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侧妃
虽说才至仲夏, 远不到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但在正午的日头底下站久了,也是熬人的狠。
何况夏莳锦今日穿得正式, 衣裙层叠繁复,不似平日居家时那般轻薄, 早已香汗洽背, 不断地抬手拭额。
这时远远瞧见一位中官朝这处行来, 她心下不由得一紧:该不会又有什么事吧?方才那位中官来知会她皇后娘娘去小憩了, 叫她再多等一个时辰, 已经叫她很伤心了。
那中官便是陈英,只是夏莳锦入宫次数少,并不认得他。他满脸堆笑走到夏莳锦身前, “夏娘子, 皇后娘娘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不过赐下了几碟小菜让您边吃边等,还请夏娘子移步水榭, 那边已然为您布置好了。”
夏莳锦心下纳罕,皇后娘娘既要晾着她, 又要好吃好喝的招待她……这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
难道刚刚是她小人之心了,皇后娘娘压根儿不是想给她下马威,而是当真身子不爽利?
她就这么茫然地随着陈英去了水榭,发现石案上果真已布好了菜色, 接着便听陈英开口, 逐样给她介绍起来:“这是八仙过海闹罗汉,这是灌汤黄鱼, 这是凤尾鱼翅……”
……
夏莳锦看着这些海陆珍馐,忍不得震撼:这些叫小菜?!
不过皇后娘娘盛情难却, 她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坐下来准备动筷。可瞥眼一看,那位中官没有离开的意思,难道要留在这里看着她用饭?
陈英不动声色地走到夏莳锦的身后方,抬头朝飞云阁望了一眼,微微拢起眉头。
这处水榭四面开敞,视野广阔,从飞云阁看下来视线可将其洞穿。可偏偏夏娘子选的这个位置,恰好被飞出的檐角遮挡住了,也就是说殿下从上面是看不见她的。
陈英想着这样回去交差八成要受责备,便是殿下口头上不便说,心里也会怪他办事不利。于是又赔着笑脸对夏莳锦道:“夏娘子,头前儿这上面有个角梁断裂了,尚未来及修葺,是以还得劳请您移一移位置,以策万全。”
夏莳锦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头顶,倒是没看出什么来,不过还是依陈英的话换了个位置。陈英再站到她的身后往飞云阁瞧了眼,心说这下没问题了,终于辞出,回飞云阁复命去了。
空敞的水榭一时间只剩了夏莳锦一人,显得极其雅静。她所坐的位置刚好对着湖面,清风徐徐,裹挟着湖中水气,拂上面额分外清爽。
夏莳锦动筷夹了一块黄鱼送入口中,饱含的汤汁瞬间溢出纹理,只觉浓郁鲜香,回味无穷。
……
而此时的飞云阁内,宋将军特意留着肚子等了多时的珍馐,如今眼瞧着喂进别人的嘴里,免不得有些沮丧。
段禛怀着几许抱愧之意,递了杯酒给他:“宋将军,等晚上孤在东宫好好为你再设一席。”
“不敢不敢,其实今日筵席即使没那几样,也有许多是末将不曾吃过的,也算是开眼了。”宋达痛饮下太子递来的酒。
“对了,孤听闻你此次入京,还带了个西梁国的特使?”
“回殿下,确有此事。就在臣动身来京之前,西梁国陛下遣使去了淮南王府,称他们陛下意欲求娶一位大周的公主,以结两国之好。”
“大周公主?”段禛抚着杯沿笑了笑:“父皇多年未有子嗣,便是郑婕妤产下一子,那也是襁褓中的小皇子,何来的公主?看来唯有在宗室中选一位和亲公主了。”
宋达叹了一口气,不无怜惜之意:“和亲公主这个头衔虽听起来贵重,可西梁乃化外之地,正室夫人亦可父承子继。莫说宗门贵女,便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没几个愿意嫁去那种地方的。”
“陛下这回也颇觉棘手,支系太远的份量不够,有轻待盟国君主之嫌。太近的就那么几家,无论选中哪家都要痛哭流涕,难保不会对陛下生出怨恨之意。”
段禛略一琢磨,便道:“其实这个恶人不必由父皇来做,大可将所有宗室女的画像交由西梁特使带回,让他们的陛下亲自择选出一位王后。”
宋达顿时双眼放光:“殿下妙计!妙计啊!末将稍后便将此事禀呈给陛下!”
与宋将军的激动相映成趣的是,太子殿下正漫不经心的饮着酒,佯作无意地瞥向窗外,看那水榭里的小娘子用膳。仿佛比他自己用膳还高兴,笑溢眉梢,满目皆是餍足。
宋达不由再次叹起气来。
段禛回了神,看着宋达,“怎么,还有难事?”
“殿下,末将倒没什么难事了,末将担忧的是您的婚事。”
段禛捏着玉盅的手一顿,既而微仰起头,将杯中余下的酒尽数饮尽。
宋达向窗外看去,目光落在水榭:“若末将猜得不错,那位小娘子应当就是殿下在池州时提过的那位安逸侯府的夏娘子?”
“不错。”说这话时,段禛的眼中蕴着笑,仿佛单只听到她的名,便能心情愉悦。
可宋将军的眼中却满浸着忧虑:“当时殿下向王爷和王妃提起要娶这位夏娘子时,王爷和王妃就不甚满意,殿下当知,王爷和王妃早已将北乐郡王府的段莹娘子视为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末将听殿下提起这位夏娘子时,也只当是一时兴起,但刚刚亲眼见了殿下对她的上心,便明白殿下是当真动了心的。既是如此,倒不妨将这位夏娘子列为侧妃人选?”
北乐郡王乃是淮南王的堂弟,北乐郡王妃恰巧又是淮南王妃的手帕交,淮南王在汴京时两府往来甚密,即便后来去了淮南,也仍旧书信不断。故而淮南王和王妃都看好段莹,段禛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这些年北乐郡王府俨然已经成了淮南王府在东京的前哨,而段莹,便是他们打算安插在宫里的前哨。
段禛捏着空酒盅笑了起来,抬眼乜向宋达:“宋将军,孤的婚事自有父皇和母后作主,这份儿心,从淮南王送孤来汴京时便注定操不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酒太烈了,宋达脸色倏然涨红,意识到方才的话属实僭越了。连王爷王妃都不配操心的事,更轮不到他来多嘴试探,便即离了椅单膝跪在地上:“太子殿下恕罪,末将……末将饮了几杯酒便醉言醉语……”
“罢了。”段禛右手在宋达左臂上一托,令他起身,这才道:“宋将军此次回淮南,便可将孤的意思传达给淮南王,孤不会委屈夏娘子做侧妃。”
“那殿下……殿下……”宋达面泛难色,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下文儿。
其实此次王爷和王妃叫他来试探太子,也有着另一重打算,若是太子真不肯给段莹太子妃的名份,那么侧妃也是个选择。可宋达刚刚被段禛敲打了一番,这话他不敢再提。
段禛却是一眼看穿了其心思,不必他说出口,便笑着说道:“孤也不会立任何人作侧妃。”
宋达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段禛。
段禛却没有同他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借着他先前的话正好说道:“宋将军既然醉了,那就先下去歇息吧。”
太子既下了逐客令,宋达不敢磨蹭,连忙行了告退礼退出去。
段禛也就此起身,问陈英:“什么时辰了?”
陈英忙答:“未时正牌了,殿下可要回东宫批阅奏折?”
段禛不疾不缓的走到窗前,这回离得更近了一些,入目的景色也就愈加清晰。他用完膳了,夏莳锦却还未用完,他看见她面前的碟子已半空了几个,看来小娘子今日的胃口不错。
“把笔墨和奏疏移来飞云阁,孤今日要在这里批阅。”
第32章 中毒
话音落处, 是陈英错愣骇讶的脸,须臾后才捣蒜似的点着头退下去安排。
路上还不住地犯着嘀咕:要知咱们太子殿下对待政务自来都是抟心揖志,心不二用的。平日批折子时自己在旁伺候笔墨, 大气儿都不敢喘,外间任何奏禀更是要错开这个时候。可今日因着一位小娘子, 竟连批折子都挪了窝, 这可真是破了天荒了!
不多时, 陈英便指挥着一队中官将所用之物尽皆移了过来, 在已撤下席面收拾干净的方案上铺陈开来。
今日太子殿下是真不挑了, 膳案都拿来当书案用了。
待其它人退下后,陈英在一角专心研着墨,段禛提起笔, 笔尖儿悬停在纸张三寸高的地方, 却是迟迟落不下,他目光不由自主就飘去窗外。
酒足饭饱的小娘子这会儿已然离了桌,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向湖面望去。
罗裙褶褶轻垂地, 翦翦轻风拂过,一如湖面般掀起绿波涟漪。纤纤素手摇着片不知何处摘来的大叶子, 权当作团扇来用。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把吃食,一点一点地往湖里抛撒。
这是自个儿吃饱了,不忘喂喂湖里的鱼儿。
看着窗外般般入画的一幕,段禛不知不觉间身心亦随她一片松泛, 而后终于落下了笔。
不一时陈英的新墨也磨好了, 抬眼见殿下正伏案挥墨,笔翰如流, 瞧这样子像是在心神投入地作什么大文章,于是赶紧恭恭敬敬地将新墨端至殿下的右手边。
身为东宫侍奉笔墨的中官, 陈英自然懂得不该看的不看,只是抬眼间,余光无意扫到了一眼纸张,顿觉意外。
匆匆一眼,他也看得出那纸上不是字,而是……画。
这时一道轻沉的低音响起:“好看吗?”
陈英心下一凛,不想自己随意的瞥见竟都逃不过殿下的一双慧眼,且这语气里分明流泄着一丝炫耀的意味。
陈英连忙应道:“好看,好看!殿下笔精墨妙,所画之作连众多大家都是交口称赞!”
