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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残忍(二更)

    段禛示了个意, 六和便上前将卢嬷嬷口中的布取下,只是撑了许久的嘴巴骤然松弛下来,卢嬷嬷竟一时不会说话了。

    段禛开口审她:“你一个宫里的老嬷嬷, 害小皇子能有什么好处,可是你主子指使你这么做的?”

    见太子开口就已经给自己定了罪名, 卢嬷嬷辩驳道:“老奴不认!老奴没有害小殿下!”

    段禛轻笑, “马奶酒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 乳媪也亲眼看见了你杀害皇嗣,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 由不得你不认。”

    卢嬷嬷方才还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可听太子这样说后,一想的确如此, 人证物证齐全, 其实就算自己再不认罪,该杀头也逃不掉了。

    乳媪事到临头反了水,看来唯有她来担下这一切了。唯一庆幸的是她自小便跟在惠妃娘娘身边伺候, 并没有家人在宫外,生是她一人, 死也是她一人。

    卢嬷嬷不再狡辩,只是说辞有些敷衍:“老奴只是听烦了小殿下的哭闹,夜夜不得安眠,故而心生怨恨, 才杀了他。”

    段禛也不急着将她拆穿, 只吩咐六和一句:“去禀报父皇,卢嬷嬷业已招认了。”

    六和很快便将这话呈禀至崇安帝面前。

    殿内, 崇安帝瞪向在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的梅惠妃,眼射怒火:“你都听到了?”

    梅惠妃哭得久了, 这会儿已是哭干了眼有些哭不出来,只紧张得咽了咽,“陛下,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错漏?卢嬷嬷该不会是受不了诏狱的酷刑,被屈打成招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高踞龙椅的崇安帝,也不知牢内的卢嬷嬷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明说好的最坏结果也是由乳媪一人担下所有,怎么就连卢嬷嬷也认罪了……

    六和躬身在旁补充道:“回惠妃娘娘,卢嬷嬷在牢内并未受重刑,若娘娘不信,大可亲自前去验看。卢嬷嬷认罪时极为镇定,说一切都是她所为,甘愿受任何处置。”

    梅惠妃自是不敢再质疑,不过崇安帝听后显然不信,拢着眉头,话里有话地道:“她一个奴婢,若身后无人指使,岂会大胆至此?!”

    梅惠妃心下一颤,试探着又问六和:“那卢嬷嬷可有说为何要害小殿下?”

    “回陛下,娘娘,卢嬷嬷只说是自从小殿下被送进了瑶华宫,便日夜哭闹个不停,吵得她夜夜睡不好,这才动了杀心。”

    听了这话,梅惠妃心下稍安一些,虽说这理由听起来有些蹩脚,便到底也算个能蒙混过去的说辞。虽她百般不舍卢嬷嬷,但事到如今,连卢嬷嬷自己都认罪了,她若再为卢嬷嬷求情,只怕连自己也要暴露了。

    且圣上明显不信此事为卢嬷嬷一人所为,是以梅惠妃当下决定弃车保帅,与卢嬷嬷彻底撇清干系!

    她膝行着上前,涕泪俱下,悲愤难当:“陛下,都怪臣妾识人不清,竟拿着卢嬷嬷这等蛇蝎妇人视为亲信!此人的心实在太可怕了,竟连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也不肯放过……”

    说到痛觉处,梅惠妃恨恨道:“平日在瑶华宫里,卢嬷嬷惩治下人也是下手极重,就连昨日那个倒了油桶的宫女,也被她直接杖责而亡……臣妾总是念着旧时的一点恩情,对她心软,如今想来可真是养虎为患啊——”

    崇安帝抬手,攫住梅惠妃的下巴:“你当真如此想?”

    梅惠妃心惊不已,连忙继续说着狠话来择清自己,仿佛眼下她对卢嬷嬷越恨,便越能自证对小皇子的爱怜之心:“陛下,卢嬷嬷丧心病狂,臣妾恨不得剥其皮,削其骨,啖其肉,噬其骨,方能解了心头之恨!”

    “嗯。”也不知崇安帝是信了没信,他松开梅惠妃的下巴,突然摆了下手,“朕倒是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梅惠妃正错愣间,就见两个中官上前,将圣上身后的屏风移开,露出隐身其后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太子段禛,一个是……卢嬷嬷。

    梅惠妃双眼豁然瞪圆,与卢嬷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骤然相接,全是心虚。

    这时段禛亲自取下卢嬷嬷口中的布塞,揶揄道:“你倒是一片忠心护主,可你主子眼下要剥你的皮,削你的骨,啖你的肉,噬你的骨呢。”

    卢嬷嬷拿手捂住嘴,强自憋忍着哭声。

    她也不是生来就心狠,她打二十多岁自己的亲女夭折后,就被嗜赌成性的丈夫卖给了人牙子,后又辗转进了梅府成了惠妃娘娘的奶娘。

    她陪着尚年幼的梅惠妃经历了梅府的变故,又陪着她进了北乐郡王府,最后陪着她进了宫,这才算安定下来。

    即使这些年惠妃得宠,地位越发尊贵,私下里却也会偷偷唤她一声乳娘。

    这一路风风雨雨,她都不离不弃,不是图梅府的钱财,而是不知不觉间早已将惠妃娘娘视为了己出。仿佛惠妃娘娘就是上天补偿给她的,将她早夭的女儿又送回到了她的身边。

    可她以为的母女情深,最终却唤来一句“剥其皮,削其骨,啖其肉,噬其骨”。

    段禛自是看穿卢嬷嬷的心思,趁机问她:“孤在问你最后一次,你谋害小皇子的背后,可有人指使你?”

    此时梅惠妃的内心无比慌乱,却又不知当着这些人的面能说什么,总不能这时去说刚刚那些话都是哄圣上相信她与此事无关的,并非她的心里话。

    卢嬷嬷将眼闭上,不愿再同梅惠妃对视,她全心护着的人,拿命也要护着的人,竟是这么迫不急待的要她去死!

    深提了一口气,卢嬷嬷终于开了口:“老奴先前在牢中所认……俱都为真!幕后并无任何指使,皆是老奴一人所为!”

    听完这话,段禛倒有几分佩服这位嬷嬷,纵是十恶不赦,倒也有真性情的一面。

    而梅惠妃听了这话,初时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她便发觉,内心深处的愧意深深折磨着她,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崇安帝似也累了,这时便下旨道:“小皇子三朝回魂,便于明日,在小皇子的灵前处死罪奴卢氏与那个乳媪,算是对小皇子的一个交待吧。”

    这时段禛倒是忽然愿意送一个人情,“父皇,小皇子一直为惠妃娘娘所扶养,惠妃娘娘又与卢氏主仆情深,明日行刑之时还望父皇能体恤,让惠妃娘娘去告慰下小皇子,也算顺道送一程卢氏吧。”

    崇安帝想了想,便即允准。

    梅惠妃却是突然瘫坐在了地上。要她亲眼看着卢嬷嬷行刑……

    梅惠妃呆滞的目光渐渐转移到段禛的身上,好似茫然,又好似看透。人皆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太子虽不是圣上的亲儿子,却倒真是深得天家的真传……

    委实残忍!

    翌日天光初绽,梅惠妃便被人带到了小皇子的灵前。

    几日前三抱在她怀里咿呀乱动的孩子,转眼就无比安静地躺在了这小小的灵柩里,她忍不住心下泛酸。

    她的确因这孩子失宠于圣上,可这孩子却也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快乐时光,是她糊涂,受了郡王妃的唆摆,竟将大好的局面败至了这副田地。

    还不待梅惠妃有更多的时间为所作之事懊悔,就有人将卢嬷嬷和那个乳媪押了过来。之后几名禁卫在灵前摆了两张条凳,将二人架上去,使了全力的板子便如雨点一般落下。

    这回的板子不同于平日犯了错的处罚,而是要将人一直打到毙命为止,撑得越久,意味着受得罪也就越多。

    这种看着生命在眼前一点一点消逝的感觉,最是折磨。因为往日的种种,会一幕一幕浮上心间,可偏偏改变不了现状。

    梅惠妃先是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无声落泪,后来便紧抓着自己的裙裾哭得悲切,再后来那双手便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悲鸣!

    ……

    天光大绽,穿透头顶的小帐。歧阳宫里夏莳锦才睁开一双眼,就听到门锁的响动。

    “小娘子,有人来了!”早起烧好了热水给夏莳锦净面的水翠,在帐前提醒道。

    夏莳锦晚上是合衣而睡的,是以起寝时也不费劲,只随手顺了顺如瀑一般的长发,又整了整裙子,便是一副能见人的清爽模样。

    叫她有些意外的是,进来的居然是陈英和六和,这二人都是段禛的左膀右臂,他们怎么来了?难道段禛出了什么乱子?

    夏莳锦正疑惑地上前几步,就见两人靠边站了站,让出中间的道来,接着段禛便阔步走了进来。

    夏莳锦更懵了。

    他这回竟然不是趁着夜色敲晕守门的禁卫偷偷进来,而是如此大摇大摆,她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怒绽的桃瓣。

    段禛的唇畔却淡出一抹笑意,向前伸长了手臂,一副来接她的模样:“走吧。”

    夏莳锦一脸茫然:“走?去哪儿?官家是要提审我了么?”

    段禛笑意温软,“我送你回家。”

    “回、家?”夏莳锦有些不敢置信,她以为小皇子的案子怎么也得再提审她个十回八回,居然就这么快放她出去了?

    她迟疑着露出个不确定的笑容来:“当真?我真的可以回家了?”

    段禛点点头,她突然就如小雀似地扑过去,毫不客气地一把握上他的手!

    两人毫不避讳的手牵着手,行在长长的宫道上。原本段禛给夏莳锦备了轿子,可问过她不累,便特别陪她多走一会儿。毕竟今日送她离宫后,再见又不知要隔多久了。

    正悠哉悠哉地行着,蓦然前面的拐道里冲出一人,蓬头垢面,一路疾奔,手里还抱着个枕头。

    段禛下意识便将夏莳锦护去身后,而那人看见他们,径直跑了过来,哭得灰儿画的脸上无比着急:“你们看见我娘没有?”

    夏莳锦从段禛的身后探头,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居然是梅惠妃!

    梅惠妃眼珠子不安地转来转去,却好似没有焦距,她拍了拍怀里的枕头,念叨着:“乖啊乖啊,娘这就带你去找外婆……”

    絮絮说着,梅惠妃绕过段禛和夏莳锦,继续朝前走去。

    “惠妃娘娘这是怎么了?”夏莳锦忍不住问,手里紧紧抓着段禛的胳膊,显然有些被刚刚一幕惊到了。

    段禛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解释:“卢嬷嬷抗下了所有罪名,今晨被处死了,而惠妃旁观整个行刑过程,许是受不住内心的愧疚和煎熬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队禁卫从先前的拐道处追了过来,急急朝段禛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便又继续去追梅惠妃了。

    第92章 公主(三更)

    夏莳锦听见梅惠妃一边跑, 一边撕心裂肺的喊着:“娘——娘——”

    “惠妃娘娘口中的娘是……卢嬷嬷?”夏莳锦不确定的问,因为她听说惠妃娘娘的亲娘在她很小时就死了,说起来根本没什么记忆。

    “应该是吧。”段禛也随她看着那个方向, 看着禁卫将梅惠妃抓回瑶华宫的方向。而如今的瑶华宫,已成了又一座冷宫。

    “听闻卢嬷嬷将她自幼看大, 梅家逢剧变之时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就连后来梅惠妃去了北乐郡王府做舞姬, 卢嬷嬷也自行典身去郡王府做了个粗使婆子, 悄悄守护着她。”

    “其实她二人, 应是都将彼此视为了此生至亲之人,只是梅惠妃拘着身份喊不出那个字来。如今神智不清了,倒是回归本真了。”

    听完这些, 夏莳锦不由得叹了一声:“恶人心中亦有牵挂, 叫人听了竟也有些心酸。”

    “恶人自是亦有七情,不过我们无需为恶人伤怀,且说到恶人, 接下来很快还有一场好戏看。”

    “什么好戏?”夏莳锦不禁好奇。

    段禛却未现在就告诉她,只重新将她的手牵起, “先送你回家,等时机到了,就知道了。”

    夏莳锦略有不满地看着段禛,只觉他如今越来越爱故弄玄虚了。

    段禛犹不自觉小娘子心里已泛起嘀咕, 边走边问她:“对了, 前日你讲的那个故事还未讲完,穷书生高中状元后另娶了富家千金, 之后呢?那位鱼美人可有找他复仇?”

