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禛平日如松如竹般挺拔的脊背,此时弯成一段圆缓的弧线,明明幅度也说不上多大,可给夏莳锦带来的压迫感却是十足的。
她脊背僵直,尽量往后仰去,正愁着该怎么应对段禛无赖般的打哑谜,就见段禛平直的唇角渐渐翘起,笑意很快漫至眼底眉梢。她便看出来了,他只是在逗弄自己而已,根本不想要什么答案。
至此,夏莳锦觉得自己弱也示了,高帽子也给他戴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怪罪的意思,若自己再帮他擦净衣服,大抵那件事也就翻篇了吧。
于是她为难请示:“殿下,不如小女还是先为您擦净衣袍上的酒渍吧?”
段禛轻阖双眼,略显浮夸地认真嗅闻了一下,而后张开眼道:“桂酒椒浆,清冽醇香,倒比一般香丸好闻。不用去了,暂且留在上面吧。”
夏莳锦绷直的脊背依旧向后仰着,胸口憋着一口气,不敢吐,也不敢纳,心中暗暗叫苦。尤其是刚刚段禛闭眼嗅闻之时,她也不知道他能闻到的是酒香,还是她身上的香。
但她知道他若再这样继续迫着她,她真的要窒息了。
似乎瞧出她快要被自己吓唬哭的可怜样儿,段禛终于敛正了身子。如此,夏莳锦堵在胸腔的那口气方才长舒出来。
段禛的目光依旧落在夏莳锦的脸上,目光微沉,闪现几许无奈。也不知她为何总是一副很怕他的样子,逗她她也不会笑。今日他特意让陆正业来这里露脸,便是为了消除她的畏惧,让她知道那人没死,依然活蹦乱跳死性不改。
可似乎无济于事。
良久,段禛盯着她的眼睛问:“夏娘子可是近来睡眠不佳?”
夏莳锦颔首回避着他的视线,知他定是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两团乌青,已经重到脂粉都遮不彻底了。心道这还不是拜他所赐,若不是怕他会杀她灭口,她便不会千里迢迢去杞县,也不会遇见曹富贵那起子恶霸。
饶是心下腹诽,这些却不能对眼前人讲。
只借着皇后娘娘给的台阶一路走下去:“在洛阳时小女既要照料祖母,又要誊抄经卷,昧旦晨兴,焚膏继晷……”
“那倒是比我日夜批阅奏章劳累多了。”
“小女不敢,再忙也是囿于内宅,怎可与殿下为国事操劳相提并论。”说这话时,夏莳锦露出一个略窘迫的笑脸来。
段禛也陪她笑笑,只是夏莳锦看不出这笑里的深意,倒是接下来他说了句她极想听的话:
“每日批阅四方表奏的确耗费了我不少心力,以至于在政务之外的其它琐事上,记性也就不那么佳了。所以娘子之前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我大抵是记不得了,娘子又何需为这些小事耿耿于怀?”
夏莳锦霍然瞪大双眼:“当、当真?”
“当真。”
说完这话,夏莳锦见段禛的目光往一旁瞥了瞥,之后敛了面上笑意,一本正经道:“府上的佳肴美景都颇对孤的味口,既已酒足饭饱,孤就不多作叨扰了。”
敛目微颔,算是同主家辞别,而后便径自离开。
目送段禛走远,夏莳锦往他先前瞥的方向瞧了瞧,见水翠正蹲在一丛四季青后面。油绿的乔木,粉红的衣裙,枝叶间随便露出一片衣角便是点眼无比,就这还偷听呢。
夏莳锦疾步走过去,“水翠!”
水翠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子,仰起苦巴巴的一张小脸儿:“娘子~”
“你在这干麻?”
“奴婢是怕太子对您不利……”
夏莳锦叹了一口气,“放心吧,不会了。”
“真的?”水翠一脸喜悦。
夏莳锦又点了点头以确认,可神情却恹恹的,良久,才喃喃道:“可是我刚刚从他的身上,居然闻到了在吴镇客栈时闻到的香气……”
水翠一时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只惊呼:“难怪一间上房住一晚就要一两银子,原来他们用这么好的香来熏屋子!”
