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喜殿内亮着一盏盏琉璃灯火, 将大殿照的明亮光洁,也照出每个人眼底对掌印大人的畏惧与忌惮。
先映入蔚姝视野的是一个身穿群青色太监服的男人,袖边与衣领用金丝滚边, 衣裳下边一层层折边垂直落下, 带着一顶三山帽,走在另一人的左前方,正好挡住了那人的脸,她只看到那人露出来的手臂, 护腕暗扣下的手掌白皙如玉, 骨节修长如竹,让她不由想起了温九的手。
他的手也是如此的好看。
可谢狗永远也比不上一个温九。
蔚姝不知这两个人谁才是谢秉安,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 恨了谢秉安三年, 却不知本尊长什么模样。
“蔚小姐,皇后娘娘让奴才带您前去筵喜殿外的八角亭下坐着, 娘娘待会有话要同蔚小姐说。”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是宫里太监独有的偏细的嗓音。
蔚姝转头看向左后方立着的小太监,颇为疑惑:“皇后娘娘找我?”
小太监道:“是。”
她转身看了一眼上位的皇后娘娘,只见皇后娘娘的目光落在进殿的两人身上。
小太监催促:“蔚小姐,跟奴才走罢。”
蔚姝起身, 小太监则走在她身后,在蔚姝想要回头看向谢秉安时,小太监却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她的视线, 朝她和善的笑了笑。
她只好作罢, 悄悄走出筵喜殿。
八角亭四面葱蔚洇润, 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蔚姝安静的坐在石凳上,看了一眼桌上的清茶点心便看向别处。
娘说过, 宫里的腌臜事有许多,凡是宫里的食物,能不碰便不碰。
她转头,透过葳蕤的枝叶看向筵喜殿的方向,那边似乎传来争吵,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今日最可惜的便是没有亲眼看见谢狗的模样,不然她回去扎小人脑子里也能有一个泄愤的对象。
过了快一个时辰,小太监终于回来了,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低伏着身子:“蔚小姐,皇后娘娘让奴才过来传话,娘娘身子不适,先回坤宁宫了,改日再与蔚小姐说说话,宫宴差不多散了,奴才送蔚小姐出宫。”
蔚姝:……
这哪里是身子不舒服,怕是急着去见谢狗罢。
宫里人人皆知皇后与谢狗关系匪浅,舅舅还曾在她跟前骂过,说皇后贵为国母,竟跟一个阉人来往甚密,简直丢尽了大周朝的脸面。
她虽不知舅舅从哪得来的消息,可他既然骂了,那消息应是八九不离十。
筵喜殿陆陆续续的走出大臣,每个人的神情各不一样,走在最前面的燕王脸色铁青难看,三年前杨家没出事前,她跟着外祖父见过几面燕王,燕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比季宴书大不了几岁。
蔚姝起身跟着小太监朝宫外走去,途径幽长的红墙宫道时,被身后的郑公公拦住去路,小太监看见郑公公,脸色微微变了变。
“蔚小姐,陛下要见你,正在长明宫等着你过去。”郑公公面上带着笑:“走罢,别让陛下等急了。”
蔚姝的指尖紧紧捏着绣帕,一颗心高高悬起,脸色也变的苍白,想到在筵喜殿皇帝赤/裸/裸的看着她的眼神,就忍不住想要逃离这里。
可是,她现在无依无靠,又能逃到哪里去?
蔚姝紧抿着唇畔,跟着郑察前去长明宫。
越靠近长明宫,心揪的越厉害,捏着绣帕的手心也汗津津的,郑察听出蔚姝略显紧张急促的呼吸声,回头道:“蔚小姐放宽心,陛下只是想见见蔚小姐而已,再过些时日蔚小姐就要入宫了,侍候陛下也是迟早的事,今日就权当是蔚小姐提早适应了。”
蔚姝低着头,眼睫颤了又颤,只低低的回了一个“嗯”。
皇帝荒淫无度,整日里不是钻在女人堆里,就是与李道长待在一起看他炼丹药,外祖父最不齿这个祸国祸民的皇帝,没想到终有一日,身为杨家的外孙女,竟要去侍候他。
蔚姝的指甲刺破了娇嫩的手心,刺痛感让她有了一丝理智。
如果要为杨家报仇,就得先在宫里活下去,而唯一能保住她性命的,或许只有皇帝了,只要能博得皇帝的喜欢,还惧怕谢狗作甚?
如此一来,若要寻机会杀谢狗,岂不是多了几分胜算?
她虽如此想着,可真到了长明宫跟前,却被眼前的惧怕吓到退缩。
郑察朝着紧闭的殿门恭敬道:“陛下,奴才把蔚小姐带过来了,就在殿外候着。”
“让她进来。”
听到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蔚姝害怕的再次攥紧手心,掌心的汗渍和血渍混在一起,腐蚀的伤口火烧刺痛,她的眼睫不停的打颤,眼圈微红,但在强忍着不让自己露怯。
郑察推开殿门,笑看着蔚姝:“蔚小姐,进去吧。”
蔚姝紧抿着苍白的唇,抬眼看向光线偏暗的长明宫殿。
见她未动,郑察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话里也多了几分冷意:“蔚小姐还愣着做什么?若是让陛下等急了,是要动怒的。”
蔚姝垂下眼,缓慢走上台阶。
她知道,今日一旦踏入这扇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是她不能自控的。
今日筵喜殿内发生的事,和掌印谢秉安没死的事已经传到了长安城。
东冶走进巡监司,袖子边的金丝滚边在太阳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闪瞬即逝后,他摘下三山帽递给迎上来的小太监,问:“主子呢?”
小太监道:“掌印大人在机要阁里。”
“主子——”
东冶推开机要阁的门,看向面朝着墙壁的谢秉安,墙壁上绘着一幅皇宫里最详细的布局图,他转身关上门扇,走到谢秉安身后:“主子,皇后娘娘身边的银霜来了巡监司,说奉了皇后的命令,请主子去一趟凤仪宫。”
谢秉安扭动柜子上摆放的茶具,绘着布局图的墙壁翻转了一面,变成了与房中墙壁一致的颜色,他依旧懒散的靠坐在案桌边,拿起桌上未看完的奏折继续翻阅:“告诉银霜,让她回禀皇后,巡监司沉积了许多事物,待我处理完,再去凤仪宫向皇后娘娘请安。”
“奴才这就去回话。”
东冶转身出去,顺带将门扇关上。
机要阁内光线偏暗,屋内烛火灼灼,谢秉安合上奏折,捏了捏疲乏的眉心,刚将奏折丢到案桌上,门扇再度被推开,他冷下脸色,冰冷的语气尽是不耐:“又有何事?”
小太监吓得跪在地上:“掌印息怒,奴才也是一时着急才忘了叩门。”
谢秉安转身乜了眼跪地发抖的小太监:“让你送蔚小姐出宫,怎地这么快回来了?”
小太监伏地,声音哆嗦又急切:“回掌印,奴才带着蔚小姐已经快出宫门了,谁知半道上被郑公公给拦住了,郑公公说陛下要见蔚小姐,已经领着蔚小姐去了长明宫,奴才一时无法,这才急忙赶回来告知掌印。”
他说完,悄悄抬头打量掌印的神色。
掌印搭着眼皮,狭长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瞳眸,不知他此刻是什么反应,但他又隐约间从掌印的眉宇间瞧出一缕阴冷的戾气,让人生觉毛骨悚然。
东冶从外面进来,察觉到不对:“主子,出了何事?”
他小心翼翼的观察主子的神情,在主子眼皮抬起时,看到了他眼底波动的阴戾,登时吓得脊梁骨僵住,看着主子的薄唇冷冷的吐出一句话:“去静萱宫。”
长明宫内弥漫着让人不适的药味,这股味道与温九罩房里的药香味截然不同,外祖父曾说过,皇帝为了长生不老,吃了不少丹药,以至于他长久待过的地方都残留着药味。
大殿内点燃着两排烛火,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逐渐拉长,她低着头,僵硬的迈着脚步往里走,殿前上方传来女人妩媚的笑声:“陛下,你弄疼妾身了。”
娇娇柔柔的声音,腻到骨子里。
皇帝在女人的软腰上捏了捏,沿着往下大笑:“爱妃的身子真软,朕甚是喜欢。”
蔚姝听着二人的对话,不仅是唇上的血色,就连脸蛋上的血色也在快速流逝。
即使在踏进这扇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亲眼看到皇帝的荒诞行为时,她恨不得拔腿就跑,离这位恶心的皇帝越远越好。
让她委身于这种人,她真的做不到!
待在皇帝怀里的女人扫了眼下方的蔚姝,眼底升起一抹讥嘲,搂着皇帝的脖子,在他脸上亲昵的蹭了蹭:“陛下,让她来做什么?不觉得晦气吗?”
“晦气?”
皇帝看着怀里的女人:“李醇览为她算过命数,此女可助朕福长寿,你说她是个晦气东西,是在诅咒朕吗?”
女人脸色骤然一变,眼神里布满惊恐:“陛下,妾身——”
她想要求饶,可脖子被皇帝死死的掐住,一双眼惊恐的瞪大,不过一息间就没了气息,身子软软的从皇帝怀里滚到地上,她的头朝着殿门的方向,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蔚姝。
“啊!”
蔚姝吓得惊叫,反应过来又赶紧捂住嘴,看向起身朝她笑着走来的皇帝。
“别怕,朕不会杀你,你可是朕的福星。”
皇帝靠近她,在她身上贪恋的闻了闻:“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吗?”
蔚姝摇摇头,尽量掩饰住眼底的恐惧:“回陛下,臣、臣女不知。”
即使知道,这一刻也不能说不出来。
以前都是从外祖父和舅舅嘴里听来皇帝有多暴戾残忍,并没有太强烈的感受,今日亲眼所见,才真切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君王,根本不值得大周朝的忠臣良将为他效命!
皇帝捏住蔚姝的手腕,手指在她莹润的肌肤上贪//婪的抚摸:“不知没事,朕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手腕上的触感就像是被毒蛇触碰过一样,滑腻又恶心,看着眼底充满/欲//色的皇帝,蔚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逃离这里,外面忽的传来郑察的声音:“陛下,静萱宫的桃青过来了,说丽妃娘娘动了胎气,太医说有小产征兆,丽妃娘娘让陛下过去一趟。”
皇帝眉头紧紧拧起,没有犹豫的松开蔚姝的手,走出殿门冲郑察说了一句:“去静萱宫!”
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蔚姝与一具死尸。
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蔚姝一直紧绷的呼吸一下子放松,开始劫后余生的大喘气,她捂住胸口,抬眼又与女人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对上,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在门框上才停下。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眨眼间就死了。
昏君!
暴君!
他根本不配为大周朝的君王!
蔚姝踉跄的走出大殿,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可见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抬头望天,光线刺的眼睛干涩难受,殿外没有刺鼻的药味,没有死人残留的怨气。
“小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
蔚姝恍惚垂眸,看到云芝从长阶下小跑着上来,直到人到跟前了她才回过神来,讷讷出声:“你、你怎么入宫了?”
