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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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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念看清血泊里的那卷保鲜膜后, 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是她第二次撞见肖护以多欺少。上次在长狭弄,肖护带着五个人找鹤遂的麻烦, 但是却依旧败北, 这次竟然直接带人堵在鹤遂家门口, 还动刀子把鹤遂捅伤。

    她越想越生气。

    地上的鹤遂陷进昏迷,她又没办法拿太多的情绪来生气, 更多的是担心和忧虑。

    他不会死吧?

    周念一想到最坏的结果有死这一项,就禁不住周身起寒噤,她在寂静的黑暗里听见自己急促紊乱的呼吸,还有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

    不知道救护车还要多久才到,但在这段时间里,周念认为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 就这么干看着。

    她把手机揣回牛仔裤的包里面,朝鹤遂走得更近。

    鹤遂的身下流着好大一滩血。在冷暗月光下, 鲜血的颜色愈发诡异可怖, 红得十分触目惊心。

    周念每往前一步, 都离那滩血越来越近,一直到她白色的帆布鞋踩进血泊里。

    周念的鞋底变得稠滑,是鹤遂的血粘满它。

    出门的时候, 周念穿了件薄薄的米色针织衫。眼下,她脱下针织衫拿在手里, 然后在鹤遂身边蹲下。

    周念瘦白的手抖得厉害, 颤悠悠地伸出去。

    伸向鹤遂的腹部。

    周念的指尖碰到他白t的下摆, 感受到濡湿的血意, 惹得她浑身又是一个强烈的寒颤。

    这一分钟的恐惧永远比上一分钟强烈。

    周念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后, 用手指捻起他的衣服下摆,快刀斩乱麻般迅速往上掀。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像墙一样煞白。

    鹤遂的腹部平坦紧实,劲瘦,肋骨隐隐可见。就在最后一根肋骨的上方,有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猩红伤口,口子裂得不小,还在汩汩往外面流着血。

    空气里的血味也越来越浓,腥得直冲人天灵盖。

    周念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只能竭尽所能维持理智,她迅速把针织衫卷成一坨,按压在鹤遂的伤口上。

    这样他流血的速度会慢一点。

    可是周念的手不争气,一直抖一直抖,她重重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生生作痛,然后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手抖,不要手抖。

    周念一边自我暗示一边深呼吸,终于让剧颤的手缓和下来。

    现在就等救护车来了。

    “鹤遂……”周念俯低身体,贴在他的耳边和他说话,“你坚持住,我打过120了,救护车很快就会到的。”

    她一直在碎碎念,声音里全是哭腔。

    “你别死啊鹤遂。”

    “鹤遂,你能有点反应吗。鹤遂?”

    “我好害怕,但我也努力救你了,你千万不要死,鹤遂。”

    ……

    救护车还没有来,距周念拨120也就才过去五分钟,她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般那么漫长。

    鹤遂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黑暗的巷子里始终没有光照进来。

    周念感觉到深深的绝望,她的脑袋无力地低垂下去,小脸贴在鹤遂的侧脸上,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和粗糙的尘土颗粒。

    泪水从周念的鼻尖滴落,掉在鹤遂的耳廓里。

    她哭得很伤心。

    鹤遂就要死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死在她的面前。

    这时候,巷口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周念霍地把脸抬起来,红润的双眼里重新燃起希望。

    救护车来了,鹤遂有救了。

    终于有一束明亮的光照进这个漆黑的小巷。

    照到周念和鹤遂的身上。

    周念俯身,把脸重新贴在鹤遂耳边,激动地说:“鹤遂你看,有人来了,你再坚持一下。”

    一拨人从巷口那边快步跑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医护人员拿着手电筒,照着巷尾的一幕——倒在血泊中的少年,跪在他身边的是个脸色苍白惊惶的少女,旁边是触目的鲜血,还有血里面的保鲜膜。

    这些人和物,桩桩件件,勾勒出一卷凄惨唯美的画面。

    等急救人员一靠近,周念立马带着哭腔说:“他的肚子被捅了一刀,流了好多好多血。”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到周念身边,看见周念正拿着衣服按压住伤口,点点头:“做得不错,来,你现在让开。”

    “好。”

    周念收回双手站起来,身体刚打直,就感觉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

    眼前骤然一黑。

    在栽倒之前,周念晃着身体,赶紧几步走到墙边,抬手扶住,手指紧紧扣着白垩墙面。

    麻痹感沿着神经网络飞窜,周念的手脚在接下来整整五分钟里都没有知觉,视线也处于模糊状态。

    她这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差,遇到点事都扛不住。

    鹤遂正在被紧急抢救中,趁着这个时间,周念打起精神,松开扶墙的手,迈开腿跑起来。

    她得去叫鹤遂的妈妈,他妈妈的按摩店还亮着灯。

    月光不平均地洒在巷中,有的地方亮些,有的地方暗些。

    周念快速跑过零碎的亮亮暗暗,冲出巷子口,右拐,来到按摩店的门口。

    按摩店垂着两片软玻璃门帘,周念掀开门帘快步走进去。

    进门左手边是一个黑色小吧台,上面摆着些零碎的东西,几个小本子,一盘瓜子,一个茶水杯。

    宋敏桃站在吧台里清点零钞,听到一阵急乎乎的动静,把头抬起来,看见一个精致漂亮又苍白狼狈的女孩子。

    女孩子长着一张清纯至极的脸蛋,眼睛大而圆润,眸子黑得像两颗新鲜葡萄,肌肤像是泡过牛奶的绸缎,白皙滑嫩,只是脸上沾着血污和灰尘。

    不止是脸上,衣服和裤子上都是鲜血,还有脚下踩着的那双白色帆布鞋,鞋面也被染成了红色。

    看着很是有几分惊骇。

    宋敏桃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就听见女孩神色着急地对她说:“阿姨,鹤遂受伤了,你快去看看。”

    周念不知道鹤遂的妈妈姓什么,只能叫阿姨:“就在家门口。”

    “……”

    宋敏桃心口一紧,瞬间意识到女孩子身上的那些血污从何而来。她一把扔掉手里的零钞和记账本,快步从吧台出来,冲出门口。

    门都没有关,宋敏桃直接拐弯往巷子深处跑去。

    周念细心地把店里的灯关掉,用长铁钩把卷帘门拉下来后才离开。

    还想再看看鹤遂的情况,她重新朝巷子走去,刚走到巷子口的位置,周念就感觉到小腹的痛感强烈。

    她被迫停下,双手捂住肚子痛弯了腰。

    周念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再走过去了。

    但是没关系,现在鹤遂身边有医生,有妈妈。

    也不再需要她了。

    周念胡思乱地想着,神经稍微松弛下来,只是神经一旦松弛,身体就开始产生很强的负反应——它开始报复周念对体力的耗费,它那么虚弱羸瘦,根本无法支撑周念这一系列过激的行为。

    胃部传来阵阵痉挛。

    周念喉咙一紧,牙龈一酸,不受控制地开始张嘴呕吐。

    然而她下午饭后已经吐过,胃里面根本没有东西,她干呕几下后,吐出大量的胃酸和黄色胆汁。

    这就是身体对她的惩罚,就算吐不出食物,也会强制让她吐出别的东西。

    周念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脑袋开始发蒙。

    巷子里传来脚步声。

    她塌腰弯背,微微哆嗦着抬头,看见鹤遂被放在担架上被抬出来,鹤遂妈妈紧紧跟在担架边。

    真好,鹤遂得救了。

    周念心想。

    思绪到此为止,周念的身体重重一晃,一头栽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缕月光同时照在周念身上,照在担架上的鹤遂身上,明明暗暗,虚虚实实,两人间所隔不过五米,于是命运在这一刻降临-

    周念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镇医院设施和环境都很一般,病房的墙皮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落,地上堆着碎碎一层灰屑,输液架的杆子上锈迹斑斑,周念病床边的输液架上吊着瓶液体。

    她动了动手,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背上扎着针。

    窗外晨曦初露,一弧鱼肚白正在远处的天空抹开。

    病房里一共两张病床。

    周念躺在靠窗的病床,旁边是靠门的病床,她转头,看见的是一张淡蓝色的帘子垂着。

    帘子将两张病床隔开,周念看不见旁边病床上的人。

    这时候,帘子处探出一个脑袋。

    “你醒了?”宋敏桃走出帘子,来到周念的床边,“你晕倒了,医生说你是营养不良,还严重贫血,给你开了两瓶营养液。”

    “谢谢阿姨。”

    周念先道谢,然后顺势就要坐起来:“鹤遂,鹤遂他……”

    宋敏桃手放在周念肩上,温柔地按住她:“阿遂没事。”

    听到鹤遂没事,周念才吁出一口气,重新躺好,然后抿抿唇问:“阿姨,我的医药费是多少?”

    宋敏桃说:“我怎么还好意思问你要医药费?要不是你,阿遂就没命了。”

    周念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鹤遂他情况还好吗。”

    “刀子捅在两根肋骨中间,幸好没伤到要紧部位,医生说你当时给他按着伤口,才没让情况变得更糟。”宋敏桃把淡蓝色的帘子拉开,“阿遂平时得罪的人多,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弄成这样的。”

    周念转头,就看见躺在旁边病床上的鹤遂。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头上缠着纱布,苍白俊脸上有淤青也有红痕,看着很狼狈。但他还是顶好看的,薄唇高鼻,睫毛比女生的还长。

    周念静静地注视他,目光无偏移。

    突然,她开口:“我知道是谁。”

    宋敏桃怔住。

    周念睫毛轻颤,目光虚虚一闪:“我知道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好孩子,快告诉阿姨。”宋敏桃弯腰拿出病床下的铁凳,坐在床边,“是谁捅伤了阿遂?”

    一双鱼泡眼浮现在周念眼前,她没有犹豫地说出那个名字:“肖护。”

    宋敏桃被气红了眼:“果真是那个小子!”

    “阿姨。”周念声音怯怯的,“我能问问,你知道原因吗。我看见肖护找过鹤遂很多次麻烦。”

    宋敏桃沉默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宋敏桃才告诉周念,肖护爸爸和鹤家有点恩怨,以至于肖护恨屋及乌,也对鹤遂一家不满。

    具体什么恩怨也没明说,宋敏桃的言辞闪烁。周念听出其中应该有难以启齿的隐情,也不好再过多追问。

    “你是周念吧?”宋敏桃转开话题,语气亲和,“我在街上看见过你几回,你总背着个画板。”

    周念轻轻嗯一声。

    宋敏桃好奇地问:“阿遂是个没有朋友的人,也不爱和人打交道。你和阿遂是怎么认识的?”

