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皇后拂袖离开, 廉公公见此,赶忙跟着一道离开,只剩下东冶与谢秉安还在原地, 因离得远些, 蔚姝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知皇后脸色甚是不悦,也不知她的怒气是来自东公公还是温九。
蔚姝紧张的蜷紧袖中柔荑,云芝低声道:“小姐, 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嗯。”
蔚姝轻轻点头, 朝温九走过去。
走得近了,便听见东公公在训斥温九:“夜里莫要在外瞎转悠, 当心被锦衣卫的人当成刺客捉了, 再有下次, 我决不轻饶你!”
谢秉安垂着眼皮,在蔚姝走到跟前时, 回道:“东公公教训的是, 奴才一定谨记。”
“姝妃娘娘。”
东冶朝蔚姝行了一礼,续道:“天色不早了,娘娘快回营帐歇息吧。”
蔚姝颔首,看了眼平安无事的温九, 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谢东公公对温九网开一面。”
“不必。”东冶忽的一顿,接收到主子飞过来的眼刀,轻咳一声, 续道:“娘娘快回罢, 山里风大, 别再染了风寒。”
蔚姝轻轻点头,对温九道:“我们走吧。”
看着主子和蔚小姐走远, 东冶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胸脯,转身走到营帐后方时,撞上躲在后面的潘史,鬼鬼祟祟的望着已经走远的三人,问他:“主子有没有说惩罚我的事?”
想到那日在诏狱的惩罚,他已好的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疼。
东冶:……
他摇头憋笑:“主子什么也没说。”
潘史不信:“真的?”
“真的。”
回到营帐,云芝守在外面,谢秉安与蔚姝先入了营帐。
营帐内银烛摇曳,将两人的身影倒映在帐帘上,随着火苗摇曳相贴。
蔚姝抬头看温九,秾丽秀美的脸蛋上盛满担忧:“皇后方才是不是在为难你?她一向看不惯乐明宫,我也担心她会因我而迁罪于你。”
谢秉安:“无碍,我不过是夜里回来被东公公碰个正着罢了。”
他走到桌前坐下,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茶放在对面,手指微曲轻叩桌面:“坐下说罢。”
蔚姝还在想逃跑的事,不安的坐在椅上,双手捧着茶盏,在看向温九修长好看的手指时,脑海里蓦地想起在马车上,谢狗的手对她坐着过分的事。
她心虚的垂下眼睫,忽然间不敢与温九独处。
也不知,当时在马外,温九是否听见马车里的动静?若是听见了,她又该怎么与他相处?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轻浮女子?
蔚姝捧着茶盏,满心思都在这上面,连温九叫她都不曾听见,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一只干净修长的手,那只手屈指在桌面轻叩,唤回她的意识。
她怔怔抬眼:“什么?”
谢秉安:……
“娘娘方才没听见我说的事?”
蔚姝脸颊漫上绯红,不敢看温九浓墨般黑的凤眸,浅浅摇头,喃喃道:“没、没有。”见他脸色不虞,她着急的放下茶盏,一副认真的小模样:“你现在说,我一定认真听。”
谢秉安:……
他起身,俯身逼近蔚姝,狭长的眼睫下覆盖着难懂的深意:“娘娘在想谁?”
因他骤然逼近,来自对方身上的松柏气息袭入鼻尖,勾起蔚姝心底不断滋生的异样酥麻,她眼睫轻颤了几下,看着居高临下,近在咫尺的温九,脸颊瞬间漫上比方才还艳丽的绯红。
“我、我我……”
蔚姝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她脑子此刻一片空白,只看得见对方的瞳仁里倒映着她娇羞无措的模样。
谢秉安凝着她,眼尾挑着几不可察的戏谑。
“让我猜猜。”
他又逼近蔚姝一分,两人的唇只一手之隔。
他问:“娘娘在想——”见蔚姝呼吸逐渐绷紧,谢秉安续道:“在想董婆婆。”
董婆婆三个字出来,蔚姝的呼吸几不可微的放轻了几许,可没等她松一口气,对方又紧跟着说了一句:“娘娘在想谢秉安?”
蔚姝骤然紧缩的瞳眸与绷紧的呼吸没能逃过谢秉安的眼睛,他眉峰微挑,唇角抿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怎么可能!”
蔚姝回过神来,快速低下头,愤愤道:“我怎会想那个大奸大恶的狗奸宦!你、你别瞎猜了。”她眼睫不住的轻颤,好一会才平稳住跳动的心,抬头看温九,故意岔开话题:“你、你方才要说什么?”
谢秉安直起身:“我去探过路了,发现此地离杨家祖坟不远,娘娘可要去祭拜?”
“去!”
蔚姝起身:“我们何时去?”
她要将蔚家和国公府全族被诛的事亲口告诉外祖父和娘,让外祖父在九泉之下知道这些人在他去世后,是如何算计陷害他的外孙女,又落得什么下场,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山林里的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冷。
蔚姝披着黑色的披风,亦步亦趋的跟在温九身边,男人牵着她的手走上高处,她回头看了眼后方,万千火把在山林里蜿蜒成龙,照亮了那一方天地。
她回头看温九,“温九,我们带上云芝,逃吧?”
风声萧萧,将蔚姝头上的帷帽吹得鼓动,如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在漆黑的夜色里,如最璀亮的星光,只需一眼,便使人沉沦,她抿着唇畔,仰着小脸,期盼的望着温九。
谢秉安将她头上的帷帽往下压了压,低沉的声线被冷风吹的支离破碎:“周围隐藏着众多锦衣卫,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蔚姝闻言,吓得贴近温九,四下慌乱的看。
“那我们出来,岂不是全都在谢狗的掌控中?”她的杏眸里沁着后怕的水雾:“温九,我们回去罢,我不想连累你。”
谢秉安抱她入怀,手掌在她后颈按了按,眸底浸着零星的笑意:“娘娘放心,我带你一人出来不会被他们发现。”
蔚姝自他怀里抬头:“真的?”
看着女人映着星月的水眸,沁着泪珠,鼻尖微红,谢秉安的指腹隔着一层帷帽,在她玉颈处摩挲了几下:“真的。”
因接下来路程行走艰难,蔚姝便被温九背着。
她趴在温九宽厚温热的后背,手臂环住对方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浮上心头,有那么一瞬间,她多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祭拜完杨氏一族,谢秉安背着蔚姝原路返回。
躲过禁卫军的巡逻与锦衣卫的眼珠子,终于踏进营帐内围,温九停下步伐,蔚姝以为他要放下她,却见他静默未动。
她看向带着黑色面具的温九,手指在他坚硬紧绷的肩上轻轻戳了一下:“温九,你愣着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宁宁——”
对面蓦然传来一道清风朗月的声音,熟悉到蔚姝不用去看便知是谁,她轻戳着温九的手指僵住,看向站在几步之外的季宴书,他穿着竹青色的长袍,身上系着白色披风,清隽的脸较比从前愈显稳重,眉眼间的舒朗温润淡去了许多,增添了不该属于他的忧郁。
他瘦了,也憔悴了不少。
时隔一个月,没想到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季宴书眉眼里盛满了从前小姑娘的那张笑颜,他淡声道:“抱歉,我该唤你蔚姝。”
他说的不是姝妃娘娘,而是她的名讳。
蔚姝眼睫一烫,眼底忽然就浸出眼泪,毫无预兆的溢出眼眶,滴落在谢秉安的肩上,男人垂下眼,极轻的声音带着刺耳的讥讽:“他已是御史台之女的夫君,娘娘就算哭红了眼,他也不是你的。”
“我……”
蔚姝想反驳他,可一开口便是哽咽。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许是哭温润如玉的小世子一遭变故,成了入赘的郎婿,又或许是哭她与季宴书之间的造化弄人。
谢秉安眸底的冷意逐渐阴寒,眼尾也覆上阴鸷的凶戾,抱着蔚姝的手掌使了力道,疼的蔚姝轻哼一声,挣扎着:“你、你放我下来。”
“怎么?娘娘下来,是想对季宴书投怀送抱?”
他的眸极冷极黑,好似深渊里往外攀爬的森森白骨,坠着她的脚踝,要将她寸寸撕裂,蔚姝轻抿唇畔,洇湿的杏眸看着温九,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
她没想到温九会这般想她。
她也知道温九的嘴巴一向很毒,可这句话落在她身上,却让她的心像是被人用力攥紧,呼吸间都散发着痛意。
“我不用你背我了。”
蔚姝忍住眼底呼之欲出的泪水,松开抓着温九衣襟的手,挣扎着要下去,却被温九的手臂拦腰缚住,竟是将她抱在身前。
而且、而且还是以抱孩子的姿势,一只手臂托着她的臀,另一只手箍在她的后颈,将她的头强硬的按在他的颈窝,让她怎么也挣脱不开,鼻尖都是温九身上松柏的气息,激的她眼眶愈发的红,溢出的泪灼烫了谢秉安的肌肤。
男人眸色暗下,抱着蔚姝走向营帐。
经过季宴书身侧时,清冷的嗓音凉薄凛冽:“你既不能护住她,那便该自觉远离,省的给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季宴书垂下眼睫,在谢秉安离开时,颤抖着薄唇,说了一个字:“好。”
谢秉安抱着哭的娇躯颤颤的蔚姝往营帐走,眸底冷色昭然,掌在女人后颈的手,有那么一刻想收拢下去,捏断她的脖子,止住她的哭声。
东冶候在暗处,看到主子沉郁的凤眸,吓得咯噔一下,快速抬手止住正要朝这边巡逻的一队锦衣卫,领头的锦衣卫瞧了眼不远处走来的掌印,吓得赶紧带着一众人躲起来。
回到营帐。
云芝看见被温九抱着哭哭啼啼的蔚姝,诧异道:“小姐,你怎么了?”
“出去!”
谢秉安沉喝。
云芝身子一颤,不满的瞪了一眼温九,想到小姐是从杨家祖坟回来的,许是因为此事在哭,便未多想,也未与温九计较,转身走出营帐守在外面。
谢秉安将蔚姝放在榻上,捏起她消瘦的下巴,对上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唇角扯着森冷的笑:“哭够了?”
蔚姝抽噎了几下,想要挣开他的禁锢,却发现无济于事。
她哽咽道:“你、你放开我。”
谢秉安的眸覆上阴鸷的戾气,声音几乎从牙缝里迸出:“娘娘还是忘不掉季宴书,忘不掉那个瞻前顾后,轻易放弃你,转而入赘到郑家的男人?!”
“你闭嘴!”
蔚姝推搡他,却被他捏住手腕转于身后,男人高大的身躯将她抵在榻上,淬了阴戾的目光凝着她:“他唤你宁宁,你就那般激动?”
他步步紧逼,蔚姝却泣不成声,她哭是因为温九误解她,说出那般伤人的话,可她又不知怎么向他解释,蔚姝第一次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一种说不清理不清的感觉梗在心头,看着眼前的温九,也忽然生出一种想逃避,躲开的念头。
“你出去,我想自己静一静。”
她倔强的撇开眼,紧抿着唇畔,用沉默抗拒温九的怒意。
谢秉安攥紧她细弱的腕骨,恨不能用力下去,捏断她身上又犟又倔的骨头,他咬紧齿根,漆黑的冷眸浸出森森冷锐:“娘娘既然放不下季宴书,那我便杀了他,让娘娘断了不该有的心思。”
蔚姝吓得小脸苍白,终于正眼看温九:“你、你莫要做傻事。”
“杀了他,断了娘娘的念头,怎会是做傻事?”
谢秉安的唇扯出冷佞的笑:“奴才是为了娘娘着想,免得娘娘妄动情念,犯下大错。”
“你你你、休要胡说!”
蔚姝止住哭泣,愣是被温九气到话都说不利索:“我与他清清白白,此番遇见也是意料之外,对他我也从未有过情意,何来的妄动情念,你莫要往我头上乱扣帽子。”
因她的话,谢秉安眼底的沉怒褪去了些:“那娘娘见了他哭什么?”
“我…”蔚姝轻咬下唇,看着温九的眼神有些躲闪,男人黑眸微眯了一瞬,指腹按住她的下唇,将她的唇畔从贝齿下解救,循循善诱:“告诉我。”
蔚姝看向别处,吸了吸通红的鼻尖:“我、我只是感慨物是人非罢了,后面哭的凶,那是因为……”她顿住,沁满洇湿雾气的杏眸撞入谢秉安的眼里,男人勾唇哄慰的笑:“说出来。”
“你误会我是个轻浮女子。”
蔚姝一口气说完,看向别处,眼尾再次落下泪珠,瞧着委屈极了。
耳畔传来低沉悦耳的笑声,蔚姝被激的头皮一麻,登时就来了脾气,怒瞪温九:“你笑什么?!”
“抱歉。”
谢秉安用指腹拭去女人眼尾落下的泪,以往清寒的嗓音漫上极轻极浅的温柔:“是我不对。”
他难得道歉。
这也是他有生以来,在同一个人身上,重复歉意。
蔚姝偏过头不去看他,娇软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赌气:“我原谅你了。”
谢秉安垂下眼帘,狭长的眼睫遮住眸底肆意的笑。
他的小姑娘。
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银烛渐熄。
温九前脚走,云芝后脚就冲进来,她先是换上新的银烛,这才走到蔚姝跟前,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哭红的一双眼,心疼蹙眉:“小姐,是不是温九欺负你了?”
“没有。”
因刚哭过,蔚姝的声音带了些鼻音,软糯糯的:“温九方才带我去祭拜外祖父他们了。”
“难怪小姐哭的这么伤心。”
云芝蹲下身,仰着脸看她:“小姐,这两日等温九探好路我们就逃,到时在南硕国给老将军他们立个牌位,咱们天天祭拜。”
蔚姝笑出声:“好。”
秋猎三日,明日便是第一日,一般是男子组队入猎场,哪一队获的猎物最多,哪一对便是赢家,一般女子都是看个热闹罢了。
翌日一早,蔚姝被云芝早早唤起,她今日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裙,臂弯的披帛垂落于脚边,在她走过林边时,轻纱披帛划过花草,沾上了浅淡的晨露。
云芝道:“小姐,男子已经去比赛了,女子都在那边,咱们也快些过去。”
不远处是被禁卫军精心整理过的空地,由禁卫军严防把守,皇后娘娘的位置还是空着的,其他位置倒坐了些宫里的嫔妃与大臣们的女眷。
她与云芝途径皇帝的营帐时,从里面传出女子的轻泣声,还有老皇帝欲//求不满的谩骂声,不堪入耳,老皇帝成日里沉迷炼丹与女/色,早晚有一日会死在这上头,大周朝有这么一位帝王,真是国朝不幸。
蔚姝坐在嫔妃的位置,忽觉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不似旁人多少带着嘲讽与好奇,她抬起羽睫,循着那道视线看去,不曾想竟是御史台主的女儿,如今季宴书的夫人,郑慧溪。
两人的视线交汇。
郑慧溪朝她颔首浅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国公府里,那日她坐在前厅,脸上盛满女儿家的娇羞,现在的她褪去了小女人的羞涩,眉眼上添了少有的温柔恬雅,到有几分淡淡的忧愁。
蔚姝回以她善意的笑,随即垂下眸,不去听周边的闲言碎语。
郑慧溪端起茶盏轻抿,一旁的丫鬟如玉看了眼对面的蔚姝,问道:“小姐,您对她笑什么呀?她可是世子心里头的人儿,若不是她,小姐定会与世子恩爱两不疑的。”
“不可放肆。”
郑慧溪放下茶盏:“夫君与姝妃娘娘自幼便定下婚约,他们二人相伴十几年,感情自是我比不得的,若不是杨家出事,现在与夫君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便是姝妃娘娘。”她看了眼对面垂首低眉的蔚姝,语气里无不叹息:“姝妃娘娘也是个可怜女子,若将我换做她,我怕是一日也活不下去。”
如玉道;“小姐说的是。”
不多时,皇后也到了。
蔚姝起身行礼时,正巧对上皇后看过来的目光,冰冷中带着狠厉,颇有种要将她寸寸撕裂,没入棺材的恨意。
她不知皇后对她的恨意从何而来,眼下能避免的便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让皇后忽略掉她这个人,免得凭白招来祸端。
“姝妃的外祖曾是驰骋沙场的将门一族,想必姝妃也会些御马之术,不如姝妃就与梁将军的孙女比试一番,也当给秋猎图一个好彩头。”
皇后坐于主位,凌厉的美眸落在蔚姝身上,不等蔚姝开口,便续道:“来人,挑两匹性子温顺的马儿来。”
“小姐,怎么办?”
云芝急的额上冒冷汗,皇后摆明了故意为难小姐,小姐身子弱,且自幼没有学过御马之术,怎会比得过习武的梁秋雪。
蔚姝蜷紧袖中柔荑,脸色也不大好,她看向皇后,瞧见对方眼底明澈见底的冷笑,便知,她今日难逃此劫。
袖子传来重力,蔚姝转头看向焦急的云芝,敛去眸底轻颤的惧意,轻轻摇头:“没事,我曾与舅舅学过几日御马之术,应该、会一些。”
其实,哪里是会一点,是压根就不会。
两名禁卫军牵来两匹良驹,着一身雪山秋霞般嫣红劲装的梁秋雪牵过一匹马,一跃而上,她的容貌就像是冬日里的骄阳,璀亮吸人,恣意的明眸居高临下的看向蔚姝:“姝妃娘娘,快上马罢,咱们比试比试。”
蔚姝看着眼前高大挺俊的良驹,心里发颤打鼓。
“姝妃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让这么多人看你跟一匹马大眼瞪小眼?”
皇后的话不留情面,狠狠的戳着蔚姝的脸面。
蔚姝闭了闭眼,忍着四肢传来的颤栗,走上前,在云芝的搀扶下跨上马鞍,还不等她准备好,眼角的余光陡地刮过一抹厉黑,下一瞬她座下的良驹被狠狠的抽了一鞭子,随着梁秋雪的一声“驾”,她们的马一同朝前驰骋离去。
“啊——”
蔚姝魂都快吓飞了,她手忙脚乱的不知该抓哪里,被颠的好几次都险些摔下马去,云芝看着迅速远去的两道黑影,急的原地跺脚,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皇后端起茶盏,悠然自得的轻呷一口。
在场的人无不昂首眺望远处,郑慧溪紧张的绞着手帕,看了眼鬓边眉眼都是笑意的皇后,悄悄起身去了营帐的方向。
不远处,燕王立于磐石之上,眺望着已经不见人影的山林,对卫江吩咐:“给本王牵匹马来。”
他回头看向远处坐在椅上的皇后,眼底透着几分冰冷,这个嫂嫂,善妒心太重,不适宜将大事交付她去办,较前两次的教训便已让他看透。姝妃乃是唯一可以要挟住谢秉安的把柄,她体内的血不仅关乎谢秉安的权势去留,亦关乎陛下的性命存亡,可是死不得。
只要留她在手中,何愁拿捏不了谢秉安?
卫江牵来马,燕王刚跃上马背,便瞧见不远处的营帐外,身着玄褐色衣袍的谢秉安驾马离去,追的正是已冲入山林的姝妃,他丢下缰绳,眼底淬满阴毒:“你速去派遣暗卫跟踪谢秉安,待他一人入了山林,速杀。”
即便是杀不了他,给他添添堵也行。
卫江也瞧见了远处迅速离去的掌印,颔首道:“奴才这就去。”
山里的风冰冷如刃,尤其是晨时,露在外面的肌肤似是被刀子刮过,又冷又疼。
梁秋雪一进入山林便不见蔚姝踪影,她迷茫的勒停马,四下张望时,便见掌印大人策马冲入山林之中,很快便没入葳蕤茂密的林间,不见踪影。
第42章
“救命啊啊啊啊——”
山林中的惊叫声惊飞了树枝上的鸟儿, 四处窜飞的声音让处于崩溃边缘的蔚姝险些摔下马背,粗粝的缰绳将她的手心磨的沁出血丝,她顾不上身体传来的剧痛, 只希望马儿能停下, 可事实却与她的希望背道而驰。
蔚姝看向前方嶙峋的巨山,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却忘了自己坐在马鞍上,一时失重朝下摔去, 预期的疼痛没有来临, 反而落入一睹坚硬温热的怀里。
“没事了。”
谢秉安一只手臂用力抱住蔚姝颤抖不已的身子,另一只手紧攥缰绳, 控制着良驹调转方向, 朝反方向极速驰骋。
这匹马被下过药, 失了良性,只知一味的往前冲。
谢秉安漆黑的冷眸浸满阴寒的冷冽, 脸上的面具也遮不住那凛冽冷锐的杀意。
“温、温九?”
蔚姝恍惚的回过神, 颤栗的小手抓住谢秉安束缚在她腰间的手臂,抬头看向身后的人,待一副黑色鎏金面具映入眼帘时,娇躯猛地瑟缩了一下:“是你?”
她还以为是温九来了。
谢秉安垂眸看她, 女人秾丽的小脸苍白且柔弱,如此冷的天,鬓边竟沁了些薄汗, 原本吐在唇边的嘲讽咽下去, 褪去身上外袍裹住蔚姝单薄娇弱的身子:“温九没来, 来的是咱家。”
他扯唇笑:“娘娘很失望?”
蔚姝连忙摇头:“没、没有。”
这一刻无论是谁救她于危难中,她都会感激, 怎会失望。
即便这人是谢狗,至少他没有冷眼旁观,看着她活活摔死于马下。
玄褐色的外袍裹在身上,隔绝了晨曦透冷的风,精神松懈下来,蔚姝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烧呼呼的疼痛,她轻轻蜷起手心,想离谢狗远一些,却被对方禁锢在怀里动惮不得。
“娘娘若不想再摔下去,就乖乖别动。”
谢秉安垂眸,凤目在蔚姝苍白的脸颊上掠过,忽而抬眼,眉目冷冽的凝着不远处,从四周出现一群黑衣人,手执利剑,常年隐匿在阴暗处的暗卫,眼底都是光线照不透的阴森杀意。
不自量力。
谢秉安抱起蔚姝,让她面朝他而坐,手掌覆在她的后颈将她按在怀里:“待好别动,我带你出去。”
耳边是谢狗胸膛里震荡如鼓的心跳声,他的指腹轻一下重一下的按着她的后颈,像是安抚受惊的小猫,竟莫名的让她方才受惊害怕的心逐渐稳定,她轻轻捏住谢秉安的衣裳边角,娇软的颤音从缝隙中闷闷传出:“出、出什么事了?”
“没事。”
耳边风声阵阵,没过多会,蔚姝便听到云芝的声音。
“小姐!”
蔚姝震惊的抬起头看了眼周围,发现她所处的位置竟是在她的营帐前,而座下的良驹不知何时已瘫倒在地,而她,正被谢秉安抱着走入营帐。
她惊叹的瞪大了杏眸,望着谢秉安脸上的黑色鎏金面具,喃喃道:“你、你”好厉害啊。
最后一句她没有说出来,心中却早已震撼。
谢秉安将蔚姝放在榻上,看着自己的衣袍将娇小的人整个裹入其中,漆黑的眸底涌起难以遏制的暗色,在云芝与郑慧溪走到帐外时,他垂下眸,取出外袍搭在手臂处,对蔚姝道:“娘娘好好歇着。”
蔚姝躺在榻上,听到营帐外传来郑慧溪的声音:“臣女拜见掌印大人。”
营帐外,谢秉安脚步微顿,垂眸乜了眼身姿娇小的郑慧溪,淡漠的“嗯”了一声,竟是让郑慧溪震惊且错愕的抬起头,却只见到已经走远的掌印。
“小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云芝急匆匆的跑进来,将蔚姝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除了手心有擦伤以外,再没其他的伤,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不禁愤愤的骂:“皇后欺人太甚了,她此举不是明摆着让小姐送死吗!”
