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二十六年,初春。
几匹马踏着轰雷一样马蹄声从树林深处奔出。
为首的黑色骏马驮着全身火红的少女掠风而过,那挽着缰的手臂松弛自然,略俯的腰肢与半坐于马鞍的臀连成的弧度优美,在葱郁的林间像是燃起的一把火,耀眼夺目。
在一阵叫好声中,红衣少女率先抵达了终点。
围观者无不鼓掌:
“六姑娘不愧是丹阳郡主的女儿,这等英姿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阮灵萱用腿轻敲着马腹,调转了方向,朝着夸奖自己的人拱了拱手,笑吟吟道:“过誉了!”
少女眉目之中的稚气淡去,美艳的轮廓渐显,加之逐渐成熟的身躯,即便一起长大的玩伴都不会忽略她的不同。
仿佛就是春雨催胀的花骨朵,青涩的花萼已经裹不住里头艳丽的花瓣,随时就要绽放。
少女昂首挺身,身姿随着黑马小跑而起伏,赤红的发带与乌黑的发丝纠缠飞扬,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
都说阮家的六姑娘灿若旭阳,耀眼夺目,此言一点也不假。
“灵萱,丹阳郡主将你的马术教得这样好,想必你的骑射也很不错吧?”
萧燕书望着自己的好友,很是羡慕。
她骑术一般,更别说骑射了。
年初顺天帝已经决定今年要举行秋猎,不必想到时候一定竞争激烈,她这样的水平,只怕到时候连个尾巴都摸不着。
阮灵萱摇了摇手,遗憾道:“别提了,我的准头虽然还可以,但是拉不开重弓,箭射不远的。”
力气是两世她都没能拥有的东西,实在是让人遗憾。
“真可惜啊,我没有天生神力。”阮灵萱望着自己的胳膊,很惆怅。
“你是女儿家,也不用这般要强,何必事事比肩男子,难不成你还想成为男子?”谢观令对她笑了笑。
阮灵萱扭头看他,辩道:“我就算是要强,我也是要强的女儿家!凭什么只有男子可以要强?”
谢观令与她在文华殿同窗多年,早也将她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闻言连忙道歉,“是我说错话了,灵萱妹妹勿怪。”
阮灵萱对他哼了一声。
“灵萱,我听说你大姐姐已经和人说了亲事,是河东郡裴氏的长房的嫡次子,那是位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为人谦逊有礼,博学广闻,还是后年春闱的三甲苗子。”萧燕书怕他们争吵,连忙拉开话题。
这一门绝好的亲事,京中女眷们听了,无不羡慕。
阮灵萱笑着一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一阵清风拂来,林间的树叶都沙沙作响,群鸟被惊飞,像一朵变幻莫测的云,浮上了树梢。
不知是谁感叹了句:“时间好快啊,又到了春天……”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转眼四季就更迭了八个轮回。
期间发生的事,有些是一样,就好比大姐姐还是与她上一世的夫君定了亲事,虽说不知怎的迟了两年。但有些事就与上一世全然不同,就比如这次萧闻璟出去历练,已经离开盛京一年有余。
从他展露出“异于同龄人”的聪慧与才干,便被顺天帝逐渐看重,委以重任,他插手不少朝中事,导致很多人、很多事的走向已经变得无法判断。
光凭阮灵萱上一世那点听闻,面对如今多变的局势,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哒哒哒——
又一匹马从林子里出来,却没有往既定的终点去,而是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而来。
“不好!林子里有几名姑娘遇险,我救了一个,她说是里头还有五六个姐妹!”一名少年惊慌失色地喊道,在他的马背后还坐着一名脸色惨白的陌生少女。
谢观令正好在他身边,帮忙扶下那名瑟瑟发抖的姑娘。
“怎么回事?”
那少女跪倒,抽泣道:“我们是被抓到这里来的,适才在林子里趁着看守不备,这才伺机逃走……望公子小姐相救!”
面前这些公子小姐打扮富贵,一定有权有势,少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向他们求助。
那可怜的姑娘一哭,阮灵萱就十分愤慨往半空劈了一道鞭子,气道:“居然还有人拐卖良家妇女!岂有此理!”
旁边几名公子也跟着义愤填膺道:“就是!我们得救她们才行!”
“就不知抓她们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可有携带武器么?”谢观令谨慎道:“不好无端涉险。”
“我刚刚一露面,那人就跑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就是欺负这些弱女子罢了!”