    “就……偶然。”周念有些心虚,她和鹤遂根本算不上是朋友。

    “周念,那你以后一定要和阿遂多来往。”宋敏桃看上去很高兴,“他秉性不坏的,你和他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

    ……多接触。

    周念没由来地脸上一热,但还是乖乖地应:“好。”

    宋敏桃站起来:“天亮了,我去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周念急忙摇摇头:“谢谢阿姨,我不用。”

    “别和阿姨客气。”宋敏桃抬手摸摸周念的头,“你这个小身板还得多吃点才行。”

    周念不好再拒绝:“那就一杯豆浆,一个鸡蛋。谢谢阿姨。”

    宋敏桃冲她温柔一笑,正要离开,又不知道想到什么,俯身下来对周念小声说:“昨晚你来那个了,裤子上沾到血,我买了卫生巾帮你换上了。”

    啊……

    这多让人难为情。

    周念小脸瞬间涨红,声音变小了:“谢谢阿姨。”

    “总是在道谢,真是个有礼貌的乖巧孩子。”宋敏桃看一眼旁边床上的鹤遂,“不像我儿子,平日里总是很阴郁孤僻。”

    周念也看向鹤遂,觉得他是真的孤僻,就像一只脱离狼群的狼。

    宋敏桃离开了。

    滴壶里的液体匀速落下,一滴又一滴。周念就这么看着鹤遂发呆,安静的病房里,时间也似乎流逝得更为缓慢。

    他的眼皮动了动。

    周念没注意到,直到他缓缓睁开眼,苍白阴郁的一张脸朝着她的方向转过来。

    与鹤遂深邃漆黑的眸子对上视线,周念才反应过来,他醒了。

    第14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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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消毒水味道厚重的病房里, 周念感觉呼吸变得轻缓,她和鹤遂的対视还在继续,他的眸子是那么深邃, 似乎有种审透灵魂的魔力。

    周念被盯得原形败露。

    她承认, 自己逐秒放缓的呼吸,才不是因为消毒水味太重。

    沉默在疯长。

    鹤遂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周念开始不自在, 被一个男生一直盯着,让脸皮本来就薄的她很难为情,何况鹤遂的目光本就格外清冷深邃。

    须臾后,周念败下阵来,兀自将目光移开,却又不知道将目光如何安放。她看一眼滴壶, 看一眼剥裂的墙皮,看一眼半掩的病房门。

    她游移的目光到处落, 就是不敢再往鹤遂脸上落。

    外边曙光半露的天空渐渐亮起来。周念索性把脸转向窗外, 把后脑勺留给鹤遂。

    等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周念才开口打破沉默,声音清软:“那个……你的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无人回答。

    一秒。

    两秒。

    三秒。

    ……

    他还是老样子,不爱搭理人, 冷漠至极。

    周念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心里无端有点失落。就在这时, 寂静病房里突然响起鹤遂的声音:“还好。”

    他的嗓音很嘶哑, 沉得像钟, “不算很疼。”

    失落感瞬间烟消云散, 周念忍不住,微微抿唇一笑。还好她现在背対着鹤遂, 他看不见她在偷笑。

    周念还想再问鹤遂一些什么,比如昨晚的具体情况,比如他和肖护间有没有私仇,再比如……想问的很多,但她最后什么都没有问,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在回应他。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这次,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却是鹤遂:“周念,你看谁家有礼貌的乖孩子和人说话的时候不看人,拿个后脑壳対着人。”

    周念:“……”

    他早就醒了,而且听到了她和宋敏桃的対话。有礼貌的乖孩子,正是宋敏桃刚刚夸过她的话。

    鹤遂在调侃她。

    周念的耳朵和脸颊都染上一层薄薄樱粉色,全都是因为鹤遂一句対他来说无关痛痒的调侃。

    她有些急了,破罐子破摔般转过头。

    対上他的视线后,周念又有些底气不足,声音微弱地控诉:“你这人怎么这样,醒了不睁眼,偷听别人说话。”

    鹤遂没反驳,苍白的俊脸平静无比,黑眸始终深邃。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性格本就阴郁寡言,不喜争辩,还是因为他纯粹只是想让周念把脸转回来対着他,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原因到底是哪个,实难深究。

    “你听到多少?”周念向鹤遂发问。

    “……”虽说鹤遂嗓子是哑的,但他说话时的慵懒腔调不变,“从我妈说你营养不良,还严重贫血那里。”

    周念当场噎住。

    那不就是从一开始他就是醒的吗。

    周念一直都不想让人知道,她有贫血和营养不良的问题。因为说不定更近一步,就会发现她催吐的秘密。

    如果被人发现,被人发现后再告诉冉银,那她的世界一定会开始坍塌。

    可是现在已经有两个人知道。

    鹤遂和他妈妈。

    “你能别告诉别人吗。”周念毫不自知,她现在的语气听上去十分楚楚可怜,还掺着几分乞怜意味。

    鹤遂目光微凝。

    不明白周念为什么突然这样,他淡淡问:“什么。”

    周念神思有些恍惚,想到冉银対她失望的表情,她看着鹤遂双眼光已经失焦:“不要告诉别人我营养不良的事情。”

    鹤遂看着周念,总觉得她有点不対劲,具体哪里不対劲又说不上来。

    沉默片刻,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又不是闲得吃屁,谁有那功夫到处跟人说你营养不良?”

    他说得也是。

    周念放松下来,拉回思绪。

    “再说,你刚也听我妈说了。”鹤遂顿了下,眸底覆着一层阴翳,“我这人没朋友,也没处说。”

    “……”

    周念定定望他,眼眸澄澈:“我还不算你的朋友吗。”

    鹤遂没接话茬。

    “你刚刚也听见了,是我救了你。”周念细声细气地继续说,“如果这样都不能和你做朋友,那你筛朋友的标准也未免太高了吧。”

    鹤遂沉默,他的眼里有着和窗外晨气一样的微凉。

    周念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好几分钟过去,周念都没能得到一个确切回答。从认识鹤遂到现在,她觉得鹤遂就是一个生活在水泥罩子中的人,他固守着罩子里,守着一个人的世界,坚硬又冰冷,而旁人绝无走进去的可能。

    周念不想勉强他承认和她是朋友,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那救命恩人想给你画一张总行吧。”

    没想到绕了一大个弯,还是又绕到画画这件事上。

    这次他应该会答应的吧?

    周念心里燃起希望。

    可是鹤遂微微抿了下薄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周念。周念提着心,以试探口吻小心翼翼道:“你要是不答应,你就是不懂得知恩图报。”

    “噢——”

    鹤遂懒散地开了口,尾音拖长,“你在道德绑架我。”

    周念无法反驳,她仔细回想自己刚刚讲的话,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德绑架的意思。

    鹤遂微凉目光淡淡扫过周念的脸,薄唇轻轻扯了个弧度,冰冷又讥诮:“知恩图报是好人才会做的事情,但我不是个好人。”

    周念听懂了,他这是再一次拒绝了她,只不过这次拒绝得比较委婉而已。

    “你不给画就算了,但是我想対你说——”周念看着他的眼睛,以强调口吻说:“鹤遂,你不是个坏人。”

    “……”

    那道凝在周念脸上的目光微微一闪。

    在这一瞬间,有一弧不明显的光从鹤遂眼底划过,像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得快,却有人不容忍忽视的绚亮。

    很快,鹤遂恢复如常,腔调冷淡地说:“也是稀奇,头一次听人说我不是个坏人。”

    小镇上人人都说他是个恶人,是条疯狗,通通対他避之不及。

    现在周念却対他说,他不是个坏人。

    “至少我从没见你主动伤害过别人。”周念坚持自己的观点,“反倒是你,你一直在受伤。”

    鹤遂沉默不语,神色晦暗不明。

    ……

    这时候,病房外传来高跟鞋踩地的清脆声音。

    是宋敏桃回来了。

    宋敏桃推开半掩的病房门,一眼就看见病床上的鹤遂已经醒了。

    “阿遂。”宋敏桃快步来到鹤遂的病床边,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鹤遂淡答。

    一听鹤遂说还行,宋敏桃就忍不住开口责备:“你说你这孩子,昨晚不出那趟门的话,就不会遭遇这种祸事。你就为买个保鲜膜出去被人捅了一刀,差点命都丢了,犯不上!”

    鹤遂余光留意到周念正在看着他,于是有些不耐烦地说:“妈,别说了。”

    “你还不让说?”责之深爱至切,宋敏桃身为一个母亲,总是忍不住絮叨着说得更多,“昨晚十点钟你打电话给我,说没找到家里的保鲜膜。我和你说保鲜膜用完了,你就说你出门买,我当时就说白天会买一卷回家,让你不用大晚上跑一趟,你偏偏不听!我倒想想问问你,家里又没有剩菜剩饭,你连一个晚上都等不住,是急着要保鲜膜包什么东西?”

    “……”

    周念在一旁听着,也觉得好奇。

    是啊,就为买一卷保鲜膜被捅刀子,太划不来,到底是要包什么东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她看着鹤遂,视线更加专注了。

    鹤遂长睫低垂,遮住眸光,语气冷淡至极:“没什么。”

    宋敏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死小子,你非把我气出高血压才甘心。”

    又教训了鹤遂几句,宋敏桃来到周念床边,把早餐递给周念:“来。”

    周念接过袋子:“谢谢阿姨。”

    正好,周念吊瓶里的液体眼见着空了,宋敏桃按了下床头上的铃:“让护士来给你拔针,拔完针再吃方便点。”

    “好。”

    护士很快就来了。

    拔完针后,周念用棉签按着针孔位置,注意到早餐只有她的这一份:“阿姨,你和鹤遂不吃吗。”

    宋敏桃笑笑:“我刚刚在外面吃过了。鹤遂还需要禁食一段时间,还不能吃东西呢。”

    周念轻轻嗯一声。

    等针孔位置不再流血后,周念把棉签扔到垃圾桶里,拿过床边柜子上的早餐,牙龈阵阵泛酸。

    即便一杯豆浆和一个鸡蛋根本不多,周念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反胃恶心。

    鹤遂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枕在脑后。他偏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念,发现她很奇怪——剥鸡蛋的速度很慢,拿吸管插进豆浆杯里的速度也很慢,慢得像是被人调成了0.5倍速。

    周念没有注意到鹤遂深邃的目光,她现在满身心都扑在和食物的対抗上。

    不就一个鸡蛋一杯豆浆吗?

    平时比这个更多的分量都能吃下去,这点东西算什么。

    周念一边给自己洗着脑,一边张嘴咬下一小块蛋白。

    鹤遂在旁边看得满眼疑惑,怎么会有人是这样吃东西的?

    实在是吃得太慢了。

    他默默数着,一小口蛋白,周念竟然慢吞吞地嚼了六十几下。

    周念把稀碎的蛋白和强烈的恶心一并咽下去,这时候,听见鹤遂用玩味的口吻漫不经心地问她:“周念,你是不是和那个鸡蛋有仇?”