    夏莳锦将头扭向一旁,也学他吊起来卖:“哎, 等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谁知这话非但没叫段禛不高兴,反倒换来他一阵清朗的笑声,回荡于两侧的宫垣之间。

    夏莳锦也情不自禁加快了脚下步子,她终于要回家了,要见到娘亲了。不知为何,梅惠妃的事,竟叫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父亲虽赋闲在家,却是吃喝不愁,从不短一家人的用度。母亲虽常因父亲年轻时的那些风流韵事而介怀,但如今也恩爱两不疑了,连崔小娘都不在眼前儿晃了。

    还有阿兄……

    即使不是父亲的亲子又如何,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是假的么?他永远都是她的亲阿兄。

    想到这儿,夏莳锦转头悄悄看了段禛一眼。

    身姿濯濯,相貌堂堂,金阳下的侧脸轮廓深邃而精致,倒也无怪乎整个东京的富家千金为其疯狂。

    原来,她竟如此富足。

    “看什么?”段禛转过脸来,目光落在夏莳锦的身上。其实从她刚刚第一道目光投过来,他就察觉了,只是他怕太过转过去惊到她,是以留给她时间多盯了一会儿。

    “看你。”夏莳锦声音爽脆,倒也坦白。

    “那……好看么?”问这话时,段禛竟有几分认真,竟似当真在意评价。

    “好看。”夏莳锦狡黠一笑。

    段禛心下泛着丝丝甜意,可被小娘子夸了后,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又淡声回了一句:“不及你好看。”

    “嗯~”夏莳锦无比认同的点了点头。

    ……

    夏莳锦和段禛所乘的马车进了安逸侯府的车马门,门房一见是小娘子回来了,转身就要去前堂禀报这个大好消息!却被夏莳锦拦下。

    她要自己去给阿娘说!

    是以当夏莳锦出现在前堂时,夏罡和孟氏皆无任何准备,两人正苦着脸,如困愁城,就听脚步声飞奔而至,接着门前一暗,女儿乖巧可爱的脸便出现了他们的眼前!

    夫妇二人几度疑心是自己太过担忧女儿,幻视了,直到夏莳锦跪到他们膝下,小手真真切切的握住他们时,他们才确定夏莳锦这是真回来了!

    夏莳锦一边哭,一边自责道:“女儿不孝,又害爹娘挂心了……上回从黑龙山回来,女儿便发誓不再让爹娘担心,可转头又……”

    孟氏赶紧将宝贝女儿扶起来,“这不怪你,这都怪娘!”

    “为何?”夏莳锦哽咽着,万分不解。

    孟氏自责道:“打从皇后娘娘召见,暗示想让你当太子妃,娘就一心要助你登上这条青云路……可娘却忽略了,青云路上多坎坷!”

    “娘以后什么也不逼你了,囡囡啊,咱们不进宫了,不当什么太子妃了,就安安生生嫁个门当户对的,过安生日子,娘便满足了!”

    立身在门外的段禛,闻听此言后脸色微变。

    他自然不会怪安逸侯夫人,爱女心切,自是可以理解,是他没能保护好夏莳锦,才叫孟氏这个作娘的整日挂心。

    段禛转身默默离开。

    孟氏和夏莳锦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半晌,才终于停歇下来,孟氏复又摸摸女儿的脸和手:“瘦了,这才几日,娘的囡囡哪儿哪儿都瘦了!”

    在旁暗自抹泪的夏罡,这才终于插上一句,提醒夫人道:“那还不快叫厨房去多做几道菜,给囡囡好生补补?”

    孟氏重重点头头,抬脚便往外去,夏莳锦也赶紧跟上。行经门口时,她这才发现送自己回来的段禛已经走了。

    孟氏走出几步,忽然转头问:“囡囡啊,你还没给娘说,想吃什么?”

    夏莳锦敛了目光,笑着追上阿娘,边陪她往厨房去,边掰着手指数着:“我要一个樱桃煎,还要虎皮丸子和一个浑煎鸡!还有还有,香干回锅肉也要一个!”

    孟氏笑着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

    接下来的几日,夏莳锦不愿再随意出门乱逛。

    一来是她被牵涉进小皇子的命案里,如今事情案子虽结了,可京中的流言蜚语还没结束。二来是她不想再让父亲母亲挂怀担忧,所以干脆老老实实待在家中。

    段禛没再来找过她,和亲公主的事她犹有些担心,为了不胡思乱想,便开始琢磨女红。

    打小夏莳锦可谓是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可偏这女红,是她所不喜的。如今摸起绣绷来,想着绣复杂的她也绣不好,便只打算绣一丛青竹。

    只是绣了几日后,夏莳锦有些失望,未想到这么简单直上直下的竹子,也能被她绣得这么难看。

    听到脚步声进来,夏莳锦头也没回,就喃喃道:“水翠,你说我绣得怎么不太像呀……”

    “谁说不像的,这扫把不绣得挺好么!”夏徜走到她身后,一把便夺过那绣绷,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赞赏道:“这帚穗根根分明,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

    夏莳锦“腾”地起身,伸手将绣绷抢回,“谁说这是扫把了,这是青竹!”

    夏徜不由笑出声来:“你没听过竹子宁折不弯么?你将竹子绣得随风东倒西歪乱作一团,不像扫把像什么?”

    面对阿兄的奚落,夏莳锦也不着恼,只拿着绣绷往外走,飘飘道:“行吧,本来是念在我身处冷宫之时,阿兄送来一个大吉给我,想给阿兄绣个香囊作回礼的。既然青竹绣成了扫把,丢了便是。”

    一听是特意绣给自己的,夏徜快步上前将夏莳锦拦住,“我收回先前的话,这青竹绣得甚得我意,你好好绣完它,我等着!”

    夏莳锦挑眼看他:“若阿兄戴出去,被同僚笑戴了把扫帚,可怎么是好?”

    “就算真绣成扫帚我也要!”夏徜一脸认真。

    夏莳锦突然笑起来,回身道:“好了好了,给你绣完便是。”

    一通闹后,夏徜才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蓦地正色道:“对了,有件正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夏莳锦抬眸,疑惑地看着阿兄。

    “今早北乐郡王府的段娘子被官家召入宫了。”夏徜认真说道。

    夏莳锦心想段莹身为宗氏女,入宫倒也寻常,不解道:“那与我有何干?”

    接着便听夏徜说道:“官家已封了段娘子为如乐公主,半月后随着西凉使团回西凉国,与西凉陛下成亲。”

    夏莳锦蓦地一怔,双眼瞪大:“阿兄说什么?段莹……成了和亲公主?”可西凉大皇子说他父皇选定的人不是她么?

    夏徜展露笑颜,双手按在妹妹的肩头:“是,那个火坑,有人帮你去跳了!”

    段莹私下里做得那些损害自家妹妹的恶事,夏徜也有所了解,是以这回倒算是恶人有恶报了。

    夏莳锦忽然记起离宫时段禛说的那句话,“接下来很快还有一场好戏看,等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所以,这就是那场好戏?

    段禛到底在背后做了些什么……夏莳锦忍不住猜测起来。

    ……

    而此时的北乐郡王府,正“噼里啪啦”得热闹。

    小院里的瓶花茗碗,举凡是能摔出个响声来的,几乎都叫段莹摔了个粉碎!

    “公主,别再摔了,别再摔了……”丫鬟在旁哀声劝道。

    段莹蓦地转身,一双杏眼射出怒火:“你唤我什么?什么公主!谁要当什么公主!”说罢,手中的那只茶碗儿,便朝着没眼力见儿的丫鬟脑袋上砸了过去!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会演变至此?!

    第93章 秋狝(一更)

    明明她们已经给夏莳锦布下了天罗地网, 就算是小皇子的事夏莳锦能侥幸脱罪,可去西凉和亲的担子她夏莳锦总得抗下!

    可是为何,为何那么多人联手, 都斗不过一个夏莳锦?段莹越想越觉得不甘!

    这时北乐郡王妃来了。

    大事已成定局,她也无力扭转, 是以今日原是想让女儿好好发泄一通的, 谁知女儿竟脾气大到这般, 不只摔砸了这么多东西, 还将下人的头砸破。刚看奴婢满脸血的跑出去, 她就知道自己再不来劝,段莹这边是要出大乱子的。

    “莹儿,母亲知道你心里难受, 母亲心里又何尝好过?母亲汲汲营营了半生, 都是为了给你铺个好的前程,想不到结果竟是如此……”

    郡王妃说着,拭了拭眼角的泪, 接着劝道:“可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伤人啊,你如今身份特别, 若是传出个虐待婢女的名声,对你可是大大的不利呀!”

    “大大的不利?”段莹不敢置信地望着郡王妃:“母亲,莹儿马上就要嫁去西凉了!西凉!都已跌至谷底了,还要再怎样才算不利?”

    “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若真传出去个恶名就让那西凉皇帝不敢娶我, 那我反倒解脱了!”

    “莹儿,你别钻牛角尖儿, 既然事情已不能扭转,不妨就往好处来看。”郡王妃握住女儿凭空乱指乱点的手, 搂着她往里间去,边走边开解道。

    段莹却跟本听不进去,咧嘴哭道:“哪有好处啊……为什么不是夏莳锦去……”

    “母亲虽也不舍得你离家千里,独身一人嫁去异域,可你毕竟是去西凉和亲的,是去当西凉皇后的!往后眼里别再只看得到夏莳锦,你眼界也应该再高些,与你平起平坐的,是刘皇后这样的人。”

    “你从小就跟母亲说,喜欢太子表哥,因为你想未来做皇后。如今虽则事与愿违,你不能做他的皇后,但却照样可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西凉皇后啊!”

    段莹的哭声一滞,母亲的这一句倒是有些打动她,的确她自小爱慕表哥,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是太子,未来会成为皇帝,她想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这个愿望表哥不愿帮她实现,有人却能,所以她真的能和刘皇后那样的人平起平坐了?

    不过转念一想那西凉皇帝都年近花甲了,便又哭了起来:“可我还是不想嫁给那种老头子……”

    郡王妃也没话再劝了,陪着女儿坐在榻上叹气,后来段莹哭够了,转头哽咽着问:“母亲,是不是快要秋狝了?”

    “是啊,原本秋狝要到七月下旬的,可近来宫里出了这么多事,兴师动众的千秋节也办成了那样……”说到这处时,郡王妃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毕竟千秋节的晦气局面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接着说道:“故而官家想带皇后娘娘出宫散散心,这才将秋狝提前了半月。”

    段莹眼中泛出几丝期许:“那表哥也会去吗?”

    一般帝后出宫,太子有可能随驾,也有可能留下来监国,是以段莹也不确定。

    郡王妃拧眉看着她:“莹儿,对太子的心,你该让它死了。再想着他,你往后可就真没出头日了。”

    “母亲放心,莹儿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绝不会乱来的!莹儿只是想再见表哥一回,毕竟等去了西凉,这辈子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表哥……”她说着垂下头去,显得很是可怜。

    郡王妃纠结了片刻,还是摇头:“不行,母亲不能答应你,官家和娘娘也不会希望你这时去露面的。”

    “母亲!”段莹这回直接跪在了地上,紧紧扒着郡王妃的腿:“莹儿发誓,真的只是想再见表哥一面,秋狝第二日我便回来,绝不会做任何逾矩之事!”

