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吕秋月的视线从那张契纸上逐行扫过,胸腔下的一颗心跳得逐渐欢脱起来,一扫今日亲眼目睹太子对夏莳锦示好的阴霾。
“把这个公布出去,夏莳锦可就身败名裂了,我看她那张伶牙利齿的嘴还怎么狡辩!”她忍不住暗磨银牙,就似凶兽在猎杀小动物前透出的那股兴奋和狠劲儿。
段莹却不赞同她的直接:“县主,你我要做的只是让皇后和太子抛弃她,委实没必要彻底和安逸侯府撕破脸,所以此事咱们还是撇清自己,暗中进行比较好。”
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拆穿夏莳锦的谎言,虽说有些扫兴,可吕秋月也明白若明面上交锋的确不是高明之举。是以在听完段莹的计策后,很快点头认同。
*
日衔山脊,夕阳将汴京城描绘出一派温馨模样,地上红彤彤的光影随风而动,潋滟生波,就像段禛刚刚在安逸侯府饮过的果酒。
马车沿长街向着宫城方向平稳驶去,由于车身太过奢华高大,道旁婆娑垂落的细长柳枝不断扫着车顶,发出簌簌声响,扰得车里人心神愈发不属。
段禛干脆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沿街是鳞次栉比的铺子,不时有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嬉闹的孩童。对于住惯了玉宇琼楼,看惯了规矩森严的他而言,这市井中自由奔放的烟火气无疑是一道特别的景致。
只是往日出宫时他没有这么好的兴致欣赏,今日却是有些不一样。
他放下帘幔,目睫微垂,目线落在袍摆的那片酒渍上,忍不住轻笑。
这丫头,凌厉是真凌厉,胆小也是真胆小,经不住他的一句玩笑。
就在段禛兴致极好,心情颇佳的时候,他却不知在某间阁楼的角落里,正有人眯眼瞄准着他的方向。
不过太子身边的侍卫自也不是吃闲饭的。那人手中的暗器激射而出,借着街市上的喧闹掩盖了破风声,故而侍卫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然而当那暗器到了近前时,侍卫立即察觉,反应神速,骑在马上徒手就接住了那暗器。
只是展开掌心一看,这竟算不上暗器,只是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罢了。
尽管如此,还是令得所有侍卫警惕起来,快速走位,将太子的马车团团掩护在中间。很快就有人发现了阁楼上鬼鬼祟祟的可疑人影,然而离得稍远了些,追上去兴许会叫他跑掉。于是侍卫当即挽弓搭箭,射向那人,同时另一波侍卫急追过去准备拿人。
可惜的是射得太准,一箭毙命,最后侍卫们只拿布袋裹了个尸体回来,准备带回去从他身上找找线索。
危机解除,段禛从侍卫手中接过那纸团,展开一看,顺时就变了脸色。先是瞳仁骤缩了下,继而唇角沉下,眸中厉光也变得刺人。
他将那纸撕裂,看起来有着布帛质感极富韧性的纸,顷刻在他掌间被撕得粉碎。
身边侍卫也是头回见自家殿下着恼的模样,不由心生森寒。平素殿下即便是恼谁,也皆是不行于色,毕竟战场上嗜血杀戮都麻木了,还有什么至于人前失态的?
是以大家忍不住偷偷好奇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其实那张纸,正是贺良卿拿夏莳锦去向曹富贵换米粮时写下的那张典妻书。
翌日朔望朝上,官家当着百官的面表彰了太子此次建立的不世功绩。
如今太子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皆不可小觑,若拿他私作主张改道攻赵的事作伐子,定会有人不服的。毕竟早前官家自己开过金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是怕将军们太过死板错失先机,鼓励他们大胆的审时度势,依势而变。可如今却成了官家的绊脚石,不能拿此借口责备太子。
再者与西梁联手灭了赵国已成事实,此番结果显然好过与西梁苦战上一场,落得个两败俱伤。唯一可惜的就是郑婕妤所生的小皇子不能再被立为太子了。
如今便是百官肯,官家自己也不肯了。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基业不能为异族所破坏,若真将小皇子立作太子,赵国那些仍在流亡的宗亲臣子们必会燃起由内部分化大周的野心。那比将皇位传给嗣子还不如。
不过官家倒也未因此事太过消沉,毕竟龙体无碍就是最好的消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许明年又会有别的小皇子降临。
赵国之事揭过,又有大臣奏报杞县灾民遍地的事。
官家先是罢免并重责了此次负责督运赈米的官员,因着此人的办事不利,使得赈米迟到了足足半个月,饿死冻伤无数。
之后不得不再次表彰太子的果决。因着太子命人直接斩了那个曹富贵,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才令惨剧提前收场。此举不仅挽救杞县于水火,亦震慑了本朝所有商贾,举凡发国难、战争、灾祸等不义之财者,其行无异于叛国!