说完,陈英发现殿下脸色并没有特别好看,倏然福至心灵,连忙找补:“当然,之所以画得如此好看,也是因着画中的小娘子尽态极妍,姣若秋月。”
这回陈英再看殿下的脸色,果然舒缓了许多,不禁暗暗舒气,总算摸对脉门了。以后他可记住了,凡事称赞殿下,不如称赞夏娘子来得正确。
“那有几成像?”说这话时,段禛已双手将画作展起,画纸立于案上,他转眼乜向陈英。
陈英便不敢敷衍应话,仔细盯着那画看了看,又往窗外瞧了瞧,最后由心佩服地缓慢点着头:“殿下走笔厚实灵动,穷形尽相,画中之人栩栩欲活,呼之欲出,与真人无二,奴才瞧着有十成的相像。”
段禛亦是看着画作十分满意,便道:“裱好挂去文泉殿吧。”
“是。”
陈英抬起双手正欲仔细接过,段禛忽又皱了皱眉,改口道:“还是挂去静心斋吧。”这才将画交了出去。
文泉殿是他的寝殿,每日洒扫的宫人进进出出,将未出阁的小娘子画像挂在那处,难免有些累及闺誉。而静心斋是他批阅奏章的地方,能出入的皆是陈英这样的心腹忠仆,自无顾虑。且他往后批折子时随时可以抬眼瞧见,也算是劳碌繁琐中的一点慰籍。
将画的事情交待好,段禛又习惯性的转眼看向窗外时,发现水榭里的小娘子已不见了。就近睃巡一圈儿,也找不见踪迹,想来母后是终于醒觉了,段禛却有些失落。
不过也好,至少她不用一直在那处枯等着了。
这厢夏莳锦已随那位叫小六的中官又回了仁明宫,心里也是想不通,难道皇后娘娘把她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让她去御花园野餐一顿?
夏莳锦入内时,皇后娘娘还在美人靠上半卧着,饶是隔着一面珠帘,也能瞧出精气神儿的确不太好,有些恹恹的。
夏莳锦上前向皇后行了正礼,皇后娘娘道免礼后她便起身,奈何今日入宫所穿的衣裳裙角太长,叫她踩在脚下跘了下,险些摔倒。皇后看在眼里,却有着另一番猜想,只当是把这小娘子在日头底下晾久了,晒得有些蔫儿了。
如此,皇后倒觉姑媳间初次照面的威也立得差不多了,于是给身边的景嬷嬷递去个眼神,景嬷嬷便既会意:“给夏娘子赐座吧。”
夏莳锦再行一礼道谢,这才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了下来。初次谒见皇后,她懂得礼数虽不多,却也知道不能平目直视,是以坐下后,便始终微垂着头,一副谦逊恭敬的乖巧模样。
皇后平易近人地同她叙过年齿,又道了温凉,却始终不见她将头抬起,可今日之所以召她入宫,主要就是为了帮太子掌一掌眼,看看面相如何。
皇家娶媳讲究颇多,面容美不美不是最紧要的,气韵典雅才是首要,若是如那些狐媚子一样的妖妖调调,便是再美也不能当作正妃。是以皇后又给景嬷嬷递去一个眼神儿。
景嬷嬷在皇后身边几十年,就如她肚子里的一条老蛔虫,当即扬声道:“请夏娘子抬头。”
老嬷嬷说话瓮声瓮气,字句表情皆透着狐假虎威的无礼,夏莳锦头一回被人如此要求,有些不太适应,迟疑了片刻还是依言行事,缓缓将头抬起。
她看着皇后,皇后也看着她,四目相交,她依稀看得出皇后眼中流露的淡淡嫌恶。
瞧着夏家这小娘子,皇后的确是略有几分失望的。人虽称不上妖冶,却也明艳得过了头,小脸儿一抬,两旁十几个妙龄宫女顷刻叫她比得没了颜色。
皇后忽然就懂了太子的那份执着。
可更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型似桃花,蕴着浮光,像极了前朝流传下来的《腾园游春图》里的杨妃。要知前朝君主本也是一位明君,奈何一遇杨妃就变得沉湎美色,骄奢淫佚起来。
一时间前朝昏君的种种不堪涌上皇后心头,叫她对夏莳锦愈发不喜起来。
这样的女子放入东宫,往后太子还有心朝政么?会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娘,日后连安都不来给她这个母后请了?
这般想着,皇后开始暗恼起自己先前的草率,仅凭着太子的几句软言就上了当,允诺会帮他促成这门婚事,以至眼下想要翻悔都不成。何况太子不是她的亲儿子,若因此产生罅隙就不好了。
一时间皇后没了主意,看着夏莳锦便觉碍眼,以手扶额,道自己复又头疼,让夏莳锦先回去吧。不过临走,倒是赏了夏莳锦一盒珑璁餤,这是一早就叫御膳房备好的。
夏莳锦也如蒙大赦,赶紧谢了恩,捧着那盒点心退下。
也许是心太急,也许是衣太长,就在夏莳锦迈过门槛儿时,疏忽又是一跘,只这回没先前行礼时的运气好,身子没能稳住,朝着前方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一盒糕点也脱手飞出,砸在门框上散了一地。
夏莳锦本以为自己也会摔个狼狈,谁料不期然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而后一只大手在她后腰用力箍了一下,她终于扶着来人的双肩站稳。
慌乱间抬眸,竟是忽地撞入段禛那双深若寒潭的眼中。
帘后的皇后娘娘和景嬷嬷目睹这一幕的发生,景嬷嬷不由啧舌,看来先前娘娘并没有冤枉了这小娘子,她分明就是看准了太子殿下过来,掐着点儿扑上去的。
皇后也暗暗叹服这小丫头的诡计多端。
夏莳锦连忙赔罪:“请殿下恕罪,是臣女刚刚莽撞了!”一行说着,一行急着要推开段禛。
然而平日里反应向来迅捷灵敏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却迟钝了一般,双手原样箍在小娘子的一捻细腰间,拖着不放。一双狭长的黑眸还似有若无的噙着笑意。
他都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小娘子的确惯会投怀送抱。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皇后娘娘平日里最爱的那只猫儿突然从门前的假山上蹿了下来,因着起势高,瞬间便跃到夏莳锦脚下。段禛长臂一展,将她护到身后。
清越的声音随风飘至夏莳锦的耳畔:“这只猫儿被母后宠坏了,除了不敢在母后面前造次,对宫人或是生面孔从不客气。”
“哦。”夏莳锦应了声。
之后便见那只猫儿径直朝着摔散的那些糕点走去,低头便吃了起来。看来是在外跑得饿了。
皇后娘娘瞧着可怜,叫宫人快将它抱去喂些干净吃食,谁知宫人还未抱住那猫儿,猫儿竟突然翻身倒地,四肢抽搐起来!
第33章 揪人
那盒珑璁餤有毒?
这个猜想从夏莳锦的心头蹦出时, 内殿亦传来珠玉碰撞的声音,夏莳锦抬眸,落在皇后娘娘焦灼的脸上。皇后打帘而出, 急急吩咐:“快去请太医来!”
“快去!”景嬷嬷推了一把有些傻眼的小宫女。
看着皇后和老嬷嬷一脸错愕慌乱的样子,夏莳锦突然觉得应该不是皇后下的毒。若真是皇后, 发生这种意外她第一反应不该是请太医从而将事情闹大。再说皇后若真不想让她入东宫, 不着痕迹的聪明手段有的是, 何必要为这点事动杀心?
虽觉得下毒之人不会是皇后, 可宫里脉络复杂, 夏莳锦连人都认不得几个,想要猜出是谁要借皇后之手杀自己也就无从谈起。但眼下猫儿已是痛苦地口吐白沫,瞧着极难撑到太医赶来。
夏莳锦往不远处的假山望去, 瞧见叠石上摆放着许多奇花异草, 在看清某棵花草时,她眼中倏然一亮,挣开段禛跑了过去。
段禛见她摘了几片杜鹃花的叶子回来, 眸中掠过几丝不解:“你要做什么?”
“先帮它催吐。”说话同时,夏莳锦握着一块刚捡回的尖锐石头, 将叶片铺在地上快速捣碎,而后用帕子兜起那些想去灌给猫儿,手臂却被身边之人蓦地扯住。
夏莳锦诧异地看着段禛,段禛却从她手中夺过那帕子, 另吩咐了宫人去做。而后道:“即便濒死之际, 也难保不会伤人,还是叫平时饲养它的宫人去做稳妥些。”
既是太子点过头的, 皇后自也不拦着,心想死马当活马医, 且让宫人喂了那草药试一试。
宫人拿瓷勺小心地撬开猫儿的口,将那草药连渣带水灌了进去,不一时猫儿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呕吐,很快便将近来的吃食尽皆吐了出来。
顺利催吐之后的猫儿虽依旧虚弱,不能动弹,但竟不再抽搐,瞧着不似先前那般凶险了。
夏莳锦瞧了瞧它,虽不抽搐了,小身子却不住地发抖,便道:“皇后娘娘,它现在应该很冷,还是先让它暖和暖和吧。”
“快,快抱去暖阁里拿被褥捂着!”皇后急急吩咐,吩咐完又看向夏莳锦,眸子里竟带了两分求助:“这样就能活了?”
夏莳锦诚实地摇摇头:“娘娘,方才的催吐仅能延缓毒发,让它撑到太医来。至于能不能活,还得看太医那边有没有把握。”
皇后茫然地点点头,“不过也得亏今日你在,不然……”她收住口,没说后面的话,改而露出一抹惊喜:“可你是如何知道这种土法子的?”
此时的皇后已与之前端着的判若两人,显得和蔼可亲了许多,夏莳锦便也随她展露出个笑容:“是小桃有次也吃坏了东西,臣女见家仆这样给它治过。”
才说完,突然察觉有些没头没尾,忙又解释:“哦,小桃是臣女养的一只金线狨。”
“金线狨?为何会养一只金线狨?”皇后不解,毕竟这家伙顽劣成性,不够乖巧,的确鲜见人拿来当宠。
谁料随口问的一句却叫夏莳锦脸颊倏然一红,深深埋低下去。
“是儿臣送的。”段禛的清亮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夏莳锦眉头深蹙,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心下暗恼。
若在先前,皇后听了太子这种话必是内心不悦的,可此时再听太子说这话,不知为何竟是一点也不气了。她转眼看看埋头下去的夏莳锦,甚至觉得这害羞的小丫头倒有些惹人疼。
皇后的喜恶转换,景嬷嬷和段禛皆看在眼里,景嬷嬷心道这夏娘子段位是高,不过救了只猫,就收服了皇后的心。而段禛则心生出两分佩服。
原本即便她什么都不做,他自也能说动母后继续支持这门亲事,可他仅能促成母后点头,却不能促成姑媳间的和睦。她今日显露这一小手,倒是瞬间叫母后对她改观了。
不过这种松快的心思转瞬即逝,太医很快过来,在看过猫儿的情况,并验过那些碎点心后,得出结论:“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这珑璁餤里的确被人动了手脚,因为下的是银杏芽汁,故而银针等物难以验出。万幸只是猫儿吃了,且催吐及时,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银杏芽汁?那若是人服下会如何?”