    郡王妃的眉头深深拢起,最后终是心软下来,“那好吧,母亲明日进宫去求求皇后娘娘。不过莹儿,你可要记清了你自己说的话,只远远见他一面,翌日便回!”

    “嗯!”段莹喜极而泣地狂点着头。

    *

    安逸侯府,夏罡肃然坐在椅中,手里还捧着一道圣旨。同坐主位的孟氏脸色亦是充满烦忧,叹了几叹,才问:“这可如何是好?”

    这两年的秋狝,安逸侯府也只有夏徜会跟着去,可今日宫里下了道旨,要安逸侯和侯夫人以及夏莳锦也去。

    夏莳锦坐在母亲下手的位置,看看父亲,看看母亲,最后再看看阿兄,“不就是个秋狝么?”

    孟氏立即甩了眼风过来:“你前两次进宫都发生了多大的乱子?还敢再去招惹?!”

    “可这回也不是进宫啊。”

    “只是地方变了变,等到了行宫还是那些人!”如今孟氏可谓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宫里的每个人都似豺狼虎豹。

    夏莳锦虽也不敢再让父亲母亲为自己担心,但既然官家特意下了旨,她若不去只怕这麻烦来得更快,是以只得安慰孟氏道:“母亲,想害女儿的坏人都已然伏法,梅惠妃也疯了,连段莹都要去西凉和亲了。”

    “可不管是郑婕妤,还是梅惠妃,在她们下手之前咱们都没有开罪过她们!如今她们是不在了,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总之那种是非之地,你还是少掺和的好!”

    孟氏说得斩钉截铁,夏罡却不得不泼她一盆凉水:“夫人,如今可是宫里下旨点前了要咱们一家全去,难道你要莳锦抗旨不成?”

    孟氏自然明白自家侯爷说的在理,可还是不想让女儿去冒险,不禁面泛起难色来。

    这时坐在夏莳锦对面的夏徜蓦然开了口:“不如让莳锦装病。”

    “装病?”夏莳锦一怔,担忧道:“万一被揭穿了,这算不算欺君啊?”

    “那大不了就来真的!浇几瓢凉水,就你这身子一准儿生病!”

    夏莳锦圆瞪着一双桃花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徜,心说她终于看出来了,他当真不是她亲哥哥!连这种损招儿都想得出,感情受罪的人不是他!

    夏莳锦嘴上一个字儿也没说,可夏徜却好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找补道:“那不是为了大局着想?小病一场,总好过再去冒一回险。”

    夏莳锦正带说点什么,倒是夏罡抢先斥了一句:“胡闹!咱们既然已在东京定了居,往后这类场合有的是,总不能回回让莳锦把自己弄病吧?好在这一回官家是让咱们一大家子都去,也算有个照应,到时只管小心行事便是。”

    “可是……”

    孟氏正想反驳,夏罡却打断了她:“上回若不是夫人你让囡囡抱小皇子,也不会出那档子事。就连郑婕妤那回,也是皇后娘娘要赐莳锦点心,郑婕妤才有机会在里面下毒,其实一切伎俩都有迹可寻!这回去了,咱们不该摸的不摸,不该抱的不抱,单独赏的吃食回来后也都悄悄扔了,我就不停还能出岔子!”

    孟氏略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么个理儿,终是被侯爷说服,妥协道:“那成,到时咱们小心了再小心!”

    一家人主意虽拿定了,可夏徜出来后却有些悻悻,夏莳锦赶紧将荷包送上:“喏,绣好了。”

    夏徜接过荷包,看着上面的几根青竹,发现她倒是将那日自己提过的问题修正了,竹子修长且直立。他心下的不快总算消散了一些,转头看向妹妹:“辛苦你了。还有,刚刚我说让你把自己弄病其实……”

    夏莳锦抬起手掌摆在他眼前,示意他不必解释下去,“我知道阿兄是衡量过利弊的,不会往心里去的!”

    如此,夏徜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既然事情已定,他便唯有做好兄长该做的,将手拍在夏莳锦的肩头上:“阿莳放心,那日我会尽量分神保护你。”

    夏莳锦甜甜笑着点头。

    ……

    到了秋狝这日,安逸侯一家人早早便进了宫,夏徜要去东宫随侍在太子身侧,夏莳锦和母亲孟氏如其它各府的女眷一样坐在自家的马车里,只夏罡在外头与熟识的大人们寒暄。

    也不知等了多久,一声号角响起,接着便见圣上和皇后娘娘乘着金盖宝舆,在两侧禁军的护送之下现了身。

    数百禁军在前警跸清道,御驾行在车队的最前面,其它勋贵臣工们则依品阶列队,跟在御驾之后,两侧皆有禁军护行。

    长龙一般的车队浩浩荡荡往春山行宫驶去,罗伞华盖,旌旆逶迤。

    夏莳锦随父亲母亲坐在车队的中游,先前启程时她虽未看见阿兄,但知阿兄此时定与段禛一起行在车队的最前面。

    见母亲阖眼小憩,夏莳锦小心翼翼的撩开车帘一角,看着一路行过的街景。

    看着看着,突然一片群青遮挡了她的视线,抬眼,见是阿兄过来找他们了。

    夏徜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他今日穿了一身群青色的骑装,一改往日温儒的模样,倒显出几分威峻来。

    还不等夏莳锦开口问有何事,夏徜就抢先知会:“阿莳,如乐公主也来了,现下就随在太子殿下的车驾之后,你凡事要多当心一点。”

    说完这话,夏徜便猛夹了几下马腹,往前追去。

    夏莳锦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如乐公主就是段莹,她放下帘子,发现孟氏已经醒了。

    孟氏脸上果然笼下阴影:“莳锦,段莹既被封为和亲公主了,身份上压你一头,你还是躲着她些为好。”

    “母亲放心,我必离得她远远的。”夏莳锦一边笑着宽慰母亲,一边心里也打起鼓来。

    段莹现在最恨的人无疑就是她了,原本西凉选了她去和亲,虽不知段禛从中做了什么,才令得西凉那边改口易人,但段莹是不可能去恨段禛的,多半这恨意全都记在了她的头上。

    夏徜快马追到段禛的车驾旁,段禛撩开车帘看他:“给阿莳说了?”

    虽则这声“阿莳”段禛已叫得极为顺口了,但直到现在,夏徜还是很不愿听见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硬梆梆的应了个:“是。”

    段禛自是不难看出夏徜的不爽,但他带得同他计较,只顾自说着先前的事:“西凉使团离周在即,父皇和母后原本未打算让段莹也来秋狝,但北乐郡王妃特意入宫请求,母后便只得顺了她的意。都马上要走的人了,又要来掺和这一趟,不知心里是不是憋着什么坏。”

    “殿下若不放心,不如臣回去好好看着妹妹?”夏徜趁机说道。

    不过如他所料,段禛并没这么大度,斜了他一眼,便道:“不必了,孤会亲自看好她的。”

    第94章 表白(二更)

    夏徜心下冷笑一声, 目视着前方,一只手握缰,一只手攥在腰间的那个荷包上。

    他的阿莳到底还是分得出亲疏远近来的, 有好的东西紧着先给他这个兄长,不会给外人, 所以他才不会同没必要的人置气。

    车队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城门, 又行了两个多时辰, 便到了春山行宫。

    这地方不只段禛不陌生, 夏莳锦也不陌生,她犹记得第一回来时,也是随着出游的队伍, 只是那时她扮作侍从, 一路鬼鬼祟祟记着地形,就怕逃跑时跑错了地儿。

    因着路上没作停歇,是以一到行宫安顿好, 圣上便命人摆宴。

    既是在围场里用膳,桌上自然摆的也都是山间野味, 只是因着主子们刚来,这些野味都是由提前来布置的禁卫们先行射猎的。

    此时日已偏西,早已错过了午膳的时辰,每个人的五脏庙都有些不消停。是以好酒好肉很快端了上来, 分别布在宴殿的两边。

    最上的主位, 坐的是官家和刘皇后,左右下手, 坐的则是太子和公主。

    没错,段莹今日算是好好偿愿了, 她不仅能见太子表哥最后一面,还能和太子表哥相对而坐,随便一抬眼便能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

    只是段莹也没有多高兴,因为她随便一抬眼,看到的就是段禛殷殷投向某个方位的眼神。那双狭长乌黑的眼睛,没有平日待人的疏离和冷漠,变得那么热切。

    段莹循着太子表哥的目光瞧去,看到夏莳锦正低头吃着炙鹿肉,只是那鹿肉似乎切的块大了点,夏莳锦在那拿个玉箸扒拉来扒拉去,努力想将其撕成小块。

    这时便见段禛回头盯了陈英一眼,陈英立马上前,段禛朝他耳语了一句,陈英便将他手边的小金刀取走,从人后悄悄走到了夏莳锦的身边,将小刀借给了夏莳锦用。

    谁都知御宴上讲究颇多,行宫虽不比皇宫严谨,但刀刃这类的东西是绝不会出现在官家和太子之外的人案上。其它人案上的肉,都是预先分割好的,不会再准他们自行动用刀具。

    眼下夏莳锦成了满堂的例外,只是大家都未留意罢了。不过段莹将这一幕看进眼里,不知不觉攥紧了手中玉箸,因着手抖,那玉箸也一下一下磕在青瓷碟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官家和皇后娘娘的目光投向段莹时,她犹未察觉,直到段禛的目光也直直朝她投去,她才心下骤然一惊。

    回了神儿,段莹赶紧将玉箸放好,知错地低下头去。

    这厢夏莳锦已用小金刀将眼前的鹿肉分切好,便赶紧还给陈中官,目线随着陈中官移到段禛的身边,她与段禛的目光骤然对上,她微微颔首,算是向他道谢。

    段禛轻勾唇角,原本心下正觉甜美,就见隔壁一双筷子伸进了夏莳锦的碟子里,不客气地将她刚刚切好的鹿肉夹走一块!

    夏徜!

    段禛气得暗咬银牙,他笃定夏徜就是故意的!可偏偏披着个兄长的外皮,夏徜做许多事都叫人说不出什么来,顶多也就是一句:“这对兄妹,还跟幼时的感情一样好。”

    见阿兄放着自己面前碟子里的鹿肉不吃,却来夹自己的,夏莳锦也颇觉得奇怪:“阿兄,你这么喜欢鹿肉,以前我怎么不知?”

    “以前不爱吃,不代表现在不爱吃,最近换了口味儿。”夏徜理所当然地说完,又去妹妹碟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只是因着妹妹的碟子离自己有点远,夏徜难免不顺手,夹回那鹿肉时袖子不小心扫倒了面前的金杯,琼浆顿时洒向他身上!

    夏莳锦赶紧拿帕子帮夏徜擦,夏徜却抢过帕子,不急着擦别处,而是先急着去擦那个荷包。

    夏莳锦见他拿着跟宝贝似的,心说看来自己绣艺也不是那么拿不出手,阿兄平日这么讲究的人,不也戴得挺喜欢么!

    这倒是给了她一点信心,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另一个荷包,心想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将它送给段禛呢……

    她在歧阳宫担惊受怕时,阿兄将自己的小炉给她,而段禛也陪了她一整夜,于是她便想分别给二人一件礼物,作为对那日的答谢。

    可他们不缺金银玉玩,她有的东西他们都有,是以想来想去,还是亲自动手做的东西,才更有诚意。

    最终,就决定了绣两个荷包,毕竟其它大件她也做不来,这已是能亲自动手的礼物里最简单的了。

    可是夏莳锦已经答应了父亲母亲,在行宫里除非必要的场合,其它时间均不私自外出,以免再遇上麻烦。这样一来,她想将这片心意送出去,也就变得有些难。

    这时穿着五彩裙的宫婢们端着刚刚烤好的兔肉鱼贯而入,送去太子案前的那个宫婢,在将一碟兔肉摆好时,还顺手放了一张纸条在碟边,段禛眸色深沉地抬眼觑她,那宫婢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行了个礼退下了。

    迟疑了下,段禛还是将那纸条在案下展开,在上扫了一眼,竟是约他一盏茶后,在林场北行五百步的湖畔见面。

    可这字条上没有署名,段禛看了夏莳锦一眼,心说难道是她在约他?其它人大抵没谁敢如此大胆了。

    不过转念一想,倒并非真的没有这么大胆的人,段禛将目光移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段莹身上,该不会是她?

