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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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偏头痛的症状一直没有得到缓解, 白天疼,晚上睡觉更疼。
这已经严重影响到周念的日常生活,尤其期末将至, 偏头痛发作的频率增加, 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复习。
更别提画画, 刚拿起画笔,就疼得只想去躺着。
也是因为偏头痛的缘故,周念已经连续两个周末没有去找鹤遂画画。
又是一个周末。
鹤遂在微信上问周念,今天要不要过去找她。
周念说偏头痛,不想出门。
隔了会,周念又收到鹤遂的微信,他说:【那我来找你?】
周念从床上爬起来,在家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 确认冉银不在家去市里面后,给他回复:【可以。】
冉银最近去市里面的时间愈发多, 脸上的愁容也愈来愈重。
反而周念对保险金一事不怎么挂心。
琢磨着鹤遂快到的时间, 周念换好衣服下楼, 去给他开门。
光是房间到大门的这一段距离,周念都得扶着左边脑袋走,痛感剧烈, 她走不了两步,就疼得要发出“嘶”的一声。
周念来到大门口, 取下门闩, 把门拉开。
鹤遂站在门外。
他身着常穿的黑t, 灰裤子, 式样简单的衣裤被他优越的身形衬得格外好看。
“头还疼?”鹤遂第一句话是问这个。
“嗯。”
周念维持着扶头的姿势,“最近疼得更厉害了。”
鹤遂抬脚跨门:“你去医院看过没有。”
等他进门后, 周念抬手关门,顺便说:“看过,上周才去医院照过一个脑ct,没什么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周念想了下,说:“医生就说得偏头痛的原因很多,女性也更容易得,和遗传啊,情绪啊,很多方面有关。”
沉默几秒。
两人正走到井边,鹤遂指了下井边:“你坐这。”
周念:“哦。”
阳光燥热,井口被晒得光滑。
周念坐下去时,还觉得有点烫,她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井中,嘀咕:“不会掉下去吧……”
鹤遂轻懒地笑笑:“掉不下去。”
周念还是有点怕:“不行,我得拉着你。”
她伸手,细白的手指小心翼翼攥住他的衣服下摆。
鹤遂停在距她很近的地方,两人的脚尖是碰在一起的。
井边放着水桶,里面是一桶清凉干净的井水,鹤遂侧着弯腰,在桶里洗了个手。
紧跟着,他直起腰,一只手轻轻勾住周念的下巴。
周念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皂香,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一时竟忽视掉剧烈难忍的头痛。
他勾着她下巴的手指还是湿润的,凉悠悠的触感。
正走着神,周念听见上方落下鹤遂低沉悦耳的嗓音:“哪边疼?”
周念轻声答:“左边。”
鹤遂:“抬头。”
周念照做。
他勾着她下巴的手指也顺势往上一些,又说:“张嘴。”
周念又乖乖把嘴巴微微张开。
下一秒。
周念就感觉到鹤遂微凉湿润的手指伸进了她的口腔里。
她浑身一紧,肩膀微微耸起来。
“别紧张。”他低低道。
口腔里有他三根手指,周念只能含糊不清地嗯一声。
周念不知道目光应该往哪放,她有些慌乱地看看他白皙下颚,又看他隐在黑色衣料下的胸膛,又看着眼皮子底下他的腕骨。
最后索性就盯着他的腕骨看,脸上是一阵接一阵的燥热。
他的腕骨也很漂亮,分明的突起,骨线流畅。
手腕细,手却很大。
周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他这手戴手表一定很好看。
她得和他说说。
“鹤遂,你的手——”
“先别说话,嗯?”鹤遂很温和地打断她。
周念安静下来。
注意力放在他的腕骨上,周念发现他的腕骨往前挪了一点,相对应的,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温柔地磨蹭过她柔软的口腔内壁,一路往里。
他的动作很慢,在抚摸她的牙齿,从侧面的第一颗牙齿开始,一颗接一颗地往里摸。
她想问他为什么要摸牙齿。
但她现在不能说话。
鹤遂就那么勾着周念的下巴,仔细地摸着她左边的牙齿,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每一个侧面的牙齿都不放过。
他的神色极为专注,俊脸上时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周念仰着脸,张着嘴,小脸红彤彤地配合他。
“找到了。”他突然说。
“?”
鹤遂的食指指腹停在周念左边下方最里面的那颗牙齿上,慢条斯理地说:“周念,你这里长了颗智齿,横着长的。”
说着,他又动了动手指,摸了摸那颗智齿:“就这,这颗,感觉到没有?”
周念含着他的手指,含糊不清地应:“感觉到了。”
鹤遂把手指扯出来,低头看着周念攥着他衣角的小手,似笑非笑地说:“还要拉多久?我要洗手。”
“……哦。”周念忙不迭地松开手指。
鹤遂在洗手的时候,一边洗一边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最近偏头痛已经把周念折磨成了金鱼脑:“我忘了。”
鹤遂:“……”
看着他正在洗的手,周念一下子又想起来:“对了,我刚刚是想说,你这手要是戴手表肯定特别好看。”
“是么。”
他张开修长的五指看了看,“可能?”
后来戴在鹤遂腕上的手表数不胜数,还全是些高奢品牌,品牌方对他很满意,粉丝也夸他的手绝绝子。
他早就忘记——
在2013年的那个夏天,曾经有个女生坐在小镇民居里的井沿上夸他的手好看,忘记得彻底。
“你的意思是,我是因为长了这颗智齿所以才引发的偏头痛吗?”周念把话题转到正事上面。
“对。”
鹤遂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脸颊,“要拔掉。”
周念一听就皱眉,怯生生地问:“拔牙会不会很疼。”
鹤遂甩着手上的水:“疼也要拔,否则你的头就会一直痛。”
周念面露纠结,沉默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开口:“鹤遂,我要是去拔牙的话,你陪我吗。”
鹤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想我陪么。”
周念想都没想,就说:“想。”
“那择日不如撞日。”他朝她招招手,“走。”
“?”
周念紧张地站起来:“我还没做好准备。”
鹤遂语气平静:“到医院的路上你可以做准备。”
周念:“……”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周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鹤遂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不那么引人注意地朝着医院走去。
医疗资源紧缺的时代,即便在小镇上的医院,也是人满为患。
尤其周末,挂号的队伍从窗口排到门口。
“你去旁边坐着。”进镇医院的大厅后,鹤遂对周念说。
“你帮我排队吗。”周念问。
“嗯。”
周念到大厅边上的钢制长椅上坐下,目光落在队伍最末尾的鹤遂身上。
他永远都是人群中最惹眼的那个。
个子高,长得很英俊。
长蛇般的队伍正在龟速前进。窗口只开着两个,还是手脚不算麻利的中年妇女,用一指禅慢悠悠地戳着键盘。
空气里弥漫着病气,消毒水味,止不住的咳嗽声,小孩的哭嚷声。
太吵。
周念被吵得头疼,把手肘支在扶手上,托着一边脸颊,闭着眼睛休息。
刚合上眼没一会,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周念小姑娘。”
周念眼皮一动。
这声音有点耳熟。
她缓缓睁眼,发现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子,穿西装打领带的蓝领模样。
是上次在南水河边找她谈过话的陈志强。
新阳保险公司的。
周念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干嘛。”
陈志强微笑着说:“还有点事情想问问你。”
周念头痛不适,加上对面前这人本身也没好感,有些冷淡地开口:“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我上次都说了。”
陈志强像块魔芋,粘着不肯离开:“就一些很简单的问题。”
“……”
周念下意识看向鹤遂的方向,发现他也正好在看她这边。
他的脸色一冷,径直从队伍中抽身离开,朝周念的方向走过来。
“怎么回事?”鹤遂来到两人身前。
“啊?”陈志强回头,就看见一个身高直逼一米九的少年立在面前,气场渗人,“我要问周念小姑娘一点事情。”
鹤遂靠近一步,挡在周念身前,冷冰冰地说:“她并不想和你说话。”
陈志强翻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不是问她爸爸的事情,我是正好在找人,想问问她认不认识。”
他把照片递给周念看,“你就帮我看一眼。”
周念目光越过鹤遂的身子,落在那张照片上,愣了下,说:“我认识,鹤遂,这人你也认识的。”
鹤遂也顺势低眼,看向那张照片。
他还真认识。
那是一张蓝底的2寸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烫着波浪短发的胖女人,大脸盘子,肿泡眼,对着镜头笑起来眼睛都快要看不见。
“这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姓李,叫李丽芳。”周念说,“之前教过你的对不对,鹤遂。”
鹤遂淡淡嗯一声。
陈志强眼里掠过一抹异色,很快又消失不见,脸上笑容重新出现:“哦哦行,我就问这个,没别的事情了,不打扰你们了哈。”
看着陈志强离开的背影,周念兀自低声说了句:“他一个卖保险的找李老师干嘛。”
鹤遂随口接了一句:“可能就是为了卖保险。”
“也是。”
发生这么一段小插曲,让鹤遂不得不重新排队。
近二十分钟后,鹤遂才拿着一张口腔科的挂号票。周念已经在长椅上等得昏昏欲睡,他轻轻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起来了。”
周念惺忪地睁眼,慢半拍地应:“……哦。”
到二楼的口腔科,医生先给周念拍了一张牙片。牙片上果然显示,周念的左边下牙最里面长了一颗横着的智齿。
医生也说,要是不拔,会一直引发偏头痛,还会把旁边好的牙齿给抵烂。
拔牙的时候,周念怕得不行,刚躺在牙椅上就立马坐起来,怯生生喊:“鹤遂。”
鹤遂就站在旁边,有些哭笑不得,还是耐心地低声说:“我在。”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臂:“抓着就不怕了。”
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周念立马紧紧抓住他紧实的手臂,声音却更加露怯:“我还是怕怎么办啊。”
鹤遂沉吟片刻,懒声道:“要不等会我给你讲个故事?转移注意力。”
周念觉得这方法可行:“你讲。”
医生让周念张嘴,打了麻药。
又过了一阵子,医生再次让周念张开嘴巴,准备拔牙。
周念紧张地闭上双眼。
耳旁传来鹤遂低低徐徐的嗓音,他开始给她讲故事:
“有个女生出现在一个不受宠的家庭,妈妈只爱弟弟,从来也只会夸奖弟弟。弟弟却死于一场车祸,女生偶然间发现弟弟是被霸凌才自杀的,她将这点告诉母亲,拿弟弟留下的字条给母亲看,母亲非但不相信,反而责骂女生,说字条是她伪造的。后来,女生的爸爸抛弃妻女卷款离家,女生也离家求生,融入社会。女生进入到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却遇到黑心上司,不仅被哄骗当了上司的情妇,上司还不停PUA她,让她想方设法提升业绩。女生渐渐走向了一条不归路,先是通过卖身求业绩,又被虚荣心挟裹着陷入消费主义陷进,最终成为一个□□。”
故事讲到这里,那颗横着长的智齿已经被医生拔出。
麻药生效,再加上被鹤遂口中的故事吸引,周念竟一点都不觉得痛。
反而,她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然后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医生把一大团棉花塞进周念的牙洞里,叮嘱:“咬着,咬紧,先别说话。”
鹤遂勾唇一笑:“让你先别说话。”
周念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讲。
鹤遂却不讲了,他在和医生说话:“那颗牙齿别扔。”
医生瞥一眼旁边铁盘里的智齿:“你要啊?”