“无妨,我尚且有几分自保能力,其他人也从小习武练剑,若有事情,咱们鸣镝示警!”阮灵萱拍了拍腰间的鸣镝。
阮灵萱又交代骑术不好的萧燕书和几名年纪尚小的公子回城去告诉五城兵马司此地的事,才和其他公子一起回到林间,去搜罗其他逃走的少女。
几匹马绝尘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萧燕书担忧道:“可是回城得要大半个时辰,这一来一回岂不是耽搁事情。”
旁边一位小公子忽然指着他们身后,兴奋道:
“或许,我们可以去找他们!”
她们身后就是一条笔直的官道,此刻正有一队人马经过,身穿统一的赤玄两色官服,身背大弓,腰挎长刀,正往皇城的方向前进。
“是锦衣卫还是金吾卫?”萧燕书分辨不出,但不管是什么,那都是足以帮助他们的人。
“简直胡闹。”
萧燕书等人才说明事情经过,为首的那位胡子拉杂的男人就皱眉训道:“即便对方没有武器,你们这些公子小姐细皮嫩肉的,若是磕了碰了,你们的父母岂不是又要闹了!”
他们也是倒霉,刚替皇帝办完了事,风尘仆仆地往京城赶,还打算快点交差,好好休息一番,偏生在这半道上遇到了这个烫手山芋。
“……我、我也是这么劝灵萱的……”萧燕书躲在人后不敢露脸,此刻以为事情很严重,泪花正在眼眶里打着转,“你们能帮我们去找找他们吗?”
“我们可是有皇命在身……”何况这找人的事情也不在他们职责范围内。
“阮灵萱也进去了?”一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公子忽然出声,这才让人注意到他压在斗笠下的脸竟是那般出尘绝逸。
他一出声,旁边的人主动让出了中央的位置,让他从人后到人前。
“六哥……!”萧燕书起初还不确定,直到伸头看见他眉心的那颗翡翠才彻底认出了他,不由惊呼。
萧闻璟摘掉斗笠,朝萧燕书一点头,又扭头对那胡子男道:“顾大人,你带其余人先回城回禀陛下,留给我二十人去林子里找人即可。”
“如此再好不过了!”指挥使顾大人正愁不知道如何丢掉这个麻烦事,见到六皇子主动接锅,哪有不应。
萧闻璟带着二十来人又马不停蹄地进了林子。
萧燕书刚刚不敢多话,等萧闻璟走后,才问被留下来的谨言,“我六哥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属下也不知,刚收到魏家军那边的捷报,殿下就说要回来了。”
谨言虽然常伴在萧闻璟身旁,但也不是他所有心思都能猜到,只能估摸道:“许是知道魏大帅要带小将军回京了吧。”
“魏小将军要回盛京了?”萧燕书兴奋地一合掌,“那灵萱一定会很高兴!”
谨言:……?!
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
进林子不久,阮灵萱就和其余几名公子分散找人。
这处林子是他们经常跑马的地方,各种小道支路都十分清楚,不怕有谁会在里面迷路。
阮灵萱骑着小石头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忽然她眼睛一亮。
前面有一处灌木有不正常的折断处,她翻身下马,前去查验。
指腹在折断处刮了一下。
汁.液还是新鲜的。
这就说明在不久前,刚有人破开了此道,闯了过去。
或许就是她想要找的姑娘。
正想得出神,小石头嘶鸣了起来,马蹄不断践踏在地上示警,阮灵萱察觉到身侧有一道风袭来,不假思索地弓腰后扫腿。
然而来人预估了她的动作,一个曲腿回踢将她的腿挡了回去,同时手肘在她后腰一抵,大掌反剪住她的手腕一并扣在腰间,她的身子被逼着往前三步,直到胸腹都紧贴在旁边粗粝的树干上方止。
阮灵萱心里大叫不妙,可脸上却马上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疼疼疼,手真的要断了,壮士饶命呀!”
身后的人也有几分怜香惜玉,闻言就动作一顿,手指微松。
阮灵萱不敢放过良机,连忙屈膝上蹦,想用脑袋去撞位于她头顶上方的下巴,再趁人吃痛的时候逃之夭夭。
可惜,她的意图被人摸得一清二楚,不但没有把人顶到,刚挣开的手腕又给人牢牢抓紧。
“记得有人说过,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没有用的。”
这句话……有点耳熟。
阮灵萱刚起了疑,温和嗓音又从身后传来,缓缓地道:“阮绵绵。”
“萧闻璟?!”阮灵萱猛地转过头,又惊又喜又气,“怎么是你!”