她入宫前,宫里的人将云芝拦在外面,不让她进,怎地这会竟出现在长明宫跟前了?
“宫里头派人让奴婢进来接小姐出宫的,奴婢也没问那人是谁,只想着快些见到小姐。”云芝上前搀扶蔚姝,这才发现她在发抖,她惊讶抬头,心里忍不住一梗:“小姐,奴婢搀着你走。”
长明宫外没有皇帝与郑察的身影,就只剩下把守的禁卫军。
蔚姝顺着长阶往下走,双腿打颤,若不是有云芝扶着,怕是能软的坐在地上,她始终觉得后背渗凉,就好像女人的那双眼睛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她。
再有二十日就要入宫了。
她该怎么办?
想到日后要委身于这种皇帝,她就觉得浑身都像是在肮脏的淤泥里滚过一样,恶心,抗拒,可若是不委身于他,她又如何在宫中立足?如何找谢狗为杨家报仇?
蔚姝回到尚书府,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
到了晚上,云芝发现她又病了。
宋大夫来看过一次,说她是受了惊吓,邪火入体,开几副安神药慢慢养。
暮色渐深。
支摘窗半开,凉风徐徐吹入。
屋内烛火灼灼,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
床榻上,蔚姝猛地睁开双眼,脸颊上布满汗渍,失神的望着上方的帷幔,好一会才回笼意识。
她又做噩梦了。
梦中的长明宫被血染得鲜红,殿中横倒着数不清的女人尸体,每个人都死不瞑目的瞪着双眼,耳边不断充斥着皇帝□□的声音与女人惨绝人寰的叫声。
一声接一声,尖利又刺耳。
她想逃,却无处可逃。
无论是现实与梦中,她都是被困在囚笼里的人,挣脱不了身上的束缚。
蔚姝蜷缩起来,双手使劲揪着胸口的衣襟,无助的低声哭泣。
“叩叩”
寂静的夜里,叩门声突兀响起。
蔚姝的陡地止住哭声,伸手擦去眼泪,对屋外的人道:“云芝,你下去歇息吧,我这不用你侍候。”
娇软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孤独又可怜。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再次落下来,她翻身面朝墙壁躺着,抿紧唇畔,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来。
“是我,温九。”
屋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是独属于温九惯有的冷漠。
蔚姝惊得翻身坐起,怔怔的看着紧闭的屋门,有些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抖着声音问了一句:“你是谁?!”
“温九。”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让蔚姝的心跳骤然加快。
不是她的幻觉,消失了几天的温九真的回来了。
蔚姝连忙擦掉眼泪,趿拉着鞋子打开房门,看到站在屋外的男人,依旧穿着尚书府里黑色的侍卫服,一根青木簪束发,其余墨发垂在身后,他的身姿高大且颀长,站在半开的门前,挡住了夜幕的繁星,星月散出的光铺设在他的身后,将他的容貌隐匿在暗色中,她只在那片暗色中看到了一双漆黑且深邃的眸。
她抿了抿唇,抓着门扉的双手不由的收紧:“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手用力按在门扉上,硌疼了手心的伤,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此刻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突然出现的温九。
“去了一趟鬼市,解决之前的旧账。”
谢秉安看着蔚姝,她的眼睛红的厉害,眼眶里蓄满洇湿潮雾,小巧的鼻尖发红,脸色苍白,鬓边的发丝松散微乱,看着比之前消瘦憔悴了许多,眼底也不见之前的明亮清澈,多了些恹恹之色。
他皱了皱眉,看到蔚姝眼底又落下泪。
于是,清冽的语气温柔了几分:“抱歉,走的匆忙,没与小姐说一声。”
听完他的解释,蔚姝的泪流的止不住。
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蹲下身抱住自己,将脸埋进臂弯里大哭:“我还以为你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哭声与啜泣的娇音从臂弯里闷闷传出,诉尽了她的委屈。
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件接一件压在心底,她找不到倾诉对象,找不到发泄点,这一刻看见温九,竟是顺其自然的将这几日的难受都哭出来了。
谢秉安垂下眼,看着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人,取出巾帕递给她:“我不会走了。”
“真的?”
蔚姝抬起头,看向那双始终浸着凉薄的凤眸。
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亦是最平静冷漠的一双眼睛,自从遇见温九开始,她鲜少从他的眸底窥探出除冷漠以外的情绪。
她想,温九若是笑起来,这双眼睛一定很好看。
谢秉安颔首:“嗯。”
他看着蔚姝的眼睛,眼眶里泪水盈盈,眼睫上挂着泪珠,发丝凌乱的散在眉眼间,有种破碎的凄美感,他的心底好似被羽毛轻轻拂过,带起一丝陌生的异样。
男人垂下眼避开她的眸,手腕微动,示意她用巾帕擦擦眼泪。
蔚姝接过巾帕胡乱在脸上擦了擦,手心碰在巾帕上,刺痛了伤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颤了颤手,她低头看去,白色的巾帕上被手心的血染红,血腥点点,煞是刺目。
回来时,云芝为她手上涂过药,被她不小心擦掉了,此时伤口比在宫里时还要严重。
谢秉安眼皮微动,看了眼她手心的伤,视线又落在那只纤细的手腕,腕上有一圈红痕,隐约能看见是手指用力捏过之后的痕迹。
男人眸底涌上难以察觉的阴鸷,身上冷漠的气息似乎较比方才多些寒意。
蔚姝轻轻蜷起双手,尽量忽视伤口上的刺痛感,她抬头看温九,哭过,发泄过后,脑子逐渐清明,也想到了这几日未曾去想的事。
她抿了抿唇,垂下手:“温九,这一次你怕是又得走了。”
谢秉安看着她:“为何?”
蔚姝眼睫轻颤,挂在眼睫上的泪珠终于落下:“蔚昌禾是因为与刺杀掌印一事有关才被东厂的人抓走,今日我进宫得知一个消息,谢狗并没有死,他还活得好好的,既然他没事,那东厂就再没有理由押着他不放,等他回来看到你,定是不会放过你的,不如你今晚就带着云芝与董婆婆离开长安城,我去给你拿银子。”
说罢,她转身进屋。
谢秉安握住她的腕,止住她,漆黑的眸凝着她:“怕什么?”
蔚姝杏眸倏地瞪大:“怎会不怕?!你又不是没见他那晚的架势,摆明要杀了我们,若不是东厂与郑公公前来,我们两早成了绯月阁的冤魂了。”
原来她也知道怕。
既然怕,竟还有胆子挡在他身前。
谢秉安看着她眼底浮上来的惧怕,想到了她今日走出长明宫,站在殿外彷徨的望着午后的日头,身上散着孤寂,即使她隐藏的再好,他仍旧看出她身子在夏日的风中发抖。
他松开手,后退两步,视线落在她腕间的红痕,眸色逐渐浓黑冰冷。
“离开的暂且事不急。”
他取出一枚白色瓷瓶递过去:“这是我从鬼市带来的药,可止疼去疤,小姐拿去用罢。”
蔚姝下意识蜷紧双手,不料又触碰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巾帕也掉在了地上。
她正要伸手接过瓷瓶,可手刚伸出去就被男人温凉的大手轻轻握住手腕,他的手指洁白干净,骨节修长好看,只是半曲着手指,就已经掌住了她的腕骨。
他的力道不重,却让她无法动弹。
蔚姝怔住,半迷糊半猜测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涂药。”
谢秉安打开药瓶,在指尖涂上药膏,轻轻涂抹在蔚姝手心的伤口,刚开始是灼烧的刺痛感,没过一会,就转变成凉凉的舒适感,疼痛一下子就缓解了许多。
她惊奇的瞪大了眼:“鬼市的药竟是这般神奇?!”
下午云芝为她涂药时,涂在手上,一直是烧呼呼的刺痛,她当时心思恹恹,并未过多去在意手上的疼。
涂完一只手,谢秉安为她涂另一只手:“鬼市虽是长安城大多数人谈之色变的可怕之地,可里面的东西却是一等的好。”
他的指尖轻轻的抚着她的手心,她肌肤娇/嫩,白皙细腻,衬的手腕的红痕也愈发明显。
谢秉安在指尖上又涂了药膏,顺着她腕上的红痕涂抹,被狭长眼睫遮住的眸底涌动着比暗色还要黑沉的冷意。
“你今日入宫了?”
他明知故问,却想听在长明宫里,裴立象对她做了什么。
提起这个,蔚姝眼睫猛地一颤,眼底又泛起潮雾,软糯的声音带起哭腔:“嗯,进宫了。”
她吸了吸鼻子,续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了”说到这里,眼底再度浮上恐惧:“他就是个荒淫无度、喜怒无常的暴君,前一刻还与妃子谈笑,下一刻就冷血无情的杀了她,他就不配为大周朝的君王,更不配大周朝的忠臣良将为他效命!”
蔚姝气的小脸苍白。
“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那谢狗与皇帝都是一丘之貉,一样的可恨…嘶、好疼。”
她动了下手腕,秀眉紧拧:“温九,你轻点,弄疼我了。”
谢秉安:……
男人的眸因为她这句话,突然间浓黑幽暗了许多。
他搭着眼帘,指腹在她腕间的红痕又涂了些药膏:“宫里既是龙潭虎穴,那小姐可有想过与我一起离开长安城?”
一起…离开长安城?
她有想过逃离长安城,却从未想过与温九一起离开。
整个大周朝都在谢狗的掌控中,无论她逃到哪里都会落入他手中,是以她一早就将这个念头扼杀了,更别提是与温九一道离开,如此一来,她岂不是将温九与云芝她们又拽入火坑了。
蔚姝道:“我不会走的。”
她要让温九打消这个念头,她已经深陷龙潭了,不能再连累到他。
“如果今日是宴世子来问小姐,小姐会怎么答?”
谢秉安目光平静的看着她,昳丽冷俊的容貌上窥探不出一丝除冷漠以外的情绪,就好像,他只是随意的问出这句话而已。
他的手指缓慢地按在她的命脉,轻而柔的按压。
蔚姝看向花藤架的方向,脑海里浮出有关她与季宴书的种种过往,他是一个温润、谦和、风光霁月的君子,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在杨家没出事前,她一度以为自己对季宴书的感情是男女主之情,是喜欢,是倾慕,在杨家出事后,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唯独季宴书对她不离不弃,他坚守承诺,等她及笄后要娶她为妻。
那时,她是感激的,可仍以为那是喜欢。
她真正认清自己内心对季宴书的感情是在那日去国公府的时候,知道他要与郑小姐说亲,她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亦没有天塌下来的崩溃与无助,反而只是平淡的失望,释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在巷子里,季宴书对她的那一番说辞,让她在后来的这几日里也渐渐明白,其实她一直将季宴书当做哥哥,当做与舅舅一样的亲人。
院中幽静,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吹的摇晃。
蔚姝望着花藤架沉默良久,谢秉安垂下眼皮,眸底寒凉波动,按着女人命脉的指腹蕴含了些微内力。
“我与他已经划清界限,再无瓜葛,即便他来找我,我也不会见他。”
她的嗓音软软,却有几分苍凉的气息。
谢秉安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指腹在她腕间的红痕绕了一圈。
“今日的伤,我会为你讨回来。”
他的声音很低,沉沉的,蔚姝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谢秉安松开她的手,将瓷瓶纳入掌中:“此药要涂三日方见效果,这三日小姐来后院,我为小姐涂药。”
蔚姝垂眸看手心,伤口的血已经干净了,手心清清凉凉的,没有先前的灼烧刺痛感。
只是,这药不是要送给她的吗?怎地到让她去后院亲自为她涂药了?