“回皇后娘娘,这剂量足以取人性命。”
皇后气得身子微颤,“竟有人意欲借本宫之手害人?!”不过很快又觉庆幸,握上夏莳锦的手:“还好你这孩子福大命大,自己把它打翻了,这才逃过一劫,不然……”
“不然对方离间我们母子的阴谋就要达成了。”段禛一直凝在夏莳锦身上的目光,倏然移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瞳孔微震,“难道对方不是为了太子妃位,才要除掉这丫头?”
的确,段禛先前的第一反应也是有人不想让夏莳锦做上太子妃,而意欲除之。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夏莳锦的关切喜爱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悉。可这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母后,如果这人单是想除掉夏娘子,实在无需趁她进宫之时动手,因为这势必要买通御膳房亦或仁明宫里的人方能做到。如此兴师动众,牵涉了皇家,败露的可能也就更大。而此人非要借母后之手冒险施为,唯一的解释便是想借此离间你我母子的感情,好使他有机可乘。”
“有机可乘?”皇后很快就想明白过来,这人不是冲着太子妃位来的,而是冲着太子之位来的!
一个人名呼之欲出,只是眼下尚缺人证物证。
“本宫这就命人去歧阳宫搜查!”
“母后,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去搜歧阳宫,恐会引得父皇不满。不如还是先将那个内贼找出,指认过后再去搜宫,也算师出有名。”
皇后一时陷入为难,“制作一盒糕点虽不复杂,可御膳房内进出频繁,可疑之人众多。且这盒糕点拿到仁明宫来,除了前去取材的宫人,还有诸多人都有机会接近它,动手脚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前后少说数十人,如何能判定哪个才是那双黑手?”
“举凡可疑之人,一律送去诏狱,儿臣亲自审问。”段禛将手负到身后,面色冷得近乎能结成霜。
这时皇后才隐隐觉得,段禛先前说要先揪人再搜宫,除了师出有名外,或许还掺杂着某些私心。他比谁都更急于找到那个敢在某人的吃食里动手脚之人……
就在皇后准备默允的当口,一个清脆声音抢了先:“皇后娘娘,其实臣女有个法子不用动刑,也能将此人揪出来。”
皇后和段禛的目光双双落在夏莳锦的脸上,夏莳锦扯着嘴角笑了笑。原本她也不爱出这种风头,可谁叫这回她自己就是苦主呢,这双黑手可是险些送她去见了阎王,不揪出来,她自己也心难安。
皇后迟疑,虽说因着先前救猫一事她已对这夏娘子改观,可涉及后宫那么大的案子交到她手里,当真能办好,而不会耽搁正事?
段禛眸中噙着温软的笑意,问她:“夏娘子当真有把握?”
夏莳锦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母后,不如就交由她来处理吧,咱们只管在旁看着。”
皇后还在犹豫,却已被段禛扶上胳膊,搀着她回凤椅中去。皇后拿他没办法,心里却熨贴至极,坐下后便即示下:“自此开始,仁明宫所有宫人皆需配合夏娘子查明此事,一切照夏娘子安排行事。”
有了皇后这话,夏莳锦做起事来也就有了底气,对景嬷嬷道:“劳烦嬷嬷去将御膳房和仁明宫内所有有机会接近这盒点心的人,都召集至殿外的园子里,然后叫他们依序一个一个进来接受盘问。”
景嬷嬷一把年纪,平日又得皇后信重,在仁明宫里也是有身份的,如今叫个小丫头指使着做事,难免不大情愿。不过有了皇后先前的吩咐,她也不敢违逆,冷着张脸应了“是”,便出去安排了。
夏莳锦再问另位嬷嬷:“劳烦嬷嬷将小厨房的御厨唤来。”
宫中的膳食虽大多由御膳房供应,但皇后地位尊崇,难免有些个人喜好,于是在仁明宫里置了个小厨房,御厨不多,但足够伺候好她一人。
这嬷嬷倒是没景嬷嬷那样的脾气,欣然应下,很快便将几位御厨唤来。夏莳锦在宫人收集起来的那些碎糕点中挑出几个还算完整的,拿给御厨看:“不知诸位能否做出与这糕点极为相似的?”
几位御厨看了看,纷纷道简单,而后便照夏莳锦说的,悄悄去小厨房开了灶,比照着这些糕点制做。之所以是悄悄,自也有深意。
待御厨的糕点做好后,景嬷嬷那边也将人都召集到了园子里,让他们逐个进殿。
因着先前摔糕点以及猫儿中毒之事并未扩散,仁明宫内也只有当时在殿内伺候的十几个宫人知情,故而独自进殿的宫人不明所以,向着皇后及太子行完礼后,面色有些紧张。
夏莳锦拿了一块糕点给她:“不用怕,吃完它,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宫女疑惑地双手接过糕点,匆匆吃完,果然被嬷嬷引着出去了。只是她走的是旁门,并不与园子里候着的那些宫人照面。
之后的几个宫人皆是如此,乖乖吃了点心就被允许离开,同时也洗脱了嫌疑。
此刻,皇后娘娘总算明白了这夏娘子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了。至于段禛,相似的手法他已在安逸侯府里见识过一回,故而一开始便明白夏莳锦的用意,只管悠哉悠哉品着茶,等着这小娘子将人揪出来。
第34章 残酷
错金螭兽炉上溢出的淡烟袅袅, 混着茶香在大殿的上空徐徐盘旋。刘皇后坐在珠帘后的美人靠上,手里端着碗茶,用碗盖轻轻拂去浮沫, 旁观着夏莳锦审案。
这会儿进来“受审”的,是已在仁明宫当差十多年的中官小六。刘皇后一见是他, 先前略微绷着的面色沉缓下来, 气定神闲地低头品茗。
小六自幼失怙失恃, 是在仁明宫里长大的孩子, 这些年对皇后娘娘的忠心, 仁明宫里是个人都看在眼里。皇后对小六也很是信重,叫他掌了仁明宫里的诸多庶务,要说便利的确是很便利, 可他根本不是钱银能收买的人。
夏莳锦见到小六也不陌生, 今日引她去御花园,又将她从御花园引回来的,都是这位中官。瞧着十八九的模样, 秀骨清相,生得朗朗, 若不是领了这差事,在宫外该是极得小娘子青眼的样貌。
小六进门便得了景嬷嬷提点,行完礼便朝夏莳锦这边走来,卑身垂首, 不敢直视。他所敬畏的自然不是夏莳锦, 而是坐在夏莳锦身边的太子殿下。
夏莳锦倒也还算享受眼下狐假虎威带来的便利,众人对她的话唯命是从, 叫她省了不少口舌。她看一眼那角案上的点心碟子,语气不带一丝情感:“去拿一块吧, 吃完你就可以出去了。”
小六这方敢抬眼,循她目光看去,蓦然看到那一碟珑璁餤,双眼豁然瞪大:“这……这不是皇后娘娘特意让御膳房给夏娘子准备的?”
夏莳锦青白分明的眸中掠过一丝光亮,那眼仁儿似更亮了几分:“是啊,可如今皇后娘娘要把它赏给你。”
话音甫落,夏莳锦就看到小六的瞳孔骤缩,似受到极大的惊吓,脑袋颤动着缓缓转过去,看向珠帘后。
珠帘后的刘皇后,原本以为小六也会像前面几人一样爽快的吃了点心从后门离开,却见他的反应异于旁人,不由也疑惑起来,放下茶碗仔细看向这边。
“小六,夏娘子叫你吃那点心,还不快吃?”景嬷嬷代皇后开口催促道。
小六却依旧杵在原地,不肯往角案走一步。旁人离得略远些,或许看不分明,可夏莳锦只离他数步之距,将他的细微反应都看在了眼里。
初时看到那碟点心是震惊,听了她的话后便是害怕,看向皇后娘娘时目带愧疚和懊悔,听到景嬷嬷催促时又溢出绝望之色。
夏莳锦的心中大致有了答案,开口时腔调如旧,还是不夹杂一丝情感:“你若不想吃,可以不吃。但该招的,也别再藏着了,毕竟你还不想死,趁机将功补过兴许皇后娘娘大度能饶你一命。”
小六自知已暴露,再死鸭子嘴硬换来的只能是酷刑,宫里呆了这么久,诏狱里招呼人的手段他也听到过一些。两行泪从腮边滑落,小六跪在了地上,朝着珠帘的方向连叩了三个响头。
“娘娘,奴才……奴才错了!”说完这话,小六直接将头磕在地上,再也不抬起。
刘皇后惊得站起身来,面前珠帘被带得微晃,她紧拧的细眉将‘不置信’三字书写了满面:“小六……当真是你?可、可怎么会是你!”
“娘娘——奴才错了……”小六哭得悲恸不已。
“是谁,是谁买通的你?是郑婕妤那个贱/人对不对?!”
小六终于抬起头来,挂满泪痕的脸用力点了点,“是郑婕妤……”
一旁的景嬷嬷亦是震惊无比,要说皇后主子待下人再好也终归还有隔阂,可她却是真心拿小六当儿子一样地照拂,如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小六,平日皇后娘娘可没少给你赏!你一个内侍上无父母,下无老婆孩子要养,你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收郑婕妤的银子上哪儿花?”