“还有,别叫我阮绵绵!”
萧闻璟松开她的手,温声道:“我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七皇妹,她说你和一群公子进林子找人,我就过来看看。”
阮灵萱揉着手,站直后又重新抬起眼,用手在自己额头前比划了一下,“你好像又长高了!”
“你好像长……”
阮灵萱被戳到了什么痛脚,马上伸出一手,亮在萧闻璟面前:“停!不许说我长胖了!”
她已经不是五六岁的小丫头,可以任性地把自己吃成圆滚滚,身为少女,还是有几分爱美之心,所以阮灵萱最讨厌听见有人说她胖了!
虽然……她的确在以十分可怕的速度长肉。
连云片都说她的小衣隔两三个月就要新做一批,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胖得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胖……”萧闻璟目光从她艳若桃李的瓜子脸往下移,忽然目光打住了,不自然地挪到一旁。
“……你只是长大了。”
过了十二岁后的小姑娘就好像春雨后的花苗,饱吸养分,迅速抽条散叶,结出饱满的花苞。
花期将至,还不知道要引来多少蜂蝶。
就好像上一世……
萧闻璟刚起了这个念头,阮灵萱就叹了声气。
“可我上一世没有这么……”阮灵萱低头一看,不愿再提自己身上多出来的这两块肉,望着萧闻璟无奈道:“罢了,可见重来一次,很多事都不见得会一模一样。”
萧闻璟复看了她一眼,轻嗯了声。
被层层叠叠树叶筛落的光点温柔地落在他的发间、脸颊,描摹他眉眼的弧线,加深了明暗,更显精致,让人的目光都挪不开。
真奇怪。
不过是一年多未见,他好像就变得很不一样了。
具体是他的眼睛更狭长了,还是鼻子更高挺了,亦或者是他的唇色更浅了,就难以分辨。
阮灵萱仰起脸,盯着萧闻璟的脸认真思考起来。
萧闻璟一动不动,好像就是一樽就该给人端详的玉雕,任她打量。
她的目光像是路边的狗尾巴草,细长柔软,毛茸茸的,让人心底发痒。
阮灵萱不止一次夸过他脸好看,萧闻璟也曾对镜照过,实看不出究竟是哪处不寻常了,或许是在阮灵萱眼中,有她喜欢的地方。
林子里一群鸟疾冲向天空,叽喳乱叫,阮灵萱猛地回过神。
“糟了,我还要找人!”
都怪萧闻璟这张脸,都害她忘了正事,她拉住小石头的缰绳,翻身上马。
“我陪你。”萧闻璟跟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吹了一声口哨。
萧闻璟的马一呼就“哒哒哒”从林间跑了出来,十分有灵气。
“小棉花!”
阮灵萱忍不住还是抽空摸了摸萧闻璟的马。
小棉花和小石头是沐王爷送给阮灵萱十三岁的生辰礼,阮灵萱借花献佛送了其中一匹给萧闻璟当十四岁的生辰礼。
这两匹马,一匹性子温和,通人性,指哪跑哪;另一匹执拗得像块臭石头,非要让哄着才听话,得亏阮灵萱最会顺毛,这才能驾驭它。
这一年来阮灵萱和萧闻璟分在两地,所以小棉花和小石头也没有见面,此刻两匹马久别重逢,小棉花的脑袋就蹭了上去,小石头虽然没有动,但是那甩尾巴的频率悄悄高了不少。
两人骑上马,朝着林子深处进去搜查。
“你上回寄信回来说是想找沈侯爷的副将线索,究竟是为何事?”