    不管是谁,一盏茶后看谁起身离席便知道了,反正他自有计较,若是夏莳锦,他自是会去,若是旁的什么人,那他自是不会去。

    席间觥筹交错,众人吃得餍足,饮得酣畅,刘皇后难得出宫来透一口气,也觉心胸舒畅,跟着饮了两杯。谁知很快就头晕起来,加之舞乐一起,更是头晕目炫,只好先行离席。

    崇安帝不放心她,便也随皇后一并离了席,并嘱咐太子几句。

    帝后一离席,殿内的诸位就更放得开了,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来回走动着相互敬酒。

    眼见殿内氛围已不是太严肃,夏莳锦便对夏徜道:“阿兄,马车里还有父亲的衣裳,我去取来给你,你稍候换了这身湿衣。”

    夏徜点点头,目送着妹妹出去。

    而这边段禛估摸着纸条上的时辰差不多了,见夏莳锦竟起身离席,心中一喜,原来刚刚的纸条竟真是她所传!早知刚刚他就不应用那么凶的眼神看那个宫婢,倒叫人一片好心反被唬了一跳。

    段禛也匆匆起身,同陈英交待几句,让他代为招呼好诸位大人,然后自己走后门悄悄溜了。

    因着段禛同夏莳锦走得并非同一个门,故而等段禛绕到宴殿前方时,已瞧不见夏莳锦人了。睃巡一圈儿后,他便翻身上了马,向着北面林场的那个小湖奔腾而去。

    待段禛骑马行远,夏莳锦也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其实刚刚段禛就在马车旁边经过,奈何不知她正在里面给阿兄找衣裳。

    夏莳锦回到席间,将衣裳交给夏徜,展眼瞧去上位,却发现段禛不见了。

    她虽不知道段禛去了哪里,但眼下的确是个给他荷包的好机会,于是她又匆匆出了宴殿,并问外头的禁卫。

    “请问,你刚刚可看到太子殿下往哪儿去了?”

    夏莳锦进宫次数虽不多,却次次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是以宫里的禁卫有不少都认得她,也知太子殿下对这位小娘子是一片真心。

    故而当下那禁卫也不敢隐瞒,赶紧指明方向:“太子殿下适对骑马往北面林场去了!”

    “有劳。”夏莳锦致谢后,便也往北面的林场走去。她骑不了马,但想来段禛这会儿也不是去射猎的,应当走不了太远。

    此时的段禛,已然到了纸条上所说的那个小湖,他翻下马背,纵目四望。

    这个湖很小,沿岸绕行一圈儿也就百余步,景物都是一目了然,是以段禛确定了夏莳锦并不在这儿。

    奇怪的是夏莳锦虽离席比他早一点,却必然是走着过来,可他骑马追来的一路上,却未看到她。想到这里,段禛不免有些担忧起来,生怕万一她遇上小野兽之类。

    虽说虎狼豹子这类的猛兽并不会出现在林浅区域,可即便碰上个狐狸,估计也能将她吓不轻。于是段禛复又翻身上马,打算调回头再去找几圈儿。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殿下!”并着急促的脚步声。

    段禛高踞马背上回头,见朝自己跑过来的竟是段莹,不由眼中泛起失望情绪,“怎么是你?”

    段莹在马上站定,喘息略为急促,“殿下以为约您的是夏娘子么?”

    “是,不然孤不会来赴这个约。”段禛答得倒也直白,根本不管这话有多伤眼前人的心。

    不过段莹也已经习惯了,她苦笑一声,“真是可怜啊……”

    “你在说谁可怜?”

    “我。”段莹扬起脸来,仰视着马上的男子:“殿下初来东京那年,我才五岁,随着母亲入宫晋谒时头一回见殿下。当时皇后娘娘为了让殿下尽快适应东宫的生活,召了许多相仿年岁的孩子进宫,陪殿下玩藏猫儿。那时年岁小,感情虽懵懵懂懂的,可我记得自己总是殿下走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有一回殿下藏到了一棵树后……”

    “行了!”就在段莹认真回想着儿时初见的一幕幕时,段禛厉声打断了她,令段莹沉浸在往事里的思绪骤然抽出。

    “孤没心思听你说这些。”段禛夹了下马腹便要离开,眼见马儿跑出了几步,段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是以她不再端着女儿家的矜持,扬声高喊:“殿下!莹儿爱慕您!爱慕了您十二年——”

    原本夏莳锦进了林场后正没头苍蝇似的乱找,都打算放弃了,却陡然听到有人大声喊话,只是离得有点远,她没听清那姑娘喊的是什么,只听见“殿下”二字,便猜段禛就在那边。

    于是她朝着那声音处走去,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一双男女,男的高踞马背上,女的立在不远处,小声啜泣。

    夏莳锦再往前走几步,便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男子就是段禛,而那个小娘子……居然是段莹?

    她只觉自己好似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场面,赶紧委身到一丛灌木后,只从枝叶缝隙里往外瞧。

    段禛回头瞥了段莹一眼,提醒她:“现在再说这种话,未免太迟了。你如今已是和亲公主,应当学会将小爱化为大爱,去爱大周和西凉的百姓,这才是你身为和亲公主的使命。”

    第95章 成双(三更)

    段莹自动忽略了后面的话, 只盯着前面那句“太迟了”,两眼泛起光芒:“殿下的意思是,若莹儿早些开口, 殿下就会有所回应?”

    “并不会。”段禛语调平缓的没有一丝波动,薄凉道:“不过那时, 你至少还有资格说这话。”

    说罢, 段禛便又夹了下马腹, 策马狂奔而去!

    独留段莹一人站在湖畔, 段莹踌躇了片刻, 还是疾步追向那马儿消失的方向:“殿下!殿下——”

    两人终于都走远了,夏莳锦这才从灌木后走了出来,然而刚走出来, 就听到又有马蹄声传来!夏莳锦赶紧又蹲回到灌木后, 心说难道段禛又杀了个回马枪?

    可她盯着前面看,许久也未等到人出现,这时有什么在她后脑勺上轻敲了下, 登时一股不妙的预感拢上心间,夏莳锦怯生生的转过头去, 果然段禛就骑着马,立在她的身后。

    “别藏了,人都走了。”段禛玩味的盯着她,唇角噙着丝笑。

    夏莳锦悻悻地站起来, 拍了拍沾到身上的草叶, 不满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此路过的?”

    在此路过?段禛不由笑出声来,心道这小娘子倒真会给自己的偷窥找借口。不过他也没忍心揭穿她, 只风轻云淡地说道:“大概是从你刚接近时。”

    那夏莳锦就明白了,原来他刚刚特意骑马绕一圈儿, 只是为了甩开段莹,再回来抓她。

    是了,就是抓。偷窥被当事人发现,这种狼狈难以形容。

    是以到现在,夏莳锦还在拼命解释,意图给自己一个体面点的台阶:“其实我是找你有正事,才一路跟来的,谁知看到你佳人有约,我若贸然上去只怕要搅了你们兄妹二人的好事,这才只好先避身在树后。”

    段禛点了点头,似是信了她的说辞:“是佳人有约,不过可惜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佳人。”

    说完,一改遗憾的表情,突然满意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以为的那个佳人,现在也来了。”

    声音落地,就见段禛俯低了腰身,长臂一捞,箍住夏莳锦的细腰就捞上了马背!

    两脚突然离地,又突然悬空搭在马背上,夏莳锦这厢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人已被马儿驮着跑出几丈远了!

    林间野影快速从眼尾划过,风呼呼灌在耳畔,夏莳锦伸手挡着自己的脸:“段禛!你想做什么?!”

    因是抵着风声,她极力高喊,飘到段禛耳边时依旧有些软绵绵的。

    可段禛就在她的身后,他一低头,声音近乎是贴着她的耳畔响起:“带你骑马!你不是从小就想骑马么?今日我便带你骑个痛快!”

    “可是、可是这太快了!”

    “不快怎叫驰骋?”

    “我害怕!”夏莳锦终是喊出在心底挣扎了好久的三个字来。

    这三个字倒是果真说动了段禛,他勒住缰绳,将马停下,二人下马,段禛放荡不羁地在林场深处大笑几声。

    而后突然好似想起什么来,认真的看着夏莳锦:“对了,你刚刚说找我是有正事?什么正事?”

    夏莳锦先顾自喘匀了气,也不知为何,明明是马儿在跑,怎她倒累得不轻。

    “其实也不是什么正事,就是那时我被幽禁歧阳宫时,你陪了我一夜,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当作谢礼的,金银你又不缺,便想着送你点特别的东西。”

    “哦?什么特别的东西?”段禛被她勾起了强烈兴趣。

    就见夏莳锦慢悠悠的从自己袖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递给段禛:“一个特别丑的荷包。”

    段禛接到手里反反正正地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谁说的丑,这竹子明明绣得又直又挺。”

    夏莳锦眼中一亮,“你看得出这是竹子来?我阿兄还偏说这是扫帚。”她不满地微微撅起一张红菱小嘴儿。

    段禛目光蓦然一顿,想起今日夏徜身上好像也戴着这么个东西,不由问起:“这不是只给我的,唯一的一个?”

    夏莳锦听出他话里的嫌弃之意,伸手便将荷包从他手中拿了回来:“这虽不是唯一的,却也是我一针一线用心绣的,你若介意就别要了。”

    虽有些失落,但眼见着送给自己的东西又被夏莳锦收了回去,段禛岂肯罢休,复又从她手中夺了回去,“不是唯一的也无妨,给了我便是我的了,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他心里想的却是,若他不要,岂不是夏徜身上那个就成唯一的了?!

    眼下宴殿里还有大臣们等着段禛应付,加之夏莳锦也担心自己离开太久,会惹父亲和母亲以及阿兄担忧,是以两人都不便多在林中待。段禛将那荷包大大方方地挂到腰间,便骑马带着夏莳锦往回去。

    快要出林子时,夏莳锦下了马,自己走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又要流言四起。

    二人先后回到席间,其它人似乎并无察觉,就连早一步回来的段莹,也猜不到刚刚自己被甩开后,段禛竟同夏莳锦去林间深处驰骋了一番。

    夏徜早已换上了父亲的干衣,见夏莳锦离开这许久,便问:“你去哪儿了?”

    夏莳锦稍一琢磨,便随口扯谎道:“哦,我刚刚去给你取衣时,看到有一只小兔子饿了,便回来拿了些吃食去喂它。”

    夏徜知道妹妹喜爱小动物,是以并未多想,还将自己面前剩下的点心拿给夏莳锦:“它可吃饱了?不够的化连我的也可以拿去喂。”

    夏莳锦赶忙道:“不必了,它吃饱了,已经跑回林子里了!”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陈英卑身走了过来:“夏大人,殿下请你过去饮杯酒。”

    夏徜自是不能不去,于是将金杯斟满酒,随着陈英上前向段禛敬酒。

    夏徜双手捧着金杯俯低身子时,正好看到段禛手里把玩着一物,定睛细看,竟是与他那个荷包一样的!一时间夏徜甚至疑心是段禛将自己的荷包偷走了,可低头确认时,发现自己的荷包尚在腰间挂着,不曾遗失。

    “殿下这个荷包……有些眼熟。”夏徜忍不住开口试探。

    段禛唇边浮出笑意,丝毫不避讳:“自是该眼熟的,阿莳拢共做了两个,给了你这个兄长一个,也给了孤一个。”

    他有意将“兄长”二字着重强调,言下之意便是在提醒夏徜,占的不过是兄长这个身份的便宜。

    果然如此……夏徜咽了咽,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夏莳锦,而他那个没心没肺的妹妹,这会儿只顾着低头啃凤翅。

    可他明明记得来春山行宫的路上殿下腰间还没这东西,所以是刚刚给他的?夏徜暗笑一声,原来夏莳锦刚刚出去喂的那只“小兔子”,就是段禛啊。

    看到夏徜面上的难看,段禛却有些暗爽,又不吝啬的往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巴:“看来在阿莳的心里,都是一家人。”

    这话深深刺痛着夏徜,他一时有些顾不上许多礼数,顾自端着酒杯上前敬了敬,而后仰头一饮而尽,便自行回了自己的位置。

    夏莳锦这边刚好啃完一只凤翅,拿帕子仔细擦了擦嘴上的油花,推荐道:“阿兄快尝尝,这刚烤的凤翅美味得很!”