鹤遂神色冷淡,但看向那颗牙齿的眸光却很专注:“我要。”
周念用十分疑惑地眼神盯着他。
你要我智齿干嘛?
鹤遂看懂了她的眼神,但也只是略微挑眉作回应,其余什么都没说。
那天从医院出来后,天色已完,薄暮下的黄昏像诗人笔下美景。
周念和鹤遂沿着粼粼南水河往回走。
周念的左边肿起来,塞牙洞的棉球已经吐出,但说话还不太利索。
鹤遂在半道上买了根雪糕。
他故意在她面前吃雪糕,还欠揍地笑着逗她:“周念,你看你现在这样,像不像个小老太婆。”
周念捂着左脸,含糊地开口像大舌头:“你……”
鹤遂来到她面前,倒着走,少年潇洒的气息满满,他挑眉笑得很坏:“你看你这样,说话还漏风,更像个小老太婆了。”
周念被他气得半死,又拿他没办法。
急了就伸手去拧他胳膊。
偏偏鹤遂不躲,由她随便拧,也带着满脸宠溺地笑看她。
周念一下就没了脾气。
这是最好的时光,也是最坏的时光。
好在这是十七岁的鹤遂,他的世界里还没有万人瞩目和无边荣潮,内心只有一座被烧光的荒山,而周念是一场及时雨,雨落生万物,青草,嫩芽,鲜花,生机勃勃的一切都是周念给的,她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坏在这是十七岁的周念,她会把所有的美好和恩赐都留在这一年,只身前往一个未知、可怖、冷漠的,被鹤遂彻底忘却的以后。
“鹤遂。”周念模糊不清地叫住他,“你拿了我的智齿要干嘛。”
鹤遂回身望她。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在橘红光影里冲她浅浅勾唇,笑得醒目惹眼。旋即,他摸出那颗被洗净装进小袋中的牙齿,向她示意:“这个会是半年以后——”
他顿了下,黑眸璀璨迷人:“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知道你们想快点结束小镇部分,但是该交代完的要写清楚,要确保这个故事的完整性,但是也快啦快啦!!!
第4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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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在太阳的炙烤下来临。
蝉鸣不歇,树影无风不动。
在燥热的静里,传来周念那幅名为《病症》的人物画获得金奖的消息。
这一消息,让近日愁眉不展的冉银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她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立马推开周念的房门, 要把好消息分享给周念。
周念当时正在用手机和鹤遂发微信, 门突然被推开,她被惊得一头冷汗。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机塞在枕头底下。
可不能叫冉银发现智能手机, 否则一定免不了一场大战。
周念立马从床上坐起来,整理了下被压出浅褶的连衣裙,平静地问:“怎么了。”
冉银捏着手机,语气喜悦:“七斤,你又得金奖了。”
对奖项这一块,周念没有什么特别的执著, 在她心里,她只要拿奖, 冉银就会开心, 而冉银开心就意味着她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故而周念只是语气平平地应和:“哦, 那挺好的。”
“还有一件事。”冉银欣慰地说,“你的那幅画被纳进全国金奖作品美展里,正巧被一个电影导演看见, 说想要你那幅画的授权,用在电影里面, 价格开得很高。”
“电影?”周念有了一点兴趣。
“对。”冉银的两只眼睛几乎在发光, “要是咱们七斤的画真出现在电影里, 就会有更多人知道你, 你以后的路会越走越顺。”
什么样的路才是顺。
未来一无所知,周念从未想过太遥远的事情, 而且那幅画她只在背面角落写了作品名,并没有署名,观众如若没有强烈的好奇心,去追溯画出自谁手的话,大概也当做随意的一帧,看过便忘了。
“我都行。”周念温和回答。
“那好。”冉银对她的回答很满意,都行就代表可以自由做决定,“我这就通知剧组那边,说同意授权,让他们传授合同过来。”
“好。”
当冉银准备离开房间时,周念轻声叫她:“妈。”
冉银诶了一声,回头。
周念看着冉银额头上明显的淤青,犹豫了两秒,指了下自己额头的同一个位置:“你这里为什么受伤了?”
“哦……这儿。”
冉银下意识摸了下那处淤青,“昨天去市里和保险公司的人闹了场架,没什么大事。”
周念抿抿唇,沉默下来。
见她这样,冉银又折回来,安慰她:“你放心七斤,妈妈一定会搞定新阳保险的人,让他们正常理赔。这是该他们赔的,他们跑不脱。”
周念并没有担心保险能否理赔,只是觉得冉银一直为这件事情忧心,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即便她最近因为保险的事情获得不少自由,但还是会心疼冉银。
“妈,他们到底为什么不赔?”周念问。
“别提了。”冉银一说这个就来气,“纯粹就是不想赔,当时诓着我买保险的时候说得多好听啊,现在这不对那不行的。我当初就不该贪陈志强送的那两桶菜油,买他两份保险,现在却不肯理赔。”
“……”
冉银当初的确没打算买保险,因为之前已经买过几份小额的保险,都是因为陈志强三天两头到家里,死磨硬泡,最后提着两桶菜油磨了冉银一个上午,冉银才从陈志强手里买了两份千万保额的人生意外险。
“我明天又得去市里面,饭菜都给你冻冰箱了,好好吃饭!”冉银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了。”周念说。
连续好几周的周三,周念空腹上称的体重都刚好维持在82斤。
冉银对此很满意,满意到不愿意去细究周念吃饭越来越不老实这件事。
周念很清楚,这不仅因为她变得越来越勇敢,也要归功于鹤遂不停地鼓励她,表扬她每一次的小进步,才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
她在一步一步地和食物和解,不再视食物为洪水猛兽,催吐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从之前的每天吐三次,到每天吐两次,再到每天吐一次,最后到现在的两天可能才吐一次。
近段时间,周念总觉得自己马上就快要彻底好起来。
同时也对未来越来越充满信心。
坚信未来一定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晚上接到鹤遂电话的时候,周念正关灯准备睡觉,手机震起来的时候,她还吓了一跳。
看了眼时间,十点,这么晚了他还打电话过来。
周念把被子拉过头顶,藏在被窝里接通电话,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类似于在用气声说话:“……喂。”
那边沉默一秒。
随后,鹤遂低沉的嗓音传来:“你睡了?”
周念怕被睡在隔壁的冉银听见,继续用气声回答:“还没有,但是正准备睡,你这会打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响。
周念听着他像是在拨弄什么玻璃瓶子的瓶扣,随后听见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懒声道:“也没什么事,让你明晚出来。”
“明晚?”周念有点疑惑,她和他几乎从没将见面时间约在晚上。
鹤遂低低嗯了声。
周念不是很习惯晚上出门,她一直都很怕黑,尤其那次夜晚在深巷中经历过他的生死一线后,对黑暗的恐惧更上一层楼。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犹豫,鹤遂好听清郁的声线从听筒里传来:“带你去看萤火虫。”
周念内心一喜,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萤火虫?”
寂静深夜,没有开灯的房间里。
沉默持续好一阵。
随后,周念在氧气稀缺的被子里听见他低低道:“上次你提过一次。”
那不过是她随口提的。
周念更惊讶,差点没压住自己的声音:“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鹤遂想也没想地回答:“可是我当了真。”
脸颊在微微发热,周念分不清是缺氧还是心动,她温吞地说:“那……那明晚我们在哪见。”
“你不是怕黑?”