    周念神经一绷,紧张到不行。

    他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不出意外,鹤遂又被宋敏桃骂了。

    “人家周念吃东西斯文而已。”宋敏桃直接把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给拉上,“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讲话。”

    鹤遂没再说话,周念也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只希望他没看出什么不対劲。

    宋敏桃拿来一件黑色卫衣递给周念:“我从家里拿来的,可以遮遮。”

    帘子只拉到一半。

    虽说看不见另一床上的周念,但是鹤遂可以看见那是他的衣服,没情绪地说:“遮什么?那是我的衣服。”

    周念身子一僵,想到自己的牛仔裤上沾着姨妈血,又听到鹤遂的问话,脸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心脏开始咚咚乱跳起来。

    “你别管。”宋敏桃瞥了鹤遂一眼,温柔地直接把黑色卫衣放在周念手边,“乖孩子,等会穿着走。”

    “谢、谢谢阿姨。”周念羞得直结巴。

    “不用和阿姨这么客气。”

    “好、好的。”

    ……

    一个鸡蛋,一杯豆浆。周念整整吃了二十多分钟,等她吃完的时候,宋敏桃已经离开了,说是要去开店,中午再来看鹤遂。

    周念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屁股,裤子上面好大团醒目的血迹。

    ……真是要命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黑色卫衣上面,本来还在犹豫穿不穿,现在看来是没这件衣服真不行。

    周念把卫衣拿在手上,薄款的,带一个帽子。她举起卫衣,把脑袋往里面钻。

    头刚进去,周念就闻见衣服上清新的皂香,是属于鹤遂的味道。等她从领口钻出来时,小脸是红红的。

    她坐在床沿上,弯腰穿鞋。

    穿好鞋后,周念梭下床站好,然后顺势低头看穿在自己身上的黑色卫衣。

    好大一件啊。

    她抬抬手臂,袖子长得把她的手指全部遮住,胳膊下面悬扯着大一块布料。

    也正是归功于鹤遂衣服足够大,可以完整地遮住她的臀部。周念扭头往下看,血迹也被完全遮住了。

    只是还不能完全放心,周念看见自己的膝盖处也全是整片的暗红血迹。

    这不是她的血。昨晚她跪在血泊里,是那时候沾上的,是鹤遂的血,她想到昨晚的画面依旧后怕。

    这里也没有裤子给她换,只能等下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尽可能快一点。

    周念想好后,绕过淡蓝色的帘子朝外走,经过鹤遂床尾时她停下来。

    鹤遂还单手枕在脑后,懒懒躺着。

    周念看向他:“你好好休息,希望你早点恢复。”

    鹤遂淡淡嗯一声。

    “那我走了,拜拜。”周念温声说。

    她没跟鹤遂说再见,因为她知道,走出这间病房以后,她应该是没什么机会和他再有来往,所以是否能再见都不重要了。

    鹤遂也没应她的那句拜拜,脸上更是没什么情绪,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周念瘪了一下嘴,收回视线朝病房门口走去。

    “……”

    等周念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鹤遂才转头看向她。他看见周念格外纤瘦的背影,她穿着他的黑色卫衣,卫衣太大了,显得有点滑稽。他的目光往下落,看着她脚上那双染满血迹的白色帆布鞋。

    鹤遂想到昨晚的黑暗小巷,他腹部中刀倒在地上,流了很多血,意识在逐分逐秒地流逝,包括他的生命也是。他觉得眼皮好重,花光所有力气都睁不开,触感却在被无限放大,越来越冷,越来越痛。

    濒死感很快袭来。

    他的脑中散出万卷光,光里是他短暂而又阴暗的一生,里面全是血腥暴力,阴沟恶臭。

    这样的人生又算什么人生。

    像炼狱般的人间不待也行。

    他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流进他的耳朵里,让他有点痒痒的,然后他听到有人带着哭腔不停在他的耳边叫他的名字,対他说:

    “你别死啊鹤遂。”

    “鹤遂,你能有点反应吗。鹤遂?”

    “我好害怕,但我也努力救你了,你千万不要死,鹤遂。”

    ……

    他当时就知道,是周念的声音,也知道流进他耳朵里的冰凉,是她的眼泪。

    周念的一只脚刚刚踏出病房外时,她听见背后传来鹤遂喑哑的嗓音,他懒懒问她:

    “周念,你想怎么画?”

    第15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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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门口, 被血泡过的白色帆布鞋倏地停住。

    周念像被电了一下,原地僵住身体,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鹤遂刚刚在说什么, 在问她想怎么画?

    她不敢确定, 也不敢相信。

    周念迟疑地转过身子, 发现病床上的鹤遂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眼神怯怯的,轻声问:“你能再说一遍吗。”

    鹤遂耐着性子, 神色冷淡地重复:“我问你想怎么画。”

    听到鹤遂的回答,周念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有听错,鹤遂这是在考虑答应她画画的请求。

    虽然他还没有直接答应,但是他既然这么问,就说明是有希望的。

    周念藏不住笑意, 小嘴轻抿着,浅浅梨涡隐隐可见:“我想画一幅油画。”

    鹤遂向她进行确认:“你确定就一幅?”

    周念认真地点头:“我确定, 就画一幅就好。”

    鹤遂沉默。

    周念语气轻快地腔调:“我和你保证, 就一幅, 不会耽误你更多的时间。”

    又沉默几秒钟后,鹤遂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那就一幅。”

    话音落下,周念听得呼吸一紧。

    他!答!应!了!

    鹤遂真的答应她了, 还是在她下定决心彻底放弃的时候。

    这真是峰回路转的境况。

    周念脸上笑意开得更灿,甜甜的梨涡镶在嘴角, 她就这么笑着対鹤遂中:“鹤遂, 我好开心, 谢谢你。”

    鹤遂迎上周念清甜无隙的漂亮笑容, 他扫过她嘴角的两个小梨涡后,把目光转开。他闭上眼睛, 冷冷道:“得了,别废话了。”

    周念一点都不介意鹤遂的冷淡,他能答应她,她就很开心了。她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画。”

    鹤遂依旧闭着眼,嘶哑的嗓音懒洋洋的:“你想什么时候画。”

    周念想到冉银给她定下的时间。冉银从市里面回来的时候,就要看到周念参赛的人物画。

    冉银是今天晚上回来,她需要在这之前完成作品。

    “那你看今天行吗。”周念试探性地问,“你什么都不用做,躺着就行。”

    “……”

    鹤遂有伤在身,周念本来没抱希望他能一口应下。没想到,鹤遂倒是没拒绝她,淡淡说:“随你。”

    周念更开心了,脸上的笑也更浓了:“那我今天下午过来。”

    鹤遂没再应。

    周念还停在门口,声音里掺着清糯的笑,认真地说:“鹤遂,我真的没想到你会答应我,我想我今天一整天都会特别开心。”

    病床上,闭着眼的鹤遂没有明显反应,只是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下,然后他冷冰冰地说:“周念,你废话真的很多。”

    周念毫不生气,就算他现在闭着眼没看她,但她还是抬起手来冲他挥了挥:“我下午再来,再见。”

    挥手时因为穿着件阔大的黑色卫衣,动作显得特别可爱。

    鹤遂听见周念轻手轻脚把病房门关上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见。

    他睁开眼,转头重新看向门口。

    一阵风从窗户灌进来,把门锁不好使的病房门重新吹开。

    过道上的光从门缝里倾泻了进来。

    好亮-

    是个要下雨的天。周念走出镇医院的铁大门,抬头看见黄贡贡的天空,刚爬上山头的太阳也藏在浓重的铅色云朵后面。

    老人都说天黄有雨,周念不敢耽搁,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起风了。

    风意凉猛,周念却不觉得冷,她身上穿着件鹤遂的黑色卫衣,将她的体温保护得刚刚好。

    如她所说,她今天心情相当不错,即便是个如此糟糕的天气。

    到家以后,周念先回房间洗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再把脏的衣裤放进洗衣机里清洗。

    衣服不敢晾在院子里,周念就把衣服晾在了堂屋里面。

    其中也包括鹤遂的那件黑色卫衣。

    午饭时间,周念还是去叫莫奈一起吃的。饭桌上,莫奈突然问她:“周念,你有没有听说那件事。”

    “什么。”

    “那个鹤遂被人捅了。”

    周念缓慢咀嚼的动作一顿,她摇摇头表示没听说。

    莫奈又说:“我早上陪奶奶去菜市场买菜听说的。听说他就是在自家门口被捅的,有人去看了,现在地上都好大一摊血,听着就吓人。”

    周念轻轻嗯一声,别的没多说什么。

    “我还听说,当时是有个女生打的120,但不知道是谁。”莫奈感叹了一声,“还好有那个女生,不然鹤遂肯定没命了。”

    ……

    周念心里暗暗庆幸,还好,还好她昨晚经过那个小巷,不然鹤遂就没命了。

    吃完饭,和莫奈一起在厨房洗碗。

    周念一直说不用,莫奈却非要坚持和她一起洗:“我已经免费蹭饭了,不帮着洗洗碗的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周念只能说:“好吧,我们一块洗。”

    两人一起站在灶台旁边的洗手池前,一个负责洗,一个负责清。闲谈间隙,周念问:“京佛是什么样的?”

    “嗯……”莫奈想了想,说:“一座很繁华的大城市,人多车多,但总觉得少了点人间烟火味,不如花楹镇。”

    “喔。”

    “周念,你以后也可以去京佛玩的,京佛还是不错的。”莫奈说。

    “好呀。”周念温温柔一笑。

    后来,二十二岁的周念身至京佛,却从没有哪一刻觉得京佛不错。

    一瞬间也没有。

    她觉得京佛这座城市简直糟透了,冷漠透顶,让她觉得恶心。

    ……

    送走莫奈后,周念迈着轻快的步伐上楼,到画室里去准备工具。她没有心思午睡,强行睡也睡不着,她只想准备好东西就到镇医院去。

    画室里有一个置放画具的架子,八层高的设计,层间距足够宽,上面有条不乱地摆放着多种画具,画板,橡皮,调色板,画纸,画笔。画笔也分很多种,画素描的铅笔,画国画的毛笔,画油画的油画笔。其中每一种画笔的中间门道可不少,铅笔就有2H、HB、B、2B、3B、4B……很多种,油画笔也分猪鬃,狼毫和化纤等等。

    周念到画具架前,开始精挑细选起来。不论是在家画画还是出门写生,她都没有用这么长的时间挑选过画具。

    她选了三支最趁手的油画笔,一支平头狼毫的,一支尼龙尖头的,一支勾线的。另外的还有一个板刷。

    周念拿来一个画箱式的画架,往里面放笔,放最贵的一组颜料,以及调色板,调色油等工具,直到把箱子装得满满当当的。

    收拾妥当后,周念背上画板,提着画具箱离开画室。

    出门时还没有下雨,天却更加发黄阴沉。周念觉得这雨始终要落的,所以也没忘带上一把雨伞。

    到镇上医院的时候,已经一点半。

    中午的医院里人少安静,周念走进住院楼,注意到电梯楼层在显示上行,她懒得等,拐进安全通道里走楼梯。

    拎着巨重一个画具箱,周念身上还背着块板子,一口气爬上四楼都让她累得气喘吁吁。

    太累了,要不是早上才输过营养液,她觉得自己又得晕倒。

    病房里,护士刚刚给鹤遂挂上一组新的药水。他苍白的手臂搭在床沿,手背上扎着针,针头连接着的青色血管十分清晰。

    门口传来温吞的脚步声,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

    门打开,周念娇弱的身子出现在他视线里。她穿着一条洁白连衣裙,方领,喇叭袖,伸出裙摆的两条小腿和他胳膊一样粗。

    她提着个画具箱慢吞吞地走进来,小脸累得通红。她的手是那么小,硕大的画具箱坠在她的手里,鹤遂怀疑她的胳膊随时会断。

    周念一进病房,就发现鹤遂在看着自己,她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然后注意到鹤遂还了病床。