“奴才不是为了银子……”小六边哽咽,边解释:“是彩屏姐姐,彩屏姐姐被郑婕妤不知弄到哪里去了……郑婕妤威胁奴才,若还想她活,就得帮她她做成这件事……”
从小六夹杂着口腔的话语里,夏莳锦慢慢听明白了经过。
彩屏曾是仁明的宫女,后来郑婕妤生了小皇子,晋了位份,皇后便将彩屏拨去了歧阳宫伺候郑婕妤。明面上彩屏与仁明宫再无干系,可私底下彩屏却会将歧阳宫的一些事情传回仁明宫来。
而负责与彩屏悄悄碰头的,正是小六,那时没人知晓小六与彩屏早已私下结为了对食。
在前朝,对食之风盛行,可也正因放任了宦官与后宫相互勾连,互通有无,致使宦官权势逐渐变大,最终前朝覆灭于宦官乱政。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本朝便对宦官防范极严,严禁对食,一经发现便是重罪。
正因如此,小六和彩屏才会如此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发现。但有情之人分处两宫,难免害起相思来,小六便常趁着彩屏值夜的时候过去看她,一来打探消息,二来此时无人打扰,还能说上几句贴心话。
也不知郑婕妤是从何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在他们最后一次碰面之时突然出现,命人将彩屏押走,倒是未斥责小六。
当时小六还当是郑婕妤是不想得罪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可直到此事过去多日后,他再也看不到彩屏露面,托人打听之下才知其中蹊跷,原来自那晚后彩屏就消息不见了,歧阳宫里再没人见过她。
思前想后了一夜,小六最终还是去歧阳宫求见了郑婕妤。也是在见了郑婕妤之后,他才明白郑婕妤那日之所以肯饶过他,并不是怕开罪皇后,而是笃定了他会为彩屏求上门去。为了知道彩屏的下落,小六只得任她差遣。
最后小六仍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求道:“娘娘如何处置奴才,奴才都心罪有应得,但求娘娘念在彩屏姐姐一直冒死为仁明宫作眼线的份儿上,找一找她……”
如今小六俱皆招认,算是有了人证,段禛便起身请示刘皇后:“母后,夏娘子已不辱使命将人给找出来了,不如便由儿臣带着他去奏请父皇做主。”
刘皇后镇定须臾,抬了抬手:“先不。”
景嬷嬷打起帘子,刘皇后稳步走出来,“就算人证物证齐全,郑婕妤也不过只毒了一只猫儿,她的叵测用心并未落到实处,官家再恼也顶多将她打入冷宫。”
“那母后的意思是?”
刘皇后继续往前走,走到角案前,将一个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碎成小块的带有银杏芽汁的点心,而后捻起一小块,塞入自己的口中!整个过程她未有一丝迟疑,就连紧跟在身后不足一步远的景嬷嬷都未反应过来。
“娘娘!”
“母后!”
……
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刘皇后嘴角噙着笑,此时已有几滴血从她的唇角流出,带着诡异的色彩:“去请太医。还有,去请……官家。”
说罢,人便脱力般向后仰倒过去,得亏段禛眼明手快,大步腾跃至她身后,将她稳稳接住。
将刘皇后安置回寝殿后,很快太医来看过,好在因着服用量微小,并无太大危险。而崇安帝也很快赶来,守在凤榻旁温声安抚着皇后。
段禛走出殿外,看到仍旧有些目瞪口呆的夏莳锦:“怎么,吓到你了?”
是啊,的确是吓到她了,先是猫儿,再是皇后娘娘,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而且那碟点心本来还是给她准备的。
段禛极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囡囡不必担心,母后不会有事的,她仅吃了那一小块,充其量在凤榻上将养几日,而这几日父皇也会得空便来陪着她。”
打从小皇子出生后,皇后多年来打压后宫嫔妃的罪行便昭然若揭,崇安帝怨着她,不肯来见她。所以刘皇后此番,也算是苦肉计,比起彻底搬倒郑婕妤外,她更想得到崇安帝的原谅。
可这些后宫算计听在夏莳锦的耳中,只觉骇人听闻。
宫里的生活,就是这样残酷的么?
第35章 心疼
太医宣称刘皇后凤体并无大碍后, 崇安帝又留在寝殿陪了刘皇后许久,直至太医将煎好的药送来,崇安帝亲自喂了后, 这才离开。
候在殿外的段禛略俯下高大身姿,拱了拱手:“父皇。”
这还是夏莳锦头一回见到当今圣上, 西倾的金芒斜铺在崇安帝的身上, 正红龙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盘踞在云端, 面目狰狞, 骇得夏莳锦竟一时忘记了行礼。
身旁传来一声低抑的笑, “父皇,这就是安逸侯的嫡女,夏莳锦。这丫头刚刚逃过了一劫, 想是被吓坏了。”
被段禛打了个圆场化解当前尴尬, 夏莳锦这才清醒过来,赶忙跪下:“臣女夏莳锦,拜见陛下。”
崇安帝点了点头:“起来吧, 今日你也算苦主之一,朕听闻那盒点心本来是赏给你的, 得亏叫你给打翻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顿了顿,崇安帝瞟了段禛一眼,接下来的话便透着几分慈爱:“你这丫头福大命大, 该是后福无量, 你放心,此事朕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夏莳锦恭敬聆听, 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周边安静了许久, 直到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搀扶在她臂弯处时,她才意识到陛下已经走远了。
段禛脉脉看着她,正要说点什么,这时景嬷嬷出来了,先朝着他欠了欠身,道:“太子殿下,娘娘请您进去。”
说完又不大情愿地瞥了眼夏莳锦,“夏娘子也一并进去吧。”
夏莳锦微微一怔,随之跟上段禛的步伐,往寝殿里去。
行过礼后,二人俱都被赐了坐。刘皇后合衣坐在凤榻上,背靠着引枕,面色苍白,目光却清润:“这回多亏了夏娘子,才能这么快将那内贼揪出来,本宫已命景嬷嬷亲自带人去搜歧阳宫了,相信很快就会传回好消息。”
夏莳锦不敢居功,谦虚道:“其实是皇后娘娘平日宽厚待人,宫里下人即使不得已做了错事,也承不住心里那份愧疚,才会这么快泄了心思。”
刘皇后轻笑,宽厚?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顶高帽子她戴得倒是称心。
方才崇安帝在,有些话段禛不方便说,这会儿才道:“母后,您以身犯险,这又是何苦?”
“太子,上回你联合西梁灭了赵国,不仅令郑婕妤失去了母国,还令她所生的小皇子失了宠,再无当太子的可能。因此郑婕妤对你我母子早已是怀恨在心,这回冒险行事,想来也是孤注一掷了。咱们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彻底将这根刺拔除,便再也没有人能危及东宫。”
段禛微微侧眸看向夏莳锦,他没料到母后能将这些话毫不避讳的当着她的面说出来。想来是因着今日一连串的事情,她都应对得当,得了母后的信任,便将她视为自己人了。
只是这些话,恐会吓住她。
夏莳锦此刻也的确如段禛料想的一样,表面上虽没什么波动,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段禛那时突然去攻打赵国,原来竟是为了保住东宫太子之位?
这没有刀光剑影的壮美宫庭,却处处都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且这里的阴谋还会蔓延至边疆,一个小国,顷刻间便因这些后宫阴谋而覆灭。
这样的乱局,真的是她以后想要面对的么?
她,真的要当这个太子妃么……
不一时,景嬷嬷便带着搜宫得来的物证回来复命了,将一个小瓷瓶呈给刘皇后看:“娘娘,您瞧,这就是那银杏芽汁,如今是人证物证俱都齐全了。”
刘皇后的脸上露出一抹明快的笑,先前她已得了陛下默允,只要人证物证齐全,确保不会冤枉了郑婕妤,之后的处置便全由她一力做主。
刘皇后很快敛却了面上笑意,正言道:“传本宫旨意,郑婉儿以下犯上,意图毒害本宫,今废去其婕妤身份,赐白绫一端,鸩酒一壶,准郑氏二择其一,留下全尸,以全体面。其子交由惠妃梅氏抚养。”
景嬷嬷领了旨,即刻便下去准备。
这一桩事总算画上了句点,夏莳锦也很快从仁明宫辞出,段禛本要送她出宫,奈何刘皇后仍有话单独与他谈,他只得立在门外目送着小娘子独自离开仁明宫,直至那个纤盈的身影消失在宫垣尽头,他才悠悠叹了口气,回到刘皇后身边。
夏莳锦方才离开仁明宫后,后背一路炙热,她知道段禛一直在看着她。
其实她对段禛,从初见时的畏惧,到接触下来惧意渐渐消散,最后被某种感激之情取代……这几番相处,有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愫在心底慢慢滋生。
原本她以为,若就这样嫁入东宫也不坏,比起那些只能盲婚哑嫁的人来要好上许多。
可她这还没成为太子妃呢,仅仅是进宫拜谒一回皇后,就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她真的愿意将余生交付这里么?
心中思绪纷乱,夏莳锦仰头望了望天,两侧高大的宫墙,将青天夹成了长长的一条线。
这时有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夏莳锦蓦然回头,看到几个中官正抬着什么快步从她身后行来,有的还皱眉捏着鼻子,满脸的晦气。
那些人从她身旁经过时,她细瞧了一眼,像是抬着一面门板,上头还盖着厚厚的被子。那些人为了避让她错身而过时,颠簸了下,便有一条纤细的手臂从那被子里垂落出来,搭在乌沉沉的门板上,没有一丝血色,一黑一白间,映衬得极为诡异。
夏莳锦这才恍然,那就是郑婕妤啊……
数月前郑婉儿诞下大周朝唯一货真价实的小皇子时,满汴京的人都将她视为能搅动后宫风云的人物,毕竟在刘皇后那样的威迫下,还能有人全须全尾的将小皇子生出来,想来是不简单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心思并不简单女子,如今就躺在一扇旧门板上,断了气。
宫廷的争斗里,输家总是下场凄惨,而赢家也不能保证次次赢,郑婕妤又何尝没当过赢家?可这样的赌局里,或许赢只是一时,输才是结局,又有几人能笑到最后?
目送着被渐渐抬远的郑婕妤,夏莳锦突然心里有了答案,她不想。
她不想当这个太子妃。
只是这一回无关段禛的好坏,她只是不想在这种地方生存,一日也不想。
可夏莳锦却不明白,为何明明衡量利弊后做了最明智的决定,眼泪却没征兆地流了出来……
*
此时正在同刘皇后商议着事情的段禛,莫名的心口一痛,他手捂在左胸,眉头微锁。
“太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刘皇后紧张的问。
段禛摆了摆手,只道:“无事。”
然而他却比谁都清楚这种感觉,心被突然揪一下的痛,自他八岁那年起便是如此——每逢那个小丫头掉眼泪,他这处就会莫名的疼。
第36章 决定
十二年前的那个冬日, 一场盛雪过后的汴京城,处处堆银砌玉,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
堪堪八岁的段禛乘着马车, 一路跋山涉水,从淮南来到了汴京。
九个孩子里, 父王独独舍弃了他, 将他过到了刘皇后的名下。父王口中这一切皆是为了他好, 可那时的他最想要的只是母妃。
世人都道东京繁华, 叫人流连忘返, 可段禛初来东京之时,他撩开车帘看到的不过只是冬月里的一片败景,没有半点另人称奇的地方。直到街角一个小姑娘的出现, 才将这暮气沉沉的东京映出了几分颜色。
小姑娘一身艳丽至极的洋绉裙红绫袄, 站在卖糖葫芦的摊贩身旁,个头还不及那稻草靶子的最下缘高。
她伸长了胳膊,嘴里耍赖一般喊着:“我要嘛~我就要嘛~”
牵着她小手的嬷嬷一脸为难, 蹲身认真向她解释:“我的小女君,小祖宗!你眼下正值换牙的时候, 出来前儿侯爷和侯夫人再三交待过,说什么也不能给你买糖吃。”
“可这不是糖!”