鹤遂语调淡淡,声色却温缓,“明晚我来接你。”
周念翘了翘嘴角:“好。”
挂掉电话,周念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从被窝里钻出来。
一张小脸又润又红,眼里尽是羞赧的浮光。
她在想,鹤遂总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慵懒样,但他会记得她怕黑,也会把她随口说的一句话放在心上,并付诸心动。
他从不和她说什么好听的话,话最多的时候都是在逗她。
永远是个行动派,万事不用说的,只用做的。
沉默寡言,却靠谱得让人格外心安-
隔天晚上,临近出门时,周念带上素描本和几只铅笔以及橡皮擦,把它们装在白色帆布包里。
挎上帆布包,等鹤遂发来微信说他到了,才关灯出门。
打开门后,周念发现,她和鹤遂竟然默契地都穿了纯白色。
她是白色连衣裙,他是白色短T。
“我们都穿了白色。”周念用这个作为开场白,有些害羞地说,“像不像情侣装。”
鹤遂抬起眼睑,扫周念一眼,吊儿郎当地笑道:“少占我便宜。”
周念:“……”
懒得理他。
她瞪他一眼,然后抬脚跨过门槛,转身把门拉来关上。
在周念关门的时候,鹤遂伸手取下她肩上的白色帆布包,动作懒散地将包往后一甩,搭在自己的肩胛骨上。
锁好门,周念转身:“我们去哪看萤火虫。”
鹤遂转了脚尖:“跟着我走。”
“哦。”
夜色深浓,月色从四面八方涌来。
超过晚上十点的小镇是少有行人的,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并肩走在一起,不怕被人看见。
月光也将两人的影子拉至重合,再同幅度地往前流动。
这个时间点,镇上少人也少灯,走在哪里都是黑灯瞎火。
鹤遂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他的手腕微微一斜,让光束始终固定在周念的脚尖前。
周念盯着那一束光线,感受到身旁鹤遂的气息,突然就觉得黑暗似乎也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东西。
“哦对,我要给你说。”周念突然想到一件事,“上次在病房给你画的那幅画得奖了,金奖。”
鹤遂留意着那束光线的固定位置,问:“金奖是最高奖项么。”
周念轻轻嗯一声。
“恭喜你,周念。”鹤遂语气虽淡,但的确是真心实意,“对你来说,拿金奖应该很容易,你值得。”
“拿不拿奖什么的,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我妈希望我拿奖。”周念语气变缓。
听到这里,鹤遂脚步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淡淡道:“别做你妈希望你做的事情,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念闻言一怔,想了半天,才说:“可是我从记事起就开始画画,我不知道我除了画画以外还能做什么。”
鹤遂:“除了画画,你还喜欢什么?”
沉默下来。
周念想问题时走不快,脚步越来越慢。身旁的长腿为了配合她的步调,也越来越慢。
想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成天和猫猫狗狗待在一起。”
聊到这个话题,周念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纯真和善良,笑盈盈地转脸看他:“如果可以,以后想开一家宠物店,那我就能成天和猫猫狗狗待在一起啦。”
鹤遂静静听着。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半晌后才低声说了句:“嗯,你会有的。”
周念本来想问他以后想干什么,却突然想起之前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的回答是——
我是个没有以后的人。
想到这里,周念识趣地选择不再问,而是自然地转开话题:“上次拔牙的时候,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今晚给我讲完吧?”
“嗯。”
他看见她脚下有块石头,“周念,看路。”
周念:“……哦。”
不知不觉间,两人一直往南走出了小镇,来到小镇郊外的农田区域。
月光下,大片大片的稻田呈现在眼前,绿油油的麦浪被风吹拂着,田埂错落有致地起伏着。
蛙声咕咕响着,蟋蟀在黄泥土路上跳来跳去。
好一片夜晚的田野景象。
周念深深吸一口爽凉的空气,心情更加愉快,继续跟着鹤遂朝前走。
稻田旁边有一大片青草地。
鹤遂挑了个挨近稻田的地方停下,抬手示意周念:“看那边。”
周念顺势看过去。
只见面前的稻田间飞舞着无数明黄光点,像一颗又一颗起舞的星星。
“好多萤火虫啊。”周念漂亮的鹿眼瞬间亮起来,语气兴奋。
鹤遂转头,静静身旁笑面鲜活的她。
萤火虫的无数微光在周念眼睛里亮起来,这样的她落在他眼中,也让他的眸底不着痕迹地亮起来。
这时候,鹤遂掏出一个玻璃瓶,周念注意到后便问:“你拿个玻璃瓶干什么。”
鹤遂的长指轻轻拨开瓶扣,发出的轻响和周念昨晚在电话中听到的一样。
他淡淡说:“给你抓点带回去。”
周念半信半疑:“能抓到吗。”
少年脸孔英俊,月色下轻描淡写投来的一眼,漫不经心又勾人心弦:“你猜?”
周念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避视线:“我才不猜。”
“在这等我。”
他把她的包塞到她怀里,抬脚朝走进稻田中的萤火虫区域。
周念在干燥清爽的青草地上坐下,屈膝,翻出速写本打开,拿出铅笔画下了为她捕捉萤火虫鹤遂。
少年,夏夜,月光,稻田,萤火虫,浅浅的风。
周念想不到比这更美好的画面。
鹤遂捕萤火虫的技术不错,十多分钟就装了一大半瓶。
他带着战果走回到周念身边,不羁地敞开两条长腿坐在周念身,把玻璃瓶递给周念。
周念接过一瓶的萤亮,发现瓶子的盖子有些不同,木盖上被戳了细细密密的小孔:“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鹤遂朝后躺倒在青草地上:“嗯。”
周念问为什么。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懒懒道:“不留孔,萤火虫缺氧太快,死得快,这样装着能多活两天。”
周念把那瓶萤火虫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喜欢得不得了,笑着说:“谢谢你,鹤遂。”
鹤遂已经合上眼睛,气息慵懒地嗯一声。
周念转头看他:“你就困了?”
鹤遂:“还行。”
“不行,你还没给我讲完那个故事呢。”周念心里还惦记着,“上次讲到那个女生成为了妓.女,然后呢?”
“……”
接下来,鹤遂闭着眼睛讲完了那个故事,他说:
“成为妓.女后的女主人生更为不幸,被男朋友家暴,金钱始终稀缺,然后遇到一个很坏的男人,绑架她,□□.她,她又与男人合作杀掉家暴她的男朋友,诈骗高额保险金,后续又以同样的方式进行骗婚,杀夫诈保,继续杀掉两任丈夫,受益数额惊人的保险金。”
“女主看清情夫真面目,手刃情夫后骗出之前的妓.女同事,继续杀人,这次杀妓.女同事是为了交换身份,她想以全新的身份活着。最后,女主亲手把那个生下她又无比嫌弃她的母亲推下了悬崖,决意从新开始生活。”
“……”
周念全神贯注地听完,好奇地问:“杀了那么多人居然没有被抓吗?”
鹤遂懒懒道:“作者最后没明写。”
周念心里震撼,对这个故事的细节更感兴趣:“这个故事是书吗?”
鹤遂:“嗯。”
周念追问:“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鹤遂缓缓睁眼,转头看她:“你想看?”
周念点点头。
“绝叫。”他说。
“这名字听着就很丧。”周念评价。
“这故事本身就压抑,一个被原生家庭重伤的女主始终被创伤挟裹,才有了后续千疮百孔的不幸人生。”鹤遂唇角有一丝嘲讽的笑意,想到了自己。
他想到海明威说的那句话——
你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但你还是你。你没法从自己的身体里面逃出去。
人究其一生,都没办法从自己的身体里逃出去。
周念的思绪被另一个细节拉扯着,她温吞问:“鹤遂,你说现实生活里真有人骗保成功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眨眨眼,想到陈志强,“上次那个找我的保险业务员,他有一次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给我的感觉他就是在怀疑我妈妈骗保,但是我妈妈和爸爸感情一直都很好,所以我就感觉特别反感。”
鹤遂淡声宽慰她:“不用搭理他。”
周念轻轻嗯一声。
她还想问点什么,却突然看见鹤遂皱了下眉,忙担心地问:“怎么了。”
鹤遂从草地上坐起来:“有东西咬我。”
“啊?”
鹤遂将右边的灰色裤管拉起来,只见小腿上吸附着一只褐色圆状的虫子。
看着那只虫子,周念瞳孔骤然紧缩。
几乎是出现条件反射,她慌乱地握住鹤遂的一只手,紧张得有些结巴:“鹤遂,我们、我们赶紧回去,把这个蜱虫弄掉,快点。”
她迅速站起来,想把他拉起来。
瞧见周念的紧张样,鹤遂反而懒洋洋地笑着:“又死不了,不着急。”
周念眼圈刷地红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哭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开口:“会死的,会死的,你快点起来吧……我们回去把它弄掉,我求求你了鹤遂。”
当周念眼泪滚落的那一刻,鹤遂完全怔住。
没想到周念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把裤管放下来,利落地站起来:“怎么就哭了。”
周念不理他,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把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塞进帆布包里,肩膀颤抖得厉害,她的眼泪越流越凶。
鹤遂也蹲下去,帮她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凑上去看她:“周念?”
周念不看他,哽咽着小声说:“鹤遂,我爸爸……他就是被蜱虫咬了后,死于病毒感染。”
鹤遂瞬间沉默。
……
去医院的路上,周念不停自责,哭着说:“都怪我要看萤火虫,你带我来看才被蜱虫咬的,都是我的错。”
鹤遂怎么哄都没用。
他不停地说:“这只是一个意外,怎么能怪你?”