她眨了眨眸,颇为不解:“温九,你……”
“天色不早了,小姐该歇息了。”
谢秉安朝她颔首,转身走入后院。
蔚姝怔怔的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前院拐角,她在门外站了许久,随后走入后院,站在院外看向里面,一连黑了几日的灯笼终于亮了,在浓黑的院里散着幽幽的光。
她按住心口,感受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因为这两束幽光,觉得踏实了许多。
夜深宁静。
院外树叶飒飒,屋内烛火摇曳。
谢秉安坐在椅上,翻看桌上的文书,修长如竹的手指在火焰下透着冷白,须臾,他放下文书,将一枚黑色瓷瓶置于桌上:“交给李醇览,他知道怎么做。”
东冶看着桌上黑色瓷瓶,心里咯噔一跳:“主子是要对陛下下手吗?”
谢秉安以手支额,另一只手把玩着翠绿的叶子,狭长的眼尾挑着漫不经心的凉薄。
“在燕王没有彻底失势之前,就先让他多活些时日。”
东冶道:“那这药……”
谢秉安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指尖轻动的间隙,叶子如最锋利的刀刃飞出窗外,在树干上穿出一道细如丝的洞:“做了错事,就该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后果。”
东冶:……
他算是听出来了,主子这是在为蔚小姐出气呢。
陛下今日让郑公公将蔚小姐带到长明宫,主子为此事让他速去静萱宫,利用丽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引走陛下,让人领云芝入宫带走蔚小姐,且吩咐他暗中跟着,以防宫里其他人再拦住蔚小姐出宫的路。
当初主子那般坚定的不惧被蔚小姐发现身份,可今日在宫里,他又命人支走蔚小姐,怕蔚小姐知道他掌印的身份,眼下又扮做温九回到绯月阁与蔚小姐相处,不是在意她又是什么?
东冶心里忍不住‘啧啧’两声,他明日定要将这些事在潘史跟前说道说道。
他收起桌上的黑色瓷瓶,续道:“主子,亥时初刻,燕王的马车经过诏狱,奴才觉着他应是怕那些人供出他的把柄,想寻进去找机会灭口。”
荆州动乱,前去赴任的官员都死于非命。
主子命潘史前去荆州暗查,扯出燕王暗中养兵,结党营私的秘事。
潘史回长安城的路上险些命丧于燕王部下,若不是主子让他去接应潘史,他怕是已经成了亡魂,燕王也是个老谋深算的滑头,利用书信来往在荆州秘密养兵,却从不在书信中暴露自己的笔迹,也不曾提及过有关他的任何蛛丝马迹,可谓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今日在筵喜殿,燕王麾下的人都被牵连进去,被东厂锦衣卫押入诏狱,荆州那边的兵都被发配充军,燕王虽无事,可对荆州多年来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今日在殿上,燕王看主子的眼神都恨不得将主子给生吞活剥了。
东冶一想燕王的遭遇,便觉解气。
谢秉安屈指在桌上轻叩,眼皮懒散的搭着:“荆州的事他做的天衣无缝,就是把那些人的嘴撬开也问不出什么,你只需将按插在巡监司与东厂内的暗桩单独关押,我明日亲自审问。”
东冶:“是。”
他收起文书装进匣子里,正要离开,又听主子说了一句:“郑察年纪大了,该回乡养老了。”
东冶顿时明白:“奴才这就去办。”
“还有一件事。”谢秉安眼皮轻抬,指尖轻点鬓角:“放了蔚昌禾,让潘史以保护娘娘之名调动东厂锦衣卫守在尚书府,凡是从尚书府出入的人与物一律严查,蔚姝知道他改动户籍的事,以他现在的处境,定会想法子联系他背后的人助他脱困,接下来我只需静等便可,我倒想看看,是谁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下进机要阁篡改圣旨。”
东冶道:“奴才明白。”
主子这一招是把蔚昌禾架在火上烤,他们都以为主子会容不下蔚小姐,等蔚小姐入宫后,都想看她被主子如何磋磨死的,可主子这一举动无疑告诉所有人,他不会杀蔚小姐,反而会护住她。
如此一来,最先慌的可不就是蔚昌禾吗。
窗户开着,延伸在窗前的树枝摇曳晃动。
谢秉安起身走到窗牖前,手指勾起那一截细细的树枝,想到被他握在掌中的那一截腕骨。
白皙,纤细,且脆弱的不堪一击。
先前在屋外的那一刻,他是动了杀心的,如果她敢说出会跟季宴书走,他会毫不犹豫捏断她的骨头。
“宁宁”
谢秉安指尖拨动了下绿叶,薄唇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翌日一早。
蔚姝难得起了个早,她发现手心的伤已经没有那么疼了,且伤口已经好了大半。
不得不说,鬼市的东西果真是难得的好物。
她披上外衫,趿拉着鞋子走到支摘窗前,探出半个身子看向前院拐角的方向,这个时辰,温九应该醒了罢?
她捋了捋鬓边微乱的发丝,站起身,正要唤云芝,外面却先一步传来云芝慌乱的叫声:“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尚书府怕是要完了!”
云芝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的惊恐之色让蔚姝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再度紧绷,她问:“出何事了?”
董婆婆也听到了云芝咋咋呼呼的声音,手里捏着面团就赶来了,焦急的问:“这是怎么了?”
“老爷回来了!”
云芝喘气,手指向外面:“除了老爷,还有、还有东厂的锦衣卫也来了,那群人跟土匪一样把尚书府围起来,进进出出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董婆婆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面团也掉在地上:“这群阉狗怎地又来了?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是啊,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蔚姝秀眉紧皱,垂下眼睫思虑,蔚昌禾已经回来了,那就说明他没事了,可东厂如此大动干戈的,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现在就怕温九与云芝她们因为东厂此番行为,无法离开长安城。
外面传来脚步声,主仆三人齐齐看向绯月阁的院门。
何管家从外面走进来,看向蔚姝,道:“大小姐,潘督史让奴才唤你去前堂,说有话要对咱们府上的人交代。”
蔚姝心中开始不安,她有些害怕是宫里传来的话,想到皇帝那张脸,她就浑身不适,心底发寒。
梳洗打扮一番后,蔚姝领着云芝去了前堂。
前堂的前方是大庭,直通府邸大门,她转头看了眼府门方向,府中的侍卫已经撤下,换成了东厂锦衣卫把守,他们穿着黑色的飞鱼服,手按着刀柄,面孔森严冷厉。
蔚姝走进前堂,一眼就看见堂中显眼的红色飞鱼服,潘史头戴冠帽,脸上的肌肤透着冷白,看见蔚姝进来,朝她行了一礼:“蔚小姐。”
蔚姝脚步顿住,前堂里还有谁她压根没看,只戒备的看着潘史,声音里带着几分敌意:“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潘史:……
他们总共就见过两面,且两次他都客客气气的,怎地蔚小姐对他的敌意还这般大。
他道:“既然蔚小姐来了,那我就说了,我是奉了掌印大人的命令,前来尚书府保护蔚小姐安危,蔚小姐不多日便要入宫,安危自是最重要的,凡是出入尚书府的人与物,都要经过锦衣卫一一排查方可通行,待蔚小姐入宫后,锦衣卫自会撤离。”
潘史看向蔚昌禾:“蔚大人可有什么不满的,尽管说出来,我好回禀掌印。”
蔚昌禾险些捏碎了手指骨头,他别有深意的看了眼蔚姝,道:“掌印为宁宁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不满。”
这段时间他真是触了大霉头,三番两次被东厂的人带走,现在掌印安然无恙,他也算无事了,可眼下还有蔚姝这个祸端,她知道他偷改户籍的事,若等她入宫后说到陛下那里,那整个蔚家就完了。
今早他被送回府上时,本想着寻机会取了蔚姝的性命,而后找那人帮他躲过这次灾祸,谁曾想到,东厂这次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蔚姝这下被东厂的人护着,他再想动手难如登天。
范蓉与蔚芙萝站在边上,看向蔚姝的眼神里都跟浸了冰刀子似的。
不是说掌印大人与杨家有仇吗?杨老将军在世时,与掌印大人那是互看不顺眼,杨家的死也是掌印一手铸成的,怎地现在还来护着蔚姝了?
蔚姝垂着眸,唇畔紧抿,双手不受控制的攥紧,指甲再次刺破了原本快好的伤口,一阵阵刺痛感袭来,让她既觉晕眩,又觉呼吸困难。
谢狗是怕她逃走,所以派了锦衣卫来监视她吗?
大可不必。
她不会逃,相反,她会安安分分的进宫,将蔚昌禾所做的事捅到皇帝面前,拉着蔚家一起死,只是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为杨家报仇了,到头来还是便宜了谢狗。
这顿早饭,主仆三人都没吃。
蔚姝心事重重的坐在花藤架下,望着前院拐角的方向。
尚书府有锦衣卫把守也有利处,至少蔚昌禾不敢明目张胆的闯入绯月阁杀了她与温九,她数了数日子,再有十几日就要入宫了,必须要把温九与云芝她们离开的事提早做准备,决不能再拖下去了。
蔚姝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到了晚上天下起了小雨,潮湿的雨露驱散了白日里闷热,她坐在支摘窗前,意兴阑珊的望着淅沥的雨幕。
外面响起一道极轻极浅的脚步声,在窗牖前停下。
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姿挡住了雨幕,她的视线正好落在对方劲瘦的腰上,黑色的侍卫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雨夜的凉意衬的他周身的气息更为凉薄。
“在想什么?”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被淅沥的雨水冲刷后,多了几分凉意。
蔚姝抬眸,视线上移,先看到的是温九刚毅冷俊的下额,随后是轻抿的薄唇,在往上看,她便与一双漆黑的眸对上。
“今日府里出了大事。”
她站起身,依旧得仰头看他。
谢秉安眸色闪了一瞬,问:“出了何事?”
蔚姝郁闷了一天的心情抓住了宣泄口,倒豆子似的愤愤道:“蔚昌禾回来了,和他一道来的还有东厂的潘史和锦衣卫,他们包围尚书府,严查每日进出的人与物,你猜谢狗想干什么?”
她看着温九,杏眸里盈满怒气。
谢秉安凝着她眸底渐变的情绪,默了一息:“想做什么?”
“哼!”蔚姝气道:“当然是为了监视我,他一定是怕我逃跑,所以才让锦衣卫把守尚书府,好等我进宫后,再慢慢折磨死我。”
谢秉安:……
“或许,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蔚姝倏地瞪圆了眼睛:“你又不是他,怎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况且我与他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难不成脑子坏掉了,会对仇人的外孙女好心到只是单纯的保护我?你若说他没坏心思,鬼才会信!”