萧闻璟在外偶尔会写信回来,不过他这个人无趣,他的信也无趣,多是请阮灵萱帮忙。
萧闻璟:“副将周平深受我外祖父信任,当初沈家军精锐全军覆灭,唯有此人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当了逃兵,可据我所查,在沈家军突进北漠之前,周平受我外祖父的亲命,前去就近的城镇筹军粮。”
“筹军粮?”阮灵萱奇怪。
就连她这个门外汉都知晓,大军开拔,粮草先行。
大周历次战事,都是先由户部统筹粮草,万事俱备后才会调兵遣将,前往前线。
怎么会临开战了还要副将去筹粮。
“所以你才要我找爹爹去户部调档。”阮灵萱恍然大悟,“可是户部是按需筹备六十万石军粮,上面还有户部尚书、左右侍郎包括内阁的签字画押……”应当没有误。
户部尚书何大人管着大周的钱袋子,也是举朝上下公认最清廉的官。
能让一度捉襟见肘的大周朝日渐富庶起来,他可是最大的功臣。
所以对于何尚书,阮灵萱还是相当信任。
“所以我才要找到那位副将,沈家军全军覆灭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一次我要查个清楚。”
上一世沈家没落正是因为沈家军这一战打掉了皇帝的信任,随后家中子弟无一争气,还仗着皇后贵妃的势,在京中为非作歹,生生磨灭掉帝王的恩宠,下场凄惨。
一声尖锐的鸣叫声冲出树冠,直射云霄。
是有人发出了鸣镝。
阮灵萱和萧闻璟不再耽搁,一道赶了过去。
萧闻璟带来的人是锦衣卫里的好手,对付几个地痞无赖不在话下,等他们到时,已经捆了好几个形色不一的男人。
其中一个还在喋喋不休地喊冤枉。
“我们是人牙子,可那也是收了钱有身契的……是弄丢了,都是陈阿狗那家伙不好,给那群小妮子抢了去,现在我们可是人财两失啊……大人,您不能只听她们的片面之词啊!”
“怎么回事?”萧闻璟问。
一名锦衣卫上前解释。
“他们说这群姑娘是从外地正经买来的,不是拐卖的。”
“买家是谁?”
“好像说是一商户人家……唐家?”锦衣卫不确定,又踢了一脚那牙行的头儿。
男人吃痛,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大嘴嗷嗷叫:“没错没错,就是唐家。”
阮灵萱在他背后好奇问:“他们买这么小的姑娘做什么?”
这群姑娘大约都是十四五岁,和她年纪相仿。
若是买来当女使,即便有人调.教,也会嫌年纪过大,若是当婆子仆妇做粗使活计,年纪便小了。
锦衣卫又踢了他一脚。
那人牙子“哎呦”一声叫,交代道:“不小不小,这个年纪伺候人最合适不过了,爷们可不就喜欢这些水灵灵,嫩的……”
“姑娘们既是被卖的,也签了卖身契,为何都到了盛京城才想到要逃跑?”萧闻璟及时打断了他粗鄙难听的话。
那缺牙的男人这时候犹豫起来,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锦衣卫的曲起膝盖,正准备要踢,人牙子马上就跟回了魂一样大喊道:“是为了魏家军!”
阮灵萱:“魏家军怎么了?”
人牙子瞟了一眼锦衣卫的腿,苦兮兮道:“魏大帅携魏小将军回京述职,上面的人想我们买些适龄的姑娘伺候……”
“简直胡言乱语,我们都不知道魏大帅要回来!”锦衣卫呵道:“他们一个皇商怎么还能消息快过我们锦衣卫!”
“就是!我都不知道!”阮灵萱扭头问萧闻璟,“你知道吗?”
萧闻璟颔首,“知道。”
“所以嘛——”阮灵萱刚吐出三个字,猛然又一个回首:“你知道?”
萧闻璟:“……我以为你也知道。”
阮灵萱:“?”
萧闻璟这句话好奇怪,什么叫做以为她也知道?
莫非是因为她往常总是很关注小将军的行踪。
可路途遥远,她的消息总是滞后,就比如她最近得知魏小将军带着左前锋三入三出敌阵,杀敌三千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有锦衣卫的介入,这人牙子究竟是拐卖良家妇女还是真的只是收钱买人,自有人去查证,那些姑娘的安危自是不必担心,阮灵萱放下这桩事,跟着萧闻璟回城。
沿途阮灵萱没有放过问萧闻璟的机会,一直在问他这一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是怎么知道魏小将军的事。
萧闻璟随着锦衣卫出去历练,自是大江南北地走,见识了各地的风土人文,也初步了解了大周的边防布兵情况,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接触到了魏家军,有了这第一手消息。
“你真不够意思,这么重要的事居然都不写信告知我。”
“这就是你说的要我顺其自然!”
从阮府侧门的巷子里传出了一道声音,哪怕压低了八分也显得怒气冲冲。
是大皇子萧宗玮。
阮灵萱心里一咯噔。
萧宗玮上个月才给皇帝禁足,才刚解了禁,就跑来阮府找她大姐姐麻烦了。
“殿下您弄疼我的手了。”阮灵徵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我没有找父皇赐婚,是因为你说你不愿意被皇命胁迫,你要我顺其自然,我也愿意等你点头,可是阿徵,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殿下,臣女从未说过愿意进宫,再说感情的事情不是靠勉强来的……”
“所以你宁可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吗?!”