“可是我爸爸就死于这种意外。”
“……”鹤遂哑口。
正快步走着,周念索性跑起来,只想快一点到医院,再快一点。
鹤遂跟在她身后跑起来,又想继续哄她,又怕她边跑边说话会很累,只能暂时保持沉默。
一旦被蜱虫咬住,不能自行拔除,必须到医院处理才行。到医院后挂了急诊,从医生给鹤遂拔蜱虫,到消毒开药,周念全程在旁边看着。
离开时,周念再三向医生确认,是不是只要过了四天潜伏期就是安全的,听医生回答是的以后,才肯怀着一颗不安的心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鹤遂注意到周念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她怕得脸色苍白,唇上更是一点没有血色。
昏暗巷中。
他倏地伸手拽住周念的手腕,周念思绪混乱,都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紧紧抱住。
周念撞进他的胸膛里,腰间和背部多出一双有力温暖的大手。
她浑身僵住,思绪凝固。
所有的混乱在这一刻消失,因为她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体温相融,彼此的呼吸在无限靠近。
周念感觉他抱得很紧,随后又感觉到他落在她背上那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上下温柔地抚了抚。
“念念,别怕。”
他耷颈低头,俊脸贴在周念耳边,低声呢喃,“我怎么会死。”
周念的颤抖在一分一秒中缓解,她也永远会记得,鹤遂叫她的第一声念念,是在南水街的一条昏暗小巷中。
月光温柔,他却比这月光还要温柔。
几分钟后,周念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她在他的怀中得到安抚。她把眼泪蹭在他的胸口,哑声说:“不准死,也不准离开我。”
腰间那只大手再次收紧。
他抱得更用力,笃定地回答:“不会,永远不会。”
周念心安地闭上通红的双眼,反复在心里默念:他说不会,永远不会。
第4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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蜱虫叮咬后的潜伏期3-30天。
医生告诉周念, 一般四天后没发病的话,那基本上不会有太大问题,尤其在很及时到医院做了清理消毒的情况下, 不用过于担心。
只是対于蜱虫, 周念有太深的心理阴影,自从鹤遂被咬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就开始无休无止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梦里面, 是周尽商因为高热不退,腹泻不止,外加大口大口呕血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身体。
周尽商在她的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六岁那年被冉银摔碎的陶瓷德牧小狗,也在死神奏出的音符里一次又一次地碎掉。
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周念总是一脸的湿涔涔,泪水和汗水全混在一起。
她惊魂未定地坐起来, 把枕头抱在怀里将脸埋进去,在漆暗的黑里把枕头哭湿一大半。
焦虑和恐惧的情绪同时达到顶峰。
床头上摆着的那瓶萤火虫还亮着, 周念伸手拿过瓶子, 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暖黄的光点在一闪一闪, 在黑暗中特别醒目温暖。
这些都是鹤遂亲自为她抓的。
真的很怕鹤遂会像周尽商一样。
周念从第二天开始就每天花一大半的时间和鹤遂待在一起,不管冉银去不去市里忙活保险理赔的事情,她都会风雨无阻地出门, 去找鹤遂。
她必须亲眼看着他安好,才会稍微安心。
还是老样子, 周念会在鹤遂家院子里的杏子树下画画, 鹤遂就睡在旁边的U形藤条躺椅里。
他是安静的, 不会主动开口说话打扰周念画画, 时不时帮她削铅笔。
鹤遂削铅笔的技术,周念可不敢恭维, 等他削好,拿过来一看,要么就是太尖要么就是太顿。
这可是逮住说他笨的好机会。
周念没放过这个机会:“鹤遂你这人好笨,削个铅笔都不会。”
鹤遂转笔很有两下子。
墨绿色的2B铅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飞旋转,他转笔时不看笔,目不转睛地偏脸盯着周念看,漫不经心地笑着说:
“没发工资还这么挑剔?”
周念抗议:“但是你没削好,我就用不了。”
鹤遂像是被她说服,又像是纯粹妥协迁就,懒懒轻笑了下:“我给你削,削到包你满意,行么。”
“这可是你说的。”
时间就在两人相处的点滴中分秒不停地流逝着。
好在三天时间过去,鹤遂都安然无恙,周念终日里悬着的一颗心才逐渐放松。
生活却总是充满戏剧性。
它擅长玩弄人心,将那颗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瞬间提起来。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倒不是因为鹤遂突然有什么身体不适的问题,而是——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在画画的周念吓了一跳,墨黑色的铅笔芯断在纸上。
她下意识看向旁边躺在藤椅上的鹤遂。
如果开门,门外的人就会看到院中的景象,也会发现身在鹤遂家的周念。
“你躲到树后面。”鹤遂说完这么一句,便起身去开门。
周念迅速从画架前离开,躲到树后面去。
开门声传来。
就算再好奇,周念也不敢把头探出去看。
一道慌里慌张中年女声响起:“小鹤,你快去看看你妈呀,她店子给人砸啦!”
周念听得心头一紧,在她的印象里,宋敏桃很温柔亲和,不像会与人发生矛盾冲突的样子。
怎么会突然就被人砸了店?
接下来,周念听见鹤遂夺门而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又在两秒后朝她逼近。
她一转脸,鹤遂已经来到眼前。
他整张脸都沉得可怕,眼锋锐得能杀人,像是放心不下她,低低道:“收拾东西,快回家。”
周念喉咙发紧,怔怔说好。
眨眼间,鹤遂消失在眼前,余留下一缕沾着皂香的风。
周念心神不宁地开始东西,画架上没画完的画,打开的画具箱,桌上还有一杯鹤遂给她榨的西瓜汁没来得及喝。
一一收拾好后,她从鹤遂家离开。
百来米的小巷深长,周念刚疾步走到中段位置,就隐隐听见嘈杂喧闹的人声。
嗡嗡嗡响着,很像苍蝇闻见腐尸的动静。
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
周念走出巷口时,已经汗流浃背,她用手擦掉额头的汗珠,转眼看见旁边宋敏桃的按摩店门口围了一堆人。
全是些凑热闹的看客。
周念的心悬在嗓子眼里,她背着画板不动声色地混进围观的看客里,故作平静的表情,让她看上去也像个合格的看客。
前方人影幢幢,周念羸弱,被挤来挤去好半天才看见按摩店里此刻的情形。
按摩店里一片狼藉,不,是一片废墟。
洗脚椅被砸得弯曲变形,按摩床被斧子劈成几段,斧子正插在其中一张断床的截断面,满地的陶瓷碎片是插着塑料假花的花瓶骸骨。
墙上更是被泼满红色油漆,漆味已经顺着空气飘至人群里,周念也闻到了那股刺鼻的味道。
至于人——
宋敏桃站在屋子里的那张深红色帘子前,侧対着人群,正低着头用手里的纸巾擦泪。
周念看见她的眼睛哭得又肿又红。
此外,狼藉的废墟里还站着好几个女人。
气势汹汹,凶神恶煞。
这种时候,无需特意去追问事发的原因,只用静静在人群里站着,那些好嚼舌根的男女就会自动吐露出全部的来龙去脉。
周念从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中得知,带头砸掉按摩店的人,就是隔壁快递驿站老板刘跛子的老婆,刘春花。
刘春花一直都觉得宋敏桃在勾引她男人,勾引刘悍去照顾宋敏桃的生意。
就在昨天晚上,刘悍又去按摩店找宋敏桃被刘春花发现,刘春花不敢当场发作,又怕像上回那样,撞到疯狗的枪口上,便暂时忍下来。
当天夜里,刘春花便联系了镇上其他几个女人,这些女人的老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喜欢到宋敏桃店里洗脚按摩。
嫉妒心是很可怕的东西。
招至嫉妒的就是宋敏桃有一副太过美丽的皮囊,她甚至什么都没做,但只是存在,似乎就是一种罪恶。
她被女人们羡慕,嫉妒,唾骂,羞辱,再极尽可能的构陷。
原来在同类中太出众也是不行的。
她们会疯狂打压那个出众者,要么将她驱逐,要么将她同化。
刘春花纠集着一群女人,趁着鹤遂不在的功夫,野蛮粗暴地砸掉宋敏桃的店。
现在还非要掀开那张深红色的、垂至地面的帘子,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时候,周念看见那张深红色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角。
鹤遂从里面走出来。
那是完全陌生的鹤遂,他又变成周念第一次见他的那个模样。
冷漠,阴鸷,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温度。
他走出来,气质散寒,深沉的黑眸一一扫过那群女人的脸,冷声问:“你们想在帘子后面找什么?”
刘春花仗着人多势众,也仗着他不会対女人动手:“看看呗,有人看见里面摆着一张床,你妈要真是清清白白,做什么不让人看啦?”
“……”
“呵。”鹤遂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
他朝后伸手,修长手指攥住帘沿,眸光寒凌:“要是帘子后面没有你们要的东西,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最后半句,是让众人都不寒而栗的字字威胁。
划拉———
鹤遂当着所有人的面,寒脸蹙眉,扬臂掀开了那面神秘的深红色帘子。
众人的视线凝汇,固定。
关于那张深红色的绒面帘子,周念听说过不少传闻,其中大多都和情.色交易有关。
他们都说宋敏桃做的不是按摩生意,做的是皮肉生意。
直到此时此刻,真相大白。
众人惊诧不已——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周念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了嘴。
里面的确有一张床,铁制的一米二单人床,上面躺着的却不是什么皮肉客,而是一个样貌畸形女孩。
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留着寸头,后脑勺扁得像平面,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半睁着,不是她想半睁一只眼睛,而是那只眼睛的眼皮粘连在一起,根本让她无法正常睁开。
她的脖子是歪的,两只手都畸形地扭曲在胸口前,手指间的皮肤也是粘在一起的,整个人都非常瘦小虚弱。
周念一下就想到她曾经画过很多次的青蛙和鸡鸭鹅等动物,它们的足部皮肤也是粘连在一起的。
铁床的旁边就是一个马桶,还有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一些简单的日用品,牙刷,水杯,纸巾。桌子上方的墙上有粘钩,挂着一张粉色毛巾。
赫然一看,帘子后面不过就是一个畸形女孩的小居室。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鹤遂沉冷的声线贯穿在所有人耳边,“里面没有你们想看的东西,只有我妹妹。”
“……”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鹤遂眸光一动,与人群中满脸错愕的周念対上视线。
不过一秒。
一秒后,他迅速移开目光,谁都没有发现他在一秒前曾经看向她。
周念在这一瞬间很想哭,她隐在人群中,当着一个合格的看客,不敢去帮他说话,甚至不敢勇敢地站着他身旁,而他却生怕多看她一眼就会给她招惹麻烦。
内心弥漫着无限悲凉。
她是胆小的、懦弱的,也是自私的。
人群中有人看见她,亲昵地和她打着招呼:“念念呀,乖孩子又出来画画啦?”