    然而身边的夏徜非但没听她的话,去尝一口她殷勤推荐的凤翅,还连理都没有理她一句,斟满了酒便兀自饮下。

    夏莳锦有些怔然,心说自己哪里得罪夏徜了?想到这儿,夏莳锦的眼神忽然往上瞟去,难道是段禛得罪的?

    于是夏莳锦一边讨好地帮着夏徜斟酒,一边小心试探:“阿兄,太子殿下刚刚同你说什么了?”

    夏徜沉默了多时,连灌了自己三杯酒后,才终于憋不住,拿起腰间的荷包,转头看着夏莳锦:“这个,你绣了几个?”

    这回夏莳锦就懂了,原来阿兄也是为了这荷包不是唯一的一个,而闹脾气呢。

    她也是想不通了,父亲平日给人送礼时,也是一家一份百年人参!母亲送礼时,也是一人送一端布料!心意到了便是,为何就不能送两份一样的礼物给人?

    不过她也不好再撒谎,诚实地竖起两根手指来:“绣了两个……另一个给你,另一个给了太子殿下。”

    见夏徜冷着一张脸,夏莳锦便哄他道:“可是给阿兄的这个,是我头一个绣的呢!”

    夏徜却哼笑一声:“难怪比殿下那个还不像样,原来只是你拿来练手的。”说罢,将那荷包无情的拍在了案上。

    “你!”夏莳锦也有些恼了,平日里做错了事,哄爹爹都是几句话就哄好,阿兄却比爹爹还难伺候。

    夏莳锦直接将案上的荷包收回,“阿兄既不喜欢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那我改日再另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给你便是。这个也是我熬夜辛苦绣出来的,你不喜,我自己用!”

    边说着,夏莳锦便那那荷包往自己的身上挂。

    只是隐隐有些后悔,要是当初不绣竹子绣梅兰就好了,男子能用女子也能用。现在自己挂个竹子的荷包,委实有点奇怪。

    夏徜回头看了她腰间的荷包一眼,越看越觉得别扭。

    这岂不是配成双了?

    第96章 七夕

    夏徜虽不高兴夏莳锦将一份心意掰成两半儿, 让自己同段禛用一样的荷包,可有总比没有强,总好过让他们一人戴一个配成双。

    是以夏徜又伸手将那荷包夺了回来:“既是给了我便是我的, 你自己想戴再去绣一个吧。”

    说罢,夏徜重新将荷包系回了腰间, 起身离席, 也不知要去做什么。

    夏莳锦一脸无奈的看着阿兄, 心说怎么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反应?明明挑剔嫌弃的很, 却又都不肯将荷包还给她。

    夏徜离开不多时, 西凉的大皇子李沐便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金杯,径直朝着夏莳锦行来, 且目光和嘴边都噙着丝玩味的笑。

    夏莳锦心下不由打了个突, 接着就听见不远处谁的酒杯镇了下案头,发出一声闷响。循声看过去,发现竟是段禛, 段禛的目光死死盯在李沐的身上。

    李沐自也听见了这动静,回头时正巧与段禛不太友好的目光对上, 李沐倒是丝毫不意外,手持金杯笑着朝段禛遥敬了下,之后突然改道,绕过夏莳锦, 去同邻桌的几位大臣饮酒了。

    他刚刚不过是逗一逗段禛罢了, 他西凉是要同大周交好的,他再好色也不至于对大周皇太子的女人动心思。

    夏莳锦也看出了段禛和李沐之间的熟稔, 既然只是虚惊一场,她不由也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也没松多久, 李沐就一屁股坐在了原本夏徜的位置上。

    不过李沐为了避嫌,有意将夏徜的蒲团往几位大人那边拉了拉,尽量远离着夏莳锦,以防又惹到了某个醋坛子!

    几位大人之中,犹属户部尚书彭大人同李沐对饮的最多,其它两位大人又去敬旁人了,他还在同李沐饮着,李沐也借着闲叙问他:“彭尚书,小王其实有件事想请教。”

    “大皇子请说!”

    “不知你们大周,姓尚的人氏可多?”

    彭大人只稍一思忖,便答道:“尚姓并非是我大周的本土姓氏,故而周人有此姓的并不多,要追溯起来,尚姓倒是起源你们西凉啊。”

    李沐笑着点头,“的确,尚姓起源于我们西凉,不过因着近些年来两国互通有无,也有不少西凉人落地大周,成了周人。”

    听着这话,彭尚书大胆猜测:“难不成大皇子有尚姓的故人,是来了大周之后失散的?”

    “正如彭尚书所言!”李沐语气突然有些激动,而后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既收敛了一些,并压低声量问:“小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彭尚书将大周境内尚姓人士的名目,给小王抄录一份?”

    原本正同李沐聊得投机的彭尚书,一听这话微红的面色肃然起来,摆了摆手:“此事逾制,万万不可,还请大皇子见谅。”

    彭尚书亲和的语调中却透着坚决,李沐心知再说下去他也不会动摇,便给了相互一个台阶:“小王适才只是说笑,尚书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彭尚书嘴上说着不会,但行动上已经变得疏离。李沐自是瞧得出来,是以饮了杯中酒后,便起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李沐走后,夏莳锦才彻底放松下来。先前他们说的话,她也依稀听到一些,虽不清楚大皇子要尚姓的名单是想做什么,但此人私下里的这些小动作,令她觉得有些危险,总觉此人这回随着西凉使团来大周,表面上是为和亲之事,可实际目的并不单纯。

    这场拖了时辰的午宴,从申时一直进行到了戌初时分。

    大家各自散去,彭尚书也回了自己在行宫的临时住处,刚将酒气极重的外袍换了,就听有人叩门。

    开门,竟是一个西凉打扮的内侍,那内侍朝他恭敬一拜,便道:“尚书大人,先前我家大皇子同大人相谈甚欢,便劝大人多饮了两杯,回去后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奴才将醒酒汤也给您这边儿备了一份。”

    彭尚书的目光落在那内侍手里提着的食盒上,心说只是一碗醒酒汤,自己倒也没必要退拒,便将食盒收下,叫内侍带话给大皇子,说声谢过。

    内侍走后,彭大人才意识到手里的提盒竟有些重,连忙将它放到桌案上,打开一看,里面装得哪里是醒酒汤……

    这是满满的一提金锭子!

    稍愣了片刻,彭大人便想明白大皇子所求为何事了,看来他是志在必得,非要那份尚氏名录了!

    彭尚书坐回椅中,踌躇难下。眼前的金子固然充满诱惑,可自己的仕途也来之不易。擅自这些交与外邦人,这罪名可是不轻。

    犹豫了半晌后,彭尚书终是抵不住眼前金灿灿的诱惑,唤了与自己同来的门生进来,交待道:“明日一早如乐公主便会回京,届时你同护送公主的队伍的一同离开行宫。”

    门生正不解,彭尚书就从袖里取出一个金锭子交给他,“代我回户部公廨去办一件事情……”

    翌日天蒙蒙亮,段莹便依照来之前答应母亲的话,上了回京的马车,她发誓只是想来再见太子表哥一面,如今她见过了,心也彻底死了。

    如乐公主的马车,在一众禁卫的护行下,缓缓驶出行宫。而彭尚书的那个门生,也随着这队伍一同回京了。

    半日时间,这个门生便将事情办妥,傍晚之时复又赶回到行宫。彭尚书便亲自拿着这份誊抄好的名录,交给了西凉大皇子。

    李沐仔细看着这份名录,果真如彭尚书所说,大周姓“尚”的人并不多,拢共只有五页纸。

    而这五页纸中,再将性别为男的剔除,年龄相差太多的剔除,有明确父母出身的剔除……最后,便一个也不剩了。

    见他凝重的神情,彭尚书问:“难道这里面没有大皇子想找之人?”

    李沐点点头,随后将纸放到一边,不甘心的问:“彭尚书,这里面会否有疏漏?”

    “不会。”彭尚书斩钉截铁,想了想,又问:“会不会此人来大周之后,易了姓?”

    李沐万分笃定地摇了摇头,“她的姓氏,乃是她的所有骄傲与荣光,是不会易姓的。”

    “既然如此,那么此人极有可能已离开大周去了别的国家,亦或……”

    “亦或如何?”李沐认真看着彭尚书求解。

    彭尚书捊了捊薄须,转过身去:“亦或人已不在了,自然也就消户了。”

    李沐无奈地又看了眼那名录,道:“不管如何,此次尚书大人都帮了小王的忙,尚书大人放心,这份名录小王随后便会命人销毁,不会给大人带去任何麻烦。”

    ……

    昨日过午官家办的午宴上,女眷们均未饮酒,但今日有场专门为夫人们办的筵席,孟氏便成了这里的主角。

    前阵子风波不断,令得大家不知如何压宝,但如今段莹已被封了和亲公主,注定与太子妃之位无缘了,众人便知,夏家的姑娘再无任何对手,太子妃之位已成了夏家姑娘的囊中之物,是以对孟氏便格外的殷勤。

    孟氏抵挡不住席间夫人们的热烙,不得已多饮了几杯甜酒,不胜酒力的孟氏本以为不过是果子酿的不会醉人,谁知回到寝殿时,却是被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架着回来的。

    夏莳锦见状赶紧迎出门去接母亲,又吩咐水翠去备醒酒汤,她则和阿露从两名宫人手中将母亲接过,扶去榻上。

    起先孟氏还有些话多,等喝了醒酒汤后,所有的醉意都化成了困意,平躺在榻上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先前为了搀扶母亲,夏莳锦也沾染了一身的酒气,这会儿忙完了便去好好沐了个浴。出来时她黑瀑一样的长发披在身后,行走间柔柔扫着后腰。

    “娘子不回房么?”见她往院子里去,水翠不免问起。

    “今日七夕,别家姑娘都会拜织女,我如今想将女红捡起来,便也想去拜拜!”夏莳锦笑着说道。

    七夕拜织女倒也简单,无需像平日里拜佛求神那般去寺庙里,只消在院子里随便摆放个供案,朝着银河西岸的方向拜三拜便可。

    水翠将供案准备好,又觉院子里起了风,转头回去给自家小娘子取衣裳来。夏莳锦便独自站在月下,朝着天上的银河拜了拜。

    “织女娘娘,信女的女红不够好,能不能请您将信女的手再变得巧一些呢?”夏莳锦嘴里认真的嘟念道。

    这时一声轻笑从高处飘了下来,夏莳锦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抬眼看时发现宫垣上坐着一个人影,心中一慌,再看一眼,方才发现那人竟是段禛!

    上回在歧阳宫时,他突然出现就将她狠狠唬了一跳,如今又来?夏莳锦不满地对着墙上人道:“你是太子,不是贼子,怎么老是喜欢半夜出来吓唬人呢?”

    段禛笑着一掠袍摆,从宫垣上跃了进来,调侃起了小娘子:“怎么,是想女红再精进些,好给我再绣个拿得出门的荷包?不过这得你花心思去学才成,不是在这里随便拜拜织女就有用的。”

    夏莳锦气极反笑:“你若觉得那荷包当真如此拿不出手,就还我。”她朝着段禛伸出一只手来讨还。

    段禛却哪里舍得还她,只将自己的大掌不客气地覆到小娘子柔嫩的掌心上。夏莳锦连忙将手收回,转身作势要回屋。

    段禛却追上她,抢在她的身前堵住去路:“今日七夕,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见这么一回面,你这么早就要回去睡?”