谢秉安:……
他皱了皱眉,薄唇微抿,不再言语。
蔚姝杏眸微眯,上下打量着温九:“你今天怎么帮着谢狗说话?”她倾身向前:“难道你被谢狗的人收买了?”
谢秉安:……
他真觉得这女人脑子里都是水。
雨持续下着,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廊檐下的烛火被雨水的潮雾浸透,透着薄薄的朦胧光线,谢秉安取出白色瓷瓶,目光落在她搭在窗沿的双手:“小姐的伤该上药了。”
经他一提,蔚姝才后知后觉到手心传来的痛感,她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天,把涂药的事都给忘了。
她摊开双手,白日里已逐渐好转的伤再次破开,手心被指甲刺破的痕迹与未涂药前一样,谢秉安眉峰紧皱:“怎么回事?”
蔚姝低着头,也不知是被白日里东厂的人给气到了,还是因为手心的伤疼的,眼圈忽然就红了,软糯的嗓音带了一丝鼻音:“我今日在前堂被潘史说的话给气到了,一时忍不住又弄破伤口了。”
谢秉安用指腹沾了药膏轻轻涂抹在她手心的伤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别动。”
蔚姝想要退缩的手止住了:“温九,现在尚书府局势紧张,你们离开的事宜早不宜晚,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两日我想法子送你们出府,你带着云芝与董婆婆尽快离开长安城,走得越远越好。”
“嘶,你轻点!”
蔚姝疼的缩了下手,手腕被温九握着,动惮不得。
谢秉安握住她另一只手继续涂药,他垂着眸,狭长的眼睫落在眼睑处,留下一排浓密交错的剪影,也遮住了眸底划过的烦躁。
“我还有事情没办完,暂时走不了。”
他用指腹又沾了些药膏抹在她手腕的红痕处,续道:“我可以送云芝与董婆婆先离开长安城,至于我的去留,小姐不必操心。”
蔚姝一怔,好奇问道:“是鬼市的事吗?”
他上次消失了几日,回来后说去鬼市处理之前的旧账,难道是找人寻仇去了?
“嗯。”
谢秉安的声音极淡。
蔚姝想到她第一次看见温九时,是在普关街的巷子里,浑身是血,不省人事,如果那日她没有遇见温九,他会怎么样?
会被别人救下,还是会死在那里?
隔着一扇窗,她看着温九,想劝他不要再执迷鬼市的恩怨,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去,她都做不到放下与谢狗之间的恩怨,又凭什么去劝别人?
谢秉安掀起眼皮,对上蔚姝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的眸清亮好看,眸底倒映着廊檐下的烛光与淅沥的雨幕,他的身影在她的瞳孔里逐渐放大,两人的呼吸绞在一起,分不清谁的呼吸更灼热。
蔚姝震惊的瞪圆了眼,看着忽然间就靠近她的温九,她眨了眨眼,心口没来由的猛烈跳动了几下,紧张的吞咽着喉咙,好一会才讷讷出声:“温、温九,你要、要做什么?”
红唇吞吐,馨香的气息弥漫在二人的鼻息间。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再往前探一点点,他们的唇便能碰在一起,意识到这一点,蔚姝的脸颊腾的一红,连耳根子都浮起艳丽的红色。
谢秉安垂下眼,避开蔚姝洇湿明澈的眸,指腹在她腕间轻轻按下,感受到肌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后,眸底荡开了几许难得的笑意。
“想从小姐的眼睛里看一看我是否衣冠整洁,以免又在小姐面前失了仪态。”
蔚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到前两次闯入温九房里都撞见他赤/裸着上身,脸上的血色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更红了。
她快速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温九,催促道:“药也涂完了,天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要歇息了。”
“好。”
脚步声轻而缓的离开,直到周围只剩下雨声,蔚姝才敢转过身来,她看了眼窗外两边,确认温九已经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脸蛋,试图驱散脸上的热意。
这场雨下了一夜,到第二日天亮才渐渐停下。
蔚姝这一晚睡了个好觉,洗漱过后,去前厅为杨氏上了一炷香,看着冷冰冰的灵牌,眸底泛起潮雾,娘死的那一日痛苦且不甘,临到最后都在担心她,放心不下她。
再过些时日就是杨家的忌日,以往都是娘带着她去祭拜外祖父他们,可今年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最可悲的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蔚昌禾将娘的尸骨葬在哪里,她连去娘的坟头祭拜都是一种奢望。
“小姐,该用早膳了。”
董婆婆的声音从前厅外传进来。
蔚姝道:“好。”
她走出前厅,抬头看了眼天色,昨晚下过一场雨,今早上才停下,天色阴沉沉的,有些闷热,让人觉出一种难以挣脱束缚的压抑,她看了眼前院拐角的方向,耳边又响起董婆婆的声音:“老奴方才给温九送过早膳了,先前老奴和云芝也以为他走了呢,原来是我们误会他了。”
是啊,都误会他了。
为此,她心中还埋怨过温九,怨他言而无信。
蔚姝看了眼手心的伤,鬼市的药的确是好药,经过一夜的时间,伤口已经好了许多。
“云芝呢?”
董婆婆道:“那丫头闲不住,一早醒来又跑出绯月阁看热闹去了。”
蔚姝坐在桌前拿起双箸,闻言,疑惑蹙眉:“府中又出什么热闹了?”
董婆婆添了一碗粥放在蔚姝面前,觑了眼门外,低声道:“天不亮那会儿老奴与云芝刚起,就听绯月阁外面有吵闹声,离得挺远的,也不知谁在嚷嚷,云芝就跑出去看热闹去了,估摸着快回来了。”
蔚姝心不在焉的吃着早膳,心中思绪繁杂。
自打蔚昌禾与谢狗被刺杀一案有牵扯后,尚书府就没太平过,隔几日就会被东厂的人找麻烦,待会她得去找一趟蔚昌禾,问出娘葬在哪里,在进宫前的这十几日,把董婆婆与云芝安置好,再将娘的尸骨葬入杨氏祖坟,娘是杨家女,就该入杨家坟,她不该被困在蔚家这座囚牢里。
蔚姝用过早膳后,云芝也回来了,看着云芝幸灾乐祸的小脸,她就知应是与范蓉有关。
果不其然,云芝一进来就开始倒豆子似的把外面的事绘声绘色的讲出来:“奴婢听着是今早天不亮潘督史有事要找何管家,问一些有关尚书府下人的事,结果找遍全府都没找到何管家的影子,潘督史就命人将尚书府翻个底朝天,下了死令要找出何管家。最后锦衣卫是在范姨娘的房里找到何管家的,两个人赤/条条的躺在榻上被锦衣卫连人带被子丢到院里,惊动了老爷,老爷过来看到那一幕气吐血了,命人封了碧霞苑,奴婢热闹还没看完就被赶出来了。”
董婆婆冷笑道:“真是老天有眼,终于让这个贱人露出了真面目!”
云芝的话让蔚姝想到一件事,那晚蔚昌禾被东厂的人送回来,也是范蓉与何管家带着蔚芙萝打算离开长安城的时间,他们二人怕是早已谋和在一起,何管家一手操办变卖尚书府的房屋地契换成金银珠宝,与她们母女一块走。
她忽然间觉得这是上天给蔚昌禾的惩罚,让他所爱之人背叛他,让爱他之人认出他的真面目,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临近戌时,天依旧阴沉沉的。
蔚姝去了后院,看到廊檐下挂着的两只灯笼已被点亮,在朦胧暗色中散着幽幽的光,那压在心底的沉闷也好像被这束光驱散了。
“温九。”
罩房门开着,蔚姝走进去,看见温九站在方桌前提笔写字,她走到跟前低头去看,一缕头发划过肩头落在温九扎着护腕的手腕上,几根发丝如羽毛般轻轻擦过他的手背。
谢秉安动作微顿,笔尖一端在宣纸上落下一点墨渍。
蔚姝并未注意到谢秉安的变化,而是抬头看他:“你的字迹迥劲有力,又暗藏锋芒,与舅舅的字迹一样好看。”
之前温九在桌上以水写字,她并未细看过。
她让云芝买了笔墨纸砚送过来,算是第一次认真观摩他的字迹。
谢秉安搁下笔,看了眼搭在蔚姝身前的一缕头发,漆黑的眸比方才深了几许。
“小姐坐那罢。”
“嗯。”
蔚姝坐在椅上,自然的朝他摊开双手:“伤已经好多了,这个药可真管用。”
谢秉安:“再管用也经不起小姐的折腾。”
蔚姝:……
她就知道从温九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谢秉安指尖沾着药膏涂抹在她手心,动作轻而柔,如羽毛般拂过的酥麻从手心向上蔓延传递到心口,蔚姝的的心倏地一跳,下意识就想抽回手,手刚动了一下就被温九握住,男人低斥:“别动。”
蔚姝脸颊燥红,她垂下眸,眸底略显慌张局促。
明明昨日还没感觉的,怎地今晚就觉得怪怪的了?尤其温九为她涂药时,让她又想起昨晚两人挨得极近时,互相呼出的灼热气息。
右手涂完药,谢秉安道:“左手。”
蔚姝的左手陡地蜷起藏在袖中,她低着头不敢看温九:“你把、把药给我。”她摊着右手朝他伸了伸,抬起头看向温九,声细如丝:“我、我自己来。”
谢秉安平静的看着她,目光坦然清冷:“小姐是觉得我做的不够好?”
蔚姝一怔,摇头:“不是。”
“既然不是,就请小姐伸出左手。”
谢秉安指尖沾出药膏,上身微弯,静静等待着。
蔚姝:……
她踌躇一息才伸出左手,手腕被温九握住,男人的手掌明明是温热的,可蔚姝却觉得灼烫无比,她快速低下头,紧抿着唇畔,尽量忽略手心传来的异样触感。
谢秉安的手往上移了一些,指尖上的药在她手腕的红痕上缓慢涂抹。
天彻底暗下,屋内烛火曳曳。
蔚姝盯着握住她小手臂的手掌,男人手指修长干净,黑色的护腕扎在手腕,更衬得手掌肌肤白皙好看,她看的出神,连温九说的话也未能细听,不由抬头,疑惑蹙眉:“你说什么?”
谢秉安看着她,眸底浮光点点:“小姐脉搏跳的有些不寻常。”
蔚姝:……
腾的一下!
这下不仅是脸红了,就连耳尖也漫上淡淡的绯色。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心跳的如此之快,从昨晚温九靠近她后,她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寻常。
“我、我还有事。”
蔚姝快速抽回手,起身避开温九离开罩房,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谢秉安捻磨指腹,薄唇扯出一抹笑。
一场雨似乎收尾了最炎热的夏季,从夜里开始,天就比往常要凉一些。
翌日蔚姝起了个早,用过早膳,等蔚昌禾下朝回来后,去往青监阁找他。
蔚姝走到青监阁的书房外,听见里面传来重物砸地的沉闷声,紧跟着又响起蔚昌禾愤怒的咆哮:“贱/妇!”