当然最后,官家也提及了杞县县令舍得献出私财救助百姓一事,只是官家对此事知之甚少,以为县令舍下的不过是历年积攒的一点私银。这时刚刚从杞县回京,并协助过稼穑重建任务的司农寺卿站了出来,腔调颤抖:“陛下,关于杞县县令救助当地百姓一事,臣在当地有些见闻委实不吐不快!”
原本官家对这个小县令不过是顺带一提,没打算在朝堂上大肆褒奖讨论,此刻见司农寺卿情绪激昂,老泪将落的模样,觉得其中似有隐情,便忙道:“爱卿有什么想说的,直管开口便是。”
“陛下……杞县受灾之时,正值县令贺良卿新婚燕尔之际,堂未来及拜,就一心扑在救灾事宜上,贺县令变卖了祖产良田为灾民搭建避冬棚舍,又几番卑微求助于粮商,然而那粮商丧天害理,竟拿杞县数万百姓的生死口粮相挟,逼迫贺县令……”
司农寺卿一时哽住,有些说不出口,停顿的须臾间陛下并着百官都将心高高提起,臆测着那个奸商能提出什么歹毒要求:“如何?”
唯有太子段禛面无表情的沉默立在那儿,一双拳却暗暗攥起。
“逼迫贺县令将新婚夫人送予他为小妾!”司农寺卿终于恨恨的将这天怒人怨的惨剧说出了口来。
百官纷纷倒吸凉气,陛下亦是唏嘘不已。
良久,陛下才确认道:“那贺县令就依他了?”
司农寺卿满目悲悯地点了点头,“贺县令曾对臣道,他既为人夫,亦为一方百姓之父母,若不能将子民护住,上愧对官家,下枉生为人。故而妻可舍,命亦可舍!”
“陛下,贺县令为救百姓不只变卖祖产,还典妻换粮!如此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良,稀世难得啊……”
小县令的悲壮义举,引得百官动容,纷纷落泪,求陛下予以嘉奖。
陛下当朝准奏:“传朕旨意,杞县县令贺良卿致君泽民,乃国之干臣。朕秉承先祖任人唯贤原则,特授贺良卿为从六品翰林院编修,即日回京膺任。并以忠义之名载入杞县县志,世代流传。”
如此,百官俱皆欣慰,只是段禛的脸愈加深沉,沉如紫渊。
圣旨很快传至杞县县衙,贺良卿跪接完毕谢了恩,谁知一旁的老夫人就突然晕了过去。他连忙上前将母亲扶起,焦急呼唤,一边命人去请郎中,一边先掐了掐母亲的人中。
老夫人缓缓睁开混沌的双眼,半清醒半迷糊的问:“儿啊,娘没听错吧?你真要进京当大官儿了?”
见母亲竟是被这道封赏的圣旨吓晕的,贺良卿一时哭笑不得。
也无怪乎母亲如此激动,要知翰林院编修虽是从六品,比个七品县令仅大一级,但意义却有霄壤之别!县令乃是地方官,晋升难免受拘囿,翰林院编修却是天子身边的侍从官,平日负责的是诰敕起草,经筵侍讲,说白了这是通往内阁的必由之路!向来只有新科状元才可担任的清要之职,如今他一个二甲进士出身也能得此安排,属实是天恩浩荡了。
既得了圣旨,贺良卿便连夜收拾了行囊,翌日起程上路。
因着他今次是奉旨入京,不敢耽搁,是以一路车马行得极快,为怕母亲身体受不住颠簸,加之刚刚犯了晕眩之症,便让母亲先吃几副药调理身子,晚几日再上路,一路也可缓缓驶行。他则正好先在京中置办下府邸宅舍,也免了母亲早过去操心这些。
安逸侯如今不领实职,消息难免滞后,加之无人觉得朝廷的一次任免能与安逸侯府有何干系,便也没人特意捎消息来。是以等到圣旨传去杞县多时了,安逸侯才无意间从友人处听闻了此事,回府后急忙告知女儿。
夏莳锦得知贺良卿要来京赴任,只觉倒胃口。
水翠则庆幸:“还好小娘子当初留了个心眼儿,没将真实身份告诉他,如今他还以为您是侯府出去的丫鬟呢!就算他来了东京,也没脸来敲安逸侯府的大门,不然他要如何向侯爷和夫人解释当初的典妻之举?”
夏莳锦也是如此认为的,不过短短几日后,这对主仆就知晓自己是如何低估了人性的卑劣。
大清早阿露急急从外头跑进屋来,失礼地夺下夏莳锦端在手里正欲饮的清茶,生怕小娘子过会儿喷了。
“娘子,大事不好了,那个贺畜生找上门来了,这会儿正在同门房理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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