    夏莳锦略觉不解:“可是他们见他们的,关我什么事?”

    第97章 牛郎

    她的这个问题, 段禛竟是一直不知如何回答,只觉这小娘子有些薄情,还有些不开窍。

    段禛便说道:“每年七夕, 宫里的宫女们都会在傍晚时悄悄去葡萄架下,听牛郎和织女说悄悄话, 你就不好奇, 不想听听?”

    “既然是人家的悄悄话, 我为什么要去偷听?”夏莳锦一副义正言辞的认真模样, 这倒真叫段禛觉得说不动她了。

    不过顿了须臾, 小娘子自己却打起了疑问:“不过是真的么?葡萄架下真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

    段禛勾唇一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而后便直接拉上夏莳锦的手,带着她出了院子。

    行宫的小花园里就有几处纳凉的葡萄架, 段禛拉着夏莳锦去的一路上, 夏莳锦也只在起初时象征性地挣了几下手,发现挣不开很快就死心了,后面倒是顺从得很。

    两人跑到葡萄架下停了步, 夏莳锦这才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疑惑的抬头看了看。

    这处枝繁叶密, 果实累累,能不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夏莳锦不知道,但她瞧着那红到发紫的葡萄应当味道不错……

    不由自主就咽了一口。

    段禛抬手摘下一小串,用帕子擦了擦, 递给夏莳锦。

    夏莳锦觉得自己先前的心思被段禛看出来了, 显得有点没出息,便摇头道:“我不吃。”

    “怎么, 还得喂你?”说着这话时,段禛已着手去剥那葡萄的皮儿。因着葡萄颗颗粒大饱满, 加之熟透,皮儿极好剥,段禛轻轻一捻便剥出一粒葡萄珠儿来,直接塞进了夏莳锦的嘴里。

    夏莳锦一时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僵在那里看着他。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葡萄果然挺甜的。

    最后那粒葡萄珠便似自己生了脚,往她喉咙里滑,她终于还是吃了进去。

    段禛满意的笑笑,“甜不甜?”

    “还、还行。”夏莳锦脸色微红,所幸此时是晚上,段禛应当看不分明,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脸微微垂下去。

    “我继续给你剥,还是你自己吃?”

    夏莳锦只犹豫了一瞬,便主动伸出手去将那串葡萄拿进了自己手里,之后一颗一颗吃了起来。

    一串葡萄吃完,夏莳锦才想起来今晚过来可不是来吃葡萄的,便问段禛:“你听到他们说话了吗?我怎么一个字也没听到。”

    “自然不是这样听,他们的声音会顺着葡萄藤传下来,你得坐在葡萄架下,贴着葡萄藤才能听到。”

    夏莳锦半信半疑地坐去石条凳上,将耳朵贴在葡萄藤上,细细聆听。

    然而听了许久,她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就在她耐心即将告罄之时,段禛就着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凑耳过来,在她扯下的那根葡萄藤上听了听。

    “你耳力不及我,我来帮你听。”

    见段禛有模有样的,夏莳锦等了一会儿,便着急问:“你听到了么?”

    “嘘~”段禛竖了根食指在唇畔,示意夏莳锦禁声。夏莳锦本能的向后一缩,因为刚刚段禛的手指是贴在了她的唇边。

    见她害羞的模样,段禛这才颔了颔首:“听到了。”

    夏莳锦眼中一亮,顿时忘了先前那点尴尬:“他们说什么了?”

    段禛微拢着眉心,作努力聆听状,又默了半晌,才小声道:“牛郎说,娘子,许久不见。”

    夏莳锦:“……”

    这不是一句废话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许久不见。

    段禛依然认真听着,笑道:“牛郎在对织女诉说着这一年的相思之情。”

    “哎,明明是一对儿恩爱至极的夫妻,男耕女织,琴瑟和鸣……却生生被分离开来,一年才得一回相见的机会,是有些可怜。”夏莳锦不由感慨道。

    听出夏莳锦心中的艳羡和惋惜来,段禛倒是不太认同,疑惑的问她:“你对牛郎和织女的事情,听说了多少?”

    夏莳锦一怔,心说这不是周人自小就会听父母讲的故事么?她便随口说来:“不就是织女下凡时,遇见了牛郎,两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后却被天庭强行拆散,将织女抓回天庭的时候,牛郎披着忠心为主的黄牛皮也追上了天。就在快要追上之时,却被王母娘娘拿发簪在二人之间画了一道银河,阻隔开来。”

    段禛笑着点头:“大致如此不错,那你可知织女为何下凡,又为何留在了凡间,与牛郎又是如何相遇的?”

    夏莳锦摇了摇头,她并不知,当初孟氏给她讲这些时,觉她还小,便将一些不适合小女娃听的情节隐去了。

    段禛便给她好好补了一课:“织女下凡是随众仙女来洗澡的,牛郎得知后便去偷看仙女们洗澡,并偷走了其中一件衣裳,这才令得织女无法随其它仙女飞回天上。”

    此时听了这些被母亲隐去的部分,夏莳锦突然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牛郎听起来,怎么像个登徒子?”

    段禛被她小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不是像,他原本就是。不然为何每逢七夕,你们姑娘家要拜织女,男儿们却不拜牛郎,而去拜魁星。”

    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后,夏莳锦再抬头看着眼前的葡萄架,还有天边的那道银河,就不再是原来那个感觉了。

    再发出感慨时,也是完全与先前相反了:“合着牛郎就是个心机深沉的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靠这么不光彩的伎俩白骗了个妻子,让人家好好的仙女当不成来当农妇,陪着他吃苦受累?”

    段禛点着头:“所以说,你以为嫁个穷小子男耕女织日子就变得单纯了?姑娘家就该高嫁,才不至委曲了自己。”

    夏莳锦听着这话,隐隐砸么出点儿别的意思来。便干脆起身,“好了,葡萄也吃过了,悄悄话也听过了,我要回了。”

    就在夏莳锦转身的一瞬,段禛从后拉住她的手,问:“太子妃之位当真让你如此抗拒?”

    夏莳锦用力抽了几下,手却无法从段禛的手里抽出来,可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两人便这样僵持着。

    等了良久,不见她有回答的意思,段禛又问她:“你是怕受我牵连,而我不能将你保护好,令你再次置身险境?”

    “不敢。”夏莳锦终于开了口,之后缓缓回过身来,认真看着段禛,诚恳道:“之前几次遇险,都是多亏有你相救,我才能化险为夷。说起牵连来,倒是我连累你多一些。”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我一起跳崖那次,不已经交换心意了么?”段禛一双黑眸在夜色下更显深浓,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夏莳锦仓促将目光移开,不知是心虚,还是心疼:“我、我……”

    她吱吱唔唔,却不知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她脑中却浮现出那日段禛牵着她手,两人一起跳崖的一幕。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段禛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生怕她受伤。若不是他们坠落的地方刚好有泥土,且经过连日的雨水拍打,泥土变得松软至极,那这一跳,大抵就是永别了。

    段禛用自己生命护着她时,她的确看清了他的心,也看清了自己的心。她看清,其实早有一种不同于别人的感情在她心底疯长……

    她是心悦他的。

    可他的身上,仍有让她望而却步的东西。

    “我不愿同那么多女子共侍一夫!”挣扎许久,夏莳锦终是说出了这话。

    起先,她以为她畏惧的只是那座宫殿里的勾心斗角,后来她便想明白了,她畏惧的不是那些女人的手段,而是那些女人存在的本身。

    她不希望自己的夫君身边还有其它的女人。

    她的父亲年轻时也曾风流过一段时日,夏莳锦犹记得那时小小的自己尚不明事理,就看见母亲时常躲在房里哭。

    那时她才知母亲远不像在外人面前展现出的大度坚强,母亲也会为自己夫君一房一房的往家里抬小妾而神伤。

    不过好在父亲后来收敛了心性,未再继续纳妾,且原本的几房妾室,也在迁来汴京前疏散的疏散,留给祖母的留给祖母。

    如今崔小娘也不在了,父亲母亲也算是终于过上了迟来的一双人的生活。

    夏莳锦并不想如母亲一样,走这许多的弯路,受这许多的煎熬。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自己的夫君同别人共享。

    她本以为自己这话说得任性,会让段禛觉她善妒,却未料段禛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

    平静过后,甚至还有深深的感动……

    第98章 夏徜

    夏莳锦极其不解, 段禛却向她欺了过来,他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可眸中星河灿烂, 眼神缠绵,却已道尽了情衷。

    夏莳锦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小半步, 既不想迎合他, 也不想惊动他。所幸段禛并没有固执下去, 他只是从腰间取出了一把错金的小刀, 递向夏莳锦。

    “你白日送我荷包, 我就在想该拿什么作回礼,想来想去,还是给你这个吧。”

    夏莳锦接过那把小刀, 拿在手里借着月光细端, 发现那精致繁复的花纹,还有嵌玉拼接出的花样,正是今日分割鹿肉时, 段禛让陈中官拿给自己的那一把。

    当时陈中官紧张地盯着她切肉,仿佛被她拿在手里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不小心就会搞坏。

    “这把小刀,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夏莳锦好奇的问。

    因为她早就发现段禛身上总是带着这把小刀,遇险跳下山崖之时,也是这把刀帮了他们的大忙。

    段禛点了点头, “的确是有一番大来历的。”

    “正所谓‘相国起刀笔, 将军拔屠沽’,这把小刀原是大周开国皇帝的书刀, 曾陪着段氏先祖立朝纲,稳社稷, 后来一代一代传下来,说是传国之宝也不为过。只是传到先帝那一代后,先帝未将这把小刀传给父皇,却传给了母后。”

    “为何?”夏莳锦张大了双眼,认真听着。

    “你知母后曾为救父皇一命,而在冰湖中泡了几个时辰,最终落下寒症,久不能除,且还耽误了为皇家开枝散叶。当时前朝有不少人以此作文章,动了在后宫安插自己人的心思,甚至还有人上疏奏请废后另立!”

    听到这里,夏莳锦有些为刘皇后抱不平:“若没有皇后娘娘的大义,连皇帝早都没了,还有什么后宫!这些人真是忘恩负义!”

    气咻咻的说完,她才恍然意识到这话有些大不敬了,连忙捂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段禛,仿佛怕触及了原则,他会怪罪。

    不过段禛根本未介意那些,只觉她快人快语很是可爱,露出个笑容安抚了她后,便接着说道:“不只你如此想,先帝当时也看不下去,于是便当着父皇的面,将这把小金刀传到了母后的手中。并言,若再有人胆敢提及废后之事,母后便可用此金刀,赐死朝臣。”

    夏莳锦心下一颤,觉得自己手里这把算不得多重的小金刀,突然好似有了千钧的重量!

    原来这竟是一把尚方宝剑啊!

    “可既然先帝传给了皇后娘娘,怎么又会在你手里呢?”

    段禛同她说话时,眼底始终融着笑,可此时的笑意却有些褪色,泛着几丝复杂:“你知我生父是淮南王,我被选为嗣子之时,朝中便有许多反对的声音,他们多是与淮南王不对付的。后来我被立为太子之时,那些声音再次出来,当时甚至收到线报,大典之时会有几位老臣站出来死谏。”

    不知为何,夏莳锦听着这些时心里微微有些苦涩,明明她知道那些声音没能阻挡段禛,他依旧成为了大周的皇太子,可她还是为他曾经遭遇过那些,而感到心疼。

    “后来呢?”她声音无比轻柔,好似想给沉浸于往事中的人一点抚慰。

    段禛轻笑着,似有宽慰她的意思,也似有轻视那些反对声音的意思:“后来大典上,母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将这把金刀传给了我。母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不知是线报有误,还是那些人果然受了震慑,总之那一日大典进行的无比顺利,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夏莳锦也跟着他笑了笑,“看来什么死谏,都只是说出来唬人的而已,你手持尚方宝剑,他们还不是老实闭嘴了。”

    笑着笑着,夏莳锦突然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这么要紧的东西,段禛居然要送给自己?