    他现在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就是她早上躺过的那一张。

    “你怎么换病床了。”周念到病房中间,把画具箱放在地上。

    “空气好。”鹤遂看向窗外淡淡道。

    “可是马上要下雨了。”

    “……”鹤遂不理她。

    周念取下肩上的画板,放在画具箱上,转身去把病房门关上。

    关好门,周念往回走时,対鹤遂说:“我画的时候你躺着就行,但是需要你控制一下头的角度。”

    鹤遂漫不经心问:“什么角度。”

    周念说:“等一下。”

    周念拿了根铁凳,放在距离鹤遂病床尾端一米的位置。这就是她画画的位置。

    “我先给你把角度定好。”周念在铁凳上坐下,“我等下还要调颜色,你知道是哪个角度就行。”

    鹤遂好整以暇地望她,眸色平静。

    周念坐在那里,和他対视,她用手示意:“你看窗外。”

    鹤遂把脸转向窗外。

    角度不太対,周念又说:“再转点。”

    鹤遂再转了点。周念盯了两秒,还是觉得不太対:“再转回来一点。”

    鹤遂又照做,转回来一点。

    周念指挥:“下巴微微抬一点。”

    鹤遂抬了抬线条流畅的下巴。

    “你抬多了。”周念说,“收一点。”

    “……”

    鹤遂完全把脸转回来,深黑的眸直直凝在周念脸上,薄唇冷冷开合:“周念,你玩我?”

    周念:“……”

    她哪敢。

    周念觉得自己很冤枉,又怕鹤遂真的生气,只能小声解释:“不是的……是你一直没有做対角度。”

    鹤遂性子烂,完全没耐心,直接抬手冲周念招了招:“来。”

    周念:“?”

    他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要干脆直接来摆,摆你想要的角度。”

    鹤遂把话说得特别阴阳怪气。周念却没听出来,还以为她真让他过去,她立马就站了起来。

    见她起身的鹤遂:“……”

    周念到床边,也没注意到鹤遂黑眸里的冷暗,直接上手。鹤遂来不及反应,两只滑凉的小手就捧住了他的脸。

    他的眸光一聚,人也凝固。

    鹤遂闻到周念身上小豆蔻的味道,温软又清甜。脸上有点痒,是周念的一缕头发扫过。

    周念没察觉到异常,只是觉得他的脸很僵硬,她捧着他的脸想往窗户方向扳,却发现扳不动。

    她觉得奇怪,垂下睫毛,対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周念的动作僵住。

    此时此刻,周念才意识到,她现在离鹤遂是如此的近,她対他的动作也是如此的暧昧——她俯着身子,乌黑的长发拂在他的胸膛和脖颈处,而窗外急风猎猎,肆忌惮地窥视着这一幕。

    周念捧住鹤遂的手指一僵,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人推开。

    两名警察出现在门口,撞破如此暧昧的一幕,气氛瞬间变得非常尴尬。

    周念:“……”

    鹤遂:“……”

    两名警察:“……”

    警察后面还站在一个宋敏桃。

    第16章 病症

    ==============

    一刹那, 透明空气里的粉红泡泡全部碎掉,被一种异常的波云诡谲给替代。

    门口三个人,六双眼睛, 同时看着病房里的这一幕。他们看见周念俯着身体, 脸朝下, 双手捧着病床上鹤遂的脸。

    无论怎么看,两人都很像一个要接吻的姿势。

    两名警察面面相觑一眼。

    站在左边的警察阔面方脸, 个子很高很壮。他的太阳穴上有一道疤,眼皮会微微抽动,说话时习惯只微微眯起左眼:“小朋友们,搞早对象可不对哦。”

    说教的意味不重,更像是调侃。

    周念脑子瞬间卡顿住,像混乱的磁带。

    搞对象。

    和谁?

    ——鹤遂?

    就在这时, 身下的鹤遂突然开口,嘶哑的嗓音懒凉:“周念, 你还不起来?”

    周念立马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捧着他的脸, 羞耻感在一瞬间爆发,脸皮噌地一下变成粉霞色。

    她像是触电般收回双手,在鹤遂深邃的目光下, 迅速转身从病床前离开,回到自己的画具箱旁边。

    见周念如此惊慌, 宋敏桃立马笑着站出来打圆场:“孩子们闹着玩呢。”

    周念站在一旁, 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觉得耳朵烧得厉害。

    谁都不敢看。

    她涨红着脸, 垂着脑袋,抬起一只手轻轻搓着自己发热的耳朵。

    起先说话的警察率先走进病房, 手里拿着一个黑皮笔记本,笔记本皮面夹着一只朴素的银色钢笔。他一直来到鹤遂病房前,笑了下:“你个混小子,躺病床上还有力气撩小女生。”

    鹤遂没接话茬,一个字都没说。周念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表情,她羞得不行,呼吸又热又乱,只得把脑袋垂得更低了,希望谁也别注意到自己。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那名警察把目光转向周念,问:“昨晚就是你打的120是吧?”

    周念紧张地抬头,轻声回答:“是的。”

    说完,她下意识看一眼鹤遂,发现他在看她,她立马心虚地错开目光,然后一张小脸更红了,毕竟是她害鹤遂被误会。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警察说,“等下也有一点情况要问你。”

    “好。”

    周念这才认出,眼前的这两个警察,就是前段时间在长狭弄处理鹤遂和肖护等人斗殴事件的那两个警察。笑脸

    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小镇就这么大,警力资源有限。

    眼皮会抽动的那位警察叫卢强国,另外一位警察看着很年轻,叫段武。

    宋敏桃帮两个警察拿铁凳。

    卢强国回头一看,便说:“自己来。”他伸手拿过铁凳,在鹤遂病床前坐下。

    段武也拿过铁凳,坐在卢强国旁边,说:“师傅,本子给我吧,我来记。”

    卢强国把笔记本递给段武。

    “听你妈妈说你醒了,我们就过来了解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况。”卢强国微眯着左眼,神色轻松,“我俩也算是常见面的老熟人了,别有压力,老实说就行。”

    “……”

    周念很少见到有人对鹤遂态度这么好,她不由得暗暗打量起卢强国。卢强国身上没有任何迫人的气场,笑容也很亲切,是老百姓最喜欢的那一类警察,看着特别亲民。

    而且他还愿意和鹤遂开玩笑,说明他没戴有色眼镜看鹤遂。

    卢强国瞥一眼段武翻开本子,已经做好记录的准备,便对鹤遂说:“小子,你说说吧?”

    鹤遂神色平淡,但脸上的阴郁依旧深浓。他沉默了下,淡淡道:“没什么可说的。”

    卢强国啧一声:“没什么说的也要说,你得配合我的工作呀。”

    鹤遂抬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肖护带人在家门口堵我,又打不过我,就捅了我一刀。”

    相当言简意赅的描述。

    卢强国问:“肖护带了几个人?”

    鹤遂:“记不清。”

    “大概多少个?”

    “七八个。”

    “七八个都打不过你,所以捅了你?”

    “也不算打不过,他们当时已经把我摁住了。”鹤遂语调无起伏,“主要还是肖护被我激怒了。”

    卢强国:“怎么被你激怒了?”

    鹤遂:“我咬了他。”

    卢强国:“咬的哪里。”

    鹤遂:“脸。”

    听到这里,还在整理心跳和呼吸的周念突然顿住,表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卢强国还在询问:“咬得严重?”

    “……”鹤遂有一瞬的沉默,他缓缓睁眼,黑眸阴郁至极,他看着卢强国,一字一句地反问,“把他脸上的肉咬下一块,算不算严重?”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周念也一下想起来,昨晚撞见肖护从巷子里冲出来的场景。肖护当时用手捂着半边脸,指缝里流出很多血。

    卢强国从警多年,办过不少案子,经验老道,但当他听见床上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后,还是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寒意。他沉默了会,才又问:“然后呢。”

    鹤遂淡淡道:“然后他给了我一刀,带着人跑了。”

    这时候,在旁边的宋敏桃坐不住了,插话进来:“卢警官,我儿子算是正当防卫,他们那么多人打他一个,他也是没办法才咬人的。”

    卢强国抬手示意,安抚道:“别着急,让我问清楚。”

    宋敏桃点点头。

    卢强国又问鹤遂:“在肖护掏刀子前,他们手上有没有东西?”

    鹤遂回想了下:“有。”

    “拿的什么。”

    “石块和钢管。”

    这和医生告诉卢强国的一样,鹤遂头上的伤口是被硬物砸出来的。

    卢强国点点头,又问:“当时打架的时候,你的手上有没有拿东西?”

    鹤遂说:“我也拿了。”

    “哦,你也拿了。”卢强国看着他,“你拿的什么。”

    “……”

    不知为何,这时候鹤遂漫不经心地扫了周念一眼,发现她正在低着头,也没看自己。他告诉卢强国:“一卷保鲜膜。”

    “……”卢强国一下乐了,“这又不算什么伤人的器械。”

    鹤遂没再说话。

    卢强国最后再进行确认:“是他们先用石块和钢管等物对你进行殴打,你用保鲜膜进行抵抗,然后你咬了肖护,肖护就拿出刀子捅伤了你是吧。”

    “嗯。”

    卢强国回头看向宋敏桃:“这种情况的话,鹤遂是属于正当防卫的范畴。不过我也不敢打包票,刑事案件还是要看法院怎么判。”

    宋敏桃松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问完鹤遂,卢强国转了个面,朝向周念:“小姑娘,到你了。”

    周念立马抬起头来。

    卢强国:“你叫什么名字。”

    周念乖乖地回答:“周念。”

    正在记录的段武问:“哪个念。”

    周念:“念念不忘的念。”

    段武沙沙地写着。

    卢强国询问周念昨晚她看见的情况,周念如实告知,她经过小巷,看见肖护捂着脸跑出来,身上还有血,她觉得情况不对劲,就进巷子里查看,然后就看见中刀倒在地上的鹤遂。

    “差不多了解了。”卢强国说,“到时候法院会通知你出庭作证,这是不可以拒绝的,通知你以后要去哈。”

    “知道了。”周念轻声说。

    问询结束。

    卢强国从铁凳上站起来,眼皮又抽动了两下。他看见周念脚边的画具箱,又想到周念的名字,恍然般噢了一声:“你是咱镇上那个画画天才。”

    每次被人夸天才,周念都觉得十分过誉,她不过是比别人多花了点时间在画画上面而已。

    她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夸奖,只能有礼貌地微笑。

    卢强国突然回头,看向病床上的鹤遂:“你小子可以啊,居然认识这么优秀的小姑娘。”

    鹤遂神色冷淡,没给反应。

    倒是周念,又忍不住觉得脸上在发热。为什么被调侃的是鹤遂,觉得不好意思的却是她。

    段武合上本子,卢强国:“师傅我们现在去哪?”

