喘息,像是要抓住生命的尾巴。
朱洺突然觉得很害怕,父亲好好活着的时候他惧他,可他更怕他就这么死了。
“御医呢!怎么还不来?……人呢!”
朱洺突然咆哮起来,两个眼眶像浸着血,把几个守在一旁的宫婢吓得直哆嗦。
然而无人敢应他。
他默了片刻,又疲惫地坐回榻沿上。
榻上的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他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才不大会的功夫,齐铮就赶来了,但朱洺却觉得已经过去了许久。
他起身看着齐铮搭脉、施针,好一通忙活,只觉得脑袋发懵。
后来齐铮走过来,跟他禀告皇上的病情,他只见他的嘴巴动,却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就告诉我,我父皇还有多久?”
齐铮不敢回答,只说什么陛下自有神明庇佑之类的。朱洺让他少废话,直接告诉他还有多少时日。
“……五殿下若有空,还是多多陪伴陛下吧。”齐铮无法,只好这样答他。
这句朱洺懂了。
那一日恐怕不远了。
他觉得浑身麻木,又坐回到榻上。
父亲面色仍是不好,却平静了许多。他端详了他良久,俯下身去,隔着锦衾将头贴到那个枯瘦的肩膀上。
……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
朱洺最近接连失眠,这一夜也不例外。
白日里,父亲的话没有说完。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父亲究竟想说什么?为今之计,他应该尽快如何?
他那时等父亲睡熟便出了乾清宫,立即去见母亲,将父亲的话告诉了她。
“你父皇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母亲笑着看他,“你父皇病入膏肓,你皇兄又被禁足,我们要尽快梳理一下可用的人”她看他眼中惊诧异常,握了握他的胳膊,“儿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本就是你的。”
朱洺听得目瞪口呆,母亲的想法怎么和他的南辕北辙。
“母后,儿子倒是觉得父皇的意思是让咱们趁着皇兄身处囹圄,尽早就藩,以表明自己从未觊觎皇位。母后可以随便找个由头,和儿子一同走。”
母亲那时抬手抚了抚他的面庞,那神色似乎是觉得他过于幼稚。
“儿啊,不论你父皇究竟是何意,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生而为嫡子,与你的嫡兄本就势不两立,这些年来仇怨也早已结下,你若真让他做了皇帝,我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难以安生度日”
朱洺脑袋里回想着这些,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时他也是同样的忧虑、慌乱。
也是经历了那一段折磨之后,他才着手做了许多事情,以求关键时刻能护自己周全。
如今他又一次身处一场你死我活的纷争之中。这一次他若赢了,就得干皇帝这个苦差事,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朱洺叹了口气,抬手抱住脑袋,又翻了个身。
其实做皇帝有什么好,他能想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规矩、责任。
不过若他是皇帝,是不是就可以轻易地把她弄到身边来?他一道御令下去,看她还怎么推三阻四。
到时候她若还是不乐意,哭得梨花带雨的,他就将她一把拢到怀里,一边亲她的小脸一边问她,有皇上疼你,你还有什么好哭的?
朱洺怀里抱着枕头,微微露出些笑容,总算是有件令他期盼的事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旭日初升,黄华坊的齐家一片寂静。
柳青是被小七拍槅扇的声音吵醒的。
五年来,这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她一整夜都没有梦到父亲遇害时的样子,也没有梦到刘家被抄家时的那些情景,算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是不是父亲也觉得平冤之事再无希望,所以劝她不要再想……
她皱着眉翻了个身。
真想就这样赖在床上,一直躺下去。她知道她不该气馁,可她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是手头还有案子没结,她都想告假不去衙门了。
“您醒了……那位大人又来了,”小七给她送来牙粉和洗脸水,“现在在院门外站着呢,说要带您去外面用早饭。”
噗——
柳青刚进嘴的漱口水吐到痰盂里。
“就前日晚上来的那个?”
“对,就是那位。”
柳青眉尾一扬,他现在倒熟门熟路了……
“起来了。”
沈延见她从院子里出来,向她一笑,眼中清明而柔和。
他背着手站在路边,挺拔如松柏,绯色的身影被金黄的曙光勾勒出绚丽的轮廓。道旁清嫩的枝叶上,几颗未干的雨滴接连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袂。
“你还真是有精神,”柳青怕光刺眼,眯着眼看了看他,“不就是一餐早饭么,你在家随便吃些不就好了。”
“我今日事忙,待会要去别的地方,所以有些事想先跟你说一声。”
沈延看得出她情绪有些低落,他就是怕她这样才一大早跑过来看她。
他们二人一路骑马,到了离衙门两条街的一个早点摊下马。
摆摊的人一见是两个当官的,其中一个还是红袍,赶紧给他们找了张最干净的桌子。
来这的人都是一坐下就直接说要吃什么,沈延却让那摊主一样一样地说他们都卖些什么。
那人说有小馄饨、油条、包子、豆浆什么的,他便要问小馄饨都有什么馅,包子都有什么馅。
问完,他让柳青来选。
柳青摆摆手:“随便”
她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趣,只求填饱肚子而已。
沈延看了看她,按她从前的口味,点了虾仁馄饨、香菇油菜馅的包子和油条。
“你什么时候在意这些了?”柳青托着腮看他,“不是随便吃什么都行么?”
“语清,”沈延也不答她的话,只认真地看着她,“任何时候,不要期待过高,也别放弃希望。”
“我没放弃……”柳青垂眸咕哝。
“那就好好吃饭,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查案的时候好好查,回了家安心地休憩。”
“你说得容易,你又没……”
她本想说他又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她突然想起,多年前他是经历过类似的事的。
那时他秋闱中了解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家里对他一举及第也是期望甚笃。
然而在一次雅集上,和他同赴会的国子监同窗严辞激烈地抨击了一些考场舞弊的事,这些话辗转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一怒之下,令国子监祭酒彻查此事,又说此事查清之前,当时在场的监生都须在家自省,不得参加春闱。
她那时和母亲一同去他家看他,他感了风寒,还围着被子写策论。
她问他何必如此辛苦?若是学了半天连考场都不能进,岂不是白费功夫?
他说若今年不行,可以再等三年,总有用得上的日子。
后来,他的禁令在开考前几日被解除,他不仅一举及第,还被皇上亲点了状元……
柳青手握着筷子,托着粉腮看着眼前的沈延。
他跟她还真是不一样。她的性子像烈火,烧起来的时候火焰熊熊,却是一股燃尽,不留余地,他却是如水一般的性子,川流不息,平缓而有耐性,日复一日,终能穿石而过。
“看什么呢?”沈延发现她眼中神采异样。
“没什么。”柳青笑笑。
“肯定有什么,”沈延不信,“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柳青本想说不是,却突然生出个坏主意。
第87章
“诶, 你别说,还真沾了东西,”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帮你弄下去吧。”
她也不等他回答, 指尖已经轻轻往他腮上一按。
小小的一片翠绿就悄悄地沾到了他的脸上。
沈延发现她眸中幽光一闪。
“现在还有吗?这边有吗?” 他把另一侧的脸往她面前送了送。
她那软软的指头触上来, 触得他心里甜滋滋的。
柳青见他一脸老实样子, 觉得不骗白不骗。
“让我瞧瞧, ”她眨了眨眼, “诶, 这边也有。你这人真是的,怎么吃个包子还沾了一嘴。”
她小手往上一蹭,又是一小片菜沫粘上去。
这下好了,一左一右正对称。若不试一试, 谁知道沈大人冷峻的脸能这么可爱。
柳青越看自己的杰作越觉得满意, 紧抿的嘴唇不禁弯成了一条线。
沈延看她高兴, 又往前凑了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和额头:“这儿有吗?这儿呢?”
柳青发现他唇角微微翘着,眼神里透着宠溺,就知道他早就看穿了,是故意逗她的,还跟逗小孩似的。
“呸你说呢!谁吃东西能把那儿弄脏!”
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彤云飞起, 从耳根子一路漫散到鼻尖, 一张小脸化成了一只带着怒意的小桃子。
“……哦。”沈延又乖乖地坐了回去。
他看她两腮好像嘟着气,便不敢多说, 一边往嘴里送吃的, 一边察言观色, 看她是不是真生气了。
“你不是说你今日事忙,有事要先告诉我么。”
柳青被他看得难受,喃喃道。
“是了,”沈延见她终于开口,答得飞快,“齐先生说你的晕血之症并非天生,有可能根治…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晕血之前,你看到过什么?那可能是症结所在。若是能稍微消解你对那事的惧怕,或许能治好。”
“我不记得了。”柳青说得斩钉截铁。
沈延手上一顿,将汤匙放进碗里:“先别急着回答,等你有空的时候我陪着你慢慢回想。先生说,你只要能说出来,这病便好了大半。”
“想不起来,”柳青低着头,“我吃药就行了。”
让她将那件事讲一遍,如同在地狱走上一遭。
“服药不是长久之计,那药性寒,会对女子的那个身体极为不好。”沈延压低声音道。
这药若用得多了,会加剧女子月事时的疼痛,还可能亏损了根本,折损寿命。
这些事情柳青心里也是有数的,沈延一提,她便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脸颊上热度才刚退去,就又烫起来了。
“我没有那种影响。”她羞得长眉竖起。
“可你在南京的时候已经痛成那个样子”沈延的眉间藏着忧虑。
她那时憔悴得仿佛一碰就碎似的,他后来每每想起就觉得心疼又懊悔,他那时若知道是这个原因,总可以帮她做些什么,让她没那么痛苦。
“我那是因为喝了酒。”柳青红着脸咬牙道。
“喝了不少,”沈延点点头,“还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他当时不懂她酒后那面含春色的样子可是算是极
“”柳青听得一惊,“我说什么了?”
“等把你的病症治好了我再告诉你。”沈延笑眯眯道。
“.…”柳青咬了咬牙。
这事他也要卖关子
“还有一件事,”半晌,沈延抬头,神情严肃了许多,“五皇子这个人,你日后尽量避着些。”
“为何?”柳青下意识地问道。
沈延面色微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办完事回衙门,同你细说。”
他有些生她的气,这五皇子明明就对她有旁的意思,即便不是因为刘世伯的案子,他也不想让她接近他。这傻姑娘也不好好想想,还非要问他。
柳青哦了声。她看他脸色突然不好,以为他只是着急去办事,便闷头迅速把东西吃完。
二人结账后又上了马,沈延在前,柳青在后。走了一会,柳青才想起来去查看他脸上沾着的两片菜沫。
她原以为那些东西早该自己掉下去了,谁知它们虽滑落了些,却还在他的脸上。
此时离衙门只余一条街,万一有熟人看见就不好了,她催马上前,让他赶紧擦擦脸。
他拉着袖口蹭了几下,一片被他蹭了下去,却还有一片黏在下巴上。
柳青往四周扫了一圈,没发现熟人,便快速地抬手拂了拂他的脸,帮他把那块小小的叶沫拂了下去。
沈延仍旧伸着脖子,眼睛里笑意融融。
“还有吗?你再好好检查检查。”
柳青微红了脸:“……你不是要去办事么,还不快去?”
沈延柔声嗯了句,留恋地看了她片刻才催马走了。
柳青见他走远,继续往衙门的方向走,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柳大人,我家五爷请您到府上一叙。”
她侧头一看,是一个身量高挑、穿着劲装的人,瞧着面熟,应该是和五爷一起到过衙门的。
这人骑在马上,他身侧一辆马车突然跑起来。车帘飘起,里面坐着的人没有朝外看,不过看侧影好像就是五爷。
这位爷也是奇怪了,既然是找她的,为何还不肯现身。
“劳烦转告五爷,柳某今日衙门事多,改日再登门叨扰。”她对那随从客气地笑笑。
沈延方才告诉她尽量避着五爷,虽然不知是何缘由,但是沈延不是随口乱说的人。
那随从似乎料到她会这么说,即刻道:“五爷说一两日内就能拿到柳大人的调令,今日请柳大人过去是想商量这事,若柳大人今日不去,五爷拿到调令后就请柳大人直接去顺天府上任。”
柳青听得脑筋一跳,什么调令,什么直接去顺天府上任。
上次五爷说让她去顺天府,她可是已经谢绝了,怎么才过了一两日,调令都快下来了?
“柳大人还是随小人去一趟吧,”那随从笑道,“五爷说,柳大人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当面问。”
柳青脑袋里还有些发懵,不过若是等到调令下来,恐怕即便是沈延也很难挽回。
“那能否容我先去衙门点个卯。”
“柳大人请。”那随从点头。
柳青点卯后,告诉方钰自己去了五爷的府里。相处久了,她对五爷其实并不担心,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方钰显然有些惊讶于她和皇子之间密切的关系,不过她也无暇解释,跟着那随从出了衙门。
一般而言,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后就会被遣到封地去,能在京师建府的,五爷恐怕是头一份。柳青抬头看了看门前那块鎏金的匾额,不禁赞叹五爷超然于众皇子的地位。
此地在小时雍坊的南侧,离衙门倒也不算远,柳青便更放心了些。
随从带她一路穿过游廊,到了后院。
朱洺穿了身青织金妆花的飞鱼服,背朝着她站在院子中央。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嵌百宝的角弓,健壮的手臂稳稳后拉,羽箭骤然离弦,划破了空气,稳中红心。
“五爷。”
柳青走到一旁向他行礼。
朱洺眼下带着两团淡淡的乌青,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他接过下人奉上的箭,又射了出去。
柳青一下子就觉出他不高兴。以往他虽然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却是很要和她说话的。今日他却好像周身笼着一层怒气。
他这样接连射了几箭,完全把她晾在一边。她不禁开始回忆,她究竟哪里惹了这位爷,可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她只好主动凑上去。
“五爷射艺高超,小人佩服。”她奉上一个笑脸。
五爷的弓刚张起来,听她这么一说,又松了力气。
“你和沈君常究竟什么关系?”
柳青被他问得一怔,他好好地问沈延做什么。
“……回五爷,沈大人是小人的上官,仅此而已。”
朱洺看了她一眼,一把精致的角弓咣地摔到地上。
他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想着一早去衙门找她说说话散散心,结果他居然看见她和沈延两个人光天化日之下你侬我侬、情意绵绵。
柳青被他吓了一跳,这位爷的破脾气真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此时府里的下人给朱洺奉茶,也顺道给柳青送了一盏。
柳青刚要接过来,朱洺却突然叫了声:“不许给她拿!”
柳青一愣,赶忙把手收回去。
“……小人不知何处得罪了五爷,还望五爷明示。”
她给他行了个礼。
“……明示倒也不必了,”朱洺吐了口气,他看她主动认错,心里的气便稍微消了些,“你来帮爷擦……”
他想让她帮他擦汗,便朝她走了两步,却发现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好像有些怕他似的。
朱洺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
若是平日,他早就吼出来了,但他又怕他一发脾气,她自此便怕了他。那她岂不是更要投入沈延的怀抱了?
他背过身去,不断地告诉自己忍得一时,赢得一世。
等那口闷气终于平复下去,他又让人把茶给她送回去。
“爷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天。”他耷拉着脸,自己拿了手巾给自己擦汗。
“.…五爷请讲。”柳青肃声道。
“你……?”
朱洺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她这么恭谨小心,聊天还有什么意思?他真后悔方才把她吓着了。
“罢了……爷问你,若是让你离开宛平,去别的地方待着,但是到了那个地方,没人管你,你自己说了算,你乐不乐意去?”
柳青眨了眨眼,他一脸认真,好像是真的在等她的答案。
“.…小人不愿。”
“为何?”
“小人生在宛平,长在宛平,小人舍不得离开。”
“……”朱洺一顿,浓眉微微垂下来,“可说呢,爷也不愿意啊。”
“爷您说什么?”柳青没听清他嘀咕的是什么。
“没什么……”朱洺把手巾团巴团巴扔给下人,“对了,你的调令马上来了,过两日你到顺天府来上任。”
他全没有征询她意见的意思,只是通知她。
“爷,这不必吧,”柳青一慌,“小人想留在刑部。”
朱洺气得笑出来,之前她就总说不愿,她到底明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你还知道爷是谁吧,爷让你来你还敢不来?”
“爷,小人真的只想留在刑部,求爷体谅小人。”
柳青向他郑重行礼。
“你留在那做什么,整日和那个沈君常厮混?”
朱洺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当地一声脆响,白瓷崩裂。
第88章
他的声音已经近乎咆哮, 眼睛里像是烧着两团火。柳青与他相处也有段时日了,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狂躁。
她这次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莫非他发现了她与沈延之间的端倪?
她想到早上的事,心里直后悔。她是真不该跟沈延开那样的玩笑。可这位爷也是莫名其妙了, 她即便真与沈延亲近, 与他又有何干?
看他胸前一起一伏的, 刚摔了个汝窑的茶盏, 居然还不解气……那他打算如何对她?
柳青手心里已经冒了汗。他若是想对她不利, 简直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爷您息怒, ” 她攥了攥官袍的下摆,软声道,“小人想留在刑部不是为了旁人。按规制,三年一考评, 小人才刚进刑部就被突然调去顺天府, 其他同僚都会说小人是攀了爷您的关系, 那小人日后还如何在同僚面前抬起头做人……”
她边说边觑着朱洺的脸色,朱洺却也不看她,就像个藏蓄着怒意的野兽一样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半晌,他的步子终于慢下来。他脸色仍是不好,不过至少没那么吓人了。
“这你就甭操心了,你日后跟着爷, 看谁敢给你脸色看。”
让她去顺天府自然只是个过渡, 她最终是要做他的女人的。虽然现在她还是男人的身份, 但他也不能放任她和旁的男人整天黏在一块。
之所以不直接让她进府,只是因为他看得出她还不情愿, 所以他打算先把她放到身边带着。这女人即便再迟钝, 日子长了, 凭他的身份才貌,他就不信她对他一点不动心。
“……是。” 柳青小心地应了句。
她觉得他今日气色极差,脾气也比平日暴躁许多,此时实在不宜和他硬顶着。反正调令一日不下,她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朱洺见她不再坚持,脾气也软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方才失控了,也想安抚她一下。
“爷今日烦闷……你陪爷玩会吧,你都会玩什么?投壶、锤丸会吗?”