“姝妃娘娘。”
郑慧溪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您身子如何了,要不要臣女为您唤太医。”
隔着帐帘,蔚姝轻声道:“我没事,谢郑夫人关心。”
郑慧溪道:“姝妃娘娘无碍便好,那娘娘且先歇着,臣女晚些时候再来探望娘娘。”
郑慧溪走后,蔚姝才问:“谢狗是怎么知道我遇到危险的?”
她骑马时,谢狗并不在。
云芝道:“这件事还得感谢郑小姐,若不是她急中生智去找掌印,奴婢还不知该怎么办呢,你说温九也真是的,怎地今天偏偏不见人影,害的我好找。”
原来是郑慧溪告知的谢狗。
谢狗能救她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她的血可是对皇帝有大用处,她若是出事,谢狗也难辞其咎,至于温九,他应该是探路去了,毕竟要带着她与云芝逃离猎场,不是一件易事。
一场虚惊惊动了皇帝,皇帝担心蔚姝身子有个差错,害他没有了药引子,便让李道长赶紧给蔚姝看看,他正是日日饮了她的血,四肢的肿痛才消下去,不仅如此,身子都觉得比以往强健不少。
“秉安啊,这次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朕绝不轻饶皇后!”
皇帝怀里抱着美人儿,手指在女人纤细雪白的臂弯上抚/摸,眼睑下泛着淡淡的乌青,瞧着是身子亏空,可他却觉身子一日比一日健朗,就连雄风也胜似以往。
谢秉安垂着眼帘,声线一如既往的清冷:“这是奴才该做的。”
帐内烛火灼灼,将男人半侧身子映在光亮处,另一侧隐匿于暗处,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浸着几分凉薄,冷白的薄唇轻抿着,明明是自称奴才,可身上的那股劲,说话的语气,都丝毫瞧不出一点居人于下的卑微。
即使如此,皇帝也并未放在心上。
在他心里,只要谢秉安的主子是他,他便能高枕无忧的坐在这个帝位上,任他燕王翻了天也篡位不得。
皇帝的手掌在美人儿的/浑/圆处重重捏下,疼的女人皱紧秀眉,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他斜眼看廉阜:“李道长呢?”
廉公公道:“回陛下,李道长——”
“老道来了。”
帐帘由外掀开。
仙风道骨的李醇览走进来,手指抚了抚下颚胡须,将拂尘搭在小臂上,一手竖立于下颚处,对皇帝行了一礼:“不知陛下找老道有何事?”
皇帝笑道:“李道长,姝妃方才受了惊吓,你快去给她瞧瞧,可千万别让她有个闪失。”
李醇览颔首:“老道这便去。”
说罢,正要转身离去,又看向谢秉安:“掌印,随老道一并走罢,不然,老道一人入姝妃娘娘的营帐多有不适。”
谢秉安掀了眼皮看他,见他眼底藏着打趣的笑,眉峰皱了皱。
皇帝道:“秉安,你跟李道长一道去罢,李道长需要什么药材,你尽快吩咐他们去办。”
谢秉安:“是。”
回到营帐没多大会儿,蔚姝便起了高热,浑身发冷,冒着虚汗,李道长与谢秉安进来时,她正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似是已经烧迷糊了。
云芝正急的火烧眉毛,听见脚步声,转身便见廉公公领着戴着面具的掌印与一位道士进来,那道士一瞧便知是宫中人人所知的李道长。
不等云芝先开口,谢秉安眉峰紧皱,声色沉寒:“她怎么了?”
云芝都快急哭了:“掌印,您快救救娘娘吧,娘娘定是着了风寒,受了惊,这会都烧糊涂了。”
谢秉安几步上前,撩袍坐于榻边,指腹搭在蔚姝脉上,肌肤相贴的瞬间,滚烫的热意沿着指腹袭来,他沉下凤眸,冷眼扫向李醇览:“还愣着做什么!”
李醇览:……
是谁一进来就急急忙忙的先把脉上了?
这小子把他的位置占了,反过头凶他这个老头子!
李道长瞧了眼蔚姝异常的脸色,平息不忿,先不跟这臭小子计较,他上前为蔚姝诊治,眼角的余光偶尔瞥一眼一旁眸色阴沉难看的谢秉安,心里忍不住啧啧几声。
平时将蔚姑娘跟宝贝似的藏在乐明宫,不让任何人靠近乐明宫一步,暗地里为蔚姑娘铲除了不少居心不良试图靠近乐明宫的人,倒是他自己,成日里一会掌印一会小太监的往乐明宫跑,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住在乐明宫了。
“她如何?”
谢秉安声音沉冽。
李道长收回手,道:“无大碍,娘娘只是受了些惊吓,外加寒气入体,老道开些方子,喝上三日便好。”
没多久他们便离开了。
云芝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正等着宫女将煎好的药端进来,没想到等来的会是温九,他穿着藏蓝色的太监服,端着煎好的药,云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温九,你一清早跑哪里去了?”
谢秉安:“去探路了。”
云芝还要继续埋怨的话顿时梗在唇齿间,叹道:“小姐这次差点丢了性命,我们等小姐病好,赶紧逃吧。”她看向温九,续道:“实在不行,你就带小姐一人走,不必管我。”
谢秉安道:“你先出去。”
云芝还想继续,却被对方止住:“再说下去,药该凉了。”
云芝:……
她退出去守在帐外。
谢秉安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取出药丸放进蔚姝的唇齿间,女人难受的呓语,脸颊烧的通红,眉心拢着极难受的痛苦。
他俯下身,指腹捏住她的下颔,/舌/抵/开/她的唇畔,将药丸抵/进去,贪/婪的,眷/恋的索/取。
“娘……”
昏迷中的人儿痛苦的呓语,紧紧皱起的眉心拢着难以遏制的疼痛。
蔚姝哭泣的抽噎,下意识的蜷起手指,却被手心的疼刺激的颤了颤眼睫,像是蚂蚁啃咬的疼沿着伤口一路蔓延,全身都泛着酸麻的痛意。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顺着鼻尖落在她轻颤的眼睫上,将她眼眶溢出的泪珠尽数吞没,热热的呼吸喷洒在眼皮上,激的蔚姝心尖窜起丝丝缕缕的酥麻,连带着指尖都带是颤栗的,她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张清隽冷俊的容颜。
是温九。
蔚姝耸着鼻尖,委屈难受的哭起来:“我、我差点就死了。”
“我还梦见我娘了,她让我回去,可是我不知道要回哪里。”
“温九,我好难受……”
榻上的人儿哭的娇躯颤颤,泪水打湿了鬓边的发丝,可怜的沾在耳边。
谢秉安拭去她的泪,平静的目光终于裂开丝丝裂痕:“没事了。”
蔚姝哭的越凶了,都说生病的人容易矫情,好像说的就是她,看着温九难得流露的耐心温柔,蔚姝顺杆子往上爬:“温九,我们逃吧,我再也不想待下去了,这里的人都想杀我,她们都想要我的命。”
说着,哭的倒是越凶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
谢秉安抱住她。
逃不了的。
有他在的地方,也得有她。
她的气息已经嵌在他的骨肉里,就像是嗜/隐的毒药,分不开了。
蔚姝瞪大了湿漉漉的杏眸,她觉得自己胸腔里的气息快要流失,本就高热的身子,好像更热了。
“唔……”
就在蔚姝以为要溺于这场温情时,温九终于退开。
他好像和谢狗的不太一样。
蔚姝觉得,许是她喜欢的是温九。
蓦地想到‘喜欢’二字,蔚姝有些呆住,她错愕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温九,心口如擂鼓般震荡,她、她好像对、对温九并不是亲人的亲情,而是男女间的喜爱。
蔚姝慌乱的移开视线,不敢去看温九。
谢秉安皱眉,缱绻的气息被小姑娘的冷情激的荡然无存,他扣住她的下颔:“躲什么?”
蔚姝:……
她想转头看向别处,却被他掌控着局势,动惮不得,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珠子四处乱转,就是不看他,只是绯色的脸颊比方才更红艳了些。
谢秉安眉峰拢着寒意,逼视她的眸:“在想什么?”
蔚姝看到温九眼底浮出的阴翳,心里咯噔一下,再次惊慌的转动眼珠子,被温九捏着的唇畔口齿不清、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我……”
她说不出口。
谢秉安指腹摩挲着她红润的唇:“娘娘,我耐心有限。”
“我、我好像喜、喜欢上你了。”
蔚姝一口气说完,羞臊的闭上眼睛,整个脸红的能滴出血来。
谢秉安身躯蓦地僵住,捏着蔚姝下颔的手下意识的紧了几分,蔚姝疼的闷哼:“你捏疼我了。”
谢秉安松了力道:“娘娘说的,可是真的?”
蔚姝低垂着羽睫,唇畔溢出低低的一声“嗯”。
谢秉安冷白的薄唇紧抿,长眉轻蹙,竟是无言,蔚姝眼睫轻颤抬起,看到的却是一双黑沉无波的凤眸,好像她诉出的情意在他眼里,只是一句简单,且平平无奇的一句话。
她耸了耸鼻尖,欲要落泪,却又止住。
她以为温九如此待她,与她是一样的,倒是她多想了。
蔚姝看向别处,软糯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我、我说的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我已经当真了。”
谢秉安看着蔚姝杏眸里氤氲的潮湿水雾,指腹轻捻着那细腻的肌肤:“我与娘娘的心意是一样的。”
蔚姝涌在心尖的难受陡地散去:“真的?”
谢秉安勾唇低笑:“我何曾骗过娘娘。”
得到他的肯定,蔚姝蒙尘的心豁然开朗,就连手心的疼都淡去不少,她笑看着温九,却想到旁的事来,似是在纠结、挣扎,谢秉安眸色微眯,忽觉她下一句不会说什么中听的话。
果不其然。
蔚姝眨了眨眼,低声道:“温九,我、我不嫌你是个太监,你也别嫌我、我嫁过人。”
谢秉安:……
“闭嘴。”
他扣住蔚姝后颈,在那张小嘴还想喋喋不休时,封住它。
蔚姝不适的争了争。
却不慎察觉到不对。
“别动。”
谢秉安额角青筋绷紧,猩红眼底的织网浓稠的吓人。
“你、你怎么了?”
蔚姝僵住,被温九眼底攀爬的猩红吓到,他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人似的,她的胆怯,柔弱,一并撞入谢秉安眼里,男人闭了闭眸,敛去眸底浓重的黑沉。
罢了。
她还病着。
谢秉安为蔚姝掖好被角,起身快步离开营帐。
蔚姝坐起身,脑袋忽的涌上晕眩,身子一软又倒在榻上,云芝从外面进来,纳闷道:“小姐,温九跑什么?”
“不知道。”
蔚姝垂下眼睫,舌尖舔/了舔/唇畔,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温九的气息,她脸颊绯红,此刻也不知是高热引起的,还是因为害羞而红。
“这个温九,药端进来怎么也没给小姐喂?”
云芝嘟囔的端起瓷碗走到榻边:“小姐,汤药还温着,奴婢喂你。”
蔚姝点头:“好。”
第43章
谢秉安为蔚姝掖好被角, 起身快步离开营帐。
蔚姝坐起身,脑袋忽的涌上晕眩,身子一软又倒在榻上, 云芝从外面进来, 纳闷道:“小姐,温九跑什么?”
“不知道。”
蔚姝垂下眼睫,唇畔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温九的气息,她脸颊绯红, 此刻也不知是高热引起的, 还是因为害羞而红。
“这个温九,药端进来怎么也没给小姐喂?”
云芝嘟囔的端起瓷碗走到榻边, 用瓷勺搅了搅:“小姐, 汤药还温着, 奴婢喂你罢。”
蔚姝点头:“好。”
秋猎三日已到末尾,胜者是梁老将军的长子梁文筹, 此人相貌英俊, 文武双全,在此比赛中拔得头筹。
暮色已至,外面热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营帐。
蔚姝在榻上躺了三日,也不知是不是这次病情严重, 她一下榻就身子虚软,头晕目眩,站都站不住, 这幅样子, 如何让温九带着她与云芝逃走?
她发愁了三日, 眼看着逼近回宫的日子,终是泄气的垂下眼。
看来这次又没希望了。
云芝坐在桌边, 头枕着臂弯,叹了好几声气:“小姐,我们这次走不成,也不知下次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蔚姝道:“在等等吧。”她看了眼营帐外陆续走过的影子,问道:“温九呢?”
云芝气道:“哼,又被廉公公叫走了,奴婢就不明白了,宫里那么多太监,廉公公怎地就非要找温九呢?”
蔚姝笑道:“廉公公定是觉得温九是个可培养的人,是以,才格外器重他罢。”
云芝:“那倒也是。”
这一路走来,温九为小姐做了那么多事,亦为小姐铲除仇人,还为小姐入宫做了太监,这份胆识与睿智,这世上怕是鲜少有人能做到。
夜入子时,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云芝趴在桌上睡的香甜,蔚姝掀开锦被下榻,看了眼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手心,这两日是温九为她涂药,手心的伤才会好的这般快,她扶着床柱子站起身,试探着走了两步,发现头没有前两日那么晕眩了。
山间的夜里透着寒意,阵阵寒风吹过,火星子零零散散的飞起又熄灭。
蔚姝披着外衣走出营帐,鼻息间涌入淡淡的花草清香,终于不再是令她讨厌的汤药味了,她走出几步,垫脚看向皇帝的营帐,试图寻找温九的踪影。
前方不远处,三道身影步入夜色。
为首的正是温九,跟在他身边的,正是承乾宫的廉公公与巡监司的东公公。
温九脸上没有带面具,那张清隽冷俊的容颜在明灭不定的火势里透着几分阴森的冷冽,颀长挺拔的身躯反倒衬的边上两人跟奴才一样,好似对他低声下气的,夜里虽有火光照明,可视线仍有些暗,将温九身上的衣袍颜色照的暗淡不清,见他们朝皇帝的营帐走去,蔚姝抿起唇畔,止住想要唤温九的心思。
“蔚姝。”
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蔚姝手指不经意的蜷了下,转过身看向几步之外的季宴书,那一身蓝白的衣袍衬的他气质清雅如菊,他眉尖的忧郁久郁不散,人也内敛沉默了许多。
蔚姝坦然的看着他,浅笑道:“季公子。”
季宴书喉咙发紧,眼眶灼烫,他拢紧手掌,淡笑:“我们聊聊罢,今夜一过,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了。”
其实,他该如温九所说,离她远些的,可是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无关乎情爱,无关乎纠缠。
蔚姝抿唇,忧郁片刻:“好。”
他们走到营帐不远处的高树下,避开巡逻的禁卫军,毕竟一个御史台主的姑爷,一个陛下的妃子,两人夜里见面被人瞧见,保不齐会被人大做文章。
风席卷大树,寂静的夜里响彻着呜咽的嗡鸣声。
蔚姝抱紧手臂,试图驱散侵袭而来的冷风。
大病一场,她脸色比前两日苍白了些,身子也更娇弱了,季宴书站在风口,为她挡住冷风,若是曾经,他会因未婚夫的身份,为她披衣遮风,但现在他们身份有别,想的,念的,也都只能埋藏于心底。
“蔚姝,对不起。”
季宴书脸上都是愧疚:“我母亲害你入宫为妃,毁了你下半辈子,我身为国公府世子,也难辞其咎。”
对方眼底闪烁的泪光触动着蔚姝的心,她没有回避,坦然的迎着那双充满歉意愧疚的目光:“你没有错,也不用自责,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也不必再提了。”
“错了,都错了。”
季宴书闭眼垂泪,唇角噙着自嘲愧疚的苦笑:“你因我被母亲牵累入宫,我为了苟活入赘郑家,且为了自己的私情,伤害了另一个女子,我怎会没错。”
蔚姝沉默未语,她知道季宴书口中的女子是郑慧溪。
她轻轻摇头:“你虽是长公主之子,可你们是两个人,她犯的错不该由你承担,你也不该再因此愧疚难过,我知你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你不用这般妄自菲薄,郑姑娘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她浅笑勾唇:“你好好珍惜她。”
季宴书皱眉,看着蔚姝明澈平静的杏眸里没有恨与痛,只有淡淡的笑意与释然,和三年前站在他面前的宁宁很像。
却又不像。
那时的她,璀亮的眼睛里时常沁满笑意,却离他很近,近到他伸手便能触到,可现在的她明明就站在眼前,他却觉得好远,远到翻越重重高山与阻碍也触不到她。
“好。”
季宴书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平静的说出这一个好字。
“出来太久,我该回去了。”
蔚姝朝他颔首,转身离开。
季宴书看着她的背影,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话:“你是不是喜欢温九?”
蔚姝脚步顿住,沉默一息后,低声道:“是,喜欢他。”
季宴书攥紧手掌,脖颈青筋绷紧,却用最痛苦的声音,说出最平静的话:“他很好,能在宫中护你无虞。”他笑了笑,抬手拭泪,续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有关于杨家被灭族的疑点。”
蔚姝转身,呼吸比方才急促了许多:“杨氏一族是被谢狗害死的,还能有什么疑点?!”
季宴书道:“我在郑大人的书房里无意中翻到一封密信,给郑大人写信的人,是三年前已经死了的秦雷,他常年跟随杨老将军,我自幼便唤他一声秦叔,他的字迹我还是认得。”
秦叔叔?!
怎么是他?
蔚姝脑子一片混乱,她攥紧手心,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对,不对,他三年在将军府为了外祖父不被东厂的人抓走,被锦衣卫杀了,怎还可能活着?”
她看向季宴书,想要求证:“你当时不是在场吗?我娘也在场,你们都亲眼看到了,怎么会是假的?”
季宴书红了眼眶:“或许当年杨家被害的背后还有其他人推波助澜,蔚姝,我会找到秦雷,问出三年前杨家被灭的惨案里还掩盖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他走上前,仍旧与她保持三步距离:“杨老将军待我如亲孙,卫钊与我亲如兄弟,即便涉险,我也会查清楚这件事。”
蔚姝唇畔翕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天,黑沉无月。
风吹动葳蕤的树枝,发出呜咽的声音,火势被风吹得摇曳,溅起的火星子熄灭于地。
蔚姝走向营帐,如羽的眼睫不停的轻颤,泪水洇湿了潋滟的杏眸,手心传来微微刺痛,她摊开手心,便见已好转的伤又被指甲刺伤。
这股痛意远远比不上三年前杨家被灭时的噩耗。
秦叔叔为什么会活着?
当年杨家被灭的真相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郑大人是燕王一派的,外祖父在世时,郑家便与杨家甚少来往,秦叔叔跟随外祖父数十年,为何会与郑大人有密切来往?
蔚姝脑子一团乱麻,有关于三年前所有的记忆涌入脑海,都是混乱,痛苦,难以接受的回忆,以至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也不曾发觉。
地上的黑影逐渐延伸,覆盖住她单薄瘦弱的影子。
蔚姝眼睫轻颤几许,正要回头,口鼻却被湿润的锦帕捂住,无边无尽的晕眩袭来,顷刻间便失去意识。
风声萧萧,穿过山涧,吹动葳蕤茂密的山林,飒飒的树叶声犹如深渊里攀爬而出的森森白骨,拖着嶙峋白骨,想要将一切活物拖拽下去。
蔚姝是被冻醒的。
她颤颤的睁开眼,入目一片黑色,黑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风声像是阵阵桀桀的鬼笑声,刺激着她所剩无几的胆量。
是谁迷晕她,将她丢在这里的?
漆黑的夜幕夹杂着呜咽的风声,让蔚姝彻底崩溃,她踉跄着站起身,声音颤栗发抖:“云芝,温九。”
回应她的,只有空灵的回音。
身后传来似有若无的飒飒声,像是有什么刷过草木发出的声音,蔚姝吓得转身看去,黑漆漆的夜幕里闪烁着数十双绿油油的眼睛,赫然是山林里的狼群。
“啊——”
蔚姝吓得连连后退,却被脚下的碎石绊倒,重重的摔在上面,手心擦在尖锐的石尖上,划破了几道口子,鲜血的气味让狼群开始躁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在山林里响彻。
蔚姝撑着鲜血淋漓的手心,支撑着娇颤的身子往后退。
“不要……”
她崩溃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
狼群朝她而来,数十双眼睛盯着她,蔚姝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够这群狼群塞牙缝的。
她不知道谁这么恶毒,把她丢在狼群里。
她宁愿上吊自戕,做个吊死鬼也好过被狼群撕咬分食。
狼群呈包围圈将蔚姝围在中心,为首的头狼蹬着前蹄,以极快的速度朝蔚姝扑来,前爪锋利无比,眼看着就要划过蔚姝的脸蛋,蔚姝被吓到呆滞,僵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只是下意识的尖叫,紧紧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地狱般痛苦的煎熬。
她以为利爪划破肌肤会很痛。
可是,她却莫名的被人捞入怀里,对方的力道似是恨不能将她嵌入骨肉里,耳边震荡如雷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抨击着蔚姝恐惧不安的心,她一点点睁开眼睛,入目的是苍蓝的颜色,她咽了咽口水,抬头看到一张被苍蓝色布料蒙住的脸,对方只露出一双冷锐阴寒的眉目,蔚姝总觉得这双眉眼好似在哪里见过。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入脑海,她想要抓住那抹极淡的熟悉感,却被突然扑过来的狼彻底吓退,蔚姝吓得娇躯颤抖,下意识伸手抱住眼前的人,恨不得将自己整个蜷缩在对方怀里。
谢秉安抱紧蔚姝,手中利剑击杀一波接一波扑上来的恶狼,垂眸看了眼怀里埋着脑袋的女人,打趣道:“难得娘娘抱咱家这么紧。”
熟悉的声音响彻耳畔,带着惯有的低沉暗色。
蔚姝的脑袋始终埋在谢秉安怀里,死也不抬头,对他的打趣置之不理。
风声吹过耳际,狼群呜咽的声音逐渐消失。
蔚姝紧绷颤栗的身子渐渐放松,紧跟着便是无边际的晕眩袭来,最终倒在谢秉安怀里晕了过去,抱着男人的手臂也无力的垂下去。
谢秉安褪去外袍裹住身姿娇小的蔚姝,将她用力抱在怀中,踏着夜色走出山涧,这里离营帐并不远,对方将蔚姝丢在这里,就是想假造她死于猎物的假象。
“主子。”
潘史携锦衣卫前来,看到谢秉安怀中昏迷不醒的蔚姝,眉心紧皱。
也不知蔚小姐有没有出事。
她若是有个差池,今夜参与此事的,谁也逃不开。
谢秉安取下面上的布料,露出清隽冷峻的容颜,潘史忽觉主子的脸色异于往常的苍白,目光迅速巡视,发现主子后肩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染红,血一路蔓延到腰带处,顺着腰带往下滴血。
潘史大惊:“主子,您受伤了!”
