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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布局

    椅脚旁, 斗彩的仰钟杯已被摔成了几瓣,裂口锋锐。而玫瑰椅上的夏鸾容此刻面色惨白至极,额角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儿, 嘴里不断发出痛楚,手抖得如在筛糠!

    她左手紧紧握着右腕, 用大力钳制来压制那火辣的痛感, 整个右手背上鲜红一片, 怵目惊心!茶水沿着她的指尖嘀嗒落下, 迤逦成行, 犹在冒着丝丝热气儿。

    “来人!快来人啊!赶紧去请府医来!”崔小娘歇斯底里地朝着门外疾呼。

    侯夫人孟氏眉头微皱,心说这么大个人了,怎地端杯茶也能烫伤成这样?但这些话仅可在心下腹诽, 说出来便显得不尽人情了。孟氏不动声色地同女儿交换了个眼神儿。

    夏莳锦心中又何尝没有猜测?早不摔晚不摔, 正巧卡在这节骨眼上,让人想不起疑都不成。不过她也不急在一时,没必要在这时显得咄咄逼人, 毕竟那手不是断了,只是烫伤, 该验证的迟早还得验证。

    府医很快就背着药箱赶来,先给夏鸾容涂了几层厚厚的药膏,而后拿干净的棉布将那只手层层包裹,好似桑蚕造茧一般。

    药膏清凉, 中和了几许热辣, 夏鸾容总算不再痛吟了,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瞧着她那只蹄膀一样的手, 孟氏自也不再提写字一事,只道:“快回屋养着去吧, 这几日我会让厨房多炖些补品送过去。”

    夏鸾容忍着痛,艰难开口:“容儿谢过母亲……”

    孟氏颔了颔首。崔小娘也对侯爷和夫人行了告退礼,而后扶着女儿离开正堂。

    屋里一时没了外人,孟氏也不再拘着颜面:“依我看四丫头这分明是心虚了,想用苦肉计躲过这一关去。”

    夏罡握着茶碗的手在案上猛地一镇,碗盖发出喀嚓几声刺耳的响。他虽免不得心疼一下夏鸾容,可方才那出戏演得属实太假,到底是气恼大过了疼惜。

    再说嫡庶有别,他再疼爱夏鸾容,也始终绕不过他的宝贝囡囡去。

    是以看向夏莳锦时,他这个做父亲的目光里杂糅着些许愧疚,立誓一般安抚道:“囡囡放心,那个内贼不管是谁,这府里往后定是容不下他了。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爹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家本就是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地方,若是有人生了外心,联和外人中伤自己的家人,搅得家宅不宁,他必是纵容不得的。

    夏莳锦对着父亲展露出个笑颜。其实今日她并不算毫无收获,刚刚夏鸾容的举动无异于不打自招了,于她而言事情倒是变明朗了许多,接下来只需在夏鸾容身上求证一些事情便可。

    其实这些年她对夏鸾容这个庶妹虽不算亲近,但也不至于厌烦,不过那些事若真是夏鸾容做的,她倒也不觉意外。说来也怪,她姐妹二人间明明从未有过冲突,甚至夏鸾容不曾顶撞过她一句,可她就是莫名觉得夏鸾容有两幅面孔,让她心中生出防备。

    这厢崔小娘和月桂正一左一右地搀着夏鸾容往琵琶院去,行至廊上,崔小娘回头瞧了瞧,见附近并无人,便压低声量迫不及待地问:“容儿,他们要找的那人莫不是你?”

    不然她委实想不通女儿怎会被一杯茶水伤至这般。

    夏鸾容横了月桂一眼,那丫鬟便应景识趣地退后几步,夏鸾容这才满脸疑惑地反问崔小娘:“难道不是阿娘?”

    “容儿……你在说什么?”崔小娘不由驻了足,怔然地望着女儿,不解她为何如此说。

    “上回我亲眼看见阿娘写信,信中便提及了三姐姐并未去洛阳,而是去杞县嫁人之事。刚刚在前堂阿娘又百般抗拒写那几个字,难道不是怕泄了底?”

    崔小娘略一回想,便想起是怎么一回事了,无奈解释:“那只是寄与你舅舅的家书,不过随口提起,与此事根本无关。”正说着,她脑中轰然一炸,脸色随即刷白:“容儿你刚刚弄伤自己,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夏鸾容委屈地瘪了瘪嘴,点头的瞬间金豆子直往下掉:“我还当她们要找的人是阿娘……这下岂不是白伤了……”

    “坏了,这下坏了!你这一闹反而弄巧成拙,不是咱们也变成咱们了。”崔小娘急得原地打转。方才她是只顾着女儿,根本未想旁的,如今冷静下来稍一琢磨,刚才那不就是妥妥的不打自招。

    “那怎么办?阿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咱们也写!”

    崔小娘垂眼瞥了眼女儿的手:“这还如何写得,便是写了也不能作数。”

    “那、那至少也要将态度摆出来,手总有好的一日,总能自证清白!”

    崔小娘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又和月桂一左一右扶着夏鸾容回了正堂,原是想向侯爷解释,可侯爷已然不在堂内,仅孟氏母女在吃茶说话。

    见崔小娘去而复返,孟氏疑惑:“还有什么事?”

    崔小娘心知这个“内贼”的罪名意味着什么,不仅会被侯爷问责,弄不好还要牵连进太子那桩行刺案里,连卫国公府都保不住乐安县主,她一个侯府的偏房又岂能落好下场?

    于是也不矜着,直言道:“夫人,刚刚容儿烫伤了手,贫妾只顾心焦,却是在离开后才想起若我们娘俩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会落下旁人的猜疑?故而贫妾折返,还是想先把那几个字写完自证清白。”

    说完便主动上前,提笔就写,转眼将写好的纸双手呈到孟氏手里。

    孟氏转头看了眼女儿,并将纸转给她看,意思是让她来拿主意。

    夏莳锦随意瞥了眼崔小娘的字迹,便又将目光落回到崔小娘和夏鸾容身上。良久,笑了笑:“姨娘的字我已看过,当是没什么问题,可是四妹妹的手都伤成这样了,即便强行写也是写不出平日的水准来,倒不如先回去将养。”

    “三姐姐,这里有!”夏鸾容等的便是她这句话,一边说着,一边从月桂手里接过一沓宣纸,摆在孟氏和夏莳锦中间的高案上,“这都是我平日习字时的笔迹,长久积累,最是做不得假,虽没杞县,但洛阳和姐姐的名讳都曾拿来练习,若有问题足够看出端倪来了。”

    这是刚刚决定回来时,夏鸾容让月桂跑回琵琶院取的。

    夏莳锦并不急于去证实,目光在夏鸾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拿起那些纸张。水葱似的细脂随意翻动了下,果见其中有不少“洛阳”和自己的名讳。

    洛阳二字存在于不少诗词歌赋中,夏鸾容在誊写时带到一点也不稀奇,可自己的名讳也赫然夹在这些纸张里,就显得有些诡异。她倒不知这位平时说话不多的四妹妹,日常是如此惦记自己的。

    夏莳锦将纸张放下,笑吟吟看着夏鸾容:“行了,我留着慢慢看,四妹妹还是快些回去养着吧,莫再四下走动。”

    没当场从夏莳锦口中得来清白,夏鸾容总是有些不安,临走时又回头丢下句:“待容儿伤好一些,便来当着母亲和三姐姐的面当场写一张。”

    孟氏和夏莳锦只慈和地笑笑,劝她暂时不要多想这些,快些回去休息。

    待人走了,孟氏忧心忡忡地侧过头来对女儿道:“这回母亲倒瞧着不似她们了。”

    夏莳锦也暗暗叹了口气,茫然若失:“我也瞧着不像了,看来这条刚刚明朗些的线,又断了。”

    在花厅用完了午饭,夏莳锦便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坐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晃。

    薰风微拂,送来酸中带甜的杏子果香,她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瞧着好似在发呆,可心思却活络着呢,正在从一团缭乱中拨丝抽茧。

    她记得父亲说过,官员在审案时不能夹杂任何的私人情感,因为一切被情感左右的判断,都是不明智不客观的。于是她也尝试屏去情感这一项,将自己抽身至局外,分析当下的局面。

    今日举凡当场写过字的人,她都基本断定不是那个内贼。因为一个人即便再擅长伪装,也不会淡定地将可视为证据的东西亲笔写下来交出去,这不啻于自掘坟墓。

    那么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以种种理由没在当场写字的,才是眼下最值得怀疑的。

    伤了手的夏鸾容,卧病并自称不识字的慧嬷嬷。

    是谁呢?

    若是出于个人情感,夏莳锦更希望那个人不是慧嬷嬷,慧嬷嬷十数年来对自己的疼爱作不得假,母亲更是因着外祖母的早逝,一直视慧嬷嬷这个乳母如亲娘。

    慧嬷嬷虽在名义上是侯府的下人,可在情感上却远不是一个不亲不近的庶妹可以比的。

    夏莳锦正细细思忖间,倏忽有个蹒跚身影闯入视野,展眼看去,原来是阿兄院里的小厮玉和。

    玉和身后的背篓里和怀里都塞满了卷轴,一会儿这个掉,一会儿那个掉,竟让个猿臂蜂腰的年轻男儿有些左支右绌。

    “这是要做什么?”夏莳锦停了秋千,纳罕问道。

    玉和甫一朝她行礼,便又掉了两卷,其中一卷还滚到了夏莳锦的脚边。她俯身拾起,展开看了看,一双桃花眸子霎时清光灼灼:“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

    她怎不记得府中还有这等收藏,再说如此潦草地对待,属实是对惊世之作的大不敬!

    “回小娘子,这只是赝品,是大郎君早年临仿的名家画作,隔一阵子便要拿出来晒一晒,免得受潮。您瞧,这里还有好多呢!”玉和抖了抖肩膀,示意身后满满的竹篓。

    “哦,难怪。”淡淡失落之余,夏莳锦笑了笑,掩盖面上的微窘。果真是她粗心了,竟连真迹和赝品都没分辨出来,得亏只是自府上的小厮看到,若被旁人看到了,必要闹出笑话来,只怕往后她就要和那绣花枕头齐名了。

    夏莳锦将画卷好还回,待玉和抱着画退下后,她唇边的笑意却是渐渐僵住。

    她与夏徜如此亲近,竟不知他闲时还颇爱临仿名画,且一般擅长临画之人,也必然擅长临字。

    这么说起来,夏徜的字迹应当是多变的……

    这个推测叫夏莳锦心头骤缩了下,难道可疑名单里又要再添一位至亲?

    血脉相通的庶妹、待自己如同亲外祖母的嬷嬷、打小一起长大的阿兄……此刻夏莳锦莫名感觉自己似一张雕弓,弓弦紧紧绷着,迎风呜咽绵长,连舌根儿都微微泛着涩苦。

    为了求证此事,夏莳锦特意去了一趟听风阁,听风阁正是夏徜所居的院子。

    其实两年前阖家迁来东京时,是夏徜先想到倚竹轩这个名,奈何夏莳锦在他面前无赖惯了,捡了现成的便自己用起,让他再另想一个。

    夏徜不情愿,便言小姑娘该当以花景为名,用竹不合适。夏莳锦却也善辩,当即吟了一句“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著薄罗裳”,令得夏徜再无话可说。

    既然拿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夏徜干脆道:“你去倚竹,我便听风好了,倚竹听风咱们兄妹各得其乐!”