他问完,也不等柳青回答,就已经让下人安排、布置起来。
柳青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衙门还有许多事,她真的不能久留,可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径自往她手里塞进一根羽箭。
“你先来。”
柳青见他脸上余怒未退,明明听见她的话却只当听不见,便只好从命。
从投壶到锤丸,再到捞缸里的金鱼,她陪着他将他家院子里能玩的玩了个遍,直到日头已经爬上了脑瓜顶。
她见他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第三次提出要回衙门。
朱洺把刚捞上来的金鱼往杠里扑咯一扔:“就让你陪爷玩会,看把你为难的。”
柳青不说话,低着头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竟显得如履薄冰似的。
朱洺很不喜欢她这个样子。他本也不是真想玩,不过是心情郁结,想让她来陪他散散心,结果她又是这样。
他突然觉得很累,不过是想要个可心的女人,怎就这么费劲。
“罢了罢了,你回去吧,爷送你出去。”
他自知今日是把她吓着了,想待她好些,让她日后别怕他。所以即便她一个劲地说五爷不必,她受不起,他也还是把她送出了大门。
柳青向他道谢,转身去一边解拴马的绳子。
他站在一旁看着,突然发现远处现出一个骑马的绯色身影。
这身影熟悉得很,没往前走几步,他就认出来了。
不是沈延还是谁。
日光耀眼,朱洺半眯了眼睛看过去,见沈延也正眯着眼睛看向他。
朱洺恍然想起早上沈延与柳青四目交缠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他虽然贵为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许多时候,他是有些嫉妒沈延的。
他见沈延渐渐走进,不觉便攥紧了拳头。
柳青刚牵出了马,一回头却发现五爷像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
“……五爷,那小人便告辞了。”
好歹这一上午是过去了,调令的事回衙门再想办法。
“嗯,”朱洺目光幽深,“爷有事要告诉你。”
便即刻抬手将她一把拢进了怀里。
柳青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唇已经快贴到了她的脸颊上,热气直往她耳朵里冲。
“等着爷的好消息。”
声音浑厚,带着侵略感。
柳青僵着身体,下意识地推开他,他却已经松开了手。
她从前只觉得他是个随心所欲又爱掺和闲事的皇子,再加上他们互相早知道了对方的秘密,比旁人亲近些,所以他此前来找她,她从未多想。
但他今日待她的言行,实在是让她震惊了……
耳边马蹄声迅疾,似乎有人心急地朝她们冲过来。柳青僵着身子站在原地,循声一看,沈延已经跳下马站到了她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静如深潭,脸上全没有一丝表情。
柳青还有些发懵,便被沈延一把扣住了手腕,扯到身后。
“五爷。”
沈延将柳青挡在身后,微一欠身行礼,又将柳青的手腕死死扣在手里。
“看来小人的下属不知分寸,叨扰了五爷,小人这就带她回去。”
朱洺扯出一个笑:“哪里,柳主事方才已经答应,过两日她会调职去顺天府,那她跟爷就成了一家人,哪里说得上叨扰。”
柳青觉得沈延攥着她的手一紧,她很想悄悄地跟他解释一下,可他全没有回头看她的意思。
沈延紧抿着唇并不接五爷的话,他们二人四目交锋,柳青被沈延挡在身后,看不见他的神色。
“……小人还有事,失陪了。”
片刻后,沈延行了个礼上马,转身示意柳青也上马。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府门外。
一路上,沈延安静得很。
柳青骑在马背上,观察他的神色。
他脊背很是僵直,光看侧脸,就知道他面上蒙了厚厚的一层冰霜,简直比元宵节的冰灯还要冷。这一路回去,他一点回头看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自幼与他相识,还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
她觉得他应该是因她去了五爷家而生气,但凭他的聪明,应该猜到她是有苦衷的,何至于气成这个样子呢。
五皇子的府邸离衙门不远,二人骑马没走一会便到了。
沈延将马的缰绳扔给迎出来的衙差,说了句“你跟我来”便抓起柳青的手腕往衙门里走。
他人高步子大,在前面走得像一阵风似的,柳青跟在后面,被他拽得一路小跑,惹得衙门从上到下一众人侧目。
“大人,大人。” 柳青被人看得脸红,在后面一直小声唤他,他却全无反应,一路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值房才反手将门插上。
他怕自己一时冲动喊出来,被外面的人听到,便拉她进了里间,又将槅扇和小窗也关上。
“……” 他拉着她的手腕,眼中情绪汹涌,张了张嘴,却又合上。
他自知此时若是开口,定是十分难听的话,他怕吓到她或是伤了她的心,日后追悔莫及。
“如果你是介意我去五皇子家,那真的没有必要,我是……” 柳青看他欲言又止,便先道。
沈延哼了声:“‘介意’?我早上才告诉过你,离他远些,你倒好,一转头的功夫就到他怀里去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原本不是这个意思。
他本想等怒气消下去些再同她说,但一听她轻飘飘地说“介意”两个字,不知不觉就说出了那样的话。
柳青被他说得又羞又恼,小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方才五爷动作来得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但他即便看不到全貌,也总该相信她的为人,他这样说她,难不成是讽刺她举止轻佻,水性杨花?
“我就是去了他家,但那又如何,我和他光明正大,没有半点旁的心思。”
“好好好,” 沈延气得想笑,“你是没旁的心思,那他呢?”
光天化日之下,五爷又是搂她,又是要亲她的,这都不算“旁的心思”那什么算?
“他……他也没有!他是皇子,对我能有什么心思!”
柳青气得直瞪眼,他方才那样说她,她此时在气势上绝不能输。
“有什么心思……?!”
沈延的口气极是讽刺,眼前全是那时的情景。
那人的手搂着她纤俏的肩膀,将她柔软的身体贴到他的身体上,他的唇还……
他低头看向眼前的她。
一张粉嫩的小脸娇若桃李,秋瞳盈水含着点点星星的泪光,尤其是那双可爱的唇瓣,如沾了露水的花朵,娇艳诱人……
她明明就是他心尖上的女人,怎容他人觊觎。
沈延觉得一股火烧到胸口,一种酥麻之感一下子蔓延了全身。
“那我告诉你,他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
沉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占有欲。
他眼中迷乱,唯有她那两片诱人的唇瓣变得愈加清晰。
柳青还在气头上,突然觉得手腕狠狠地一痛,自己已经被沈延拉到怀里,他口中的热气已经灼到了她的脸。
“你……疼,好疼,沈君常你要做什么?”
柳青娇声里带着怒意。另一只手抵了他的胸口,可她的那点力量在他面前简直如棉花一般。
沈延觉得那诱人的唇瓣已是一触即到。
然而旖旎的迷雾中一个带着畏惧的声音一直唤他停下来。
那声音驱散了迷雾,真好似睡梦中被一阵冷风吹醒。
身上瞬间出了一层汗,沈延突然清醒过来。
他赶忙松开柳青的手,才发现她娇嫩白腻的肌肤上,现出一圈红得发紫的淤痕。
“……抱歉……吓到你了。”
他看着她惊惶困惑的双眸,心里生出一阵愧疚。
他轻轻拉着她走到盆边,用手巾接了水壶里的温水给她敷了敷,又用温热的手掌帮她轻轻揉了揉她的手腕。
他真是气昏了头了。她是他要呵护一生的人,怎能就这样罔顾她的意志,像旁人一样欺负她。若是方才真把她吓到了,或是让她恼了他厌烦了他,日后可如何是好。
柳青见他刚劲有力的手在轻柔地给她揉着手腕,抬头看向他。
她方才确实震惊,也有些害怕,原本还吵着架,他怎么就但现在见他突然停下来,此时又是一脸落寞,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
第89章
“我本是不想去的。” 她觑着他的脸色道。
他也是为了她好, 她不该和他吵的。
沈延抬起头来嗯了声,温厚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后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刚刚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
他是看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揽在怀里, 所以急于求证——她的人和她的心都是属于他的。
但若就这样告诉她, 会让她发现他其实既幼稚又龌龊吧。
“我是气昏了头。” 他神色平静地喃喃道, 此事他实在不想多说。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一样, 好像是遇到了一件让他极感挫败又无法宣泄、疏解的事。
那到底是因为五爷的所为还是因为她方才的拒绝?
其实她抗拒的并非那事本身, 只是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他方才又是在盛怒之下,让她觉得那事是他对她的某种惩罚。
“五皇子先前说要将我调职到顺天府,我那时并未当回事。早上他派人来找我,说他即将拿到我的调令, 我今日若是不去他府上, 过两日便要直接去顺天府见他。我想着, 他这人一向随性,我今日说不定能劝动他不要调我过去,可是最后也没劝成,还……”
沈延手上一顿,又继续帮她揉起来,只是另一只在膝上的大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
“若是这样的话, 那有件事要快点办了。” 他垂眸道, 好像这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何事要快点办?” 柳青看向他的眼睛。
“……这事我来做, ” 沈延看向她,目光淡定沉稳, “但是五皇子这个人, 你日后一定要远离……”
他便将从齐先生和父亲那里问到的简要告诉了她。
“……也就是说, ” 柳青的声音有些战栗,眸中泪光闪烁,“父亲很可能是因为发现了五皇子谋反的证据,才被灭口,那么杀害我父亲的人应当就是……”
沈延怜惜地将她两只小手紧握在手心里:“仅凭着这些,还不能断定就是五皇子,也说不定那些刺客身上的印记是有人为了陷害他刻意为之。”
他虽然憎恶五皇子,却也不想骗她。
柳青想了想:“我之前其实也查到了一些事……” 她便将她早先从洪敬那里查到的证据以及从王世文那里问到的事告诉他,“也就是说杀洪敬的人和当初指使王世文的人是有那些特征的,也不排除这二人是同一人。”
沈延听得额头上青筋跳起:“……我就知道你在南京有事瞒着我,没想到你竟一个人偷偷查了这么多。还好那人杀洪敬时,你刚巧不在,若是你在……” 他喉结微动,有些说不下去。
“我想想都后怕。你可真是……”他胸前起伏了半晌,“你要查这些事,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也知道危险,我本来想告诉你来着。可我之前试探过你,你劝我趁早不要想什么平冤的事,所以我想此事要是告诉了你,你肯定不仅不帮忙,还要挡我的路。”
柳青梗着脖子道。
“我挡你的路?” 沈延气得苦笑。
他为了她的事,已经打算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她当初居然因为怕他碍事,就百般骗他,害得他成日魂不守舍,夜不成眠的。
这傻姑娘真是该好好地教训一下。
他正好抓着她的手,便抬手要打她的手心,柳青见他动作不对,赶紧往回抽手。
却不料手上好好的,额头上狠狠挨了一记。
“……哪里舍得打你。”
沈延气得不想看她。他疼她还疼不够呢,怎会打她。
“哦……” 柳青揉揉额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这些事情危险得很,日后有任何事,都来找我,不许自己去查,知道吗?” 他皱着眉沉声道。
“……知道了。”
柳青自知先前把他骗得苦了,此时便乖巧地应着。
沈延看了看她低垂的小脸,恨自己气不起来。他那时候抓心挠肺的痛苦,这傻姑娘怕是不会明白了。
“好了,” 他觉得她手上的淤痕散去了不少,便放开她的手,“那事得抓紧做了,我现在就做。”
柳青好奇他到底说的什么事,只见他走到外间,打开自己的提梁盒,从中取出一页纸。
她凑过去一看,是一份手抄的京报。
沈延提笔蘸墨,仿照着报上的笔迹在另一张纸上写字。
柳青略略一看,便看到“太子因杀害贵妃……”几个字,惊得一捂嘴。
“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一把按住沈延的胳膊,“太子的事尚无定论,你写这样的东西,就不怕……”
沈延手下不停:“京内有许多私办的抄报行,他们与士林官绅来往密切,看到这消息后,即便不刻意散播,也会到处找人印证,那这个消息很快就可以传遍前朝。
“太子虽被禁足,但看皇上的意思,明显是想将此事按下,待有了其它契机,或是能找到合适的替罪羊,便偷偷将太子放出来。但若是此事传到前朝,z皇上便无法悄无声息地将太子放出来,而是只能将此案诉于刑部或是三法司,让衙门在一番调查之后告诉前朝的众官员,太子是无辜的。”
柳青挠了挠后脑勺:“你自然不是想帮太子……若是想帮他,根本不会写这些东西,” 她突然明白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想让太子记你的人情!你知道皇上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寄希望于新君,想让新君为家父正名?” 她声音虽轻,口气却异常激动。
“正是。”
沈延微笑着看向她。这傻姑娘对男女之事迟钝些,在旁的事情上倒是一点就通。
“我得再快些,” 他又低下头去,笔锋回转不停,“若是皇上溘然长逝,或是此事因旁的原因被压下去,我们就丧失了机会。”
“……我明白你的意思,” 柳青有些忧虑,“当今皇上是不可能承认自己错误的,新君比皇上更有可能帮我们。可是新君也可能顾忌当今皇上的颜面,不帮我们。”
“自然有这个可能,” 沈延凝眉道,“但一来,新君更愿意花力气笼络人心,他完全可以用别的由头帮刘世伯正名,二来,此事能成的机率本就万中有一,我们既然求成,只有放手一试。” 他手中不停,很快一页已经写好。
柳青默然。
这本是她们刘家的事,他为她思虑了这么多,又做了这些事,甚至之后还要在太子面前为父亲求情,无疑是把这份危险系于己身。
“……你怎么模仿这人的笔迹模仿得如此熟练,你此前已经写过了?”
柳青心下动容。她之前把他骗得那么狠,到头来他还是要管她家的事。
“昨夜已经写了一些,我再写一些,尽快散出去,” 沈延奋笔疾书,“届时我只消向上禀明你是此案中重要的查案官员,吏部便自然会知道轻重。此事查清之前,五皇子是无法将你要过去的。至于此案之后……” 他手上略一停,“天可能都要变了,五皇子当忙着自保,顾不上旁的。”
“那……我也一起写吧。” 柳青坐到他旁侧的椅子上,在自己的砚台里研墨。
“你不要写,” 沈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此事说到底还是有些风险的,我一人足矣。”
他说着,便将那份用来模仿的邸报拿到另一侧去,不给她看。
柳青研墨的手一停。她自己家的事,风险不是应该她来担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将他书案上累成山的公文抱过来一些,帮他整理归类。
这边她认真理了大半晌,突然觉得沈延那边有一会功夫没动静了。她侧头一看,他竟然枕着一只胳膊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狼毫笔。纸上的字迹一开始还算清楚,到后来已经有些浮乱。
想来他方才是困极了才终于停了笔。
柳青轻轻放下手里的公文,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面前。
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方才他说昨夜写了一些,怕不是写到深夜?模仿旁人的笔迹岂是易事,他昨夜不知写了多少,才有了今日的速度。
那他又何必一大早来找她,难道就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来?他多睡一会不好么。
她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他这样枕着胳膊怕也不舒服,若是能找个东西给他垫一垫就好了。
她往四下看了看,也没什么软些的东西。罢了,怕是动他动得厉害了,又会将他吵醒,他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会,还是让他就这么歇着吧。
她本打算转身回去继续整理,却突然停了脚步。
他对她真的很好,她平日里不好对他说那些肉麻的话,但也许可以趁此时陪他一会。
她便把手肘支在书案上,托着粉腮,仔细端详他的脸。
真是好俊的一张面孔。
还不只是俊,是水墨勾勒的清雅、山峰峻峭的男子气概。
只是他即便已经睡着了,眉头也还是蹙着。两条剑眉聚到一处,眉骨陡峭,好像连成了一座小山似的。
她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若是他的两条眉毛真连到了一起,得是什么样?
他手中的那支狼毫笔墨汁未干,倒正好可以用。现在槅扇的门插着,她用完之后,可以很快地看一眼,便马上给他擦干净,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便小心地从他手里抽出那笔,轻轻将他双眉一连——
真好象阎罗生了张俊俏的脸。
她捂着嘴嗤嗤地笑起来,怕吵醒他,便只好蹲下身子,把脸埋到膝上笑,直笑得微微颤起来。
好不容易笑够了,她又赶紧凑上去用指头拨开他的眉心,给他轻轻地一点点擦干净。
他似乎是被擦得痒了,突然动了动。
柳青吓得一收手,却发现她把一点点墨黑蹭到了他的唇边。
她赶紧用帕子把指头擦净,再小心地去擦他唇边的墨迹。
他的唇线坚毅,有着明晰的起伏,她的指尖捋着他的唇线划过,想起方才这双唇压过来的样子,突然有些好奇。
若是他真的触上来,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前日也好,今日也好,他好像总有种冲动,很想吻她的唇。
她因办案见过听过不少事,好像男女之间若是思恋爱慕,便总要如此的。
但是她方才不愿,他竟还是忍住了。
她作为女子,尚有些好奇,他身为男人在中途忍住这种事,大概很不容易。
柳青觉得心里有一处泛起暖融融的柔波,在四处冲撞、飘荡,带她悠悠忽忽地越过一道屏障。
或许她可以换个方法体会一下,也算是对这个傻瓜说声谢谢。
他的一侧脸颊在上,皮肤光洁干净。
她俯下身去,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啄了小小的一口,赶忙站起身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太快,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狂跳得厉害。
她抚了抚自己的前胸,告诉自己他已经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用如此羞臊。
这招很管用,她的心很快平复下来。
可是方才的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为何如此渴望呢?
她刚要转身回去,又一想,也许双唇相触的感觉会不一样。
她有些为难,想来想去,她探出两只手指压了压自己的唇,又俯身到他面前,去压他的唇。
他的唇温润、柔软,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触到了,感觉应该不太差。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一把握住了手腕。
他唇齿微开,将她那几个小葡萄一样的指尖送到唇间,每一颗都用力地吸了一口。
柳青从未经过这种事,被他吸得从脖子根红到了脑瓜顶。
“你……你知不知羞?” 她突然想到是她先亲的他,脸更是烧起来,“……你何时醒的?”
沈延这才缓缓睁开眼,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笑得肩膀都抖着。
他攥着她的几颗小指头不肯松手,又送到嘴边狠狠香了一口才放开。
“你这只小兔子,竟跑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了?你可知我可是条大饿狼,一没留神就把你吃了。”
第90章
他才醒过来, 倚靠着书案显得有些慵懒,浓郁的眸光凝在她的身上。
这样子与他平日里的庄肃冷峻全然不同。
柳青原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见他这副神态,才有些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他从来都是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这样的一面她从未见过, 所以她羞恼之余还有些不适应。
“沈君常, ”她已经绯红着脸逃到两步之外, 目光闪烁, “你你听听你说的, 这是读书人能说的话吗?”