    “还能去哪。”

    卢强国轻轻踹了他一脚,“抓人去!”

    段武捂着屁股说好勒。

    两名警察前后脚离开了病房。

    宋敏桃还在病房里,她一早就注意到周念脚边的画具箱,温柔地笑着问:“你这是要给鹤遂画画吗?”

    周念点点头:“嗯。”

    “那好。”宋敏桃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两人,“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就快步离开病房,脚步非常利索。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念的错觉,她总觉得鹤遂的妈妈好像了误会什么。

    周念尴尬地看向鹤遂,迟疑地问:“你妈妈……是不是误会我们了。”

    鹤遂眸光深寂,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慵懒地说:“凭你刚刚的动作,想不被误会都很难。“

    周念内疚地低下头,小声道歉:“对不起。”

    鹤遂一怔,淡淡问:“你给我道什么歉?”

    周念没看他,自顾地小声说:“害你被误会,还被调侃了。”

    鹤遂沉默地注视着周念。

    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内疚,他看见周念的小脸红彤彤的,唇微微咬着,看着特别招人怜。

    “不用给我道歉。”鹤遂说,“毕竟传出去吃亏的是你。”

    “为什么是我?”

    周念把头抬起来,“就因为我是女生吗。”

    鹤遂黑眸里凝着层阴翳,他低低道:“因为你是周念。”

    周念没听懂:“什么意思。”

    “你是光鲜亮丽的周念,是买药都能刷到脸的乖孩子。而我不一样,我是人人喊打的疯狗,只是从门口经过都能被人家吐口水。”鹤遂的语气里没有悲伤和埋艾,神色始终平静。

    周念不知道如何接这个话。

    鹤遂冷淡道:“所以你赶紧画,画完就走。”

    周念的心颤了颤:“鹤遂,我……”

    他用没有温度的口吻打断她:“别再和我有什么交集,对你没好处。”

    第17章 病症

    ==============

    周念心里一紧, 张张嘴欲言又止。几秒钟后,她怯怯地看着鹤遂,还不敢拿正眼看, 匆匆瞥一眼后迅速把视线挪开, 然后很小声地控诉:“我又没说什么, 你干嘛这么凶。”

    鹤遂神色一顿。

    ……凶?

    他刚刚明明就是正常语气。

    可两米开外的周念,她低脸耷眼地站在那里, 樱唇微微抿着,俨然一副受气包的模样。

    沉默片刻,鹤遂深邃的黑眸看着周念,语气平淡却认真:“我没有凶你。”

    周念用细若蚊吟般的声音反驳:“你明明就有。”

    “我没有。”

    “你有。”

    “我——”

    “你就是有。”

    像极了小孩子过家家时拌嘴。

    ……

    周念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有点委屈地说:“你打断我说话,用很重的口气让我画完就赶紧走, 你还说自己不凶。”

    鹤遂用手调整了下枕头姿势,黑眸眼底浮过一点不自知的笑意, 语气很平静地问:“那你还画不画?”

    “……”

    周念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咬了下唇后, 妥协般地小声说:“画。”

    在画具箱旁蹲下身子,周念打开箱子,开始往外面依次拿调色盘板, 颜料,画笔等工具。

    小小的一个身体, 蹲下后直接消失在鹤遂的视线范围里。

    他偏过脸, 深沉目光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向她。

    周念把要用到的画具都摆在地上, 又把折叠的画箱展开, 露出支脚在地方放稳。

    一块完整的画板立起来,画板上面绷着一块雨露麻的亚麻布。

    周念坐在生锈的铁凳上, 往调色板里挤调色油和颜料,开始调色。

    调色也相当考验画者的手法依旧对颜色的把握度,周念配合着画刀或画笔,动作熟稔地在板子上调着色。

    她一边低头调色一边问鹤遂:“你知道调色还分生的和熟的吗。”

    鹤遂懒懒说:“不知道。”

    周念语气温和地进行解释:“生的就是没调均匀的颜色,熟的颜色就是调均匀的颜色。”

    鹤遂淡淡嗯一声,算是回应。

    周念带来的画布,是已经上过隔绝空气涂料层和底料层的,省去两道步骤后,调好色就能直接画。

    外面的风变得更加狂肆,本就暗沉的天空又降了三个色度。

    马上就要下雨了。

    周念坐在支起来的画板后面,侧对着鹤遂,准备开始画画。她转头看一眼鹤遂,又看向窗外。

    一颗蓝花楹开在窗户外面,绿叶紫花,被狂风野蛮地摇撼着,是阴暗景色里的唯一亮色。

    周念一下有了办法:“鹤遂,你看着窗外的那颗蓝花楹。”

    这样就不用她去手动调整姿势了。

    鹤遂还算配合,动作懒洋洋的,但还是把头转向窗外,把视线投在周念说的那颗开花的树上面。

    “很好,就这个角度,你不要动了。”周念说,“也不要说话,不要做表情。”

    “……”

    周念开始上底色,她技法娴熟地在画布上涂抹:“怕你无聊,我会时不时和你说话的。”

    鹤遂缓缓眨了下眼,眸色平静地看着窗外。

    画画这么多年,周念现在画画很少打草稿,对空间和结构的把握都十分得心应手,知道怎么安排布局。

    说白了,就是草稿自在心中。

    上完底色后,周念开始正式落笔铺大体的调子,用的全是冷色,比如白和灰。

    “鹤遂,你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特别想画你吗。”周念叫着他的名字,但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心里话。

    鹤遂看着窗外,恪守一个临时模特的职业道德,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周念温声继续道:“想画你,完全是一种冲动。”

    少年的眸子里是窗外风雨欲来的天空,余光里是端着调色板作画的周念。周念继续说:“想要对自己的作品满意,就要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否则画出来的东西就是垃圾。”

    ……

    这感觉很像是在和鹤遂谈心。

    也不知道他听着会不会嫌烦,周念还是要把画说完:“鹤遂,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是一件易碎品,像需要被妥善安放的瓷器,后来又遇见你几次,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我在想,其实你自己是不愿意总伤痕累累的吧。”

    易碎品。

    鹤遂耳朵里一直在回响这三个字。

    没有人把他当做过一件易碎品,还是一件需要被妥善安放的瓷器。

    周念是头一个。

    就在这时,病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

    砰——!

    吓得周念哆嗦了一下,手里的画笔都差点掉了。

    门口冲进来一个体型彪肥的中年人,目测有二百来斤,BM指数绝对超35。他长着一双鱼泡眼,紫红脸皮,踩着双暴发户最爱穿的甩尖子皮鞋,脖子上挂着一条两指宽的金链子,此刻正大步流星地晃着身体走进来,直冲鹤遂的病床。

    “你他妈让我警察去抓我儿子是吧!”中年人指着鹤遂暴喝出声,像是要把病房里的窗户都震碎。

    周念立马意识到来人是肖护的爸爸,而且看样子是来问罪找麻烦的。

    不会像直接对鹤遂动手吧?

    那怎么行。

    鹤遂还是病人。

    周念没有犹豫地站起来,把调色板和画笔一并放在铁凳上,直接冲到鹤遂的病床前。

    比肖护爸爸要快一步,周念挡在了鹤遂的病床前。

    身后传来鹤遂冰冷的嗓音:“你让开。”

    周念摇摇头:“我不让。”

    鹤遂语气更沉:“我不需要你来保护我。”

    “哪里的臭丫头!给我滚开!”肖护爸爸停在周念面前,居高临下地冲着周念吼叫。

    周念直接伸直双臂,像小鸟张开双翼,就算心里面有一万个害怕,但她还是勇敢地把鹤遂挡住:“你想对鹤遂做什么?”

    肖护爸爸脸上的肥肉抽动了下:“这个狗崽子把我儿子半边脸都咬了下来,我儿子现在还在市医院,狗崽子还要报警抓他是吧!”

    周念用最坚定的语气说:“是肖护先找鹤遂麻烦的,他还捅了鹤遂一刀,鹤遂没有错,是肖护的错。”

    “他娘的!”肖护爸爸骂骂咧咧的时候,满嘴唾沫直飞,“他只是被捅了一刀而已,我儿子毁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什么叫捅一刀而已。”周念用清柔的声线据理力争,“鹤遂被捅一刀差点丢了命。怎么?难道说一条命还比不过一张脸吗。”

    “你——”肖护爸爸被气到结巴,用一根肥得起节子的红色手指,指到周念的鼻子上面,“最后说一遍,给老子滚开!不然老子绝对一脚把你踹飞出去!”

    “……”

    周念的心脏已经跳掉了嗓子眼,喉咙直发紧,感觉下一秒就会被眼前肥壮的男人狠揍一顿。

    怕到极点,但她还是没有让开,倔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坚持。

    现在的画面相当具有冲击性——八十斤的周念在阻拦的,是一个二百多斤的成年男人,相当于是三个她。她站在中年男人面前,显得那么瘦弱。

    这时候,周念感觉到手腕一凉。

    鹤遂握住了她。

    她低头,看见鹤遂扎着针的那只手正握着她的手腕。然后她听见鹤遂冷如冰霜的嗓音:“肖福,一个大老爷们欺负女孩子,说不过去。”

    输液软管里开始有血液回流,鹤遂作势要起身。

    周念立马转过身,一只小手快速落在鹤遂肩膀上,强行把他按回枕头里:“你不能起来,伤口会裂开的。”

    说完,周念立马抬手按床头呼叫铃。

    按完铃,周念又转过身,故作镇定地对肖福说:“我已经叫人了,而且警察前脚刚走,你要是继续闹事的话,他们赶过来也很快。你与其在这里纠缠鹤遂,还不如去给你儿子请一个好的刑事律师,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要因为故意伤害被起诉了。”

    “……”

    肖福直接被周念的一番话给唬住了。在原地僵持了会后,护士推门进来:“干啥呢。”

    周念立马说:“护士姐姐,这个叔叔想打病人。”

    护士立马快走到肖福旁边:“这里是病房,请你离开。”

    肖福狠狠咬着牙啐了一口,然后用手指了两下周念和鹤遂,然后一脸愤怒地转身离开了。

    随后,护士也离开了。

    病房里重新变得安静,鹤遂不动声色地松开握着周念的手。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背对他站着的周念突然蹲了下去,双臂环着膝盖把脸埋进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随后,鹤遂就听到周念隐忍克制的哭泣声,断断续续。

    怎么突然就哭了?