这么多年萧宗玮一直纠缠阮灵徵,从未放弃过,可现在阮灵徵已经点头和裴家公子的婚事,再死缠烂打下去就不礼貌了!
阮灵萱正要骑马进去,萧闻璟拉住她的缰绳。
“我知你是想帮阮大姑娘,可这件事还是让她自己处理。”
阮灵萱冷静下来,知道萧闻璟说的不错。
她这位姐姐外柔内刚,不屈不挠,要不然以萧宗玮的那些手段,何至于这么多年都未曾让她折过腰,低过头。
两人在巷子里争执,阮灵萱只好蹲在外边的墙角拔草,边打量四周。
萧闻璟没走,靠着墙角盯着她,好像还怕她会像以前冲动,直接过去找萧宗玮打架。
阮灵萱无语。
若放在几年前,或许可能,可现在她已经是大姑娘了,才不会动不动就向人挥拳头。
她深知“年纪小不懂事”的保护期已经过了,再对他们这些皇子动手,她的脑袋不想要了?
想到萧宗玮刚刚质问大姐姐的话,阮灵萱有感而发。
“萧闻璟,你以后会娶个陌生人吗?”
“不会。”
“你怎么想也没想就这么斩钉截铁地说?”阮灵萱把拔出来的草拿去喂小石头,又好奇道:“还是你已经想好要娶什么人了?”
萧闻璟看了她一眼,“……”
他不回答,阮灵萱像抓到了他的疏漏:“看吧,你都没想好,说不定以后还要你联姻,娶个公主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小石头在吃食上挑剔又严谨,不喜欢阮灵萱随手拔的野草,阮灵萱只好拿去喂小棉花。
小棉花来者不拒,把阮灵萱奉上的野草尽数卷进口中。
萧闻璟拍了拍小棉花的颈,“我不想娶的人,谁也没办法勉强于我。”
阮灵萱听他语气平淡但口气却不小,反驳道:“那你上一世还不是娶了我啦?”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阮灵萱对他歪了歪头。
“没什么。”萧闻璟移开了眼。
“……事已至此,殿下还是请回吧。”
里头的阮灵徵应是已经说累了话,直接生硬地下了逐客令。
“阿徵,你不知道,我还幻想你大婚时能戴上我亲手所制凤冠……”
“殿下抬爱了,臣女惶恐。”
“罢了!凡事皆有变数,我们且等着。”
萧宗玮的声音刚落,巷子里的脚步声就由远至近。
他出来的很快,阮灵萱和萧闻璟也没有躲避,很快就和他迎面撞上。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萧宗玮这几年与萧闻璟势如水火,刚刚没有发泄的火转眼间就扔到了萧闻璟头上:“呵,原来你还没死在外面啊。”
“若我死在外面,就怕皇兄不好和父皇交代。”
“我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就怕是你不好和这个蠢丫头交代。”
“你骂他就罢了,骂我做什么?”
阮灵萱都听腻了他们兄弟的唇枪舌剑,瞪了萧宗玮一眼,提起裙子跑进巷道,朝着还未走远的阮灵徵追去。
阮灵徵带着女使走不快,尚未走出廊子。
“大姐姐!”
阮灵徵回过头,藏起手里捏着的一块帕子,唇角含笑,“六妹妹回来了。”
虽然她在笑,可是眼圈明显还是红的。
女使退到一边,让两位姑娘说体己话。
阮灵徵抬手拂去阮灵萱肩头蹭的墙灰,温柔道:“刚刚是你在巷子里?”
阮灵萱点点头,“我都听见了,这萧宗玮……”
阮灵徵看着她摇了摇头。
阮灵萱马上乖乖改口:“……大殿下,这大殿下实在过分,全然不顾姐姐你的清誉。”
“他性子就是如此,加上受病体缺所困,作为嫡长子却不能如愿以偿成为储君,他心里愤懑我也是知道的,所以他如今这般对我……并无恶意。”
“这样怎么能叫做并无恶意?”阮灵萱不赞同。
“绵绵,我不会把他人的心意当做罪恶。”阮灵徵叹了声气,“而且……”
阮灵萱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而且”后面的话语,就见她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院墙外高高的树梢上挂着一只风筝残骸,糊纸已经在日晒雨淋之下毁去,只剩下竹条扎出的一个美人轮廓。
阮灵萱记得那是她十岁那年,宫里送给阮灵徵的,却不知出是何人的手艺。
“大姐姐,那你喜欢那位裴公子吗?”