“你叫我什么?”沈延单手托腮看着她,眼神温柔。
“啊?”柳青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记得你从前都是叫我君常哥哥的。”
他本就深沉的嗓音里混着些鼻音,极是撩人心弦。
“我那都是小时候了。我现在不叫你名字叫什么?”
他这个问题真是莫名其妙。
沈延认真想了想:“叫我君常,或者君常哥哥也凑合, 你选一个。”
“君”
柳青在口里试着念了一下, 觉得实在叫不出口。
这倒不算什么。她更受不了的是他老盯着她看, 看得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你别看我了挺讨厌的。”她对他一扬下巴。
“看看怎么了?”沈延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柳青气他装傻:“不怎么,反正不许看。你要是再看我可就去戳你眼睛了。”
她小手一拍书案,想显得凶一些。
然而她瞧着张牙舞爪的,一张粉捏的小脸上却漾着海棠春色,清灵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怯意。
沈延忍不住又笑起来,眼中淌着柔情。
谁能知道, 小兔子凶起来竟然这么可爱。
柳青发觉她对他耍了一通厉害之后, 他眼里那种让她害臊的东西居然一点不减, 还愈加浓郁起来。
他脸皮这么厚,那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干脆把堆在菱格架上的公文也全都抱过来, 摞到她书案上靠近他的那一侧, 让他再怎么看都看不到她。
沈延眼看着她的书案上渐渐垒起半堵墙一样高的公文堆, 她的小手在上头露出来,将又一本公文加上去。
“你当心些,公文砸下来也挺疼的。”他苦笑道。
墙那边的人根本不理他。
他叹了口气。小兔子什么时候才能领回家养呢?
让人分心的盎然春色被挡到了墙外,他再提起笔来便专心多了,速度也愈加快了起来。
没一会的功夫他便写出了一沓。
他将这沓纸理好,塞进他的提梁盒里,拎起来就要走。
柳青听见动静,自那半堵墙后露出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你去哪?总不是要你自己发吧?”
她估计他是得将这些东西散到各抄报房,但不知他打算怎么散出去。
“自然不是,”沈延看她终于理他了,回头一笑,“不过我自有办法,不必担心。”
“哦那你当心些。”
若是被人发现他做这种事,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沈延含笑点头,走到槅扇边上将门闩取下。
“等等。”柳青突然叫道。
方才她没仔细看,此时才发现沈延一侧的眉头比另一侧长。
莫不是方才的墨迹没擦干净?
她想起她方才擦到一半他动了动,之后她就光顾着擦他唇边的那点污迹,没仔细检查他的眉头。
沈延脚步一停,柳青已经跑到他面前,把他往屋里拉回来些。
“你额头上出了好多汗。”
她说着就掏出帕子往他眉头上蹭。
她这样主动实在让沈延惊讶,他一抬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
他本想说怎么对他这么好,却突然发现她白丝的帕子上沾了一小块一小块的黛色,还散着淡淡的墨香。
他松开她的手腕,自己去眉间抹了抹,手一拿下来,指腹上也是一抹黛色。
柳青见不好,已经转身要走。
他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回来。
“我竟不知道,你还长本事了?”他睥睨着她,神色不明。
“不小心蹭上去的,你别那么小气嘛。”柳青被他握着胳膊,脱不了身,只好仰头觑着他的脸色,尽量让表情保持平静。
沈延鼻子里哼了声:“你自己信吗?你说吧,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自己都擦干净了。”她口气轻松。
“不行,万一我方才走出去了,本侍郎的官仪何在?……你得补偿我。”
“那怎么个补偿法?”柳青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延朝她低下头去,指了指一侧的脸颊。
“那边有了,这边还没有呢。”
没有什么?柳青一怔,看他指的这个位置,想起方才的事。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羞得扭头就要走。
沈延一把将她捉回来,又把脸往她面前递了递,眼神里透着执着。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柳青眼下飞着两朵红云。
沈延嘴上笑着,只管让她说,弯下身子将脸凑到她面前。
脸皮不厚怎么能得着香吻。
柳青只好往他脸上啵地轻啄了一口。
沈延感觉到脸颊上那略带湿热的软糯的一触,眼中的笑意融融漫散,容颜清俊好像霞光笼罩的山岚。
“语清”他柔声唤着她,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嗯。”柳青长睫轻颤,抬眼帘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去。
叫她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我走了。”
话虽如此,他手却还没松开。
“”
柳青点了点头。
他这人现在怎这么绵……
“大人。”
槅扇被人邦邦地敲响,上面映出书吏的人影。
值房里的二人瞬间一滞。
柳青赶紧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而此时书吏已经将槅扇推开一条缝。
沈延交代的规矩是,若是门闩不上,敲门后便可以进,书吏还以为沈大人在专心批阅卷宗,无暇应他,可槅扇一开,却见沈大人和柳大人两个人正面对面地站着。
须臾间,他看见柳大人低着头,脸蛋红彤彤的,好似个熟苹果,而沈大人正垂眸注视着柳大人,脸上挂着罕见的温软的笑容。
柳大人见了门缝里的他,扭头就走回自己的书案后面去。沈大人的目光一路随着柳大人到了那书案后,停顿了片刻,才收回来看向他。
“有事到外面说吧,我正要出去。”
书吏应诺,他忽然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方才这值房里似是涌动着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怎么觉着他来得不是时候。
……
日头偏斜。
知了扒着树皮,玩了命地叫。
小时雍坊里,朱洺听得正心烦。
应该说是时而期待,时而心烦。
期待的是,他很快就可以将柳青弄到身边来,心烦的是,与可心的女人相伴,恐怕好景也不会长。父皇不知何日便会撒手人寰,他虽做了准备,可是谁能预料未来究竟如何。
他叉腰站在廊下,看着下人打知了,却见他的随从程四一脸忧色地向他走过来。
“爷。”程四向他行礼。
他走路无声,气息沉稳绵长,是练过硬功夫的人。朱洺出门或是办事,一般都会带上他。只是前几日,朱洺有些重要的事交给他做,所以他今日是刚回来。
“那人的家人安抚好了?”朱洺问。
“安抚好了,那小子是个光棍,家里就一个老娘。小的跟他娘说,他儿子因为抓越狱的犯人,被犯人一刀捅死了,又给了她一百两银票,够她花两辈子的了。
“说起来,那小子倒是个胆子大的,他说在刑部大牢里见惯了人家用刑,所以杀王世文的时候,一点都不怕,杀人之后他就说家里有事,告个假就溜了。刑部的人去他家里找,找不到人,他又没什么朋友,也不好打听。要不是他来找小的要余下的钱,小的都未必找得到他。不过现在人已死,爷您可以放心了。”
朱洺一边听他说,一边百无聊赖地把一只逃到他面前的知了踢走。
哪来的什么放心,他现在夜里还能睡着觉,也不过是麻木了而已。
“……那个吴贵妃的事查得如何?”他又问道。
“小的跟相熟的内官打听了,那个说看见吴贵妃和太子进乐志斋的宫女是杨贤妃宫里的,听说是杨贤妃进宫时带进来的,应该是身边得用的人。”
“杨贤妃……”朱洺略一琢磨,“是个乖觉的,平日里不多说不少道,有事了就往一边躲,什么都不掺和……她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我母后手里?”
“爷明鉴,小的让道上的人打听过了,杨贤妃的哥哥前一阵在杨柳胡同的怡春院里喝花酒,和人争风吃醋打死了人,这事被皇后娘娘按下了。”
朱洺点点头:“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即便让人知道了,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之前问过母亲宫里的女史,吴贵妃出事那时辰,母亲正在乾清宫探望父亲,乾清宫里父亲身边的内官也确认了这事。
现在看来,母后最多也只是找了个莫须有的证人,吴贵妃的死应当与她无关。
他稍稍舒了口气,对程四道:“行了,你下去吧。”
程四却有些犹豫:“爷……还有一件事,小的不得不说。”
“行,你说吧。”朱洺背着手道。
“……小的知道这事轮不到小的多嘴,”程四似是在斟酌怎么说才好,“可是小的听说爷您想把那位柳大人调到顺天府去。”
“是啊,怎么了?”朱洺半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的觉得那位柳大人有些不对劲。”
第91章
“怎么个不对劲法?上次你不是已经查过她了。”朱洺背手睨着他。
程四见五爷肯听他说, 面上一喜。
“上回小人查的是国子监监生的卷宗,可是爷您听了以后,说柳大人应是冒名顶替的,那小的上回查的那些便不一定作数。”
朱洺略一回想, 他上次确实是浅尝辄止, 因为实在不觉得柳青能和刘家有什么要紧的联系, 所以没让人往深处查。
程四接着道:“刑部那小子说王世文肯定是重要犯人, 让小的多给钱。小的问他凭什么这么说。那小子说, 自打王世文一进衙门, 他就盯着他了。他发现柳大人在大堂上审完王世文,又把人叫到后堂单独问话。
“爷您想,柳大人若是问公主的案子,肯定巴不得有人给她做个见证。把人叫到后堂, 那肯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要问。
“单这一件倒还不算什么。可爷您还记得吧, 柳大人在南京的时候专门求应天府的王大人帮她找洪敬。您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个知道内情的人,柳大人都极在意。
“而且小的后来听骆大人说,当时柳大人为了求王大人帮她找人,喝了好多酒,人都快不行了。您说这柳大人要跟洪敬是一般的关系,能这么豁得出去?”
朱洺被他说得心下一动, 除了这些以外, 他记得柳青那时给了王友能一张洪敬的画像。
洪敬又没有前科, 官府都未必有他的画像。能把他画得惟妙惟肖,定是极为熟悉的人。据程四所查, 洪敬在京师除了一个女儿外, 没亲人。那与他十分熟悉还知道他去了南京的人, 可能真是刘家的人。
他当初也不是没过这些,只是据他了解,刘家只有女儿,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儿家能活着从那么远的地方逃回来,逃回来后还不想过安生日子,偏要假装男人,到衙门来做这种查案子的官。毕竟她图什么呢?总不会指望刑部能查当年的案子吧。
“爷记得刘家只有女眷,还都被流放到岭南了?”
朱洺有些不悦,他明明觉得不大可能,可程四一说起这些事,他还是忍不住生了疑心,而他疑心的人又偏偏是她,疑心也就成了烦心。
“正是。小的原也不明白,后来爷您说柳大人是女人,小的便起了疑,所以没等爷吩咐,就查访到了当年押送那批犯人的一个差役。那差役说,当年刘家有个年轻的女眷在半路上逃了,他们在当地报了官,可是一直没捉到人。那女人算算年纪如今应该有二十出头了,那岂不就和柳大人”
他发现五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话还没说完,五爷已经居高临下一脚蹬到他肩膀上。
亏着他有功夫在身,没有摔倒,只是肩膀上留了个大脚印子。
然而院子里其它的下人一听见动静都吓了一跳,五爷这是发了多大的脾气,连平日最倚重的程爷都挨了一脚。
“爷?”
程四根本顾不上旁边有没有人看着,扑通就跪到地上,又害怕又疑惑。
他本以为五爷会赞同他的话,夸他做得好。就算不夸他,又何至于对他发脾气。
朱洺看着伏在地上的程四,还是觉得不解气,两步走上去又给了他一脚。
“程四,爷就问你一句,”他蹲到程四面前,“你到底是谁家的狗,是听爷的还是听我母后的?”
“爷”程四挺精壮的一个人,一听朱洺提起皇后,震惊之余吓得脸发白,“爷,小的自是听您的呀。”
朱洺仍旧蹲在他面前,眸中冷意尤甚。
“你当爷是蠢的么?你原本就是母后派到爷身边来的,爷早就知道。但爷念着你忠心、能做事,又想着母后也是为了爷好,派个人到爷身边护着才放心,就一直装聋作哑。没想到,你蹬鼻子上脸,都开始背着爷擅自做主了!”
朱洺声色俱厉,院子里居然起了回声。
家里的下人觉出不对,有几个已经悄然躲到别处去了。
程四从未见过五爷如此对他,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爷既然爷您都知道了,容小的说一句。娘娘也是为了爷好,爷您总和那柳大人在一起,如今又要将她放到身边来。娘娘不放心,才命小的好好查查,这才查出了这些事。虽说这案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但眼下正是要紧的关头,一点小事也能坏了大事。那个柳大人爷您可千万”
“你算个什么东西,爷的事何时轮到你管了?”
朱洺气得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烦恼过。
他并不笨,这些蛛丝马迹拼凑起来,若说柳青与刘家毫无关系,那才奇怪。
早在今日之前,他就知道柳青的身份或许是个隐患,所以浅浅地查过她。只是她案底干净,看上去柔弱无害,他又难得有个上心的女人,便不想探究那些莫须有的事。可偏偏有人要把这些破事揭开了往他眼前塞,让他不看都不行。
他越想越气,招手叫了躲到一边的两个小厮过来。
“去,赏他五十板子,往狠了打。”他一指跪在台阶下的程四。
程四跪着不敢吭声,两个小厮白着脸应了,赶紧去搬条凳、取板子。
朱洺刚走回屋里,犹豫了片刻又走回来将那两个小厮叫住。
“罢了,二十板子吧,打完了赶出去。”
万一把人打废了打死了,伤了母亲的面子。
程四原还准备老实地受着,一听说要被赶出去,大惊失色,膝盖当作了脚,一路爬上台阶握住朱洺的小腿。
“五爷,就五十板子吧,求您别赶小的走,小的自小就跟着您,您要是赶小的出去,小的都不知道该去哪”
“爷让人给你支些银子,你日后爱做什么做什么。”朱洺连个眼锋也不给他,抬腿就要走。
“爷——”程四死死抱住他的腿,边哭边嚎,“眼下正是您和娘娘要用人的时候,小的即便是条狗,也能祝您一臂之力啊。您就念在小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小的留下吧!”
他一说这话,朱洺更是恨得不行。
“祝爷一臂之力,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又气又笑又难过,脸上的皮肉都抽搐起来,“你确实没什么功劳。当初要不是你照着母后的意思一直怂恿爷,爷怎么会”
他想说若不是被程四怂恿,他也不会做错事,以至于如今覆水难收,陷入这样的境地。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明白的。旁人再怎么怂恿,做决定的终究是他。而且若是让他重来一遍,他恐怕仍旧是同样的选择。因为若非如此,他可能都活不到今日。
就是因为想得明白,他才难受,而且今日这种难受,甚于以往任何时候。以往还只是愧疚,如今却是百爪挠心的苦楚。
他扶着柱子坐到廊下,身上觉得疲惫,胸中却有一口气顶到嗓子眼,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去。
程四见他似乎是平静了些,赶紧跪过去:“爷,事已至此,那个柳大人的事咱们还是要尽早解决,咱总不能在这个当口被人咬一口。”
“滚。”
朱洺闭上眼不想看他,眼眶像染了血似的红
本朝的京师有三十六坊、一千七百多条街巷胡同。
在这些街巷胡同里私办的抄报房有几十家。
沈延写的所谓京报散到这几十家抄报房后,才不到半日的光景,京师士林就炸开了锅。
这些抄报行雇佣穷困的读书人抄朝廷的邸报,而这些邸报的底板大多来自于官府衙门,又或是从官员手中购得。
所以,抄报行的人一见了太子杀贵妃这样的消息,要么立即去找官府里的熟人探问真假,要么就是私下和熟人议论,熟人再去找熟人的熟人议论。
越不堪的消息传得越快,一眨眼,连正在内阁值班的孙大人都听说了。
孙大人急忙忙地派人把沈延叫过来,告诉他弹劾太子或询问此事的折子说不定明日就会像雪片似的飞到内阁里。折子一多,皇上就得让人查,那么很有可能是交给刑部查,又或是刑部主查、三司会审。
孙大人交代他,此事不仅涉及储君,还涉及边境守将的亲妹妹,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果然第二日还不到中午,沈延就被皇上召进了宫。
这几日,皇上每日也就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见沈延的时候,勉强由内官扶着在龙榻上坐起来。他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可头脑还很清醒。
“……沈爱卿是个聪明人,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你自然懂。朕希望你尽快结案,也好让朕对百姓有个交代。”
沈延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他出了乾清宫,由宫人引到清宁宫见太子。
太子原本就有不足之症,被禁足数日,命途未卜,比从前又消瘦了不少。然而他目光炯炯,礼仪行止的气度丝毫不损,与沈延探问皇上的态度时也并未显得急躁或是过于忧虑。
沈延扫了一眼书房里的摆设,见画案上的山水画到一半,临窗的炕桌上扣着一本前朝人的诗集。
旁的不说,太子倒是极为沉得住气。但凡稍慌乱些,恐怕也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太子听沈延说明来意后便赐了坐,又将当日所见告诉了他。
这案子听上去倒是简单,太子称他那日只是碰巧去了御花园的乐至斋,并不知道吴贵妃已经在里面,而且他见到吴贵妃的时候她人已经断了气。他怕被人看到会令他百口莫辩,才会即刻离开乐志斋,等着旁人去发现吴贵妃的尸身。
沈延默默记下,正要提问的时候,太子却又开口,带着和煦的笑。
“小沈大人,令尊沈先生一向可好?”