范蓉跪在地上哭着摇头,一身粗布简衣,脸色苍白憔悴,整个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许多:“老爷,妾身都是被何余迷了心窍才犯下大错,这一切都是何余的错,妾身也是受害者啊,求求老爷就看在我们这几十年的情分上,原谅妾身这一次吧。”
蔚昌禾目光阴森森的盯着她:“你真当我是好哄的傻子吗?我被东厂送回府的那一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何余要逃走的事,我在府邸这些年积攒的家产都叫你们变卖成了金银珠宝,全被东厂搜刮走了!你以为我会信你的一番说辞吗?!当年我来长安城赶考时找过何余,让他多照看你,我看你们那个时候就勾搭在一起了!当年我若是没有回去接你,你怕是都要嫁给他了吧?”
范蓉眼底一震,膝行到蔚昌禾脚边攥住他的衣角:“老爷,你冤枉我了啊,你真的冤枉…啊!”
蔚昌禾踹开她,脸上尽是厌恶:“来人!将范妾氏关到后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她送饭!”见范蓉还想说话,他续道:“你若再废话,休怪我打断你的腿!”
范蓉想到何余被打断四肢活活疼死的下场,吓得止住声,被侍卫架起走出书房,正好与站在外面的蔚姝撞个正着,最狼狈落魄的一面被蔚姝看见,范蓉的脸青白难看,眼底流露出恶毒,显得那张脸有些狰狞。
蔚姝对范蓉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越过她走进书房,侍卫带走范蓉,长长的廊道下徘徊着范蓉嘶吼的怒骂声。
“你来做什么?”
蔚昌禾尚未平息的怒火看到走进来的蔚姝,脸色阴沉难看。
蔚姝蜷紧手心,冷漠的看着他:“我来只是想问你把我娘葬在哪里?”
蔚昌禾眸色微微一眯,视线在蔚姝脸上看了看。
她以为蔚昌禾不会告诉她,亦或是会为难他,没想到他未曾犹豫的说道:“岭南村山头。”
蔚姝转身离开时,蔚昌禾叫住她,问了一句话:“宁宁,如果爹知道错了,你会原谅爹吗?”
蔚姝没有回答,冷漠的走出书房,走到青监阁外遇见了靠墙哭泣的蔚芙萝,她身上的衣裳再不复以往的绫罗绸缎,就连金钗玉簪也没有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高门大户里,最为平常,三年前的她是如此,三年后的蔚芙萝亦是如此。
她不屑于落井下石,更不屑变成与蔚芙萝一样的人。
蔚姝从她身边经过,却被蔚芙萝拦住去路,她擦掉眼泪,目光怨恨的瞪着她:“我现在这样,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在嘲笑我?!”
“我不是你。”
蔚姝越过她要走,蔚芙萝拽住她的手臂,高高扬起手臂,蔚姝丝毫不惧的看着她:“我是陛下钦定的妃子,府中又有锦衣卫把守,你可得好好想一想,这一巴掌落下,你能不能完好的回到香珊苑?”
蔚芙萝的手僵在半空,手掌用力攥紧,咬牙切齿道:“你别得意太早!我迟早会爬到你头上,用脚把你踩到泥里!”
蔚姝拨开她的手:“拭目以待。”
她回到绯月阁,为杨氏上了一炷香,眸含泪水的看着灵牌,软软的嗓音悲戚可怜:“娘,宁宁明日就去看你,将您的尸骨迁到杨家祖坟,与外祖父他们团聚。”
她不知道岭南村在哪里,让云芝出去打听,云芝是晌午回来的,岭南村在长安城外的南边,坐马车要驶小一个时辰才能到。
浓郁的夜色有些凉意。
屋内烛火灼灼。
蔚姝躺在榻上,看着手心已好的差不多的伤,微微蜷起搭在薄被上,没有去后院找温九涂药,前两次异样的反常让她觉得有些心慌,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叩叩。”
敲门声乍然间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蔚姝吓得眼睫颤了几下,看向紧闭的房门:“谁?是云芝吗?”
“我。”
清冷的声音落下,紧跟着又响起:“小姐今日没来涂药。”
蔚姝的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了几下,紧张的抓紧薄被边角,软糯的音深藏几许薄颤:“我、我已经睡下了,你先回吧。”
门外静默一息,传来温九淡漠的声音:“好。”
蔚姝拉过薄被蒙住头,封闭的空间里呼吸短促,呼出的气息也热乎乎的徘徊在脸上,没一会她就觉得鼻息间烫呼呼的,于是掀开薄被透气,又凝神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除了偶尔响起蝉鸣的叫声,再没有其它声音。
她犹豫了稍许,掀开薄被,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前,先趴在门上听了听,又轻轻打开一丝门缝看外面,目之所及没有看见温九的影子。
“小姐不是睡下了吗?”
门外倏地响起温九微凉的声音,门缝的光被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蔚姝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惊呼尖叫,下意识就要关上房门,却被谢秉安伸进的脚抵住了门。
他站在门外,黑冷的眸乜她一眼:“小姐是在躲我?”
“没、没有!”
蔚姝底气不足的回了一句,松开门扇往后退去。
谢秉安推开门走进来,高大的身姿侵染着夜色的凉意,阴郁的眸冷飕飕的凝着蔚姝:“可是我哪里做错了?惹得小姐不喜?”
蔚姝坚定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
她又强调一遍。
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青烟色小衣,单衣下方勾勒出女人娇软纤细的腰肢,细到盈盈一握。
谢秉安阴郁的眸底墨化了几许幽幽暗色,他敛下眼:“小姐坐下罢,我为你涂药。”
蔚姝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乖乖的坐在椅上,伸出双手摊开,目光闪烁的看了眼朝她走来的温九,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的乱跳。
她恐自己失态,又快速垂下眼,抿紧唇畔。
谢秉安在指腹上沾上药膏,手掌握住蔚姝的手腕,在她手心伤处轻柔涂抹,感受到掌中的细腻柔软,男人眸底的冷意逐渐消融。
屋内很静,静到蔚姝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手心痒涩酥麻,对她来说,就像是在经历一场酷刑。
右手涂完药涂左手,温九的手指在她手心轻柔的涂抹,肌肤相处的触感让她身子绷住,手心的酥麻异样在她身体里无限扩大,让她的脸蛋也不受控制的浮上艳丽的绯红。
“好了…”
蔚姝挣扎,却被谢秉安握紧:“还有手腕。”
蔚姝:……
她看着温九的手往上移了移,露出早已没了红色痕迹的腕骨,本想着继续阻止,他却先一步将药膏涂在她腕上慢慢晕开,用行动堵住了她即将阻止的话。
烛光将他们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墙上,两人的头紧挨相贴,旖旎的气息忽然间就涌入他们之间,蔚姝极度紧张的咬紧下唇,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就在她僵硬、不知所措时,谢秉安松开手,将白色瓷瓶放在桌上:“每日涂一次,直到疤消除方可。”
蔚姝盯着药瓶,直到房门关上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紧闭的屋门,怔怔垂眸看向手心,肌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温九的触感,酥酥麻麻的,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屋外。
谢秉安回到后院,一直等在罩房外的潘史看见主子回来,恭声道:“主子,奴才查清了,蔚昌禾在岭南村的路上布下杀手,就等蔚小姐明日过去,这些人已被奴才清扫了。”
“嗯。”
极轻极淡的一声,听不出情绪。
潘史抬头,悄悄觑了眼主子,又听主子问:“东冶那边如何?”
他道:“东冶两刻钟前派人来传信,说皇后娘娘去了巡监司,他以主子去东厂处理要事之由瞒过皇后,皇后说,让主子明日先抛开要事来一趟凤仪宫。”
谢秉安声音冰冷:“明日皇后再来,让东冶以我在诏狱审查荆州一事回绝她。”
潘史:……
荆州一事已快结案,燕王最近也偃旗息鼓了,主子如此推辞,无非是想守在蔚小姐身边罢了。
翌日一早,蔚姝用过早膳,为杨氏上过一炷香,带着云芝离开尚书府。
府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站在车辕边,低着头,头上的斗笠遮住了他的容貌,她没有过多在意,搭着云芝的手坐进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离开。
潘史从尚书府走出来,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堂堂司礼监掌印,执掌风云的东厂督主,竟然给一个女子当马夫,之前东冶在他面前说主子对蔚小姐的种种,他还以为只是东冶夸大其词罢了,眼下他亲眼所见,还真如东冶所说。
啧啧。
这还是他们的主子吗?
马车驶出长安城,朝着岭南村而去。
经过岭南村,蔚姝让车夫停下,让云芝去村里找些壮汉,花点银子来山头为娘迁坟。
岭南村地势偏僻陡峭,马车在山下便走不动了,只能步行走到山头。
蔚姝掀帘走出马车,眼前伸来一只扎着护腕的手臂。
“小姐。”
还是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漠。
车夫抬头,露出斗笠下的容颜,蔚姝错愕的瞪圆了眼睛:“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谢秉安看着她,眼底浸着凉薄。
蔚姝抿住唇畔,蜷了蜷手指,看着地上凌乱的碎石,只能将手搭在温九腕上,借着他的力道走下马车,隔着护腕,依旧能感觉到手心下紧实有力的小臂。
她站在碎石上,收回手拢在袖子里:“我是问,你怎么来了?”
谢秉安道:“蔚昌禾因东厂插手无法杀你,你眼下脱离东厂的掌控,他怎会放过这次杀你的机会?”
蔚姝脸色微变,身子也一下子紧张的绷住,谨慎戒备的望着四周。
“不用看了,周围没人。”
听到温九的话,蔚姝紧绷的精神微微松懈了几分。
娘的坟在山头,从这里上去,要经过一段蜿蜒陡峭的碎石路,蔚姝提着裙裾,三步一踉跄五步一绊脚的走着,没一会脚底就开始发疼,就像踩在刀刃上刮着皮肉骨头的疼痛感。
手臂蓦地一紧,眼前划过暗色,下一刻身子腾空,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在温九的背上了,男人后背坚硬如铁,手掌轻而稳的护着她双腿,走在碎石山道上,气息平稳,没有一丝疲态。
“温九”
蔚姝为难的叫着他的名字,看着眼前刚毅锋利的下额,心口像是被碎石撞了一下,再次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她哽了一下,眼眶发烫,忍不住想落泪。
他的后背让她想起了外祖父与舅舅,他们二人在世时,时常背着她穿过山林水道,长廊大庭,宠溺的唤她宁宁。
“谢谢你。”
她喃喃道。
谢秉安没有言语,背着她走上山头,山头错落着许多坟头,每个坟头前都立着一块用石头或树干雕刻的墓碑,蔚姝在纷乱的墓碑里寻找娘,她还未找到,就已经被谢秉安带到了一座坟头前,眼前用树干雕刻了一个墓碑,上面写了杨氏之女四个字。
蔚姝跳到地上,跪扑在墓碑前,泪一滴滴落下,哭的抽噎不止。
“娘,宁宁来接你了。”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蔚昌禾,十几年夫妻,利用娘,背叛娘,到娘死了,连蔚家的祖坟都没入,竟是被他随意埋到乱葬岗的山头,死后连一块像样的墓碑、名字都没有。
谢秉安看着跪地哭的身子颤抖的女人,眸底的寒意一点点汇聚,凝成最锋利的尖刃。
纷乱的坟头后方忽然冲上来三个人,手中握着利剑,泛着森森寒光直逼蔚姝而来。
蔚姝哭声一梗,在突然的危险中愣住了。
下一瞬,手腕一紧,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温九拽起抱在怀里,脸颊贴着男人坚硬的胸膛,耳边是来自对方震荡的心跳声,如擂鼓一样,莫名的让她心安。
身后传来几道闷哼,蔚姝紧张的捏紧温九的衣角,想起那晚在禹金山温九来救她时,杀了外面的守卫,血溅在栅栏窗上的一幕仍记忆犹新。
周围安静下来,头顶清冷的嗓音夹着一丝揶揄:“小姐还要抱多久?”