“他是个好人,或许我会喜欢他吧。”阮灵徵神情温和,脸上露有一丝迷茫。
或许?
“大姐姐,怎样才叫做喜欢,又怎样才能让人喜欢?”
阮灵徵望着阮灵萱的小脸,莞尔一笑,“绵绵也到了有这等烦恼的年岁了?”
阮灵萱和自家姐姐也没有什么害不害臊,“对啊!”
“我嘛,其实也不是很清楚。”阮灵徵用指头点了点阮灵萱的额头,笑道:“怕教坏了你可不好,你还是自己去领悟吧!”
大周虽有早婚者,女子及笄后就能婚配,可有些不愿意女儿早嫁亦或者为至亲服丧几年的,拖到十八九再许人的也大有人在。
阮灵徵比阮灵萱大五岁,可也还是深闺女子,自己尚糊涂,说不好感情这回事。
阮灵萱听明白她的意思。
可若阮灵徵自己也不清楚喜欢是什么,她又怎知自己不喜欢那个大坏蛋萧宗玮呢?
阮灵萱从阮灵徵这里得不出答案,隔日便去宫里和她的好姐妹萧燕书探讨。
可惜萧燕书也是个小丫头,理不清情.爱为何物,只能另辟蹊径:“不若你去弘文馆找找书?”
书——集前人智慧之大成。
上到星相运转,下到一砖一瓦,就没有不被记载的。
教人怎么谈情说爱,那也肯定有的。
“我还记得二姐姐出嫁前,嬷嬷偷偷塞了一本书,是一本橘黄色封皮的……”萧燕书手指戳着自己的脸,努力回想,“上头好像还写了什么阴阳……我当初想看,二姐姐还不许,真小气!”
还有书?
阮灵萱一想,可不是小气,当初她嫁入东宫时,连书都没有呢!
阮灵萱下了学,就兴致勃勃到弘文馆找书。
弘文馆是宫里的藏书房,据闻有十万卷书,书海浩荡,阮灵萱光是找有关的分类就花了一个时辰。
再将架子上所有的黄皮封面书抽出来,一股脑放在书案上,打算坐下来挨个翻。
大约翻了十几本后,阮灵萱看见一本表皮橘黄,封面写着天地阴阳本录,和萧燕书提过的那本高度吻合。
就是这本了!
阮灵萱面上一喜,正准备翻开阅读,谁知身后忽然落下一道声音,“你怎么在这?”
阮灵萱被突然而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整本书顺势从手上飞了出去,越过了书案,“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正好从中摊开了。
萧闻璟目光先看了过去,窥见书上的插图,瞳仁猛然一缩。
“我的书……”阮灵萱探头,但被萧闻璟从旁伸手捂住了眼睛。
阮灵萱想扒下他的手,萧闻璟纹丝不动,开口问她,声音发闷有些怪异:“你看这个做什么?”
“我学习学习呀……”
“你学……”萧闻璟话还没说完。
“六殿下?”
从书架后传来寻人的声音,阮灵萱听出何尚书的声音,想到前不久刚跟他儿子有嫌隙,怕见面尴尬,连忙缩到书案下面。
萧闻璟没防住她动作迅猛,像是一条鱼猛地扎进水里,快到让人抓不住尾巴。
脚步声近了,萧闻璟不得已只能坐在阮灵萱原本的位置上,假装是自己独自在这。
“谨护卫说您在此处……”何尚书踱步过来,扫了一眼地上还大大方方敞着一张月下花丛嗅海.棠的图,脚步顿停在了远处,老脸泛红。
“这书……”
他看了眼左右,似还在寻找第三个可疑之人。
怕何尚书发现,萧闻璟忙不迭站起身接口就道:“我的。”
习惯了帮阮灵萱兜底,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顺口应了下来。
何尚书惊讶了一瞬,从地上捡起的那本书,并把写着的“天地阴阳本录”一面亮给萧闻璟看,“殿下在看这个?”
萧闻璟眼皮飞快眨了两下,有些不自然。
何尚书拍了拍书上积的尘灰,一脸过来人交心的样子道:“殿下长大了,好奇男女之情也是情有可原,只是这本书的还有颇多纰漏之处,老臣那里有一本更好的……”
何尚书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萧闻璟抿了抿唇,“不……”
他不想要,可是阮灵萱想要。
一听他要拒绝,阮灵萱伸手用力拉住他的裤腿,往下拽了又拽。
萧闻璟低头往下看,就对上阮灵萱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两片樱红水润的唇瓣往前一撅,再往两边一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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