“多谢殿下关心,”沈延微微欠身,“家父身体还算硬朗,让下官代为问候殿下安好。”
父亲早已辞官,太子如今尚肯称呼一声先生,算是极为客气了。
“那就好,”太子亲切地笑笑,“沈先生待本宫有教导解惑之恩,本宫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家父只是尽分内职责,必不敢居功。”沈延赶忙欠身行礼。
“小沈大人不必拘礼,”太子笑道,“本宫早听说小沈大人是朝廷难得的青年才俊,为家父分忧不少,再加之本宫与令尊本就亲厚,所以本宫一直想与小沈大人多亲多近。”
沈延在袖中握了握拳,太子身陷囹圄,他又处在决定此案走向的关键位置上,太子想拉拢他倒也自然。他那些京报算是没有白写。
“殿下抬爱,下官惶恐,”沈延本就是虚坐着,此时干脆起身,“不过下官确有一事萦绕心头。殿下见识远非下官能及,下官想就此事向殿下请教。”
“哦?”太子不觉间往前挪了挪,似是也很高兴他这样说,“小沈大人请但讲无妨。”
“不瞒殿下,下官曾有一门姻亲,对方乃是曾经的刑部尚书刘大人之女,只可惜……”沈延便将刘家一案的大致情况简要说了一下。
太子面上含笑,静静地听着,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几颗手指却越抠越紧。
第92章
“……是以, ” 沈延察言观色,觉得太子的神情透出些隐隐的不自然,“下官在想,刘大人一贯断案清明, 不像是会徇私枉法之人。若此案果真有隐情, 下官倒是十分期盼有一日刘大人能重获清白。”
按理, 他不该称刘大人, 而应该称逆犯刘闻远, 不过他不想那样称呼语清的父亲。反正他的立场已经亮出, 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太子听罢点点头,沈延虽说得小心,但他想为刘家平冤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小沈大人说的是当年腾骧卫指挥使钟瑞谋反的事吧?那事本宫也是印象深刻。父皇当时虽然毫发未损,却委实受了惊吓……” 太子顿了顿, 眸光一闪, “说起来那事来得极凑巧。”
他不提刘家, 说到此处还特意停下来喝茶,沈延觉得他也有消息要透露给他。
“……还请殿下明示,是如何凑巧?”
“就在那之前的四五日,父皇在寿宴上令钦天监的紫霄仙师为他观天象卜祸福。紫霄仙师那时说了许多高深的话,不过其中一条是说几颗凶祸星日渐聚凑,已经到了紫微宫附近, 好在紫微宫近旁还有一颗天喜星游走。所谓, 一喜解三煞, 只要留住这颗天喜小星,便可为父皇化解血光之灾。
父皇便问紫霄仙师这颗天喜小星如何留住, 仙师算了许久, 说这颗小星对应地上生于六月末之人, 只要将父皇身边这样的人留在京里,便相当于留住了那颗小星。”
太子又停下来饮茶。沈延知道这是在等他问了。
“下官猜想,宫中生于六月末之人应该有许多,不知与圣上最为亲近的是……”
“必是我五弟——其实该称周王,毕竟他五年前就已经有了封号,” 太子面色静如湖水。
沈延一怔,即刻明白太子是有意引导他。
“……下官记起来了,当时有不少人上折子催五殿下就藩。而且那仙师才说了那样的话,圣上便在行宫遇刺,看上去确是有些凑巧,很容易让人将五殿下与那天象关联起来。” 他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太子点点头:“正是。有些话,作为兄长,原是不该说的。不过小沈大人既然好奇当年的事,本宫也没有瞒着的理由。其实当年刘大人离世前,曾让人传信给本宫,说想与本宫见面,有些关于五弟的事要告诉本宫。本宫都已答应,可刘大人却突然撒手人寰……实在是令人叹惋。”太子拍了拍一旁的小几,看上去极是哀痛。
“原来如此。”
沈延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变幻。
太子应当是暗示他,从那道士的占卜到五年前的那桩谋逆案,就是五皇子自编自演的一出戏,而刘世伯是因为发现那场行刺与五皇子有关,才被灭了口。
不过这其中必有杜撰的成分。按父亲所说,当年行宫一案,诸位皇子都脱不了嫌疑。照刘世伯一贯的做派,在确定五皇子便是幕后主使之前,不会对太子透露任何消息。所以刘世伯要见太子的事不可信,旁的那些事倒是很容易询证,太子应当不会说谎。
沈延离开清宁宫之后,又去了吴贵妃生前居住的永宁宫,了解吴贵妃死前那些日子的身体状况、饮食起居的习惯等等。
此外,吴贵妃的尸身已经入殓,沈延有皇上的口谕才得以查看。他并非验看尸体的行家,便只有仔细记录,带回衙门。
衙门里,柳青拿到了沈延的记录之后,一边看尸身体貌,一边听他说。
“……发现吴贵妃死后,皇后立即带人去乐志斋查看。当时吴贵妃面前摆着一盏茶、一小碟点心。皇后命人用银针试毒,发现那茶里无毒,点心却有毒,因此怀疑那点心是想要害她的人拿给她吃的。
“当时正巧有个小宫女奉命去那附近的假山上布置茶点,她说除了吴贵妃之外,就只见过太子一人进出。所以这下毒的嫌疑就落到了太子头上。” 沈延背着手,停在她面前。
柳青笑了笑:“用银针试毒不一定准,银针变黑,也不一定就是有毒。”
沈延看向她:“也就是说吴贵妃未必是中毒而死?”
“……只能说她不一定是因那点心而死,” 柳青若有所思,“尸身完好,没有明显外伤和勒痕,七窍也未出血……她最近服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比如,草药、丹药之类的?”
“宫婢说她近日服过一种丹药,是她姐姐来看她的时候带过来的,说能让面色红润。她服用后,确实有效,便又多服了几日……那丹药和点心都暂时收到刑部来了。”
柳青托着粉润的腮:“嗯……听着更像了,我觉得她可能是中了旁的毒,不过这只是猜测,我还得查查医典,印证一下。”
沈延觉得她认真得可爱,俯下身来笑吟吟地瞧她。
“我家小姑娘倒是跟齐先生学了不少东西。”
“……谁是你家小姑娘。”
柳青把脸扭过去不理他。
她记得这人从前不这样,现在脸皮怎这么厚了。
“好好,不说了。”
沈延笑着赔罪,上次被她在面前筑起一道墙,他吃一堑长一智了。
“说正经的,这次见太子,他虽未有明确的表示,但我觉得为刘世伯平冤的事有希望……”
他便将他与太子的谈话转述给她听。
柳青听罢默然许久:“太子此人,似是比五皇子更有些城府。”
“的确,” 沈延道,“我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却也掺了假,当年的真相暂时还判断不出来。不过他的意思应当是,他与我立场一致,甚至希望我与他同仇敌忾,对付五皇子。太子虽有城府,但此时身处危局,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们二人都是皇上的嫡子,天生就是对头,”柳青神色凝重,“但我不想对付谁,我只想帮父亲洗脱冤屈,想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延握了握她的手,“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但我们只做我们的事,相机而动。”
二人话还没说完,沈延的书吏便来敲门,说孙大人请他去内阁。
“孙大人大概是要问问吴贵妃的案子,” 沈延松开柳青的手,“我很快回来,然后咱们去德丰楼吃烧鹅、芙蓉肉、鳝丝面……” 他眸中星光跳跃,颇有些欢快。
“……为何?” 柳青好奇地看向他,“今日莫不是什么节日?”
“好好想想。” 沈延苦笑。
“唉,不想了,想不出……” 柳青伸了个懒腰,她满脑子都是太子说的那些话,没心思猜谜。
沈延听她这么说,脚下一滞,将门轻轻带上。
“……等我回来。”
柳青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她看了看墙上挂的皇历。
六月二十九……
想起来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往年她可都是记着的,还会差人送她做的小食给他。只是后来她以为他负了她,便刻意淡忘了这个日子。
她往椅背上一靠,撇了撇嘴。
五年了,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一个人无牵无挂,现在居然又有一个待她格外好,但也需要她牵挂的人了。
夕阳的余晖暖红。
衙门里大部分人早就回了家。
尚书值房里,柳青一边等沈延,一边看自己手头的卷宗。
“夫人这边请。” 院子里是钱伯的声音。
他作为司务,一般会晚走一会,检查各处值房是否上了锁、关了窗什么的。
“有劳钱先生了。” 一个妇人客气地笑道,听声音此人稍有些年纪了。
柳青觉得这声音熟悉,又想到她们是朝这里来的,一下子意识到,此人应当是沈延的母亲徐氏。
她现在对徐氏稍有些怵头。
徐氏从前待她很好,她年幼的时候徐氏把她当自家的闺女一样,只是时隔多年,上次见面的时候,她总觉得徐氏看她的眼神有些锐利。
不过于徐氏而言,她如今和过去完全是两个人。从前她是刘语清,沈家未来的儿媳妇,如今她却是沈延的下属,若和沈延太过亲近,的确会引人疑虑。
她主动起身去将槅扇打开。
门外走过来好几个人,除了徐氏和钱司务外还有沈延的小厮山茗和一个妙龄的姑娘。
徐氏一看见开门的是她,那神色真很好像是求签得了个下下签。
“……这位是柳主事吧。”
她的眼神透着些绝望,就像盼着柳青说她不是似的。
“见过夫人,正是晚辈,” 柳青行礼,“大人有事去了内阁,过一会就回来。”
“……是这样啊,” 徐氏的面皮显出些僵硬,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那柳主事是……在此办公?”
“只是暂时,大人这里要个人帮忙,过两日,晚辈便回前头去。” 柳青也很着急解释清楚。
“哦……” 徐氏似是暗暗吁出一口气,“今日是犬子的生辰,我们以为他又要拖晚,便先给他送碗长寿面来,” 她回手指了指那妙龄的姑娘,“这丫头做的面好吃,犬子最喜欢。” 她边说边瞟着柳青的脸色。
“原来如此,晚辈不知今日是大人生辰,还未及恭贺大人。”
柳青憨憨地笑笑,随意看了眼徐氏身后的姑娘。
那姑娘穿了身樱粉色纻丝小衫配八幅的马面裙,头上梳了左右两个平髻,插着珠花。她跟着徐氏进出,应当是个丫鬟,但瞧着又比一般丫鬟体面不少。
柳青的目光在她脸上稍留了片刻。
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水漾的杏眼、挺翘的鼻子……瞧着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夫人请里面坐,晚辈还有些事,少陪了。”
柳青也没空多想,她觉出徐氏如今不大喜欢她,若是坐在一起还要勉强聊天,那她还不如去前院自在。
徐氏还礼,也并不多说。
柳青刚回到前院就见齐家的下人正站在进门的地方和门房说话,看上去一脸焦虑,她赶紧跑过去问是什么事。
那下人见了她忙道:“少爷让小的来告诉您,方才小七带着珠珠在街上逛,结果那孩子突然甩开小七跑了,街上人多,小七没追上,现在孩子也不知跑哪去了。少爷正带着人分头在那附近找,还没找着。”
柳青一听这,再也顾不上旁的,赶紧随那下人一起出了衙门回去找人。她原还想带上几个差役一起找,可惜时候已晚,除了几个看守衙门和大牢的差役还在,其余人早就回家了。
她走之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沈延便回来了。
他进了值房,见柳青不在,徐氏却坐在一旁,身边还站着一个生脸的丫鬟和他的小厮山茗。
“母亲,您怎么来了?语……柳青呢?”
徐氏沉着脸哼了声:“一回来就找那个后生……你说说你,怎么能让一个下属和你一处办公?”
沈延苦笑:“情况特殊而已。” 当时是为了逼语清承认,后来却是舍不得放她走了。
徐氏心里没好气。有什么特殊的,不就那点事么,她一个过来人,有什么不懂的。
她一指身后的丫鬟:“本来这丫头给你做了长寿面,我们专程送来给你吃。结果你不在,他倒坐在这了。”
沈延略一打量那丫鬟,突然觉得不对劲。
“母亲,她怎么……” 他一指那丫鬟。
上次母亲就找了个和语清有些相像的姑娘送到他面前,被他给轰出去了,怎么今日又来一个?
徐氏看儿子瞪大了眼睛,还以为他喜欢,便得意地笑笑:“这丫头不错,做菜也好吃,要不是这面已经泡软了,你现在就可以吃了。”
沈延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并不说什么面的事:“……您来的时候柳青还在?”
“在啊,不过没说两句就走了。”
那么,那个丫头她一定也看到了,也不知她会怎么想。沈延额上的青筋已经凸了出来。
“母亲,” 他眉头蹙得紧,“儿子屋里不用丫头,这丫头您明日就退回去吧。”
“……那我若是不退呢?” 徐氏也有些烦躁了,她可是照着他喜欢的样子挑的,他怎么还看不上,非得喜欢男人么。
不过她说这话,心里是有些发虚的。儿子虽然孝顺,但他不情愿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勉强不来的。
“……那儿子日后便只有宿在衙门里了。”
沈延说罢向徐氏一礼,大步跨出门,往前院去了。
徐氏毕竟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心里有气又不能喊叫,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把这口气压下来。
沈延步子急促,在前院找了一圈,各处都没有柳青的影子。
他突然生出一种久不曾有的急躁。
第93章 (含一定比例防盗)
原本说好了她等他回来, 结果她见了那个丫鬟之后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天色渐渐暗了。
黄华坊里,各家门廊下的灯笼早已亮起。
齐家门外,齐凤山刚从车上下来, 一敲门, 里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帮他开门。
“老——老爷, 回来了。”
“哎呦, ”齐凤山叹了口气, “你这个结巴还得接着治, 我让你练的那些你练了吗?”
“练——练了。”
“嗯,总归是比之前好些。”
齐凤山捋了捋长须,想着是不是把针灸也得用上。
巷尾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骑马的人好像赶着去救火似的。
齐凤山有种感觉, 那人是来找他的。
他抬头一看, 那人一身石青色箭袖直裰, 革带束腰,一张冷白玉的脸上剑眉微蹙,清俊之余颇有些少年老成。
齐凤山呵呵地笑起来:“君常啊,你最近倒是常来。”
沈延从马上跳下来,迅速行了个礼:“叨扰先生了,您方才可曾见过语柳青?”
他不知齐家的下人对语清的事知道多少, 安全起见, 只唤她柳青。
“老夫也才刚回来, ”齐凤山摇摇头,转头问那小厮, “见过柳少爷没?”
小厮忙点头:“柳——少爷回——来过, 不, 不过没——没进来,就让——小,小的把——乌——纱帽拿——进去,人就走——走了。”
“往哪走了?”
沈延已经翻身上马,他见这小厮说话费劲,心里都快急出了火。
若是今晚不能跟她解释清楚,过了一夜,都不知她还愿不愿意跟他说话。
“往——正——正阳门外大——大街。”
从五牌楼经过正阳门,一直到大明门前,店铺林立,算是全京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她难不成是心情不好,去逛街散心了?又或是怕他再追到家里来,所以躲出去了?
“有没有说去哪家铺子、馆子?”沈延耐着性子再问。
那小厮手比嘴快,直摆手:“没——没说。”
沈延等不及他讲完,已经在马上向齐凤山行礼告辞,催马朝正阳门的方向去了。
齐凤山见他走了,细问那小厮:“她怎会突然往那去?”
“珠——珠珠和小——小七,她们”
齐凤山等得腿都乏了,指了指门:“走走,进去再说。”
正阳门外,各间铺子鳞次栉比,接旌连幡。
街上车马络绎,行人不绝,熙攘而喧嚣。
沈延虽是骑在马上,视线却还是总被遮挡。在这种地方找个人,实在不易。
其实若要对她解释什么,明日也可以,只是他一想到她或许会如何想他、怨他,如何伤心难过,便觉得他得立即将此事说清楚,若让他什么都不做、干耗到明日早上,那实在是更加煎熬。
好在柳青走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换官服,或许不太难找。他找了家三层的酒楼走上去,站在顶层往街上望。
依本朝律令,百姓的衣着不可与官袍同色,凭颜色分辨身影,倒不太难。
他扶着栏杆望了一会,竟真的发现一个青色的身影。
那人正沿着这条街朝着三官庙的方向走。仔细分辨,此人身量纤细,头上似是只戴了网巾,越看越像她。
他赶忙跑下楼,骑马朝那个方向追过去。
街上人流疏疏密密,他虽有马,却也走不了多快,一开始他还能追得近些,可后来就渐渐地越落越远。
那身影一会被旌幡掩住,一会又被缓缓经过的马车遮挡,人潮如浪涌,他溯流而上,总觉得能离她近些,却总又被挡回来。他高声唤她,声音却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他年幼的时候读到“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还觉得是那些人无病呻吟,一点点小事便要感慨。如今才终于明白,之所以“道阻且长”,皆是因心里惦念着伊人而已。
他只能紧紧地盯着那一点点青色的背影,分毫不敢落下。
然而到底,那身影还是不见了。接连三辆马车经过,他便再也寻不到她。
他心里失落,坐在马上往她方才去的方向寻了半晌。这条路能望得挺远,那人群里并没有青色的身影。
而她方才消失的地方,正是三官庙。
她莫不是进了庙里?
此时天色渐晚,庙里的香客并不多,他走进去前殿后殿地找了找,并未见到她。
或许他根本就是看错了。
他脚步沉滞,从后殿慢慢地走出来后,换了一侧的游廊往回走。庭院里安静,除了他以外,廊下只有一人在缓缓地前行。
灯火昏暗柔和,那人穿了身青色盘领官袍,身影窈窕。
沈延加快脚步靠近了些,才见她肩膀单薄、脖颈纤长,头上只戴了网巾。她手里还攥着帕子,一边走一边在脸上拭,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手腕。
她这是在哭么。
沈延想起在齐家的时候,她红着眼眶指着自己的脸颊问他,她这张脸哪还有一点刘语清的痕迹,又说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刘语清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的语清清灵俏丽、秀外慧中,是刘家最得意的女儿、是京师里众女眷称羡的闺秀。
她一向骄傲,如今说她早不是当年的样子,不知心里该有多难过。何况她今日还看到了那个与她从前有些相像的丫头,不知会想到哪里去……
其实在他眼里,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如今的她背负得太多,更让人心疼。
“语清。”沈延疾步追上去。
柳青听见他的声音便是一愣,仰起脸来看他。
她眼眶还红肿着,一颗小小圆圆的泪珠滚落下来,在她粉嫩的面颊上划出一道晶亮的泪痕。
沈延看得心头酸涩,握了她的胳膊将她拢进怀里。
“语清语清……”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温沉的声音里蕴着怜惜,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柳青感觉到他坚实滚烫的胸膛、温热的面颊和他下巴上一点点让她痒痒的青茬,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她觉得脸都要烧化了,捏着帕子的手直拍他的肩膀。
“不怕,咱们在暗处,四周也没人。”沈延又将她抱紧了些。
柳青还是往四下看了看,天色暗了,周围也的确没人。
“语清不要想太多。过去的你也好,现在的你也好,于我而言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语清。”
他的声音沉厚而笃定,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脑。
“什么一个两个怎么突然这么说?”
柳青虽然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但心里还是软软热热的,声音便好像掺了棉絮,又绵又柔。
沈延听得一愣,稍微将她放开些,仔细看着她灯下红彤彤的小脸:“你你不是?”