周念强颜欢笑地嗯一声。
那人又说鹤遂这样的孩子真是完蛋玩意儿。
一个毒鬼父亲。
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
现在又冒出一个畸形到不能自理生活的妹妹。
拿什么活下去呀?
周念默默听着,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
第44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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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眼的光线被人声扯作碎缕, 周念汗浸浸的脸上没有血色。她被人群挤来搡去,落在那道瘦高身影上的视线也动荡不堪。
她深陷在这样的混乱里觉得窒息,却舍不得离开, 即便她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她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七斤, 你怎么在这里?”旁边倏地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
周念受惊回头,发现果然是冉银。
冉银手里提着一块新鲜牛肉, 还有一条现杀的鲈鱼,她看了眼周念背上的画板:“画完了吗就在这里看热闹?”
在冉银眼中,在所有人眼中,周念都只是看客中的一个。
周念咬了下嘴唇,强忍着情绪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说:“没有, 外面太热,正准备回家画。”
相当合理的说辞, 并没有引起冉银的怀疑。冉银似乎也对这场闹剧很感兴趣, 并没有第一时间带着周念离开, 反而用手给周念指:
“你看鹤千刀,真的是个挨千刀的货,自家老婆的店被砸成这样, 他能的是什么?他能做的就是蹲在旮旯里抽闷烟,一锤子下去估计都敲不出一个屁来!”
顺着冉银手指的方向, 周念这才看见, 鹤广居然蹲在按摩店门外的灯箱旁边。
周念统共见过鹤广两面而已, 但他留给周念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有着禁毒片里典型的冰.毒嘴, 暗黄皮肤,干尸一般的瘦, 走起路来左摇右晃像喝醉了似的,随时都能摔倒。
此时此刻,鹤广是一个绝对窝囊的丈夫,一群女人在对他的妻子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他却什么都不说,也没什么都不做,只是蹲在那个发黄暗沉的灯箱旁边,面无表情地抽着烟,脸上的皮肤和灯箱颜色一样黄。
挡在宋敏桃面前的只有鹤遂,浑身尖刺的鹤遂,他是一条善于厮杀的狼,穷凶极恶地向人们展示着獠牙和利爪,周身血污俱下。
那几个聚众闹事的女人,以刘春花为首,眼见事情不对转身就想离开。
她们没来得及。
鹤遂几乎是一道风,瘦削身形利落地踩过几块碎木板,再踩过一摊浓稠的红色油漆,一步一个血印,挡在那几人面前。
“我说过——”鹤遂眸光欲裂,额角青筋乍起,“帘子后面要是没有你们想看的东西,一个都别想走。”
字字寒凉,挟裹着无边无尽的阴暗。
那阵仗,仿佛其中有任何一个人敢继续再朝前一步,鹤遂就会立马动手。
那几个女人不敢动,然后马上掏出手机报警。
这是何等嘲讽的一幕。
恶人先告状。
砸店一群人把人逼得走投无路,最后竟怕自己受到伤害,要先报警寻求保护。
周念陷入一种深深的怀疑。
世界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还是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那个在铁床上的女孩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她剧烈的颤抖挣扎,随之而来是一阵铁链晃动的响声。
众人这才发现,那个女孩的一只脚是被铁链拴住的,紧紧拴在一只床脚上面。
她一动,铁链就甩动在铁床脚上,砸在地砖上,稀里哗啦地刺响。
宋敏桃冲过去,一把抱住女孩,泪流不止。
女孩还是无法安静,她在宋敏桃怀里挣扎着,冲着门外的人群嘶吼、咆哮,发出咿咿呀呀地的声音,一些破碎的音节,却没办法组成一句完整的话。
不止身体畸形,连最基本的语言功能都是丧失的。
人们都对他人的苦难倍感兴趣。
有人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拍下这荒诞不经的一幕。
周念没能继续留在人群中当看客,冉银觉得再看下去会误了饭点,叫上她离开人群回家。
“怎么出来不带把伞,这么大的太阳。”回去的路上,冉银忍不住唠叨。
“忘了。”周念心不在焉地回答。其实画具箱里放着一把折叠的遮阳伞,她只是难得拿出来。
顶着灼热的日头往家走,周念一路上都有着轻微的晕眩感。
混乱的人声还在耳边响着。
站在废墟里的鹤遂不停在脑海里浮现,还有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女孩,是鹤遂的妹妹,他从未对她提起过。
“没遇到鹤千刀的话,宋敏桃也不会有这样遭罪的人生。”冉银突然开口。
周念思绪混乱,没有搭腔。
“她要不是被鹤千刀强.奸。”冉银接着说,“后来被家里人发现怀孕后,被逼着嫁给鹤千刀,她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有个辍学的儿子,一个畸形的女儿。”
周念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阿姨居然是被……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有些难以控制自己震惊的表情。
那是一桩小镇上人尽皆知的早年间丑闻。
那时候宋敏桃刚满十八,出落得盘靓条顺,往街上一站不晓得引来多少目光。她跟着父母在街上卖豆腐,家里还有不少养牲——鸡鸭鹅是基本,还有十几头猪。
她每天早起帮着父母磨豆子做豆腐,也到镇外割猪草,做猪食。
逢年过节需要杀猪的时候,杀猪匠都会带着刀具上家里来,那时候有个老杀猪匠,得了蛇缠腰病死后,就换了个年纪轻的来。
来的就是鹤广,鹤广到宋家第一眼就瞧上了貌美的宋敏桃,手里磨着杀猪刀,眼睛却一个劲儿往猪圈门口的宋敏桃身上瞟。
来宋家的第三回 。
鹤广发现宋父宋母都在街上卖豆腐,家里只有宋敏桃时,大喜往外,丢下挂在铁架上已经开膛破肚,还没处理完下水的猪。
他放轻脚步,来到猪槽前的宋敏桃身后,一把抱住她。当宋敏桃尖叫起来时,他丧心病狂地踢上猪圈门,将她按进了猪圈深处。
鹤广就这样,在肮脏恶臭的猪圈里,强.奸了如花似玉的宋敏桃。
半小时后,他勒紧裤腰带,满脸红光地从猪圈里走出来,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回到院子里剐猪。
那时候女人的处境格外艰难,这种事情传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宋敏桃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终日郁郁寡欢,几度想要寻死,直到父母发现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
在父母的逼问下,宋敏桃不得不道出实情,只是却没有换来父母的理解和怜爱,反而促使父母做出一个荒唐的决定——不带宋敏桃去报警,反而对外宣称她和鹤广是自由恋爱,然后马上结婚。
就这样,宋敏桃被迫嫁给了一个强.奸自己的男人。
这是周念知道宋敏桃的故事,内心震撼不已,明明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悲惨的人生。
她也是第一次明白,一个女人的美貌,要是不能变成保护自己的武器,就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尖刀,宋敏桃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那天回家后,周念发现鹤遂给她抓的那瓶萤火虫已经全部死亡。
她捧着瓶子看了很久,看里面一只又一只,叠覆在一起的虫子,发了很久的呆,觉得鹤遂就生活在瓶子中,短瞬的光亮后,是永恒的黑暗。
不,她不会让他永远身处黑暗,永远孤独的。
她决意要一直陪着他。
周念想发微信关心他,又怕打扰他,最后觉得手机上的关心实在微不足道,于是在深更半夜,趁着冉银熟睡之际,偷偷溜出了家门。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怕黑又胆小的她,为了见鹤遂一面,独自走过一条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
来到鹤家门前,周念攥着手机纠结半天。
想给他打电话,又怕他睡了。
又是好一阵过去后,周念才给鹤遂发了条微信:【你睡了吗】
鹤遂秒回:【没】
周念:【我在你家门口】
鹤遂:【?】
鹤遂:【你疯了?】
周念:【我知道我这样有点疯】
周念加快打字速度:【可是我真的担心你】
怕鹤遂因为这个生气,周念还在对话框里编辑着解释的说辞,想和他解释,她是觉得在微信上发消息关心没什么实质作用,就特意过来见面。
然而字还没打完,她面前的木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周念吓了一跳。
门里站着有些气喘吁吁的鹤遂,他在这么短时间出现在她面前,可想而知他从下楼到穿过院子,跑得有多么快。
周念看他一眼,立马别开眼睛:“鹤遂,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鹤遂低头看自己一眼,喘了一口气,淡淡道:“我睡觉不穿衣服。”
他穿了一条深灰色裤子,裤带是白色,松垮垮地系在劲瘦的小腹前,勾勒出块垒分明的肌肉线条,同时隐住两道深壑而下的人鱼线。
是一副很漂亮的躯体。
有力的手臂,肩颈流畅而宽实,锁骨流淌在性感的喉结两端,月光下的皮肤又白又顺滑,像某种稀缺的白色宝石。
周念耳根燥热,温吞道:“那你干嘛不穿好衣服再出来。”
“我这不是担心你?”
鹤遂把手机举到她眼前,“周念,你看看现在是几点?”
周念老实巴交地回答:“凌晨一点。”
鹤遂:“……”
沉默了下,周念用眼风偷偷看他一眼,迅速移开目光:“你先上去穿件衣服下来吧。”
鹤遂看她一眼:“等我。”
“好。”
很快,鹤遂手上拿了件白t走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把衣服往头上套。
周念依旧乖乖等在门口。
鹤遂来到她面前,微微皱眉:“周念,你下次再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我会生气。”
他的语气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周念嘟囔:“知道了。”她立马怯生生地补一句,“可是我就是很担心你。”
闻言,鹤遂的神色缓和:“我没事。”
又是没事。
好像每次他遭遇什么,都会习惯性地说没事。
她知道他的内里是易碎虚弱的。
周念没有拆穿他的色厉内荏,乖乖说:“我陪你说会话,就回去。”
鹤遂淡淡嗯一声:“等会我送你回去。”
周念忙说:“我能自己一个人来,就能一个人回去的,你要是送我的话,就太晚了,你还是——”
她话还没说完,对上鹤遂愈发幽暗深邃的视线,只得乖乖闭嘴。
鹤遂放荡不羁地坐在门槛上,拍拍身旁位置,抬眼问周念:“坐不坐?”