    听风阁确实是个聆听风声的好地方,夏徜沿墙种了密密稠稠的几排潇湘竹,风碎梧竹,簌簌作响。若阖眼细听,恍如置身松茂耸翠的林野间,颇得野趣。

    不似夏莳锦这个叶公好龙的,只博了个“倚竹”的雅名,院中却根本找不见一根竹子。

    夏莳锦甫一迈入小院,便有小厮朝她行礼,转头要去向夏徜通报,夏莳锦竖了个食指在唇边,而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该干麻干麻去,自己进去找夏徜便是。

    因着夏莳锦往日也时不时会来,听风阁的小厮自不会防备什么,老实退下。夏莳锦则自顾自地往书房走去。

    夏徜文辞具博,能当上太子伴读凭得可不是祖上荫封,是以只要不外出且不是睡觉的时辰,他多半都是待在书房里。以往夏莳锦来找他玩儿总是一找一个准儿,可这一回却是扑了个空。

    陈设简洁雅致的书房里空空的,没有人在。早知她刚刚就顺口问那小厮一句,阿兄在做什么了。

    不过人不在有人不在的好处,行事也就更方便一些,是以夏莳锦匆匆将门关了,走到书案前,在高高堆叠的一摞名人法贴间翻寻。

    最后她挑出几张铺在书案上仔细对照,发现夏徜的确是临了不少名家的字迹。这些虽不能判定什么,但至少能证明他晌午写的那张纸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字迹变化于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

    如此一来,夏徜自然也就同夏鸾容和慧嬷嬷一样,正式成为嫌疑者之一。这个结果已足够叫夏莳锦难过,单是想想有这种可能,她的心就跟破了个洞一般。

    阿兄虽刚刚出卖过她一回,可那只是为了促成她与段禛一同游湖,换了别家姑娘兴许还会感谢自家兄长的撮合,毕竟阿兄不知她至今还很抗拒段禛。

    这跟贺良卿那种实际意义上的出卖不可同日而语,她气归气,却远远谈不上心寒。

    可若一直向外泄漏她阴私和踪迹,并将那张典妻书交予外人的也是阿兄……夏莳锦仅是简单设想一下,便觉毛骨悚然,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咬了咬唇。

    算了,总归她想来求证的事已得到了结果,余下的也很快就会揭晓了。

    夏莳锦转身打算先回去,却恍然被身后某个不应存在的巨大物体骇了一大跳!惊呼一声的同时,人也本能地向回退去,躞蹀两步突然就被什么跘了下,屁股重重砸进一张圈椅里!

    “阿、阿兄……你怎会在这儿……”

    夏徜如玉峰般岿然端立在夏莳锦的眼前,而夏莳锦却因惊慌委顿在了椅中,登时比他矮了半个身子。仰望之下,他如一截城墙,她的心虚也就更甚。

    不仅如此,眼前的夏徜也不似平时衣冠齐整,犹未干透的乌发如黑瀑般倾泻在身上,将凉爽的青衫沁出了一大片湿意。夏莳锦倒是明白了,他刚刚原是去沐浴了。

    这倒也难怪,夏日渐深,是有些叫人无端生燥。

    夏徜提了下眉,又故作好奇的往四周睃巡一圈,最后目光落回夏莳锦的身上:“这好似是我的书房。”

    她自然明白,可她却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但稍一琢磨,便猜应当是在她翻找得正起劲儿时,不然她不至于听不到开门的动静。

    也就是说她刚刚做的一切,他都默默看在眼里,却未出声制止……

    夏莳锦拢了拢眉,她印象中一直磊落坦荡的那个阿兄,何时变得如此鬼祟了?不觉间她也找回几许立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阿兄的书房我又不是没来过,你我兄妹间何时有私闯越逾那些无聊规矩了?”

    说罢,她便从椅中起身,似是极不习惯这种仰人鼻息的压迫感。

    夏徜促狭一笑,心里确实是美的,他未料到夏莳锦能这么快同自己破冰,原本以为为了游湖的事至少要再冷战上十天半月。

    只不过当他目光瞥向书案上被翻乱的书册纸张时,笑眸里的温柔有一瞬被某种忧虑所盖过,只是这种情绪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温柔。

    夏莳锦似有察觉,便用抱怨掩盖心虚:“娘亲说的没错,你们男儿家就是邋遢,总将桌上弄得杂乱无序。我今天来时见阿兄不在,好心帮你分门别类规整规整,竟还被你吓了这么一大跳,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狼!”

    说着,还抱胸歪向一侧,清润的眸子里揉杂了两分情绪。

    夏徜虚攥着拳心,拢到嘴边半是咳嗽半是笑,像是早已习惯了夏莳锦这副恶人先告状的嘴脸,不预与她争辩直接认了怂,带着丝讨饶的语气哄道:“好了好了,都是哥哥不对,这厢给阿莳赔罪了!”说着,果真朝夏莳锦拱手长揖。

    这下夏莳锦被他逗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自得:“这还差不多!”同时心中的一块巨石也总算落了地。

    夏徜也随她笑,只是笑着笑着又低咳了一声,夏莳锦这才意识到什么,看了看他犹滴着水的头发,关切道:“阿兄莫不是着了凉?谁叫你湿着发就到处跑的!”

    一边说着,一边已转去一旁的梳洗架上取了干巾,“还不坐过来。”

    夏徜嘴角噙着一抹笑走到镜台前坐下,透过铜镜看着妹妹如小时候一样帮他干发,眼尾眉梢尽皆染着浓浓的愉悦。同时也有几分遗憾,许多事,小时可以无忧无虑地做,可长大了,便要受诸多礼法教条的束缚,难怪大人不像孩童那样快活。

    “对了阿兄,正好有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夏徜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

    夏莳锦给他板正,这才喃喃道:“之前我未去洛阳,却白混了个为祖母床前尽孝的好名声,心里难免有些虚,觉得对不住她老人家。”

    “你想去洛阳?”夏徜这回彻底将头扭了过来,狐疑看着她。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明日去药王菩萨那里为祖母求个康健平安符!”

    “药王菩萨?可汴京城里并没有药王庙。”

    “吴镇就有,马车三个时辰便能到!”

    “三个时辰到,来回便是六个时辰,就算你天一亮上路,也无法在城门落钥之前赶回汴京。”

    夏莳锦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那就寮房借住一宿,天亮再回来。”

    夏徜未置可否,只是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她,良久,才道:“父亲不会准允。”

    “我已请示过父亲,他准了!”

    “就算父亲准了,母亲也不会点头。”

    “我也已问过母亲,母亲也点头了!”夏莳锦万事俱备,一脸得意。

    夏徜这回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委实不理解父亲母亲为何会由着阿莳,毕竟去岁在寒山寺才发生了那样的事。

    不过父亲母亲都已点头的事,自然轮不到他来置喙,毕竟他也不是孟氏所出。只是他眼中的不快也不加遮掩,从镜台前起身,不让夏莳锦再帮他干发。

    有些负气道:“那你回去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夏莳锦点点头:“那好。”

    离开听风阁,夏莳锦又对水翠和阿露交待了几句,然后去了母亲处。

    她将自己的怀疑和计谋一并说给母亲听:“既然可疑之人只剩三个,那想揪出贼人来并不难,我方才已告诉阿兄明日我要去吴镇的药王庙过夜。”

    “同时也让水翠和阿露借着下人们晚饭闲谈之机,将我明晚在南山观音庙借宿的消息散播至琵琶院。”

    “只要母亲也将我去月佬祠的事在慧嬷嬷面前漏一嘴,那么此事便可成了。”

    孟氏已然听明白了,笑中带着几许对女儿的赞赏:“你这是利用他们所获取的消息不同,最后看哪个地址被泄漏出去,便可知谁是内贼?”

    夏莳锦点点头,“此计唯一的漏算便是今日打草惊蛇,恐内贼有所收敛,宁肯放过这个机会。”

    “这好说。不论此人出于何种原由,但他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在败坏你的名声,以阻止你入东宫。那么放风出去时,只消多往心窝子上戳几下,此人必会沉不住气,拼死一搏。”

    是以当晚,孟氏悄悄叫人买回数盒珠宝首饰,打得皆是东宫赏赐的名义。而夏莳锦当众收下这些珠宝,满面春风,嘴里眼中皆是对太子殿下的感恩和倾慕。

    翌日一早,三辆马车先后出了安逸侯府,分三个方向出城,奔向那三座寺庙。而这里头没有一个是夏莳锦,有两人是翠影和阿露,还有一人也是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的丫鬟,颇为忠心。

    她们三人便是扮作她,成为饵。不过早有埋伏好的护院一路守护着她们的安全。

    直到天边仅剩的几缕霞光也散去,汴京城正式堕入了黑暗,夏莳锦才乘着一辆马车行向城北的钟楼。

    这里是全汴京最高之处,寻常人自是登不得,可她凭着东宫的令牌轻易就被放行。登至最高处后,她扶着木栏抬头望天。

    月华如水,浅浅洒落在她的身上,美好的恍似降入世间的仙子。她在静静等待,等待着某片天空炸响的烟弹,三个不同方位,哪个方位的鱼儿咬钩了,便会立即释放信号。

    然而鱼儿具体何时会出现,没有人能猜到,她就这么孤身立在钟楼上等,等到夜里起了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搓着胳膊将自己抱了抱。

    这时倏忽背后一暖,有什么东西披在她的身上,转头看,瞳孔不禁骤然一缩!

    “殿……下?”

    第23章 表意

    夜幕如盖, 段禛的一袭玄袍近乎融化在暮色里,浓稠得化不开。他的面容却被月光映亮,明暗交替间, 轮廓愈发深邃鲜明。

    他唇畔浮着温软浅笑,可在夏莳锦看来, 他却似一堵冰墙堵在眼前, 叫她莫名生出寒意。尤其是在她得知他已看过那张典妻书之后, 他却还频频接近她, 难免让她狐疑他的居心。

    “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段禛薄唇轻启, 反问道:“那夏娘子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睡不着觉来看看星。”说出这个蹩脚理由后,夏莳锦被自己窘得转过身去,扶栏背对着某人, 手指在木栏上轻抠着木屑。

    段禛走到她身侧, 与她并肩而立,仰头望向天际:“我也是睡不着,来这里观星。”

    “宫里不是有瞻星台?”那不比这钟楼高多了。

    “瞻星台高处不胜寒, 哪有来这里两人相伴看星更惬意?”说后半句时,段禛撇过头垂着眼眸看向夏莳锦。

    夏莳锦恰也看着他, 倏忽两双眼睛撞了个正着,她连忙眨巴着眼睛不自在地退缩开去。那慌张模样像极了蹦跳间忽然撞上大灰狼的小兔子,段禛唇角的淡笑彻底漾开。

    “你就这么怕我?”

    怕是怕的,可夏莳锦自也有一腔傲气, 死鸭子嘴硬道:“哪儿有, 殿下想多了,臣女只是敬重殿下而已。”

    “那说说看, 敬重我什么?”

    她是没料到段禛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长睫扑簌着琢磨了半天, 终于想起一点:“殿下能在两月之内攻下赵国,自此大周再不愁铁器。”

    段禛的眸中亮了亮,似淬星海。虽说这些功绩早已被前朝肱骨和百姓们颂扬了八百遍,听得他耳畔起茧,但此刻从这小娘子口中听到,心情却是别样的好,她总算能记着他的一点好。

    “那嫁与这样的人为妻,可不至辱没了娘子的志向?”他目光流连在夏莳锦巴掌大的小脸儿上,细细感受她的情绪。

    这话明显让夏莳锦慌了下,而后诧异的看过去,“殿下何故突然打趣臣女?”

    “为何是打趣,却不是表意?”

    面对段禛的反问,夏莳锦有些答不上来,轻咬着下唇,踌躇着是否要将典妻书那事敞开了说。不说她便要背着一口黑锅,说了又好似在向他解释。

    正纠结间,一声远远传来的哨音划破了静寂夜空,夏莳锦匆匆看去时,那烟弹已在巨大的夜幕中炸开一朵小花,花火流光,瞬息间消逝于无形。

    南方,观音庙,是夏鸾容!

    夏莳锦悬了半夜的心,终于在此时落下了,不是慧嬷嬷,也不是阿兄,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从身侧响起:“你要看的那颗星终于看到了,夜深露浓,早些回去吧。”说罢,段禛一掠袍摆,率先步下钟楼。

    夏莳锦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今晚所有的安排,段禛都已了若指掌。

    段禛离开后,夏莳锦有意在钟楼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是想等段禛彻底离开。然而等她下去后却发现段禛高踞在马背上一步未动,竟像是一直在等她。

    “夏娘子如何回府?”段禛朗声问道。

    夏莳锦抬手指了指停在街角的自家马车:“回殿下,臣女的马车就在那……”她的话音未落,后音儿就霎然哽住。

    街角在那,可是原本停在那的马车去了哪儿?

    段禛循她所指看了看,一脸迷惑地问:“在哪?”

    这时一直在后方带队护送的六和轻夹马腹行了过来,略显尴尬地禀道:“殿下,之前那处的确停着一辆马车,但净道时被下面的人给驱走了……竟不知那是安逸侯府的马车,夏娘子,对不住了。”

    太子出行需净道,便是夜间四下鲜少有人也不能例外。这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夏莳锦自然不能抱怨,最后硬挤出两个字来:“无妨。”

    可是她今晚要如何回去?