“那它为什么不叫葫芦,偏偏叫糖葫芦呢?”
小姑娘有些说不过嬷嬷,一下就给气哭了。也就是在这时, 正撩帘看着这一幕的段禛, 猝不及防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帘角落下,他紧紧捂着胸口, 面色刷地变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身边两个侍从吓得手忙脚乱。
可他们初来东京, 加之段禛身份特殊,寻常的民间医馆不敢乱投,是以只能催着护送的车队加快行进,想着早些进了宫好叫御医来诊治。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段禛这心病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一时说好就好了!段禛不置信地按了按心口位置,竟怎么按也不再疼了。待入宫后又叫御医来看过,御医道他心脉流畅有力,并无任何不妥,只推测兴许是这一路车马劳顿,累的。
之后一段时间段禛便开始适应宫中的生活,转眼到了冬至这日,他要随父皇一道参加祭天大典。
当日不仅百官参与,命妇贵眷等也一并前来观礼,而段禛就随父皇立在圜丘上,据高临下。
冬日的冷阳带着寒气,段禛只穿一件襕袍强忍着寒冽在父皇身边站得笔直,直到那阵突然且莫名的心痛再次出现,他身子才晃了晃,险些立不住当众出丑。
艰难支撑间,段禛好似听到一个女娃的哭声,就与那日在街角时听到的一模一样。那哭声愈大,他心口处痛的就愈发厉害,恍似插了枝箭一般!
所幸这过程并未持续太久,随着耳边的哭声渐歇,段禛的身体终于恢复如初。
待大典结束后,段禛虽觉那时听到的哭声多半是幻觉,但还是找来值守的侍卫问了一句,结果侍卫禀道:“殿下,方才的确有个小姑娘在观礼之时哭闹起来,好像是从洛阳来的安逸侯的嫡女,不过很快就被侯夫人安抚住了。”
段禛闻言怔然,又听那侍卫低声疑惑:“不过她们离着殿下所在的圜丘极远,不应该惊扰到殿下才对……”
那是段禛头一回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心痛,同那小姑娘的啼哭联系到了一处。
这因果委实可笑,让人难以置信,但既然有了这层疑虑,段禛便在父王拨给他的那队侍从中挑了一个有速绘之才的,命他去安逸侯在京中的临府盯梢,记录小姑娘的日常。
打那之后,小姑娘的画像如流水般源源不断被呈到段禛的手中,她每日的喜怒哀乐,他比她自己记得还要清楚。
有了这些,段禛对应着每张画像上标注的时辰,他也确实从中摸索出一个怪诞不经的规律:
小姑娘哭的时候,他的心必然会痛;小姑娘笑的时候,他便觉心神疏朗。
饶是诸多证据已摆在眼前,可彼时的段禛仍不愿相信会有这等离奇之事,加之安逸侯一家不多久就回了洛阳,他的心痛之症再未犯过,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直至两年前,安逸侯携家眷迁居来了东京,起初倒还相安无事,后来的某个夜里,段禛再次犯起了心疾,且这次较多年前那两回要严重上许多。
这让他不得不又联系到那小姑娘身上。
彼时段禛已被立为太子,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是以连夜派出情报司的暗卫去查夏家那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后来辗转在寒山寺的后山找到了夏莳锦,当时她和一个弱书生正好被恶人追上,纠缠之际暗卫以石子击在了那恶人的后脑,将其敲晕,而书生还当是自己闭眼丢出的那个花瓶立下的功劳。
夏莳锦得救后,段禛那边也不疼了,这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这回,纵是再觉邪门儿,也由不得段禛不信这邪了,夏莳锦的情绪,的确会牵动着他。
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对他既有如此影响,那若有一天她死了呢?这种影响会随她消失,还是会令他心痛而死?
这个险,段禛自是不敢冒的,是以自那日起,他便派出了暗卫日夜盯守着安逸侯府。但凡夏莳锦有点头疼脑热,他便能第一时间知道,而后以各种名目假各人之手,往安逸侯府赐名贵补品。
平日里夏莳锦出门,暗卫们也会悄悄保护着她,生怕她出了意外牵连自家殿下。而才来东京一年多的夏莳锦因着美貌非常,也的确招惹了不少麻烦。
年轻郎君们想方设法要将这朵娇花摘到手,年轻小娘子们又变着花的想将这朵娇花踩成烂泥。是以背地里暗卫们帮夏莳锦擦过的屁股,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比起这种劳民伤财的法子,其实段禛明知还有另一种选择,他可以设法将安逸侯一家驱离东京,永世不让夏莳锦靠近自己,如此,她的情绪便再也影响到不自己。
可段禛翻看着案头那一张张画像,不自觉就出了神儿。画像上的人,从稚嫩可爱的女娃,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初来东京便因明艳无匹的姿容成为一众贵女中的翘楚,这张明艳惑人的脸,时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段禛头一回觉得,自己竟是这样轻浮的人,与天下男子一般,亦会为美色所动。
正是那时,他意识到自己对那丫头的心思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自己亦从昔日少年成长为了身姿英挺的男人,如今的他,是可以做出另一种选择的:将她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看顾着,让她不哭不闹,亦可保天下太平。
男未婚,女未嫁,这并不可耻。
反正他迟早都要娶太子妃,与其娶个毫无感觉的,倒不如娶个能牵动着他的心的。
是以段禛去求刘皇后,刘皇后果然一口答应。只是叫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急着去会这小娘子,小娘子竟先急不可待的偷偷溜去围场看了他。
之后便是一场乌龙,夏莳锦去了杞县,幸而有暗卫一路在暗中保护,这才帮着侯府的那些护院挡住了所有危险,让事情回归了正途。
段禛在赵地得知这一切后,一行下令让手下以正当理由处置了那个曹富贵,并开仓放粮,一行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而在途经吴镇时,他得知夏莳锦当晚亦宿在了吴镇。
那晚他忍不住忽视了男女大防,趁夜悄悄进了她的房间,在床畔陪了她半宿。
反正她迟早是他的太子妃。
经此波折,再回京后,段禛便一改之前沉得住气的模样,开始寻机主动接近夏莳锦。他自己的心意他已然明白了,却不想在新婚洞房之时,夏莳锦还拿他当个陌生人来看。
而他越是接近她,她给他带来的惊喜便越多,他逐步陷入她的迷魂阵里,回头却发觉她对他并没有多少改观。
即便如此,他也认了,她跑不了,他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去将她的心捂热。可刚刚还在他面前好端端的人儿,转头就哭了,却是为何?
难道宫里有人胆敢欺负她不成……
段禛捂着自己的心口,久久不能舒缓,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便即起身对刘皇后道:“还请母后好好将养身子,银杏芽汁母后虽服下的不多,可若不仔细调养亦会落下病根儿。儿臣那边还有诸多庶务,就先回了。”
辞出仁明宫后,段禛顾不得太子之仪,一路奔向凤安门——那处是命妇贵眷们入宫拜谒时,马车所停放的地方。
*
天际斜阳洒金,赭红宫墙绵延看不到尽头。夏莳锦惘然若失地朝凤安门走着,头微微垂低,面上雨泣云愁,却不知是为何。
是因着做出决定后,舍不下这宫里的荣华么?显然不是,她出身本就富贵,这些根本不被她看入眼中。
那是……舍不得段禛?
她自嘲般笑笑,怎么可能。
正胡思乱想之际,她疏忽撞到了什么上面,不是墙,没有那么冷硬。她抬头,俊逸且熟悉的眉眼映入眸中。
“阿兄?”夏莳锦一时回神,颇觉意外。
先前见她丢了魂儿似地走着,夏徜便觉不对劲儿,等她没头苍蝇似的撞到自己胸膛上,便更加笃定有事发生。此时夏徜的眉目里皆是紧张,扶着夏莳锦纤薄的细肩,眼波流转:“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夏莳锦矢口否认着,却也不知为何,先前还能憋在眼眶里的泪意,这会儿见了夏徜彻底决堤,她扑进夏徜的怀里:“郑婕妤死了……”
不过,她不是为了郑婕妤而哭。
第37章 世子
夏徜也是一头雾水:“郑婕妤死了?”
刚刚他的确是看到有几个中官抬着什么打此处经过, 想不到竟是郑婕妤。
“可就算她死了,你为何要哭?”
“我……”夏莳锦抽噎着,一时有些说不清楚。
她连郑婕妤的人都没见过, 还险些被郑婕妤下毒害死,当下自然不是为了郑婕妤的死而哭。但郑婕妤一事, 却叫她对这座巍峨宫城望而生畏, 坚定了退意。
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叫她有些难过。就像是不知不觉间有什么成了习惯, 如今却要她将这种习惯戒掉。
夏徜见她难过, 便不再追问,只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好了好了,回家再说。”
安慰着妹妹的同时, 夏徜也察觉到脚步声的临近, 抬眼便看到段禛在十步开外的距离驻了足,就这么一错不错的看着他们兄妹二人。那双狭长的黑眸里有云雾在涌动,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夏徜明确地感受到了段禛的情绪, 脸上却未现慌张,只温柔地推开夏莳锦, 顺手帮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好了,这么大还哭鼻子,要叫殿下笑话了。”
说着,便俯身颔首:“见过太子殿下。”
夏莳锦闻言一怔, 拧着眉回头, 果然见段禛就端站在不远处。
也不知是为何,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后退一步, 直接躲到了夏徜的身后去,然后才屈膝, 喏喏的唤了声:“太子殿下。”
段禛眼中的那些涌动瞬时消散,被某种疑惑所取代。短短时间,她对他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了围场那日,她分明是想躲他。
难道是他先前的眼神太过凶戾,吓到了她?