周念没犹豫,贴着他坐下。
两人就这么坐在门槛上,肩并肩,腿挨腿。
周念的手指纠结地搅在一起,她沉默半天才慢吞吞开口:“你今天在人群中看见了我,我却不敢站出来和你站在一起,哪怕帮你说一句话都不敢。鹤遂,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只会一味地从你身上汲取能量和温度,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自私过分。”
说这些话时,她甚至心虚得不敢转头看他。
鹤遂转过脸,看向周念的眼神深邃且专注:“你什么都不用做。”
嗓音低沉却有温度。
他逐字逐句地认真道:“念念,你只用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已经是老天爷给我的无上恩赐。”
久处黑暗的人怎么敢奢求太多?
生怕仅有的光都会被无情掩去,不敢起一分一毫的贪恋和恶欲。
这是鹤遂第一次向周念吐露内心。
他平时是个很寡言的人,又鲜少喜怒形于色,终日里冷着一张脸,只要他不开口,没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更何况——”鹤遂再次开口,“我不想把你卷入到麻烦中来。”
“……”
沉默了下,他说:“今天什么阵仗你是亲眼看见的。”
的确,今日情形在周念脑中浮现,她又想到那个被铁链拴住的女孩:“以前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妹妹。”
鹤遂眼眸漆黑,平静道:“这是我家的秘密。”
接着,他将秘密告诉了周念。
妹妹叫宋平安,今年十二岁。
也就是鹤遂五岁那一年,那时候还没人发现鹤广染上毒瘾,宋敏桃发现怀二胎时肚子已经有三个月,她满心对鹤广厌恶,却对孩子下不了狠心。
就像她对鹤遂,就算鹤遂是她被强生下来的孩子,她还是疼他,爱他,想方设法呵护他。
宋敏桃决定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家中经济拮据,她为了节约钱,没有去做过产检,直到生产那天才得知噩耗——她生了个畸形儿,一个一只眼睛睁不开,手指粘连在一起的畸形儿。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一周后,鹤广让六岁的鹤遂帮他买毒.品被抓,真相才浮出水面。
有个瘾君子父亲,胎儿怎么可能正常。
宋敏桃伤心欲绝,但女儿好歹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遗弃更是不可能,同时,她又不想让外人知道,让本就颇受非议的她雪上加霜。
对鹤广憎恨至极,不愿女儿再随他的姓,她便给女儿取名宋平安,寓意为一生平安,然后将女儿偷偷藏起来养,对外只说生了个死胎,以此来瞒天过海。
随着女儿在家中一天天长大,宋敏桃渐渐发现,女儿不止身体畸形,智力也有严重缺陷,该说话的时期不会说话,该走路的时期不会走路,性格却愈发古怪,只要看不见宋敏桃,就会撕心裂肺地哭嚎,看见生人也会剧烈颤抖着身体咆哮。
宋平安再长大些的时候,情况稍微好一点,只要能听见宋敏桃的声音,就会安静,但是看见生人还是会咆哮。
后来,宋敏桃开了按摩店,不得已只能把宋平安转移到店里养着。
怕宋平安到处乱爬,就只能用一根铁链拴着。
她平时在店里和客人说话,宋平安能听见,晚上的时候又会等宋平安睡着再关门离开。
所以从宋敏桃按摩店开起来的那一天起,店里就有一张深红色的绒面帘子,垂至地面,挡住里面被铁链拴住的畸形女孩。
一张深红色的红帘子,明明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爱得深沉,却被小镇的人妖魔化为恶俗的情.色交易遮羞布。
一传十,十传百,宋敏桃成了镇上最声名狼藉的女人。
事情就是这样。
周念静静听完,心情变得格外沉重,像被一块石头压着似的喘不过气。
鹤遂的家简直像个炼狱。
他一直生活在烤人的炼狱里,身不由己,无法逃脱。
然而鹤遂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而冷漠,像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周念难以想象,真不知道他得见过多少黑暗,受过多少创伤痛苦才能做到这般的云淡风轻。
沉默漫漶在这个长夜里。
周念想说点安慰的话,又觉得语言在这种时候苍白而无力。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鹤遂随意搭放在膝头的手,她与他掌心想贴,五指陷进他的指缝里。
下一秒,她与他十指相扣。
再下一秒——
他反客为主,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长夜冷凉无声,彼此的指温却无比炙热。
第45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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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合之众的闹剧从不会妥善收场。
那群打砸宋敏桃按摩店的女人, 拒绝调解赔偿,连最基本的脸皮子功夫都难得做。她们情愿被拘个十几天,也不肯给宋敏桃道歉, 还让宋敏桃想要钱就去告她们。
她们这是吃准宋敏桃没钱没心力去与她们抗衡。
才敢这么猖狂。
“别以为你没做皮肉生意就有什么可骄傲的。”在调解室里, 刘春花对宋敏桃冷嘲热讽, “藏这个怪物女儿,也不是什么能晒到日头底下的光鲜事情。”
“……”
“我要是你啊, 我早就去死啦!”
宋敏桃心力交瘁,憔悴而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她没有理会刘春花,也没有理会任何一个人,似乎连悲伤的情绪都已经衰竭。
她无声地移开视线,站起身来, 平静地警察说:“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我得回家照顾女儿了。”
宋敏桃离开了。
她走出派出所, 鹤遂等在外面。
身形瘦高凌厉的少年, 立在红火烈日下,冷白色皮肤被烤得泛出薄红。
脚边有一圈烟头。
他站在下方,看着数十级台阶上的宋敏桃。
母子两两相望, 唯有沉默。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谁都没有开口的欲望, 宋敏桃来到鹤遂面前, 抬眼望着面前已经高出自己大半个脑袋的儿子。
她缓缓抬手, 温柔无比地摸了摸鹤遂的脸庞。
鹤遂垂眼, 眸光里尽是女人颤抖的手指,他抬手, 轻轻握住了宋敏桃的手。
随后,他带着宋敏桃往家的方向走去。
……
回家后,宋敏桃表现得很反常——正是因为表现得太过正常,就显得无比反常。
她完全像个没事人。
她甚至都没有回房间自我冷静一下,就开始像往常一样打扫家里的卫生。
清理冰箱,打扫厨房,冲洗院子,各个房间的卫生。
宋敏桃一刻也不肯停下来,鹤遂便跟着她忙上忙下,里里外外地打扫卫生。
忙活时,宋平安就拴在院子里的杏子树上,旁边摆着吃的喝的。
晚上,宋敏桃做了好丰盛的一顿晚餐。
全是鹤遂爱吃的饭菜。
他是个低食欲人类,吃得少也不贪口,从不会将自己吃撑。
宋敏桃频频往他碗里夹菜:“多吃点。”
“够了。”
鹤遂用筷子挡住宋敏桃夹过来的一块啤酒鸭,“不要了。”
宋敏桃还想把啤酒鸭往他碗里放:“你打小就爱吃这个,多吃点。”
鹤遂把碗端起来,还是没接那块鸭肉,淡淡道:“不要了。”
宋敏桃眼中流露出失望和淡淡悲伤。
她看了看鹤遂,最后只得把那块鸭肉放进自己碗中。
宋平安在旁边用手抓着肉往嘴里塞,口水淌得面前的桌子上全是。宋敏桃一边给她擦口水,一边潦草地随意吃了几口食物。
晚饭结束后。
宋敏桃回到房间里,拿出纸笔沙沙地写着什么东西。
宋平安不安分地把鼻涕糊在那张纸上,宋敏桃只好叹口气,把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重新拿了张纸出来写。
这天晚上,也是周念冒黑来找鹤遂的夜晚。
两人在门口的槛上坐了大半个小时后,鹤遂将周念送回家,他回到家中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上楼时,鹤遂发现宋敏桃的房间还亮着灯。
敲了敲门。
他贴门听里面的动静:“妈,还没睡?”
“平安她尿在床上了。”宋敏桃的声音传来,“我马上就收拾好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好。”
鹤遂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T恤躺下,很快便睡着了。
隔天早上。
鹤遂睡了四个小时,起床时看了眼时间,八点,他准备起床做早餐。
出房间时,鹤遂发现宋敏桃的房间还关着门,看来是昨晚没睡好。宋平安常年都住在店中,突然回来是有诸多不便。
他决定做完早餐,再叫母女俩起床。
到厨房后。
鹤遂慢条斯理地拿面条出来,烧水,洗葱,切葱,拿出三个碗放调料。
又煎了三个蛋。
做了三碗清汤面,面上撒着绿色小葱,摆着简单。
看上去简单却很可口。
鹤遂上楼叫宋敏桃和宋平安起床吃早饭,他敲门:“妈。”
里面没人应。
他等了几秒钟,再次敲门,拔高音调:“妈——”
还是没人应。
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迅速握住门把,拧开。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鹤遂看见的是阒无一人的卧室。
窗户大开,风直直往里面灌,拂在他开始逐渐苍白的脸上,印在他瞳孔里的景象里,没有宋敏桃,也没有宋平安。
她们消失了-
接到鹤遂电话的时候,周念正在卧室里给先前给他画的一幅素描上色。
手机的震动声响起。
周念把放下调色板,走到床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
点了接听,周念把手机放在耳边。
听见对面急促的喘息声。
周念的心倏地收紧,忙问:“鹤遂,你怎么了?”