    这时段禛的轻笑声兜头落下:“既是孤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耽误了夏娘子回府,那便由孤亲自送娘子一程,权作赔礼吧。”说完,就见他长臂一展,大方地邀请夏莳锦上马。

    夏莳锦望了眼马背,高大宽阔,可是两人同骑势必腹背相亲。她又往后看了看,段禛带的护卫虽多,却也皆是一人一马,未见有车辇。

    看来是没得选了,此处离着安逸侯府十数里,夜色溟茫,总不能真走回去。累不累且不提,单是风险便已让她不可承受。

    夏莳锦将目光落回段禛身上,他的手犹伸向着她,她心底却倏然生出一个猜想,莫不又是他的诡计?

    可是诡计又能如何,她也只能认栽,乖乖将手递给了他,而后被他轻轻一拽,下一刻就稳稳坐在了他的身前。

    段禛双手持缰,将夏莳锦锢桎在自己两臂间的小小天地内,一方面带来极大的安全感,让她不容易掉下去。可一方面也带来了一场危机,这样像极了轻偎低傍的一对莺俦燕侣。

    夏莳锦别扭了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想提议下马,可她将将开口,声音便被某个尖锐的声响吞没。急急仰头,竟是又一声哨音划过,在头顶炸开了一朵七彩的小花。

    她双眼霍然瞪大。

    北方……吴镇!

    那是她昨日透给阿兄的药王庙位置。

    余下来的路,夏莳锦顾不得在意与段禛同骑一匹马的别扭,只央请他快些。段禛将马儿催得飞快,抵达安逸侯府后扶她下马,自己也没急着离去。

    “我随你一起进去。”

    夏莳锦一怔,“殿下,如今夜已深更,臣女不便请殿下过府。”

    段禛沉眉肃目,将手负去身后,一改先前的平易近人:“夏徜不仅是你的兄长,亦是孤的伴读,若此事当真与他有关,孤也需讨个说法。”

    夏莳锦这才记起,此事与太子遇袭案相牵扯,早已不单纯是内宅中事,往大了说危及储君便是关乎国体,段禛没直接叫官府来拿人带去衙门里审,已是给了夏家情面,夏莳锦的确没理由阻止他入府旁听。

    是以夏莳锦不敢再拦,点了点头,请他入府。

    夏罡和孟氏从开始就知道今日这个局,故而此时都未睡,坐在正堂等待着消息。毕竟不管是三人中的哪个,于家门而言都是大大的不幸。

    见女儿回来时夏罡激动地扶案起身:“可知道是谁了?”说完才看到女儿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人。

    堂中点着满枝明火,自是辉照如昼,可院子里的石灯笼早已熄了,人影站在那处便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夏罡皱眉:“外头是何人?”

    段禛自一片墨色中走入堂前,夏罡和孟氏俱是大吃一惊,双双起身见礼,“太子殿下。”

    “侯爷,侯夫人不必多礼,夤夜至此是孤冒昧了。但今晚府上之事与东宫一直在查的案子有所关连,故而只得叨扰。”

    “殿下何出此言,是臣思虑不周……”夏罡颔首致歉间满目忧患,心里也隐隐打鼓,毕竟今晚的三人于他而言都是极为亲重之人,原本想着顶多以家法处置,赶去庄子便成,可这下太子来了便不能轻拿轻放。

    尤其是夏徜,身为太子伴读,若与乐安县主勾连的人是他,这罪名可就大了!

    夏罡请了太子上坐,自己则同夫人女儿坐到下手位置,又让丫鬟奉茶,期间夏莳锦把当前情形告知给父亲母亲。吴镇那边自然要等天亮城门打开后,才可有确切的消息传回,而南山观音庙却在近郊,无需出城,很快便可回来。

    之后堂内便陷入了忐忑的等待之中,只听得更漏声声,如檐雨滴落。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已近子时,门房终于来报,翠影随护院们一同回府了,还抓回来一个对她欲行不轨的恶人。紧接着便有个五花大绑的成年男子被推搡进堂中,有个护院在他腿窝处大力一踹,人登时跪在了地上。

    护院们将人带到后便退去院中候命,接下来的事就交由翠影来细禀了。

    今日翠影穿了夏莳锦的衣裳,头戴一顶帷帽掩住面容,冒充主子乘马车去了南山的观音庙。白日时一切如常,到了夜里她在寮房安顿下吹熄了灯,不多时便听到有人拨动门栓的声音,心下暗暗激动。

    那人不负期望很快得手,闪入房内,蹑手蹑脚地摸到榻前,不由分说扑上去就对榻上的小娘子行不轨!正觉得逞之时,突然身下之人一个鹞子翻身反将他骑在了身下,并反剪了他的双手!

    这时灯被人重新点亮,他才发现原来刚刚他上下其手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绝色小娘子,而是一个精壮护院!

    心知上当的贼人想再逃却是难了,呼啦啦几个大汉围拢上来,这人一拳那人一脚将他死死镇在地板上。

    这时翠影志满意得地走去院中,将烟弹射入高空。之后再将人押回侯府,这桩差事便算漂亮地办完了。

    虽对恶人行径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完后夏罡还是气得不行,直接将手中的杯盏连茶带碗一齐砸向那人!

    夏罡从未摸过刀枪箭弩,手里不似练家子有准头,眼瞧着是要脱靶了。然而那贼人跪在地上判断有误,下意识一躲,竟是自动送上了门去,被茶盏砸了个正着,登时脑门子上淌下汩汩鲜血。

    孟氏和夏莳锦暗觉出气,却也忍不住偷笑。

    夏罡开始审问那贼人是受谁指使,贼人却是嘴紧得狠,夏罡想是不动些硬手腕儿不成了,于是命人取来马鞭。

    那贼人除了点儿背些,却是个性子极硬的刺儿头,连挨了几十鞭子嘴也未有松动。

    段禛一直在旁默默看着,原本打算无论安逸侯如何审案都不插手,可看到此刻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这贼人显然不是寻常的市井亡赖,看他身上的刺青便知出入过无数回牢狱,一般刑罚于他只是家常便饭。照安逸侯这审法,只怕审到天亮也问不出什么。

    段禛正想开口说不如把人交给他,带去诏狱审问,却是不想被一旁的小娘子抢了先。

    “父亲,不如让我来试试?”夏莳锦站起,珠黑睛亮地看着夏罡,眼中透着狡黠。

    夏罡皱眉:“囡囡啊,这种事可不是你一个女娃能料理得了的!”

    夏莳锦一脸委屈,正想据理力争,倒是段禛替她开了口:“侯爷,左右人在这里跑不了,让令千金试试也无妨。”

    得殿下建议,夏罡自是不再固执,点头默许。

    夏莳锦小声吩咐水翠几句,水翠出了正堂,转眼就请了府医来,手里还抱着一只罐子。府医照水翠路上说的,上前给那贼人包扎伤口,只是未用自己的药,而是用了水翠抱来的那只罐子里的药粉。

    那贼人被五花大绑,如今左右又被两个彪壮的护院按住肩头,完全反抗不得,只能任由着府医施为。当那洒满药粉的棉布裹上他的伤口时,登时一股钻心的痛,让先前挨鞭子时都没叫喊出声的贼人直接喊破了喉咙!

    直嚷着:“杀了我!快杀了我——”

    夏罡双眼圆睁,亲自上前验看,才发现那罐子里装的“药粉”竟是盐巴与椒粉杂合的。难怪那贼人熬受不住在地上打滚儿,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夏罡有些佩服的看了眼自己宝贝女儿。

    他的囡囡长大了,有独当一面的手段了。

    段禛也暗暗失笑,之前倒真是小瞧她了,这种辣丫头当真是开罪不得,难怪古人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不过难不难养又如何,总归有人甘之如饴。

    夏莳锦这厢便开始了审问,“谁买通的你?”

    那贼人面目极度痛苦,却仍固守着牙关不肯答。夏莳锦便玩味悠长地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送你见官,只问你这一回,数三下若不答,我便敬你是条好汉!从此供你在柴房,保证再也不会有人逼问你任何事情,且早晚各帮你换一回药,养你一辈子!”

    那贼人闻言竟是错愕得暂时止了嘶吼,在他还未想明白做出决定之时,夏莳锦已开始数了起来:“三”

    “二”

    ……

    “我说!我说!是一个妇人,我虽不知她名姓,但见了一定能认出来!”

    一听是妇人,崔氏急忙追问:“多大年岁?”

    那贼人略一想,便答道:“看她样貌也就三十出头,可有钱人家的妇人保养得当,到底多少年岁小的也不敢断言。”

    面相三十出头的妇人,自然不会是慧嬷嬷了,孟氏终于心落了地儿,对外命道:“去把崔姨娘请来。”

    第24章 杏仁

    崔小娘虽不知今夜侯府张着一张大网, 但也因着某些事心如悬旌,因此只是合衣而卧,迟迟未睡。是以婆子过来请时, 她无需特意更衣,只简单绾了个发髻便去往前堂。

    这个时辰侯爷和侯夫人不歇着, 却叫人来请她, 显然是府中出了大事。崔小娘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想从那个婆子的嘴里套套内情, 奈何那婆子却是三缄其口, 全当她的话是耳旁风。

    她心下暗恼府中下人对她的不恭敬,不过也明白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问不出什么来,崔小娘的心便始终提着, 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善果还是恶果。饶是进门之前她已想过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形, 可当看到太子殿下也坐在堂中时,还是被唬了一大跳,连忙栖身行礼。

    “贫妾崔氏见过太子殿下。”

    崔小娘屈着膝, 迟迟等不来那句“免礼”,脑中不禁思绪飞动, 很快便想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学孟氏那般行礼。于是直接跪到地上,毕恭毕敬朝太子殿下行了大礼。

    其实她身为偏房,往日不管外府的筵席,还是自府的宴请, 都鲜少有露面的机会, 太子光降的场合更是没她站的地儿,难免不太懂礼数。不过这倒也并非她头回见太子, 上回杏花宴时,因着已有了夏莳锦将要入东宫的传闻, 她便出于好奇隔着花墙偷瞧了那么一眼。

    太子殿下当真是俊朗无俦,清滟独绝,这样出众的人往往只消一眼,就能在人心里留下极深的印象。彼时崔小娘才领悟到为何汴京城那么多名门贵女,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东宫里钻。

    眼下太子就坐在这堂中,她不必再像上回远远观望,近瞧之下更觉剑眉挺鼻,君子如珩,以及那周身的气度与威压,都令她深受震撼。

    要说这老天有时可真是偏心,既给了其滔天的权势,又给了其泽世的容貌……这样十全十美的男子,凭什么夏莳锦攀得,她容儿就攀不得?

    都是仅有一辈子,凭何她的女儿就要屈居人下?就因为她这个当娘的出生低贱,是个戏子?

    呵,可是戏子也有戏子的好,只要唱好这出,八字的一瞥兴许还真能叫她给画上!