蔚姝蓦地抬头,与谢秉安幽深的眸对上,她又回头看后面,以为会看到惨不忍睹的尸体,结果空无一人,只有错落的坟堆。
“人呢?”
她看向温九,眸底惊疑不定。
谢秉安道:“踢下山了。”
蔚姝:……
正好山下传来云芝的喊叫声:“小姐,奴婢把人找来了。”
蔚姝慌忙退开温九的怀里,看向前方山下,云芝带着四名壮汉扛着锄头与铁锹往上走,山下没有尸体,那应是被温九踢到后方的山下了。
怀里娇躯退开,连带着那缕海棠花的馨香也淡去了,谢秉安垂下手,看了眼蔚姝哭的发红的眼睛。
云芝气喘吁吁的走上来,累的坐在石头上擦额头的汗。
来的四名壮汉身形魁梧有力,他们先是看了眼谢秉安,眼底皆藏着蔚姝与云芝难以察觉的恭敬,其中一人问蔚姝,指向左边的坟堆:“姑娘,要我们挖的是这座坟吗?”
蔚姝点头。
四名壮汉挖坟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挖出里面的尸体,只是没有找到棺材,只找到一卷破烂的草席与早已腐烂的白骨,这里根本不是杨氏的坟。
蔚姝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纤弱的身子晃了晃,在要摔到地上时,被谢秉安扶住手臂稳住了身子,她抬头看温九,颤抖的伸出手用力捏住他的手臂,哭的抽噎痛苦:“这不是我娘!他骗我!他骗我!”
“小姐…”
云芝也气的掉眼泪,心疼的看着自家小姐。
谢秉安抱住哭的几度昏厥的蔚姝,眼底浮出阴戾杀意,身上冷冽的气息让身后的四名壮汉脸色愈发严谨冰冷,心底嗖嗖冒着寒气。
他们不是岭南村的村民,只是被潘督史安插在岭南村的锦衣卫假扮的村民。
蔚姝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着,无论云芝怎么与她说话,她都恹恹的低着头,不言一语。
回到尚书府已是下午。
蔚姝径直去往青监阁,蔚昌禾看到蔚姝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他的书房,脸色有一瞬间的僵滞,很快又恢复原样,皱了皱眉,道:“你给谁摆脸色呢?我可是你爹!”
“我爹?”
蔚姝冷笑,与他对立而战:“你配当我的父亲吗?有谁的父亲整日里想杀了自己的女儿?有谁的父亲会如此薄情寡义的对待自己已逝的夫人?”
“混账!”
蔚昌禾恼羞成怒,越过案桌朝蔚姝走过去,扬手又朝她脸上扇过去。
蔚姝单薄的肩微缩,就在那巴掌落下时,蔚昌禾的手腕陡地传来刺痛,那只手臂最终无力的垂下去,疼痛感使他的手臂不受控制的抖着,他怒瞪眼睛盯着外面:“是谁?出来!别在外面给我装神弄鬼!”
身着侍卫服的谢秉安出现在书房外,脸上带着黑色面具,只露着一双冰冷的凤目。
“温九”
蔚姝转头唤他,眼眶竟是一红,莫名的委屈想落泪。
她没想到温九会跟着过来,他明知道蔚昌禾不会放过他,却仍然为了她甘愿冒这个险。
谢秉安看着她发红的眼,声音微轻:“我在。”
“原来是你!”
蔚昌禾在看到他脸上的面具时,气的脸色铁青,这个贱奴三翻四次的挑衅他的底线,他治不了蔚姝,还治不了这贱奴吗?!
蔚姝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定是有这贱奴护着!
他没料到这贱奴的武功如此之高,竟轻而易举的杀了他埋伏的两拨人。
“来人!”
蔚昌禾愤怒唤人,蔚姝紧跟着道:“你想让人抓走温九,那我便喊来潘督史,当着他的面质问你,你为何骗我?又为何要杀我!”
蔚昌禾紧咬着后槽牙,看着蔚姝的眼睛里迸发着怒火:“你敢威胁我?!”
蔚姝道:“是你逼我的。”
蔚昌禾气极反笑:“好、好、好!那么多人都没能杀得了你,你还真是命大!你想知道你娘葬在哪里,我偏不告诉你,她现在可是我唯一的筹码,你若想知道她在哪,最好安分听话,等入宫后,不该说的最好别乱说,否则,我若是出事,必定将你娘的尸骨挖出来,让她死后连堆白骨也别想存于世上!”
蔚姝纤弱的身子不停的发抖:“蔚昌禾,你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蔚姝离开青监阁,穿过长廊步入拐角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蹲下身抱膝埋入臂弯闷声的哭,许多无法诉说的委屈与疼痛充斥在心口积郁不散,让她难受,喘不上气。
谢秉安站在边上,静静的陪着她。
从远处途径的下人都被锦衣卫拦住,让他们另走别的道,周围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二人。
蔚姝哭了许久,到最后哭累了,只剩下低低的抽噎声从臂弯里传出。
“擦擦罢。”
眼前伸来干净的巾帕,蔚姝从臂弯里抬起头,看着递在眼前的帕子,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泪,又塞进温九手中,闷闷的说了声“谢谢”。
帕子湿润,谢秉安攥进手中,薄唇微抿着。
蔚姝缓了一会,抬头看温九,他脸上仍带着黑色面具。
“温九”
她唤他,眼圈发红:“我们都是可怜人。”
谢秉安平静的看着她:“失去疼爱你的亲人是可怜,能认清身边人的真伪,才是你的幸运。”
蔚姝抿紧唇畔,低下头静默了许久。
须臾,她站起身,却因为蹲的太久,哭的太久,脑袋一下子晕眩,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往后倒去,谢秉安扶住她,弯腰穿过她的双膝,抱起她朝绯月阁走去。
身子陡然腾空,蔚姝惊呼一声,看着温九刚毅的下额弧线与微抿的薄唇,心噗通噗通的开始剧烈跳动,脸颊飞速的弥漫出绯色,她快速低下头,轻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忽略掉心底陌生的异样。
哭的太久,使她一路上不断打着哭嗝。
快到绯月阁时,谢秉安看了眼低头安静的蔚姝:“我会帮你找到你娘的尸骨。”
蔚姝蓦然抬头,撞入一双漆黑浓墨的凤眸里,虽然隔着一张面具,可她好像觉得温九昳丽俊美的容貌竟毫无阻隔的出现在她眼前。
她问:“长安城这么大,你如何找?”
谢秉安道:“小姐怕是忘了我是从鬼市出来的,寻人方面异于常人。”
对啊。
她差点忘了,之前她被别人带走关在禹金山,正是温九找到她的。
蔚姝激动的抓住温九的衣襟,仰着小脸迫切的问:“你能在我入宫之前找到我娘吗?我怕等我入宫后谢狗会杀了我,这样我就没机会将我娘的尸骨迁到杨家祖坟了。”
谢秉安:……
他看着前方,眸底晕染着凉意:“不能。”
蔚姝:……
八月中旬的天,逐渐转凉。
连着热了两天,天又阴沉下来,黑云滚滚,像是要来一场暴风雨。
蔚姝坐在花藤架下,咬了一口点心,看了眼前院拐角的方向,秀眉微皱,问一旁的董婆婆:“温九还没回来吗?”
董婆婆摇头:“老奴早上去送早膳时看过了,还未回来。”
蔚姝垂下眼睫,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茶。
自从前两日温九说帮她寻找母亲尸骨后,就连着失踪了两日。
“小姐,府里又发生大事了!”云芝从外面跑进来,喘着气道:“奴婢听府里的下人说,二小姐要成亲了,不知许配给了哪家公子。”
董婆婆一怔,随即怒道:“她竟还能心安理得的嫁人?若不是因为她,小姐能落得个替嫁入宫的境地吗!”
蔚姝问道:“消息可靠吗?”
云芝点头:“府里都传遍了,一定准没错。”
蔚姝秀眉微皱,之前什么消息都没有,怎地这两日就匆匆的要嫁人了?她也没听说蔚芙萝要说亲的事,且范蓉出了那等丑事,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成亲?
暮色降临。
风声簌簌,枝叶飒飒作响。
蔚姝打着灯笼走到后院拐角,望着漆黑的后院,心里的失落感逐渐加重。
今日是第三天了,他又一次不告而别。
蔚姝转身走回前院,灯笼里的烛火缥缈摇曳,她的衣袖与长发被风吹的猎猎鼓舞,走到前院,她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花藤架下,冷冷的看着她。
“你来做什么?”
她顿住脚步,冷声质问。
蔚芙萝的脸隐匿在暗色中,五官轮廓阴影重重,细看之下竟有几分狰狞,她幽幽问:“你想不想知道你娘埋在哪里?”
蔚姝双手微紧:“你知道?”
蔚芙萝微扬着下额,冷笑:“爹互换我们户籍生辰的事我都知道,这等小事怎会不知。”
一遇到娘的事蔚姝就失了理智,她走过去,绷着声音问:“我娘埋在哪里?”
蔚芙萝道:“你跟我来看一样东西,看过之后你自会知晓。”
她转身走出绯月阁,蔚姝抿紧唇畔,站在原地犹豫,蔚芙萝转身看向她,眼底流露出浓浓的轻蔑:“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娘葬在哪里吗?况且整个府邸都有锦衣卫把守,我能拿你怎么样?”
蔚姝跟着她离开绯月阁,她们去的方向是尚书府的后院。
正是关着范姨娘的地方。
院门推开,蔚芙萝走进去,蔚姝则站在院外,谨慎的望着漆黑的后院,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冷声质问。
蔚芙萝转过身看她,灯笼里散着幽暗的光,朦朦胧胧的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眉眼下笼罩了一层阴影:“你不是想知道你娘葬在哪儿吗?那让我娘亲口告诉你。”
蔚姝抿紧唇畔,后退两步,浑身充满戒备:“我不会再信你。”
她转身就走。
蔚芙萝忽然冲上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沾着药水的帕子捂住蔚姝的口鼻,蔚姝只觉身上的力气在迅速流失,不过一息间就晕倒在地。
蔚姝是被冷水泼醒的,她摇了摇昏沉发疼的脑袋,视线由模糊到清晰,感觉到手脚传来异样,她挣扎了一下,才在偏暗的光线里看清自己的手脚都被捆绑着。
“醒了?”