还是紊乱继续的喘息。
还有呼呼的风声。
他像是在奔跑,低沉阴郁的嗓音传来:“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周念追问。
“我妈和我妹妹。”他的呼吸越来越乱,风声越来越大。
“你先别着急,我马上来找你,我们一起找。”周念快步来到衣柜前,随手拿了一套衣服,“你在哪?”
“南水街。”他喘着。
“好。”
周念穿了条宽松的裤子,手机放进裤包里不容易被发现。她脚步匆匆地下楼,堂屋里,冉银正在换新的插香。
看见周念忙里忙慌的样子,冉银问:“七斤,你这是要去哪里?”
周念无暇应付,只说:“出去一趟。”
把冉银没说完的话抛在脑后,周念匆匆出了门。
依旧是个暴日晴天。
烤得万物都想跪下来求饶,两侧黛瓦白墙格外烫手。
好在最近周念身上长了几斤肉,体质没那么虚弱,否则在这样的高温天气下,走上二十分钟就会晕倒。
太担心鹤遂,周念一路疾走,等到南水街的时候,已经是汗如雨下,脑袋有微微的发蒙感。
路过宋敏桃的按摩店时,周念驻足看了两眼。
门是关着的,门口的地上还有没拖干净的红色油漆。
不知道宋阿姨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开门营业。
周念找到鹤遂时,他正沿着南水河朝镇外的方向找着。他比她看上去狼狈许多,满面汗水,薄唇发白,唇上干得有些起皮。
周念到附近小商店买了两瓶水,递了一瓶给他:“先喝点水。”
鹤遂接过水,一口气灌了一整瓶。
周念安慰他:“你先别着急,说不定宋阿姨只是带妹妹出去散散心。”
鹤遂脸孔阴郁且苍白,他缓缓摇摇头:“不会,如果真是这样她的手机为什么关机?”
周念哑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陪着鹤遂找母女俩,绕着花楹镇来回找了三遍。
包括镇外那座被烧秃的荒山脚下,都花了大量时间找。
暮色降临,两人一无所获。
拖着两具精疲力竭的躯壳走回镇里,周念陪着鹤遂去派出所报案。
民警听完情况,只说让鹤遂回去再等等看,要是明天人还没回去,就会安排人去找。
一整天下来,都没有一点关于宋敏桃和宋平安的消息。
反倒是周念跟着鹤遂满镇子跑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来,人们都很惊讶——周念那样的乖孩子怎么会和那条疯狗扯上关系?
明明是两个看似永无交集的人,却在青天白日下走在一起,从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里路过。
小镇上的揣测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绝大多数人都先入为主,主观觉得是鹤遂纠缠周念,哄骗周念那样的乖乖女与他厮混在一起,必是不怀好意。
二位当事人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鹤遂送周念回家的路上,两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小镇眼下最热的谈资。
月明星稀的夜晚,空气中还流淌着白天的余热。
北清巷近在眼前。
深巷幽深暗长,鹤遂一直走在周念身后两步远的位置,眸光深谙,脸孔阴郁。
周念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他,她想或许他现在就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会儿,她不想吵他。
到周念家的门口时,门边突然闪出来一个人影。
吓得周念后退一步。
定睛一看。
惨冷色的月光下,冉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微微瞪着的眼里是难掩的愤怒。
目光冰冷地转至周念身后,当冉银看清少年的脸时,眼里的愤怒几乎是瞬间就烧起来了:“原来是真的。”
周念心里咯噔一下,怯生生喊了一句妈。
“你还知道喊我妈?”冉银气得声音发抖,“你的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妈?”
她用手指着鹤遂:“你就是出去和他厮混的是不是?”
没有想到事情暴露得如此突然,周念完全没有想到应对之策,她张嘴,解释得却很苍白:“不是的,不是厮混。”
冉银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绕过她。
周念飞快回头,看见冉银已经快步走到鹤遂面前,没有任何犹豫地扬手,狠狠甩了一个鹤遂响亮的耳光。
啪——
耳光声在这安静的暗夜里尤为明显。
鹤遂不躲不避,被打耳光连脸都不偏一下,目光清冷无温,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冉银。
他不说话,也没表情,看着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妈——!”周念冲过去,护在鹤遂身前,“你为什么要打他!你不可以打他!”
清软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坚定。
冉银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周念:“你这是用什么语气和妈妈说话?你居然为了这么一个混小子,居然这样和我说话?!”
周念也很委屈,但还是坚持分辨道:“鹤遂他不是混小子。”
“……”
“我看你真是疯了!”冉银一把拽住周念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又用手指着鹤遂警告,“你要是再敢靠近我女儿一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鹤遂……”周念被冉银强拽着进屋,每走一步都回头看鹤遂一眼。
他还是站在原地,还是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周家大门啪地一声合上。
黑夜深浓,有过短暂吵闹后的巷子重新归于寂静。
鹤遂还站在原地,陪着他的只有月光,空气,还有脸上清晰可见的红色指痕,没有人知道他在原地站了多久才离去。
周念被一路拽到堂屋里,冉银才肯放开周念。周念的手已经被拽出一圈红痕,隐隐作痛。
“现在。”冉银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念,几乎是咬着牙说的接下来每一个字。“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和鹤千刀那个瘾君子的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6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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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弥漫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死静。
仿佛周念若是给不出一个让冉银满意的解释, 四周空气就会瞬间流失殆尽,让她缺氧而亡。
窒息感很强烈。
周念的喉咙在一点一点收紧,旁边香插里正燃起缕缕青烟, 她却闻不见任何味道, 只因她已经完全屏住呼吸。
冉银出声逼问:“解释。”
周念深深吸一口气, 鼓足莫大的勇气后开口:“我和鹤遂是好朋友。”
好朋友。
这种字眼简直刺痛了冉银的耳朵。
“你不需要朋友。”冉银抱着手臂,字字斩钉截铁, “连那个大城市回来的莫奈我都看不上你和她交朋友,你觉得我会看上一个瘾君子的儿子?”
“鹤遂和他爸爸不一样,他——”
“够了!”冉银摆手打断周念的话,“我没耐心听你给他找借口,以后不准你再和他来往。”
周念立马急眼:“凭什么?”
冉银的声音斜上去:“凭我是你的妈!”
中式父母总是这般强权独断,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印在骨子里, 企图获得对孩子的全部掌控权。
这段时间,周念的身体里早就长出一根反骨。她不愿意再对冉银言听计从, 声音委屈却很坚定:
“鹤遂是我的朋友, 又不是我的朋友, 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冉银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周念:“七斤,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念沉默不语。
冉银更加大失所望:“一定是那个混小子把你教坏了,他简直是想毁了你, 想把你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周念委屈地流下眼泪,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 就算解释冉银也不会相信, 只有她自己知道, 鹤遂之于她而言,是救赎, 是新生。
冉银已经彻底失去耐心,紧紧皱着眉下命令:“回房间睡觉。”
“妈,我……”
“我让你回房间睡觉。”
周念回到房间里,把手机藏到枕头底下,又觉得不保险,便掀开铺床的棉絮,把手机藏在床板和棉絮中间。
随后才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
花洒里喷出热水,浴室里很快就变得氤氲模糊。
周念闭着眼睛在水流下冲了很久,脑子里全是鹤遂那张阴郁苍白的脸孔。
今天的他没有找到妈妈和妹妹。
还被冉银甩了一个耳光。
好像所有不幸的事情都要落在他身上才罢休。
洗完澡,周念推开门回房间,看见眼前的一幕,瞬间瞪大眼睛。
冉银正坐在她的床上,正在翻看着她的手机。
“妈,你怎么能随便翻我的东西?”周念冲过去,想要夺回手机。
“你给我好好站着!”冉银把手往后一扬,躲开周念的手,同时厉声呵斥。
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周念心跳如擂鼓,目光凝定在那个白色手机上面。
这时候,冉银的声音却突然缓和下来:“七斤,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是不是怕妈妈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比如这些——”
她翻转手机,用屏幕对着周念。
屏幕上是她和鹤遂的合照。
一张张。
一张又一张地从冉银的指尖下快速划过。
那些照片里的背景很多,鹤遂家的院子,鹤遂的房间,还有小镇上各个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
照片上的两人虽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是看上去十分亲密无间。
尤其周念,她拍照的时候喜欢把头歪向他的那一方。
冉银把照片翻到第一张,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还把他带到家里来了,还带到你的房间去了。”
周念觉得自己的心脏马上就爆炸。
她正要开口,却看见冉银高高地举起了手机:“妈妈,不,不要——”
话音和手机一同落下。
冉银砸碎手机的姿势,和砸掉周念六岁那年的德牧小狗一模一样。
连破碎声都如出一辙。
啪——
被砸到地上的手机瞬间熄屏,内外屏同时四分五裂,细碎的玻璃碴子渐得到处都是。
一块碎屏飞滑至周念的脚尖前。
周念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鹤遂给她买的手机就被砸碎在了眼前。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蹲下身去查看。
周念伸出去的手有些颤抖。
永远都会记得当时收到人生中第一个智能手机的喜悦,也记得和鹤遂拍下第一章 合照的温馨时候。
这些的这些,好像都变成了这一地的碎片。
头顶上方落下冉银冷酷的问话:“我看你真是反了天,还敢背着大人偷偷买手机。说,买手机的钱哪里来的?”