    满堂静寂,直到安逸侯的一声咳嗽响起,崔小娘才忽焉醒转,方才竟是不觉走了神。

    此时她犹跪在地上,虽是细墁的精砖,可勾勾缝缝也照样硌膝。奇怪的是太子殿下仍旧未道免礼,她也不敢擅自起来,于是求助似的望向自家侯爷,却发现侯爷面黑如锅底。再看向侯夫人,亦是对上了一张冰块似的脸,叫人望之生寒。

    最后她暗瞟一眼夏莳锦,夏莳锦恰也淡睨着她,两人视线短暂相碰,崔小娘便即收回。但匆匆一眼,她已瞧出那丫头神清散朗,明媚飞扬,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怎么看也不似刚刚遭遇过可怕事的人。

    崔小娘心下打起了鼓,眼下这情形,不像是得了手,倒像是败露了。

    这时夏莳锦向段禛递去一个隐含请示的眼神,段禛微微颔首,她便朝月洞门说了句:“将人带出来吧。”

    先前那贼人被两名护院又押了出来,按头跪到崔小娘身边。崔小娘并不认得此人,见他满身血污,嫌弃地膝行着往旁挪了挪。

    刚刚被夏莳锦教训过一番的贼人,此时早已没了倔劲儿,变得服服贴贴。扭头盯着崔小娘瞧了两眼,便邀功似的信誓旦旦道:“就是她!就是她拿一百两雇了小人,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有了贼人的当场指认,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投向崔小娘,有鄙夷的,有憎恨的,还有段禛那样眸光冷冷却有暗云翻涌的。

    崔小娘登时打了个突,流露出惊恐态,但她又仔细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的男人,确定不曾见过,这便又有了底气,大声喊起冤来:“我从未见过此人,何来的雇他做见不得人勾当一说?!侯爷,这人一派胡言陷害贫妾,您可要为贫妾做主啊——”

    “谁陷害你,昨日过午分明就是你带着个丫鬟去了济世堂。明面上是抓药,实际却是打听好了那里的地下买卖,将时辰地点还有一副小娘子画像都放在了密信里,随一百两银票一并交给了掌柜。信里说只要能毁了那小娘子的清白身,你会再付一百两尾银。”

    崔小娘心头猛地一震,整颗脑袋都微微颤动起来。

    先前因着没见过此人,她便想着只要咬死了不认,此人也拿她没辙。可如今此人说的分毫不差,就像是亲眼看见了是的。

    的确,昨日她听丫鬟说起夏莳锦要去南山的观音庙上香,且要在山上过夜时,她心思就有些微动。后来东宫又赐下了珠宝无数,令她愈加坐不住了,当即便生出一个念头来:

    皇后想同侯府结亲,若是嫡姑娘出了差池,她就去求侯爷拿庶姑娘抵。她不奢望什么太子妃,她的容儿能当个良媛便好,再不行承徽、昭训也成!只要能有个名份。

    是以昨日她去了药铺,将任务和定金交给掌柜,可她确定当时并无第三个人在场,就连最心腹的丫鬟也是站在门外把风。

    那贼人看出崔小娘的不解,莫名得意道:“平日咱们这些等活的人,就都候在里面的廊上,夫人看不到咱们,咱们却能透过窗缝将您瞧得仔仔细细。”

    崔小娘暗暗攥紧了自己的袖缘,强自镇定下来,其实就算被他看见了又如何,只要她不认,他空口白牙又有何证据?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也不能将此事判定。

    “侯爷,既然此人说贫妾曾交了一封密信出去,不如就派人去药铺将那密信取回,看看到底是否真有此事?”

    崔小娘之所以敢说这话,是因为那封密信根本不是她亲笔所书。说起来这还要谢谢昨日夏莳锦大张旗鼓地核对字迹,带她涨了见识,她便干脆找了个代笔,那代笔还是个落魄的盲书生,作不得什么证。

    如今就算那药铺掌柜将密信交出来,也不能将她定罪,反倒更证明了她与此事无关。

    崔小娘既然敢说这样的话,夏莳锦便知她胸有成竹,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是以虽派了人去药铺,却也并不将希冀压在这上头。

    果然被派去药铺的人很快就折返回来,那药铺已人去楼空。

    安逸侯和孟氏双双愕然,今晚才发生的事,也无人声张,那药铺掌柜怎就手眼通天得了消息跑路?

    段禛却是半点也不意外,低沉开口:“皇城根儿下行此勾当,还多年未败露,此人必定警戒心极强,派手下去执行任务时想必还安排了专人盯梢,形势不对立马走人,铺子大抵也只是短租。”

    “那这还何从查起……”安逸侯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段禛便将目光撩向夏莳锦,眼神玩味,似在期待着她能再次给自己带来惊喜。果然夏莳锦与他隔空对了一眼,便心领神会,转而问那贼人:“你笃定昨日见的人是她?”

    贼人用力点头:“笃定!”

    夏莳锦便又问崔小娘:“小娘也笃定昨日未见过此人?”

    崔小娘倨傲地扬起下巴:“从未见过!”

    “很好。”夏莳锦满意地笑了笑,老神在在地看向贼人:“既然你说昨日见过崔小娘,那可能说出她头上的任何发饰来?越详细越好。”

    闻言,崔小娘脸上骤然一僵,不过仍心存侥幸,那种五大三粗的男人根本不会留意这些。

    然而她却想错了。一个以偷鸡摸狗为生的人,心里眼里能记住的都是金光闪闪的东西,越值钱便记得越是仔细!

    故而那贼人如数家珍一般,将昨日崔小娘头上颈上腕子上戴的所有首饰,俱都说得清清楚楚,一样不差!连其上辑珠嵌宝的种类克重也都一一述明,细枝末节,分毫必现。若有个匠人在这,便能据其描述当场打出样儿来。

    崔小娘的脸色一点一点褪至冷白,薄衫下的寒毛俱都站起。

    夏莳锦听完,便请示了爹娘,然后命人去琵琶院将崔小娘的所有妆奁俱都取来,要当堂验证。

    很快几个镜匣便被取回,只是取东西时难免发出些许响动,吵醒了夏鸾容。夏鸾容见此情形自是无法再睡,匆匆披衣趿鞋跟了过来,来到门前才发现满堂坐着跪着的都是人,且还有外男在。

    她便不安地躲去门外角落里,一边整衣敛容,一边观察屋内的情况。

    崔氏身边两个得力的婆子正在带回的东西里翻找,很快就找出与贼人口中所述完全一样的那些首饰来,呈到侯爷和夫人面前。

    “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若没见过那贼人,他如何能知道的这般清楚?!”孟氏气得将一匣首饰泼到崔小娘的身上。

    崔小娘吓得歪倒在地上,双手扶地勉强支着身子,犹在为自己辩白:“贫妾只说没有见过那贼人,未必那贼人也没见过贫妾……他既有心陷害,怎会不事先来偷睬?”

    孟氏被她一噎,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却倏忽瞧见女儿从椅中起身,转头往她所坐的梨木雕花椅下摸去,好似发现了什么。其它人见此怪异举动,也皆纷纷注目。

    夏莳锦很快便在椅下捡起一个青瓷圆身葫芦瓶,瓶口上的塞子已然摔掉了。这是刚刚婆子们翻找那些妆奁时掉出来的,一路滚到了她的椅下,她起先没当回事,直到有一股淡淡的杏仁味从椅下飘浮上来,她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她凑到鼻尖打算再仔细辨认下,瓷瓶却蓦地被人夺走,转头看去竟是段禛,他温声叮嘱:“有毒。”

    随后他倒了一点粉末在自己指端,先是亲自闻了闻,而后伸至夏莳锦的面前:“少量无妨。”

    夏莳锦望着他怔了怔,迟疑片刻还是低头去闻了。

    “这是……我在寒山寺喝下的那杯毒茶的味道。”她万分笃定道。

    这东西不仅有股杏仁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不难闻,但品过一回就印在脑中挥之不去。是以即便隔了近一载,她还是一闻到就能记起。

    夏罡和孟氏闻言双双起身上前,夏罡也凑头想要闻一闻,段禛却倏然收手,将瓶子递给他,丢下一句“侯爷请便。”便回了椅中。

    夏罡纳罕的皱眉,心说不是不能直接对瓶闻么?于是他也倒了一点在自己手心,低头一嗅,双眼霍地瞪圆!

    这不就是以前他患不寐之症时,每回去南枝坊戏班的雅间,崔小娘弹曲前给他煮得杏仁茶的味道?

    难怪每回他喝下后只听一曲就昏昏欲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25章 解开

    当年崔小娘只是南枝坊戏班里的一个花旦, 且唱腔平平,并不受捧,不过倒是弹得一手不错的琵琶。

    彼时夏罡也尚未袭爵, 且正因袭爵一事与胞兄闹得兄弟阋墙,胞兄甚至撂下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夏罡也因此事气结于胸, 落下了不寐之症, 调养多时后仍不见成效, 谁知竟被无意间听到的崔小娘的一曲琵琶给治好了!

    打那之后夏罡每逢心情烦乱夜不能寐之际, 便要去找崔小娘听一曲琵琶, 一来二去也就成了习惯,离了那小曲儿便不能入睡。

    习惯了曲儿,自然也就习惯了弹曲儿之人, 是以夏罡同孟氏商量了商量, 干脆抬了崔小娘进府。

    十八年了,他一直将此女子视为上天赐予他的良药,以为是她的琵琶曲有助眠奇效, 才缓解了他的顽疾。是以这些年来他待崔小娘也是格外的体贴宽容,与其它几房姨娘全然不同, 迁来东京时,其它几房皆留在了洛阳陪老夫人,唯将正室以外的崔小娘带了过来。

    谁知这竟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骗局!

    如今的夏罡懊悔至极!他竟把这么个阴谋不轨、口蜜腹剑的戏子给抬回了府,搅乱了整个内宅!

    夏罡捏着小葫芦瓶的手在剧烈颤抖着, 他颤颤巍巍指在崔小娘的眼前:“你这个毒妇!若只害我倒也罢了, 居然心狠手辣到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

    说到恨处,夏罡抬起一脚便踹向崔小娘的心窝!

    “啊——”伴着一声哀嚎, 崔小娘被他踹翻在地。

    一直躲在门外角落里的夏鸾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顾不得随手披的不合时宜的衣裳, 还有散乱着的长发,就这么不成体统地冲入了堂内,抱住小娘悲切地唤了句:“阿娘~”

    崔小娘恸哭流涕地看着女儿,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容儿……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快回去!”说着,就动手推夏鸾容。

    一则是不愿女儿也被牵扯进来,二则也是看到夏鸾容衣衫不整,恐失了好名声。可再一想,她都东窗事发了,女儿往后还谈何好名声?

    夏鸾容哪里肯走,直接跪在夏罡的面前,双手死死扯住他的衣摆:“爹爹……爹爹,求您不要再打阿娘了~”

    她记着以往不管三姐姐犯了多大的错,只要肯撒娇叫上一声“爹爹”,父亲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都消了。可她一直受着最严苛着淑礼教化,从来不敢这样放肆,总是规规矩矩称夏罡“父亲”。

    今日她也学着三姐姐那样叫父亲,可惜,终是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夏罡一把将衣角从女儿手中扯了出来,带得夏鸾容也歪倒在阿娘的身上。崔小娘赶紧支了支身子扶住女儿:“容儿……”

    接着便是雷霆般的怒吼从娘俩的头顶劈下:“打?打已是最轻的!待到了衙门里,你们以为会如此儿戏!”

    “爹爹……要送阿娘去府衙?”夏鸾容僵住了身子,脸上渗出惶惶与无措,“不、不可以!”

    “太子殿下就在这,轮得到你说不可以?!”

    父亲的喝斥,夏鸾容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拨浪鼓似的猛摇着头:“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将阿娘送去府衙,不是阿娘的错……”

    “不是她的错那是谁的错?!”夏罡愈发被激怒,厉声喝问。

    夏鸾容颤了颤,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是……是……”

    “容儿!”崔小娘尖亮的一声吼,完全盖过了夏鸾容口中吐出的最后两个字,接着她便放弃了逞辩,板板正正跪直,心甘情愿认道:“是我,都是我!”

    “今晚在南山观音庙被抓的人是我雇的!”

    “十八年来利用迷药促使侯爷入睡,并借此手段成为侯府姨娘的人是我!”

    “去岁寒山寺解暑茶里的迷药是我下的,将三姑娘踪迹透漏给陆家郎君的人也是我!”

    ……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愕然看着崔小娘:“你刚刚说什么?陆家郎君?哪个陆家郎君?”

    崔小娘自知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便选择孤注一掷,剖心坦陈:“在寒山寺对三姑娘欲行不轨的那人,就是陆侍郎府上的郎君,陆正业。”

    “其实打从两年前咱们初来东京时,他就一眼看中了三姑娘,惊若天人。几次托请媒媪上门求娶无果,又不敢到侯爷和夫人面前造次,就将心思动到了琵琶院这边,前后赠了不少金帛,求我促成。我见他对三姑娘痴心一片,就想着不如生米煮成熟饭,结亲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啪——”不等崔小娘最后的话音落地,夏罡便一巴掌甩了过去,将她重重抽倒在地。

    这一巴掌委实下了真力气,崔小娘左脸火辣辣的疼,嘴角溢出一丝腥甜,她倔强地用手背将那血迹抹去,重新跪直。

    然而纤细的身板儿堪堪立直,又一巴掌从右侧脸颊甩了过来“啪——”。

    这一回动手的是侯夫人孟氏,莫看是位妇人,盛怒之下的力道却是分毫不输男子,崔小娘被抽得再次歪倒。孟氏犹嫌不能出气,连着又踢了两脚!