柳青抬头眨了眨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沈延觉得这话说起来可能有些长,虽然四下无人,但还是不宜在这久留。他推了推旁边偏殿的槅扇,槅扇没上闩,他便拉着她走进去。
这偏殿不大,香烛还燃着,却没有人。
沈延便将其余的槅扇也合上,拉着她的手柔声问:“那你方才怎么哭了?”
他抬手将她腮上未干的泪拭干。
柳青略一怔。
“……我方才是替珠珠难过……”她见沈延不解,便又解释,“你还记得玉沉河边的那桩案子么?那凶犯是个少年,珠珠便是那凶犯的妹妹。
“齐家下人带珠珠到这街上玩,珠珠看见一个很像她哥哥的人,就追着喊哥哥,一路追到了这庙里才知道认错人了。我们以为珠珠走丢了,带了好多下人一起来这条街找人,原来这孩子一直在这庙里。我找着她的时候,她跟我说她还以为哥哥从牢里出来了,又问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从牢里出来看她……”
柳青说到这,两股眼泪又涌出来。
沈延抚了抚她的头,取了帕子轻轻帮她拭泪:“……那孩子也的确可怜……不过找到就好,已经送回去了吧?”
“送回去了……你知道吧,她哥哥还是我亲自带人抓的,”柳青抬头看他,眼泪一波一波地止不住,“现在牢里等着秋后问斩……哪还有出来的日子……”
沈延看她一双红肿的眼睛里泪汪汪的,波光如流动的水晶似的颤动,怜惜地将她拢回怀里。
“我记得那桩案子,” 他的声音沉郁柔缓,自头顶传来,“她哥哥虽有苦衷,但毕竟杀了人,你只是尽分内之责罢了。此事你完全没做错,不要想太多。”
柳青终于有了个能听她倾诉的人,一吐为快之后,眼泪不一会便止住了。
“诶……你方才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回忆起方才的事,觉得实在奇怪。他说不让她乱想,还说他心里只有一个她,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沈延淡淡一笑,既然她没觉出什么,还是不要平白给她添堵。
“……”柳青狐疑地看看他,他刚才又急又忧的,好像很是担心她,一定是有什么事。
“哦对了,令堂方才去衙门找你,还给你带了长寿面,还说那面是和她一起去的丫头做的,你最爱吃。”
柳青神色平静,沈延也看不出她心里怎么想的。
他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眉心,母亲到底说了些什么。
“语清,”他握着她的手认真道,“不管是什么,我只喜欢吃你做的……等世伯的事解决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到时候你做的每样东西我都能尝到。”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眼中希冀。
第94章
他担心那丫鬟的事让她心生芥蒂, 所以才急着提出成亲的事,但见她目光一滞,又觉得自己说得太不郑重了。
“我方才说得急了,其实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握了握她细细软软的小手, 眸子里烛火跳跃。
“你放心, 到时候齐家就是你的娘家, 三媒六聘每样都会好好办, 一样也不会少……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
“我不是担心这些, 我是担心平冤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
柳青见他眼中热忱温暖, 鼻尖又泛起酸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事一直不成,我便只能是柳青……”
“我自然是想过的,” 他苦笑道, “太子始终没有承诺过什么, 即便承诺了, 待他日后做了皇上,也随时可以反悔。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你放心,只要太子需要我,此事就有希望,而我也一定会令他需要我。”
柳青仰起脸看他, 他刚入仕途之时, 时局比眼下还要艰难, 他游刃于两派之间,一样平步青云。有他帮着, 她心里是有底气的。
只是世事难料, 有些事连神仙也说不准。
“我反正是一个人, 等多久都是一样,但……你就不同了” 她眼中晶莹闪动。
他是他们沈家几代单传,若是总不成亲,他怎么向他父母交代,朝廷里的同僚又会如何看他。
“……这你就别担心了,” 沈延笑得和暖,滚烫干燥的大手覆上她柔软的面颊,“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六,若是四十还无子,倒是可以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我这个侍郎也不是白做的,总有人愿意过继孩子给我……你若是担心旁的,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反正该有的传闻早就有了。”
柳青听得心里酸酸软软的,他的意思是,她的身份若是不能恢复,他便一直等着她?
“……若是,若是三年内,此事还不能成,你还是另娶他人吧。”
她睫毛轻轻覆下,话说得沉稳、冷静。
沈延握着她胳膊的手不觉间收紧。
殿内安静,烛火歪歪晃晃,粉墙上二人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沈延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的小脑瓜。
“……你真的这么想?”
她的心到底有多狠,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推出去?
“……” 柳青梗着脖子不看他。
“语清你抬头看看我。” 沈延胸口积了一股气,口气也硬了些。
他扶起她的肩膀俯身看去,才见她一张小脸已经涨得通透。
一串珠子一样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手背。
还打得他心里一阵酸酸甜甜,化作一团绵软。
“好好,语清……我明白……我知道了,” 他一把揽了她的腰拥她入怀,柔着声音一句句地哄她,“你自然是为我考虑的,我不该那样问你……是不是?”
“……嗯。”
他怀里弱弱的一声。前襟已经浸湿了一片。
沈延觉得蜜糖流淌到心里。他的小姑娘有时候是憨些,但究竟是舍不得他的。
“其实你不用替我担心,” 他贴了贴她光洁白腻的额头,“我既认识了你,就实在看不上旁人了。你看你不在的这几年,我不一样是没成亲?就算不等你,我肯定还是孤身一人。”
他笑得轻松,怀里的人也抬手擦了擦眼泪。
“对了,今日可是我生辰。原本我是要带你去德丰楼开荤的,你这么一跑,我的席面就没了,你不打算送我些什么做补偿?” 他想哄她暂时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
柳青差点忘了他生辰的事。她猛地抬头看他,眼中迷蒙蒙的笼着一层湿湿的水雾,柔和的眸光藏在雾底。
“……还真是,生辰总要过的。” 她便开始琢磨该送他些什么。
樱红的软唇轻咬,好像盈润的花瓣快要滴出一点红。
沈延看得心头微微一颤,便移不开眼睛了。
他的手还揽着她的一把纤腰,她离得那么近,胸部虽绑缚着细纱,但二人贴触之下,总能察觉出其中的柔软。
沈延的目光渐渐迷乱。
她一定是某个想做好人的小妖精变的,总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心里那把火撩拨起来,可她自己偏偏还不知道。
“那……那你想要什么……?”
她一时没想到要送他什么,却被他滚烫的目光看得脸红心跳。
“嗯……我想要……” 沈延觉得喉咙滞涩,嗓音都暗哑了。
脑袋忽然有些发空,他已经忘了方才在说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可不敢告诉她。
柳青原还在努力地看着他,终还是抵不过他眼中的热浪,垂了眼帘。
眼帘下,卧蚕薄透,显出惹人怜爱的红晕,一滴余下的泪珠,挂在乌黑纤长的睫毛上。
沈延不觉间握紧了手中的细腰。他忽然有些好奇,那泪珠会是什么味道。
双唇一抿,那泪珠已经入口。
一点点淡淡的咸,隐约蕴着她的幽香。
他很喜欢这个味道,便又去吻另一侧。
柳青觉得眼睛上柔软湿热,微微撩起眼帘,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这是做什么?她原还以为他一直很想亲她的唇,为何连她的眼睛也不放过?男女之间还要这样的么?
然而还不止是眼睛,这一下一下轻软的湿热,又落到了她的额头、眉心、两腮和鼻尖上,温柔里藏着渴望。
她被笼在他的身影下,紧紧地抓着他的臂膀。第一次,她觉得心里一丝丝地沁入了某样东西。
甜如春泉,软如新绵,丝丝地缠裹上来,令她周身酥软,一点点地沉醉其中。
她回想起从前读过的那些诗文,这种东西,是不是所谓——
情-欲。
沈延的寒星目里浸了柔情,眸色浓稠得化不开。他今日是有些放纵了,却仍是极小心地收着的。
毕竟在这方面,她与他相比还是个小孩子。
她也不知道他心里已经积聚了多少爱欲,现在他还只是开了一个小口,细流涓涓,浅尝甜蜜而已,若真是闸门大开,那潮水汹涌,恐怕会让她怕得再不敢接进他。
他的双唇终是停在了她的嘴角上,长长地、轻轻地一啄。
樱红的唇线微微翘了翘,她似乎并不反感,让他心里欣喜异常。
唇瓣交叠,口津缓缓相接,他觉出体内一阵滚烫燥热,便赶忙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此时若再不停下来,他怕是真的会吓到她了。
柳青半垂着眼帘,才稍稍从那阵缠绵的旋涡里出来,便听到门外杂乱的脚步声。
她暗暗打了个激灵,却见沈延已经将她护在身后。
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稍稍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沈延的几根手指。
小手松开,方才的亲昵犹在眼前,她微微垂着头,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喉结微动,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吓了一跳吧。”
“……唔。”
他是说那些人还是说她们两人之间的事?
等两人出了偏殿走在昏暗的廊下,她才意识到她的手还被他的大手握着。
他身量高伟、步子大,却配合着她的步幅,走得沉稳缓慢。
“要不……” 她低声道,“咱们还是分开走?”
此地毕竟是外面,她们不该拉着手,但她看着他如松的背影,又并不想挣开他。
沈延莞尔,回头柔声道:“就一会,若有人来了,我就放开。”
庙里的路短,到了门口人多了些,沈延便不得不放开她。
他问她还要不要去德丰楼吃饭,柳青说不必了,还要回去看看珠珠。
沈延便点点头,将她送回了齐家。
柳青始终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她阖上角门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很想再看看他,便悄悄回来,将门开了一条缝朝外望。
沈延走到马前,鬼使神差地转回头看。他见角门开了条小缝,不禁展颜一笑,眼中的笑意像涟漪一样融散开来。
柳青羞得脸一红,这才将小门阖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身后是齐铮的声音。
柳青吓了一跳,回头见齐铮站在院中央看她。
他一身道袍,眉眼柔和儒雅,手里提着一把铜壶。
他方才先走一步,带珠珠回来的,她却是因遇到了沈延,拖拉了许久。
“……师兄,我在庙里多歇了一会。”
“哦……”
他方才从廊下经过,小门一开,他就看到沈延站在门外和她说话。
她是在外面遇到沈延了吧。
前两日,沈延突然跑来家里,还口口声声说柳青是他未婚妻。他便问父亲,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呀你呀……现在问这些还有何用?你也就给人家当个师兄吧。”
前半句他不太明白,后半句他却是懂的,心便跟着凉了一大截。
一直以来他想的是,反正师弟是男人,男人总不会嫁人。他一直做她的师兄,早晚有一日她能懂他的心意。总好过他直接告诉她,她若是一时接受不了,日后相处着太尴尬。
他有种被人捷足先登的感觉,那人还偏偏是他认识多年的沈延。
“对了师兄,我有事请教。” 柳青笑嘻嘻地凑上来。
吴贵妃的死因,她心里虽有个判断,但不是十分确定,还需要查阅医典。但医典众多,她一本本翻起来,难免耗费时辰,既然师兄在,不如请教他来得又快又准。
“哦,那来吧。” 齐铮招招手让她跟他进屋。
“好嘞。” 柳青一笑,步子轻快带着雀跃。
齐铮好久没见她如此了,他还一直以为她就是那沉稳端雅的样子,想到她方才扒着门缝看沈延的样子,才感觉自己像被猛扇了一巴掌。
等进了屋,柳青将沈延写的吴贵妃的尸身特征和死前几日的身体情况摸出来给他看。
“师兄你看,此人死前常常头痛、失眠、心悸,甚至愈发健忘,还伴有胸痛、咳痰,口里粘膜溃烂、牙齿松动,而且齿龈粘膜的之下还有蓝黑色的线……我怀疑她是中了丹毒。你看是不是?”
齐铮将那张纸拿近了一看,竟是沈延的字迹。
“……这是你要问的,还是他要问的?”他敲了敲那张纸,“他衙门里那么多办案的,他自己的事让他们去查。”
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他只是不想管沈延的事。
柳青不用想都知道他说的“他”是谁,便笑道:“都一样,他问的就是我问的。原本我也可以查医典,但眼下时日有限,只好求师兄帮忙。”
沈延费心思去接这桩案子原本就是为了她,自然他问的就是她问的。
“……”
她就这么喜欢他么?居然已经这样说了。
齐铮死死捏着那张纸,看不清神色。
第95章
柳青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齐铮回答, 心道莫不是师兄也不能确定?
但这实在不可能,她的本事都是跟师父学的,师兄怎会不知道。
“……师兄,是有什么不妥么?” 柳青歪过头去瞧他的神色。
“你……你是……” 齐铮欲言又止。
他真的很想问, 沈君常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可是真的?
可若她说是真的, 他日后岂不是要像待朋友之妻一样待她?那还不如把她当作师弟了。
“你……你这样帮他, 那他呢?他待你好吗?”
他想来想去, 觉得还是这样问好些。
柳青被他问得一愣。前几日沈延死乞白赖地来齐家找她, 又是睡到廊下,又是缠着她要吃面的,师兄恐怕已经知道了她和沈延的关系。
“嗯……挺好的。”
她声音很轻,微微垂了眼帘。想起之前的缱绻, 她心里有种窃窃羞赧的甜意。
齐铮见她双唇虽努力地抿着, 眼角却悄然添了一抹羞红, 一瞬间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脑瓜一路凉到心窝子里。
她们二人即便不是沈延说的那种关系,定也是十分亲密了,
柳青见齐铮看她,觉得有些尴尬。
“……其实,我也不是帮他……与其说是帮他, 不如说是为我自己……唉, 也说不清。”
她憨笑了几声。
“……” 齐铮听了这话似乎更加不悦, 手里死捏着那张纸,额头上青筋都凸起来。
柳青觉得他今日很不对劲, 便有些后悔了, 这点事情她就该自己去查, 何必来求人。
“师兄要不算了,我自己……” 她伸手去取拿纸。
齐铮却突然看向她。
“沈君常……他……他会不会有些太过冷肃?”
他极少说人坏话,但是……她怎么能喜欢沈延呢?
“他……他还好吧……我觉得挺好的。”
柳青面上绯红,口气却是坚定。师兄今日是怎么了,非要逼她回答这种问题,沈延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她觉得沈延在她面前一点都不冷,她有时还嫌他太热乎了。
“师兄,要不我自己查查吧,也不耽误你了。” 她起身又去拿那张纸。
“你查起来多费力气,” 齐铮一下子将纸拿远,让她够不着,“还是我告诉你吧……”
他一颗心沉到了底,虽然难过,却也终于踏实了。
“你说的对,” 他看着那张纸上的字,说话都提不起气来,“此人应当是中了丹毒,要么是那丹药本身炼制的火候不对,以至于丹药本身带毒,要么就是她用的过量了,或者用的时日长了。”
柳青眼前一亮,沈延说吴贵妃吃了养颜的丹药,觉得管用便多用了几日。那便对上了。
“那若是有人在糕点里下毒,可行吗?比如□□什么的碾碎了加进去?”
齐铮一摆手:“味道太大,又炼不纯,即便碾碎了放进糕点里,也不会有人吃。”
柳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能让银针变黑的也不一定是毒物吧?”
“对啊,你若是插进蛋黄里,也一样黑。”
柳青一喜,若是如此,那此案最关键的部分便是解决了。她笑眯眯地起身:“多谢师兄,那便不叨扰了,师兄早些休息。”
她又取了那张纸往袖筒里一塞,给他行了个礼便掀帘子出去了。
齐铮见她走远,才颓唐地回到里间,一头扎到软枕上。
一阵狂吼。
悄无声息。
吼声都消化在那一层层的棉花里……
翌日,柳青将齐铮的话转述给沈延。
沈延背着手在屋里走了走:“……所以,吴贵妃不过是中了丹毒?”
“看尸身的特征,应是如此。”
沈延叹了口气:“人虽不是太子杀的,但太子恐怕也没说实话。永宁宫的宫婢说吴贵妃因近日气闷心慌,所以常去御花园透气,走累了便会去乐志斋坐一坐。即便没有吴贵妃,御花园里应当也少不了旁的嫔妃。太子为人谨慎,难道不知避讳?
“而且,太子说他偶尔会去御花园走走,但给他伺候茶水的内官却说他此次去御花园之前已有大半年没去过了。他这么久才去一次御花园,便正好去了乐志斋,又正好遇上吴贵妃也在里面。这也太过巧合。而且,吴贵妃明明身体不适,为何当日是一人去的御花园?”
柳青托着腮看他:“……所以,要么是他们二人相约见面,要么是有人故意引他们见面?”
沈延点点头:“应当是如此。据说太子才出来不久,皇后便与几位嫔妃一同到御花园赏荷,众人说起吴贵妃,皇后便命人去请吴贵妃一起来。此时在假山上正巧有个宫婢跑下来,说方才见到吴贵妃和太子先后进了乐志斋。皇后这才带众人一起发现了乐志斋里倒在地上的吴贵妃。”
柳青想了想:“……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皇后知道或者认定他们之间有私情,所以引他们见面,又或者知道他们要见面,带着人去捉个正着。谁知老天又帮了她一把,吴贵妃居然死了,太子成了嫌犯?”
沈延笑着点头:“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已,我们也无需追究。我这就将吴贵妃的死因整理好,尽快呈给皇上,皇上只要能在群臣面前证明太子的清白,便是无忧,” 他说着便走到自己的书案旁,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如今已是风中残烛,我得尽快。”
柳青轻轻哼了声:“他要给自己的儿子求个清白,家父的冤屈他却视而不见。”
沈延一听这话,走到她近前俯下身:“先别急,太子脱困,便是我们成功的第一步。刘世伯必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柳青抬头看他:“说实话,我一想到此事,心里就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沈延握起她的手,低声道:“我正想说呢,你近日还是留在家里吧。若是太子还没被解除禁足,皇上便不好了,那局面必是十分混乱。每逢皇位更替,京师里常有戒严,甚至兵变也有过几次,近日你还是待在齐家,少出门。这样我才放心些。”
柳青点了点头,她当初来衙门也不是为了做官。沈延眼下做的这些也全是为了他,她不想让他分心。
沈延看她乖巧,忍不住凑到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柳青抬手摸了摸额头上那一小块湿热,抬头就看见一张清俊的笑意融融的脸。
“那……那我去和张大人告个假,虽说你已经知道了,但张大人毕竟才是我的顶头上官。” 昨日的事情之后,她一触到他的目光,心里就有种怪怪的感觉。所以此时便起身想逃。
然而她一起身才发觉,脚已经不听使唤,她又跌坐回去。
沈延见她如此,却想到了旁的:“你腿上的伤如何了?有没有按时上药?”