蔚芙萝扔掉木盆,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额让她看向躺在榻上的人:“你不是想知道你娘葬在哪吗?那我就送你下去问我娘吧。”
蔚姝这才看清那榻上之人是范蓉。
仅仅只是一个侧面,她就能看出范蓉瘦了一大圈,而且手臂与腿的姿势很怪异,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着,有点像…像木偶被人折断了四肢。
想到这个可能,她身上乍然间起了一层冷汗。
蔚芙萝从桌上拿出一条白绫缠在蔚姝的脖子上,脸上的笑容阴狠狰狞,眼底透着病态一样的疯狂:“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张脸,你靠着这张脸先是勾搭宴世子,现在又勾搭潘督史,使东厂的人护着你,我们都姓蔚,凭什么你拥有的永远比我多?我究竟比你差在哪里?”
白绫绕在脖子上,让蔚姝想到了上一次悬梁自尽的痛苦。
她忍着心悸,道:“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蔚芙萝悲戚的大笑,眼角猩红,泪珠从眼睫上落下,她恨恨的瞪着蔚姝:“在决定好杀你之前,我就没想过要活下去!”
“你知道我今夜为何如此偏执吗?”蔚芙萝恨恨的笑:“陛下下令,要将我和亲到蛮夷之地的北拓,那里的男人野蛮粗俗,兄弟共妻,以生肉为食,以杀人为乐,他们没有一国礼法,只有嗜好杀伐的首领,把我嫁去那里,无异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我娘不顾侍卫阻拦,去求爹救我,可是爹当着我的面,把我娘活活打死了!”
蔚姝眸底溢满震惊。
蔚昌禾冷血无情的面孔她早已看清,她震惊的是,陛下怎会忽然对尚书府下这道命令?还偏偏指定蔚芙萝?
脖子一紧,呼吸瞬间被外力阻隔。
蔚姝难受的咳嗽,脸色涨红,眼睛里开始充血,蔚芙萝咬牙恶狠狠的看她:“爹既然不救我,那我也就拉着你们所有人一起死,想把我嫁到北拓,做梦!”
眼前狰狞的面容开始模糊,蔚姝眼眶里聚满了生理性的眼泪,紧闭的屋门被外力撞开,屋子里走进来一人,眼前的蔚芙萝惨叫一声,身子毫无预兆的撞在一旁的墙壁上。
蔚姝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熟悉冷俊的脸。
“温九…”
她喃喃呓语,眼睛闭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地上的人儿衣裳被冷水浸透,露出里面薄薄的小衣,鬓边的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脸色异于往常的苍白,脖颈上红痕刺目,有些地方已有淤青。
谢秉安脱/下侍卫外衫整个罩住蔚姝,抱起她走出屋子,潘史与四名锦衣卫低头拱手站在外面,潘史神情紧绷,额头冒了一层冷汗。
蔚芙萝震惊的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一下子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潘督史怎会出现在这里?
绯月阁带着面具的奴才为何也会在这里?
而且,为什么潘督史与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对这个奴才这般恭敬惧怕?
他究竟是谁?!
屋外。
谢秉安平静的看着潘史,深邃幽冷的凤目里浸染着阴翳,冷厉骇人:“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
潘史瞬间跪下,连同锦衣卫也跪在地上。
他道:“是奴才保护蔚小姐不周,请主子责罚。”
谢秉安道:“自己去诏狱领罚。”
潘史低头:“是!”
风声呜咽,漆黑的后院诡异冷肃。
“你、你到底是谁?!”
蔚芙萝忍着胸腔里被撞击的剧痛,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向屋门,被一名锦衣卫伸手拦住,押着她跪在地上,蔚芙萝挣扎不开,眼睛死死的盯着身上披洒着清辉月光的高大背影,即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仍是不敢相信。
能让潘督史自称奴才的主子,大周朝除了那位只手遮天的掌印大人,还能有谁?
掌印不是与杨家有仇吗?蔚姝身为杨家外亲,掌印怎会放过她?
周围静的可怕,无人理会蔚芙萝的问题。
潘史冷漠的看了一眼蔚芙萝,问道:“主子,蔚芙萝如何处置?”
谢秉安垂眸,看了眼蔚姝纯白无血的唇,眸底杀意昭然:“割舌断腿,明日丢到北拓迎亲的马车上,派人时刻跟着她,我要让她活着抵达北拓部落。”
潘史颔首:“奴才明白。”
蔚芙萝看着面具男人远去的背影,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冰冷刺骨,她挣扎着锦衣卫的钳制,试图往屋外爬:“不要…不要,我知道错了,不要伤害我,不要把我嫁到北拓,我好歹也是蔚姝的妹妹……”
绝望的哭声响彻在屋内,十根手指扣在地上,鲜血淋漓。
潘史走进屋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狼狈可笑的蔚芙萝,面无表情的吩咐:“打。”
“不要!”
蔚芙萝抓住潘史的衣角,抬起头一张哭的花乱的脸,害怕的摇头:“潘督史,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把我嫁到北拓,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把我……啊!”
凄惨的呜咽声惊心刺耳。
蔚芙萝跌在地上,双手捂着嘴,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瞬间染红了五指,潘史冷漠的将剑插/回剑鞘,吩咐锦衣卫:“打断腿,让人轮流守着。”
一记重响落下,紧闭的屋门里传出骨头断裂的脆响,呜咽声只响了一下又归于夜的宁静。
翌日。
北拓的马车晌午从尚书府门前出发,蔚姝则是下午醒的,一睁开眼就觉得脖子疼,嗓子也疼的发紧,她看着熟悉的帷帐,后知后觉自己还活着。
她依稀记得,昏迷前看见了温九。
“云芝…”
声音一出,沙哑的厉害。
云芝从外面进来,见到蔚姝醒了,高兴的端着水过去喂她:“小姐,你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蔚姝坐起身,捧着茶盏喝了两口,每咽下一口,喉咙都像是被尖刀刮过一样的疼,她想起温九,便问出心中疑虑:“是谁把我带回来的?”
云芝道:“是温九,昨晚小姐不见了,奴婢和董婆婆找了所有地方都不见小姐,正好撞见温九回来,就把小姐失踪的事告诉他,没过多会儿他就抱着小姐回来了。”
想到昨晚小姐奄奄一息的惨状,云芝就难受的心梗:“小姐,奴婢以后每晚都守着你,再不会让昨晚的事发生了,你不知道昨晚找不到小姐时,奴婢都想一头撞死了自己。”
“温九呢?”
蔚姝问。
云芝道:“他又出去了,奴婢一早上都没见他人,对了小姐,还有一事,二小姐并不是要与长安城的哪家公子成亲,而是要和亲到北拓,晌午北拓的马车过来接走了二小姐,只是很奇怪,二小姐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锦衣卫抬出来的。”
蔚姝捧着茶盏的手冰冷僵硬。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尚书府发生了这么多事,先是她被陛下钦定妃子,娘因此事病逝,后范姨娘母女又落个如此下场,蔚昌禾几次出入东厂,祸事缠身,如今也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地步。
她抬手摸着发疼的脖子,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直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推化这一切,那只手的主人最终目的会不会就是让尚书府走入覆灭?
蔚姝在榻上躺到晚上,脖子疼的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咽口水嗓子眼都疼,晚膳也只随便吃了几口。
房门“叩叩”响起。
蔚姝道:“进来。”
她闭着眼睛,听到门被推开,脚步声朝她这边走来,沙哑着声音:“云芝,温九回来了吗?”
“小姐找我何事?”
脚步声在榻边停下,熟悉的声音是一惯的清冷。
蔚姝猛地睁开眼,看到温九站在榻边,高大挺拔的身形挡住了桌上银烛散着的光线,他的脸隐匿在暗影里,眉眼凉薄幽深的看着她。
“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她坐起身,动作太快,牵扯到脖子的伤,疼的吸了口凉气。
谢秉安坐到榻边,取出一枚白色的瓷瓶:“去鬼市处理私事,小姐抬下头,我为你涂药。”
蔚姝注意到他手上又多了一个白色瓷瓶,她看向妆奁,上面放着同样的药瓶,正是他之前送给她的,没想到他身上还有药效这般好的奇药。
想到前几次涂药时的尴尬与异样,她喃喃低语道:“你、你放那吧,我待会让、让云芝帮我涂。”
谢秉安指腹沾上药膏,目光微凉的看着她,薄唇轻启。
“抬头。”
蔚姝:……
见他如此,蔚姝泄了气,微微仰起脖子。
温热的指腹沾着冰凉的药膏涂在肌肤上,凉与热的冲击感直击蔚姝的心扉,她呼吸开始紧绷,搭在薄被边上的双手也紧张的蜷紧。
温九离她很近,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道温九平缓的呼吸落在她的肌肤上,温温的,痒痒的。
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谢秉安垂着眸,眼底盛着愠怒,手上的动作没有刻意温柔,听到蔚姝低低呼痛的声音,他皱紧眉,冷笑嘲讽:“小姐跟蔚芙萝去后院的勇气哪里去了?”
蔚姝:……
她抿紧唇畔,心中的异样被温九的嘲讽和伤口的疼驱散,眼睫一烫,眼底跟着就泛起湿润,声音娇娇的可怜:“我以为她会说出我娘葬在哪里。”
“小姐还是信不过我?”
谢秉安收起瓷瓶,取出帕子从容的擦拭每一根手指,不曾抬头看蔚姝一眼。
他身上的气息平静淡漠,蔚姝竟听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气,犹豫了一下:“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怕我的时间来不及,一时情急才着了她的道。”
“对不起。”
她抬眸看他:“给你添麻烦了。”
谢秉安懒散的掀了下眼皮,眼尾的凉薄比夜里的月色还要渗骨,他扯了下唇角,笑意未明:“是有点麻烦,不过比起给你收尸的麻烦要简单一些。”
蔚姝:……
她压根就不能指望从温九嘴里吐出什么好话来。
脖子抹过药后,减少了许多疼痛,伤痕处凉飕飕的,舒服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些。
谢秉安看她脸颊有了些红润,将帕子收起来:“你安心睡罢,你娘尸骨的埋葬地我已经找到了,明日带你过去。”
蔚姝震惊抬头看温九,动作太大牵扯了脖子的伤,她顾不得疼,噌的一下跪在榻上,不敢置信的问:“真的?!”
谢秉安淡淡道:“嗯。”
听到这个消息,蔚姝终于松了一口气,氤氲在眸底的泪雾也松快的落下,划过脸颊滴落在榻边。
娘找到了,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愿。
等入宫后,她也可以毫无顾虑的揭发蔚昌禾了。
谢秉安抬手揩去她脸上的泪,指腹在她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擦过,在蔚姝心里带起一丝难以抑制的酥麻,她眼睫轻颤,耳尖泛起淡淡粉色。
“哭多了,眼睛会肿跟的核桃一样。”
谢秉安收回手,看着蔚姝瞬间僵住的神色,眸底掠过难以察觉的笑意。
翌日一早,马车朝着禹金山出发。
蔚姝坐在马车里,紧张的手心都冒着薄汗,温九说找到了娘埋葬的地方,她一夜辗转难眠,一直在想到底是真是假?