    夏鸾容忙扑到阿娘身上,死死将她护住:“母亲不要再打了,真的不是阿娘的错,是——”

    “容儿住口!”崔小娘再次将她的声音盖过,着恼地怒瞪着她:“那些事娘做了便做了,用不着你替为娘开脱!做一件和做十件下场都是一样的!你听懂了吗!”

    夏鸾容瘪着嘴,抽噎不停,再也不争辩了。

    众人目光还停留在这对母女身上时,那厢夏罡已大步流星去了一趟东梢间,回来时手中抄着一把长剑,眼瞅着是要去侍郎府宰人!

    孟氏连忙上前阻拦,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见母亲独力难支,夏莳锦也急忙挽住父亲的手臂,极力劝说。

    奈何夏罡这会儿已是发踊冲冠,任谁的劝阻也不好使:“都别拦本侯!本侯要去宰了那姓陆的狗崽子!”

    “侯爷留步!”段禛陡然起身,朝夏罡走去。

    夏罡总算还没失智到忤逆当朝储君,果然依言顿了足,却是半点没有要放弃本心的意思:“殿下莫劝,此事关乎小女清白,臣属实咽不下这口气!”

    “安逸侯,你心中愤慨孤自是了然,只是有句话,孤想对侯爷说。”

    夏罡纳罕,就见段禛向他倾了倾身子,避开其它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量道:“其实早在侯爷知晓此事前,陆正业就已受了相应惩罚。如今他这条命,是挨了孤三箭之后捡回来的,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夏罡撤了撤身子,茫然不解地看着段禛,狐疑什么三箭?

    “侯爷可还记得去岁末,陆正业突然消失一事?”

    夏罡冷静下来稍一回想,便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去岁末时,陆正业等一众武侯子弟随太子殿下去春山行宫的围场冬狩,之后便未回陆家,起初陆家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报去官府贴了满城告示寻人,可过了几日后人尚未找到,那些告示倒是一夜之间全不见了!

    有好事之人去陆家问,陆家便改了之前说辞,只说陆正业是去外地走亲访友了。

    直到几个月后,陆正业才回了家,只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不像是探亲归来,倒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经段禛提点,夏罡才顿悟:“难道那时他是被殿下……”夏罡及时收了口。

    此中具体,委实不便当众宣之于口,可他心中却已似明镜一般。难怪当初陆侍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

    他不由又联想到杞县被斩的那个曹富贵,当时殿下只道是有人提前上了折子,便派人去将其法办,夏罡还道是恶人有恶报,现下想来一切怎可能只是凑巧?

    此时再看向段禛,夏罡已是感极涕零。

    至于皇后娘娘当初为何会突然召见自己夫人,并给出那些暗示,这个困扰了他多时的问题,此刻也就不再觉得奇怪了。

    两个大男人站在当堂窃窃私语,旁人看得一头雾水,不过殿下总算是成功劝下了安逸侯,这让孟氏着实松了一口气。

    可是旁边的夏莳锦,却是容色有些不对劲儿起来。

    因着知道其中诸多内情,故而即便父亲和段禛像打哑语,她也听出了个七七八八。春山围场,段禛高坐在马背上,对奄奄一息的陆正业说的那句话,此时跳出来,重新跃入了她的耳中:

    “你想要的太多,有些不是你该惦记的。”

    彼时她只当段禛说的是猎物,原来说的居然是……

    她?

    第26章 改口

    夏莳锦不禁又想起上回杏花宴时, 陆正业见了自己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抬脚就跑,再没之前那种黏腻不敬的劲儿。彼时她还当陆正业是突然转了性,想不到竟是因为段禛。

    她清凌凌的目光投落在段禛俊美的侧颜上, 一寸一寸地游移,细细爬过他清晰昂扬的眉棱骨, 英挺的鼻峰, 棱角分明的下颌……恍似是头一回认识此人, 想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犹在同安逸侯打着哑迷的段禛, 其实早就感受到了这两束特别的目光。

    若在平时, 小娘子如此主动地秋波柔递,他定要笑着迎上去。眼下却不知为何,清冽如水的小娘子突然恍似个铜炉, 将他半边脸灼得生了热, 冒了烟,不必揽镜自照,也知定是变了几度颜色。

    这是他从来都未曾有过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羞涩?

    当这两个字闪过段禛脑海中时,他不由得虎躯一震!

    过去夏莳锦总对他恭敬有余, 真心不足,他反倒没有包袱,万事自如。逗她也好,气她也罢, 他都能自得其乐, 他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她却总是看不懂他。懵懵懂懂, 战战兢兢,就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奶猫。

    可现在, 他原本不欲叫她知道的一些事,她都知道了,他的那份心意也就赤/裸裸呈现在她的眼前,无可遁形。

    不过堂堂七尺男儿,若是就此被个小娘子给拿捏住,岂不成了笑话?

    段禛不动声色地暗暗吐呐,而后倏然转头迎上了夏莳锦。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夏莳锦那肆无忌惮的审视突然被逮了个正着,无端心虚起来,于是硬挤了个笑脸出来。

    通常这样的情况,她笑笑,他也笑笑,二人相视一笑便缓解了当前的尴尬。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奈何段禛却根本不肯给她这个台阶下。

    就见段禛满目肃然,一派不苟言笑的模样,投向她的目光似若带着重量一般,施加在她的身上,令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最后夏莳锦委实招架不住,怯生生地别开眼去,不再看他。

    夏莳锦的眉眼微垂着,长睫扑簌,青白分明的一双桃花眸子掠过几分思量。她知道段禛此时还在看着她,也知道自己的半边脸已烫得不行,奈何段禛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小儿女间别别扭扭的这一幕,落入安逸侯和侯夫人的眼中,便像极了檀郎谢女的眉来眼去。瞧着两个各红了半边脸的后辈,安逸侯心下大美,于他而言,再没有什么能比宝贝囡囡遇到个多情郎君更重要的了,偏偏这个多情郎君还是当朝储君!

    叫他如何不欣喜?

    这厢安逸侯的嘴角堪堪咧开,就听脚边又传来凄沧的哀求:

    “爹爹,求您饶了阿娘这一回吧!您如今连陆家郎君都不打算追究了,为何就不能也宽宥了阿娘?”

    见女儿为自己求情,且侯爷也似心绪好转,崔小娘便也啜泣着开始为自己辩白:“侯爷,贫妾知错了,但贫妾从不曾真正想要害您和三姑娘啊!”边说着,崔小娘膝行至夏罡身边,双手抱住他的腿,继续哭诉。

    “当初在南枝坊,贫妾对侯爷是一见钟情,怎奈何身份悬殊,有如云泥,贫妾一时智昏才做出那等蠢举……但侯爷大可放心,那迷药对身体并无伤害,的确也有许多患不寐之症的人借它助眠。”

    “无害?”夏罡拼力将腿从她怀中拔出,愤然走去桌前,拿起那个小葫芦瓶递向崔小娘:“你当堂将它全喝了,本侯就信它无害!”

    崔小娘脸色煞白,下意识便将缠着夏罡的双手藏去身后,不肯接那瓶子。之后在夏罡的鄙夷视线下,解释:“少、少量无害……”

    “十八年,你给本侯整整服了十八年,怕是百瓶千瓶也有了!何况你给囡囡下药那一回,就险些毁了她一辈子!”说到愤慨处,夏罡直接攫住崔小娘的下巴,强行将瓶子里的药粉给她灌了下去。

    崔小娘拼力往外吐,加之夏鸾容豁出一切地阻止,最终只咽下了那瓶药的十之二三。但这些,也足够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了,很快崔小娘便浑浑噩噩,上下眼皮打架,而后歪倒在女儿的怀中。

    “阿娘?阿娘——”

    “放心吧,死不了,这药为父和你三姐姐都吃过。”夏罡冷声说了句,而后便唤来护院,将崔小娘暂先抬回琵琶院,夏鸾容自也一路哭着跟去了。

    夏罡长长叹了口气:“家门不幸……”

    孟氏冷嗤一声,语气轻蔑。

    先前是罪魁祸首在这屋里,她满心恨的便全是崔小娘。此刻崔小娘被抬走了,她便连带着开始迁怒自家侯爷,若不是他年轻时色令智昏将不三不四的人往府里抬,她的女儿又怎会遭受这些?如今他倒委屈起来了。

    眼瞧着母亲似要发作,夏莳锦赶紧出来打断:“父亲,您预备如何处置崔姨娘?”

    夏罡看向段禛,拱手相敬:“是臣无能,后宅不宁,乃至冒犯殿下,如何处置崔氏全凭殿下作主。”

    段禛略思忖了下,便道:“事情已然明朗,崔氏同东宫一案并无直接牵扯,既是安逸侯府的人,还是由侯爷和侯夫人自行处置吧。”

    夏罡有些不置信的抬眼看向段禛。

    据他观察,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真正宽容大度之人,说句大不敬的,还有些睚眦必报。他被暗箭惊扰一事上崔氏之责虽不如乐安县主和赵海,但到底也是勾连之人,太子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不过夏罡很快就从段禛的眼中看到了答案,他深亮的黑眸里映着莳锦,他是担心东宫带走安逸侯府的人,会引起外界不好的猜想。

    既是会了意,夏罡便颔首领了这情,当即决定一早就将崔氏送去庄子里,永生不得以任何理由回京。

    ……

    此时朝露未晞,天边云霞隐隐浮动,瞧着不出一炷香天光便要大绽了。

    段禛就此告辞,夏罡和孟氏原是要一并将他恭送出府,然而才出屋门,夏罡就被自家门槛跘了一跤,当即瘸起腿来不能再走了。

    孟氏虽前一刻还在生他的气,但见他真的受了伤,难免心急。夏罡不忍夫人心忧,轻轻捏了把她的手,递了个眼神示意,孟氏便即明白过来。

    夏罡便略抱愧道:“殿下,臣无用,送不了您了,不如就由莳锦送殿下出府吧。”说着,给女儿也使了个眼色。

    夏莳锦又不傻,将刚刚父亲母亲打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知道父亲是装的,可当着段禛的面也不好公然拆穿。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段禛就更不必说了,于是嘴角笑意玩味,借坡下驴:“那就有劳夏娘子了。”

    如今夏莳锦虽不像之前那样抗拒段禛了,但被亲爹这样拱火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撅着小嘴气咻咻地跃过几人走到前头,才不咸不淡说了句:“殿下请。”

    段禛一甩折扇,得意地摇着扇子跟了上去,几步便追上夏莳锦,然后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了句:“你们安逸侯府的园子大,娘子若不送,孤倒真怕迷路。”

    夏莳锦乜他一眼,“比御花园大么?”

    瞧出小娘子还在迁怒自己,段禛不禁笑笑,却也认真答了她:“孤在宫中长大,御花园自是闭着眼也能走,但安逸侯府拢共只来过两回,难免生分。”

    想了想,他又愿景满满地跟了一句:“不过来日方长。”

    夏莳锦颦眉,倏忽停了步。

    段禛疑心是方才的一句玩笑又惹了她,正想找补,却见夏莳锦珠黑睛亮地望着他,满目悃诚:“殿下,方才堂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当众说,现下左右无人,臣女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段禛竟瞬间被她的某些情绪打动,目泛流光,“你说。”

    “殿下在春山围场射了陆正业三箭,可是为了臣女?”问这话前,夏莳锦已做了良久准备,饶是难为情,可有些事总要问清楚。

    四目交缠,段禛拒绝不了,只迟疑了一瞬,便如实道:“是。”

    不知为何,夏莳锦在听到这个字时,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她强自镇定,继续问:“那杞县的曹富贵呢?殿下到底是为公,还是为了……我?”