“无碍。”
谢秉安抱着蔚姝回到营帐。
东冶早早便支走云芝,以免她看到主子的真容,露馅可就完了。
外面有锦衣卫把守,任何人都不得踏入营帐半步。
谢秉安将蔚姝放在榻上,手掌轻捏她的下颔,将一颗药丸抵进她的唇缝,俯身以唇渡药,此药是李醇览所制,比治风寒的汤药效果更佳。
他擦去蔚姝鬓边沾染的灰尘,在她唇上眷恋/舔/舐,不舍分离。
无人知晓,在蔚姝失踪的这半个时辰,他有多怕。
怕她出事,怕她死。
他的宁宁,应该是个聒噪又气人的小姑娘,不该像此刻,安静的躺在榻上,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谢秉安收回手,走出营帐对东冶吩咐:“拿件披风来。”
东冶看了眼主子后肩深可见骨的伤,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唤人拿来披风为主子披上,遮住身上的伤与那一身血。
他恭声道:“潘史已经按照主子吩咐办了,皇后也在营长内等着主子过去。”
谢秉安轻按受伤的左臂,眉峰森寒:“将云芝带去营帐照顾娘娘。”
东冶道:“是。”
营帐内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关着四头体格健硕的野狼,绿油油的瞳仁的盯着坐在不远处的皇后,呲着獠牙,锋利无比的爪子勾在铁笼上,发出尖锐的刺耳声。
皇后不安的坐在椅上,繁复的宫裙逶迤在地,在脚边绽开层层花瓣,袖里的手指用力绞在一起,尖利的指甲在皮肉上刮过,留下浅浅的划痕。
“娘娘,救救奴婢,奴婢不想被狼活生生咬死。”
银霜被两名锦衣卫按在地上,挣脱不开,只能转头求助的看向皇后,皇后眼底浮出的警告让银霜想要再求助的话梗在喉咙,她无助的低下头,身体瑟缩着,怕到极点。
可纵使再怕,她也不能供出皇后。
她娘和弟弟都在皇后手里,她若是敢供出皇后娘娘,陪她死的还会有她的家人。
帐帘掀开。
皇后抬头看去,谢秉安披着黑色披风步入帐内,他身形颀长挺拔,冷俊的长眉笼着阴鸷的杀意,即便是脸色略显苍白,也遮不住身上散出的森寒戾气。
皇后绞紧手指,极力掩盖住眼底漫上来的心虚与胆颤,她没想到谢秉安会查的这般快,不仅在短时间内救下姝妃,竟还查出背后之人是银霜,她知谢秉安手段残忍狠辣,更怕哪一天落入他手,被他折磨致死。
这个男人若不能拢在手中掌控,就必须尽快斩除,以免夜长梦多。
等过了这一遭,她需尽快与燕王商榷此事。
“主子,银霜都招了。”
潘史站在太师椅的一侧。
谢秉安坐在椅上,左手臂支在扶手上,凉薄的凤眸掀起,扫了眼坐在对面的皇后,薄唇扯出冷佞的弧度:“皇后娘娘,银霜是你的宫女,她犯下大错,皇后娘娘也难辞其咎,陛下特允,让娘娘亲自过来看银霜如何受罚,娘娘可要睁大眼,好好看看。”
皇后咬紧牙关,忍了好半晌,才开口:“是本宫御下不严,她该罚,掌印动手罢。”
谢秉安看了眼面上从容淡定的皇后,修长如竹的骨节轻抬,潘史授意,对锦衣卫吩咐:“丢进去。”
“不要不要!奴婢不要进去,娘娘救救奴婢……”
笼门打开,银霜被锦衣卫推着进去,她死死抓着笼门,小脸吓到惨白,皇后豁然起身,脸色沉厉难看:“你谋害姝妃,本就是死罪,你若再抵抗,死的可不止你一人!”
银霜抓着笼门的手松开,赴死的闭上眼,被锦衣卫推进牢中,在四头恶狼扑上去撕咬时,谢秉安掀起眼皮看向皇后:“谋害嫔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银霜惊恐的瞪大眼,转头愤恨的瞪向皇后。
可等不来她供出皇后,四头狼已经扑过去用尖利的牙齿撕裂了她的喉咙,鲜血喷出,溅在铁笼上,皇后吓得脊背贴着椅子,转头看向别处,不敢去看银霜惨烈的尸体,更不敢去看谢秉安凉薄的凤目。
“银霜已经被处死,本宫也该回了。”
皇后极力隐藏着衣袍下颤抖的身子,抬手搭在宫女的手臂上,僵硬着步子往外走。
一直走出营帐,她都觉得那如影随形的冷冽目光镶嵌在她身上,就好像谢秉安的那双眼睛,天生便能窥探人心,透过她的衣袍,看进她胸腔里的心脏。
有那么一刻,她心里所想的好像都暴露在谢秉安眼前。
营帐里血腥刺鼻,谢秉安厌恶皱眉。
潘史问道:“主子,方才为何不让银霜供出皇后,若是她指出背后之人是皇后,皇后免不了受责罚。”
谢秉安目无波澜的扫了眼被恶狼撕咬的不成人样的银霜,扯唇冷笑:“不急,等回宫后,再跟她算账。”
潘史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谢秉安道:“赵大人这些年仗着自个侄女是一国之母,身居高位,目中无人,怕是受贿贪污了不少好东西,这些个玩意若是充入国库,应该够大周朝多撑几年了。”他起身走出营帐:“你连夜回宫,先去办此事。”
潘史:……
合着主子是想将赵氏一族连窝端啊。
翌日一早,队伍出发返回长安城。
蔚姝是巳时醒来的,她感觉到轻微的颠簸,不适的皱了皱眉,睁开眼看到自己身处马车内,惊得坐起身:“我、我们逃出来了?”
她没顾得上看马车内,掀开车窗帘子看向外面,入目的不是宽广辽阔,空无一人的天地,而是队伍整齐的回宫车队。
蔚姝眼里浮上来的亮光瞬间消弭。
云芝喜悦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蔚姝闷闷点头:“嗯。”
她看了一圈,不见温九,云芝知道她要问什么,回道:“温九在那边跟着呢。”
蔚姝闻言,放下车帘,想着坐到马车对面去见温九,却冷不丁的看到坐在对面,漆黑冷眸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谢狗。
她头皮瞬间一麻,只听对方问了一句:“娘娘想逃去哪?”
蔚姝:……
她急忙摇头,解释:“我是说我们终于从狼窝里逃出来了。”
“哦?”
谢秉安搭下眼帘,狭长的眼睫遮住眸底的笑意:“娘娘这一觉睡的可真沉。”
蔚姝:……
她低头看到双手包着细布,手心泛着细密的微痛,昨晚惊险的一幕从眼前掠过,蔚姝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对面的谢秉安:“昨晚,谢谢你。”
谢秉安掀了眼皮看她:“娘娘打算怎么谢咱家?”
蔚姝一顿,还未接话,对方又补了一句:“咱家可是舍了性命将娘娘从狼群救出,娘娘道一句轻飘飘的谢意,未免太轻率了。”
蔚姝:……
她看了眼谢狗身后的车窗帘子,忍住想找温九的心思,也怕外面的温九听见她与谢狗的对话,便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谢秉安挑眉,眼神瞥了眼桌上的荔枝,想到她受伤的手,视线又落在葡萄上:“喂我。”
“好!”
蔚姝咬着一口银牙,皮笑肉不笑的起身,拿起一颗葡萄喂进谢狗嘴里,她的手碰到冰冷坚硬的面具边缘,忽然萌生出想要一把掀掉他脸上面具的冲动,相识这么久,她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未见过仇人的长相。
这张面具下,到底是一张怎样的容貌。
她的小心思尽数落入谢秉安的眼里,男人懒散的靠着车璧,面具下的凤眸幽深难测:“娘娘,温九昨夜……”
听他提到温九,蔚姝瞬间收回心思,定定的看他,等着他下文,却见他闭嘴不语,一时心中着急:“温九怎么了,你继续说啊。”
“娘娘可别忘了,你的对食是咱家,不是温九那个小太监。”
谢秉安忍着后肩的剧痛,抬手扣住蔚姝后颈,覆在她唇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蔚姝僵住,她错愕的瞪大了眼,便见车窗帘子被风吹起一角,带着黑色面具的温九就跟在马车外面,她吓得蹲下身,却不慎一个跟头栽倒谢秉安怀里,额头重重磕在对方身上。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
蔚姝还来不及反应,后领子就被谢狗提起来坐到边上,男人的手箍着她的腰,头抵在她肩上,声音透着浓重的暗哑:“别动!”
“你、你松手!”
蔚姝绷紧身子,极力忽视掉腰间的手。
可她在他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颈窝传来触感蔓延到耳珠,她绷紧全身,气的怒骂:“谢谢谢谢狗,你禽/兽!”
谢秉安笑出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进一步。
她的一切都像是让他不断嗜隐的毒药,沾上便舍不得离开。
“谢秉安,你放、放肆!”
蔚姝颤着肩,眼睛被激出泪眼,湿漉漉的浸透了眼睫,娇软的颤音不仅没有让谢秉安心软,反而让他愈发暴/戾。
“娘娘想让温九听见,就大声喊,咱家乐意听。”
第44章
蔚姝轻啜的音儿陡然止住, 她咬住下唇,被欺的娇/躯颤颤。
软靠在谢秉安怀里的人儿,贝齿紧紧咬着下唇, 她的思绪被那只手掌控, 洇湿薄红的杏眸里,浮出不曾有过的迷离。
“宁宁”
谢秉安贪/恋的吸/取着她的气息,后窗的帘子时不时的被风吹开一角,蔚姝吓得躲进谢秉安怀里, 不安的蜷缩着。
马车内弥漫着旖旎。
蔚姝身子软绵的靠在谢秉安怀里, 小脸绯红,湿漉漉的眼睛迷离飘忽, 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谢秉安就像是一只不知餍足的兽, 怀里颤栗不已的娇躯换回他仅存的理智, 他闭上眼,将疯狂涌/动的恶念压下去, 看着她哭的通红的眼睛, 唇畔下一圈红痕,险些被咬出血丝。
他抬手拭去小姑娘唇上的/水渍:“哭什么?”
蔚姝愤恨的瞪着他,偏偏她的眼里都是泪水,发髻微乱, 鼻尖微红,不仅没有威慑力,倒多了些娇媚的调/情, 看的谢秉安喉咙发紧, 险些遏制不住窜上来的邪念。
“你无耻, 卑鄙、登徒子,大、大奸宦!”
蔚姝哭着骂了一顿, 尤不解气,又骂了一句:“死太监。”
谢秉安:……
男人擦去她脸上的泪:“娘娘是咱家的对食,咱家想对娘娘做什么便做什么。”他轻抚她的下颔,看她:“同样的道理,娘娘想对咱家做什么,咱家自是配合。”
蔚姝脸蛋羞/臊的红,对眼前的人又气又恨,最后就憋出三个字:“你做梦!”
她推搡谢秉安:“你放开我。”
不知是谢秉安对她的突然袭击没有设防,或是觉得餍足了,竟是被她轻易挣脱,她迅速后退坐在角落,跟受惊的小兽一样,戒备的瞪着谢秉安。
谢秉安皱了皱眉,忍住肩上的疼,乜了眼小姑娘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意,薄唇抿着笑,靠在车璧上,缓着猛烈袭来的疼痛。
没了宁宁的气息,伤口好像更疼了。
马车朝着长安城行驶,路上偶有颠簸,蔚姝一直戒备的盯着谢秉安,见他靠在车闭上,阖眼假寐,绷着的身子总算能松懈一些。
她往旁边挪了挪,掀起窗帘问云芝:“我们到哪了?”
云芝道:“回小姐,再有一个时辰就要进长安城了。”
蔚姝缩回马车,百无聊赖时,抬头盯着谢狗打量。
他靠在车璧上,随着马车的颠簸,头微微摆动,面具下的眸阖着,修长好看的手随意搭在膝上,他今日穿的是黑色的衣袍,蔚姝也才注意到,他身上还披了一件黑色披风,马车里光线昏暗,而他着一身黑,几乎将自己隐匿在暗处。
蔚姝想到他对她方才做的事,气呼呼的转过头不再看他。
马车行了许久,直到暮色将至,才终于驶入长安城。
这后半天的日程,谢狗保持着一个姿势从未动过,蔚姝简直怀疑他是睡过去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起身走到谢秉安跟前,伸手在他手背上戳了戳,潋滟的杏眸一眨不眨的观察谢狗的反应,打算在他有反应时,自己能尽快坐回原位。
可谢狗纹丝不动。
蔚姝蹙眉,伸手又戳了戳,他仍是不动。
“掌印。”
“谢狗。”
“谢秉安。”
蔚姝凑上前,喊了三次,面具下的那双眸,压根没反应。
莫不是晕过去?
蔚姝神色一慌,正要喊东冶进来,到嘴边的话又忽的顿住,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看向遮住谢狗容颜的黑色鎏金面具,缓缓伸出手。
他应该是晕过去了。
不如趁此难得的机会,一睹他的真容。
她的手刚触到面具边缘,皓腕便被谢秉安攥住,男人声音暗哑低沉,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虚弱:“娘娘还想继续?”
“你你你、你才想呢!”
被捉个现行,蔚姝用力甩开谢秉安的手,却被对方捞入怀里坐着,谢秉安埋入她的颈窝,按住蔚姝挣扎的身子:“让我抱一会。”
蔚姝:……
她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谢秉安阖上眼,贪/婪的吸取着蔚姝身上浅淡的气息,香甜的味道安抚着后肩的伤痛,方才若不是察觉到小姑娘靠近才醒来,险些就被她钻了空子。
他害怕蔚姝看到面具下是温九的脸。
害怕对他依赖喜欢的小姑娘发现他是她恨之入骨的谢秉安,会决绝的离开他。
若这是一场梦,就让这场梦长一点罢。
没入谢秉安的怀里,蔚姝忽然闻到一丝血腥味,她耸了耸鼻尖,确定自己没有闻错。
“娘娘是狗吗?每次在咱家的马车里都要闻一闻。”
蔚姝:……
她愤愤道:“你才是狗!”
“嗯,我是狗。”
一只,只想念着,贴着宁宁的狗。
马车驶入宫里,谢秉安终于放开蔚姝:“回宫了,娘娘回乐明宫罢。”
蔚姝得到解脱,头也不回的离开马车,生怕晚一会又会被谢秉安抱进怀里不松手。
东冶从马车外进来,担忧的看着主子:“主子,奴才扶你。”
他掀开车帘就闻到了血腥味,可见主子的伤势又加重了,主子也真是的,与蔚小姐分开坐一辆马车,自个儿修身养伤不好吗,非得跟蔚小姐待在一处。
谢秉安垂眸,捻着指腹,上面残留着小姑娘身上香软的触感。
回来这一路,到让他有些留念不舍。
他抬手搭在东冶手臂上,淡声道:“等她走远了再出去。”
东冶:……
主子为蔚小姐受伤,不该让她知道,博得她的同情吗?为何要瞒着她?
似是看出他所想,主子启唇道:“我要的不是她的同情,虚假的同情,大可不必。”
东冶忙低下头。
宫中轿撵停在乐明宫的寝殿外,云芝搀扶蔚姝走下轿撵,勺红从寝殿内走出来:“娘娘,奴婢已备好热水,就等娘娘回来。”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李酉笑着走上前,余光瞥见蔚姝肩上沁着几滴血点,心里咯噔一下:“娘娘,您受伤了?”
不等蔚姝开口,云芝先是倒豆子似的,将猎场的事一通子倒出来,蔚姝闻言,秀眉紧皱:“你是说,绑架我,又将我丢到狼群的,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银霜?”
云芝点头:“小姐被掌印救回来就一直昏迷,奴婢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银霜固然可恶,可更可恨的是皇后,银霜一定是受了皇后的指使,不然凭她一个奴婢,怎敢胆大包天的绑架小姐!”
她跺脚,气愤不已:“银霜揽下所有罪责,被掌印处死,皇后却安然无恙,好好的回了凤仪宫。”
李酉与勺红面面相觑。
看来秋猎这三日,当真是惊心动魄。
蔚姝走进寝殿,将赶了一天路程的云芝打发去沐浴解乏,让勺红在跟前侍候,她坐进倒满温水的浴桶里,看向缠着细布的双手,又想起在山间里,被谢狗救下的一幕。
那晚若没有他,她早已入了狼腹。
“咦,娘娘,您肩上也受伤了吗?”
勺红走过来,撩起搭在蔚姝肩上的长发,见她肩膀白皙光洁,这才放下心来。
蔚姝疑惑抬眸:“怎么了?”
勺红将青烟色的外衫摊开,露出肩上那处染着的几滴血液:“奴婢见这里有血,还以为娘娘肩膀受伤了。”
蔚姝拧紧秀眉,接过勺红手里的衣服,盯着衣衫上的几滴血陷入深思,她没受伤,也没接触过旁人,那这是……谢狗的血?
昨晚谢秉安救下她后,她便昏睡过去,对如何离开狼群,第二日如何坐上马车都没有印象,唯有不对劲的便是今日的谢狗,几次与他同坐马车,他都在看文书,哪怕是闲余的时间也不见他休憩,但今日却意外的休憩。
不对,是昏迷。
蔚姝抿紧唇畔,将外衫递给勺红:“给我拿一件干净衣裳来,我要去一趟巡监司。”
勺红吓得手腕一哆嗦,险些将外衫丢在地上,她回过神,对蔚姝道:“奴婢这就去。”
拿衣裳的空挡,勺红将消息告诉李酉,让李酉速去巡监司告知掌印大人。
巡监司外,锦衣卫面孔森严,握刀把守。
勺红打着灯笼,与蔚姝刚走到巡监司便被外面的锦衣卫拦住,勺红垂着脑袋没吭声。
蔚姝被锦衣卫冰冷的目光吓了一下,她轻咳一声:“我要见掌印,你去通禀一下。”
锦衣卫颔首;“奴才这就去。”
不多时锦衣卫便出来了,对蔚姝道:“娘娘,掌印让您进去。”
蔚姝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边上的勺红,与她一起走进巡监司,这一路她都在想,见到谢秉安该说什么,是直截了当的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亦或是试探他?
“姝妃娘娘。”
蔚姝想的入神,冷不丁的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眨了眨眼,掩饰慌乱,对东冶道:“我、我要见掌印。”
东冶:“掌印在里面,娘娘进去罢。”
蔚姝轻轻颔首,提裙走进大殿,殿内只亮了几盏灯,光线偏暗,她耸了耸鼻尖,没有闻到血腥味,只闻到淡淡的墨香。
谢秉安看着蔚姝跟猫儿似的,踏进大殿先闻一闻气味,唇边抿着笑意,启唇开口时,声线却是低沉偏暗色:“这么晚了,娘娘找咱家有何事?”
蔚姝循着声音抬头看去,谢秉安坐在案桌后,手中拿着案牍,黑色的鎏金面具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出几分神秘,他换了一身玄褐色的衣袍,护腕上有黑色的暗扣,如夜的黑衬的那双手如玉般修长好看。
她走上前,眼睫上下扑扇,将谢秉安上下打量,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受伤了?”
谢秉安眉峰微挑,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大殿外,东冶与勺红站在外面,冲里面的主子齐齐摇头,急忙撇清与自己的关系。
勺红恨不得用针缝住自己的嘴,若不是她多嘴,娘娘就不会发现主子受伤的事,可她那会不知道主子受伤的事,若是能早些知道的主子的授意,她就是装哑巴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谢秉安放下案牍:“娘娘为何会觉得咱家有伤在身?”
蔚姝走近他,看向他的左肩,谢秉安顺着她的视线瞥了眼自己受伤的位置,搭在膝上的手指轻捻在一起,薄唇也陡地抿紧。
“我衣裳沾了点血,血点的位置正好是左肩。”
蔚姝看着他,肯定道:“我今日除了与你接触之外,再未与旁人接触,这血不是我的,那自然是你的,你的伤是昨晚在狼群救下我时伤的吗?”
谢秉安垂下眸,无声轻笑。
他到是小瞧了小姑娘的敏锐,凭这些细节就能想到是他受伤。
他掀眼看她,薄唇轻启:“是。”
蔚姝瞬间抿紧唇畔,眼底浮出纠结与挣扎,谢狗是她的仇人,但这个仇人两次救她于危难中,且为她受伤,虽然知道他救她也是因为为了继续利用她罢了,可心底还是觉得亏欠了他。
今日在马车上谢狗对她做的事,她到现在仍怀恨在心,无法释怀。
“谢谢你。”
蔚姝想了很久,最终只说出轻飘飘的三个字。
谢秉安眸色微眯,碾磨的指腹也顿住,冷肃的黑眸窥探到女人眼底流露出愧疚与纠结,唯独没有心疼,担忧,就真的是在对一个陌生的仇人,说着一句无足轻重的道谢。
他垂下眸,薄唇紧抿成线条,心底汹涌着怒意与挣扎。
明知她恨谢秉安这个身份,竟还痴心妄想的从她眼里看到对温九的喜欢与关心。
谢秉安自嘲苦笑。
是他深陷在温九这层身份里,自己入戏罢了。
从巡监司出来,蔚姝心情便有些沉重。
回乐明宫的路上,她看向幽暗狭长的红墙甬道,心里生出森然的寒意。
好像从三年前外祖父和舅舅死后,就好像有许多人想让她死。
范妾氏,蔚芙萝,还有扮了十余年慈父的蔚昌禾,就连往日与娘自称姐妹的长公主也恨不得她死在宫中,她只知道自己是杨氏外亲,身上留着蔚家的血,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偏生惹得这些人都要除掉她。
如今进了宫,先是丽妃,燕王,再是皇后。
蔚姝长叹,抱着单薄的臂弯,落寞的走向乐明宫,她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跟她过不去,她无权无势,在宫中也不过是靠着身体里的血苟活罢了,对她也并无威胁。
回到乐明宫,不见温九。
蔚姝才想起,好像从下了马车之后再没看见他了。
勺红见她四处张望,知道她在找主子:“娘娘,温九被廉公公叫去承乾宫了,怕是晚些时辰才回来。”
“知道了。”
蔚姝回到寝殿,躺在榻上,却是辗转难眠。
她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出外祖父,舅舅和娘亲的身影,那晚季宴书说的话一直徘徊在心头,既然秦叔叔还活着,为什么不回长安城?又为什么和郑大人有密信来往?
蔚姝在繁杂混乱的思绪中逐渐睡过去。
天起了风,将廊檐下的灯笼吹得摇晃不止,里面的蜡烛在摇曳中逐渐熄灭。
殿门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步入殿内,黑色的衣袍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的脚步极轻极浅,走到榻前,垂眸看着榻上的人儿蜷成一团,小姑娘缠着细布的手指紧紧揪着衣襟,脸上淌过一道道泪痕,在睡梦中也在哭泣。
娇弱无助的声音溢出唇畔,诉满了委屈与思念,蔚姝秀眉紧皱,脸上虽是轻轻的啜泣,却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哭。
谢秉安坐在榻边,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宁宁。”
那一声宁宁,裹挟了太多无以言说的情。
榻上的人哭作一团,谢秉安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悲苍的哭泣揪作一团,泛起细密的疼痛,他想拭去蔚姝脸上的泪,可小姑娘的泪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尽,他忍着后肩伤势的疼意,俯下身将小姑娘眼底溢出的泪尽数/舔/舐,吞入腹中。
湿润的触感在肌肤上缠/绵流连,带起酥/麻的颤栗,让陷入梦魇中的蔚姝渐渐清醒,她颤了颤如羽的眼睫,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温九。
月光穿过窗纸洒在温九身上,将那张清隽冷俊的容颜衬的愈发凉薄,从相识到现在,蔚姝鲜少从温九眼里看到除清冷寡淡以外的神色,不知是今晚的月色太过柔和,还是此时两人挨得极近,她意外的从他眼底看到了浓情的温柔。
“温九。”
蔚姝抱住温九,埋首在他怀里,抽噎的哭泣,哭到几乎喘不过气。
谢秉安轻拍她的手臂:“告诉我,为什么哭。”
蔚姝哭的停不下来,从温九怀中抬起头,沁满泪水的明澈杏眸委屈的看着他,断断续续的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昨天才、才知道,秦叔、叔没有死,他和、和郑大人一直有密、密信来往。”
哭声揪着谢秉安的心,男人将贴在她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眸底的暴戾隐匿在瞳仁深处,流露出来的,只有最温柔的哄慰:“谁告诉你的?”