段禛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的了,看到夏莳锦投在夏徜的怀里哭,他便醋意大发,甚至压过了心口的疼痛。可明明他们是兄妹,他吃的哪门子飞醋?
然而转念又一想,好像也不全是自己的问题,即便是亲兄妹,这个年岁也该懂得避嫌了。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该计较这些的时候,段禛清了清有些发紧发干的喉咙,开口时音色舒隽温和:“夏娘子,方才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哭了?可是宫里有谁欺负你?”
夏莳锦藏在夏徜身后,垂眉敛目,夏徜便代她道:“谢殿下关心,并无人欺负臣妹,她只是刚刚看到郑婕妤被抬走,吓到了。”
段禛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对尸横遍野那样的惨景都习以为常,何况只是后宫处死个嫔妃,这种事在他心里激不起半丝波澜。可夏莳锦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娘子,难免对死人畏惧,这是人之常情。
是以当下段禛只怪自己疏忽了,适才送她走时竟未算到会撞上这种晦气。
“既是受了惊吓,还是早些带她离宫吧。”
“是,臣正有此意。”说罢夏徜便对段禛行了告退礼。
夏莳锦也随兄长行礼,直起身时水眸一抬,与段禛四目相接,却是一触即分,转身离开。
段禛目送着他们兄妹二人上车,耳边的车毂辘辘声由清晰到模糊,最后渐渐听不到了。马车已然出宫,而他却依旧站在那处未动。
他总觉先前小娘子的目光中流露的不仅仅是惊怕,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像是在同他,告别。
……
天边余晖将要落尽,马夫在车前挂起一盏风灯,昏黄弧影随着车角的银铃轻晃,节奏欢快温馨。
翠影和阿露坐着入宫时的那辆马车跟在后面,夏莳锦则上了夏徜的马车,行在前面。
车内,夏徜也将羊角灯点亮,滂滂浊光镀在夏莳锦的面容上,让她的心事无处可藏。
“阿莳,你入宫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夏莳锦抬眸看着他,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夏徜误会她是不想说,眉心一皱,流露出几许落寞:“你我兄妹之间自来都是无话不说,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秘密要藏着了……”
“我没有要瞒着阿兄。”夏莳锦镇定了镇定,将今日从入宫开始遇到的事全都给夏徜说了一遍,最后笃定道:“阿兄,我已做好决定,不会做太子妃。”
正沉浸于妹妹险些吃下那些毒糕点的后怕之中的夏徜,在听到这句时,眸中倏然掠过一道暗芒,而后极其认真地看着她:“阿莳,你当真做好决定了?”
夏莳锦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翻悔?”夏徜再次确认。
“不翻悔!”夏莳锦青白分明的眼中清光灼灼,端得是坚定不移的模样。
夏徜眼波中流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而后摸了摸她的头,郑重道:“那回去后你先歇歇压压惊,阿兄代你去向父亲母亲禀明。相信借着今日郑婕妤毒害你一事,他们必会默允。”
“嗯。”夏莳锦轻快应声。
不多时,随着马夫“吁——”一声,马车经车马门进入,在安逸侯府的院中停了下来。夏徜率先跳下车,同马夫交待了几句,转身想去扶妹妹也下来时,后车的水翠和阿露却抢在了前头,一左一右搀着夏莳锦下了车。
夏徜扑了个空,面上却带着笑:“那我去了。”
“有劳阿兄。”夏莳锦甜甜的朝他笑笑,而后兄妹二人便各自去行事。
经过抄手游廊时,夏莳锦远远瞧见不远处月桂正送一位妇人出角门,瞧那穿着是位商妇,满脸堆着谄媚的笑,似是做成了桩大买卖。
“琵琶院最近在忙些什么?”夏莳锦随口问起。
水翠便答:“娘子,最近四姑娘兴致好的很,请了不少成衣铺和首饰铺的人来府上,为她量身订制了许多头面和衣裳。刚刚那个,瞧着便是成衣铺来送新衣裳的。”
夏莳锦不由得疑惑:“崔小娘这才刚被送走几日,她竟半点不见消沉。”
水翠和阿露也俱都不解。
回了倚竹轩,夏莳锦先沐浴去了去晦气,刚换好衣,孟氏便急着过来看她。
孟氏将女儿从头到底仔细瞧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差池,这才道:“囡囡啊,你若当真不想嫁入东宫,那咱们就不嫁!母亲和你父亲都只想你后半生平平顺顺,不吃苦不受累便好,当不当太子妃一点也不重要!”
得了母亲这句话,夏莳锦的心便算彻底放了下来。只是琵琶院里的事,仍让她觉得不太对劲儿,夏鸾容的反常不得不引起她的注意,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实际上夏莳锦的担心并没有错,当晚夏鸾容并未在府里用饭,而是称去访友。可这么晚了,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会外出访友?不过因着崔小娘被送走一事,夏罡懒得再管琵琶院,对夏鸾容近来的作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鸾容上了马车后,便将幂篱摘下扔在一旁,问坐在对面的月桂:“如何,可够美?”
月桂瞧着走了神,今晚的小娘子可谓与平日判若两人。
夏鸾容穿着一袭朱槿色的曳地百水裙,缠枝白梅的细衿带在腰间系出一段玲珑曲线,鬓发低垂,斜簪一朵红牡丹,面上妆容浓艳……
“美……就是、就是……”太像烟花女子!但后半句,月桂不敢说。
她不说,夏鸾容也猜到了,毫不在意地轻笑:“美便成了,听闻他好的便是这一口。”
马车粼粼驶过长街,穿过商铺鳞次栉比的十里夜市,又行过几条或明或暗的街巷,最后来到了一座虹形大桥,马车在桥中心的最高处停了下来。
夏鸾容由月桂扶着下了马车,居高临下,睃巡一圈儿大桥两侧,入目飞檐连亘,锦浪浮动,迷离的琉璃金灯在檐角勾勒出一片声色繁华。
只是这处的繁华不同于商贾繁会的热闹街市,而是只属于男人们的世外桃园——金凤里。
眼前的热闹却让月桂有些不安:“娘子,咱们当真要这么做么?”
夏鸾容抿了抿艳红的唇,凭着玉石栏杆,望向桥下秦河两岸对起的木柞楼阁:“不这么做,如何结一门高亲,又如何接阿娘回来?”
月桂沉默了,小娘子都走投无路了,她一个下人纵有心,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只能随着她。
夏夜的晚风夹着河水的清凉,扑在面上手上,带来微微湿意。夏鸾容立在桥上,看着那一排排琉璃金灯流淌在水中的模样,静静等待着大鱼上钩。
今晚的大鱼,是北乐郡王府的世子段兴朝,亦是段莹的长兄,同她一母同胞。
之所以夏鸾容会选定段兴朝,一是因着他的行踪极易捕捉,人人都知段世子夜夜笙歌,不来金凤里喝一杯花酒便要整夜难眠,故而在此守株待兔,很容易就能遇上他。二是因着段兴朝身份尊贵,甚至曾与段禛同为宗室推举的嗣子人选。
彼时官家决定在宗室中择选一位嗣子,当时的宗室分作两派,一派推举段禛,一派推举段兴朝。
若论脉络亲疏,段禛身为官家胞兄的嫡子,自是比段兴朝这个官家堂弟之子来得亲近。可段兴朝的优势在于他的年岁和资历,一个自小在东京长大的十三岁少年,自然比远在淮南出生的八岁稚童来得合适。
可后来经过几轮比对,众人便发现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倒不如那个八岁稚童博闻多识。最终官家和皇后一致相中了段禛。
虽说年幼时的比试让段兴朝成了输家,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但他在贵游子弟中的地位仍是属一数二的。
夏鸾容相信,只要她能收服段兴朝,当上世子妃,不论是将阿娘接回东京,还是自己将来要走的路,都会变得极为容易。
第38章 孽缘
天上人间, 处处皆被灯笼照出纸醉金迷的模样,水里灯影晃动,夏鸾容的心也一下紧似一下地跳动着。
“娘子, 兰香馆那边有几位郎君出来了。”一旁放风的月桂小声提醒,她并未见过这位段世子, 是以还需夏鸾容亲自来认人。
夏鸾容朝桥下的某处楼阁望去, 随即眼中流露一丝失望:“没有他。”
这话音才刚落, 便听不远处有人寒暄, 其中有人唤了句“世子”, 夏鸾容忙瞥过去,果真一眼就瞧见了段兴朝!
“他来了,快去叫马夫准备。”夏鸾容压低了声量吩咐, 月桂匆匆下桥, 夏鸾容倚着栏杆玉腕轻抬,摆出一个略显妖娆的姿势。
段兴朝同那两个纨绔寒暄了几句,便独自往兰香馆去, 过桥之时不经意往夏鸾容这边瞧了一眼。小娘子妍姿妖艳,打扮得也花枝招展, 不过以他的经验,这种佯作无意等在路边的,多半都会道自己是良家,你若搭讪, 她们便会狮子大开口。再说这姿容放在兰香馆里也只能算平平, 段兴朝并无多少兴趣,是以只过了把眼瘾, 便继续往兰香馆去了。
这很出乎夏鸾容的预料,按照原本计划, 段世子该会一眼看中她,然后过来搭讪,到时她假意反抗,带着他一齐跳河。等被马夫和月桂救上来后,就一口咬定段兴朝强抢良家!
段兴朝主动勾搭在先,双双落水湿身在后,她名节已失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算他段兴朝有八张嘴这事也说不清了。
安逸侯府可不是平头百姓,欺负便白白欺负了,纵是父亲再不关心她,她也总还是他的女儿,受了欺负便等同打了父亲的脸。
恰好段兴朝刚刚和离,如今世子妃的位子空了出来,就算段兴朝不开口,北乐郡王也总会给父亲一个交待。
是以今晚夏鸾容打扮成这副模样,就是在等段世子上钩,可想不到第一步就失算了。
不过好在她还有第二手准备。
夏鸾容往月桂那边递了个眼神,月桂便向马夫点头示意,马车当即驱着马车驰上虹桥,一脸慌张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这马失控了——”
桥上的三两行人纷纷避让,段世子闻声也回头看去,却见那马车已朝着他冲了过来!一时间他只能往栏杆处退,可那马儿将他逼至绝地还不罢休,前蹄高抬,朝他扑来!
惊慌之下段兴朝坠了河。
月桂这便大声喊起:“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不断有人围聚到桥头河畔,却都是看热闹的,没人真愿跳水去救人。夏鸾容深吸了一口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过栏杆,跳入了秦河!