    这回段禛迟疑得略久了些,因为他答了,便等于承认自己知道了她在杞县的遭遇。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错,若他当初不矜着,早些将事情给她讲明,她也不至于吓得跑去杞县。

    “为了你。”他如实答她,声线却变得低沉。

    那种揪痛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夏莳锦蹙了蹙眉心,而后蓦地低下身去:“臣女无以为报,殿下请受臣女一……”

    段禛眼明手快,将折扇一拢,便用扇骨托住了她的手肘,打断她下拜的动作:“若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余生慢慢来报。”

    “殿下!”夏莳锦直起身子,着恼地瞪向他,“莫不是因着杞县之事,殿下便觉得臣女可任意调戏?”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原是想化解凝重气氛,想不到却更惹她难过,段禛只得道:“好,这事迟些再说。你既想谢,也不必行那些虚礼,眼下就有一件事可为孤去做。”

    “殿、殿下要臣女做什么?”夏莳锦心下略忐忑。

    “孤想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改改口头上的称呼,不要一口一个‘殿下’,也不要一口一个‘臣女’,除了孤与你父的君臣关系,孤亦是你的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夏莳锦皱了皱眉,心说他二人何时有这么过命的交情了?不过略一琢磨,段禛的确已为她要了几条人命了,刎别人的颈大抵也作数。

    那行吧。

    “可是臣女要称呼殿下什么呢?总不能直呼其名吧……那可是不敬之罪。”

    段禛瞧她紧张的小模样,笑道:“也可以叫‘哥哥’,亦或‘阿兄’。”

    夏莳锦怔了怔,有些叫不出口。

    段禛便问:“怎么,更喜欢以身相许?”

    “我叫!”夏莳锦只觉被他逼上了梁山,鼓了几回气,才终于闭着眼叫出了一声:“阿兄!”

    叫完这声,她缓缓睁开双眼,却是望着段禛身后的方向傻了眼。

    段禛未觉,犹自沉浸在刚得了个便宜妹妹的得意中,忍不住抬手想去摸下她的头,此时身后猝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低沉的腔调:“殿下!”

    段禛将悬空尚未落下的手敛回,缓缓攥成了拳 。转过身时,面上已然幻化出温如暄风的笑意:

    “夏徜,你回来了。”

    第27章 毕罗

    夏徜向段禛见礼, 躬身之际矮了半身下去,方显出身后的阿露来,阿露见状也赶紧朝段禛行礼。只是她一个侯府的下人, 不能同主子那般见礼。

    段禛淡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阿露,干凛凛地问起:“昨晚的烟弹是怎么回事?”

    阿露颤声答道:“回太子殿下, 是奴婢行事鲁莽, 一看到有人要进屋, 就以为鱼儿上了钩, 赶紧往窗外扔了烟弹。可等人进来点灯一瞧, 竟是大郎君……”

    听了这话,夏莳锦愈发迷惑:“阿兄为何去吴镇?还那么巧与阿露住进了同一座寺庙?”

    对上夏莳锦投过来的狐疑眼神,夏徜彻底黑了脸:“巧什么巧!还不是拦你不住又担心, 这才赶在城门关上前去吴镇看看你, 本想等天亮带你一起回来,结果半夜三更瞧见两人在你门前鬼鬼祟祟,我上去拿人, 才发现是侯府的护院。再一开门,里面居然是阿露假扮的你!”

    说到这里, 夏徜稍顿,眼中的嗔怪幻化成一道怅惘:“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个兄长,亦在你的怀疑和算计之中。”

    夏徜以苍白的语调说完, 便向段禛行了告退礼, 而后越过二人头也不回地往听风阁走去。

    夏莳锦知道这回是当真惹了阿兄伤心,不然他断不会在段禛面前如此失礼, 哪有太子立在原地,臣子却甩手离去的道理?

    她蹙眉瘪嘴地盯着那个背影, 直到拐入角门看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来代阿兄向段禛赔礼:“还请殿下勿怪,”

    “你叫我什么?”段禛打断她。

    夏莳锦一怔,随即想起先前的约定,硬着头皮更正道:“还请阿兄误怪,我阿兄他今日是气我气极了,对殿、对阿兄并无不敬之意。”

    段禛不由失笑,委实被她别扭的小模样逗乐:“不如你还是叫他阿兄,叫我……”稍一思量,决断道:“哥哥吧。”

    明知自己没得选,夏莳锦好脾气的点点头:“好。”

    反正她在人前还是得称他为殿下,只有像今日这样四下无人之时才会唤他哥哥,可是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呢?所以且当哄傻子吧。

    “那我送哥哥出府。”

    在她催促一般的目光下,段禛敛了笑意,随她往车马门走。

    因着内宅多有不便,昨晚段禛让侍卫们皆留在了前院,孟氏命人给他们空出几间房安置。此刻侍卫们俱都军容整肃地列队等在车马门旁,秣好的马儿也都牵在身旁。

    他们脸上身上都自带一股煞气,夏莳锦不敢靠近,隔着十数步就跓下了脚步,福了福身:“臣女恭送殿下。”

    这处已算不上私下,她也没理由再多喊他一声便宜哥哥。

    段禛撩她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却被牵马过来的六和打断了:“殿下,您的马。”

    段禛接过缰绳时横了六和这个没眼力的一眼,六和见事不好赶紧识趣退下。

    段禛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坐在马背上俯看着马下姱容修态的小娘子,开口时声音清越,尾音却似带了小钩子,有着说不出的缱绻:“行了,快回去吧囡囡。”

    话音落地的瞬间,夏莳锦周身一凛,如遭雷殛,夏衫下根根寒毛颤栗……

    她于惊愕间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笑眸,春风一度,有些欠揍。随着一声脆亮的“驾!”,马儿引颈嘶鸣,绝蹄而去。

    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夏莳锦杵在院中像一尊泥胎木雕。

    现下回想,父亲在堂上时的确唤了两回她的小字,只是平日习惯了她并未在意。不想竟被有心人给记在了心里,还堂而皇之的这么唤她?

    微恼着,夏莳锦又想起方才在廊上,段禛说往后彼此都换个称呼,他要她叫他哥哥,却没说他要叫她什么。该不会……往后都这么叫她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夏莳锦苦巴着一张脸往回走,叫人瞧了似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露还一直在廊上等着她,见她臊眉耷眼地回来,担忧地问:“娘子,您没事吧?”

    夏莳锦摇摇头,随口问她:“你们早上用过饭了没?”

    阿露一脸委屈巴巴:“大郎君气都气饱了,从昨晚到现在没用过一口饭,奴婢们自也不敢用。”

    “哎——”夏莳锦收拾了下心情,决定还是先哄好阿兄再想别的吧。

    于是彻夜未睡的夏莳锦未回房,而是又去小厨房忙和了一个多时辰,亲自做了一碟虾绒毕罗送去听风阁。

    夏徜原本是要回来后补个眠的,奈何沐浴后跑了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竟越发清明起来。于是又穿衣来了书房,不多会儿夏莳锦就端着一碟毕罗示好来了。

    他坐在椅上,垂眼看着面前藕荷色的糕点,面皮细腻,花纹精致,可见和面与雕花都是用了心的。

    其实夏徜清楚,妹妹并不擅长厨艺,但这道毕罗是母亲的最爱,以前慧嬷嬷便常做给母亲吃。后来慧嬷嬷年纪上来了,眼神儿也不那么好了,鱼糜馅儿里常掺了鱼刺,虾绒馅儿里常混了虾壳,母亲随口抱怨过两回,妹妹便央着慧嬷嬷教了她,自此往后便是她做给母亲吃了。

    豪门大院从不会缺衣少食,子女想要尽孝便全凭着一份心意。

    以往夏徜不是没有眼馋过这口,只是这东西极其难做,每回忙和一两个时辰,就仅能做出小小的四个,便是母亲一口气全吃了也不到半饱。既是妹妹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好从母亲口里夺食?

    是以至今,他还不得其味。

    夏莳锦今日端着这东西来,自是拿出了十分的诚意,只是这滚在夏徜心头的火,也不是一碟点心就能瞬间浇熄的。

    他视线从糕点移到夏莳锦的身上。

    夏莳锦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雪腮撑在桌上,眼底蕴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弯成月牙儿,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仿佛在向他挑衅:夏徜,认了吧,一碟毕罗就能拿下你!

    夏徜气得深提了一口气。

    比起昨晚她的试探来,更令他恼火的是方才她竟唤外人“阿兄”!这两个字在她眼里就这般不值钱,才见过两回面的人就能当了她的便宜哥哥。

    “拿走吧,我还有公务。”说着,夏徜随手一推。

    他原是要将点心推回给夏莳锦,却未料那碟子好似抹了油,自己生了心思一般往桌边滑去,“啪嚓”摔在地上。兄妹二人俱是傻了眼。

    碟子顽强,落地未碎,不过它碎不碎也没谁关心,要紧的是那四枚毕罗,就这么贴地滚了一段,卷满了灰尘……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先前还如丝媚长的月牙眼里已是满载了秋水,泫然欲落,同时火气也大得不行:“夏徜,你适可而止!若说骗,也是你骗我同太子游湖在先,不过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就受不了了?”

    怒极之下,她圆瞪着一双眼逼视对方。夏徜也果然被那水雾后的两簇火苗震慑住,明明心里已经不敢同她置气了,可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来。

    夏莳锦气得扭头就走,人走到门前正要开门时,兀地一只大掌按到门板上,拦住她的去路。

    她回过头,红着一双眼看向夏徜,夏徜眼底却是一派幽邃潜静,“扯平了,好不好?”

    虽气性未消说不出那个“好”字来,可夏莳锦到底因昨晚的事亏心,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夏徜瞬间轻松下来,“那抽空另做一碟。”

    夏莳锦悠悠瞥向地上,惋惜道:“人家一夜未睡,手还被虾须扎了好几下做出来的心意,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夏徜才松泛开的眉头复又拢起,不由分说捉过夏莳锦的手来看,果然见纤细的指端布着几个细小伤口。这些伤痕若放在其它人身上自是不值一提,可在她皓白似雪的手上,就显得那么怵目惊心。

    “谁要你一只一只亲手去剥虾的?”斥责的语气里满是疼惜,夏徜便即拉她往桌前走去,按她坐下,转身去药箱内找了几样东西,过来仔细帮她涂了药,并裹了干净的棉纱。

    夏莳锦看看被包得层层叠叠胖了一大圈的手指:“这还怎么再给阿兄做毕罗啊?”

    “不必另做了。”说着,夏徜俯身拾起地上沾着灰尘的毕罗,用小刀切去最外的一层。

    夏莳锦在旁看得怔然,“倒也不必……”

    话音未落,便见夏徜将那四枚剥净的毕罗直接塞进了嘴里。夏莳锦目瞪口呆。

    夏徜嘴巴被塞得鼓鼓的,却还不忘夸赞妹妹的手艺:“好吃!”

    “好吃!”

    第28章 撞车

    折腾了一整夜的安逸侯和侯夫人孟氏, 在天亮后用了早饭方才回房中小歇,原是想等天色大亮时就起来,谁知一觉竟是睡到了过午。

    孟氏坐在铜镜前, 身后有个手巧的丫鬟正为她通发梳妆,一旁的慧嬷嬷瞧着, 请示道:“夫人, 刚刚琵琶院来人禀过, 崔氏那边还睡得死死的, 要不要等她醒来再送去庄子?”

    孟氏手里正把玩着一只玛瑙缠丝的花簪, 突然就觉得俗艳无比,丢到一旁:“她喝下不少那药,怕是没个两三日醒不过来, 东京空气沉闷, 倒不如乡下清透,还是早些送过去吧。”

    慧嬷嬷称“是”,转身下去安排。

    琵琶院里, 夏鸾容已在崔小娘的床前守了半日,唤了无数声“阿娘”, 如今嗓子都哭哑喊哑了,崔小娘却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夏鸾容的泪也差不多流得干了,双眼空洞地落在被头上,哑声喃喃:“阿娘, 容儿明白您将所有罪责都一肩扛下, 是为了保护容儿……您说的对,错一次也是错, 错十次也是错,即便您只认了给父亲下药, 和这回买凶欲玷污三姐姐的事,父亲一样会将您发送到庄子上去,所以您将去岁寒山寺的事也一并认下来了……”

    “可是阿娘,除了寒山寺帮陆正业那回是容儿做的,其它向外泄漏三姐姐远嫁消息,并将那张典妻书传出去的人真的不是容儿……除了咱们母女,这府里还有一双黑手,也在拼命阻挠三姐姐嫁入东宫……”

    夏鸾容清楚父亲的脾气,既然说了要送阿娘出府,她定是拦不住的。说这些话,权当是暂时的告别之言,她发誓很快、很快就会设法将阿娘接回来!