蔚姝道:“季、季宴书。”
谢秉安扣住蔚姝的后颈,将她按在怀里,温柔的拍着她的脊背:“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要继续做回从前开心无虞的宁宁。”
蔚姝闷声哭:“回去不了,我没有娘了。”
谢秉安在她发间亲了亲:“你现在有我,我会带着你娘与杨氏父子的爱一直陪着你,我向你保证,在这座皇城里,谁也欺不得你。”
蔚姝用力抓住温九的衣襟,想让他的气息束/缚她,将她围在只有他的方寸之地,谢秉安察觉到她的不安,抱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在她单薄轻颤的脊背轻拍抚慰,无声的陪着她。
寝殿静的唯有蔚姝的哭泣声。
她闭着眼,嗅着温九身上浅淡的松柏香。
他说,有他在,这座皇城里的人,谁也欺不得她。
他固然厉害,可他只是一个身份地位的小太监,如何抵抗的了权势滔天的谢秉安,今日在马车上的种种,都让蔚姝意识到,若是不尽早逃离皇宫,她总有一日要毁在谢狗手中。
夜入丑时。
谢秉安从乐明宫出来,走在狭长幽暗的宫道上,神色冰冷森寒。
东冶安静的跟在他身后,主仆二人朝着承乾宫的方向走去,途径凤仪宫时,谢秉安驻足,漆黑的冷眸凉凉的看向远处步入夜色里的人。
东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心微皱:“主子,这深更半夜的,燕王怎会从皇后的寝宫出来?”
谢秉安皱眉,眉心拢着厌恶:“宫里的腌臜事还少吗。”
东冶顿时了然,只是仍觉得有些唏嘘。
一个是一国之后,一个是天子的弟弟,明面上是叔嫂关系,背地里干的却是有违常伦的腌臜事,难怪主子的神色都是厌恶。
谢秉安步入另一边道:“你派些人安插在郑府,暗中保护季宴书安危。”
“是……嗯??”
东冶回过神来,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主子是让奴才派人保护宴世子?”
他没听错吧?
主子先前可是恨不得杀了宴世子,巴不得他能死多远就死多远,眼下怎地还护上了?
谢秉安:“他也在查杨家当年被杀的真相,秦雷没死的秘密他也知晓,我怀疑当年参与这件事的还有郑文兵,以季宴书执拗的性子,怕是会惊动郑文兵那只老狐狸。”
季宴书不能死,尤其不能因为查杨家的事被牵累而死,否则小姑娘又该因此事念着季宴书,他没那么大度到由着小姑娘心底留着季宴书的位置,哪怕一角也不允许。
东冶回过味来:“奴才待会就去办。”
他又想起一件事:“主子,潘史方才差人来传话,他已将赵德双这些年贪污受贿的罪证收齐,包括他买卖官职,连同皇后谋害宫中妃子落胎的事都在内,让奴才传达主子,淮南那边传来秦雷的消息,潘史就先行回了东厂。”
谢秉安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承乾宫,眸底冷意昭然。
所有计划都在暗中进行,一切都快了。
等解决完二十年前的旧账,他的宁宁在这宫里,便能无所顾虑,无忧无虑了。
蔚姝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翌日一早醒来时,温九已经走了。
云芝进来侍候她,见她神色恹恹,担忧道:“小姐,你怎么了?”
蔚姝摇头:“没事。”
云芝抿了抿唇,心中不由叹气,她大致猜到小姐是怎么了。
此次猎场是逃走的绝佳机会,却被皇后给毁了,眼下又回到乐明宫,小姐心情怎会好,不仅如此,小姐几次险些被皇后害死,换做是谁,心情能好那才是怪事。
这几日蔚姝一直待在乐明宫没有出去,每晚照旧由廉公公来取血,温九之前说,日后便不再去承乾宫了,可廉公公却格外器重他,隔三差五的将他叫去承乾宫办事。
天愈发的凉了。
晌午用过午膳,云芝为蔚姝拆去手上的细布,离秋猎已过去半月,温九日日为她涂药,手心的伤已经好了,只留下浅浅的伤痕。
蔚姝看着云芝在她手心涂抹去疤的药膏,想到了谢秉安,也不知他的伤怎么样了,他是为救她受伤,从那晚看过他一次后,就再未去过巡监司。
“小姐,温九说,这个药膏坚持涂上十日,疤痕就能彻底消除。”
云芝正要收起小瓷瓶,蔚姝伸手止住:“之前的伤药还有吗?”见云芝疑惑,她续道:“温九从鬼市带来的伤药,药效奇好的那一瓶。”
“还有。”云芝起身从妆奁那取过来递给蔚姝:“还剩下半瓶呢。”
蔚姝收起瓷瓶,抿了抿唇畔:“云芝,陪我去一趟巡监司罢。”
她想把这瓶药送给谢秉安,还了他这份情,与他如从前般,只有仇恨,不牵扯旁的恩情。
云芝点头:“奴婢听小姐的。”
从乐明宫出来,蔚姝与云芝去了巡监司。
毫无意外的,被巡监司外的锦衣卫拦住了,来了两回,云芝也没先前那么怕了,对锦衣卫道:“我家小、娘娘要见掌印,劳烦你通禀一下。”
锦衣卫颔首,正要进去时,东冶从里面出来:“娘娘。”
蔚姝手里攥着药瓶,潋滟的杏眸越过东冶瞧向里面:“东公公,掌印在里面吗?”
东冶笑道:“娘娘来的不巧,主子两刻钟前刚离开巡监司,出宫去了诏狱,娘娘有什么事可以转告奴才,等主子回来,奴才定当如实转达。”
蔚姝松了一口气,将药瓶递向东冶:“这里面是治伤的良药,等掌印回来,你交给他,再转达他一句话。”
看到蔚小姐手中熟悉的药瓶,东冶眼皮子跳了下,他伸手接过:“娘娘请说。”
蔚姝道:“他是为救我受伤,这瓶药就当还了他的情。”
东冶:……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将这句话传达给主子。
药已送到,话也传了,蔚姝不做停留,与云芝原路返回,主仆二人走向狭长的红墙甬道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锦衣卫,为首的人正是东厂的潘督史,而本该待在凤仪宫的皇后,此时却被锦衣卫护在中间,头上凤冠已摘,身上的凤袍也换上了一身白衣,一身素衣显得雍容华贵的妆容多了几分张扬的刺目。
潘史向蔚姝行了一礼:“奴才拜见姝妃娘娘。”
他的话,让低垂着眉眼的皇后倏然抬起,一双美艳的眼睛凌厉的瞪向蔚姝,袖下的柔荑也用力蜷紧,她眯了眯眸,对着潘史的背影说:“本宫竟不知,堂堂东厂的督史大人会对一个小小的姝妃这般客气,是你们东厂的骨头都软了吗?竟伏低于这个女人裙下。”
这句话连带着东厂督主,巡监司的掌印大人一并骂了。
潘史转身看向皇后:“东厂奉主子遵嘱,见姝妃娘娘如见掌印大人,不得有任何怠慢。”
皇后脸色骤变,看着蔚姝的目光也浸满了阴毒的恨意,之前聚在她心头的疑点都在潘史这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谢秉安竟然真的对仇人之女起了心思,她先前以为姝妃入宫活不长,早晚都会死在谢秉安手里,没想到,活的好好的是姝妃,将要死的却是她。
她先前让银霜去过乐明宫,但都被巡监司的人遣回来,十日前燕王来凤仪宫,她也与他说了此事,燕王也说过,他暗中派人接近乐明宫,但都被暗处的人扣押处死,乐明宫在这座皇城中,竟是比承乾宫的戒备还要森严。
谢秉安对姝妃还真是用尽心思,将她这朵无权无势的娇花护在乐明宫内,把一切阴谋诡计与勾心斗角都摒除在外,看姝妃那张秾丽单纯的脸蛋,怕是还没接触到宫中最令人绝望的黑暗。
皇后被锦衣卫带走,蔚姝与云芝退到边上。
幽长的宫道里,皇后的眼睛始终看着蔚姝,眼底流露着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怨恨、悲戚,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恍惚间,竟让蔚姝觉得,这一刻的皇后才是最真实的她。
娘曾经说过,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都在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皇城里,那就是一座能吞噬人灵魂的巨大囚笼,会将每一个人的贪念无限放大,也能轻易让一个人的良知被恶念吞噬,变成没有血肉与感情的冷物。
云芝道:“小姐,方才潘督史说,让东厂的人见了小姐如见掌印,这是真的?!”她有些云里雾里的:“莫不是奴婢听错了?掌印不是咱们的仇人吗,怎会让东厂这般恭敬的待小姐?”
蔚姝看着云芝一副愁眉苦恼的样子,梗在喉头的话还是没有宣出口,谢狗如此待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对食罢了。
堂堂掌印大人的对食,自是不能被东厂怠慢了,若是她被东厂欺辱,那打的也是谢狗的脸,是以,在潘史说完那番话后,她心里并没有什么起伏。
回乐明宫的路上,主仆二人都在猜测,皇后究竟犯了何事,会被东厂的人带走,不仅带走,还卸下了凤冠与凤袍,那可是一国之后,东厂即便再猖獗,也不该这般造次。
回到乐明宫没多大会,蔚姝看见李酉从外面进来,顺口问了一句:“皇后被东厂带走的事你知晓吗?”
李酉眼皮子一跳,险些惊着。
第45章
正要问娘娘为何这么快知晓的, 边上的云芝嘴快的接道:“我方才与小姐回来时,碰见潘督史押着皇后出宫了,你知不知道凤仪宫出什么大事了?”
得知她们已经见过潘督史了, 李酉悬着的心才落回去, 便将知道的消息如实告诉蔚姝:“回娘娘的话,这件事奴才倒是知道些,听宫里都在传,是皇后的母族触犯大周朝律法, 且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皇后已入了裴氏皇族的门,按理说不该牵累到她, 但奴才听说……”
李酉走上前, 装模作样的压低声音:“裴氏皇族子嗣单薄, 曾得陛下宠幸且有了身孕的嫔妃,都是被皇后暗中下手, 故意让嫔妃们落胎, 这才导致裴氏皇族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小皇子,陛下昨夜知晓此事后,大发雷霆,给掌印下了口谕, 将皇后打入诏狱,与赵氏一族一并处死。”
蔚姝听后,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她先前不明白皇后为何针对她, 可现在多少明白一些了。
谢秉安能让东厂的人对她毕恭毕敬, 有朝一日也能让她成为陛下的宠妃, 她在宫中地位高了,自然就威胁到皇后的势力, 皇后又岂能容她。
说到底,还是跟谢狗脱不了干系。
蔚姝愤愤的想,那晚她就应该拖谢狗的后腿,拉着他一起葬入狼腹,死后让他的魂魄跪在外祖父与舅舅跟前,向他们磕头赔罪。
诏狱外,锦衣卫把刀严守。
皇后从马车上下来,被锦衣卫押着走入诏狱,她抬头看了眼冰冷阴森的诏狱,一种凄凉漫上心头,没想到有一日她会以死囚的身份来到这里。
回想曾经,是她将谢秉安带到凤仪宫,对他也不算苛刻,后来他被陛下看重,去承乾宫侍候,从大总管一路走到掌印这个位置。
这些年,她亲眼看着谢秉安用雷霆手段将东西两厂合并,创建巡监司,一步步掌控皇权,架空裴氏皇族,现在的皇帝,不过是个空有帝王之名的空架子罢了,若不是朝堂上有燕王一些权势,淮南有沈禾的三万大军坐镇,这天下怕是就要易主了。
皇后道:“我想见掌印。”
她有许多话想当面问谢秉安,好让她死前能解开心中之惑。
潘史看了眼皇后一眼,侧手拂向一旁的暗室:“主子在里面。”
外面是明亮的天色,到了里面却是另一番样貌,四周封闭不见天日,暗室的门开着一扇,里面点了两盏灯,偏暗的光线让皇后的眼睛稍有不适,她走进暗室,看到案桌后坐着一人,一袭黑袍几乎将他与暗色融为一体,微黄的烛光在他清隽的眉眼上落下些许残影。
皇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为她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茶水微波荡漾,皇后低头看时,毫无意外的看到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是那么陌生,却又无比熟悉,为了保护好这张脸,她日以继夜的涂抹着最珍贵的雪肤膏,只为了能让以色待人的皇帝不厌恶她,冷落她,更为了能让谢秉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她想,若是能掌控谢秉安,即便失去皇帝的宠爱,她也照样能居人于上,她欣赏谢秉安的谪仙容貌,更爱他手中的权,若不能得他偏怜,那便转投他人,在她眼里,无论对方是人鬼蛇神,只要能保住她后位稳固,她都在所不惜。
这三十余年,她有一半光景都湮没在宫里。
谢秉安靠向椅背,手肘搭在圈椅扶手上,端着茶盏轻呷:“娘娘想问什么。”
声音清冷,平静的毫无起伏。
皇后抬眼看向对面的谢秉安,他搭着眼帘,闲适的喝茶,他的眉眼永远浸着凉薄,这么多年,她好像鲜少看到谢秉安除了平静和冷漠以外的情绪,想来也可笑,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所有的怒火,崩溃,难受,都在凤仪宫发泄完了,踏出凤仪宫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面对宿命的解脱。
“这些年,你心里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疼惜?”
皇后的目光从茶盏移到谢秉安的脸上,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却发现他的神态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且凉薄。
谢秉安掀眼看皇后:“娘娘何必自取其辱。”
皇后笑出声,捧着茶盏的手指根根泛白,她怎会妄想从谢秉安嘴里听到哪怕一丝对她的温情,这么多年了,他从小太监到总管,再到掌印,哪怕是跪地俯首,也未曾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她真的好奇,谢秉安这种无情冷血的太监与姝妃相处时,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皇后问道:“能告诉我,我与姝妃相比,差到哪里了?”
谢秉安道:“她不需要与任何人相比,在我这里,她既是她,就足够了。”
皇后皱眉,心底揪着痛,看着谢秉安提起姝妃时眉眼里蔓延的温柔,是她这十几年从未见过的,她哽咽了一下,嘲讽冷笑:“就算你权势滔天,架空裴氏皇族又如何,你始终是一个太监,永远也给不了姝妃一个子嗣,你们即便在一起,那也只是太监与妃子互做对食罢了,你们的关系永远见不得天日,你觉得没事,可姝妃会甘心待在你身边吗?”
她放下茶盏,近乎报复的笑:“秉安,你别忘了,杨氏一族是死在东厂手里的,你觉得姝妃会轻易忘记这笔仇吗?”
“这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谢秉安放下茶盏,起身离开时,皇后叫住他,问出心中藏了已久的疑惑:“我想知道,你是何时对姝妃动心的?告诉我,至少让我死个瞑目。”
“三个月前。”
皇后眼睫一颤,犹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向走到门扇前的谢秉安:“三个月……前?”
那不正是他遇刺后消失的那段时间吗?
三个月,短短的三个月,竟然让他喜欢上姝妃,他们十年的主仆情分,竟然不及那短短的三个月。
皇后站起身,看着男人颀长挺拔的背影:“赵家获罪入狱,连我一并入狱的原因,也是因为我针对姝妃,是以,你才对我,对整个赵家赶尽杀绝,是与不是?”
“皇后若能安分些,不去碰姝妃,或许我会看在十年主仆的情分上送皇后出宫,让你安枕无忧的过完下半辈子。”
谢秉安走了。
暗室的门从外面推开,锦衣卫上前带走皇后,一直到走入牢房,皇后都没从谢秉安的话中抽离出来。
她想不通,短短三个月如何与十年相比。
她瘫软在地上,抬头望向铁窗外,神色凄苦。
她这半辈子为了后位,忍着恶心侍寝皇帝,忍辱与燕王苟合,处处讨好试探谢秉安,费尽心思,勾心斗角,到头来竟比不过姝妃的一个勾勾手指,就足以让谢秉安臣服。
夜幕漆黑,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皇城,与驶出城外的一辆马车碰见。
卫江道:“爷,掌印的马车从宫外进来了。”
“停下。”
卫江依言,停下马车,燕王掀开车帘看向夜色中缓缓驶来的马车,看他的来时的方向,应是刚从东厂出来,他出声喊道:“掌印留步。”
潘史扫了眼停靠在对面的马车,马车里传来谢秉安冷淡的声音:“停下罢。”
他依照主子吩咐,勒停马车。
谢秉安掀开车窗帘子,漆黑的冷眸看向同样掀开车帘的燕王,神色淡然:“燕王找咱家有何事?”
燕王道:“本王听闻,掌印派人去淮南了,不知淮南那边有什么重要的事,竟能惊动掌印亲自下令。”
谢秉安冷笑:“燕王倒是对咱家的言行了如指掌。”
燕王看到他眸底的讥嘲,咬着后槽牙,笑道:“哪里,不过是凑巧听闻罢了。”
谢秉安道:“咱家不过是抓一个漏网之鱼罢了,这条鱼在外逍遥了这么多年,也该入网了。”
夜幕繁重,在谢秉安黑沉的凤眸上蒙上一层阴鸷的戾气,男人放下车帘,冰冷的声音透窗而出:“咱家刚处理完赵国公的事,有些乏了,就不与燕王多说了,潘史,回宫。”
潘史驾马朝宫门而去。
燕王眸色阴寒的盯着远去的马车,骨指紧绷,险些扯坏帘子。
他怎会听不出谢秉安的话外之意,那条漏网之鱼就是他藏了三年的秦雷,他将秦雷藏在淮南,就是为了避开东厂的招子,没想到还真被他们找到了,若不是舅舅传信给他,说东厂的人去淮南带走秦雷,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他派了许多人从淮南到长安的路上追杀秦雷,结果追到长安城都不见秦雷的踪影,他好像从这个世上销声匿迹了一样,早知秦雷是一个大隐患,三年前就该一刀解决他。
东厂这群狗行事如此隐秘,倒真是谢秉安的作风!
燕王看向远处,那边便是诏狱的方向。
先是蔚家,再到长公主,现在轮到赵国公与皇后,谢秉安除掉的都是他的人,远处驾马赶来一名护卫,正是燕王府的侍卫,那人跪在马车前,将手中的一截白布双手奉上:“王爷让奴才在诏狱外盯着,奴才等到戌时二刻,发现一截带血的白布从铁窗外丢出来,奴才趁锦衣卫轮值时捡到,特来交给王爷。”
卫江将白布接过转交给燕王。
燕王拿在手中碾磨,这布料瞧着像是宫里上好的绸缎所织的衣裳上撕下来的,他抖开白布,上面用鲜血写了一句话。
——绑姝妃可挟制谢秉安。
这字迹,到有几分像皇后的。
燕王将白布丢给卫江:“烧了罢。”
他坐回马车,垂眸不屑冷笑,姝妃可牵制谢秉安一事,他早就告诉过皇后,偏偏这个女人脑子蠢笨如猪,入了诏狱才幡然醒悟。
他用不着她提醒。
燕王捏了捏酸痛的眉心,对卫江吩咐:“去郑府。”
也该见见郑文兵那个老狐狸了。
巡监司外灯火通明。
东冶站在外面,眼巴巴的望着,就等主子赶紧回来,不远处,两道身影逐渐走进,为首的人正是主子,他轻咳两声缓解紧张,将袖子里的药瓶攥在手里,酝酿着怎么跟主子说。
“大晚上,你站在这做什么?”
潘史好奇问,上下打量东冶。
东冶小心翼翼的觑了眼主子,见主子走进巡监司,他对潘史招了招手,随后亦步亦趋的跟上主子,小声道:“主子,晌午娘娘来过巡监司。”
谢秉安眉峰挑了一下,问:“来做什么?”
东冶犹豫了一下,将药瓶递出去:“娘娘让奴才将此药转交给主子。”
谢秉安看向东冶手心躺着的熟悉的药瓶,眉峰紧皱,眼底也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深色:“她可有说什么?”
将药瓶拿在手中,他微微眯眸,乜了眼吞吞吐吐的东冶,神色一厉:“说。”
东冶:……
他低下头,快速道:“娘娘说,这药就当是还了主子的情。”
谢秉安摩挲着瓶/身的指腹顿住,薄唇噙着冷佞的笑。
小姑娘想跟他撇清关系。
想与他恩怨分明。
潘史唏嘘的垂下眼,随即又瞥了眼前边的东冶,啧啧摇头。
活该。
谁让这小子前几日还嘲笑他来着。
乐明宫内灯火通明,廊檐下的烛火泛着淡淡的光亮。
云芝打着灯笼,与勺红一起陪蔚姝去后院看那条大黑狗,这条狗是温九从冷宫牵出来的,可是替她挡了不少灾,进宫这些时日,日日给陛下的血有它大半的功劳。
勺红提着食盒,里面放了一盘生肉,她走在蔚姝左边靠前,以防大黑狗犬吠时吓着娘娘。
“没事。”
蔚姝扯了扯勺红的袖子:“它关在笼子里出不来的。”
云芝打着灯笼走上前,灯笼刚照在铁笼上,里面骤然传来黑狗的犬吠声,声音震耳,一点也不像日日被割血的虚弱状态。
这一声狗叫,吓得云芝险些丢掉灯笼掉头跑掉,也吓得蔚姝蜷紧柔荑,连连后退,小脸都失了血色,后背倏地撞在一睹温热的胸膛,下一刻蔚姝被一股力量带的转过身落入熟悉的怀里,后颈被一只温凉的手/揉/按轻/抚,耳边是温九低沉磁性的声音:“大晚上的,来后院做什么?”
耳边是温九震荡有力的心跳声,安抚着蔚姝受惊的心。
她从温九怀里抬起头,一双受惊过后,潋滟着洇湿薄红的杏眸撞入谢秉安的眼里,小姑娘软糯的声音带着惊怕过后的颤音:“我看它日日都要替我取血,便想多给它喂些肉补补。”
云芝道:“小姐,我们还是走罢,这条狗太凶了。”
勺红站在边上,小心翼翼的觑了眼谢秉安,没敢言语。
谢秉安的指腹//抚过蔚姝微红的眼睑:“喂狗的事交给李酉,你日后别再来了,当心再吓着。”
蔚姝轻咬下唇,点点头。
可怜且乖巧的模样看的谢秉安眸色愈发黑沉,浓黑到夜里的繁星在他眼底也映不出一丝光亮,他抱起蔚姝走去前院,突然的凌空也险些让蔚姝惊呼出声,她蜷起手心,羞红着小脸,察觉到头顶传来低到几不可闻的笑声,皱了皱眉尖,抬头看温九:“你、你笑什么?”