夏鸾容会一点泅水,本以为像秦河这样平静的水流她应当是无碍的,怎奈何一落水她就知自己又失算了。哪怕是这样的夏夜,秦河水依旧冰凉透骨,她刚泡进去腿就抽了筋儿……
原本是想上演美女救英雄的戏码,再拿救命之恩去胁迫段兴朝娶自己,可如今夏鸾容却先游不动了,一边疾呼着“救命”,一边巡视周边寻找段兴朝。
很快夏鸾容就看到不远处胡乱扑腾出的水花,以为段兴朝也同她一样在拼死挣扎,便想过去同他挨在一处,这样过会儿被救上去才更说不清。
然而夏鸾容却看着那水花渐渐往岸边移动,段兴朝竟会狗刨!
夏鸾容心如电转,不能美女救英雄,那就英雄救美女,总归扯上关系便成!
是以她朝着水花方向大喊:“救命啊——救命——”
“段世子,救救我——”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段兴朝匆匆回头看了眼,之后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加速往岸边游去!仿佛生怕游得慢了,就要被身后之人拖累住。
段兴朝刚游到岸边,就有两个在岸上急得打转儿的郡王府小厮将他架了上去。段兴朝抠着嗓子吐出几口水来,又甩了甩身上的水,而后气恼地往两个小厮一人头上拍了一巴掌:“你们是爬着过来的?本世子差点儿就没命了!”
先前这两个小厮一个去寄马,一个跑在前头提前定了位子,谁知转眼发现自家世子爷落了水,顿时慌了手脚。偏偏又都不识水性,正焦急间,发现世子自己游回来了。
这厢段兴朝发完了火,想起回头朝河里看了眼,却发现先前还在河里扑腾的那个小娘子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不由心惊:难道是沉了?
段兴朝脸色一变,想到此地可能出了人命,不愿沾惹麻烦,忙催着小厮:“快走快走!赶紧回府!”
而此时的夏鸾容,其实已被一个贩夫打扮的男人救上了岸,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对岸。男人见她脸色惨白,躺在地上头脑已不大清醒,若再不及时施救小命恐要不保。可想到男女有别,男人面上又犯起难色来。
到底是人命为大,在踌躇须臾后,男人还是决定救她。于是俯下身去嘴对嘴给夏鸾容度气,见还是不行,又用力按压她的胸口,反复了几回,总算将腔子里灌的水给逼了出来。
夏鸾容甫一睁眼,便看见一张面阔口方的脸紧紧挨着自己,吓得她一个激灵,随即感受到身体的虚弱,这才一点一点记起适才发生的事。
她没救到段兴朝,段兴朝也没管她的死活,在她濒临绝望之际,有个人跳下河,将渐渐下沉的她给捞上了岸。
“是你……救了我?”
那男人诚实地点头,抬眼间发现已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且对着小娘子指指点点发出讥笑。他这才发现小娘子身上的夏衫早已湿透,加之方才他给她按压胸口时扯松了小衣系带,致使瞧着不太体面。
男人连忙扒下自己的粗布外衫给夏鸾容盖上,颇有绿林之风地单膝叩地,拱手道:“在下范某,方才情急之下对娘子有所冒犯,但请娘子放心,范某尚未娶妻,可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以保娘子清誉!”
夏鸾容心头一蹦,这才隐约想起,刚刚她吐出那些水前,是有人对她乱亲乱按来着……
想到这里,夏鸾容羞恼至极地撑地坐起,抬手就给了那男人一记耳光!
“用不着你负责!”丢下这话,她便裹着那男人的外衫,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
夏鸾容边跑边哭。鞋子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柔嫩的脚板踩在粗砺的石路上,磨得生疼,可她一步也不敢停,怕那个穷汉转眼追上来,痴缠着她。
怎么会这样……
她如何也想不通,在这纸醉金迷的金凤里,随便逮一个都是贵游纨绔,乌衣子弟,就算她没算计成段兴朝,怎么就会招惹来这么一个穷汉?!
她垂眸看了眼如今披在身上的粗布衣裳,满是嫌弃,这怕不是哪家的奴仆?且还是牵马坠凳那种最下等的奴仆!举凡得主子重用的,谁还会穿这样的粗布?
造了孽了,她没攀上高枝,倒叫别人攀了她。
夏鸾容原是漫无目的没头苍蝇乱跑,可跑着跑着竟无意瞥见了停在巷边的段兴朝的马车!那马车她不认得,可那坐在驭位上的小厮她却认得,刚刚就是那二人将段兴朝架上了岸,这车里坐的不是段兴朝还能是谁?
夏鸾容眼中掠过一丝期冀,朝那马车走去,“段世子?你可在里面?”
段兴朝是这金凤里的常客,乍一听有姑娘叫他,只当是相好,湿衣才换了一半,便撩开了帘子。谁知猝不及防对上的,竟是刚刚他见死不救淹死在秦河的那女子!
他被唬得一个激灵,半合半敞的梨花袍一半拖在地上,双眼惊惧得瞪大:“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不是我害你的,是你自己跳进去的!我……我也是被车撞下去的……”他又找谁说理去?
发现段兴朝私下竟是个怂包,夏鸾容内心很满意,一敛先前的悲愤,柔声对他道:“段世子,我不是鬼,我是人。”边说着,她向他靠近,站在窗前,“世子不信,大可摸摸我的脸。”
段兴朝本来当真伸出了手,可快要摸到时突然又缩了回去,“行,就算你是人,那你来找本世子干什么?又不是本世子推你下水的。”
“可我是为了世子才跳下水的呀!当时世子被惊马所撞,落入河中,我大喊‘有人落水了’,却无一人肯下水搭救,情急之下我才凭着幼时学的一点泅水本领跳下了水!”
段兴朝半信半疑:“你识水性,那怎么还差点淹死?就你那两下子还想救本世子?”
夏鸾容垂下脸去有些难过,咬了咬唇如实道:“我是被冷水激了腿,这才游不动了。可我当时急着救世子的心是真的。”
仔细回想了回想当时的情形,段兴朝倒也挑不出她这话里的破绽,当时他落水后的确听到桥上有人呼救,之后便是这女子跳了下来。这么说,她真是为了救自己?
段兴朝心中微动,拿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子从车窗递出来:“既是如此,本世子也不能叫你白冒这险,这些银子你拿着。”
看着那袋银子,夏鸾容呵笑一声,“世子拿我当什么人了?这点银子买我舍生忘死?”
段兴朝也纳罕,“你、你难道不是金凤里的姑娘?这些少说够你一年的缠头钱。”
夏鸾容没答他,只是挺直了身子,看着不远处终于追上来的月桂和马夫。
“娘子……奴婢、奴婢总算找着您了!您没事吧?若是出了什么事,回去奴婢可怎么给侯爷交待……”
第39章 做妾
先前为了撞段兴朝, 夏鸾容的马车也跟着落水了。眼下马夫是随着月桂两条腿追过来的,所幸段兴朝并未认出他来。
月桂气喘吁吁地说着,车里段兴朝微微错愣地看向夏鸾容。
有丫鬟, 还跟侯爷有关,难不成这女子还是哪个侯府的千金不成?可哪个高门里的小娘子能到金凤里来, 何况开始还打扮成那副风流样子。
“不知这位小娘子, 府上在何处啊?若不介意, 本世子倒可送你一程。”段兴朝不好明着问她父亲是谁, 便将话绕了个弯儿。
在夏鸾容看来, 段世子肯送她,便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意外达成目的的她,回以柔柔浅笑:“那就有劳世子了, 小女家住长安街。”
长安街……
段兴朝在脑子里稍微一过, 便想起安逸侯府就在长安街,这女子竟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之前他虽去过安逸侯府,但同其它男子一样, 他的目光也都盯在了那个夏莳锦身上,从未留意过眼前女子。不过据他所知, 安逸侯只有夏莳锦一个嫡女,那么眼前这个定然是庶出。
可到底是位高门千金,刚刚居然舍身救他……他怎么想不起来和她有这么过命的交情?
小厮摆了马凳,夏鸾容抬脚上车, 忽而想起身上还披着件破麻袋似的东西, 随手一丢,丢到了道旁。
正俯低了头要钻进车里, 身后突然又传来个男人粗鄙的声音:“原来你在这儿!刚刚是我不好,不应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要娶你, 叫你害羞。但我的心是诚的,既然你被我亲过也碰过了,身为男儿总是要负责的!”
说话的正是先前救了夏鸾容的那个男人,到底是粗人一个,不懂什么叫场合。
夏鸾容的两只手垂在身侧,紧攥成拳,若是她有那个神力,她当真想一拳将那穷汉揍飞。可这种事也就是想想,她毕竟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她转头给月桂使了个眼色,月桂便即意会,拉着马夫一道将那癞蛤蟆驱离。
夏鸾容钻进车里,此时再与段兴朝对上目光,就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又起了变化。方才刚知道她身份时,段兴朝还装一装伪君子,可经那穷汉来胡言乱语一番后,段兴朝微觑着眼审视她,很是轻薄无行。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夏鸾容缩了缩,抬眼看到车里备着件斗篷,便问:“不知世子可否借件衣裳给我?”
刚刚她将那穷汉的粗布衣衫扔了,现下身上冷得厉害,也透得厉害。段兴朝循她目光瞥了眼挂在车壁上的衣裳,不大情愿地取下来拿给她,夏鸾容赶紧披到身上。
小厮催马起程,两人在车里面对面坐着,段兴朝也懒得矫饰什么,直接开门见山,“若本世子没猜错,娘子应当姓夏,是安逸侯府的四姑娘吧?”
“世子慧眼,小女正是,名唤夏鸾容。”
“嗯,两府既有老交情,本世子也就直接问了,夏娘子为何要舍命去救本世子?”
夏鸾容微微垂面,语气中带着几分羞涩:“其实上回杏花宴,容儿对世子……就已芳心暗许。”
“有这回事?”段兴朝回想杏花宴那日,却只记得当日的夏莳锦明艳不可方物,令得杏云失色。如今回想起来,那花钿饰额,桃花红妆的小娘子还是那么惊心动魄。奈何那日太子殿下也在,他都没机会同她寒暄上一句。
瞧着段兴朝神魂荡飏,夏鸾容皱眉,小声唤他:“世子?”