    “阿娘,容儿必不让您失望,容儿会尽快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只要容儿有本事高嫁,父亲便会看在亲家面子上,将阿娘接回来。”

    “没有阿娘的安逸侯府,不像容儿的家。”

    这话才落地,院子里就传来纷踏杂乱的脚步声。夏鸾容镇定地抹了把脸颊上已半干的泪迹,回头时已重新挂起那副得体得如同尺子丈量过的笑容。

    “慧嬷嬷,您来接我阿娘了?”

    饶是慧嬷嬷大半生都走过来了,堪称阅人无数,可每回对上这位四姑娘,就莫名觉着心里冷飕飕的。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四姑娘总能镇定面对,就如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换别家小娘子定觉天塌下来了,明日不知怎么过活了,可四姑娘呢?

    昨夜的短暂失态后,立马就能一副笑脸儿地将亲娘送走。

    夏莳锦觉她只是假,可慧嬷嬷却觉她可怕。

    不过她能体面,到底省了许多麻烦,慧嬷嬷语调闷重地问:“四姑娘可告别好了?若是告别好了,老奴这就将崔小娘接走。”

    夏鸾容面上并无波动,噙着笑意向旁走了几步,让出道来。

    在慧嬷嬷的指挥下,两个力大的婆子一头一脚从床上架起崔小娘,一路送进了马车里。马夫当即便扬鞭策马,催着车往城郊的庄子去了。

    两个婆子也一并坐着车前去,说是伺候照料崔氏,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住她以防逃跑。毕竟再怎么也是安逸侯府的姨娘,若闹出不好的事情来,恐要成了汴京城的笑话。

    夏鸾容站在假山最高处的亭子里,缦立远眺府外的长街,一直目送那辆马车行远,变成视线里的一个小小黑点,这才怅然敛回视线。

    她望着脚下屋宇宏丽的府邸,忍不住猜想,那个与她同样在阻止夏莳锦入宫的人,会是谁呢?

    *

    两日后的清晨,宫里便有中官来安逸侯府传话,皇后娘娘要在午时召见夏莳锦,让她早些准备准备进宫。

    夏莳锦入宫的次数并不多,仅有的那几次不是大典时官家宴请京中所有世家权贵,就是侯府得了什么恩赏入宫谢恩。每回夏莳锦都是跟在父母身后,像今日这般被指了名入宫晋谒的,尚属首次。

    是以她难免有些紧张,从首饰到妆容再到衣裳,样样皆是先过了母亲的眼,才敢定下来。

    太珠光宝气了显得招摇,太素淡寡净了又显得对皇后娘娘不够敬重,最终孟氏给她选了一套芰荷底古纹双蝶逶地长裙,配点翠步摇。

    奢贵有之,端稳亦有之,刚好中和了夏莳锦那张太过明艳的脸。

    进宫谒见非同小事,为防着路上遇事耽搁,孟氏特意催着女儿早走了半个时辰。起先夏莳锦还觉没必要,可当马车行至芙蓉巷时,她不禁叹服起母亲的先见之明来。

    她的马车,同别人的马车撞了。

    撞个车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该当赔礼的赔礼,该付银子的付银子便是,本以为马夫很快便能处理停当,然而夏莳锦在车内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事情有个结果,于是转头吩咐:“水翠,你下去瞧瞧。”

    她适才听着,对面马车上下来理论的是个伶牙俐齿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女子,或许水翠同她更好说些。

    “是。”

    水翠跳下马车,先向自家马夫问明了情况,便急急回到车旁的小窗回禀:“娘子,对面车上坐着位老夫人和小娘子,刚刚两车相互避让,结果反倒撞一处去了!那老夫人说是碰了头,她家马夫便将车横在了道中间,跑去请郎中了。”

    这芙蓉巷的宽度虽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或是交错而过,但并无多少富余空间,擦碰乃是常事。一般若只碰碰轮毂没人会打嘴皮官司,可今日伤了人,就得有些说法了。

    且夏莳锦今日进宫,坐得乃是侯府里最撑体面的一辆,既宽且长,在这窄巷里无法调转马头。对方将马车横在道中间,便是阻死了他们的去路,这显然是怕他们跑了。

    夏莳锦长指轻挑起一侧纱帘,将个髹金的牌子递了出去:“报上安逸侯府的名号,就说咱们今日有十万火急的事耽搁不得,让他们先为老夫人看治,只要人没事,回头拿着这牌子来府里,所有花销及往后的补品等一应用度,皆由安逸侯府来出。”

    “是。”水翠接过牌子,去交给那女子,并将夏莳锦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女子将牌子拿在手中反反正正地看了看,确定对方真的是安逸侯府的人后,抬眼看了看,若有所思。

    水翠见她捏着令牌的指端都微微泛了白,疑惑的唤她:“小娘子?”

    那女子便即收回神来,突然敛了气焰,变得好说话起来:“罢了,过会儿郎中来了只要瞧着人没事,我们不会追究的。”说着便将那牌子又还回水翠手中,自己则回了车上。

    水翠正纳罕之际,有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停在了对面车的后方,水翠这角度望去,堪堪瞧见马屁股和一片深松绿的袍角。

    是官?但这颜色的官服品阶并不高。

    来人急急翻身下马,对着马车里连唤了几声“母亲”,水翠不禁心头一蹦,这声音是……

    水翠赶忙也跑回车里,夏莳锦见她慌慌张张的样,便问:“怎么了,对方不肯?”

    水翠颦着眉,拨浪鼓似的摇头:“娘子,对面的人是……”

    “敢问车上坐得,可是安逸侯府的夏娘子?”外间骤然响起的一道声音,将水翠要说的话截住。

    对方明明声线温醇,音色舒隽,可这声音在夏莳锦听来,却是厌恶无比。如今已无需水翠多说,她自听得出外头的人是谁。

    而那人也很快自己报上了名姓:“在下翰林院修撰贺良卿,不知可否与夏娘子借一步说话?”

    第29章 鸿沟

    夏莳锦给水翠递了个眼神, 水翠立即心领神会,扬声说道:

    “贺大人有什么话就隔窗说吧,您与我家小娘子并不相熟, 实无借一步的必要。若是老夫人那边有什么不适,大人放心, 安逸侯府会一力承担, 绝不赖账。”

    听出这是水翠的声音, 贺良卿神色微动。

    也不知为何, 他明知水翠对自己恨之入骨, 可每回一听到亦或见到她,他还是觉得亲切,仿佛只要水翠出现, 他的莳妹也就离他不远了。

    但水翠毕竟只是个丫鬟, 做不得任何主,是以贺良卿再开口时,还是对着主家小娘子:“夏娘子放心, 家母并无大碍,不劳侯府挂怀。在下想同娘子说的, 是另一桩事,是关乎……夏娘子的丫鬟,莳锦姑娘。”

    水翠气得想当街骂人,不过被夏莳锦挥手安抚住了。夏莳锦倒是一副老神在在, 不骄不躁的模样, 只是红唇轻启间,声线染着淡淡的不悦:“说她什么?”

    短短几个字, 却令贺良卿心魂俱震,宛如石化了一般定在车外, 双眼无限睁大着。

    他连水翠的声音都能轻易认出,又怎会认不出心心念念的莳妹的声音?只是这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防备。

    大喜骤降,通常人有两种反应,轻者欣喜若狂,载歌载舞,重者陷入懵怔,久久不言,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

    贺良卿显然是后者。

    良久,车内的人都等的不耐烦了,指节轻叩了两下窗框,贺良卿才缓和了些许,神思渐渐恢复清明。

    是了,他没有听错,莳妹此刻就在车内,与翠影一道服侍在夏娘子的身边。

    这几个月来他苦寻她无果,挨了多少羞辱和棍棒,如今终于见到了,只隔一面薄薄的纱帘……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会了,他要向她表明心迹和当初的无奈!

    “莳妹,我知你就在车里,有些话我怕今日不说,转眼又与你咫尺天涯,再难相见……是以你若愿意见我,就请下车借一步说话,你若不愿见我,那我唯有当着夏娘子的面失礼了。”

    贺良卿目含水光,殷殷盼了良久,不见他的莳妹下车,不禁难过地垂了垂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为自己辩白起来:“当初在杞县,曹富贵手中握粮,挟杞县数万百姓的性命威迫于我,逼我就范……灾民的惨状,那日在茶肆里莳妹也曾亲眼见过,当知我那时是别无选择……”

    “送你离开后,我心如刀割,以泪洗面,夜半之时甚至懊悔不已地奔到曹府去想将你救回!那时的我已变得自私无比,杞县的百姓固然重于天,可直至失去你我方明白,你于我心中之地位远在高天之上,再没有什么能高过你……”

    倾吐间贺良卿语带凝噎,自有一派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悲切态,然而车内却不应景的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将眼下悲壮气氛打破,衬得他仿佛成了小丑。

    贺良卿不置信地抬头凝向车窗,果见薄纱撩动间映出一位貌美小娘子的侧影,手掩朱唇,笑得打跌。

    夏莳锦笑够了,便轻抬玉臂,阿露和水翠一左一右搀着她下了马车。

    许久以来她不愿见贺良卿,只是出于厌恶罢了,并不是怕他什么。错的是他,她又有什么好躲的?

    且今日若不同他说开,显然会被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只怕要误了入宫的时辰。

    当意识到车上的三人下来后,贺良卿连忙朝着中间的主家小娘子拱手拜下去:“贺良卿见过夏娘子。”

    他二人一个是官,一个是贵眷,照理说夏莳锦多少应当还下礼,哪怕只是微微颔首。可夏莳锦压根儿没给对方这个体面。

    刚刚贺良卿的一腔深情换来了无情嘲笑,如今的见礼又被忽视,心里难免对这位小娘子的矜傲作派感到不满。可到底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且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娘子就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见过礼后他将落在脚前的目光一点一点上移,不过他看的不是这位夏娘子,而是她右手边的丫鬟。

    水翠总是喜欢穿着翠青色的衣裳,是以瞥见个裙角贺良卿便知左侧是水翠,那么右侧的丫鬟自当就是他的莳妹了。这样想着,他视线锁着右边的女子,一路向上缓移,然而目光才移至腰线,便察觉出不对……

    莳妹纤腰楚楚,衿带一束便不盈一握,而眼前女子虽算不得丰腴,却也没有莳妹那等流风回雪之态。

    他急急将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求证,果然,不是莳妹。失落之情溢出的瞬间,他的余光被一抹明艳吸引,略向左移,终于看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朝思暮想之人!

    “莳妹!”贺良卿的万千相思脱口而出,双眼焕发神彩,下意识便朝前迈了一步。

    水翠和阿露也立马上前迈出一步,展臂挡在自家小娘子身前,“贺大人自重!离我家小娘子远些!”

    两个丫鬟的护主之举,终于叫贺良卿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再细看他的莳妹,鬟髻叠翠,绮罗曳地,这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下人能有的妆扮。

    还有那双桃花眸子,再不似过去那般看向他时秋水湛湛。如今她的眼光薄凉,莫名透出一股上位者才有的倨傲,看他就似在看一棵树,或是一根草,不掺杂一丝的感情。

    一时间许多不合理处促使着贺良卿理清,起先他想到的是上回太子殿下带莳妹游湖那件事,难道是太子看重莳妹,故而安逸侯也对她以半主之礼相待?

    没有道理,即使太子再如何看重,不过就是个陪嫁丫头,根本无需给任何正式名份就能将她留在身边。

    “你……你是……”贺良卿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曾经立下终身之约的女子并不那么了解,吞吞吐吐。

    既然夏莳锦都下车了,水翠便知这场游戏到了该解开面纱的时候,于是挑着眉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是我们安逸侯府的三姑娘,正正经经的嫡小姐。”

    话音落处,贺良卿的身子微晃了一下,脚不自觉往回收,将刚刚情不自禁迈出的那步又缩了回去。

    其实这个答案,方才也曾随众多猜想一并闪过贺良卿的脑海,不过他觉得丫鬟变小姐这样的事情,只有在戏文儿里才有。何况这位小姐还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小姐,而是安逸侯府这等真正高门里的贵女……

    他眉头深锁着,神情恍惚:“你当真就是……安逸侯府的那个夏娘子?”