谢秉安轻笑:“因为抱着的是宁宁,想笑便笑了。”
蔚姝的脸蛋轰的一下,漫上艳丽的红,她忙低下头,遮住眼底溢出的害羞,一开始认识温九,觉得他是一个寡言少语,冷情冷血,且嘴巴很毒的男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好听的,可相识以后,她渐渐发现,温九虽不喜多言,却对她极好。
自从救下他后,她好像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过,反倒是欺负过她的人都被他一一解决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温情缱绻的话来,竟让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又觉心中甚是欢喜。
“温九。”
蔚姝轻咬下唇,眼睫轻颤了几下,徐徐抬起看向温九:“我现在是、是皇帝的妃子,我们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你会嫌弃我吗?”生怕温九会说嫌弃,她又补了一句;“我不嫌弃你。”
谢秉安:……
他垂眸看向小姑娘眼底的忐忑担忧,抱着她的手臂逐渐收拢。
皇后的话犹在耳边,也让他想了许久。
“宁宁。”
听着那暗哑低沉的声线,蔚姝觉得脸颊一烫:“你、你说,我听着。”
谢秉安问:“若是有一日你发现你喜欢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你会后悔吗?”
蔚姝不解的皱眉:“什么意思?”
她好像听不明白。
什么叫她喜欢的温九不是真正的温九?
蔚姝轻抿唇畔,心里蒙上疑惑,摇摇头道:“我不明白。”
谢秉安抱着蔚姝走进寝殿,径直坐在榻边,让蔚姝坐在他怀里,蔚姝脸颊愈发的红,就连耳珠也漫上鲜艳的红色。
好像……她还是第一次被温九这样抱着。
“宁宁”
谢秉安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倾上嫣红的唇畔。
贪/婪的,眷恋的。
——连同她的气息一并吞入。
蔚姝意识迷离,晕晕乎乎的,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拖在云端,再狠狠往下坠时,让她难受却又有一种难言的舒适。
她受不住,啜泣呓语。
谢秉安按住她的/推拒的柔荑,嗓音极致暗哑:“放轻松,把你自己交给我。”
“温九……”
她娇泣的模样不仅没能让谢秉安心软,反倒刺/激着他,想要疯狂的,粗/暴的摧/残这朵娇花,但娇花太过脆弱,必须要精心呵护着。
“唔……”
蔚姝咬/住唇畔,想要避开。
却被他掌控着力道,动惮不得。
有细丝在脑中炸开,蔚姝恍惚的望着上方帷帐,急/促的喘/息着,她不知道方才都经历了什么,只觉得、觉得身/子好像不像是自己的。
谢秉安抱她入怀,用指腹擦去她眼睫上的泪:“哭什么?宁宁不喜欢吗?”
他的嗓音比方才还要暗哑,像是在火里滚过一样,随时会/喷/张。
听他一口一个宁宁,蔚姝眼圈更红了,她被迫抬起头对上温九浓黑的凤眸,瘪了瘪嘴,又险些哭出来,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话:“你怎、怎么成了太、太监,还会这、这些。”
蔚姝看着谢秉安的好看的薄唇,想到方才的一幕幕,脸颊红的险些要烧起来。
谢秉安扣住蔚姝的后颈,将她没入怀里,闷声低笑:“这些只是凤毛麟角,宁宁以后,还能尝到别的。”
蔚姝不明白他的意思,可也不敢多问。
今晚她已承受不住,更不敢想以后了。
温九走后,蔚姝让云芝打了热水,沐浴过后躺在榻上,想到方才与温九的一幕,她捏被埋进被窝,云芝从外面进来,疑惑道:“小姐,你把头闷着不闷的慌吗?”
蔚姝的声音从锦被里传来:“不闷。”
云芝:……
真是奇怪。
刚刚温九离开时瞧着有些怪异,怎地小姐看着也不大对劲。
方才这两人在寝殿里做什么呢?
云芝百思不得其解,她熄灭蜡烛,转身走出寝殿。
殿内陷入漆黑,静的只剩下蔚姝的呼吸声,她掀开锦被,大口的呼吸着灌进嘴里的空气,拍了怕脸颊,想要驱散肌肤上的热意。
原来,温九竟还有这一面。
而且,他已经是太监了,怎还会懂的这么多。
难道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做对食时,都是和她与温九是一样的吗?
莫名的,蔚姝想到谢狗,在马车上时,谢狗也这般对过她,想到自己的/身/子曾被谢狗触碰过,蔚姝便恨不得用滚烫的热水浇在肌/肤上,消除谢狗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将那些不堪的回忆,一并湮没在灰烬中。
到了半夜起了风,没多大会儿,便下起了小雨。
蔚姝在繁杂的思绪中逐渐熟睡,睡梦中的她很是不安,秀眉紧紧皱着,鬓边浸着薄汗,双手揪着衣襟,嘴里不停的喊着温九的名字。
承乾宫外。
蔚姝被锦衣卫押着,在她面前有两条路。
一条是入承乾宫,侍寝陛下。
另一条则是当着她的面,斩下温九的头颅。
谢秉安闲适的坐在太师椅上,长腿交叠,苍蓝色的袍角被风吹的阵阵鼓荡,他把玩着一柄刀,刀刃闪烁的亮光映在男人那双凉薄的眉眼上,将他眸底翻涌的戾色清晰的照进蔚姝的眼底。
她挣脱不开锦衣卫钳制,哭着摇头,看着谢秉安站起身,举起锋利森寒的刀,对着温九的脖子挥下去!
“——不要!!”
蔚姝惊醒,瞪大眼看着上方层叠的帷幔,心剧烈的跳动着,她按住心口,转头恍惚的看向殿内,幽幽月色穿过窗纸照进,洒下清寒的暗光,她轻轻啜泣,伸手想要触摸照在帷幔上的月光,手指穿过朦胧月色时,她蓦然起身,披上披风,离开寝殿去向后院。
她想见温九。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疯狂的,控制不住的,想要见到他,扑进他怀里,只有感受到温九的身体是热的,人是活的,她才能安心。
那场梦像是一把悬在蔚姝头上的刀,随时都有可能成真。
夜风冷冽,廊檐下的灯笼被吹得摇晃不止。
后院树枝飒飒作响,但廊檐下的灯笼永远点亮,发出微黄的亮光,将原本漆黑的院落照出一片亮色,蔚姝轻提裙摆跑进后院,她的衣裳被风吹的往后涟漪飘曳,潋滟的杏眸沁着湿润。
罩房门半开着,屋内烛火灼灼。
谢秉安背门而坐,身上的衣袍解开,露出左肩已好了一些的伤势,李酉从瓷瓶里取出些药膏,看着主子左肩上三道狰狞的伤势。
起初,伤口是深可见骨,这几日不断敷药,正在逐渐好转。
罩房外。
蔚姝陡地停下脚步,怔怔的看着罩房里面。
她有些不敢相信,僵硬的挪动脚步,又向前走近两步,屋内银烛明亮,将所有阴暗的一面都呈现在蔚姝眼前。
她蜷紧手心,眼睛死死的盯着温九左肩的伤。
三道狰狞的伤口清晰的入进她的眼,赫然是狼爪留下的印记,而李酉手里拿着的瓷瓶,也是她今日送到东公公手上的药瓶,这个瓷瓶,温九说过,他身上只此一瓶。
可是……
可是为什么会在李酉手里?
蔚姝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踉跄后退,眼底的泪水很快打湿了眼睫,模糊了视线,可温九左肩的伤势,却怎么也模糊不掉,她忽然恍惚过来,那晚在狼群里,谢秉安救她时,脸上蒙着苍蓝色布料,她当时便觉得那一双眉眼甚是熟悉。
甚至是像极了一人。
可她如何也联想不到是温九,无论是去寒清寺,亦或是秋猎,谢秉安与温九都同时出现过,在她眼里,谢秉安不可能是温九,温九也定然不会是她恨之入骨的谢狗。
蔚姝看着温九腿边搭着的藏蓝色太监服,想到了谢狗身上所穿的苍蓝色衣袍。
第46章
那晚在寒清寺的竹屋里, 温九来救她时,当真是她看错了吗?
还有谢狗马车上独属于温九身上的松柏香,所有的迷惑好像都在今晚得到了解释, 却也让蔚姝更加迷茫, 她不敢相信温九就是谢秉安。
风忽然大了,吹打在身上,将蔚姝眼眶里的泪吹落,她踉跄的后退, 在罩房内传出一道冷冽的声音时, 转身朝前院逃离。
谢秉安穿好衣裳,起身走出罩房。
李酉也紧跟其后, 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后院, 疑惑道:“主子, 院里没人。”
没人吗?
谢秉安望着后院拐角,冷白的薄唇紧抿, 眸底翻涌着难言的黑沉。
见主子离开, 李酉急忙道:“主子,药还没涂完呢。”
回应他的是主子离去的背影。
李酉:……
寝殿外,风声簌簌。
勺红乐明宫外进来,看到从后院走来的谢秉安, 她神色恭敬,声音很低的说道:“主子。”
“娘娘方才出来过吗?”
谢秉安看向紧闭的殿门,声音好似被风吹散, 低到几不可闻, 可勺红耳力极好, 闻言,她脸色微微一变, 摇摇头道:“奴婢方才去了一趟巡监司,一直是云芝姐姐在娘娘跟前侍候着。”
谢秉安搭下眼帘:“下去罢。”
勺红道:“是。”
寝殿内一片暗色,蔚姝躲进锦被里,闷声哭泣,眼泪打湿了鬓边,落入耳廓。
一定是她看错了。
温九怎会是谢秉安呢?
他们明明不是一个人,几次都一起出现在她面前,怎会是同一个人,可太多的巧合不得不让蔚姝去怀疑,好像每次温九与谢秉安一同出现时,脸上都带着面具,她忽然想起那日秋猎出发时,温九说话的声音与往常不太一样,她问过他,他说着凉了,嗓子不太舒服。
但究竟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另有原因,她无从知晓。
安静的寝殿忽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吱呀’声,蔚姝呼吸一滞,用力捂住嘴巴,将哭声咽下喉咙,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的心也逐渐悬起。
身上轻轻一重,温九的声音从锦被外传来。
“宁宁,睡了吗?”
蔚姝咬紧下唇,贝齿在唇下落了一圈淡淡的血迹,她极力隐忍着轻颤的身子,努力不让温九察觉到异样。
她很想掀开锦被,抓着温九,问他究竟是不是谢秉安,可她终究没有胆子,她怕问出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她不敢想在温九亲口说出他是谢秉安时,她该怎么办。
她更无法接受,前一刻还与他温存的温九,下一刻就变成她的仇人。
寝殿里寂静无声。
谢秉安搭着眼帘,看着蜷缩在锦被里的人儿,手掌下几不可察的轻颤告诉他,小姑娘在哭。
看来,她都知道了。
伪装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露馅了。
只是,小姑娘自个儿委屈的哭,没有质问他,怕是心里还存着几分仅存的侥幸。
谢秉安搭着的眼帘下覆盖着近乎疯狂的暴戾,他忍住掀开锦被的冲动,忍住隔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薄雾,他知道,锦被一旦掀了,他与蔚姝之间,便再也没有明面上相/合的机会了。
这层薄雾,还是等着小姑娘自己挥散罢。
谢秉安收拢掌心,转身离开寝殿。
待寝殿门关上,外头彻底没有了脚步声,蔚姝终于绷不住大哭起来,她抽噎不止,好几次险些喘不上气,最终掀开锦被,一边哭一边望着紧闭的殿门,迷茫、难受、痛苦的感觉一并袭来。
蔚姝忽然间觉得,在她身边的人都是骗子。
温九是骗子。
李酉也是骗子。
甚至来乐明宫取血的廉公公也是个骗子。
她身边除了云芝,好像再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了。
谢秉安站在殿外,抬眼望着凉秋月色,听着殿门里传出无助的娇泣声,交负在身后的手拢紧,浅薄的唇也比方才抿的更紧了些。
翌日一早。
云芝走进寝殿侍候蔚姝时,发现她睡的沉沉的,眼帘下有些乌青,眼皮也有些红肿,瞧着像是哭了一整夜,她皱了皱眉,轻轻推蔚姝:“小姐,醒醒,该用早膳了。”
蔚姝嘤咛了一下,徐徐睁开眼,入目的是云芝担心的小脸。
“云芝……”
她翻起身抱住云芝,眼睛哭的又干又红。
云芝抱住蔚姝,疑惑询问:“小姐,出什么事了?”
蔚姝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告诉云芝:“我、我就是想董婆婆了。”
“奴婢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云芝轻轻拍了拍蔚姝单薄的脊背:“小姐,咱们这次没有逃出去,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机会的,等我们逃出去就能见到董婆婆了。”
蔚姝闷闷点头。
若真有再次逃离皇宫的机会,她一定瞒着温九,带上云芝悄悄的跑。
在云芝的侍候下,蔚姝穿戴洗漱好,刚坐在椅上,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步入寝殿,他依旧穿着藏蓝色的太监服,长眉冷俊,眼尾一如既往的浸着凉薄,蔚姝第一次发现,温九无论身形与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优雅,好像与谢狗都颇为神似。
这些日常里便能发现的,她之前却从未细想过。
她虽然没见过谢秉安的容貌,可昨晚串联起来的种种,都在温九身上一一应和。
同是被狼爪所伤,亦是同一个位置。
他们身上偶尔相似的松柏香,还有他们二人每一次同时出现时,脸上都带着面具。
在谢秉安走到跟前时,她蓦然起身:“我不饿,都撤了吧。”
谢秉安攥住蔚姝柔弱纤细的腕骨,垂眸看着她哭的发红的眼睛:“早膳最为重要,不吃怎么行。”
蔚姝被迫坐在椅上,她挣扎的从温九手中脱困,低下头,如羽轻颤的眼睫遮住眼底洇湿的泪意,她虽认为温九就是谢狗,可始终没有亲眼看见,在心里一角,竟还可耻的抱着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
希望温九就是温九。
希望他与谢狗没有任何关系。
蔚姝心不在焉的用着早膳,她往边上挪了挪,离温九能远则远,将温九夹过来的菜都放在一边,一口不动。
谢秉安垂眸,看着小姑娘冷冰冰的小脸,竟还有些不适应。
他还是喜欢宁宁闹腾一些。
聒噪一些。
李酉站在殿外,小心翼翼的看向殿内,视线在主子和娘娘身上来回巡视,昨晚主子察觉院里有人,他们出去并未看见人影,他跟着主子走去前院,亲眼瞧见主子走进寝殿,没多大会又出来了,独自一人在寝殿外站了许久。
李酉皱紧眉头,悄悄觑了眼娘娘对主子冷冰冰的态度,心里咯噔一下。
莫不是娘娘知晓了主子掌印的身份?!
云芝也瞧出小姐今日对温九的态度与往日不同,等温九离开后,她凑上前,忍不住低声询问:“小姐,是不是温九欺负你了?你哭是不是也是因为他?”
她问的气愤填膺。
颇有一种若蔚姝敢说是,云芝便能冲上去与温九拼命。
蔚姝抬眼看云芝,隐忍在眼底的泪差点决堤,她轻抿唇畔,转头看向温九离开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想知道温九要去哪里。
是承乾宫,亦或是巡监司?
蔚姝看向殿外朝里探头探脑的李酉,小脸一冷,对李酉道:“你和勺红都进来。”
李酉与勺红面面相觑,而后一起走进殿内。
李酉心虚的低着头:“娘娘叫奴才有什么事?”
蔚姝起身带着云芝走出寝殿,在李酉与勺红疑惑的眼神中,关上殿门上锁。
“娘娘!”
“娘娘!”
李酉与勺红冲到殿门前,无论怎么喊外面都没有声音。
勺红急的推李酉:“娘娘这是怎么了?”
李酉被推的趔趄两步:“娘娘昨晚好像去后院了,而且、而且看到我给主子上药,娘娘她好像怀疑主子假扮的温九是掌印了。”
“什么??!”
勺红惊得喊出声,忽的想起昨晚主子来前院时问她,可否见娘娘出来过,原来是因为这个,她回过神来,惊呼道:“娘娘把我们关在这里,莫不是去跟着主子了?”
李酉:……
完了。
若是被主子知道他和勺红看管娘娘不当,怕是会要了他们的小命。
主仆二人离开乐明宫。
云芝一直跟着蔚姝,见她只闷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把李酉与勺红关在寝殿内又是为何,她总感觉今日的小姐怪怪的。
“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云芝看了眼前方的宫道,皱了皱眉:“这不是去承乾宫的方向吗,小姐来这里做什么?”
“嘘。”
蔚姝拽着云芝的手,带她躲在宫墙后面,伸出脑袋朝拐角看去,云芝也好奇的探头,发现不远处的身影是刚离开乐明宫不久的温九。
她不解的看了眼跟做贼似的小姐,犹豫了一下,张嘴道:“温——”
话刚出音,便被蔚姝用手捂住嘴巴,她瞪圆了杏眸,转头又瞧了眼温九颀长挺拔的背影,见他没有听见,才松了一口气,松开云芝,低声道:“你别喊他,待会我再告诉你。”
言罢,她拽着云芝跟上温九,一路走到承乾宫外才停下,两人躲在灯柱子后面,探着脑袋望着里面。
承乾宫的寝殿外。
廉阜吩咐完小太监一些事,手腕搭着拂尘,与李道长一道从长阶上走下来,两人看到迎面走来的谢秉安,李道长轻抚胡须,正要唤他。
廉阜亦是停驻脚步,正要行礼。
谢秉安却先他们一步,走上前朝他们行了一礼,平静无波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奴才见过李道长,廉总管。”
廉阜:……
他怔了一下,手中的拂尘险些脱落坠地。
李道长眼眸一闪,视线越过谢秉安,扫了眼远处,只一瞬又收回,速度快到远处的主仆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抚着胡须,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后面有尾巴。”
不是疑问,倒像是打趣。
谢秉安道:“她起疑心了。”
廉阜终于反应过来,不禁垂下眸唏嘘。
能让主子做戏做到这个地步的,非蔚小姐莫属了。
三人走在汉白玉的长阶上,谢秉安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李道长笑问:“依我看,这丫头已经识破你身份了,眼下此举,不过是想亲眼抓个正着罢了,你就别装了,干脆都告诉她罢。”
谢秉安搭下眼帘,眼尾浸着几分凉意:“一旦这层窗户纸捅破,再想与她心平气和的待在一处,怕是不能了。”
倒不如,能瞒一时是一时罢。
廉阜静静听着,没敢吭气。
跟随主子多年,这还是头一次从主子身上看到优柔寡断的一面。
李道长笑道:“原来你小子也有怕的一天,我还真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呢。”
谢秉安薄唇紧抿,未置一语。
在没认识蔚姝之前,他于这世间,从无惧怕,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过一个死字,可自从遇见蔚姝,一切有关于她的,都似乎偏离了他的掌控。
一开始他并不畏惧蔚姝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罢了,但现在,他却极力隐藏身份,生怕她知晓他的身份,因此仇恨他,远离他。
想到小姑娘今天早上冷冰冰的小脸,谢秉安便觉心中闷痛。
李道长道:“那丫头咬定你就是杀害杨氏一族的真凶,你且等等罢,只要秦雷回到长安,将三年前隐藏起来的秘密公诸于世,落在你身上的罪名也就消了,届时就算你以掌印身份出现在那丫头跟前,她也不会再如先前那般恨你了。”
他斜眼乜了眼谢秉安,见他垂着眼皮,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禁打趣:“日后谁再往你身上扣屎盆子,我看你还是不是跟之前一样,冷漠不顾了。”
谢秉安:……
当初杨家通敌卖国,密谋造反的罪名扣下,当时也正是他合并东西两厂的关键时刻,以至于燕王安插在东厂的几个暗桩打着东厂的名声抄了杨家,事已发生,整个大周朝的人都认为是他害了杨家,他也从未自证过清白,自他坐上掌印这个位置,落在他头上的奸宦名声甚多。
于这些诬陷,早已是不痛不痒。
但如今。
谢秉安最悔的一件事,便是当初放任那些人扬他谋害杨家一事,害的宁宁恨他,怨他。
“小姐,温九究竟怎么了?”
回乐明宫的路上,云芝见蔚姝一直闷着头走路,实在压不住内心的好奇。
蔚姝眼睫一颤,想到方才看见的一幕,仍不能驱散心中对温九的怀疑,她心里虽已经认定温九就是谢秉安,可迟迟不肯下定论,无非是没有亲眼看到谢秉安的真容,想抱着最后一丝了无的希冀罢了。
“小姐,你到底怎么了?从早上起来就不对劲了,就不能对奴婢说说吗?”
袖子传来重力,蔚姝回过神,看了眼扯着她袖子的云芝,抬起洇湿微红的杏眸,云芝一惊,拽着她袖子的手改为握住她的手心:“小姐别哭,奴婢心疼你。”
蔚姝耸了耸鼻尖,压抑住几欲止不住的泣声,看着云芝,终于将埋在心底的事说出来:“我怀疑、温九就是谢秉安。”
“温九是掌印?!”
云芝瞪圆了眼睛,嗓子都快破音了。
蔚姝急忙捂住她的嘴:“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当心被旁人听见了。”
云芝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才取下蔚姝的手:“小姐怎会怀疑温九是掌印?奴婢可是亲眼看见掌印与温九好几次一同出现,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你看方才,若温九是掌印,李道长与廉公公怎会让温九向他们行礼?”
她一股脑说了一大堆,也终于明白小姐为何一清早起来状态不对了。
蔚姝蜷紧手心,轻抿着唇畔摇了摇头:“我想再试探试探。”
如果温九不是谢狗,她自是开心。
可如果是,她——
蔚姝咬紧唇畔,不敢再想下去,昨晚她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方才来到承乾宫,她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她想赌一把,如果温九真的是谢秉安,此法或许能逼他现身。
回到乐明宫,蔚姝让云芝打开殿门。
李酉与勺红垂着脑袋走出寝殿外,两人眼神暗暗交流了片刻后,李酉先问道:“娘娘,您方才去哪了?”
蔚姝道:“我去承乾宫了。”
李酉与勺红脸色皆是一变,还未从这个惊吓中回过神来,又听娘娘补了一句:“我虽是陛下妃子,却从未得陛下宠幸,是以,也该去承乾宫走动走动了,宫里这几日因为重新立后一事闹的沸沸扬扬,我也不能居于人后了。”
李酉:……
勺红:……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生出一个念头:完了。
云芝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你们先下去罢,小姐走了一路也累了,要歇息了。”
“是。”
李酉与勺红皆是不着痕迹的觑了眼蔚姝的脸色,见她脸色除了冷淡一些,并无异样,心里都不禁打突突,不知道娘娘想要玩哪一出。
云芝关上寝殿门,隔绝了李酉与勺红的视线。
她跟着蔚姝走到榻边,忐忑的问:“小姐,万一温九真的不是掌印,到时来乐明宫的是陛下,小姐可怎么办呀?难不成小姐真要侍寝吗?”