段兴朝回神,擦了擦嘴角的口涎,认真看了看眼前人,确实一点也没想起那日她在哪来。
“行吧,就算夏娘子对本世子芳心暗许,可你刚刚也已被那人……”段兴朝故意清了清嗓子,没说下去,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可容儿是为了世子才跳下去的呀!”夏鸾容的声线夹带了哭腔,提起这事,她倒是真心的委屈。
段兴朝揉了揉额角,也觉此事颇有些难办。小娘子为了救自己而落水,这情也不能完全不领。可她只是个庶女,再说刚刚还被别人大庭广众下吃了豆腐,娶回家他岂不成王八了?
最后干脆问:“那你想让本世子如何?”
“容儿愿做世子的人,从此尽心竭力服侍世子。”夏鸾容一脸诚笃。
一路上段兴朝未答复她,直到马车在安逸侯府门前停下,夏鸾容还不肯下车,目带恳求地望着他,他才终于开了口:“想做本世子的女人,好,本世子成全你。”
夏鸾容双眼晶亮,险些就要哭出来,却听段兴朝继续说道:“不过你只是个庶女,刚刚又失了贞节,这世子妃是当不成了,你若愿意便回去同你父亲母亲商量,本世子愿以贵妾之礼抬你入郡王府。”
“你、你说什么?”夏鸾容倏然怔住。她是想高嫁,不是想给人当妾!
“怎么,刚刚还说对本世子早已芳心暗许,想做本世子的女人。难道你暗许的不是本世子,而是世子妃的头衔?夏鸾容,你如今还未嫁人,就失了清白,还有何面目再给别人当正室夫人?你若真不想做妾,刚刚那人不是说了愿意负责,你嫁他便是了。”
“你……”羞恼使夏鸾容眼中爬上了几道血丝,恨恨地望着段兴朝,只觉受了莫大的羞辱。而后扔下他的斗篷,气急败坏下了马车。
然而走到门前,忽又有些不甘,转头看时,马夫已高高扬起马鞭,转眼落在马身上,马车快速驶离。
她茫然地在门外立了一会儿,月桂和马夫便回来了。因着他们的马车坠了河,仅剩下一匹马,于是两人同骑。月桂下了马赶紧跑过来问自己家娘子那边的进展如何,却是得了自己家娘子一记巴掌!
夏鸾容恶狠狠的瞪着她:“当时我在水里快死了,你们居然在一旁干看着?!”
月桂捂着火辣辣的脸,慌张解释:“不是的娘子,奴婢不会泅水娘子知道,娘子之前交待过一定要等您和世子爷抱在一处了,才能将你们救上来。可谁知世子那边自行上了岸,仅留下您自己在河中,李叔又是男子,生怕这一跳坏了您名节,正犹豫间,有人已跳下去将您救上来了。”
夏鸾容虽气得火冒三丈,但月桂说得倒也是实情,是以不再骂她,转身进了院子。
待她们都走远了,水翠才随着自家小娘子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刚刚夏莳锦正在院中荡秋千,听到门外的巴掌声便好奇凑过去隔门听了听,这一听,夏鸾容今晚在外做的好事便全入了她的耳。
第40章 放火
望着夏鸾容主仆走远的方向, 水翠一脸错愣,手底下失了分寸,提着的灯笼掉在地上, 顿时蹿起一簇火苗,烧了起来。夏莳锦忙往后退了两步, 此时回过神的水翠赶紧用脚踩灭。
“对不起娘子, 您没事吧?”
夏莳锦横她一眼:“我没事, 你怎么那么沉不住气。”
“娘子, 刚刚您听见没, 月桂说四姑娘落水了,还和什么世子抱在了一起……”真不是她沉不住气,而是这消息太过骇人, 不过再想起傍晚夏莳锦得知夏鸾容订制新衣和头面后的话, 水翠不由心生佩服:“还是小娘子有见地,您那时说四姑娘是急着嫁人,果然叫您说中了!”
“只是想不到四妹妹竟病急乱投医, 用这么下作的法子。若是叫父亲母亲知道了,定要气死。”
“那四姑娘真的要嫁给世子了么?”水翠一时慌了起来, 自家娘子不想当太子妃了,四姑娘却要去当世子妃,此消彼长,日后若四姑娘因崔小娘之事记恨着自家娘子, 拿身份压人可怎么办?
崔莳锦却压根儿不担心这些, 只道:“她没成功,若是成功了, 就不会这么气急败坏了。”
“哦,那就好, 那就好。”水翠顿时踏实下来。
*
夏日的夜里,山间仍是有些清凉,盘旋的梯田里是一片片的青葱秧苗,白日里绿油油一片,夜里却静谧得吓人。
不远处零星布着几个小农庄,其中一间还点着昏黄的灯烛。
崔小娘撑起身子坐在被褥间,盯着桌角的那根蜡烛,渐渐记起自己被侯爷亲手喂下迷药的一幕。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看了看四周,她很快就搞清自己这是被送来乡下的庄子了。
侯爷,这是铁了心不要她了。
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却未能撑到送女儿出嫁的一日,她不禁悲从中来。哭着哭着,愈发觉得饿了,她艰难下了土炕,打算找些吃的,然而翻了各处,却没有一口吃的。
正沮丧着,崔小娘恍然看到镜中的自己,不由心惊,一时忘了饿。她凑到镜前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竟是瘦了一圈儿,眼窝深陷,颧骨凸显而出,嘴唇上满布干涸的裂纹……
她摸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
侧了侧脸,崔小娘竟又发现镜中自己的脖颈处还有几个红印子,她拉着领缘往下看,发现下面也有,最后干脆把上衣解了仔细瞧,却发现到处都是!
难道她染了什么怪病不成?
可崔小娘又瞧了瞧后,发现那些红印子不疼不痒,且有浅有深,不像是得病,倒像是……
一个荒唐念头从她脑中蹦出来的同时,院外的木栅栏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来了。崔小娘先是一惊,随后想到侯爷将她打发来此处,必会派人看着她,眼下八成就是看守自己的人回来了。
迟疑了片刻,她还是回到床上躺好,打算先装睡。毕竟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还不清楚,有几个人看着她?看得紧不紧?这些她一概不知。
她昏迷着时,看守的人定会松懈,可若叫看守的人知道她已清醒了,多半就会加强戒备,到时她再想逃可就难了。
是了,她已经做好打算,要逃离这处了。
侯爷对她已是恨之入骨,不是寻常的闹脾气,纵是她使劲手段百般哀求,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了。既然如此,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坐牢一般。
“吱嘎”一声,破败的木门从外被人推开,崔小娘不敢睁眼,不知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只能靠耳朵去分辨那人走路的动静。
又闷又轻,像是个明明大脚力的人却在刻意蹑手蹑脚,想不被人发现。
崔小娘直觉不对劲儿,果然那脚步声径直朝着她走来,接着就感觉土炕一震,那人坐到了炕上!惊恐之下崔小娘豁地睁眼,却将来人也唬了一跳,登时摔下了炕!
“你……你你……怎么醒了……”
崔小娘在炕上坐起,打量蹲坐在地上的男人。四十上下,浓眉方脸,长得出奇的高大,臂膀纠结,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田间劳作的村汉。
她忽地联想起自己身上的那些红印子,扬声质问:“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那村汉张了张嘴,没脸承认,爬起就想跑。
然而崔小娘比他以为的要有手段,随手从发间拔出一根簪子就狠狠扎进了他的肩窝!
“啊——”那村汉左手捂住肩膀,转身求她,“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他到底只是个庄子上干活的单身汉,一时忍不住偷了腥,可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崔小娘再如何失宠,也还是安逸侯的妾,若事情闹大了,她顶多是更没面子,而他则有可能被安逸侯送去官府治罪。
崔小娘发狠地将那簪子转了转,便听那村汉又哀嚎几声,偏偏怕被人听到,还得极力憋忍着,面目却已是扭曲得狰狞。
“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村汉也不敢撒谎,便将这几日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崔小娘才送来庄子时,的确有两个婆子贴身看守着她,可等了两日她都没醒,那俩婆子便觉她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于是松懈下来,搬去另间住下。只白日里过来给她喂几口稀米粥,等着哪日她自己咽了气便算交差。
村汉叫王五,因着家里穷又不务正业,好酒好赌,年近四十了还没讨着一房媳妇,夜里难免有难耐的时候。是以当他发现这屋里住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后,便心痒难耐,打起了她的主意。
崔小娘听完,气得咬着牙逼问他:“你一共来过几回?”
“一……”王五伸出一根指头,发现崔小娘眼中的不相信,只得改口:“二……”
崔小娘手中的簪子再用力搅了搅,王五闷痛一声:“三回!就三回!再多一回我是你生的!”
“我是侯爷正经抬进门的妾,就算如今被送来庄子,也并未被休。你趁我昏迷强要了我,告到官府里你猜自己有命活吗?”
“小的错了,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日后愿做牛做马赔罪!”
崔小娘冷嗤一声,苍白的面色在昏淡烛光下有些吓人:“不用日后了,今晚你就可以赔罪,帮我逃离这里。”
王五一听,这简单:“那夫人现在就走吧,没人看着!那两婆子睡得比猪还死!”
“不行,我若就这么逃了,侯爷多半会报案叫官府通缉。”
“那怎么办?”
崔小娘眼风一瞥,指着把角落里的破旧的椅子威吓道:“坐过去!”
王五依她话照做,之后任凭着崔小娘拿粗麻绳将他同椅子死死绑在一起,嘴里还不住地赞叹:“夫人高明啊!这后山连着黑龙山,那边山贼横行,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夫人将小的绑了再逃,到时小的就说黑龙寨的山贼们下山抢劫来了,还顺手将您给掳走了!到时侯爷就算请官府出面,也根本无济于事!”
拍了半天马屁,王五见崔小娘一句话也不理他,打绳结时下手还格外的狠,便又带着丝讨饶语气道:“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夫人下手……唔唔——”
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崔小娘塞了块破抹布。
崔小娘看着王五不能动不能言的样子,满意地笑笑,而后走到桌前拿起那根蜡烛,朝炕上一丢,顿时燎起一片火光。
王五惊恐地瞪大双眼,不住发出嗯嗯唔唔声。然而崔小娘只是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待你烧得只剩一坯灰了,也就没人知道那不是我了。”
说罢,阴恻恻地笑着出了屋。
身后火苗扶风而起,不断蹿高,很快就成了火海一片。而崔小娘头也未回地,一路向着后山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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