    夏莳锦唇角含笑,说出的话却似带着冰碴子:“怎么,后悔了?觉得二百石粮的买卖做亏了?”

    贺良卿被她一句话堵得怔在原地,嘴巴张了几张,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仍不能接受眼前现实。倒是他娘比他有出息,在车里听明白怎么回事后,便即跳下车,由那个年轻小娘子扶着急步走来这边。

    贺老夫人先是很识礼数地对着夏莳锦福了福身,而后掷地有声地为儿子辩解:“夏娘子,当初真不怪卿儿,你可知那姓曹的开出条件时,卿儿便同他大打出手!那晚卿儿回来时,身上带着伤,怕你看了难受才未去见你,而是在明间坐了整整一夜。我这个当娘的这么些年都没见他掉过眼泪,那晚却见他流了一夜的泪……卿儿负你,那是为了万千黎民,卿儿甘与杞县生死与共,是个为民承命的好父母官呐!”

    贺老夫人义正言辞,夏莳锦却是挽唇轻笑,发出疑问:“照老夫人这么说,贺大人合该留在杞县继续为百姓谋福祉,怎就抛下生死与共的子民,自个儿来了物阜民康的东京城?”

    贺老夫人被她问得一怔,不过转眼又想好了说辞:“卿儿在地方上宣劳立功,官家看在眼里,官家既有心擢升提拔,为人臣者又岂能辜负君恩?再说卿儿想来京城,不也是为了寻你?”

    “宣劳立功?救急的那二百石粮是女子牺牲自己换来的,后续的粮食是太子殿下下令斩杀曹富贵后开仓赈济的,不知贺大人的牺牲在哪里,功劳又在哪里?”

    贺老夫人再次怔然,只这次却想不出话来应对了。

    贺良卿眼见母亲吃瘪,站出来回护:“莳妹,你恨我自是应当,但母亲并不曾愧对过你,还请……”

    “哟,当初在县令府初次拜会贺老夫人时,老夫人可是盛气凌人得很,连一句话都不愿多同我家小娘子说,怎的这会儿又巴巴过来替儿子解释,生怕人跑了似的?哦,原来是馋着我家小娘子的身份呀!”翠影气不过地打断道。

    贺良卿气得瞪圆了眼,怒视着翠影,入京以来的几轮交锋,早让他对翠影憋了一肚子火:“我再不济也是从六品官员,岂容你个婢子肆意辱没?!”

    翠影轻嗤,“从六品不还是靠我家小娘子换来的?!”

    “你……”

    “行了!”夏莳锦厉喝一声打断贺良卿,语调冷冷地直言相告:“今日我是要进宫的,却遇你横车阻拦,若再不让开,后果皆由你一力承担!”

    “进宫?”笼在贺良卿眉间的阴云更浓重了几分,他差点忘了,如今横亘在他和夏莳锦之间的不只是她高贵的身份和那些过往亏欠,他们最大的鸿沟是太子。

    沉默了须臾,贺良卿总算还拎得清,亲自去将自家的马车拨转靠边,让出道路来,供安逸侯府的马车通过。可当侯府的马夫扬鞭催马时,贺良卿眼中又爬上了几道猩红。

    透着不甘。

    车毂粼粼滚动,夏莳锦正觉此事总算了结时,突然一双手扒住了窗框!纱帘幡动间,露出贺良卿挂满泪痕的脸:

    “莳妹你莫要恨我,当初我真的走投无路,即便曹富贵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我也会心甘情愿献上!”

    夏莳锦起初不愿再答理他,但见他一路跟着车跑,双手死死扒着车窗,大有得不回个答案不肯松手之势。

    她便冷声道:“贺大人可真是舍身为民,就是不知若当初曹富贵看上的是令堂,大人献还是不献?”

    “你!”

    瞧着贺良卿满面涨红,夏莳锦笑笑:“只是问一句就急眼了?可见你也是有底线的,妻可辱,母不可辱。说什么为了百姓一切可舍,不过只会慷他人之慨罢了。”

    说罢,夏莳锦拔下头上点翠的簪子,往那紧扒窗框的手上一戳!

    便听到一声痛嘶,那手就此松开了。

    第30章 赐宴

    贺良卿仰躺在青石板路上, 搭落的右手正汩汩流着鲜血,汇聚在石板的缝隙间,流散开来, 形成几条笔直的红线,就像一张织起的网。

    红日高悬在头顶, 泻下的光芒直铺额面, 深深刺痛着他的双眼。

    不过这所有的痛, 都不及夏莳锦在他心头刺下的那一箭痛!

    “卿儿啊——”贺老夫人由年轻小娘子扶着, 一路追了过来, 看到眼前一幕,急得落泪:“你怎么这么傻啊!”

    “母亲……”贺良卿嘴里虚弱地唤了声,可眼神却呆滞地凝在半空, 并未转动:“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

    “走了又如何?你若真不舍,再追回来便是了,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可她身份不同了, 不再是莳妹了,她是安逸侯府的千金……”

    “千金怎么了?就算是公主也照样得嫁人生娃, 不要男人她能自己生孩子不成?!”

    对于母亲这套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的逻辑,贺良卿无从说通,但他自己心里明白, 那道鸿沟他终究是难迈跃的。

    娘俩说话间, 那年轻小娘子已开始为贺良卿处理手上的伤。她先掏出根金针来,在虎口等几个穴位上各扎了一下, 使血止住,这才又拿干净的手帕帮他包好, 柔声开口:“表哥,古人常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您又何苦一棵树上吊死?”

    贺良卿哀哀叹了一口气。

    劝他这位小娘子是他远房的表妹,名唤姜宁儿,出身杏林世家,奈何不久前家中遭逢变故,父母双亡,只剩她孤苦零丁一人,便投靠了贺老夫人。

    原本姜宁儿说的是只想留在贺老夫人身边当个使唤丫头,可贺良卿却看得出,她真正想当的是那棵芳草。

    姜宁儿同贺老夫人一道使力,将贺良卿扶起来,一路搀着他往马车走去。先前去为老夫人请大夫的那个马夫也回来了,大夫拿药帮贺良卿重新裹了伤,又帮贺老夫人瞧了瞧撞伤的头,道两人皆无大碍,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前。

    *

    夏莳锦入仁明宫之时,比皇后娘娘传召的时辰还早了两炷香,皇后身边最得脸的景嬷嬷出来见她:“夏娘子,皇后娘娘此刻还在用膳,用过膳后会去御花园散步消食,不如夏娘子直接去御花园候着吧?”

    这话说得像是商量,可这商量根本无需夏莳锦点头或摇头,一旁的中官便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莳锦只得道一句“有劳公公了”而后跟上。

    去御花园的路上,夏莳锦心里是犯着嘀咕的,皇后特意捡了个午膳的时辰召见她,她来了,却又以午膳为由拖着她。多候一会她自然不介意,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儿。

    中官引着夏莳锦到了御花园的一个角落,此处大片的紫薇盛开,云蒸霞蔚。

    “夏娘子且在此处稍后吧。”说罢,中官便离开。

    仲夏时分,暑气微熏,若是早晚两头尚凉爽些,可此时日轮当午,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

    紫薇低矮,并不能遮荫,夏莳锦转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水榭,那里倒是看着凉快,可方才中官只叫她在此处等,若她自行走远数十步,算不算对皇后娘娘的不恭敬?

    这样想着,她便打消了去水榭那边的念头,一心在原地等了起来。

    一炷香……

    两炷香……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夏莳锦仍未等来皇后娘娘,心底不由生出个猜想,难道皇后娘娘今日召她入宫,是有意晾着她,立威的?

    *

    自从段禛离开赵地,赵地的后续事宜便由淮南王负责,而今日宣威将军宋达抵京,正是代替淮南王来向官家陈禀相关。

    宋达既是段禛生父淮南王的亲信,又是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人,段禛难免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于是今日在飞云阁设宴为宋将军接风洗尘。

    宋将军今年三十有五,身材宽广高壮,浓眉方脸,一把浓密的络腮胡一看便是沙场上驰骋为乐的铮铮铁汉。今日太子殿下宴请,他自是比太子先到,一入飞云阁便觉一股凉爽扑面而来,与先前顶着日头一路行过来时判若两方天地。

    展眼看去,原来是阁内摆着两个冰鉴,冰鉴后方又置有放风轮,如此便将沁凉的风送至屋内各个角落。

    这时一位中官堆着笑容略微卑身走过来:“宋将军请。”

    宋达认出这是太子身边最得信重的陈英,便朝他微微颔首,顺他所指在椅上落了座。此座靠窗,只是为防室内的凉爽之气溢散开来,窗子皆是严丝合缝地紧紧闭严。

    陈英命人奉上茶和小点。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宫人向太子殿下行礼的声音,宋达也连忙起身,恭敬相迎。

    “宋将军无需多礼,坐!”段禛亲自为他引座,两人靠窗坐了下来,中官也去知会下面的人可以上菜开宴了。

    很快便有宫女鱼贯而入,玉盘珍馐顷刻盛陈于案。看着眼前白白朱朱,宋将军食指大动,频繁动筷。

    身边帮着布菜的陈英生怕他一会儿就吃饱了,赶紧小声提醒一句:“将军,这些只是开胃小菜,今日殿下还特意为将军准备了几道珍馐,因着闷煮都较这些复杂些,故而稍后才能送来。

    宋将军便即投了箸,满脸笑开:“殿下如此体恤末将,末将受之有愧。”

    “将军何出此言,你为大周开疆拓土,抛洒热血,孤理应好好款待。”

    一时不动筷了,宋将军便连着向段禛敬了两回酒,段禛饮酒之际目光随意瞥出窗外。谁知簇粉堆云的紫薇花海中,一抹绿意倏然撞入了他的眼底,他眉心不禁蹙了蹙。

    夏莳锦?

    明瓦虽透亮,却如隔雾看花,看不真切,段禛唤来陈英:“去将西面的窗打开。”

    陈英迟疑,“殿下,那样凉风可就送出去了……”

    段禛没再多说,只横了陈英一眼,陈英便不敢再多嘴,连忙去将窗子打开。打开的一瞬,看到紫薇花旁茕茕端立的小娘子,便即明白了。

    段禛也望着那处,果真是她。

    对于夏莳锦突然出现在宫里,段禛只疑惑了一瞬,很快便想明白。母后之前说过,待郑婕妤和小皇子的事解决了,便会亲自见一见她,从而早些将婚事定下。

    想到这里,段禛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意,这笑意被对面的宋达捕捉,凑趣地也翘首向外看:“殿下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宋将军,孤敬你一杯!”段禛连忙端起酒杯打断他,宋将军果真就没功夫再四处探看。

    饮着杯中酒,段禛自嘲般笑笑,也不知为何,他总是不喜旁的男人乱看那小娘子,哪怕是像宋达这样的半个长辈。

    将酒杯放下,段禛又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却见不知何时一个中官走了过去,正在同小娘子说着什么。段禛招了招手,身后的陈英赶紧凑过来听候吩咐。

    段禛附耳小声交待几句,陈英便退了下去,不一时便带着打听来的消息回来复命了:“殿下,刚刚那是仁明宫的小六,奴才问过了,今日皇后娘娘传召夏娘子午时入宫,可夏娘子来时皇后娘娘仍在用膳,景嬷嬷便让夏娘子来御花园候着,说是娘娘用完膳会来此处。夏娘子已在那处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小六又奉景嬷嬷之命来知会她,皇后娘娘今日腿脚不爽利,用过午膳后便歇着了,让她再多等等。”

    听着这些话,段禛面上的笑意逐渐敛却。母后将人召进宫里,却又叫人顶着太阳等个把时辰,这像极了后宫主子立下马威的路数。

    看来母后虽愿意让夏莳锦嫁入东宫,却也时刻想着如何拿捏住她。

    此时宫女再次端着木托盏鱼贯而入,托盏上打着黄毡,其上承着一碟碟肴馔珍异,甫一入内便香气四溢,满室浓香。

    等了这几道珍馐多时的宋将军两眼冒光,他平日镇守在边关,大鱼大肉便是吃过的最好的东西,眼前碟子里这些,他是见都未曾见过。宋将军持箸正欲夹起一块时,晴天霹雳兜头劈下:

    “将新上的这几碟菜肴送去下面水榭,就说是皇后娘娘赐宴,让夏娘子在水榭边吃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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