蔚姝吓得连连摇头:“不、不想。”
她垂着脑袋,紧张的绞着手指,唇畔抿了抿,抬头看云芝,虽然心里仅存着了无的希望,可嘴里说出来的,仍是确信:“我觉得,来的人不一定是陛下。”
这一天蔚姝都待在寝殿没有出去过。
到了晚膳时,谢秉安从承乾宫回来了。
他走进寝殿,见蔚姝坐在椅上,安静乖巧的吃着晚膳,见他进来,倒是不如早上那会对他冷冰冰的态度,一如往常,朝他笑语嫣然道:“温九,过来坐。”
谢秉安搭下眼皮,遮住眸底冷佞的笑。
他没有拆穿蔚姝的伪装,坐在她边上,依旧为她布菜,等着她先开口。
蔚姝看着碗里的菜肴,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嚼着,时不时的瞥一眼温九,唇畔翕合间,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谢秉安:……
他还以为她胆子有多大。
原来还是猫儿一样的胆子。
寂静的寝殿里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蔚姝几次想起头,可话到嘴边,又随着食物一并咽下去,把边上的云芝看的干着急,嘴巴快一步的对温九道:“温九,小姐有事要告诉你。”
谢秉安道:“娘娘要说什么事。”
蔚姝被云芝架上来,索性不再退缩,她抬眼看向温九冷俊深邃的凤目:“我想好了——”
“娘娘。”
谢秉安伸手擦去蔚姝唇边的水渍,漆黑的眸凝着她,摇曳的烛火在他的瞳仁里跳跃着火苗:“吃完饭再说。”
“不,我现在就说。”
蔚姝的头往后仰了下,避开对方的触碰:“我要侍寝。”
她盯着温九的反应,没有预想中的翻脸,生气,反而是她意料之外的平静,一如她最开始认识他时一样的平静,好像无论何事也不足以牵动他的情绪。
蔚姝抿紧唇畔,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难受,疼痛,各种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绷不住,险些在温九面前哭出来,她愤然起身:“我要睡了,你们都出去罢。”
蔚姝快速转身走入屏风内,不让自己在温九面前哭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纠结什么,甚至觉得自己可耻的卑鄙,可又不忍不住的确定,温九就是谢秉安,她就是想逼他现出真实身份,可她又怕,怕温九真的现出身份,那她这几个月与温九共同经历的一切不仅都是一场欺骗和笑话,且还有她被蒙在鼓里,困在他的股掌之中,跟个跳梁小丑一样,被耍的团团转。
云芝气愤的跺脚:“温九,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秉安收回手,拢起掌心,掀起眼皮看向屏风后那抹纤细单薄的身影,冷白的薄唇轻抿着,久久未言,沉默几息,他起身:“娘娘既然乏了,就先歇着吧。”
看着温九离开的身影,云芝险些被气到吐血。
她跑到殿外,冲着温九的背影怒喊:“枉小姐对你一片真情,你竟然默许小姐去侍寝,你良心都被狗吃了,你你你不是个好东西,小姐当初就不该救你!”
云芝骂了好一通,尤不解气。
李酉与勺红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乐明宫外没了温九的踪影,云芝才愤愤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李酉与勺红,转身“碰”的一下关上殿门,她一开始还觉得小姐是胡乱猜测的,温九怎么可能是掌印,可看到温九方才无情冷血的一面,竟是与掌印如出一辙。
难怪小姐会怀疑。
活该他被骂!
“小姐。”
云芝走到屏风后,看见蔚姝坐在榻边,低垂着脑袋,两只纤细的手搭在膝上,用力的绞着手指,她走过去蹲在蔚姝脚边,抬头便见小姐已经哭红了一双眼。
“小姐,温九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太监,不值得小姐为他哭。”
她握住蔚姝冰冷的柔荑:“温九不值得小姐用清白去试探,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小姐应该知道的,若是落入陛下手里,小姐岂能全乎着回来。”
蔚姝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可她就是不死心。
不亲眼看见谢秉安的脸,她如何也不能安心。
她让云芝退出去,翻身躺进榻里,这一晚蔚姝想了很多,想到惨死于东厂手里的杨氏一族,想到临死前还对她记挂的娘亲,蔚姝在睡梦中悲伤哭泣,她愧对于娘,愧对于杨家人。
她一直不敢承认温九是谢秉安,就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更不敢面对杨家的列祖列宗,更无法去想,外祖父他们泉下有知,知道她心悦的是杀害杨氏一族的仇人,他们怎会原谅她。
就连她也不能原谅自己。
翌日一早。
蔚姝用过早膳,便让云芝给自己梳妆打扮,勺红待在边上,心里焦急万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娘娘,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蔚姝如羽的眼睫轻颤两下,明澈的杏眸是笑语嫣然的坦然:“我要去承乾宫找陛下。”在看到勺红紧皱的秀眉时,跟着又补充了两个字:“侍寝。”
勺红:……
云芝一脸愁容,她跟着蔚姝离开乐明宫,一路上心惊胆颤。
她害怕温九不是掌印。
害怕小姐进了承乾宫就出不来了。
一旦踏进那道门,就等于迈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小姐将来要承受陛下怎样的屈辱都是未可知的,云芝着急的绞着手指,走到承乾宫时,四下仔细的看,都没发现温九的踪影。
真是的,关键时刻找不到人!
他真是愈发的不靠谱了!
“小姐”云芝咽了咽口水,望着承乾宫的殿门,拽住蔚姝的袖子:“奴婢求你了,我们回去吧,一旦进了这扇门,小姐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咱们不要去管温九是不是掌印了好不好?”
蔚姝抽回被云芝捏住的袖子,冲她摇头:“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垂下眸,遮去眼底氤氲的潮湿水雾,挺着单薄脆弱的脊背踏上承乾宫的长阶,云芝站在她身后,哭红了一双眼,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小姐不是在赌温九是不是掌印,而是她去往了一条赴死的路。
云芝转身看向来时的路,眼底的泪朦胧了视线。
温九,如果你真的是掌印,当真会眼睁睁的看着小姐踏进承乾宫,任由陛下欺辱吗?
如果不愿,那你就出来啊!
第47章
天雾沉沉的, 天边起了风,吹起蔚姝的长发,连带着披帛朝一边飘曳。
廉阜守在殿外, 看见蔚姝走来, 捏紧了手中拂尘,蔚姝道:“廉公公,我要见陛下。”
廉阜缓声道:“回娘娘,陛下去李道长那了, 不在寝殿里。”
蔚姝垂下眼睫, 声音娇软,却异常坚毅:“那我就在承乾宫里等候陛下。”
言罢, 她走上前, 吓的廉阜慌忙往后退开两步。
蔚姝推开殿门, 进去时转头看了一眼廉公公,唇畔翕合间, 问道:“公公每晚来乐明宫取血, 为何不亲自看着李酉对我动手?廉公公就不怕我们用别的血冒充吗?”
廉阜:……
他捏紧拂尘,鬓边冷汗直流,面上却从容不迫的回道:“娘娘说笑了,李酉一个奴才, 怎敢做欺瞒陛下的蠢事,再说了,娘娘的血若是有问题, 又怎能瞒得过李道长的法眼。”
“是吗。”
蔚姝抓着殿门的手指微微收紧:“廉公公日日唤温九来承乾宫, 可我瞧着, 承乾宫清冷的很,他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廉阜:……
他垂下眼, 不敢去看蔚姝的眼睛:“自是做些侍候陛下的差事。”
回答的当真是天衣无缝。
可蔚姝却觉得自己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觉得廉公公不过是在为温九开脱,为他找借口罢了,她走入寝殿,不等廉公公跟进来,便转身关上殿门。
被隔在外门的廉阜皱紧眉头,对一旁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待小太监离开,廉公公才松了一口气,好在一切都在主子的计划中,一清早便让李道长支走陛下,就算娘娘在承乾宫待上一日,也不会见到陛下。
寝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是皇帝常年以往服用所残留的气味。
蔚姝走到窗牖前,望向外面的禁卫军,拢在袖中的柔荑始终都没松开过。
温九,你会过来吗?
还是会冷眼看着我侍候陛下?
外面起了风,不久便飘起了雨点。
淅沥的雨声溅落在青石砖上,将来往的太监衣摆下溅起大片湿润,小太监走入玉宫殿,看到站在殿外的东冶,上前低声道:“东公公,姝妃娘娘去承乾宫了。”
东冶:……
他颔首:“下去罢。”
小太监应了一声,转身步入雨中。
玉宫殿内,皇帝躺在倚榻上,手里拿着一瓶雕刻着山水画的葫芦瓶,里面飘出袅袅白雾,皇帝将瓶口搭在鼻子上,又深深吸了一口,靠着倚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李道长,朕每次闻了你这个神药,第二天都觉神清气爽,雄风不减当年。”
皇帝愉悦的笑着,心里想着的都是宫里那些不断献进来的美人儿。
谢秉安慵懒的靠在圈椅上,手肘搭在扶手上,手中端着茶盏,轻轻摇晃,涟漪的茶水倒映着一双清冷凉薄的凤眸,垂下的长睫下遮住冷冽的阴鸷。
他轻呷茶水,掀起眼皮乜了眼如死狗般躺在倚榻上的皇帝。
那一张脸,透着如同死人气色的白,眼睑下一圈乌青,瞧着已是油尽灯枯的相貌,却觉得自己还一如年轻时那般健朗,谢秉安垂下眼,唇角抿着一丝冷佞的弧度。
李醇览的药,不愧是‘奇药’。
裴立象既然这般喜欢李醇览的药,那便让他好好吃个够,过不了多久,也该和裴氏一族在底下团聚了。
李道长将丹药一颗颗放进药瓶里,回头瞧了眼好整以暇的坐在圈椅上的谢秉安,冲他挑了挑眉,似是在说:够他睡一整天的。
谢秉安只凉凉的乜他一眼。
李道长:……
这个没有人情味的臭小子。
东冶走进殿内,看了眼在倚榻上飘飘/欲//仙的皇帝,俯下身在谢秉安耳侧低声道:“主子,娘娘去承乾宫了。”
谢秉安将茶水一饮而尽,低沉的嗓音透着几分怒意:“让她待着罢。”
东冶:“是。”
他出去时又看了一眼皇帝,心中直摇头。
蔚小姐今日怕是要扑空了,看陛下这副样子,怕是要明日才能回到承乾宫了,她总不能在承乾宫过夜。
雨越下越大。
云芝站在殿外,看了眼候在边上的廉公公,始终没有胆子造次。
廉公公望着漫天的雨幕,心里有些发愁,看娘娘这决心,不等到陛下坚决不回去,他不着痕迹的觑了站在殿门另一头的云芝:“云芝姑娘,雨下大了,陛下怕是到晚上才会回来,不如你带着姝妃娘娘先回乐明宫罢。”
云芝也是这么想的,她可不想小姐因为温九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毁了自己。
她转身轻叩殿门:“小姐,我们先回去罢。”
里面传来蔚姝的声音:“你先回罢,我就在这等陛下,等雨停了,陛下自会回来的。”
云芝惆怅的叹气。
廉公公望着磅礴的大雨,摇头叹气,娘娘这次是铁了心的要逼主子现身,谁劝也没用了。
雨下了一日,到了暮色将至才逐渐停下。
午膳端到承乾宫,又原封不动的端出来,直到晚膳端进去又原封不动的端出来时廉阜彻底急了,叫来小太监,速去玉宫殿通知主子。
宫中亮起了万盏灯火,小太监穿过巡逻的禁卫军,直奔玉宫殿,将情况如数告诉东冶。
玉宫殿内,皇帝睡的昏天暗地,李道长坐在椅上翻看医术,时不时的瞧一眼看向更漏的谢秉安,抚了抚胡须,嘴里发出一声戏谑的轻笑。
谢秉安冷眼瞧他:“笑什么?”
李道长啧啧摇头:“笑某些人啊,还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谢秉安:……
东冶从殿外进来,看了一眼睡的死沉的皇帝,走到主子跟前,低声道:“主子,娘娘还在承乾宫等着陛下,娘娘她……一日未曾进食了。”
谢秉安眉峰紧皱,重重掷下茶盏,起身道:“去承乾宫!”
看着走远的一主一仆,李道长起身走到皇帝跟前,取出银针在他穴位上刺下去,睡意沉沉的皇帝头一歪,是彻彻底底的昏睡过去了。
他走出玉宫殿,望着泛起薄雾的暮色,悠悠长叹,怕是过不了多久,就没这么清闲的日子了。
阿九隐忍蛰伏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动手了。
承乾殿里银珠灼灼。
蔚姝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笼罩着月色的薄雾,雨夜的冷风灌进窗口,冻得身子发颤,她绞着手指,每一根手指上都布满了指甲印,有些地方已经见了血迹。
殿门‘吱呀’一声,惊得她转过身看向那扇从外面被缓缓推开的门扇。
蔚姝紧张的揪紧衣襟,后退到屏风处,瞪大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步入殿内的人。
会是谁?
是陛下……
还是温九、亦或是谢秉安呢?
蔚姝紧张的屏紧呼吸,手指用力攥紧衣襟,明亮的烛光照在来人身上,将那人身上所穿的苍蓝色衣袍映出些许亮色,她抬起轻颤不已的眼睫,看向走入殿中,吩咐廉公公关上殿门的人。
——正是谢秉安。
“娘娘不必躲着,出来罢。”
谢秉安脸上带着面具,看向躲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颗脑袋的蔚姝,小姑娘杏眸洇湿可怜,眼睫上挂着泪珠,一颤一颤的,看的他心尖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
“过来。”
谢秉安轻扬下颚,面具下漆黑深邃的眸紧紧锁在她身上,没有移开片刻。
蔚姝紧咬着下唇,听着面具下偏暗色的声音,和温九真的很相似,相似到她肯定的认为,站在对面的谢狗就是她等了一天的温九,见他朝这边走来,蔚姝吓得连连后退,倒在身后的倚榻上,刚想要起身逃避时,却被对方高大挺拔的身躯覆盖。
“宁宁等的不就是我吗。”
谢秉安攥住蔚姝挣扎的小手压过头顶,浸着雨夜凉意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在她耳廓吐着灼/热的气息:“宁宁走这一步棋,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吗,我已经来了,宁宁躲什么?”
蔚姝挣扎的小手停住,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具。
“你、你放手!”
她努力挣扎,谢秉安力道松懈,看着蔚姝抽出一只手朝他脸上伸来。
一张面具隔着一道秘密,一道蔚姝被隐瞒许久才得以窥探到的秘密,她捏住面具边缘,轻颤的手心竟是比面具还要冰冷,手上用力,她期盼已久想要摘下的面具终于从谢秉安脸上脱离。
一张熟悉的,清隽冷俊的容貌,意料之中的撞入蔚姝眼底,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和男人眸底惯有的凉薄,蔚姝手中的面具脱落,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难怪在尚书府,蔚昌禾每次寻温九麻烦时,东厂的人都会及时赶到。
难怪温九那般的神通广大,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从鬼市出来的奴隶,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势滔天的掌印,这天下能瞒得过他眼睛的事,少之又少。
可以说,几乎没有。
她就像一个跳梁小丑,在谢秉安与温九之间反复横跳,而他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睥睨着她的可怜,可笑,愚蠢!
什么温九,什么鬼市,什么为了她入宫做太监。
统统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她就是谢秉安眼里的笑话。
她依赖温九,喜欢温九,到头来那人是杀害她外祖父一家的仇人!
“啪——”
响亮的耳光在殿中消逝。
谢秉安未动分毫,脸上传来清晰的红热,他只是问:“手疼吗?”
蔚姝咬紧唇畔,朝着谢秉安的脸再度扇下去,随着巴掌声落下,她也崩溃绝望的哭泣:“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你个骗子,你滚,你滚啊——”
蔚姝费力挣扎,哭的抽噎,纤弱的身子几乎揪成一团。
她眼里泪水涟漪,染湿了因愤怒绝望的脸颊,手指紧紧揪着衣襟,想要逃离眼前的真相,这一幕就像是一把刀生生剖开蔚姝的心脏,将鲜血淋漓的真相摆在她面前,让她看穿眼前之人的伪装,也彰显出她是多么的可笑,愚蠢,竟然对杀害亲人的凶手动了不该有的情。
谢秉安将蔚姝用力抱进怀里,掌心贴着女人单薄颤抖的脊背,埋在她的颈窝,无声的陪着她,无论蔚姝怎么对他拳打脚踢也不曾放开。
肩上传来刺痛,谢秉安薄唇紧抿,未动分毫。
蔚姝用力咬住谢秉安的肩,直到唇齿发酸,嘴里有了血腥味才松口,她用力捶打谢秉安的肩,哭的颤颤不已:“放开我、放、放开……”
“宁宁。”
谢秉安亲着她湿漉漉的眼睫,语气里充满了细密的心疼与愧疚:“别哭了。”
蔚姝盯着他,咬牙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她眼底不再有对温九的依赖与喜欢,也不再有见到他时,笑语嫣然的娇羞,拨开潮湿的水雾,看见的只有一双浸满冰冷仇恨的眼睛,像是一把利刃,穿过谢秉安的心脏。
东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主子,燕王与郑大人朝承乾宫过来了。”
谢秉安扯下外衣罩住蔚姝娇小单薄的身子,左手臂搂着她的臀部下方,右手掌在女人的后颈,将她按在怀里,抱着她走出承乾宫。
外面又飘起了雨点,砸在谢秉安的泛着微热的脸上。
蔚姝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再度咬上谢秉安的肩。
她咬的牙齿酸困,唇齿间泛起血腥味也不想松口,她要谢狗跟着她一起痛,可是男人的皮肉跟铁打的一样,她齿根发疼,对方却毫无所觉似的,抱着她继续走。
云芝站在廊檐下,看着从眼前走过的谢秉安,瞪圆了一双眼睛。
他他他他他竟然真的是掌印!
看着东冶与廉公公毕恭毕敬的跟在谢秉安身后,看到被谢秉安抱在怀里的小姐,云芝怎么也不敢相信,平日里寡言少语,神通广大的温九,竟然真的是传闻中心狠手辣,无情冷血的掌印大人!
走出承乾宫,狭长的宫道上走来几人。
为首的正是燕王与郑文兵,跟前侍候的人为他们撑伞。
燕王看向走在雨幕中,怀里抱着一个人的谢秉安,那人虽被谢秉安的外袍罩的严严实实,可看身形便知那是个女人,还是从承乾宫里出来的,想来应该是被陛下厌弃的女人,只是,他竟不知,谢秉安一个阉人,竟还懂得怜香惜玉?
燕王眯眸,想透过蛛丝马迹看到他怀里的女人是哪个宫里的妃子,郑文兵也好奇的低声问:“王爷,掌印怀里抱着的是谁啊?老臣可没听说过掌印在宫里有对食。”
宫里太监有对食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主子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可像掌印这等身份的,即使把对食身份摆到明面上,也无人敢置喙一句,就算是当今陛下,怕是得高兴的把宫女塞到巡监司去。
燕王冷笑:“我还以为他谢秉安一个太监,当真会清心寡欲,原来同旁人一样,都想尝试一番鱼水之欢。”
郑文兵想到谢秉安是个太监,心里忍不住嘲讽。
一个太监,没了那玩意,能怎么玩?
“掌印这是做什么去?”
见谢秉安走近,郑文兵率先出声。
燕王的眼睛始终落在被苍蓝色外衣罩住的女人身上,试图看出她是谁。
谢秉安嗓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回巡监司。”
东冶续道:“燕王与郑大人找陛下吧?”
见他们二位颔首,东冶道:“那可不巧了,陛下这会在玉宫殿呢,怕是刚服下李道长的丹药,这会估摸着睡下了。”
燕王皱眉,看了眼已经走远的谢秉安。
这位皇兄日日沉迷炼丹与女色,怕是刚在承乾宫逍遥完,就去李道长那吃药去了,他还是头一次见谢秉安如此怜惜的抱着一女子,被皇帝折腾过的,他也不嫌膈应。
忽的想到皇后,燕王脸色难看至极。
待东冶他们都走远了,郑文兵才问:“王爷,陛下不在,咱们暗中弹劾掌印一事怕是又没着落了。”
看郑文兵丝毫不急的模样,燕王冷笑:“你怕是还不知道,谢秉安派人去淮南绑走了秦雷。”
看到郑文兵倏然大变的脸色,燕王心里舒坦多了。
等燕王与郑文兵离开,廉公公才放出被关在承乾宫里的云芝,云芝一边心里暗暗骂廉公公,一边追着掌印的脚步,发现他们回去的方向不是乐明宫,而是巡监司。
被蒙了一路,鼻息间都是谢狗身上的气息。
蔚姝身子挨在榻上,正要闪身避开谢秉安,却被对方一把捞进怀里,谢秉安捏了捏她的下颔,指腹在她唇珠上按了按,看了眼她银白的牙齿,笑道:“牙口不错。”
在他的指腹进嘴里时,蔚姝毫不留情的再次咬下。
她看着谢秉安舒展的眉宇,好似没有痛觉,于是又用力咬下去,唇齿间再一次尝到血腥味,男人平静的看着她,漆黑的眸底盛满她鲜少见过的宠溺:“喜欢咬,我天天让你咬。”
蔚姝松口,头往后仰,愤恨的盯着他:“你做梦!”
她顺手拔下鬓发的金钗,对着谢秉安的身上刺下去,她以为他会挡,会躲,可万万没想到他会安静的坐在那里,任由她手中尖利的金钗刺入他的身体,蔚姝手指一颤,有些错愕的看向谢秉安。
“你、你为何不躲?”
她颤抖的松开手指,用力挣脱谢秉安的手臂,手脚并爬到床榻里侧,蜷缩着抱紧自己的双膝,怨恨的瞪向他。
谢秉安垂下眸,手掌抚上险些刺入身体的金钗,扯唇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抬眼温柔的看向蔚姝:“想得宁宁怜惜。”
“我永远不会怜惜杀害我亲人的仇人,更不会怜惜欺我的骗子!”
蔚姝偏开头,小脸冰冷无情,比金钗刺入体内还让谢秉安疼,他起身道:“你在此歇着,我晚些时辰过来。”
见他离开,蔚姝冲他背影冷漠喊道:“我要回乐明宫!”
谢秉安道:“你暂且住在巡监司,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亲自送你回乐明宫。”
“我现在就要回去。”
蔚姝蜷紧手指,顶着一双哭红的杏眸,又气又怒的瞪着他:“我是陛下的妃子,亦是你的主子,你凭什么囚禁我。”
见谢秉安朝她俯身而来,蔚姝再次气哭:“你滚开!”
她挥着小手,想要赶走谢秉安,却被对方钳住双手按在身后,下额被冰冷的手指捏住,她被迫仰起头,对上谢秉安黑沉如雾的凤眸:“宁宁不听话,会受罚的。”
蔚姝吓的哭泣,却挣脱不开他的捆缚。
谢秉安吻上蔚姝颤抖的唇畔,吮去她脸上的泪珠,近乎疯狂的声音压抑着暴/戾:“你是温九的,是谢秉安的,从来不是裴立象的妃子。”
直到谢秉安离开,蔚姝都还沉浸在愤恨的悲痛中。
她埋在臂弯里,哭泣声可怜且无助。
她这是被、谢狗囚禁了……
哭了许久,蔚姝抬起发红的眼打量寝殿,试图从里面寻找能逃出去的地方,她环视一圈,目光陡地落在不远处妆镜上摆放着的妆奁上,上面镶嵌着几颗珠宝,赫然是娘的妆奁,可妆奁被她当给宝隆昌了,怎会出现在这里?
蔚姝下榻,抱起妆奁在怀里仔细查看,的确是娘的物件。
她转过身,无意识的看向方才坐过的床榻,上面熟悉的雕花纹印是外公送给娘的紫檀雕花拔步床,她走过去伸手抚摸上面熟悉的纹路,手指抚着血色玛瑙,烛光映在上面,仿佛能看到里面缓缓潺动的血液。
是温九、不,是谢狗又将娘的东西赎回来了吗?