    段禛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必等夏莳锦开问,他便主动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不愿同其它女子共侍一个夫君?”

    “我可以告诉你不会。”说这话时,段禛的将手握住夏莳锦,而夏莳锦的手里紧紧握住了那把小刀,他郑重道:“不过比起虚无缥缈的誓言来,我更希望你手里握着能制衡我的权利。”

    这一瞬,夏莳锦有些发懵,脑中空白一片……怔了半晌,才不确信的问:“你真的愿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

    而段禛想也不需多想,便直接言道:“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你。”

    此时的心情,夏莳锦无法形容,她只感觉有股暖意在心间脉脉流淌,最终蔓延到了她的眼底。不觉间,她的眼中凝了水气,云雾暗暗翻涌,仿佛顷刻间大雨便要至。

    段禛却一改先前的庄重与深情,长指一勾,勾起了小娘子尖尖的下巴,带着一丝轻佻:“这回可还有顾虑了?”

    他放荡不羁的动作,将夏莳锦眼中的泪意逼退了回去,不过夏莳锦还是摇了摇头。她的顾虑,被他一扫而去了。

    段禛的唇边浮出笑意,“那就是同意做孤的太子妃了?”

    蓄着水气的桃花眼陡然一颤,夏莳锦正想说没顾虑了不代表就是答应了,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消化。

    然而段禛却无赖一般的说了句:“后悔也晚了,刚刚你已经答应了。”

    说罢这句,段禛便上前又欺一步,俯低了头下去……

    一团热雾,混杂着淡淡的冷松香,属于段禛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夏莳锦本能的便要往后再退,然而段禛的长臂瞬间滑过她的腰侧,一只大掌牢牢抵在她的后背上,让她无路可退。

    夏莳锦整个人僵住之际,段禛的唇已精准落在了她的唇上。那个瞬间,夏莳锦仿佛感到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将牛郎织女分开的那条银河倒悬于天际……

    起先段禛还是温柔的,儒雅的,可当他意识到夏莳锦在他怀里乖巧的如一只小猫,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后,他就变得不那么君子了。

    肌肉扎结的手臂强而有力,越箍越紧,似要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有如擂鼓,逐渐便分不清谁是谁的。

    夏莳锦今日没有饮酒,却已然酣醉一般,她知道若不是段禛现在支撑着她,她定会瘫软在地上。

    四下静谧,风声轻俏。

    不远处的枣树沙沙作响,夏莳锦迷朦间张了张眼,忽而瞥见那枣树下似道着一个人!只是夜色深沉,加之她被段禛弄得有些头晕目眩,并未看确切。

    不过夏莳锦还是赶紧推开段禛,段禛疑心是自己刚才动作太粗鲁了,令夏莳锦不舒服,故而顺从的松开了她,紧张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不是!”夏莳锦顾不得多说,只认真再往那棵枣树下寻去,然而却是什么也没看见了。

    段禛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棵枣树:“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夏莳锦觉得定然是自己先前看错了,若是说出来,反倒要被段禛嘲笑,笑她被他欺负得连物都识不清了。

    看着那枣树上的叶子不断舞动,段禛才意识到起了夜风,便将自己的斗篷支开,把夏莳锦整个裹在里头,问她:“冷不冷?”

    夏莳锦偎在他的肩头,只觉被他的气息整个包裹住,摇了摇头,“不冷。”

    小娘子无比安静地缩在自己怀里,段禛又岂能容她太安静?情不自禁就去啄吻她的耳珠儿。月光下,夏莳锦的耳垂就似海子里最莹白透亮的贝壳,段禛贪婪的用唇瓣轻啄,一路啄至额角。

    他气息不稳,莫名撩人:“现在……愿不愿做孤的太子妃?”

    虽然夏莳锦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夏莳锦被他弄得痒痒的,委实招架不住,使劲儿往他怀里扎来躲避。最后求饶一般应声:“愿、我愿意还不行嘛……”

    ……

    行宫的园子里,石灯笼早已熄了,能作照亮的只是间或几盏挂在檐角上的灯笼,光线昏淡。

    夏徜快步穿行其间,意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当他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时,手扶在干瘪的树干上,依旧是颤抖的。

    他粗喘了几下,抬眼看了看自己扶着的这棵树,又是一棵枣树!

    顿时一股无名火直冲丹田,让夏徜一个儒雅士人竟一拳闷在了树干上!枣树应声落下来几颗还未熟透的枣子,零星砸在夏徜的头上,肩上,倒叫他略清醒了一些。

    刚刚就在葡萄架旁的枣树下,他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委实太刺眼。夏徜只觉胸中阵阵翻腾,腔子里的气血似烧滚了一般,令他浑身满是燥意!

    为何,他为何一听到孟氏醉了酒,便急着前去探望?!为何得知夏莳锦不在房里,他就急得满行宫找?!为何要让他看见那样的一幕?!

    扶在树干上的手,疼得渐渐麻木,最后失去了知觉,夏徜无力的滑倒在树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又转悲。

    之前不管有多少风风雨雨,他都自觉能掌控于自己的手中。比如当他查出在寒山寺意图对阿莳不轨的人是陆正业后,他便有意无意将此时透给了段禛。

    太子伴读这个职位,的确给了他不少的便利,让他及时猜透了太子对阿莳的心意,也能很恰当的利用这种心意。那次他借太子之手,狠狠惩治了陆正业。

    借刀杀人的同时,他甚至完美引导了阿莳混入行宫,看到那一幕。

    从而一箭双雕,还顺利令阿莳对太子产生了畏惧之心。

    第99章 愿意

    可夏徜万万没想到, 阿莳想要躲避太子的法子,竟是远嫁去杞县!这一步的确超出了他的意料。

    眼见拦不住妹妹远嫁,夏徜便使出了一招自己都鄙夷的招数:他雇佣了山贼, 劫了朝廷要送去杞县的赈济粮,打算以此来让身为杞县县令的贺良卿分身乏术, 无法再寄心思于儿女私情。

    只是他没想到此举, 竟害了数以万记的杞县百姓, 让他们流离失所, 饿死街头。他更是没想到, 那个贺良卿在走投无路之际,会卑鄙到典了阿莳换粮!

    夏徜得知消息时,夏莳锦那边虽已自行解除了危机, 但罪魁祸首他是一个也不会放过。于是当即给太子八百里加急呈文讲明杞县之事, 不出他所料,太子立马派了人去将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曹富贵斩首了!

    后来阿莳终于失望透顶又回了京城,太子却对她穷追不舍, 非但将杞县的丑闻压下,还认定了阿莳就是他的太子妃, 就连刘皇后也极力促成此事。

    当时夏徜就明白,想要阻拦此事,唯一的法子便是让自己的妹妹身败名裂,如此才能让天家放弃选她。于是他又利用了吕秋月和段莹的嫉妒之心, 几次暗中传递纸球给她们, 透露阿莳在杞县的遭遇。

    最后一次更是没有办法,他干脆将那封典妻书弄来交给了吕秋月和段莹。果然, 她们拼着惊驾的罪名,还是将那封典妻书投给了太子。

    至今为止, 夏徜的每个手段都有完美的代执行者和替罪羊,他以为自己操控着全局,然而让他漏算的是,他未想到太子对阿莳竟是痴心至此,连典妻书都摆在眼前了,还是不肯松手,竟痴缠至今!

    ……

    春山行宫,没有京城里的繁华热闹,却有着似锦的繁星。

    段禛送夏莳锦回去的路上,始终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偶尔遇见夜巡的禁卫,他便拉着夏莳锦的手一齐藏进自己宽大的斗篷里,让那份难舍的亲密成为不被外人知的秘密。

    旁人眼里,太子和夏娘子仅仅是并肩同行,除了时辰晚些,也并无任何能让人指摘的举动。毕竟人人都知道夏娘子是内定了的太子妃,便是晚上陪殿下一起走走,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到了夏莳锦的行宫居所外,段禛虽然驻了足,知道自己不便再跟过去,但他的手却还是贪婪的握紧着她,不肯松开。

    夏莳锦有些拿他没辙,打趣道:“怎么,这么晚了,难道殿下还想随我进去讨杯茶喝?”

    段禛轻笑着将手收回,“虽然正有此意,不过总归该在岳丈岳母面前留个好印象,不能叫他们觉得你嫁了个没正型的登徒子。”

    夏莳锦颇为无语的看着他:“段禛,你可还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段禛?”

    “最初?”段禛顿了顿,若有所思:“那只怕要追溯到孩提之时了。”

    “罢了,不和你浑说了,我要回了!”夏莳锦说完就转身,跑出几步后,突然又有些觉得自己未免薄清了些,是以转头抛给段禛一个蒨璨的笑容,而后道:“明日见。”

    段禛本还有些失落的心情,瞬时被这个笑容点亮,回以同样明媚的笑容:“明日见!”

    经过一日的休整和布围,明日便要正式进入围场射猎了,是以明日他们不但会见,他还要拿出一份无比亮眼的成绩给她看!段禛如此打算着,终于安心的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行去。

    这厢夏莳锦回了院子,本以为母亲早已睡实,自己直接回屋便行了,结果刚进院子,便看见一道人影当院杵着。

    “阿兄?”夏莳锦无比意外,却又不敢大声,赶紧上前,压低了声量问:“阿兄这么晚怎么会来我这儿?”

    “你还知道这么晚了?”夏徜却反过来问她,面色冷冷,语气更是冷冷:“说吧,这么晚一人偷遛去哪了?”

    夏莳锦面泛起难色,其实她最不愿骗的就是阿兄,毕竟两人打小就有个约定,这辈子都不可以有秘密瞒着对方。这些年来,她一直守着这个约定,既然有时对着父亲母亲撒了谎,可私下里总是会对阿兄交待实情。

    可是要她将今日的事情告诉阿兄,夏莳锦又有些不愿。毕竟当初嚷着不当太子妃的是自己,这才短短几日啊,朝令夕改,也太不靠谱了。

    正踌躇着,夏莳锦的目光自然下落,突然看到有什么滴在了地上。

    抬眼,竟发现是夏徜的右手受了伤,滴的正是他的血!

    阿兄是读书人,不同于练家子,打小受得伤都数得过来,是以夏莳锦当下便紧张起来:“阿兄,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她不敢置信的抓过夏徜的手,看着上面狰狞的伤口,又抬眼看向阿兄:“你该不会是同人打架了吧?”

    不然为何会四指伤的如此均匀?这一看就是紧握着拳头,捶打而至。

    夏徜将手从妹妹手中收回,面色一如先前一样的冰冷,好像妹妹心里大过天的事,他却毫不在意,只固执的追问:“你还没说,刚刚去了哪里。”

    其实此时夏徜的心里也是矛盾的,他希望夏莳锦说实话,还是说谎话呢?

    若夏莳锦如实说出她和段禛的事,便等同宣告于天下,此事无可回旋了。可若夏莳锦说了谎话,夏徜又会觉得他们兄妹之间,连当初信守的不藏秘密这一条都做不到了。

    明知是再往自己心口刺上一刀,他为何会这么执着的想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决定的呢?

    夏莳锦张了张嘴,正打算说,夏徜却突然“啊——”了一声,痛吟声将夏莳锦的声音盖了过去,也将她的心思打乱。

    见夏徜左手紧紧攥着右腕儿,似是很痛苦的样子,夏莳锦连忙扶住他:“阿兄,还是先去上药吧!”

    夏徜舒展开眉心:“这里又不是侯府,没有府医,难不成我为这点小伤半夜去惊扰太医为我包扎?”