“不是因为那个,是坐久了。”
沈延却已经蹲下来,将她的裤管微微拉起检查那处伤口。
“恢复得有些慢,你是不是常忘了上药?” 他一蹙眉。
“不是,我都记着的。” 柳青有点心虚。
“不对,一日三次,至少有一次是要在衙门里上药的,我可没见你用过。”
“我下午回家之后用两次,衙门里就不用了。” 她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用,便成了每日两次。
“药呢?” 沈延已经起身问她。
柳青下意识地朝抽屉望了一眼。
沈延即刻便发现了,拉开抽屉取了药膏。
“你做什么?” 柳青看他拿了药膏,便将腿往后收了收。
沈延却已经蹲下身,双手扶过她的腿,架到他的腿上,一点一点地将药膏轻轻抹到伤口上。
白皙光洁的小腿上,伤口的新肉粉红娇嫩,他一边抹一边轻轻地吹,柳青觉得腿上凉凉痒痒的,十颗手指不觉间扣紧了椅子的扶手。
“还疼么?” 他柔声问。
柳青两腮粉粉的,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摇了摇头。
他在轻轻地帮她将药按进肌肤里去。一只刚劲的大手,居然也能这样轻柔。
“本来就是夏日,伤口若是总不好,容易生疥疮,你不要不当回事。”
沈延抬头看她,神情严肃。
“嗯……” 柳青在他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她知道错了。
……
次日柳青便没有去衙门。
她用过早饭之后,耗到天色大亮,才带着银钱到了附近的玳瑁胡同。
往年沈延的生辰她都是亲手做些小食送到他家去,可是如今她身份变了,便不能如此。
她想来想去,觉得可以送他一个白玉的带钩,日后他穿浅色的外袍,便可以配在腰间。
玳瑁胡同里有几家卖玉饰的,柳青全都逛了一遍还是没有看上眼的。
要么是太细太薄,他身量高伟,系在腰间显得奇怪,要么是雕工太粗糙,和他的书卷气不相称。
她也没想到,她还会有为了这种事情烦恼的时候。
后来她想到一个办法,先买块好玉,再挑一家雕工精细的,让人家照着她画的样子雕。
看来看去,有一家叫品璟阁的雕工最好,她便拿着在别处买好的羊脂玉去找掌柜的。
掌柜的一听她的意思,满口答应,请她画个样子出来。
她一时也不知要什么样子好,不过她现在一想到沈延,便又忆起昨日在那偏殿里的情景,那时的感觉竟像是身在云端一般。
她脸颊一热,眼前现出一朵云的样子,其它的什么鸟兽她一时间也都想不起来了。她便只好画了个卷云的样子出来。
掌柜在一旁看得赞不绝口,说大气又雅致。
柳青抿嘴忍着尴尬,掌柜的若知道她是如何想到这朵云的,定会笑话她。
她交了定金又留下了玉,便出了品璟阁往齐家走。
为了逛街方便,她没有骑马出门,反正离得也不远,步行一会便到了。
可才走了没几步,便听到有人唤她“柳大人”。
回头一看,叫她的人瞧着挺面熟。
“你是?” 柳青问。
那人笑着给她行礼:“大人,小的姓程,五爷一直唤小的程四。”
对了,难怪看着面熟,仔细回想,他是常跟着五爷来着,在南京的时候五爷也将他带在身边。
“哦,难道是五爷找我有事?”
自从有了上次的事,她便很怕五爷来找她。她原还能将他视作一个朋友,但自从他将她拢到怀里的那一刻起,她便意识到他对她其实是存了旁的心思的。
而他又是那样的身份,说不定哪一日做了皇上都不一定。这种人对她有旁的心思,她只觉得害怕。
“正是,五爷想请您去前面的那家茶楼说几句话。”
程四一笑,露出两排白亮的牙,日头下显得极是晃眼。
“……劳烦替我转告五爷,家中还有些事,改日我再到顺天府拜访五爷。”
程四又笑:“也好,五爷说若是大人今日不方便,他明日亲自登门造访。话说,大人家就在这附近吧?”
“……” 柳青不觉间攥紧了拳头。
他的意思是,若是她今日不去,他便要找到齐家去,说不定他早就知道她住在齐家。即便不知道,以他的本事,找她的住所简直易如反掌。
“那还是不要麻烦五爷再跑一趟了,我随你去吧。”
她不想给齐家添麻烦。
“小的明白,” 程四笑呵呵的,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就范,“您手里的东西,小的帮您提着?”
程四向她伸出一只手。
“不必……”
柳青客气地摆摆手,目光却定在程四的拇指上。
他的拇指上有一个几乎覆盖整个指腹的圆形的伤疤。
柳青心头一震,整个人好像跌进了冰窖里。
第96章
王世文说过, 那个让他在卖铺子的假文契上盖章的人手指又短又粗,拇指上还有块很大的疤,好像被削掉过一块肉一般。
程四的手完全符合。
程四的背后是五爷,五爷极有可能是五年前行刺皇上的幕后主使, 而父亲死前曾经发现五爷与那些刺客之间的关联
许多事情就此串联起来, 柳青的手脚已经开始发僵。
“不必了, 这些东西也不重。” 她努力地一笑, 忍不住攥了攥长袍的侧摆。
“哦。”
程四看着柳青的眼睛, 柳青也在仔细地打量他。
她从前没怎么留意过此人。他相貌普通, 看上去比她年长个十岁,一身灰布短打、皂色灯笼裤,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官府筛查嫌犯的时候常会不自觉地忽略他这样的人。
不过细看之下, 他其实精壮得很, 手臂、小腿上的肌肉结实紧绷, 手掌的侧边还有厚厚的一层老茧,而且气息沉稳绵长,一定是个练家子。
柳青想到被人活活勒死的洪敬,还有死得莫名其妙的王世文,这两个人是不是被他或是他们杀的?
反正凭他的体格,若要拧断她的脖子, 估计也跟杀鸡似的容易。
“我突然想起, 有些急事要交代给家里。劳烦五爷稍等片刻, 我去去就来。”柳青道。
她心里又怒又怕,说话的时候, 眼下的皮肉都微微有些抽搐了。
程四看着她, 似乎是笑了笑, 却不说话。柳青看着他眸子里那两团越聚越浓的黑气,觉得恐惧正顺着她的腿一路往上爬。
她等不及他回答,使劲笑了笑便转身往回走。
其实她虽然知道了那些事,但五爷不一定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所以程四来找她,也不一定就是要对她不利。她本应该再镇定些,走得再慢些。
可是她一想起程四那双摄人的眼睛,腿脚便不听使唤,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快由走变成跑了。
她很想回头看看程四有没有追上来,但又觉得那样更显得此地无银,便只好尽量放慢步伐,避免显得太过惊惶。
离着约有半条巷子,便是齐家了。齐家是官户,门廊比周围的民户高,形制也不同,一眼就能看见。
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再坚持一会就到家了。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两架马车突然从前面的岔路口一前一后地跑出来,朝她这方向一转弯,几乎将本就不宽的巷子全都塞满。
柳青方才眼看着齐家的小门一开,从里面出来个小厮,她刚要喊那小厮,视线就已经被这两架车挡住。
迎面来的车里,一个人探出半拉身子,柳青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那人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起来塞进了车里。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反剪了手按到座位上,嘴巴被死死地捂住。惊惧间她喊了几声,却只是一阵呜呜呜。
车里暗得很,她一时还不适应,但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人用绳子捆住,一样寒森森的东西抵在她的脖颈上。
“大人,只要你不叫不乱动,小的就把手松开如何?”
程四的声音。
柳青僵着身子点了点头。
她脸颊贴在座位上,余光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路两旁的喧嚣和车马压过路面的闷响。
“你们为何要抓我?”刀还架在脖颈上,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战栗。
“那大人为何要跑呢,”程四似乎在揶揄她,“就是同样的缘由。”
柳青颤抖着长吸了口气,原本她还存着侥幸,以为是敌在明她在暗,看来她是太天真了。
她想起父亲身上插着的那柄匕首、勒死洪敬的那根粗绳子,还有王世文手里的那几粒毒药方才还只是惊吓,如今那恐惧才一点点地渗透到骨子里。
她趴在座位上,静静地感觉着经过的道路。这辆马车一路朝西走,而且走得坦荡,根本没有拐几个弯迷惑她的意思。
这反而让她更加害怕,他们都不担心她觉察出方向和远近,那是不是也根本不打算留她的性命?
程四完全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他低头将她的脚踝也绑了,又往她口里塞了团东西,便任她倒在座位上不管她。
车里安静,马车已经走了好一会功夫。柳青觉得窗外喧嚣不再,路途变得更加颠簸,一阵阵肥水的臭味混着泥土味飘进车里来。
看来是已经出了外城,她们走了这么久,应该是到了京郊。
她被程四扛在肩上,一路看着他脚下的黄土,被送进一间小小的茅舍里,绑在柱子上。
程四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似乎很是畅快。
“大人,这大热天的,小的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省得少受罪,您看怎么样?”
少受罪是什么意思?是早些送她上路?
他绑架朝廷命官,连脸都不遮一遮,定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我也要喝水。”
她口干得很,方才车里又闷又热,她已经出了好几层汗,如今身上已有些发虚。无论是死是活,她得先喝口水。
程四一笑:“大人,您先回答问题。”
“……”柳青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帘。
“您和之前的刑部尚书刘闻远是什么关系?您是她女儿?”
“我喝过水就告诉你。”
柳青听他口里说出父亲的名字,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她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们将她抓到此处,说明对她的身份早已有了判断。
程四冷笑了几声,拎起桌上的壶送到她面前,示意她张开口。
柳青看了看他,张开口,他便拎着壶往她嘴里灌。水流来得突然,她喝了两口就呛了,程四却不肯收手,就看着她连呛带呕,直到她奋力将那壶嘴抵开,他才终于收了手。
柳青满脸都是水,程四看着水流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脸上笑容更甚。
“大人,也没旁的意思,就是提醒您此处不是衙门,您说了可不算刚才的问题,我干脆再加一个,您是不是在查刘闻远是怎么死的,您查的这些事,还有谁知道?”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没有像除掉其他人一样干脆利落地将她除掉。
柳青抿了抿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反正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总不能白白连累沈延和师父他们。
程四朝天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
“那小的可只有得罪了。小的这手段跟刑部大牢比起来必是不如的,不过柳大人细皮嫩肉,恐怕也受不了多时。”
柳青抬眼看他,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仍是很平缓,面上还微微带着笑,和说平常的话没什么两样。她觉得此人的温和之下有种阴森森的东西,真是比妙悟还让人害怕。
她眼见他出了这间屋子,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条马鞭,那鞭子似是沾过水,沿着边沿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
“大人,还是刚才的问题,” 程四仍是笑着,“大人可要想好了。刘闻远是你什么人?你查他的事还有谁知道?”
柳青咬了咬牙:“……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他的名字?”
笑容瞬间褪去,程四面无表情地扬起鞭子。鞭梢在空中巍巍一抖,软刀子一样照着她的肉身割下去。
柳青垂头闷哼了声,纻丝的衣衫骤然划破,皮开肉绽,鲜血涌出,将她的裤子黏在了大腿上。
“大人现在想好了么?几鞭子下去,男人都未必受得住,何况是大人。”
程四和缓的声音。
柳青眼前泪水模糊,若不是被绑着,她早就疼得躺到地上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鞭子在眼前晃了几晃,软刀子接连地割下来。柳青两条腿上已经遍布了一道道的血痕,疼得火辣辣,好像腿上的皮肉全都被撕扯开了一般。
每挨一下,她就止不住地哆嗦,额角的汗珠像豆子一样落到地上。原本她想忍着,后来实在是受不住,就呜呜地咬着唇哼一哼,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来,在她苍白的下颌上划出一道明晰的痕迹。
她已经完全站不住,全靠身上绑的绳子才勉强挂在那,照这个境况看来,今日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她疼得有些恍惚,很想知道沈延现在在做什么。昨日他见了皇上后,让人传口信给她,说一切顺利。若是这样的话,他此时应当是在皇上和群臣面前,证明太子的清白。他一向稳妥,应该能顺利助太子脱困。
可是太子出来了,她的命恐怕是到头了。
她真的很想见见他,谢谢他为她做的事,告诉他除了感谢之外,她也是真的很喜欢他。许多年前,她就已经幻想过做他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另外,如果有来世,她希望他能早一点娶她过门……
“大人,还不肯说么?”程四活动了一下手腕。
“”
柳青垂着头,她方才一直不敢看自己的伤口,怕自己昏过去。但现在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至少暂时能让她不那么疼了。
又是一鞭子。
程四却发现柳青再不抖了,头也耷拉下来,好像突然睡着了似的软绵绵地挂在柱子上。
他原想用水将她泼醒,可又突然意识到时辰好像不早了,若是五爷醒来之后总也找不到他,恐怕会生出疑心。
他便让那车夫在此处看着柳青,自己驾车先回城去。
第97章
半个时辰前。
沈延被内官引至乾清宫内皇上的寝殿。
昨日他的密折递上来之后, 不到两个时辰,皇上便派了内官去沈家,告诉他做好准备,今早在朝会上或许需要他当众为太子澄清。
今日天不亮他便和众人一起候在午门外, 等了一个时辰后, 宫门打开, 却只有个内官出来宣口谕, 说皇上身子不适, 早朝取消。
他随着众人往外走, 正担心宫里会否有什么变故,那内官却凑到他身旁来,请他去乾清宫的偏殿等候。
他又等了约摸两个时辰,才终于被内官引到皇上的寝殿。
行礼之后, 他发现内阁的几位大学士都已经立在龙榻之前了。
除了孙大人向他点点下巴以外, 几位尚书见了他都有些惊讶, 互相递了个眼神。
看皇上这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模样,叫他们来此倒像是要托孤。此时皇上将沈延也召来,莫不是也要委以重任?
龙榻上,皇上安静地躺着,他已经干枯成极细长的一条,正半合着眼睛, 无声无息的, 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垂手候在他身旁的太监见沈延进来, 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
“皇上,众位大人都到了。”
半晌, 皇上睁开眼睛, 喉咙里咕哝了一下, 朝沈延他们偏了偏头。
那太监赶忙扶起他的肩膀往他背后塞了两个软垫,将他的头推高,好让他看得清楚些。
皇上看了沈延一眼,似乎是确认了他在,才开始说话。
“众位,”他倒了口气,喉咙里呼呼地响了一会,但吐字还算清楚,“朕闲话少说你们也都知道,近日因吴氏暴毙,有不少折子弹劾太子。朕之前命刑部稽查此事”他停下来歇了歇,“沈爱卿已经查出了结果原本是打算在早朝上将此事说清楚,可是朕这身子……昨晚上还有些精神,今日一早却起不来了所以还是请几位来此。各位听清楚结果,也就知道如何票拟,也好帮朕将吴氏的死因昭告众臣。”
几位阁臣自是应下。
沈延便将此案的原委和尸身上的证据一一道来,又临时将太医院的院使以及院判齐铮请过来,在几位阁臣面前做丹毒致死后尸身特征的佐证。
“故足以证明太子殿下与贵妃身亡之事无关,”沈延最后道,“那时吴贵妃食用过的点心和前几日用过的丹药留存在刑部,之后可移交大理寺验看。”
此案并不复杂,若不是皇上一开始刻意压着,早就能查个水落石出。想来那时连皇上也并不确信太子是无辜的。
皇上躺在龙榻上,听罢微微地颔首,身上硬顶着的那股劲渐渐松缓下来。
总算是没有所托非人。
他自己清楚,这副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这几日他完全是为了此案苦撑着。他担心他离世之后,太子还背负着杀人的罪名。届时群臣必分裂为两派,一派支持太子继位,一派支持五儿子继位。两派相争,绝不会止于朝堂,到时候兵戎相见,手足相残不说还祸害了百姓,若再赶上开平卫的吴锐征因吴氏之死生出异心他到了九泉之下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孙爱卿。”皇上长出了一口气。
“臣在。”孙大人上前一步行礼。
“速速将吴氏的死因快马传信到开平卫。”
“是。”孙大人应诺。
皇上沉吟了一会,又令给吴贵妃拟定封号,丰厚下葬,并赏赐其亲属以作安抚。
几位阁臣在一旁见证,也都松了一口气。
这便好了,也免得他们在太子和五皇子之间选一边。选对了还好,若是选不对,日后仕途不顺还是轻的,稍不留神脑袋都保不住。
才一会的功夫,几人看沈延的目光里便又多了几分赞赏。
“行了,事也说清楚了,朕乏了,都退下吧。”
皇上说着便合上了眼。
几位阁臣陆陆续续走了出去,沈延到了门口却又突然转身回来。
“陛下,臣还有一事。方才臣来的时候”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回身先将槅扇关好。
这槅扇做得严丝合缝,几扇一合上,外面的人便只听得到模糊的话音。
两个候在槅扇外的小宫女就听着这种模糊的话音,听了快有半个时辰。
这倒是怪了。
自从皇上病倒后,除了皇后和五皇子外,进到里面的人最多半炷香的功夫便会出来。这位沈大人怎么和皇上说了那么久的话?
两人正琢磨,突然槅扇一开。
“岂有此理,”听声音,皇上似乎在剧烈地咳嗽,“简直岂有此理传朕口谕,今日便革了他的职!”