蔚姝抱紧妆奁,躺在雕花拔步床上,就好像过了许久,终于走进属于娘的气息里,她的头抵在妆奁上,哭泣不止。
“娘,宁宁想你。”
真的好想。
温九真的是谢秉安,是她最恨的仇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在她最无助,最痛苦的几个月里,是温九陪她走过来的,她天真的以为自己会逃出皇宫,与温九能永远相伴在一起,却原来都是她自己编织的梦罢了。
梦醒了,一切都破碎了。
蔚姝在沉浸的悲痛中睡过去,直到殿门打开她才惊醒,房间弥漫着浓郁的饭香味,勾着蔚姝起了饥饿感,她抿紧唇畔,背过身不去理会走进来的谢秉安,用冷漠抵抗他,可不等她翻身躺好,就被对方一把捞入怀里。
蔚姝小脸冰冷无情:“你、你放手。”
她挣扎着,可力气在对方眼里犹如蚍蜉撼树,她愤愤抬起小脸瞪向谢秉安,发现他脸色较比方才苍白了不少,但漆黑的眸底仍是一如既往的深幽难测。
谢秉安的手臂箍住蔚姝的腰身,瓷勺里盛了些温热的粥,眉眼里皆是耐心的温柔:“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杀我。”
他笑看着蔚姝,手上的动作不容她拒绝,蔚姝抿紧唇畔,对他的言辞举动置之不理,哪怕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也不屑去碰他喂的食物。
谢秉安垂眸,无声低笑。
小姑娘脾气倔起来,到真有几分像杨老将军,他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扣住蔚姝的下颔,覆在她唇上,在蔚姝错愕且愤怒的杏眸里,强硬的将粥渡进她嘴里,紧接着又喝一口,不等她拒绝,再度以唇渡进去。
他喜欢这种喂饭的方式,若小姑娘不听话,仍以绝食抗议,他不介意每顿饭都用这种法子。
蔚姝小脸陡地漫上艳丽的红色,那妖艳似火的红,多半是气急染上的,她捏袖重重擦去谢狗留在嘴上的气息,眼底盛满屈辱的眼泪:“狗奸宦,你卑鄙!”
谢秉安搭着眼帘,不去看蔚姝充满恨意的杏眸,只淡声问:“宁宁是自己吃,还是让我喂?”
“我自己来!”
蔚姝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句话,她企图挣脱谢秉安的束缚,却被他抱得更紧,男人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气息热乎乎的扑在肤上,她想挣扎,抵抗,可力气根本抵不过他。
谢秉安眷恋的吸取着独属于蔚姝身上的香甜,抱着她时,她身上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好像治愈的良方,只是这样简单的抱着,身上的伤便不痛了,听着她咀嚼食物的声音,每一声都带着咬碎骨头的狠劲,他不禁低笑,小姑娘怕是在想着嚼碎他的骨头。
“谢秉安。”
蔚姝咽下嘴里的食物,看见谢狗听见她唤他时,抬起凤眸,眼里浸着比月色还亮的微光。
他道:“你说。”
“你每日看着我在面前跟跳梁小丑一样,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蔚姝看着地面,纤细的手指紧紧扣着瓷碗。
一开始她在温九面前骂谢狗,他当时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恨不得捏死她?她甚至天真的用最傻的计谋赶走他,生怕谢狗会迁怒到他,还有秋猎计谋好的逃离,难怪最后计划落空。
温九就是谢秉安,他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为何要逃,想来,他欺她,愚弄她,不过是因为她乃杨老将军的外孙女,他把在杨家所受的气都撒到她身上,看着她被他欺骗,看着她坠入他织好的情网中,最后再嘲笑她,笑她是个傻子。
她现在最愧对的便是外祖父与舅舅。
她不敢想,等她日后下去了,该如何向他们交代。
谢秉安伸手覆在蔚姝冰凉的柔荑上:“我从未如此想过,在我心里,宁宁便是最好的。”
蔚姝讽笑,轻颤的眼睫落下泪珠,顺着眼睑滑落在谢秉安的手背上,男人眉峰紧皱,薄唇紧抿着,就连呼吸也跟着弥漫上些微的刺痛。
“对不起。”
谢秉安最终只道出这最微不足道的三个字。
这几日蔚姝一直待在巡监司,云芝在里面侍候着。
每晚谢秉安都会来一次,蔚姝就坐在床榻角落对他视而不见。
天气越来越凉了。
巡监司往年都是十一月底烧地龙,但今年因姝妃娘娘在,十一月初便早早烧上了。
天蒙蒙亮。
蔚姝下榻走到窗牖前,伸手推开窗扇,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脸上残存的倦意,她拢紧外衫,望着树枝上挂满的冰霜。
云芝从外面进来,见蔚姝站在窗前吹冷风,赶忙拿了一件狐裘为她披上。
“小姐,天还没大亮呢,你怎么起这么早。”
蔚姝垂眸看向窗边的霜花,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看着霜花融化在指尖,轻笑了一下。
“小姐。”
云芝瞬间红了眼眶,握住蔚姝冰冷的柔荑:“你就别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自从小姐被掌印囚禁在巡监司,她便日复一日的消沉,两个月的时间,人已经消瘦了一圈,无论她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每日掌印过来时,面对小姐的冷脸,依旧甘之如饴的陪着她,哄着她。
“小姐,你再这样下去,夫人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担心的。”
蔚姝抬起眼睫,看向雾蒙蒙的窗外:“云芝,你说我与谢秉安在一起的那三个月,外祖父和舅舅是不是恨我了?”
云芝摇头:“杨老将军与小将军最宠爱小姐的,怎会恨小姐。”
“可是”蔚姝秀眉轻蹙,眼底洇出湿润:“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来梦里看过我了。”
云芝低头哽咽。
犹豫了稍许,低声道:“小姐,奴婢有一事想对你说。”
蔚姝道:“什么事?”
云芝走到门外看了一眼,见殿外没人,迅速关上殿门跑到窗牖前:“小姐,宫里出大事了。”
闻言,蔚姝垂下眼睫,声音恹恹的:“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陛下的事罢了。”
那位昏君,又宠幸了哪位妃子。
亦或者,谢狗又陷害了哪一位忠臣良将。
这些她都没心思去听。
云芝摇头:“不是关于陛下的,是杨家的旧案翻出来了。”见小姐震惊的看向她,云芝续道:“小姐还记得三年前一直跟着杨老将军的秦副将吗?”
蔚姝秀眉紧蹙:“记得。”
在猎场时,季宴书对她说过,秦叔叔没有死,与郑文兵有书信来往,一个三年前本该死的人却莫名其妙的活着,其中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
莫不是,秦叔叔被找到了?
云芝道:“秦副将没有死,奴婢听宫里人私底下传,三年前秦副将假死躲过东厂的招子,一路逃难去了淮南,前些时候被东厂发现他的踪迹,又将他从淮南抓回来关进诏狱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宫里无人不知晓这件事。”
“那杨家呢?”
蔚姝抓住云芝的手,激动的问:“他有没有说出杨家是被诬陷的?他是三年前那场事变的唯一活口,有他作证,一定能为杨家证清白,一定能揭穿谢秉安的阴谋。”
蔚姝握着云芝的手发颤,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秦叔叔已经落入谢秉安的手里,即便他知晓当年的真相,可谢秉安岂会让他说出来?
怕是他进了诏狱,就没命活着出来了。
云芝反手握住蔚姝冰冷颤抖的手:“奴婢听到的只是这些消息,秦副将具体怎么样,奴婢也不知道。”
窗外的冷风吹起蔚姝鬓边的发丝,丝丝缕缕的贴着鼻翼,她缓缓抬眼看云芝,凝聚在眼底的泪徐徐落下:“你可知,谢秉安何时回来?”
云芝看着小姐哭红的一双眼:“奴婢这就去问问东公公。”
在云芝走后,蔚姝无助的靠在窗牖前。
秦叔叔回来了,可被谢秉安关进诏狱。
她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秦叔叔,问出三年前被隐瞒的真相,揪出谢秉安陷害杨家的罪证,即便是死,她也要拉上谢秉安,带着他向外祖父请罪,向舅舅道歉。
蔚姝痛苦的揪住衣襟,心口泛着细密的疼。
为什么温九偏偏是谢秉安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
云芝没离开多会就回来了。
“小姐,东公公说掌印昨晚离开巡监司去了东厂,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扶着蔚姝坐在圈椅上:“小姐不如再等一等,等掌印回来,再与他说想见秦副将的事,奴婢觉得,只要小姐开口,掌印不会不答应的。”
蔚姝低着头,洇湿的眸红红的,没再言语。
早膳是东冶端进来的,他看了眼坐在圈椅上,脸色略显苍白的蔚姝,犹豫了一下,道:“娘娘,这两日宫里不太平,东厂事务繁忙,主子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娘娘还需再等等。”
蔚姝抬头看他,一双眼红的可怜:“等多久?”
软糯的嗓音冷冰冰的。
“这……”
东冶的话止住。
他也不好说,这几日宫中有变,燕王因为秦雷落在主子手里,恐担心秦雷将三年前的事全抖落出来,已先自乱阵脚,联合御史台主郑文兵与一群文官上奏弹劾主子,让陛下收回主子手中的权,燕王想架空主子,接管东厂与巡监司,好把控朝政,趁势造反,这几日除了巡监司外,宫中其他地方都已经开始人心惶惶。
尤其是长安城外,沈禾已领兵驻扎在城外。
若宫中有变,他便会领兵攻入皇城,打着平定东厂蓄意谋反的旗号光明正大的造反,明日便会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审问秦雷,一旦秦雷说出三年前是燕王与郑文兵构陷杨家一事,那燕王的势力将毁之一旦,就连城外的沈禾也休想全身而退。
“娘娘且先等着,奴才这就去东厂禀报主子。”
东冶关上殿门退出去。
蔚姝靠在圈椅上,抬手止住云芝递来的双箸:“我不饿。”
云芝急红了眼:“小姐,你好歹吃上一点罢,你瞧瞧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捏袖抹眼泪,将双箸放在桌上,哭的好不可怜。
“要是夫人在,看见小姐这样也会心疼的,小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那也想一想董婆婆,她还在荆州等咱们呢,万一咱们有机会逃出长安城,说不定能去荆州找董婆婆呢。”
云芝说一大通,一边说一边哭。
蔚姝无奈,捡起双箸,冲云芝道:“我吃便是了。”
蔚姝等了一天也不见谢秉安的身影,就连去传话的东冶也不见了影子。
暮色已至,廊檐下悬挂着灯笼,烛火摇曳,将分叉的树枝交错的映在窗棂上。
殿门推开,极轻极浅的脚步声走向榻边。
蔚姝似是惊醒般翻身坐起,看向撩袍坐在榻边的谢秉安,像是应激似的,往床榻里侧躲去,却被对方抓住一把捞入怀里,谢秉安怀里很凉,带着夜里的寒意,冷的蔚姝打了个寒颤。
谢秉安也察觉不对,用狐裘包住蔚姝,在她温热的额头上亲了亲,近乎呢喃的声音在蔚姝耳边缱绻:“宁宁都躲了两个月了,哪一次躲成功了?”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轻笑。
第48章
蔚姝愤恨的瞪着他:“你、你放开我!”
谢秉安抱紧怀里娇小纤弱的人儿, 下额枕在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香甜好闻的气息,眉宇间笼着心疼:“宁宁又瘦了。”
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谢秉安的捆缚。
两个月来, 他每日都要来一趟, 日日做着重复的事情,即便她如此恨他,怨他,甚至咬伤他, 他都甘之如饴, 从未与她动怒、生气,任由她发泄心中的怒火, 她有时在想, 这真的是传闻中无情冷血、心狠手辣的掌印吗?
蔚姝安静下来, 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望着地面:“谢秉安。”
“我在。”
谢秉安在她颈窝处亲昵的蹭了蹭,这是两个月以来, 小姑娘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唤他的名字:“宁宁想说什么?”
蔚姝忍着颈窝处的酥痒, 她尽量忽视掉身体里传来的异样,冷着声音道:“我想见秦雷。”
抱着她的人动作明显僵了一下。
蔚姝眼睫轻颤,偏头看向低垂着眼帘的谢秉安,重复道:“我要见秦雷。”
谢秉安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 指腹在她光滑细腻的脸颊上轻蹭:“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说、我要见秦雷!”
蔚姝皱眉,小脸冷极了:“秦雷是不是被你杀了?”
她抿紧唇畔,冰冷倔强的眼底浮出潮湿的水雾, 谢秉安轻笑, 指腹在她眼睑处轻轻抚摸:“听谁说的?”
蔚姝往后仰了下脑袋, 避开他的触碰:“我猜的。”
谢秉安:……
他扣住蔚姝的后颈,惩罚似的在女人唇上轻轻咬了下, 又贪恋的吮着她的气息,直到小姑娘憋红了一张小脸,恨不得用眼刀杀了他,他才作罢,不舍的在她略微红肿的唇珠上亲了亲。
“你若想见秦雷,就先好好吃饭,云芝说你一整日都没怎么吃东西。”
谢秉安传勺红将晚膳一应摆在桌上,抱着蔚姝坐在椅上,见她企图挣扎,他眉眼含笑的威胁:“不好好吃饭,就别想见到秦雷了。”
蔚姝抿紧唇畔,愤恨的瞪了一眼谢秉安。
她拿起双箸,第一次在谢秉安的监视下认真的吃完一顿饭,许是许久未好好吃过饭,吃上几口便有了饱腹感,谢秉安为蔚姝盛了一碗汤:“喝点汤罢,今晚就先这样。”
蔚姝端起碗,大口的喝完一碗汤,生怕留下一口汤被谢秉安故意挑刺,她刚放下瓷碗,下颔却被谢秉安捏住,谢秉安昳丽冷俊的容貌陡地逼近,毫无预兆的吻上她的唇。
“真乖。”
谢秉安放开她,又在她鼻尖上亲了亲:“宁宁听话就有奖励,后日辰时,我带你去诏狱。”
蔚姝问:“为何不是明日?”
“明日我还有旁的事。”
谢秉安将蔚姝放在榻上,指腹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我答应你,后日一定会让你看见活着的秦雷。”
蔚姝抿紧唇畔,心中犹是不敢信:“当真?”
谢秉安笑道:“当真。”
他贪恋的抱着小姑娘不舍放手,外面传来潘史的声音,谢秉安才离开寝殿。
“都安排妥当了?”
谢秉安朝巡监司外离开,声音极轻。
潘史道:“回主子,都妥当了。”他纠结了一会,续道:“只是有一事,奴才不知梁老将军是何意。”
谢秉安:“说。”
潘史道:“此次出兵,梁老将军让自己的长子梁文筹带兵围困沈禾的三万大军,梁文筹虽武艺高强,但从未上过战场,奴才担心梁文筹对付不了久经战场的沈禾。”
他说完,抬头觑了眼主子,发现主子无声低笑。
潘史一怔:“主子,你——”
“梁老将军既然敢让梁文筹担当此任,自是有九成把握。”谢秉安的手搭在腰间暗扣上,指尖在冰冷的暗扣上散漫的轻叩:“我与梁文筹有过几面之缘,此人做事不形于言色,也不是轻易被挑拨动怒之人,未必会在沈禾面前露怯。”
闻言,潘史放下心来。
主子看人一向很准,他断定梁文筹没错,那定是不会出什么问题。
潘史续道:“主子,秦雷的家人已经安置好了,明日早朝,奴才前去诏狱将他带过来。”
“主子。”东冶从巡监司外赶回来,朝谢秉安拱手:“奴才已按照主子吩咐,都安排妥当了,燕王安插在宫里的暗桩也都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
谢秉安转身看向巡监司,目光落在那处寝殿,对东冶吩咐:“多派些人把守巡监司,明日不得任何人进出。”
蔚姝在谢秉安离开后,便躲进锦被里,心中想着的都是杨家的事。
没多会,云芝从外面进来,悄声对蔚姝说:“小姐,奴婢发现一件怪事。”
蔚姝探出脑袋,顶着一双微红的眼睛,问:“什么怪事?”
云芝蹲坐在榻边,秀眉颦蹙:“巡监司里负责把守的锦衣卫好像比先前多了一些,奴婢总觉得不太对劲。”
虽然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蔚姝起身下榻,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外面,且不说巡监司外,只是殿外的锦衣卫就比先前多了数十名,一个个严阵以待,面孔威严,就连以往散漫的东公公都绷紧神色,望着巡监司外,也不知在看什么。
云芝在身后小声的说:“小姐,是不是不太对劲?”
蔚姝垂眸,抓着窗扇的手被冷风吹的冰冷刺骨,她收回手,缩进袖中,小脸也格外的凝重,以谢秉安的性子,不会大费周章的加派人手囚禁她,能让巡监司这帮人严阵以待,怕是宫中要出什么大事了。
谢秉安说,他明日有旁的事,会是何事?
蔚姝坐在绣墩上,冰冷的手指用力绞在一起,眉心间的担忧凝聚不散。
云芝觑了眼蔚姝,小声说道:“小姐在担心掌印吗?”
担心他?
蔚姝抬眼看向云芝,嘴硬道:“我担心谁也不会担心他!”
她起身躺进温暖的锦被里,背对着云芝,手指揪着被角,眉心间的忧虑比方才更甚。
她恨谢秉安,也怨他,更恨不得拉着他一起死。
在她眼里,谢秉安是杀害杨氏一族的仇人,可若真到了这一天,她又不忍,想到谢秉安对她的种种,她揪心的阖上眼,难言的苦楚泛上心头,想了许久,她终是忍不住翻过身对云芝道:“你明日出去悄悄打听,看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云芝笑道:“是,奴婢明儿一早就去。”
蔚姝:……
蔚姝辗转难眠,天不亮便醒了。
她披着狐裘,站在窗边出神,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辰时未刻,进来送早膳的是云芝,蔚姝回头问道:“待会你出去打探打探消息,我总觉得宫里好像要出大事了。”
云芝摆好早膳,哼道:“小姐,奴婢辰时一刻就想出去打探了,可那东公公拦着我,说今日巡监司不准任何人踏出一步,就是小姐也不允许。”
云芝的话让蔚姝心中更加不安。
宫中忽变,莫不是文武百官联合燕王要弹劾谢秉安?
想到这个可能,蔚姝再也待不住,她想见到谢秉安,想亲眼看着他安然无恙,即便她恨透了他,可这一刻她可耻的想让他好好活着,她让云芝唤东冶过来,想要问一问谢秉安的情况。
没多大会儿,云芝气喘吁吁的回来,对她摇头:“小姐,东公公两刻钟前离开巡监司了,现在巡监司只剩下这些锦衣卫了。”
晨曦的光穿透云层,零零散散的照在窗牖前。
蔚姝透过窗外看向大殿外,除了层层把守的锦衣卫,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巡监司,她转身离开寝殿,云芝在后面紧跟着:“小姐,你等等奴婢。”
把守的锦衣卫看到蔚姝出来,伸手阻拦,为首之人冷着面孔,语气却极为恭敬:“掌印有令,不准娘娘踏出殿门半步,还请娘娘回罢。”
“他人在哪?”
蔚姝看着锦衣卫,拢在袖中的柔荑紧张的蜷紧:“告诉我。”
锦衣卫道:“掌印去向奴才也不知晓,娘娘就别为难奴才了。”
接下来无论蔚姝怎么问,锦衣卫都闭口不答,他们一个个跟门神一样堵着殿门,不让她踏出半步,蔚姝转身回到殿内,不安的坐在绣墩上,云芝也来回踱步,一直等到午时,直到外面隐约传来厮杀的声音,蔚姝才惊觉不对。
她猜想各种可能,也猜不出外面为何会有兵器相交的声音。
锦衣卫把守殿门,她与云芝出不去半步。
“云芝。”
蔚姝看向云芝,杏眸洇湿,透着几许薄红,她垂下眸,秀眉颦蹙,说出的话也带着些哽咽:“我担心谢秉安,我、担心他。”
在旁人眼里,他是无情冷血的掌印。
可在她眼里,他是疼她,宠着她的温九,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血海深仇,可她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尤其在听到外面传来的厮杀声,她想冲出去找到谢秉安,想看见他安然无恙的活着。
云芝抓住蔚姝的手,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咬牙道:“小姐若非要出去,奴婢到有一个法子。”
蔚姝抬眼,泪意朦胧:“你、你说。”
云芝在蔚姝耳边低语,见蔚姝瞪大眼睛,云芝道:“只有这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沉默一息,蔚姝缓缓点头。
到了午膳,云芝称自己头疼,躺在榻上小憩,进来送午膳的是李酉,李酉将午膳一一摆好,小心的觑了眼坐在绣墩上的蔚姝,正要转身退出去,后脑忽的一疼,还没反映过人就已经晕过去了。
云芝看着碎裂的花瓶,对蔚姝道:“小姐,快换衣裳。”
一会儿的功夫。
寝殿门缓缓打开,‘李酉’端着托盘走出寝殿,走到无人处时,她将托盘放到花丛里,起身藏在柱子后面,就等云芝那边的动静,没多会儿,不远处的殿内传来云芝的尖叫声。
“救命啊!娘娘出事了!!”
这一嗓子威力不小,将巡监司外把守的锦衣卫也惊动了,蔚姝趁乱跑出巡监司,提着宽大的衣摆,毫无目的的往前跑,外面厮杀的声音已经平息,冷风吹打在脸上,风里夹杂着极淡的血腥味,蔚姝发现越靠近承乾宫,血腥的气味便越浓。
“谢秉安——”
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好像是、燕王的声音。
蔚姝步入拐角,看到地上躺着的数名尸体,鲜血染红了青石地砖,风中夹杂着血腥味冲入鼻尖,刺激的蔚姝险些作呕,她吓得小脸失色,颤抖着脚步,避开地上的尸体,躲到灯柱后面,探头看向承乾宫外。
偌大的承乾宫外站满了人。
谢秉安手握利剑,玄褐色的衣袍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飞舞,他看着立于对面身形狼狈且沾满鲜血的燕王,长眉冷肃,无声冷笑。
燕王握着剑柄的手指根根绷紧,利剑抵在狼狈的趴在地上,早已没有帝王之气的裴立象身上,低头轻蔑的看他:“我倒要看看,你亲自喂肥的一条狗是愿意撇弃权势救你,还是为了权势,放弃你这个主人的命。”
他的话,说的极其难听。
谢秉安却仿佛未闻,冷漠的搭着眼帘,没有去看裴立象跟一条狗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他磕头求饶,求他将皇权交给燕王,救他一条性命。
“谢秉安,你还等什么?!朕命令你,将兵权交给燕王!”
皇帝用力嘶吼,脸上尽是灰败的死气。
燕王的剑划破了皇帝的脖子,疼痛感瞬间袭来,他慌乱的后退,可剑尖抵在他喉咙上,无论怎么四肢并用的爬都逃不过那把剑,他发了疯的朝谢秉安嘶吼,谩骂,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陪着笑脸,在谢秉安的权势下,求得他的庇护,稳坐帝位。
见谢秉安无动于衷,燕王脸色愈发难看:“你以为你身在皇宫就能安然无恙了?”他指向皇城方向:“本王的舅舅就在承天门外,若本王未时初刻没有踏出那道宫门,沈老将军就会领兵攻破承天门,到时就凭宫中区区锦衣卫与禁卫军对抗三万大军?那就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承乾宫外风声不息,谢秉安眉眼里涌出杀戮之气,他掀起眼皮:“怕是要让燕王失望了。”
燕王脸色陡地僵住:“你什么意思?”