马车到达禹金山已是晌午,她让云芝在禹金山附近找了几户人家的男子过来帮忙迁坟,她跟着温九来到禹金山的山脚下,在一片竹林中,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坟堆,坟前立着一座墓碑,上面刻着杨氏之女四个字。
蔚姝跪在墓碑前,眼圈发红,眸中含泪,她仰头看温九:“你是如何找到的?”
谢秉安垂眸看着坟墓:“我自有法子,小姐只需知道里面的尸骨是真是假。”
两刻钟后,云芝带着四名身着粗布的汉子过来了,他们按照蔚姝的指示,挖开坟,抬出里面的棺材,用工具撬开,一股恶臭味从棺材里散出来,四个汉子屏着气息,不似寻常农家汉子,好似习惯了这种腐臭的味道。
蔚姝忍着腐臭的味道走进棺材,看到棺材里的尸体已经腐烂到认不出原本模样,可尸体的手腕上带着一对血玉玉镯,那是娘成亲时,外祖父亲自给她带上的。
这个就是娘!
蔚姝浑身一软,被温九搂住腰肢稳住,她转过身用力抱住温九,将脸紧贴在他坚硬紧实的胸膛上,任由泪落下眼睫。
“谢谢你。”
“温九,谢谢你。”
她用力的、感激的抱紧他。
谢秉安身躯有一瞬的僵硬,他抬手在蔚姝发间揉了揉,薄唇在她的发髻上轻轻擦过,让鼻尖充满她身上独有的馨香气息。
蔚姝派人将娘的棺材抬到杨氏祖坟安葬。
天色有些暗了。
她跪在杨老将军的坟前,红着眼道:“外祖父,宁宁把娘带来了,娘这些年受尽了委屈,你们见到她,可要好好疼疼她。再过十日宁宁就要入宫了,以后怕是都没机会再来看你们了,不过在宁宁入宫前还会再来一次。”
蔚姝磕过头,手心撑在地上,额头压在手背上,哭的抽噎不止。
等哭够了,她又跪到杨卫钊坟前,擦去眼泪,笑道:“舅舅,宁宁再过不久也会与你们团聚的,你一定要准备好我爱吃的,不然等我过去,一定会让外祖父打你的。”
她没有能力找谢狗报仇,那就入宫后,将蔚昌禾干的事告诉皇帝,与蔚家来个同归于尽。
如此,也算是完成了一桩事。
谢秉安站在杨岳武的坟前,垂眸看着墓碑上的字,清冷的声音浸着雨幕的冷意:“你可有想过为杨家平反?”
蔚姝哭声一顿,转头看温九,挂在眼睫的泪珠与雨滴一同落下,声音冷而恨:“皇帝昏庸无能,沉迷女色与长生之道,大周朝都掌在谢狗手中,他只手遮天,狠戾无情,专以杀忠臣良将为乐,你说,我该找谁为杨家平反?”
那张娇容在雨中如夭折的海棠花,凄零破碎。
女人眼底流露的出的浓浓仇恨,让那张娇容显出几分凌厉。
谢秉安垂下眸,看着潮湿的地面。
第一次无言。
雨势渐大,蔚姝缓过来沉痛的心情,与温九走出杨家祖坟,准备上马车时,听温九问了一句:“如果我能给你换个身份,杀了蔚氏一族,你可愿意跟我走?”
蔚姝怔住,抬头看着温九认真的神色,内心掀起波澜。
“我也可以为杨家平反,把你想走的路走下去。”
雨落下,蒙住了视线。
她透过雨幕看着对面的温九,男人脸上的神色平静且认真,不似玩笑,明明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给她一种承诺。
蔚姝内心止不住的颤动,随后怔怔的低下头,特意避开温九漆黑的眸。
“我……”
“想好了再答复我。”
谢秉安堵住她的话,朝她伸出手:“上车罢。”
蔚姝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他那只扎着护腕的小臂上走进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的赶回尚书府,天色暗下,车厢内点着油灯,蔚姝背靠着车璧,双手搭在腿上,脑海里始终徘徊着温九方才说的话。
为杨家平反的事难如登天,温九只是一个从鬼市出来的小奴隶,如何能与只手遮天的谢狗斗?
她一直觉得温九很神秘,且武功高强。
可再高的武功在面对众多的侍卫也是双拳难敌四脚,更何况是带着她一个累赘?他说为她换一个身份,可没有官府盖过章印的户籍与通关文牒,她寸步难行,只能一辈子躲躲藏藏,若有个万一,还会连累到温九。
她对温九的救命之恩他早已还清。
可她欠温九的,却已经多到数不清,她不能再为了自己苟活而连累他。
回到绯月阁。
蔚姝让云芝先下去备热水,待云芝走后,她对站在身边的温九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能跟你走,再过十日我就要入宫了,这两日还要劳烦你安排董婆婆与云芝离开。”
她看着温九逐渐冷下的眸,软软一笑:“能在入宫前交下你这个朋友,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温九,谢谢你。”
谢秉安看着她眼底荡开的笑意,只皱了皱眉,随后冷漠的越过她走去后院。
屋内。
云芝侍候蔚姝沐浴。
她撩起蔚姝的头发搭在木桶边缘,用湿热的巾帕轻轻擦拭女子细腻白皙的肌肤,想到小姐入宫后要被老皇帝糟蹋了,就替小姐心疼难受。:
她瘪了瘪嘴,差点哭出来:“小姐,你快入宫了,奴婢还是那句话,你不能送走奴婢,奴婢就是死也要跟着你。”
她知道小姐方才是故意支走她与温九说话,之前小姐就说过,要温九带她与董婆婆离开,这次怕是又避着她说这件事。
蔚姝抬起被水雾朦胧浸透的水眸,嗓音颤颤:“可是你跟我进宫,真的是一条死路,你与董婆婆都是我最在意的人,我不想看着你们出事。”
云芝放下巾帕,跪到蔚姝跟前,眼神坚定道:“哪怕前路布满荆刺,奴婢也要跟着小姐走,求小姐莫要再想着送走奴婢了。”
蔚姝落下泪来,松口道:“好。”
云芝喜极而泣,起身继续侍候她,又听小姐道:“等四日后去杨家祖坟祭拜完,你帮我送一下董婆婆,她年纪大了,侍候了娘大半辈子,不该把命葬送在宫里。”
云芝红着眼点头:“奴婢知道了。”
后院。
廊檐下挂着灯笼,散着幽幽的光。
谢秉安站在窗牖前,指尖捏着搭在窗边的那一截树枝,摘下一片叶子,指腹细细碾磨。
屋外进来一名锦衣卫,将一张卷起的字条双手奉上:“掌印,这信是方才从尚书府中飞出的一群信鸽上搜到的,请掌印过目。”
谢秉安接过字条,懒懒的搭下眼皮。
字条很简洁的一句话,只是要蔚姝死在进宫的路上,替蔚昌禾扫清障碍。
他的眸落在字条上的‘贵人’二字,郁沉的眸微眯:“可知信鸽是朝哪边飞的?”
锦衣卫道:“回掌印,是朝南边飞的。”
南边是去宫里的必经之路,这条路挨着皇宫,只有国公府一座府邸,信中的‘贵人’,究竟是国公府的人还是宫里的人?
谢秉安烧掉字条,语气散漫的问:“潘史在哪?”
想到潘史,锦衣卫浑身打了个冷颤,头也更低了:“回掌印,潘督史这会还在榻上躺着,怕是没有三五日无法下地行走。”
转眼就到了为杨家祭祀的日子。
这几日云芝按照温九的嘱咐,为蔚姝脖颈的伤涂药,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打些胭脂便能遮住浅浅的红痕。
蔚姝将装好银子的钱袋子放进小匣子里,又从妆奁里取出几样首饰放进去,随后交给云芝:“等祭拜完外祖父他们,你就将这匣子交给董婆婆,里面有五十两银子,首饰也能卖些银子,让她寻一个偏僻些的小地方,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云芝接过匣子:“奴婢知道了。”
蔚姝走出房间,看向前院拐角,抿了抿唇畔,问道:“温九在吗?”
云芝摇头:“这几日温九都是很晚才回来,天不亮便走了,晨时董婆婆去给温九送早膳,说温九已经走了,也不知他一天天在忙什么,也不见个踪影。”
蔚姝垂下眸,心底有一处地方忽然间有些空落落的。
她轻轻按住心口,想要压一压心底泛上来的酸软,可却无济于事。
自从那晚她拒绝跟温九走后,他便不曾再来找过她,就好像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状态,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如同陌生人。
安排董婆婆离开的事,便由她自己来罢。
主仆三人走出绯月阁,这次是去杨家祖坟祭拜,蔚姝怕蔚昌禾又跟上次一样派人杀她,便想在府外问一问把守在门外的锦衣卫,潘督史在何处。
她踏出府门,看到府外候着一辆马车,而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带着黑色面具的温九。
蔚姝空落落的心在看到温九时,瞬间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填补,她笑着走到马车边,看着闲散的坐在车辕边的温九,开心道:“温九,你也要去吗?”
虽是问他,可那双潋滟的水眸里流转的期盼暴露了她的心思。
谢秉安道:“我答应你的事会如数做到。”
蔚姝知道他指的是安排送走董婆婆的事。
有温九在,如此一来,她也不必再厚着脸皮询问潘史在哪。
谢秉安跳下车辕站在边上,伸出扎着护腕的手臂:“小姐,搭着我的手上车罢。”
他脸上的黑色面具瞧着森冷冷的,更衬的他的气息冷而神秘。
“好。”
蔚姝抬手搭在他腕上,手心下的触感坚硬有力,让她的心愈发的安定,她轻提裙裾,刚踩向脚蹬,远处便传来马蹄声。
“宁宁。”
季宴书勒马停在马车旁,翻身跃下马背,清隽的脸上笑意浓情:“你是要去杨家祖坟吗?”
蔚姝看向许久未见的季宴书,眼睫轻轻颤了下:“是。”她顿了下,续道:“宴世子,我说过了,请唤我蔚小姐。”
季宴书俊朗的脸色微微一白,牵着缰绳的手逐渐收紧:“蔚姝,我可以与你一道去吗?我与卫钊也是一起长大的,杨老将军于我亦有半分养育之恩,就算我们的婚事没有成,但两家的情分终是在的,于情于理,我也不该落下的。”
蔚姝垂下眸:“好。”
谢秉安听着女人‘软软’的说了一声好,顿时凤眸里晕开阴翳,冷的骇人,他扫了眼搭在腕上的白皙柔夷,眸色暗了暗。
想拆了她的骨头。
季宴书走上前一步:“蔚姝…”
“啊——”
蔚姝膝窝一麻,右腿顿时失去知觉,不受控制的倒向温九这边,被他顺势搂住腰,她的头撞在对方震荡有力的胸膛上,失神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怔怔抬头。
透过面具,她看到温九眸底透着阴郁的寒意,寒霜如刃,似划过她的肌肤,带起刺骨颤抖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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