    鹤遂有些不知所措,把脸探出去一些,低眼看蹲着的周念:“怎么回事。”

    周念哽咽得厉害:“我害、害怕……还以为真的要被揍了……”

    强撑的勇敢气球破掉后,还是那个柔弱惹人怜的小女生。

    “鹤遂。”周念边哭边说,声音闷得厉害,“我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长这么大以来,这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情。”

    她一直都是个非常懦弱的人,对冉银的话言听计从,就算是再违背自我意愿的事情都会去做,从来都不反抗,也从来都不拥有勇敢这一品质。

    鹤遂沉默着,眸子的颜色却越来越深了。

    周念突然抬起脸,转过头,满脸泪水地望向病床上的鹤遂:“我保护了你对不对?我的勇敢不是错的对吗。”

    鹤遂看见周念眼里全是无助和绝望,她现在是一定是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急需得到他的肯定。

    周念看见鹤遂朝她伸来一只大手。那只大手以最温柔的力度落到了她的头上,将她的颤抖覆盖,然后他低低道:“嗯,你保护了我。”

    第18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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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雨还是落了下来。

    一眨眼的功夫, 窗外就是万千注暴雨同落的光景,间歇的电闪雷鸣,旧式的扳手窗户被震得哐哐作响。

    雨汽从窗缝里溜进来, 整间病房都是微湿的凉意, 鹤遂落在周念头顶上的那只大手, 却是完全相反的温热。

    她的脑袋小,他的大手轻而易举就将她整个头顶都覆盖住。

    周念颤抖的身体瞬间僵住, 很难说清心中具体感受,但在这一秒,她的内心感受到一种无比陌生的、冲击性很强的情绪。

    如同一滴熔岩滴在辽阔冰面。

    这是她以前从未感受过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肯定她的勇敢,肯定她的反驳。

    这个人是鹤遂。

    而且,他还伸手, 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

    从来不敢想他还有这么温和的一面。

    周念怔怔望着那双深黑的眼, 呼吸变得很慢很慢, 有好一瞬, 她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蕴热从心口开始蔓延,烧到细白的脖子,把脖子烧得发红, 再一路往上。

    最后,周念的两只耳朵和小脸都红了。

    鹤遂的目光扫过周念通红一张脸, 手腕微微一僵, 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大手收回, 心里很清楚, 他是让她害羞的罪魁祸首。

    周念留意到输液软管里有回流的血,已有十多厘米, 忙说:“你把手放好,不要乱动了。”

    带着哭腔的软音,却有着藏不住的关心。

    鹤遂把手重新放在身侧,淡淡说:“没事。”

    周念莫名觉得有点不开心:“怎么就没事,你这人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鹤遂眼睑微抬,倦懒的眼静静看她,却没说话。

    周念没在病床前逗留,用手指抹掉脸上和眼角的泪,然后重新回到画板的后方。

    现在没有时间来给她多愁善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念重新拿起调色板和画笔,在铁凳上坐下,将注意力集中在画板上。

    她刚要动笔时,病床上的鹤遂一脚将身上的被子踢开。

    周念看向他:“你干嘛。”

    鹤遂懒懒吐出一个字:“热。”

    周念看一眼窗外的电闪雷鸣:“可是窗外在下大雨。”

    鹤遂淡声重复:“热。”

    可能少年太过血气方刚,周念也没勉强他盖被子,何况她还没画到他身上,对接下来的画画也没什么影响。

    在接下来的画画时间里,周念不像先前一样总是和鹤遂说话,而是格外的沉默。她的眼角红润,明亮的眼底却暗藏着悲伤和茫然。

    被她画着的鹤遂,凛冽单眼皮裹着的眼格外阴邃深沉,里面似乎有着与她同样质地的痛苦,只不过他更擅长伪装和不行于色,让别人很难看透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有着怎样的一颗心。

    一副趋于完成的画出现在周念画笔下。

    冷色调。

    要素明确:病房,剥裂的墙皮,掉锈的输液架,药水剩一半的吊瓶,病床上破碎感极强的少年,额头上缠着白纱布,脸颊挂彩,鼻梁上一个刚掉痂的月牙疤痕。少年看向窗外,眼里是窗外的暴雨天,还有被摧残得弯了腰的蓝花楹。

    周念在处理细节时,画了输液软管里回流的鲜血,是整幅画里唯一的暖色。

    不可谓不精妙,让人一眼就能看见,更加强了画中人的破碎感。

    其实鹤遂现在是正常输液的状态,软管里也是透明颜色,并没有鲜血回流。只是周念画到那处时,临时起意发挥。

    旁人总叫周念天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画画上面,周念真的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和小巧思。

    画到鹤遂的上半身时,周念从画板上移开视线,久久注视着鹤遂。好半晌过后,周念试探性地小声问:“你能把衣服掀起来吗。”

    鹤遂眸光微微一凝,没乱动,只是有点怀疑自己耳朵:“你说什么。掀衣服?”

    “嗯。”周念哭过没多久,鼻音还很浓重,“不用全部掀起来,掀一半就好。”

    闻言,鹤遂知道她想画什么了:“你要画我的伤口。”

    “……嗯。”

    鹤遂这才把脸转回来,深邃目光落在周念脸上,带着点意味深长的味道说:“我不知道你口里的一半是多少。”

    周念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多。”

    他的眼睛随着她的手势上下滑动,然后一脸平静地说:“对你的大概,我实在是没概念。”

    周念:“……”

    算了。

    周念直接站起来,手里还端着调色板,小拇指夹着画笔,她来到鹤遂的病床前。

    掀人衣服这事多少有点让人难为情。

    “那个——”周念用一根手指,指在了鹤遂胸骨下方,“就掀到这里就好。”

    “那你掀吧。”鹤遂懒懒睨着她。

    周念一时语塞,哽了下,才声势微弱地开口:“你干嘛让我掀。我明明都给你说了掀到哪个位置。”

    鹤遂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念又说:“你在耍流氓。”

    “……”

    鹤遂:?

    他真是被周念逗乐了。

    “周念。”鹤遂嗓音倦懒地叫她名字,薄唇微微一勾,“你要掀我衣服,还说我在耍流氓,乖乖女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

    周念脸皮一热。

    “那我明明都给你说了呀。”她有点委屈地重复,再次指了下他胸骨下方,“我说掀到这里,你还让我自己掀,那你不是在耍流氓吗。”

    耍流氓。

    周念又强调了这三个字。

    鹤遂的眉心跳了下,漆黑的一双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周念:“等下我掀,你又说没掀好,这不对那不对的。”

    周念噎住:“……”

    鹤遂懒声追问:“你自己说是不是?”

    周念嘟囔道:“我才不和一个病人计较,懒得理你。”

    说完,把手伸向他的病号服。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沿被周念纤细的手指捏住,她怕弄到鹤遂的伤口,动作显得特别小心翼翼。

    衣摆被一点一点卷上去,露出鹤遂肌块分明的腹肌线条,还有两道性感的人鱼线朝着侧下方生长得恰到好处。

    他的皮肤是真白。

    尤其在这阴暗的病房里,白得十分鲜明。

    只消一眼,就足够让周念羞得满脸通红。

    男生的腹肌。

    她还…还是第一次见。(昨晚情况危急,没细看。)

    她现在的这个行为,周念真觉得耍流氓的那个人是自己。

    周念把病号服卷到鹤遂的胸骨下方,为防止病服下滑,她只好用手指把病服朝里掖好。

    这样一来,就难免会触碰到鹤遂的肌肤。

    周念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蹭到鹤遂的腹部,他的皮肤很滑很紧,还热热的。随着他的呼吸,紧实腹部一起一伏,更让周念难以避免和他产生触碰。

    周念觉得分秒难捱,掖好病服后,立马像触电般缩回手。

    她的这一举动,惹得鹤遂漫不经心地笑了声:“我很烫手?”

    “……”周念没敢看他,端着调色板转身快步回到画板的后方,将自己整张脸都挡住,让鹤遂看不见她。

    鹤遂的病服卷上去,右侧肋骨处有一块白色纱布,纱布用白胶带固定着。

    这样一来,他身上的破碎感就更强了。

    ……

    周念完成画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一幅油画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画完已经算是神速,幸好用的画布是30*40的,尺寸不算大,否则肯定画不完。

    “今天真是谢谢你。”周念蹲在地上收拾着画具,“一个姿势一直保持不动,就算是躺着也很累的。”

    “没什么。”鹤遂淡淡道。

    把东西都收整好厚,周念合上画具箱,拎在手里后站起来:“那我走了,希望你早日康复。”

    鹤遂的脸朝着窗外,没看她,情绪不明地嗯了声。

    周念慢吞吞地往门口走,想着鹤遂说的那句话——“画完就走,别再和我有什么交集。”

    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是失落的感觉,周念自己也不太确定。

    又慢吞吞地挪了两步后,周念突然停住脚步,她还想和鹤遂说说话。

    她转身,发现鹤遂也刚好转头看向她。

    有种命运使然的巧合感。

    周念温声说:“鹤遂,你今天承认是我保护了你,这个也要谢谢你。从来没有人承认过我的勇敢,你是第一个。”

    鹤遂眸光深深,在她的脸上凝定。

    等他开口时,却不是在回应周念的话,而是一个反问:“一副够吗?”

    周念没明白:“什么意思。”

    鹤遂神色平静,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格外深沉,他低声开口:“就画一幅够吗。”

    周念脑子一顿,心里涌出欣喜,但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你……你不是就让我画一幅吗。”周念双眼亮晶晶的,语气十分不确定, “而且还让我画完赶紧走,再也不来往。”

    鹤遂沉默片刻,才说:“想多画几幅也不是不行。”

    周念彻底傻了。

    没听错吧?

    他让她多画几幅。多画!几幅!

    见她没反应,鹤遂气定神闲地说:“不想画也行,你可以走了。”

    周念立马糯声应:“画,我想画的。”

    她没说要画,而是说想画。

    鹤遂抿了抿薄唇,掩过一抹痕迹浅显的笑,周念没发现。

    周念在纠结:“那等我想画你的时候,我怎么联系你。”

    鹤遂瞥一眼床头的手机:“加个微信。”

    沉默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周念才垂头丧气地说:“我没有微信。”

    鹤遂:“……”

    21世纪,还有人没有微信。

    也是,或许是乖乖女热爱学习,不用社交软件也正常。

    鹤遂淡声道:“那留个手机号。我把我的报给你。”

    周念乖乖地点点头:“好。”

    然后鹤遂就看见,周念从白色连衣裙的侧边小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款式相当陈气的老人机。

    鹤遂:“?”

    他真是被惊到了。

    那还是一个很旧的灰色老人机,掉漆严重,侧面和边角全是斑驳。老人机被周念白皙细嫩的小手拿着,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老年机声音贼大,周念一解锁,整间病房都响起机械的女音:“右键解锁!”

    鹤遂:“……”

    周念的手指在按键上摁了一下,声音又响彻病房:“电话簿!”

    鹤遂:“……”

    周念低着头,小脸认真地操作着,她又摁了几下,老年机又用喇叭播放着提示音:“新建联系人!”

    鹤遂:“……”

    到这一步后,周念抬起脸来,神色正常,丝毫没觉得不妥,反而一脸期待地看向鹤遂:“你的手机号多少呀。”

    鹤遂:“……”

    真是长见识了。

    鹤遂被逗笑了,声息慵懒地开口:“周念,早餐铺烙饼的宋阿公用的都是智能机。”

    “……”周念微微撇嘴,“你在笑我。”

    鹤遂反问:“不好笑?”