“臣知罪,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
这声音应是沈大人,他似乎甚是惶恐,还在咚咚地往地上磕头。
里面的内官走到门边,捏着嗓子道:“快请吧,沈大人。”
虽是称大人,口气却很不客气。
两个小宫女原还在偷偷瞄着里面,可余光里见绯色一闪,便赶忙将头摆正了,目不斜视。
沈延垂着头走出来,头上的乌纱不见了,只戴着网巾。
他前脚踏出来,后脚槅扇便合上了。
两个小宫女眼见着他撩袍跪下,对着槅扇行了大礼。
“臣愧对皇上,只是此案实在是”
槅扇嚯地一开,方才轰他出来的内官冷冷道:“沈大人,您还是快走吧。这事您是没办好,可别再惹皇上生气了”
沈延眸中沧桑,眉峰上压着沮丧。他手撑着地缓缓直起身子来,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拖着步子缓缓走出去。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
“沈大人就进去了这么一会,官就丢了?”一个圆脸的轻声问另一个方脸的。
“这算什么,”方脸的给了她一个眼神,似是嫌她大惊小怪,“进去一会把命都丢了的也有呢。”
“啊?”圆脸的惊得一捂嘴。
槅扇一开,方才的内官走出来。
他将身后的槅扇轻轻关上,才狠狠地剜了她们一眼。
“张着嘴巴是干嘛的?不是让你们瞎嘚嘚的!是叫人用的、吃饭用的,把嘴都给我管严实了,不该说的别瞎说!”
两个小宫女低头应诺。
方脸的见那内官走远了,才朝那圆脸的做了个鬼脸。
“嗤,就跟咱俩这逞威风。丢官儿这么大的事,咱俩不说难道就没人知道了?可真是的……”
沈延一路出了玄武门。
在门洞那头等着他的车夫见他帽子没了,吓了一跳。
“少……少爷,您官帽呢?”
沈延一笑,拉起袍子上车:“留在宫里了。”
“……”
这是什么意思?这做官的哪能不带官帽,怎么还把帽子留在宫里?那戏文里,好好地把乌纱帽摘下来的人,那都是丢了官的!
少爷莫不是……?
车夫立时觉得乌云压顶,一下子想得很远。
少爷若真丢了官,那沈家便不是官户了,那他也就不是官户家的车夫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那日后左邻右舍被他看不起过的那些车夫岂不都能笑话他了?
他苦着一张脸坐回车上,刚要扬鞭子,却听车里道:“去黄华坊齐家。”
少爷怎么听上去还很平静,他都快要急死了。
齐家离宫城不远。
沈延他们不一会便到了。
夏日里容易犯困,齐凤山回笼觉刚刚醒,听说沈延来了,便是一笑。
“哎呦,这年轻人啊,一日不见它就如隔三秋。”
沈延此时已经进了院,走到书房门口向齐凤山行礼,齐凤山点头笑笑,也不等他问就随手指了一个刚从院里经过的管事,让他去叫柳青。
“柳少爷不在,”那管事答道,“早上说是去买玉去了。”
齐凤山想了想,买玉的话一般就去玳瑁胡同,离这里没多远。
“她何时走的?”
“……小的记得是一个多时辰之前走的。”
齐凤山一愣:“买什么玉要那么久?”
“老——老爷,小——小的看——看见柳——柳少爷了,”在门房的那个有些结巴的小厮听见他们说话,跑过来,“他就在——在这——这巷子里,一一一眨眼,就——就没了。”
齐凤山听得脑袋乱:“什么叫一眨眼就没了,你把话说清楚咯。”
那小厮便将方才看到两辆马车过去,柳青一下子就消失的事说给齐凤山和沈延听。
沈延听得心惊,一把握住他的臂膀:“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她?”
那小厮认真地点点头。
“这么蹊跷的事,你怎么也不说?”齐凤山一皱眉。
“小小——的跟管——管事说——说了,他——他不——不听,您又睡——睡着了。”
他抬手一指方才答话的管事。
那管事一脸委屈地解释:“老爷,他说话结巴,小的们都忙着,就……也没仔细听,还以为柳少爷就是遇见朋友,上了人家的车。”
“什么样的马车,几匹马拉的?帷子什么颜色?看没看见里面人的样子?”
沈延心急,一连串的问题问那结巴的小厮。
“……”
那小厮有一肚子的话,一下子全都堵在嗓子眼,他自己着急,沈延和齐凤山看着更着急。
齐凤山对他好一阵安慰,让他一点一点慢慢说。
两人好不容易才问出来,原来当时是来了两辆马车,马车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单匹马拉的、赭色帷子的马车。至于车壁上还有没有什么标记,那小厮并未看清。
“先生,此时正是多事之秋,晚辈觉得柳青怕是被人掳走了。”沈延揉了揉眉心。
“老夫听着也像,”齐凤山眉头深锁,“他连她穿的什么衣服,走到什么位置都记得清楚,倒不像是看错了……你觉得会是谁下的手?”
“……五爷,”沈延抿了抿唇,“除了五爷之外,晚辈一时想不到旁人。不过能否劳烦先生去这附近的车马行和玳瑁胡同先查看一番,晚辈这就去五爷那边探探。”
齐凤山任大理寺卿多年,找人查线索是最在行的,即便沈延不说,他也有此打算。
第98章
沈延到了府门外的时候, 五爷才刚醒。
这几日都是如此。
自打程四告诉他柳青的事,他心里就像堵了一个大疙瘩,再加上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他和母亲又前路未卜, 便更是烦得食不下咽, 寝不安席。
天蒙蒙亮的时候, 他才终于昏睡过去, 可还没几个时辰, 白亮的天光又钻进来, 把他照醒了。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见槅扇上有个又大又清晰的人影晃来晃去,应当是下人在听他屋里的声音。
“何事?”他叹了口气。
“爷,刑部的沈大人求见。”
沈延也来凑热闹。
真是嫌他还不够烦。
他心里有几个讨厌的人, 沈延原本排不上, 但随着他对柳青日渐在意, 沈延的排位便不断地往前挪,眼下已经挪到了前几位。
他原想让人轰他走,但转念一想,沈延从未找过他,现在突然来了,莫不是和柳青有关?
沈延被府里的下人请到花厅, 等了好一会, 才见朱洺穿了身道袍, 跻拉着鞋走进来,脸上没什么精神。
“说罢, 找我什么事。”
朱洺径自坐到了圆桌旁, 既不看沈延, 也不请他坐。几个下人鱼贯而入,端了白粥、煎饼和咸菜放到他面前,他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五爷,”沈延向他行了个礼,“柳主事不见了。”
朱洺握调羹的手一滞,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柳主事失踪了。”
沈延看着他的眼睛。他这个反应,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能不能一次说清楚?”朱洺把调羹往碗里一扔,“怎么个失踪法?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失踪了?”
他一见沈延这张冰雕的脸就讨厌。他不是也对柳青有那种心思吗,怎么说话还不紧不慢的?他也不着急?
沈延看了看他,他方才话问得急,一粒米还黏在唇边。
他好像真是不知情。
“柳主事之前去了街市”他便将齐家下人所见告诉了朱洺。
朱洺对柳青显然是有意的,他若是愿意帮着找人,也是好事。
朱洺听他说着,已经气得站起来:“那你还不赶紧让你们衙门的人去找?”居然跑到他这来浪费时辰。
“总要先有个方向,”沈延道,“刑部的人手本就紧缺,且京城偌大,若只是随意将人手散出去,根本起不到作用。”
更何况他被革职的事若是传得快,都不一定能使唤得了衙门的人。
“你要方向你就去找啊,你到爷这”
朱洺突然一顿,他才发觉沈延好像一直在观察他,目光幽深得像两个无底洞。
“你居然怀疑是爷干的!”
朱洺觉得沈延一定是脑子坏了。
“小人只是想不出谁还会对柳主事如此,不过既然爷不知情,小人先告退了。”
沈延觉得上次朱洺能那样对柳青,当街掳人也只是一步之遥。不过他也没工夫解释,看朱洺这样子,倒的确不像他做的。
朱洺鼻子里哼了声:“亏你想得出,爷算是知道你们刑部哪来那么多悬案了,”他抬手点了院子里几个小厮,“你们几个,再多带上几个人”
他原想让人出去找,却突然想到,若说有谁会对柳青不利,他府里就有这么个人。
“五爷可是想到了谁?”
沈延敏锐地发现他神色突变。
“爷怎么知道有谁。”
朱洺搪塞了一句,这事他得先自己弄清楚。院子里的几个小厮跑过来等他吩咐,他又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沈延眸光一闪,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人。
他出了府,围着朱洺的府邸转了一圈,见府里能进马车的只有后门。
后门临着一条街,街边有不少摆摊卖东西的。他便找了个卖布鞋的摊主问辰正前后有否见过这府里有马车进出。
“……草民没见过,”那卖鞋的见他穿了身官袍,忙给他行礼,“您也知道吧,这里面住的是位贵人,这位贵人一般都是快到晌午了才出门,没有出来那么早的。今日倒是有辆车进去,不过是半炷香之前,不是辰时。”
“可记得是什么颜色的帷子?”
“好像是赭色的,”那人想了想,“小人在这卖货卖久了,这家的车都是一水石青色的帷子,而且又宽又高的,之前进去的这辆车小了不少,帷子也不是一个色,所以小的有印象。”
沈延谢过那人,绕回府正门又往前走,到了巷尾拐角的地方,有十来个骑着马的人向他围拢过来。
为首的那人年过不惑,面白无须,穿了件纻丝便袍,说话的声音比一般男人高了不少。
“哎呀沈大人,您可算是来了,”那人从马上下来,“咱家就没干过这么难干的差事。这不能远又不能近地跟着您,跟做贼似的。”
他身后的几人身形健壮,都穿着劲装,蹀躞上挂着刀,也随他一同下马。
沈延一笑:“崔公公辛苦,这几位军士能否借沈某一用?”他抬手随便指了靠前的几个穿劲装的人。
“这他们本来就是圣上派来跟着您的,您打算怎么用啊?”
“能否请他们分出一队,守在这府邸周围?”
崔公公很为难:“他们是护着您去做圣上给你的差事,您却让他们围在五爷府外这不好吧?”
他们领的这差事还是有些风险的,万一有人在半路上跳出来杀人……他可是还想活命的。
“公公,青天白日的,咱们这差事,余下几个人保护足矣。再说,眼下这光景,圣上说不定也想派人看着五爷,您说是不是?”
崔公公还有些犹豫,沈延便说若事后圣上怪罪,罪过他一人来担,崔公公才勉强答应给他三四个人。
沈延便让这些人埋伏在五爷府邸周围,又嘱咐他们一定看紧了府里的人,若有马车出去,务必紧紧跟着。
“沈大人,咱们快走吧,时辰不早了,可别耽误了圣上的差事。”崔公公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公公说的是,”沈延翻身上马,“咱们现在就去,从黄华坊绕一下。”
“……您还有事啊?”崔公公下巴差点掉下来,“哎呦喂,您这么办皇差的,咱家还是头一回见。”
沈延笑着在马上一揖:“公公,咱们现在绕一绕也好,若是从宫里出来直接去神机营,让有心之人发现,岂不危险?”
崔公公苦笑:“得了,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咱们差事赶紧办完就好。”
沈延到了黄华坊,一进齐家,齐凤山就迎上来。
“倒也不难查,这一片就一家车马行是用赭色帷子的车,而早上一口气租两辆的就只有那么一拨客人。那车行掌柜的说,他们一共是三人一块去的,有一辆车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还回去了,另一辆现在还没还。因为他们给足了押金,所以掌柜的也不在意……目前就只查到这些”齐凤山神色凝重。
沈延点点头:“另一辆恐怕就在五爷府里,先生家里如果人手充裕,能否派两个人到那附近守着?”
“自然。”齐凤山一口答应,“还有这个,她早上去玳瑁胡同应该就是去做这么个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沈延。
沈延将纸展开,凝眉观瞧。纸上画了个卷云纹的带钩的样式,线条勾描得极细致,下面还标了尺寸,纸的右下角写了一个极隽秀的“柳”字……
昨日嘱咐她留在家,她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今日一早就去了街市。
这东西就这么急着用么?
可仔细看这尺寸,不像是她戴的。
他想起他前日问她,他的生辰她送什么给他,她一时答不出来。
那这玉带钩怕是做给他的吧。
若不是为了这东西,她此时定还舒服无虞地在家里歇着。
他指腹抚了抚那个墨色黯淡的“柳”字,好好地将纸叠回去,贴着胸口塞进怀里。
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反正人现在救不到,那还是先把差事办好。这件差事若是办不好,柳青恐怕永远都救不出来了
五皇子的府里,空气凝成了团。
朱洺坐在花厅里,面前站着两个小厮。
“爷,自打您上回吩咐了,小的们就一直留意着程四。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小的们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看见他和另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一起进了三条街以外的一家车马行,后来就看见他们乘着两辆马车一块出来了。”
“车帷子是什么色?”朱洺蹭地站起来。
“赭色的。您醒之前,程爷还驾着一辆车回来了,现在就停在马棚外面。”
“”朱洺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让他滚过来。”
才不一会的功夫,程四就进了花厅。
朱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旁站着两个小厮,手里都拿着又长又厚的板子。
“爷。”程四行了个礼,虽然觉得情势不妙,却也还淡定。
“趴下。”
程四一怔:“爷?”
“趴下。”
朱洺清清楚楚地把两个字咬出来。
程四心道不好,却又不敢不从。他想到这或许是因为绑了柳青的事,但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露了破绽。他不过是暂时将车行的车停进来,这又不算什么。
“给爷打。”
朱洺咬着牙道。
两个小厮立即上前,抡起了板子就往下拍。
程四又惊又怕,忍着疼直喊爷,朱洺却全无一点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打。
“使劲打。”
那板子是红木的,密实而硬挺,而且上圆下方,握起来甚是便于使力。两个小厮在主人面前尤其卖力,使出吃奶的劲把板子高高地抡起,狠狠地拍下。
程四虽有些功夫,但毕竟是血肉之身,几板子下去屁股上就开了花。一层肉打烂了,板子再拍下,里面那层肉便也打烂了。
他原还用肘撑着地,“爷”、“爷”地叫着,后来疼得挺不住了,趴在地上哈哧哈哧地喘气,鼻涕口水黏糊糊地淌了一大片。
朱洺看打得差不多了,才喊停。
“爷上回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饶了你,你倒不知好歹了。别的爷也不问,你把柳青弄哪去了?”
半晌,程四才缓过一口气:“……爷,小的不知道啊,小的没动柳大人。”
“再打。”朱洺轻飘飘地一句。
“爷!”程四突然叫了声,鼻涕顺着嘴角滴下来,“小的冤枉啊,是皇后娘娘不放心,让小的问清楚柳大人和刘家的关系,还有…”他咳嗽了几声,“问柳大人她查刘闻远案子的事,还有谁知道。”
“……问?……你怎么问的?”朱洺声音冰冷。
程四从没见过他家五爷如此冷静。五爷生气、发脾气,他都习惯,唯独没见过他如此,所以越看越觉得胆寒。
“柳大人不肯回答,小的只好……用鞭子……”
花厅里一片寂静。
程四心里怕到了极点。
笨重的三尺圆桌被咚地掀倒在地,还没收下去的碗碟调羹稀里哗啦地碎成一片。
不止是程四,连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厮也被吓得一哆嗦。
朱洺两步走到程四身旁,抬腿对着程四的身子连踢带踹地发泄。
“你算个什么东西……爷的事……何时要你来管!”
他满眼都是血丝,程四被他踢得缩成了一团,两个小厮在一旁看着,根本不敢上去劝。
朱洺又嚎又踢了一会,折腾累了,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他坐回椅子里,像烂泥一样瘫在那。
“难受吧?”他望着天花板喃喃道,“爷比你更难受!爷……”
他才是最难受的,这种难受还不只是心疼自己心爱的女人。
原本他心里存着侥幸,虽然柳青很可能是刘闻远的女儿,很可能与他有不共戴天之愁,但那些能直接指向他的确凿的线索早已被他斩断。若是瞒得好,说不定柳青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父亲是死在他的手里。
但如今程四又是绑了她,又是拷问,柳青必是已经认定他便是凶手。
他连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爷……爷……”程四实在爬不动,趴在原地给他磕头。
“柳青在哪?”朱洺的头耷拉在椅背上。
“……在西郊一处农舍里。”
朱洺握着扶手坐起来,吩咐人把程四抬上车给他指路。
他绕过地上那片狼藉往外走,正好遇上小厮跑过来报信。
“爷,娘娘派人来请您即刻入宫,说有急事。”
朱洺叹了口气:“告诉他,爷有事,等办完事就进宫。”
他心里是怨母亲的。
他长这么大,好不容易有个真心在意的女人,母亲却非要断了他的念想。
“.…爷,娘娘说这事重要得很,让您无论如何一定要即刻进宫。”
朱洺不答话,插着腰在原地踱了几步,终于叹了口气:“罢了,我随他去。你们带上丫鬟婆子,带着药,去把柳青接回来。”
第99章
朱洺见到皇后的时候, 皇后似乎又兴奋又焦急。面前的几盆叶子已经被她擦了好多遍,叶片上亮晶晶地泛着水光。
“你可算来了,”她拉了朱洺的手,挥手让宫人全都退下去, “之前你父皇让刑部查吴氏的案子, 结果今日沈侍郎被革职了, 太子也还关在清宁宫里, 而且听说你父皇发了好大的火——我估摸着, 是沈侍郎没能给太子洗脱嫌疑, 那他一个杀害父皇嫔妃的‘凶犯’如何做得了皇帝,连朝堂上那些所谓的清流都不会同意。”
“.…母后究竟想说什么?”朱洺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皇后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什么叫我想说什么,你何时才能为自己的前途好好思虑?……原本我是打算着, 若太子被放出来, 我们便只能逼宫, 让你父皇改遗诏,另立你为新君。但现在太子的罪名洗不清,我们倒可以不动武了,廷辩上我们就能占上风。”
“母后……”朱洺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动武?怎么个动武法?”