夏莳锦颇无语的乜他一眼,摇着头回杏园了。
太子的提早离席,让席间很多客人放松下来,毕竟有他在,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便都得拿捏着分寸,既怕太端着让太子说拘谨,又怕太张扬让太子觉得放肆。
还有那些小娘子们,太子在时一个个只顾娴雅淑美,不敢端酒杯,也不敢说私话,眼下太子走了,便都自如了许多,很快笑闹对饮起来。
期间自然也有几位小娘子来向夏莳锦这个主家小娘子敬酒,只是叫夏莳锦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段莹也端着酒杯坐到了她的身边。
“夏娘子,我敬你一杯。说起来也是好笑,你来东京眨眼两年了,大小筵席上你我也碰着无数回,竟还没有正经对饮过一回。”边笑吟吟说着,段莹拿杯在夏莳锦的杯上轻碰一下,而后率先饮下。
女眷这边饮的都是甜香的果酒,夏莳锦身为主家娘子,也没拂客人颜面的道理,陪着饮了一杯。
放下杯后,段莹抓来一小把瓜子,竟又同她说起这三个月来东京城的闲趣儿来。夏莳锦只得敷衍着聊上几句,在磕开一粒瓜子时,脸色不禁有些微变。
瓜子壳在酥脆清甜,直接在她口中化开,叫她有些出奇:“这不是瓜子?”
段莹轻笑,捻起几颗直接投进自己的口中,连皮带仁一并吃了进去,颇有示范的意思。“夏娘子,这是近来风靡洛阳城的冰皮瓜子,瓜子仁乃是预先剥好,再裹上黑白相间的面皮,烤至酥脆,再并着冰糖陈皮等香料炒。最后无论外形还是香味,都足以以假乱真。只是这东西如今在洛阳城大街小巷皆有兜卖,你在洛阳呆了三个月,竟没见过?”
夏莳锦也随她笑笑,难怪无事献殷勤,果然是带着目地。她只淡淡道:“今次回洛阳乃是为祖母侍疾,整日守在她老人家身边,不曾逛过大街小巷。对了段娘子,听闻今日郡王妃未来,是因为身体抱恙?那你同兄长都来了敝府,府上可还有人近前照料郡王妃?”
说这话时,夏莳锦是一副真真切切的关怀表情,令得段莹面色变了几变。这话便是在骂他们郡王府的子女不知孝道,母亲病了竟还四下游玩吃喝。
虽说郡王妃的抱恙只是托辞,可这话柄是实实在在给人留下了。
段莹嘴上没占到任何便宜,便起身道:“段娘子,我先去净净手。”而后告辞。
在夏莳锦面前段莹不好发作,可走到背人处气得撸了一把四季青的叶子,扔掉叶片后才发觉掌心被细枝划出了几道伤痕。
这时有什么东西滚到她的脚边,垂眸一看是一个银箔包裹的小纸球,段莹嘴角生笑,左右看了看无人,赶紧弯腰将小纸球拾起。
这东西她可不陌生。
两个月前,第一次有神秘人将这种小纸球传给她,她打开看了,里面写着夏莳锦并非去洛阳,而是去杞县嫁人的消息。
段莹当即使了人去洛阳试探,果然在洛阳老宅以东京友人的身份想见夏莳锦时,老宅那边以种种借口婉拒。
神秘人的话基本得到印证,段莹也知此人是想借她的口将此事传开,于是她照做了。
几日前,神秘人第二次将小纸球投给她,上面写着夏莳锦马上回京的消息。事后证明那消息也的确为真。
经过这两次,段莹就猜到这个神秘人应该就在安逸侯府内,不然没理由对夏莳锦的行踪了若指掌。故而她今日来了这里,果然,这个小纸球又出现了,且让她看看这回神秘人要告诉她什么。
段莹匆匆将小纸球展开,却发现这回不是关于夏莳锦可疑行迹的提示,而是一张契书。
她的一双如丝媚眼,随着读清那张契书上的内容而逐渐睁圆,最后长久的维持着惊诧状态。
身后有人轻摇着罗扇迤迤然走来,段莹也全然未察觉,直至那人走到她的眼前来了,她才错了错眼珠清醒过来。
看着眼前女子,段莹眼中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县主,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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