不仅是燕王,在场的文武百官也都愣住了。
今日早朝,东厂潘督主将三年前诈死的秦雷带到承乾殿中,秦雷亲口说出,三年前杨岳武老将军与杨卫钊通敌叛国谋反一事,皆是被燕王与郑文兵构陷,三年前燕王想要拉拢杨岳武到自己麾下,但杨老将军一生清正廉明,最恨在朝堂拉帮结派之人,也因拒绝燕王的应邀,从而被燕王记恨上。
是燕王用秦雷家人的性命要挟,让秦雷诬陷杨老将军。
也是燕王与西域使臣来往的密信被掌印当众摆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坐实了三年前杨家谋反一事乃是燕王与御史台主郑文兵联谋构陷。
谁都未曾想到,杨家会有翻案的一天。
更未想到,宫中禁卫军中会有燕王的人,他破釜沉舟,欲要谋反,最终被掌印的人制下,若依燕王所说,承天门外有沈禾老将军携三万士兵驻扎,等到未时不见燕王走出承天门,沈老将军便会携兵攻进来,就凭宫中几千名禁卫军与锦衣卫,如何能抵挡过三万大军?
燕王与沈禾此举,是要反啊。
大臣们如何不慌?
到时又是一场恶战,他们身处战火中,难免遭受其害。
“完了,完了,全完了。”
皇帝嘴里不停地嘟囔,神色涣散。
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划过,带着刺拉的疼,蔚姝躲在灯柱后,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只听明白一件事。
那便是燕王与沈老将军要反。
承天门外有沈老将军领的三万大军,岂是几千名锦衣卫与禁卫军能抵抗的,蔚姝此刻全然忘记了如何恨他,有的只有压抑不住的担忧。
她怕谢秉安出事。
更怕他死。
蔚姝抓着灯柱的手指绷紧,小脸苍白孱弱,轻颤不止的眼睫浮起洇湿潮雾,她想冲到他面前,想陪他一起面对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死亡,哪怕死后在外祖父面前跪地忏悔,她也想陪着他走到最后一步。
蔚姝企图迈步过去,却被远处纷沓而至的马蹄声止住步伐。
在场的人皆是抻长脖子看向策马的人,那人身着白袍银甲,手执银枪,清风朗俊之姿,正是梁老将军之子梁文筹,在秋猎中拔得头筹,被长安城人冠有小将军之称。
在他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军队,两名士兵架着已被削去头冠的沈禾,将他按在地上跪下,年过五十的沈禾久经战场,眉眼里自带着一股凶戾杀戮,他看向谢秉安,声音里卷着淬了血的怒火:“本将还真是小瞧了你一个阉人,竟能让梁世涛为你所命,率领五万梁家军对付本将,我看这大周朝是要完了,竟然都听从一个阉人的调令。”
燕王终于知道谢秉安方才为何要说那句话了。
失望……
是真的令他失望,也让他彻彻底底的败了。
他看向梁文筹,目光冷锐如刀,带着上位者该有的睥睨与骄傲:“梁文筹,这天下姓裴,不是姓谢,你们跟着谢秉安一起,是想造反吗?!”
梁文筹抿紧薄唇,紧握银枪,看向一旁神色淡然,长眉冷俊的谢秉安。
来时的路上,家父特意嘱咐,要他保护掌印大人,随时听从掌印调遣,不论掌印做出何等命令,都要他严明听从,携兵围攻沈老将军的三万大军时,他心中也在疑惑,家父为何要他听从一个奸宦之人的调遣,直到站在掌印身前,他也没能想通其中缘由。
“朕便是姓裴!”
皇帝看见救兵赶来,终于知道谢秉安为何要拖着不愿意将权势交给燕王,原来是在等梁文筹前来救驾,他大喊道:“燕王裴胥司与淮南沈禾谋反逼宫,谢秉安,梁文筹,朕命你们二人将他们速速捉拿入狱!”
梁家军的到来让皇帝有了胆量。
他推开燕王威胁他的利剑,爬起身要往谢秉安身后跑,刚走两步,却被一柄利剑贯穿胸口,胸前贯出的白刃倒映着皇帝脸上还未褪去的喜悦。
谢秉安看向自相残杀的裴氏兄弟,狭长轻挑的眼尾挑着凉薄的讽意。
躲在暗处的蔚姝被这一幕吓的捂住嘴巴,她极力忍住唇畔溢出的颤音,可细微的声音没能逃过耳力极好的谢秉安与梁文筹。
谢秉安搭着眼帘,并未理会。
梁文筹望向两排灯柱的方向,厉喝一声:“出来!”
蔚姝被那道厉喝声吓得娇躯一颤,她提起宽大的衣摆连连后退,想要返回巡监司,却被身后的尸体绊住了脚步,朝尸体上摔下去。
“不要——”
蔚姝吓得小脸瞬间失血。
惊恐的嘶喊声像一把尖锐的刀刺入谢秉安心尖,他震惊抬眼,便见身着太监服的蔚姝朝尸体上摔去,一瞬间的功夫,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抹玄褐色身影吸引,就连梁文筹都震惊于掌印极快如风的速度,几乎在那个小太监快要倒向尸体上时,被他一把捞入怀里。
怀里瘦弱的娇躯颤栗不止,谢秉安手掌扣在蔚姝细弱的后颈,指腹在小姑娘玉颈上轻轻揉/按。
“我在这里,别怕。”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卷着道不尽的怜惜疼爱。
蔚姝闻着鼻尖不断侵袭的松柏香,小手攀向谢秉安劲瘦的腰身,用力拽着他的衣裳,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洇湿哭红的杏眸怔怔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呆滞的转头看了眼他方才身处的地方,又收回视线看向他,唇畔翕合了须臾,泣声问:“你、你怎么过来的?”
看她一副娇憨怔楞的模样,谢秉安的指腹蹭了蹭她的玉颈,这可是两个月来小姑娘唯一一次对他心平气和的说话,看她身上的太监服,怕又是云芝给出的馊主意,让她偷偷跑出来。
第49章
谢秉安抱起蔚姝, 手臂撑在她的臀部下方,将她的脑袋扣在怀里,朝着巡监司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一众人瞪大眼睛, 错愕的看着这一幕,犹未能回神。
小太监方才的惊呼声是女子的声音。
所以,掌印怀里的女人是谁?且能让掌印大人不顾一切,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女人离开, 在场的人, 心里都甚是好奇,也没听说过掌印在宫里有对食。
梁文筹皱紧眉头, 看向逐渐远去的身影, 薄唇抿的紧紧的。
燕王松开剑柄, 看着皇帝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没了气息,又转身看向已经走远的谢秉安, 垂在身边的手抖得厉害, 他方才若是没听错,那女人的声音与姝妃的极其相似,他忽然想到那晚在皇城外,府中侍卫交到他手里的白布, 皇后临终嘱咐:绑姝妃可挟制谢秉安。
若那个女人果真是姝妃,那皇后真正的意思并不是他之前所理解的,谢秉安保护姝妃并不是因为她的血是陛下的药引子, 不让她出事也不是用来稳固他的掌印地位, 而是他心悦姝妃。
那日在承乾宫外, 谢秉安抱在怀里的女人也定然是姝妃,一切疑点好似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释, 他阻止姝妃侍寝,不是怕她得盛宠,而是因为,在他眼里,姝妃是他的女人,决不能被旁人染指。
乐明宫外暗中守着的锦衣卫,也是因为谢秉安要把对姝妃所有的威胁都摒弃在外,他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明面与姝妃是对敌,背地里却勾搭在一起的把戏。
“胥司,你糊涂啊!”
沈禾红着一双老眼,恨铁不成钢的瞪着燕王。
若他不杀裴立象,他们或许还有翻身之日,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胥司亲手杀死裴立象,那就是弑君,谋反,他们永无翻身之日了!
“是啊,是我糊涂……”
燕王颓败的垂下眼,眉眼里尽是凄凉苦涩。
他糊涂啊,不该自以为是的认为皇后只是幡然醒悟而已,若是早点明白她的意思,早一步抓住姝妃,或许今日就是另一种局面了。
潘史看了眼已经不见踪影的主子,收回视线,沉声吩咐:“燕王、沈禾、郑文兵等人弑君谋反,现押入诏狱,等候掌印大人处置。”
他们三人被锦衣卫押走,裴立象的尸体也被锦衣卫抬走,方才战乱的承乾宫外一瞬间安静下来。
燕王弑君入狱,沈禾起兵谋反,郑文兵连带其部下官员一应入狱等候东厂调查,裴氏一族就剩下陛下与燕王二人,燕王在劫难逃,陛下也死了,大周朝却不能一日无君,之前是掌印代理朝政,现在朝堂无君,不知掌印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总不能,一个太监当皇帝吧?
潘史转身对梁文筹拱手:“此事多亏梁小将军相助才能平定叛贼沈禾。”
梁文筹紧皱的眉头自打入宫后就没有舒展,他看向巡监司的方向,不过一息又收回视线,对潘史道:“叛贼即已伏下,我也该回府向父亲复命,潘督史,告辞。”
潘史颔首,看着梁文筹策马离开。
巡监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谢秉安抱着蔚姝回去后,锦衣卫齐刷刷的跪在地上,等候主子处罚。
见自家小姐无事,且被掌印抱着,云芝躲在寝殿里探头,不敢出去触霉头,毕竟是她出的馊主意,万一掌印把她丢进诏狱里头,想到阴森恐怖的诏狱,云芝就遍体生寒,头皮发麻。
谢秉安抱着蔚姝走入寝殿,垂眸凉凉乜了眼脑袋缩的跟鹌鹑似的云芝,有心罚她,可又怕再把怀里的小姑娘惹急了,便冷声道:“出去守着。”
云芝松了一口气,撒丫子就跑。
谢秉安抱着蔚姝坐在圈椅上,指腹摩挲着小姑娘苍白的小脸,在她颦蹙的眉尖亲了亲:“我们回来了。”
蔚姝恍惚的回过神,湿漉漉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看了眼四周,是她待了两个月的寝殿,她看向近在咫尺的谢秉安,眼底洇湿可怜,浮在眼底的惧怕也逐渐淡去,想到燕王一剑贯穿皇帝的胸口,蔚姝就觉的一阵后怕,她不敢想这一剑若是伤在谢秉安身上,她该怎么办。
“你…”蔚姝哽了一下,眨着一双无害的瞳眸:“燕王有没有伤到你?”
这可是两个月来,小姑娘第一次主动担心他。
谢秉安眉峰微皱,薄唇微抿,蔚姝以为他受伤了,吓得抓住他的衣襟想要查看,看他伤到哪里,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男人低笑:“逗你的。”
“你!”
蔚姝气呼呼的瞪圆了杏眸:“你个骗子,放开我!”
她作势挣扎,却被谢秉安抱得更紧,他的下颔枕在她的颈窝,贪婪的闻着独属于她身上香甜的气息:“让我抱一会。”
蔚姝垂下眼睫,袖中的小手微微蜷紧,没再挣扎。
脖颈传来微微的酥痒,谢秉安冷俊好看的容颜突的在眼前放大,唇上传来熟悉的温润,她的呼吸被对方重重包裹,身子随着那熟悉的颤栗,生出一种让她羞耻,想要躲避的念头。
她竟然可耻的沉溺在谢秉安的吻里。
她应该是恨他的,可是经过方才一事,她发现自己对他的爱多过恨,在看到燕王贯穿皇帝胸口的那一剑,她当时在想,幸好、幸好不是温九,不是谢秉安。
蔚姝躺在圆桌上,目光洇湿迷惘的望着上方。
“宁宁。”
暗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不断起伏。
蔚姝眼睫颤颤,看向谢秉安绷紧的下颔,骨指带给她的异样感觉,让她禁不住想要退离,谢秉安箍住蔚姝的脚踝,在她玉足上亲了亲:“就这一次。”
他嘴上这么说。
可他的动作不容她拒绝。
蔚姝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脆弱的娇/躯.被接连不断的涟漪/激的发麻,雪白细腻的/玉颈微微后仰,试图阻止,试图唤回可怜的、被驱散的最后一点意识。
“宁宁、宁宁”
潺潺声击碎了殿中的寂静。
谢秉安鬓角青筋绷紧,将满面娇红,陷入啜泣的蔚姝抱进怀里,贪婪/的吮着她的耳珠:“宁宁是温九的,一直都是温九的。”
蔚姝羞耻的藏进谢秉安怀里,想要避开他不知餍/足的声音。
谢秉安轻笑,抱起蔚姝放在榻上,看到小姑娘眼底还有未褪去的防备与懊恼,他冷了神色,体内汹涌的//欲//念也逐渐平息。
“待会让云芝侍候你沐浴,今晚好好睡一晚,我明日带你去诏狱见秦雷。”
谢秉安为她掖好被角:“宫中事务繁多,我晚些时候回来陪你。”
蔚姝蒙头藏在被子里,等谢秉安离开后她才悄悄探出脑袋,拍了拍红红的脸颊,心里说不上是懊恼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她应该恨谢秉安的,可方才与他的种种,却与她所想的背道而驰。
云芝走进寝殿,看到蔚姝红如云霞的脸颊,惊道:“小姐,你又起高热了?”
她伸手探了探蔚姝的额头,被蔚姝快速躲开:“我、我没事。”
她翻过身,续道:“你快些备水,我要沐浴。”
云芝:……
她看了眼蔚姝的背影,纳闷皱眉。
怎么小姐从外面回来一趟,瞧着有些怪异。
暮色已至。
诏狱内阴暗潮湿。
沈禾与燕王坐在角落,两人衣袍狼狈,头冠被削。
外面传来几道脚步声,沈禾低着头没有理会,他的脸上一片颓败,对眼下的遭遇似乎已经坦然接受,在携兵直入长安城时,一切后果他都想过,可唯独没有想到会落到如此境地。
入狱为囚。
燕王抬头看向来人,两名锦衣卫搬着一张圈椅放在牢狱外,潘史站在一旁,不远处紧跟着又响起一道脚步声,不多时,便见谢秉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撩袍坐在椅上,手肘搭在圈椅扶手上,眉眼凉薄,如同看死人的目光,燕王豁然起身冲过去抓住铁门,咬牙切齿:“谢秉安!”
他恨不得亲手活剐了他!
他自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承天门外也有舅舅的三万大军,这场夺权他胜券在握,可他唯独没有想到一向不齿谢秉安的梁老将军会助他一臂之力,若没有梁家那五万大军,他如何会输!
谢秉安的目光从燕王身上轻飘飘略过,落在坐在铁窗下,垂首低眉,好似一个局外人的沈禾身上,安静的牢狱外,突的响起一道嗤笑,也是这一道极为轻蔑的嗤笑让始终低着脑袋的沈禾抬起头,冷锐如刀的目光逼视谢秉安,咬着腮帮子,眉目狠厉道:“你笑什么?!”
燕王冷冷看着谢秉安,回以冷笑:“谢秉安,就算你赢了又怎样?大周朝始终姓裴,它还是裴家的,就算将来帝王换了姓氏,那也永远不会姓谢,你一个太监就别妄想坐上那个高位,在大周朝子民的眼里,你还是那个奸诈狠辣的奸宦。”
“这天下不能姓谢,那姓温如何?”
谢秉安眼尾挑着几分阴戾:“在天下人眼里,谢秉安是奸宦,可无人知晓,温九辞是谁。”
“你什么意思?”
燕王眉头紧皱,不明白谢秉安话中何意,可沈禾倏地瞪大瞳眸,死死的盯着牢狱外的谢秉安,踉跄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到牢狱前,抓着牢门,目光上下审视,一遍又一遍的仔细的盯着他的眉眼细看。
燕王不解,问道:“舅舅,你怎么了?”
沈禾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问谢秉安:“温今白是你什么人?”
谢秉安薄唇噙着冷佞的弧度,说出沈禾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正是家父。”
正是家父。
谢秉安竟然是温今白的儿子!
怎么可能?
沈禾喃喃问:“你…我、我……”
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谢秉安替他说:“你想问我当年已经死在你的剑下,怎还会活着?”
沈禾用力抓着牢门,眉眼里都是不敢置信:“那一剑刺穿你的胸膛,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是我亲手杀的你,你不是温九辞,一定不是他!”
燕王听得云里雾里,却听出一条关键线索。
谢秉安不是真正的谢秉安,他与舅舅之前还有瓜葛。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沈禾不停的重复这句话。
谢秉安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你怎么就确定当年杀死的就是我?那晚火光重影,到处都是逃兵死尸,你一剑贯穿那孩子得心脏,随即便命人放火烧东宫,怎么就确认,那具尸体就是我?”
沈禾反应过来,倏地抬头:“那晚死的人是谁?!”
他刚问完,忽的想到一人,死死的盯着谢秉安,咬牙道:“是温今白为你找的替身!”
谢秉安眉眼里蕴着阴鸷的戾气,声音寒凉如冰:“父皇最器重的便是你与裴盛二人,温家的江山有你们一半功劳,父皇也从未亏待过你们二人,你们却狼子野心,连同季陇延谋反,一夜之间让皇宫血流成河,将我父皇尸首挂在城墙外,温氏一脉处五马分尸,将我母氏一族施以绞刑,何其残忍!他们又何其无辜!”
沈禾低下头,脸色阴沉难看。
当年他本不想反的,那一晚裴盛来府上找他,想要他反,说这天下是他们打下来的,凭什么便宜了温今白,他的妹妹与裴盛一起劝他,沈家一脉只有他与妹妹二人,他自幼也最疼她,若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裴盛谋反失败,就等于亲眼看着妹妹去送死。
是以,他便答应裴盛。
那一晚皇城里的人都死了,而他也亲手杀了温今白最为宠爱的太子温九辞,后来裴盛坐上帝位,将国号改为大周,将温氏一族尽数杀绝,而裴盛此人猜忌心极重,怕他也同他一样造反,便卸了他的职,将他遣往淮南,镇守大周边关,他为了妹妹与外甥的安危,一直待在淮南不曾踏入过长安城。
沈禾阖上眸,眉峰紧锁。
若早知道江山会落入裴立象这个废物手中,他当初就不该跟着裴盛造反,导致如今的下场。
“梁世涛知道你的身份,对不对?”
沈禾睁开眼看向谢秉安:“所以,他才会让梁文筹听你调令,是与不是?”
谢秉安:“你觉得呢?”
沈禾抿紧嘴角,过了半晌,又问道:“当年你不过五岁,我都没认出你,梁世涛又怎会相信你就是温九辞?”
谢秉安漠然的看着他:“你觉得当年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逃得出皇宫?”
沈禾反应过来,犹不敢置信:“所以说梁世涛当年是假意投合裴盛,目的就是隐忍蛰伏,把你从皇宫救出去,而你如今能入皇宫,成为执掌皇权的掌印,背后少不了有梁世涛相助,否则只靠你一个力单势薄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他转身靠在牢门上,靠着牢门缓缓坐下。
“报应,都是报应啊。”
二十年前他们灭了温九,二十年后被温家遗孤一个一个的报复,先是季陇延一家,再是蔚家,最后轮到裴氏皇族与他,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谢秉安瞥向燕王:“裴胥司,还有一事要让你失望了。”
燕王脸色凝重,眉头紧皱的看着他。
谢秉安道:“我入宫时,并未去净身。”
直到谢秉安离开后燕王都没有回过神来,他怔怔的转头看向早已没有踪影的长道,谢秉安临走前说的话还在脑海里不断徘徊。
入宫时,并未去净身。
也就是说,谢秉安并非是太监。
燕王俯身抓住沈禾的双肩摇晃:“舅舅,谢秉安到底是谁?温九辞又是谁?”
沈禾的目光聚拢在燕王苍白狼狈的脸上,苦笑道:“不怪你不知晓,那年温家被灭,你也才刚满两岁,你可还记得,你父皇上一任的帝王是谁?”
燕王抓着沈禾双肩的手陡地僵住。
——好像就是…姓温。
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如今的皇族姓裴,他也从未去在意过二十年前的事。
燕王死死盯着谢秉安方才离开的方向。
原来他竟是二十年前的温家遗孤。
窗外寒风簌簌。
蔚姝沐浴后躺在榻上,手里拿着绣娟来回看,上面两种针法的海棠花各不相同。
云芝从外面进来,搓了搓手:“小姐,外面下雪了。”
蔚姝下榻,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外面,幽暗的烛光下飘着雪花,落在地上便消融了,云芝取来狐裘披在她身上:“小姐当心着凉,若是染了风寒,难受的可是你自个儿。”
蔚姝笑了笑,双手搭在窗边,仰着小脸,看着从无边无际的夜空里飘坠落下的雪花。
一场大雪掩盖了承乾宫里铺洒的鲜血。
今日的皇宫又恢复以往,就好像晌午的承乾宫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好像,皇帝还没有死。
翌日一早。
蔚姝换上一身素白的宫裙,身披青烟色狐裘,被谢秉安牵着走出巡监司,抱着她坐上轿撵,昨夜一场大雪将皇宫都覆上了一层白霜,枝头坠雪,狭长的甬道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锦衣卫抬着轿撵走出承天门,直到马车停在诏狱前,蔚姝才恍惚的回过神。
“我们到了。”
谢秉安抱着蔚姝走下马车,蔚姝挣扎了一下,低着头道:“我自己会走。”
谢秉安道:“地上都是雪,会濡湿鞋子。”
蔚姝:……
她哪有那么娇气。
蔚姝紧张的蜷紧手指,抬眼看向谢秉安,从她的角度能看到男人线条锋利的下颔,他薄唇轻抿,舒眉朗目,只是眼睫下的那双凤目好像永远都是幽深凉薄的,第一次看见他时,她便觉得谢秉安的一双眸就像浸了冬日里的寒雪,被他扫上一眼,便觉浑身寒颤。
待会就要见到秦叔叔了。
她现在不敢去想从秦叔叔嘴里听到谢秉安对杨家所做的恶行。
她这一刻竟开始胆怯,懦弱,不敢去面对。
蔚姝承认自己此刻生出了逃跑的念头,似是看出她的内心所想,头顶传来轻笑,她抬头对上谢秉安落下的视线,秀眉微蹙:“你笑什么?”
谢秉安道:“宁宁怕了?”
蔚姝眼睫一颤,冷着小脸瞪他:“我怎会怕,怕的应该是你才对。”
谢秉安低笑,抱着她走进诏狱暗室,将她放在铺着软和的圈椅上,手掌在她后颈按了按:“秦雷马上就来,你先稍等一会。”
见谢秉安要离开,蔚姝起身叫住他:“谢秉安。”
男人转身:“怎么了?”
蔚姝抿了抿唇畔,手指绞着裙摆,看着谢秉安昳丽冷俊的容颜,问道:“我与秦叔叔见面,你怕吗?”
她仔细盯着谢秉安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到一丝胆怯,毕竟她要见到秦雷,他定会亲口告诉她有关于杨家被害的所有真相,也包括谢秉安的所作所为,可能她现在会自欺欺人,会背着良心不去想她与谢秉安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可在秦雷告诉她一切真相后,她与谢秉安之间,怕是要彻彻底底的完了。
谢秉安道:“不怕。”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是能安抚人心,竟莫名的让蔚姝也不觉得怕了。
暗室的门缓缓关上,蔚姝坐在圈椅上,用力绞着手指。
暗室外。
潘史从外面走来,对谢秉安道:“主子,梁老将军请您去一趟梁府,说有事要与您商榷。”
“嗯。”
谢秉安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关上的暗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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