    话说这份儿上了,夏莳锦便道:“那我帮阿兄先上点药包一包,待天亮后再去劳烦太医帮你重新包一下吧。”

    “好。”夏徜冰冷的眼底,终是春水破冰,展现出一丝柔软。

    夏徜随着夏莳锦回了房,夏莳锦扶他在圆案旁坐下,转身便去药柜儿里翻找。像这样的出行,她必是会带一些常用的药品来,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果然就派上了用场。

    夏莳锦很快便找出一瓶金创药,还有一些干净的布条,她用眼大致丈量了夏徜的伤口,然后将布条剪成适合的长度。她先拿烧酒帮夏徜清洗了伤口周边的污迹和血渍,这一步本是最疼痛难忍的,可偏偏夏徜却未吭一声。

    若换作眼前受伤的人是段禛,夏莳锦兴许会觉得正常,毕竟段禛虽贵为太子,却是懂功夫的,在这种事上并不娇气。可夏徜就不同了。

    “阿兄,你不痛么?”她一边小心的拿蘸了酒的布给他擦拭,一边轻声问道。

    夏莳锦的目光认真盯在伤口处,夏徜的目光便认真盯着她,淡声应道:“痛。”

    只是痛的不是手,而是心。

    夏莳锦自是听不到他的心声,只顾自说着:“阿兄果真长成男子汉了,居然也能忍住了。”

    夏徜却是神色一变:“也?还有谁?”

    夏莳锦闻言一怔,手里动作也随之停住,有些心虚的咽了咽,而后笑着继续:“没,没谁,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

    嘴上在哄着夏徜,夏莳锦的心里却在嘀咕:为何自己现在总是情不自禁的将身边人同段禛做比较呢?

    清理完伤口,夏莳锦瞥了眼那擦拭的白布,竟发现上面沾着许多碎木屑。不由皱了皱眉:“阿兄到底是如何伤的?伤口里怎会有木屑?”

    夏徜喉头滚了下,开口道:“我还追究你今晚到底去了哪儿呢。”

    他不问她了,她也别来问他了,各自保有一点秘密吧。

    夏莳锦也不敢再多嘴,赶紧拿药粉给他洒上,又用干净的布条裹好。夏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打完结,而后有些悻悻地说了句:“你裹伤的本事,竟如此熟练了。”

    夏莳锦心知自己这本事是在谷底时,从某人身上练出来的,当下也不反驳,只将夏徜的手往回一推:“行了,别沾水,记得明日天亮后去找太医再瞧瞧。”

    这话,便是有赶客之意了。

    夏徜也不愿再多留下来讨没趣,起身离开,只是出门时突然驻了下足,转头丢下一句:“母亲不会愿意让你进宫的。”

    第100章 射猎

    天光隐隐浮动, 几道晨芒穿透薄薄的柿蒂纹花罗,罗帐内娇媠绮美的小娘子拧了拧眉,没睁眼, 却是身子往下滑去,很快小脸称就滑进了锦被里, 阻住了那刺眼的光。

    夏莳锦原以为自己可以继续睡下去, 然而才刚接续上那梦境, 就被山上寺庙里的钟声给撞醒了!

    不高兴地将被子一掀, 夏莳锦懒懒地问帐外:“什么时辰了?”

    水翠正在投帕子, 闻声连忙掀开帐子,回道:“娘子,卯时正刻了, 该起了, 今早要进围场了。”

    夏莳锦拢着眉心,不情愿的将眼睁开,长长叹了一口气:“本以为来这里还能散散心, 没想到比在家中时过得还要紧凑。”

    其实她也不是多贪睡的人,只是昨晚和段禛互通情意后, 回来后便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因为想起葡萄架下的一幕幕而令得一颗心“呯呯呯”的跳,一会儿又惆怅该如何跟母亲和阿兄说,毕竟她看得出,经过几番事情后, 母亲已不愿让她嫁进宫了。

    这么一番折腾, 等夏莳锦睡着时已到了下半夜,算起来拢共也没睡了几个时辰。

    今日是首入围场射猎, 不仅有隆重的仪式,官家也会亲临, 是以夏莳锦知道自己偷懒不得。纵是再不情愿,她还是乖乖起了身,趿了鞋子,净面梳头,略施薄妆。

    水翠早早准备好了一身石榴红的骑装,捧给夏莳锦:“娘子快穿穿看,奴婢还未见过您穿骑装呐!”

    夏莳锦瞥了那衣裳一眼,“我都不会骑马,为何还要穿骑装?”

    “娘子,既然来了总是要应一应景的,不单是您,其它各府的夫人和小娘子今日也都穿了骑装呢!”

    夏莳锦颇为无奈的将骑装换了,今日就连发式也是清爽的马尾,大红色的长长丝带垂系在发间,倒与这身石榴红的骑装极为相衬。若叫不知情的人见了,还当这是位小女侠。

    出了居所,夏莳锦便乘着行宫内的马车去北边林场前的空旷地上与众人汇合。

    夏莳锦在车里时就撩开帘子看,发现此时除了官家和皇后娘娘还未来,其它人早早都已衣装整净的候在这里了。

    马车仅能送夏莳锦到队例的边缘,这时的夏莳锦心里也是有些紧迫感的,万一她还没去自己应在位置站好官家就来了,岂不是不敬?

    是以下了马车,夏莳锦不敢慢悠悠的磨蹭,一遛小跑往夫人和小娘子们那边去。

    此时天光已然大绽,人们看着来得略有些迟的小娘子跳下马车,一路小跑。长而顺滑的马尾辫随着两脚的起落,也一下一下扬起,艳红的宽丝带随着长发舞动,明媚得有些刺眼。

    夏莳锦刚在她该待的位置站定,就见崇安帝和刘皇后走了出来,心下暗暗庆幸总算没来到他们后面。

    场中的号角响起,远处锣鸣阵阵,崇安帝照例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而后便抛出今日的彩头——一柄玉如意。

    射到猎物最多的人,便可得之。

    射猎前的仪式举行完,崇安帝便率先带头骑马奔入围场,其余大臣勋贵们紧紧追随,一时间蹄声隆隆,草皮震动!

    今日的男儿们要去围场内驰骋射猎,且还有激烈的比赛,而贵族女子们大多不擅长骑马,就算会骑的,射艺也并不精通,是以若让她们也去围场里与那些男儿们同场较量,委实有些欺负人了,故而崇安帝早就另有安排。

    在围场浅处,崇安帝特意命人用篱笆圈了一块地,专供夫人和小娘子们射猎用。如此一来不需同那些男儿们较量,也不需冒什么风险。

    此时男儿们大多都已随着官家冲进围场了,夫人和小娘子们便也蠢蠢欲动,要去属于她们的小围场一展拳脚!

    夏莳锦倒对此没有多少兴趣,她的确自小就一直憧憬骑马,可她却不喜射杀。她不敢想象自己手中的箭,将一只原本活蹦乱跳的小生灵送上西天。

    不过这种场合,也容不得她拿乔,喜不喜欢,总要过去站上一站,不然若被有心人拿来作文章,便可说她辜负圣意。故而当下,便要随着那些夫人和小娘子一同往林中去。

    小围场虽设在林浅处,但也有数百步要走,这些身娇体贵的夫人小姐们自是一步也不愿意多走,是以都是乘着各自的马车过去。

    夏莳锦也正要上马车,就听身后有人唤了她的名字,她回头,竟见段禛就站在不远处!

    段禛高踞在马背上,身姿英挺。刚才随官家冲出去的人乌压压一大片,夏莳锦根本看不清楚有没有段禛,她本以为他早已进了围场,想不到竟还在这里。

    夏莳锦自然不知,段禛是有意拖延,想等着所有人都走了,好同想了一夜的小娘子再说上两句话。

    可就在段禛轻夹马腹朝夏莳锦骑过来时,有人骑着马横在了他二人中间,“殿下。”

    段禛略有几分不悦的看着眼前这个拦路虎,“夏徜,你有何事?”

    夏徜一脸认真且急切的模样,禀道:“殿下,刚刚泸县传来消息,那边闹水患了!”

    段禛眉头拢起:“可严重?快细细说来!”

    于是夏徜便将刚刚路上听来的消息详细禀给段禛听,段禛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就淹了十几户农庄,且还及时疏散了农户,如今农户已妥善安置,水也引走了?”

    “回殿下,正是。”夏徜恭敬答道。

    段禛颇为无语地看着他,“夏徜,以后这种随便一个县令就能处理好的事情,不必当作急务报到孤这里来。”

    “是,臣知道了。”夏徜识趣地驱马走开,不再拦阻段禛的视线。

    然而段禛此时再朝夏莳锦先前的位置看过去,人早已上了马车,而马车也早已行远了。他有些着恼地回头再看夏徜,觉得夏徜先前就是故意的。

    而夏徜目光垂落,假装不知殿下看了过来。

    局面正僵持之时,一个先前参与布围的禁卫骑马过来,远远就下了马给段禛行礼:“太子殿下。”

    “父皇他们去了哪个方向?”段禛询问。

    “回殿下,圣上和诸位大臣去了东面的山谷!”

    段禛点点头:“那好,孤就不去同他们夺食了,孤往西边去。”

    那禁卫想了想,便提醒:“殿下,西边过了泗河常有黑熊出没,请殿下务必当心,不可过河。”

    “嗯。”随口应了一声,段禛便扬鞭催马,向着西边跑了出去!

    而夏徜,也立即拍马跟上,紧紧追随。

    ……

    这厢夏莳锦坐在马车里,心绪复杂,也说不说应该感谢阿兄,还是气他。

    刚刚阿兄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和段禛说话,而她也的确有些别扭。

    今日见段禛,同以往又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往只是段禛单方面的主动,而经过昨晚,却是两人心意互通了,他们不再是他追她逃的关系了。

    可正因着如此,夏莳锦再见段禛却有些小别扭,或许这就是害羞?

    所以刚刚她回头时看见段禛,心下便狂跳得厉害,想着不知该同他怎样打招呼,怎么说话。幸好阿兄及时出现,让她松了一口气。

    可心下深处,却又有些生阿兄的气,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如今坐在车里,夏莳锦只是稍稍这么一想,就不自觉的红了脸颊。马车停下,她知已到了地方,赶紧揉了揉脸,跳下车去。

    下了车,夏莳锦顿时有些看傻眼,眼前的这个篱笆院儿,就是崇安帝给她们建的小围场?

    委实是小得过份了些。

    夏莳锦围着那“小围场”转了一圈儿,发现这个四四方方的“围场”,拢共就一百步。几位夫人往里一站,后面的人便进不去了。

    而那些猎物们,无非是些鸡鸭兔子,一人高的竹篱笆将它们圈在那片小天地里。鸡兔同笼不说,仔细看,猎物们的脚上还都拴着草绳,绳长也就一尺左右,仿佛生怕它们跑动范围大一点,夫人和小娘子们便要空手而归了。

    这时一名宫人敬上来箭,怂恿道:“夏娘子,您也去试一试吧,说不定能猎只兔子回来呢!”

    夏莳锦看了看她,心说这肉都在锅里了,还用再多此一举么?哄三岁小孩儿都不带这么敷衍的吧!

    再看那呈上来的箭,没有箭镞,箭头还用红绸绑了个棉头,想来射到猎物们身上也只是挠痒痒一般。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不好,女子大多不爱看血淋淋的东西,吃是一回事,真叫她们去杀又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只是来应个景儿,夏莳锦便也上前打算随便猎一只走走过场,免得到最后例出战绩时,她一个战利品也没有,太过难看。

    往围场里睃巡一圈,夏莳锦很快便锁定一只小白兔,那只兔子离她最近,一双眼睛红红的,像宝石一样,且一直看着它,仿佛在向她求救一般。

    就是它了!夏莳锦便即挽起弓搭好箭,羽箭“咻”的射了出去,另人难以琢磨的是,这么近的距离,目标又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竟然也能叫她给射脱了靶!

    先前还觉得哪怕哄三岁小孩儿都不至于这么敷衍的夏莳锦,这会儿不禁有些怔然。难道她连个三岁小孩尚不如?

    箭落在地上,几位小娘子侧目看向夏莳锦,要知道今日打从她们来,还没见识过这么点距离也能失手的主儿。

    夏莳锦也扫了圈儿那些投来目光的小娘子们,发现她们身边的宫人手里都已提了好几只鸡鸭,收获满满的模样,夏莳锦瞬间变得尴尬无比。

    合着只她一人射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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