“你就是什么都不留心,”皇后哼了声, 将手中的叶子一甩, “自打你父皇病了, 我就让你舅舅选了些三千营的人逐渐替换宫里的侍卫,现在这些侍卫大多都是我们的人。还有管着各道宫门的内官, 如今也多是我们的人。”
“母后, 您要对父皇”朱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父皇本就是要死的, ”皇后果决地剪下一根枝条,“他不为我们母子考虑,我们只能自己为自己考虑。如今形势于我们有利,若是贸然动武,反而让人抓了把柄。我已经让你舅舅联系了几个御史弹劾太子,你不是帮过广德侯么,让他也帮你联络几个人。等你坐稳了皇位,再给这些人加官进爵。”
朱洺摇摇头:“母亲,是不是太过顺利了?儿子在朝廷里的耳目比您多,沈君常可不是省油的灯。就因为这么个案子被革职?儿子是不信的。这几日父皇每次见到儿子,也都是让儿子尽快就藩。儿子觉得父皇是有所准备的。另外,儿子也不想做这个皇帝。咱们还是走吧,去开封也不错。”
皇后看着他直着急:“你这没出息的。你若不争,日后困在开封,哪还有舒服日子过。就说吴氏的案子,太子必会怀疑你我,日后又怎会不报复?再说,你这些年不也做了准备,那些人你倒是用用。”
“是,五年前儿子被陷害,从那以后便明白了消息灵通的重要,所以父皇让儿子选衙门历练的时候,儿子便选了消息最多的顺天府,还开始扶植自己的人。但是儿子只求自保,从未想过要做皇帝。儿子结交的也都只是低阶的官员,充当耳目而已。广德侯虽是个特例,但这只老狐狸是绝对不会帮儿子夺皇位的。”
“你你这些年就只做了这些?”皇后有些难以置信。
朱洺觉得和母亲说话心累,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母亲,这些才是正途!儿子生下来就不是太子,安安生生地做一个皇子不好么?五年前您就非要儿子留在京城,说什么多留一日便有一日的希望,结果怎么样?一步错,步步错!”
“那怎么能叫错?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胸无大志的儿子?简直是不堪一用!”
皇后一把将手中的花茎掐断。
朱洺长叹了口气,跟母亲从来都说不通。
“母后,”他站起身来,“儿子只说一件事,柳青是儿子看上的女人,母后日后再不要动她。”
“……你居然看上她了?……你趁早给我清醒清醒,人家可是把你当仇人!”
皇后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没志向也就罢了,还给她来个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朱洺一听这话便觉得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儿子懂了。儿子留在京城一日,母后便还惦记着皇位。那儿子今日晚些时候便来拜别父皇,届时儿子就说要将母后接走,估计父皇不会反对。到时即便母后不走,儿子也是要走的!”
他说罢也不等皇后回答,行了个礼便大步跨出门去,母后在身后骂了什么他只当没听到。
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宫道上,他石青色的后摆疾疾飘摆,那金绣的八宝纹显得分外耀眼
柳青是被痛醒的。
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凉爽的竹榻上。
竹榻靠着窗,旁侧是一套黄花梨的玫瑰椅和一张小几,对面墙边立着黄花梨的嵌百宝顶箱柜,另一侧的墙边摆着个三足香几,托着一个极精巧的珐琅香炉。
家俬用得如此体面,自然不是在那间农舍里了。
两个丫鬟打扮的半大女孩儿正将药粉撒到她的腿上。她的衣裳已经被人换了,如今身上穿的是纻丝的小衫和月华裙。
她想起身,那两个女孩儿却一把按住她。
“小姐,药粉还没渗进去,我们爷让您好生躺着。”
“你们爷是谁?”
小丫鬟一愣:“就是五爷啊。”
柳青听得心惊,那岂不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要害她,何必又假惺惺地给她治伤。
不管那两个小丫鬟如何阻拦,她还是撑着榻沿坐起来。然而腿稍一用力,皮肉牵扯,钻心地疼。
两个小丫鬟要上来扶她,都被她推开,她一瘸一拐地跨出门去,见院子里无人把守,只有两个小厮正在浇花。
她便忍着疼,径直朝着前面的角门一路小跑。
“你伤好了没,就乱跑!”
朱洺的声音。
柳青听得心头一震,脚下却跑得更快。
门边没有人,她伸手去拆那门闩。
听声音,身后有人正迈着大步朝她走来,还越走越快,光凭声音就能感觉到此人的怒气。
她不敢回头看那人,双手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把门闩拿下来,却感觉身后的一团怒气已经包围上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身子一轻,被那人抱在怀里。
那人穿了身松绿绣金的直裰,五官精致,脑门上的青筋鼓着。
正是朱洺。
柳青又恨又怕,见手里还握着个门闩,挣扎中便拿门闩往他头上拍。
几行鲜血立时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
朱洺原本是要抱她回屋的,却猛地挨了一下。他眼前金星直晃,觉得耳边热流淌过。
“你疯了?”他咬牙骂了句。
他左手扶着她的腰,让她脚落地,右手一把掐住她握着门闩的手,稍一用力,她的手便软了下来,门闩当啷落到地上。
柳青想趁机挣开他,便抬手去拔他的胳膊,可是他实在比她强壮太多,她使足了吃奶的劲,也拔不开他的胳膊。
她气得张开嘴咬他。
这一口咬得结实,舌尖上瞬间尝出了血腥味。
朱洺又痛又气,脸直发白,然而再如何痛,他也仍是牢牢拢着她的身子不撒手。
“蠢女人!你说你蠢不蠢?爷若是松手了,您能有个好?”
柳青不理他,像要将他的手臂咬断一般,使足了狠劲。
朱洺一整条胳膊都跟着疼起来,他自幼都是被人捧着哄着的,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间真想松手算了,让这女人吃点痛老实老实。
然而他一抬胳膊,却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条晶莹的泪痕从眼角一路挂到下颌。那拼足了力气咬他的样子,倒像只被人欺负了之后跑回来报复的小猫。
他心便又软下来了。
到底是他欠了她的。
“罢了,你爱咬就咬吧,算是爷欠你的还给你。”
柳青一听这话,反而缓缓松开了口。
“……你不配。”
她擦了擦嘴边的血,冷声道。
“”
朱洺一时说不出话,手臂上两排牙印还在冒血。
她这个眼神真是冷漠之至、厌恶之至,她还从未这样看过他,即便是上次他硬把她拢到怀里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希望这个世上从未有过他这么个人一样。
“你是刘家的女儿?”
他声音软了下来。
柳青挣开他,自顾自地整了整衣裳。
“是又如何,你要像杀我父亲一样把我也杀了?”
他都让人抓她去拷问了,她若说她和刘家无关,恐怕他也不会信。
“刘尚书真是你父亲?”
“”柳青看也不看他。
朱洺的一颗心沉到了底,他原还有一丝侥幸,听她这么一说,一丝也没有了。
“当年的事,爷我也是不得已的。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朱洺突然有些怕她,怕他不小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会让她更厌恶。
“”柳青扯出一丝冷笑,“解释什么?人难道不是你杀的?”
朱洺喉结滚动:“你腿上还有伤,还是坐到里面慢慢说吧?”
他这辈子,头一回同人商量。
柳青也觉得痛。
反正逃也逃不掉,她便按他说的,往方才那间屋子走。
朱洺要来扶她,她抬手一指他:“你离我远些。”
朱洺便只好跟在她身后,看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地上台阶,碰也不敢碰她。
柳青一瘸一拐地坐回方才的竹榻上,朱洺将玫瑰椅朝她拉了拉才坐进去。
柳青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撑着榻沿往远处挪了挪。
朱洺便不敢再往前凑。
“嗯,柳青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真名能告诉爷告诉我吗?”
程四只说过流放中逃走的是刘家二女儿,闺名却没告诉过他。
“不能。”柳青面无表情。
朱洺叹了口气,朝她探了探身子,“我并不想杀刘尚书,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柳青不答话,等着他说。
“五年前,我才刚及冠,母后想让我留在京城,朝堂上却有许多人上疏催我早去封地。父皇似乎拿不定主意,母后便买通了钦天监的紫霄道人,以备不时之需。后来父皇果然在寿辰上让紫霄占卜祸福。紫霄便暗示父皇,我不能离开京师,若是离开的话,父皇便有血光之灾。
“听说那时催我就藩的折子都被父皇留中了,也不知父皇究竟信不信紫霄的话。然而没过几日,父皇带我们一同去巡狩之时竟就遇到了刺客,那时的腾骧卫指挥使钟瑞居然恰巧不在值守,他手下的人没人指挥,抵挡起来便有些吃力。我听见动静,带着我的护卫去帮父皇抵挡,终于将那些人擒住,父皇也没有受伤。随行的御史审问那些刺客,那些人却宁死不肯说出幕后的主使。”
“到此”朱洺一顿,“换作你是我父皇,你会如何想?”
柳青想了想:“这一切倒很像是你刻意的安排。你为了能留在京城,不惜拿皇上的安危冒险。”
朱洺点点头:“连你都这么想,何况是我父皇。你或许不知道,我父皇的两个哥哥都是被我祖父遣到边疆去的。我父皇能继承皇位,靠的不止是运气,是多比旁人想一步。这种情况下,他怎会不怀疑我?”
“……真不是你派人行刺?”
“自然不是我,”朱洺似乎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恼了,“我那时实在是害怕,听说那些刺客被送到了刑部,就想办法买通了刘尚书的书吏,才得知刘尚书发现那些刺客身上的徽记与我的一块玉形制完全一致。
“我那时去求过他,求他不要告诉父皇,他说此事关系到皇上安危,必须要让父皇知晓,可他也会仔细调查,不会冤枉我……”
柳青手指抠着榻沿,气得截过他的话:“所以你就陷害我父亲贪赃,后来听说皇上要见我父亲,你还杀了他?我父亲一向公正严谨,他若说他会查,便一定会好好查到底。你怎么能……就这样……杀了他……”
后面的话已经呜咽不清,她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渐渐湿润。
朱洺一见她如此便更是心慌。
“可……可他若是查不出呢?或者父皇若是等不到他查出来,直接治了我的罪,那我的身家性命不就全完了……而且,我那时也并不想杀他……”
他那时少不更事,对于刘闻远他也拿不定主意,程四一直劝他要斩草除根,可是他狠不下心,便都交给程四去处置。他对程四说只要确保刘闻远不告诉皇上就好,不必杀人。程四那日回来,告诉他处理好了,他也不想多问。后来他听说刘闻远畏罪自杀,便知道这人到底还是被除掉了。
“我……我早该想到的,”柳青泪眼婆娑,“那时在医馆里,你掐着我的脖子……莫不是将我当成了我父亲?”
第100章
朱洺略一回想。
“是了……我原还觉得奇怪, 第一次在玉沉河边见到你,便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你虽是女儿家,却和刘尚书一样,都挺执着, 言语做派也颇有你父亲的影子。
“刘尚书离世后, 我一直都很愧疚, 噩梦里每每都是刘尚书来质问我, 为何要害他性命, 我在梦里总是答不出。不瞒你说, 我这几年还从未有过哪一夜能畅快地睡到天亮。”
朱洺的眼中流露出往日少见的悔恨和颓唐。
“那都是你咎由自取,” 柳青看也不看他,“我根本不稀罕,我只要……只要他们还活着……” 说到后来, 她的声音已经细得像蚊子, 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出来。
朱洺见她伤心, 起了起身又坐下。
虽然很想安慰她,但他又不敢凑过去,毕竟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些事偏偏都是他造成的。
柳青在他面前还是极力克制着的,没让自己哭多一会便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该问的你也都问了,你想将我如何?”
朱洺正了正身子:“我打算尽快启程去封地。父皇给了我一块我地方,就在开封, 据说论热闹繁华也不比京师差多少……你与我同去如何?你之前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日后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如何?”
他看着柳青的眼睛, 口气越来越软。说这话他自己也心虚得厉害。
柳青先是惊愕, 慢慢的又只剩下冷漠:“我从前只觉得你自负又霸道, 竟不知你还如此虚伪。抽了鞭子又给我治伤,抓了我却说是为了补偿我。你们这些生在帝王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拷问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
朱洺腾地站起来。她父亲的事他的确亏欠她,可他对她说的话从来都是真心的。
柳青的目光冷如寒冰,似乎认定了他在演戏。
朱洺被她这个眼神气得暴怒:“真的不是爷,你难道看不出来?爷对你……”
他对她一向都是很喜欢的。
可眼下这情形,说出来恐怕只能惹她讨厌。
“反正爷已经决定了,” 他有话说不出,就全都化作了恼怒,“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若偏要留下来,那便是死路一条!”
柳青见他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禁冷笑:“即便是和你一同坐在这里,我都觉得恶心……我不会跟你走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朱洺气得青筋暴跳,这女人怎么软硬不吃,可他又不忍心真拿把刀架到她脖子上逼她。
怒火发不出来,他一把将手边的小几推倒在地,脚步咚咚地往外走,出门时还狠狠地甩了一句。
“那你就死去吧!”
他反正已经做了坏人,再怎么后悔也无法挽回,那不如就坏到底。反正让他放她走是绝无可能的!
……
日头一偏了西,溜得就快了,如今已经摇摇欲坠地搭在大门的檐角上。
柳青坐在台阶上,头枕着膝盖发呆。
朱洺留下一句狠话之后,便出了府。据府里的下人说,他是为明日启程去做些准备。
他走了之后,院子里便增加了守卫,四五个护卫各守在前后门,还有两个丫鬟一直在她身后跟着。要像方才那样逃跑,简直不可能。
不知沈延此时在做什么。齐家发现她不见了大半日,应该会通知他。沈延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来这里查看。
可外面为何一直没动静?
莫不是太子的事不顺利,他一时还脱不开身?她之前试探过相府里的下人,问能否帮她给齐家送个信报个平安,结果不出她所料,无人肯帮她。
若是沈延今日来不了,那她的机会恐怕只在明日路上了,只是她跑也跑不快,京外的路又不熟,逃出来的希望怕也是渺茫。
她此刻真的很想见见他,即便他没法将她救出来。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她凡事都靠自己,也不觉得如何,后来他非要管她的事,非要待她好,她竟然渐渐地就对他生出了依赖。身上挨鞭子的时候想告诉他有多疼,如今困在此处,又觉得哪怕真的逃不出去了,能再见见他也好……
空中,一个黑色的影子越来越大,大到遮住了檐角上的红日。
那黑影扑棱扑棱地朝她飞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才停到她的肩膀上,又对着她哇哇叫唤了好一通,看上去激动得很。柳青喜出望外,亲昵地蹭了蹭它乌绒绒的小脑袋。
“你可算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哇哇——哇
“他在外面?”
哇——
柳青忽地站起来:“你等我一下。”
来福说的话,沈延大概不懂,所以只有写个字条让它衔出去。
府里的下人看她和外面飞进来的鸟说话,看得直发愣,可五爷也没说过,不让这位小姐和鸟说话,他们便也没有对来福如何。
柳青回头问看着她的丫鬟,能否借笔墨一用,那丫鬟直摇头,说爷有交代,不让给她拿笔墨。
“那书房呢?你们书房在哪?”
那丫鬟犹豫了一下,指给她看:“在那,可是……爷走之前已经让人上了锁。”
“……”
看不出来,朱洺这心思倒是够细的,防她防得这么彻底。
柳青扶着膝盖站起来。信传不出去,但也许可以看见他。这院子里最高的地方便是后院的假山,站在假山上一定能看见他。
丫鬟见她突然起身,眼睛晶亮,赶紧迎上来问她要什么。
柳青看了那丫鬟一眼,径自进了屋,抄起小几上的茶盏往地上砸。
丫鬟在一旁打了个激灵,却见她已经捏起一块碎瓷片,出了屋子。
柳青腿上的那些伤口才虚虚地合上,一跑起来,伤口便又绷开来,好像那顿鞭子又一下一下地挨了一遍。她咬牙忍着,以最快的速度往后院跑。
那丫鬟一路追着她,见她要上假山,还以为她要从上面跳下来自尽,便赶忙扑上去抱住她的腰。
“小姐,可使不得!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没活路了。”
柳青挣脱不得,便将碎瓷片往脖子上一放:“我只是上去看看风景,你若还不放手,我便划下去。”
丫鬟吓得一下子放开她,她便将她推开,径自去爬那假山。
台阶有些高,她用力起来,腿上湿湿黏黏的,稍微将裙子拉起些一看,绫袜已经红了一片……
府外,沈延穿着便装骑在马上,已经等来福等了许久。皇上交代的差事他已办妥,但皇上希望他留在宫里协助。他实在放心不下柳青,便找了个由头暂时出来看看。
之前埋伏在这附近的几个金吾卫已经将府内马车进出的情况禀告给他。五皇子乘车进了宫,后来另一辆车从城外接回了一个人,那人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月白的直裰,不省人事,是被人背进去的。五皇子从宫里回来了不久,又乘车回了宫城。
柳青早上出门穿的便是月白的直裰,沈延此时便更有把握,那个被人背进府里去的人,应当就是她。
除此之外,五爷进宫是个好消息,若他不进宫,皇上也会召他进宫。只要他进了宫,救出柳青便有了把握。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
所以他这次将柳青的乌鸦也带来了。虽然它叫什么他不懂,但若是柳青见到它,必定会安心许多。
然而那乌鸦飞进去许久还没有飞出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到柳青。
他眼下人手不够,即便是想硬闯皇子府也闯不进去。皇上让他速去速回,他又不能久留,所以他等了一会等不到乌鸦出来,便嘱咐那几个金吾卫继续看着此处的情况,他先回宫去。
他才调转了马头,却见府里的高处现出一个碧色的身影。那人穿了一身小衫、裙子,好似出水的新荷,窈窕而娟秀,此时也正回望着他。
“语清。”
他心头一颤,赶忙调了马头,循着她的位置往后院走。
柳青站在假山的山顶上,往街上一望便寻到了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那人端坐在马上,肩膀宽阔平整,脊背挺直如松,落霞绯红,勾勒出一个清俊的身影。
这个身影她已经盼了许久。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路走来,停在后院的院墙之外。他离她也不过才两丈的距离,却是隔着一堵墙,谁也过不去。
她那些委屈难过都一下子翻涌上来,只觉得心里潮乎乎的一片,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沈延骑在马上,蹙着眉看了她良久,拉起袖子向她示意。
柳青乖巧地点点头,拉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擦干。
沈延抬手指了指她胸口的位置,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柳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擦干了泪水,捂着胸口使劲地向他点点头。
“……嗯,我不怕。” 她喃喃道。
二人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相视流连了片刻,沈延却不得不走了。
“等我。”
他说着便指了指宫城的方向。
柳青怕他担心,好不容易屏住了眼泪,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快走。
沈延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狠下心,策马朝宫城的方向去了。
柳青的目光伴着他的身影拐了几道弯,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眼泪才像破堤的潮水,奔涌而出。
“小姐,方才那人是谁呀?怎么引得您哭了?”
丫鬟站在她身后问。
她冲丫鬟连连摆手,呜呜地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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