    周念手指把灰色老年机攥得紧紧的,有点委屈地低眼:“可是我妈妈只给我买了这个。”

    冉银说过,智能手机会耽误她的学习和画画,现在很多孩子不中用,全是玩手机害的,所以坚决不让她用智能机。

    平时,周念看见同学们拿着智能手机,聊微信,在网上冲浪,看很多有趣的信息,其实她也很羡慕。

    鹤遂真觉得自己再多一句嘴,周念立马就会哭出来。他敛了笑意,说:“我报号码给你。”

    “哦。”

    周念看向老人机小小的屏幕,手指落在数字键上:“你说吧。”

    鹤遂语速平缓地报了11位手机号给她。

    周念每在键盘上摁一个数字,老年机就会大声地报出来,这搞得她也很尴尬。所以平时在外面,周念基本不掏手机出来用,怕别人看见笑话她。

    “新建联系人鹤遂成功!”老年机又在播报。

    “……”周念很无语。

    等她抬头时,发现鹤遂居然没有在笑她,神色特别正常平淡。他抬手,冲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看着她,一字一顿地低低说:

    “记得打给我。”

    周念脸颊微微一热:“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鹤遂:你确定就画一幅?

    现在的鹤遂:画一幅够吗?

    第19章 病症

    ==============

    是夜晚。

    暴雨过后的小镇, 散发出劫后余生的焕然一新,秩序感强烈的深色瓦片颗尘不染,青石板亮得可以在月光下反照出人影。

    空气潮湿, 南水街的卵石街面上, 全是蓝花楹在风暴里迸碎的花衣。

    周念提着沉重的画具箱, 一路上走得飞快,唯恐冉银比自己先一步到家。

    那她将会没有时间处理掉很多的隐患。

    周念觉得自己运气还是不错的, 在去医院和回家的路上,都没有撞到下雨。

    此刻正经过宋敏桃的按摩店。

    按摩店照常开着,周念往里面望了一眼,里面的按摩床和泡脚床上都有客人,宋敏桃正坐在小板凳上,给其中一个男客人按脚。最里面还是那面深红色的绒面帘子垂至地面。

    再经过鹤家小巷, 周念想到昨晚地上的那些鲜血,禁不住后背泛凉, 她加快了脚步。

    下过一场雨, 血迹应该全被冲干净了。

    周念在心里默默想:希望大雨冲掉的不止鲜血, 还有鹤遂的痛苦和周身伤痕,因为她觉得,他是个本质不坏的人。

    到家后, 周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晾在堂屋里的那件黑色卫衣转移到卧室里的衣柜里。

    要是冉银回来看见, 如果问起她,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黑色卫衣还是潮的, 周念把它放在衣柜里的最边上, 藏在自己的一排连衣裙后面,又找来几包干燥剂放在卫衣下面。

    随后, 周念又来到旁边画室,把今天外出携带的画具箱打开,支起来,展开里面的油画。

    她取下分离夹,摘掉上面的隔离纸,露出今天画的那幅画,然后把画架挪到平时在家画画时常坐的位置。

    妥当地做完这一切后,周念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鞋。白色帆布鞋上面有着点点水渍,还有几颗大小不一的泥点子,一看就是在出过门的样子。

    这样可不行。

    周念立马离开画室,来到外面的过道上。

    卧室门口的过道上摆着鞋架,鞋架有五层,周念弯腰拿第二层上面放着的脱鞋时,瞥见底层那双她昨天穿过的鞋。

    两只鞋的鞋面通体都是血迹干涸后的暗红色。

    周念大惊,她差点把这双鞋给忘了!她怎么能把这双鞋给忘了!

    今天洗衣服的时候忘记连鞋一块洗了,现在洗也来不及。

    时间危急。

    周念匆忙地换好拖鞋,然后下楼跑到厨房拿了个装垃圾的黑色塑料袋,又噔噔噔地一口气跑上楼。

    再次来到鞋架前,周念把那双鞋放进黑色塑料袋里,打了个结后,把它拿进房间里,放在衣柜最下面的角落里。

    合上衣柜门,周念蹲在地上大口喘气,小脸苍白中又透着点红。她觉得自己真像是在清理某种犯罪现场,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都会被人发现,那她马上就会被推上绞刑架。

    稍有缓和后,周念才离开卧室下楼。

    拐下楼梯时,正好和走进堂屋里的冉银迎面撞上。

    冉银停在茶案前,她取下肩上的挎包放在案上,目光落在周念脸上。盯着周念看了两秒,微微皱眉问:“七斤,你怎么看上去慌里慌张的。有什么事?”

    周念故作平静,温声道:“妈,我是听见你回来了,高兴。”

    冉银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又问:“要比赛的画,画好了吗?”

    周念轻声说:“画好了。”

    冉银立马说:“拿来我看看。”

    “画的油画,还没干。”周念说,“在画室里晾着。”

    “那我上去看。”

    冉银快步走向楼梯,经过周念上楼。

    周念后脚跟上去。

    冉银推开画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屋子正中间的那幅还没干透的油画。——稳定的三角形构图,堆叠的大幅度冷色,显示出层次分明的阴暗沉闷,忧郁哀伤。画面描绘的是一个正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少年。病房里没开灯,少年侧着脸看着窗外,整个人都处于昏暗中,唯一的光亮是窗外那道闪电,斜照进来,落在少年的脸上。这道光影的处理,拉高了整幅画的立体感。

    只有真正懂画的人才知道这幅画有多么的牛逼,无论是色彩和光影的运用,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笔触相当惊艳,细节处理得一丝不苟。

    家庭主妇前身是画家的冉银,又怎么会不懂,她一看到这幅画,眼里就射出惊喜的光芒。

    “七斤,你果然不会让妈妈失望!”冉银很少用如此夸张的语气表扬周念,“妈妈很满意,这次比赛的金奖一定是你的。”

    “嗯。”

    看见冉银如此满意,周念暗暗在心里松一大口气。

    “还没起名吧?”冉银问。

    “还没。”

    冉银高兴地说:“那你起名落个款,明天妈妈就帮你把作品报上去。”

    周念点点头说好。

    周念到画具架上,随意拿了根铅笔,来到那幅画的后面。

    开始在右下角的位置慢吞吞地落笔。

    先写了个左书名号:《

    然后停下。

    周念脑海里浮现出鹤遂的模样,单眼皮,碎短的黑发,凌厉又流畅的脸部线条,满身的阴鸷和狠厉,总是带着伤出现在她面前。

    思绪到这里,周念突然想到两个字,觉得和这幅画无比适配。

    灵感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周念在左书名号后面,微微抿唇着,表情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然后打了个右书名号。

    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落下作品名就算是了事。

    冉银也来到画后方,站在周念旁边,目光落在右下角的作品名上面。

    是两个字——

    《病症》

    周念起这个名字的时,根本不会想到,在后来的某一天,这幅名为《病症》的画,会成为鹤遂一炮而红的垫脚石。

    而造出这块垫脚石的她,却与他的扶摇直上毫无瓜葛。

    “病症。”冉银念出来,然后点点头,表示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周念笑得露出小梨涡,她也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等等。”冉银突然说,她重新绕到画的前方,眼睛死死盯着画看,“我怎么看画上的这个人很眼熟?”

    周念心里咯噔一下。

    她还不够策无遗算,不然早就该做好冉银会认出画中人的准备。

    “眼熟吗。”周念重复,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进行重复,这样会显得她很心虚。

    “是很眼熟。”冉银的眼睛没有从画上移开,“我总觉着在哪里见过这人。”

    “……”

    冉银突然转过脸,锐利的目光落在周念脸上:“我想起来了。”

    周念屏住呼吸,然后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这是鹤千刀的那个儿子!”冉银转脸,看一眼画,又转回直直盯着周念,“你为什么画的会是他?你和他有什么往来?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一连三个问题砸向周念。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掐住周念的脖子,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窒息感像涨潮的水一样把她漫住。

    冉银像是要把她的脸上盯出洞来。

    沉默片刻。

    还好理智一直都在,周念强装着镇定,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撒谎:“我不认识他,只是在镇上远远见过几次。这幅画也只是靠想象画的,我听说他被人捅伤了,因此有了灵感,在家里画的这幅画。我今天都没有出门。”

    冉银神色依旧狐疑,她凑近那幅画,仔仔细细地看。

    颜料还很新湿,确实是今天画的。

    周念以前也靠记忆力画过不少人物,即便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周念都能清楚这记住那人的每一处肌肉走向。

    冉银了解这一点。

    因此,周念也靠这一点,逃过一劫。

    “你要吓死妈妈。”冉银的表情和神色同时缓和下来,“你可千万不能和那种人产生交集。”

    那种人。

    周念听着这几个字,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种是哪种人?

    她又是哪种人?

    一股悲凉漫上心头,周念却只能佯装无知觉,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僵硬的笑。

    “对了。”冉银想到一件事,“是不是保险公司的人来找过来你?”

    “嗯。”

    冉银看她一眼:“问的什么?”

    “就……”周念想了下,“问你和爸爸之前关系好不好之类的,我都如实说了。”

    冉银嗯一声,说:“知道了。”

    离开画室后,周念跟着冉银下楼。当她看见冉银走向厨房的背影时,才猛地反应过来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冰箱里还有一餐的食物,也就是今天的晚餐,她没有吃。

    糟了糟了。

    她回家后处理掉那么多的隐患,独独忘了最大的隐患,也是最致命的。

    周念瞬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还没有想到应对之策的时候,她听见从厨房的方向传来冉银威厉的声音:

    “周念,过来。”

    可能全天下的孩子都一样,听见妈妈叫自己全名的时候,就知道要大难临头了。

    听见冉银叫的全名,周念浑身都一痉,神经崩得紧紧的。

    周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

    明明是两条格外纤细的腿,却有如千斤重。

    厨房就在堂屋左边,门上垂着一副竹帘子,半边垂着挡光,半边卷着以供人出入。

    周念走进厨房,看见冉银脸色阴沉地站在冰箱前。冰箱门开着,冉银的手扶在冰箱门上,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冰箱里面,仿佛里面有什么万恶的东西存在。

    每走一步,靠得愈近的同时,周念都觉得自己愈发虚弱。

    终于停在冰箱前。

    “这是什么?”冉银指着冰箱里的那餐饭菜问周念。

    “我……”周念怯怯地回答,“我画的时间有点久,刚画完,我正准备热来吃。”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说服冉银。冉银沉着脸色说:“我三申五令地说,一定要按时吃饭。我就出去两天,你都不让我省心是吧?”

    周念垂着眼,熟练地道歉:“对不起,妈妈。”

    “别以为拿画画当借口就可以不好好吃饭。”冉银越说越生气,语气也越来越重,“你上周的体重轻了,现在又不好好吃饭,那下周的体重又达不到标准。”

    “……”

    周念不敢说话,把头垂得越来越低。

    冉银盯着周念看了好半天,叹口气,说:“这次就算了,出去,我给你热饭菜。”

    周念微弱地嗯一声,转身离开了厨房。

    二十分钟后。

    冉银把饭菜端上八仙桌,然后看着周念吃饭。

    周念温吞地拿起筷子,刚要开始进行斗争,冉银突然递来一杯水:“先把这个吃了。”

    周念抬眼,看见冉银另一只手里是四片药。

    “多潘立酮片,促进胃动力的。”冉银说,“你今天晚了这么久吃饭,吸收肯定不好。”

    周念的眉心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她接过药片,塞进嘴里。

    第20章 病症

    ==============

    周一的早上在下暴雨, 这种天气上学是最恼火的。风吹雨斜,就算撑的伞再大,也避免不了变得狼狈。

    周念收伞, 走进教学楼里, 腿上的浅色牛仔裤被溅满深色雨点。

    四周全是同学们对这暴雨怨声载道的声音, 周念朝楼梯走去,教学楼的水泥楼梯上全是水渍, 凌乱的脚印,一把又一把朝下滴着水的雨伞。

    上楼的学生不少,有人手里拎着早餐,各种食物的香气在水汽里飘散。

    周念闻得阵阵反胃。

    旁边的交谈声里传来熟悉的名字。

    鹤遂。

    他一直都处在话题的风暴眼中,不管男生和女生,都在热烈地讨论他。

    周念默默听着, 听那些人谈到鹤遂时的关键词:夜晚,小巷, 刀伤, 疯狗。

    还有对他褒贬不一的评价, 男女生各执一词。

    男生们说:

    “他真的是条疯狗。”

    “不是疯狗能给人半张脸都咬下来?”

    “说真的,我蛮佩服他,打架是真的狠, 次次打架都不要命,还能活到现在。”

    “他不狠早被人打死了。”

    ……

    女生们说:

    “也不知道鹤遂的脸有没有受伤, 那脸要是毁了是可惜。”

    “我也觉得。”

    “夸句神仙颜不为过吧, 好希望他能回来上学, 天天能看见。”

    “哈哈也只能看看了, 招惹不起。”

    ……

    周念从杂踏的人声里蹚过,仿若未闻, 表情平静至极。

    从后门进教室里,周念把伞挂在后墙的塑料粘钉上,朝座位走去。

    座位上,莫奈已经到了。她和莫奈只有晚自习放学才一起走,早上并不同行,因为她吃早餐的时间太久,总不好让莫奈一直等她。

    “早。”周念温声打招呼。

    莫奈正在翻卷子,转头看见周念,立马把椅子往里挪,给周念让出空隙:“早啊周念。”

    周念侧身,走进座位里。

    教室里吵吵嚷嚷,同学们兴致高涨地讨论着鹤遂被捅伤的那件事。

    莫奈凑过来:“周念,你听说没?那个捅伤鹤遂的人被警察抓了。”

    周念取下肩上的帆布包,转身挂在椅背,语气平平地应:“是吗。”

    “据说是警察去市里抓的人,在医院抓到的。”莫奈接着说。

    “嗯。”周念想着肖护那张长着鱼泡眼的脸,心里骂了句活该。

    ……

    听见两人谈话,韩青转过身,把手放到周念的课桌上面,对莫奈说:“你没发现,人家周念同学压根就不想搭理你嘛?你咋还厚脸皮地叭叭个没完啊,莫奈,你是不是在舔周念啊。”

    莫奈被好一番阴阳,当即掉脸,却因性格内向不知道怎么回驳。

    周念从桌肚里抽出早读要用的语文书,一边翻页,一边温吞地说:“莫奈,有空再到家里吃饭。”

    ——再。

    相当于周念在挑明告诉韩青,莫奈是到她家里吃过饭的,以此说明两人关系是不错的。

    不是在直接反驳韩青,却比直接反驳的威力还要大。

    韩青脸上讥嘲的笑瞬间消失,表情变得有点尴尬。

    莫奈用略带得意的眼神瞪了韩青一眼。

    “麻烦你。”周念盯着韩青放在桌上的手,“把你的手收回去。”

    顺势把语文书朝上一推,怼在韩青的手掌上。

    韩青悻悻地收手,把身子转回去。

    这天晚上,晚自习放学。

    下了整天的暴雨终于开始收势,转为淅淅沥沥的中雨。

    在回家的路上,莫奈突然说:“周念,有个问题我想了一天,还是想问问你。”

    周念转过脸:“什么。”

    “上次韩青阴阳怪气地嘲讽你,但是你没搭理她。”莫奈顿了下,“但是这次她阴阳的是我,不是你,你怎么怼她了。”

    周念看着莫奈:“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莫奈一怔。

    周念觉得自己被韩青阴阳,她可以忍受,也本就对此习以为常,但是她不能忍受韩青对莫奈冷嘲热讽,她是真心拿莫奈当朋友,所以有些气自己可以受,不能让朋友受。

    在她的认知里,友谊是纯粹美好的。在朋友需要自己的时候,她不能当一个缩头乌龟。

    莫奈眼里流露出感动:“周念,你真好。”

    周念浅浅一笑,然后说:“只是我想不通,韩青为什么突然对你这么有敌意,难道是因为你没有去她的生日聚会?”

    “也许吧,我也不在意。”莫奈耸耸肩。

    “喔……我知道了。”周念突然反应过来,“你没去她生日会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她看见你和我走得近。”

    从莫奈的表情可以判断出,她也是知道原因的,只是怕周念不开心,所以才没说。

    周念感到内疚,脚步都慢下来,轻声说:“是我的原因。”

    察觉到周念的情绪变化,莫奈赶紧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周念,能和你成为朋友真的很开心。”

    “……”

    这次,轮到周念说:“莫奈,你真好。”

    莫奈腼腆一笑:“我们是朋友嘛。”-

    又是一周称体重的日子。

    周三。

    周念有预感这周的体重还是会不达标,五点不到就醒了,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一直惴惴不安到冉银来敲门。

    冉银带着体重秤走进来,照常道:“七斤,去上厕所,上完出来称体重。”

    下床时,周念感到一阵晕眩,她低弱地应:“好。”

    进到洗手间后,周念停在盥洗台面前,并没有上厕所,连小便都没有。

    她不能浪费掉任何一点重量。

    磨蹭五分钟后,周念拧开水龙头,合拢手掌接水。等掬满一捧水后,周念弯腰低脸,把手心里的自来水喝完。

    灌了一捧又一捧的水后,周念心里的侥幸多了起来。

    希望能顺利过关。

    回到卧室里,周念脱掉睡裙,怀着一颗忐忑无比的心,赤着脚站到体重秤上面。

    体重秤上的显示区域亮起。

    两双眼睛同时死死盯着跳动的白色数字。

    一人担忧,一人审判。

    ——82.30J

    数字虚闪几下后,定在82.3,周念因此暗松一大口气。

    这是一个达到冉银标准的数字。

    周念心中在庆幸,这周需要吃的东西会比上周少,即便少不了多少,对她来说也已经很好。

    “上周的饮食调整果然有用。”冉银语气里带着点沾沾自喜。

    周念没吭声,默默回到床边,背过身开穿衣服。暴露在空气里后背,瘦骨嶙峋,所有的骨头都能被清晰看见,颈骨,肩胛骨,脊骨,一根又一根的肋骨。

    冉银不看周念的那些骨头,也不看周念没有血色的脸,她只是颇为满意地拿起体重秤,骄傲得像在拿一件胜利品,然后离开了-

    那个掉漆斑驳的灰色老年机,很少被周念拿出来,只有在接打电话的时候会用一下。

    然而这周不一样,周念总把老年机拿出来。

    每次拿出老年机的时候,周念总会不由自主想到鹤遂被震惊的表情,然后抿唇忍笑。

    震惊的表情很难出现在他脸上,她觉得特别有意思。

    当周念第十三次拿出老年机的时候,刚好是周三的晚上,她和莫奈在莫奈家门口分开后,就把老年机拿了出来。

    离家还有百米距离,周念的脚步慢下来。

    寂静夜晚的巷弄里,老年机的威力巨大,偏偏周念的这个老年机还没有静音模式。

    周念用手掌用力捂紧外放喇叭,然后解锁屏幕。

    “右键解锁!”

    夸张的女音已经尽可能被降低。

    就算这样,老年机的声音还是很大。周念生怕吵到邻里,把喇叭捂得更紧,掌心传来强烈的抵痛感。

    周念摁键盘,把屏幕调到电话簿的页面。

    鹤遂的名字映入眼帘。

    想问问他伤势恢复得如何。

    又怕他觉得她烦。

    而且他不一定会接她的电话吧?

    纠结了好一会儿,周念才拨通了他的电话。很快,听筒里传来运营商的默认铃声。

    周念松开掌心,把老人机贴到耳边,微微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一种紧张的情绪挟裹住她。

    他会接吗。

    会吗?

    会的……吧?

    铃声还在继续响。

    就在铃声快要响满一分钟的时候,周念刚准备切断连线,电话突然接通了。

    周念呼吸一凛,彻底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

    “……”那边没人说话。

    周念也一时忘记开口。

    今夜无雨,月光清极,周念抬眼看见清冷的月亮,然后听见鹤遂微凉的嗓音传来:“……周念?”

    周念醒过神来,促狭地开口:“是,是我。”

    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慌乱。

    沉默片刻,鹤遂的声音重新在听筒里响起,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温度:“有什么事?”

    周念哽了一下,说:“也没什么事。”

    鹤遂:“……”

    两秒后,他说:“没事我挂了。”

    周念忙说:“诶等等——”她吸一口冷凉的空气,“想问问你,你的伤好点了吗。”

    鹤遂淡淡嗯一声。

    再次冷场。

    周念握着老年机的手指在收紧,她怕鹤遂下一秒就会挂掉电话,索性豁出去,小心翼翼地开口:“鹤遂,这周末我能来看你吗。”

    “……”

    听到这一句时,鹤遂正在喝水,吞咽的动作停顿住。他把水杯从唇边拿开,也不急着说话,但是表情深沉,黑眸里情绪难辨。

    周念软糯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行吗?我就想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这几天都挺担心你的,只是我不敢打给你。”

    听得出来,她这通电话是下了莫大勇气。

    鹤遂把水杯放到床边的柜子上,转脸看向窗外皎洁的月亮,月亮因此被他装进眼里,开口时嗓音被染上清冷:“你只说周末,又不说周六还是周天,岂不是让我白白等你?”

    周念怔住,这一刹那,她的思绪仿佛卡住了。

    片刻后,周念恢复思绪,语气轻快地说:“那就周六吧,周六正好。”

    “嗯。”鹤遂扯了扯唇,也不晓得她所谓的正好,是好在哪里。

    周念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她重新抬脚往前走:“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们周六见。”

    鹤遂嗯一声:“挂了。”

    “好。”

    那晚,谁都没搞清,周六到底好在哪里,包括说这话的周念。

    可能月光知道。

    因为约定在周六见面,周六才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所以不早不晚,周六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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