周念的眼泪已经开始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她无声地流着泪,再不肯开口回答一个字。
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沉默是周念最后的武器。
除此外,她对冉银无可奈何。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冉银冷冷道:“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错误。”
说完便直接离开房间。
周念拿起手机,用手去捡屏幕碎片,天真地想要把碎片拼回原位。
指尖倏地传来刺痛。
她低头一看,指尖被碎片划伤,一道红口子正滋滋往外渗出血珠子。
周念觉得手指的痛远抵不上心痛,她的视线模糊得很厉害,委屈至极地带着哭腔呐呐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鹤遂。
我没能保护好你买给我的手机。
这是一个手机碎掉的夜晚,也是一个周念心碎的夜晚-
隔天。
早上饭桌上的气氛非常诡异安静。
周念一言不发地低头吃着东西,但她现在只会吃想吃的分量,冉银虽然会不停唠叨,也会强制地要求她吃完,但周念不会乖乖照做。
因为她知道,照做的后果就是她会饭后冲进厕所狼狈地催吐。
“你现在吃饭变成这种德行,是不是也是那个小子教你的?”冉银冷不丁地开口发问。
周念就像是一个哑巴,低着头继续小口吃着东西,不说一个字。
吃完饭,周念带上画具准备出门写生。
其实是为了去找鹤遂,想继续陪着他找妈妈和妹妹。
冉银居然同时间换了衣服:“我和你一块出去。”
周念这才忍不住开口:“我自己就可以。”
冉银面无表情地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又想跑出去找那小子?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周念咬住嘴唇,提着画箱的手指开始手紧。
见状,冉银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周念的手臂,苦口婆心地接着说:“七斤,你看你才得了金奖,作品又被电影剧组相中要了授权。说到底,你和瘾君子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的人生已经毁了,而你不一样,你有着大好的前程,别为一个小混混耽误自己,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妈妈怎么会害你呢,哪有当妈妈的不愿意自己孩子好的?你要相信妈妈,妈妈这都是为了你好。”
“……”
一番话,周念听下来,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想反驳,又好像无从反驳。
她想挣脱,又根本无法挣脱。
完全被困在一个氧气稀缺,名为母爱的封闭空间里。
周念拿冉银完全没办法,只能在冉银的寸步不离地监视下出门。
出门没多久,迎面遇见一个熟悉脸孔。
那是学校的语文老师李丽芳,也教过周念一学年,正是上次陈志强拿照片出来询问的女人。
李丽芳还是一头波浪短发,大脸盘子,肿泡眼。
周念看见李丽芳,主动打招呼:“李老师好。”
李丽芳应了一声:“诶。”
然后李丽芳看到周念背后的冉银时,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有点僵硬和不自在。
擦肩而过后,冉银回头用蔑视的目光看了眼李丽芳的背影,并对周念说:“下次见到她不用打招呼。”
周念不理解:“怎么了。”
冉银没情绪地说:“没怎么,她现在又没教你了,还打什么招呼。”
“……”
虽然有冉银跟着很不方便,但周念还是故意把写生地方挑在了南水街的河岸边。
希望有机会能遇见鹤遂。
冉银像是知道她的小心思,冷嘲热讽道:“他这会儿忙着找他那个声名狼藉的妈和畸形妹妹,没工夫搭理你。”
周念心里憋着气,眼睛盯着画纸,没有回答。
她画得非常心不在焉,招至冉银的诸多不满:“七斤,你这怎么回事呀。”“你这个构图能这样弄吗?”“撕掉,简直不能看。”“你看你这里的线条,哎哟,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画上面!”
……
任凭冉银怎样说,周念都很难集中注意力。
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蹉跎而过,她都没能画出一副完整的画。
已经十一点半。
周念正在收拾画具,准备随冉银回家时,河岸对面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眸光定住。
对岸一颗浓绿垂柳下,是鹤遂清寂的身影,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眉间蹙得很紧,正掏出烟来点。
火苗窜起的那一刹,周念仿佛听见砂轮的摩擦声。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周念,她就在他的正对面,南水河的宽度也只有十多米而已。
大概率他是看见她的,但他不会表现出来。
此时,冉银也注意到对岸的鹤遂,催促道:“快点收拾东西。”
周念嗯一声,但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慢。
垂柳飘飘,他阴郁英俊的眉眼在柳条间时隐时现。
河面映着粼粼的刺目日光,涨水期波涌难定,很凶猛地朝前奔淌着。
周念抬头,看着被青烟笼住轮廓的鹤遂。
他也抬起头来,只是目光还没来得及落到周念脸上,便被河面浮起来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周念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河面。
她和他同时看见——
两具尸体浮在了粼粼日光的河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镇部分在收尾了,快啦快啦~!再坚持几章!
第47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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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日光还要晃眼的, 是浮尸被泡发后的皮肤,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死白。
两具尸体面朝下飘在水面。
虽然看不见脸,但能明显分辨出那是两具女尸, 一大一小, 身上穿着冬季的厚棉服, 长长的黑色头发散浮着像两团水草。
周念的瞳孔在一寸一寸放大,直到她看见小的那具尸体手指, 五指粘连在一起。
她惊慌地抬手捂住嘴,把尖叫强行堵住。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让人接受不了。
周念下意识去看对岸的鹤遂。
明明是那样一个终日冷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此刻却是满眼震惊,一脸的错愕, 他怔怔地看着水面上飘着的两具尸体,眸光在逐秒逐分破碎。
破碎的不止是他的眸光, 还有他的灵魂。
“鹤遂……”周念呐呐道。
“……”
下一秒。
鹤遂指间的那支烟坠落在地, 他没有犹豫地纵身跳进了南水河中。
“鹤遂!”周念爆发出尖叫。
尖叫声和落水声同时响起, 吸引不少路人侧目。
河面的两具浮尸。
跳河捞尸的少年。
很快就引来很大一群人聚在南水河的两岸上看热闹。
换做别人,人们可能愿意伸以援手,但那是臭名昭著的疯狗, 大家都带着一种讥讽的表情看着他在水里,恨不得把“活该”两个字写在脸上, 更恨不得他变成第三具浮尸。
鹤遂的苦难成为他们狂欢的点火石。
这是一场盛宴。
周念冲向岸边的时候, 被冉银一把拽住, 冉银气急败坏地在她耳边质问:“你想做什么!你现在过去就是要告诉全镇子的人你和那小子有牵扯, 休想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
“……”
周念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发疯一般挣脱掉冉银的手。
冉银的指甲在她白皙手臂上划出两道醒目的血痕。
湍急河水里, 鹤遂迅速游到两具尸体旁边,拉过大的那一具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旋即改变方向想往岸边游。
他一动,小的那具尸体也跟着动起来。
两具尸体是连在一起的。
没办法一具一具捞,只能同时把两具尸体驮着游回岸边。
水里阻力太大,两具尸体太重,他渐渐体力不支,上半身开始不住地没入水面。
再加上水流湍急,他被迫地往下流的方向游移。
饶是这样,他也没有放弃肩上的两具尸体,眼睛里有一股子绝境里的狠劲。
周念早就在岸边急得团团转。
涨水期的南水河每年都会淹死几个人,真被冲走的话几乎没有活路,鹤遂就那么跳下去,两岸全是作壁上观的冷漠镇民。
在这样傍水而居的小镇上,男女多懂水性,即便这样,都没有人愿意下水帮鹤遂一把。
除非——
除非有另一个值得他们伸以援手的人。
想到这里,周念没有任何犹豫地抬脚,跳了下去。
“啊——!啊!!!!”冉银撕心裂肺的叫声在后方响起。
她比谁都清楚,周念不会游泳。
她这是拿在命在搏。
人群里爆发出哗然。
“谁?谁跳下去了啊!”
“画画那个小姑娘。”
“周家丫头,哎哟,人家捞尸她跳下去做啥子!”
……
冉银像只无头苍蝇扑进人堆里,随便逮着一个人就哭着哀求:“救救我女儿!救救她!”
在镇民看来,周念是大家都喜欢的乖乖女,学习好,画画经常得奖,真淹死在南水河里真是大大的可惜。
出于这样的考虑,纷纷有人开始扒掉上衣跳入水中。
周念是对着鹤遂所在的位置跳的,她的落点刚好在鹤遂旁边。
鹤遂看见她就那么跳下来,哪怕已经身负重荷,也还是第一时间朝她伸手想要抓住她。
“来,孩子,抓住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在周念叫着,大叔后面还有好几个青壮年男子。
此外,岸上还有人等着接应,与先前对鹤遂的冷眼旁观形成两个极端对比。
周念双手扑腾着,她抓大叔的手臂后,第一件事就是立马去抓鹤遂的手,生怕他们只救她一个人上去,而不管鹤遂。
她无法做到像其他人一样,对他冷眼旁观,也不会抛下他一个人,永远不会。
周念呛了好几口水后,终于一把抓住鹤遂的手腕,她无比用力,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会从她手中流走。
她就那么紧紧抓着鹤遂,没办法,其他人也只得合力,将她——鹤遂——大小两具尸体一起拉上岸。
近距离看到尸体,加上又呛了水,周念趴在岸边的地上狂吐起来。
冉银冲过来,没忍住在她背上啪啪打了两下:“你个死孩子!你要是吓死妈妈,我被吓死你就好受了你!”
周念吐得更厉害了。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
不少人对着那两具浮尸拍照。
昔日小镇上最美的女人,已经变成了地上一具被河水泡发的青面女尸。她的皮肤从白皙转为青白,较好面容已经肿得走样。
她终于变成了一个丑八怪,这下镇上那些嫉妒她的女人们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她的旁边,是才重见天日就已经走向死亡的宋平安。
两岁起宋平安就被铁链拴着,一拴就是十年,在她摆脱铁链的第三天,被哥哥从南水河里打捞起来。
一对淹死的母女。
她们的手腕上都各有一根麻绳,将彼此的一只手拴在一起。
其中宋敏桃的一直脚踝上还有一根麻绳,麻绳的尽头拴着一个破了大洞的棉布口袋。
在坠河前,那个棉布口袋里一定放过什么重物。
比方说一块石头,一块砖,甚至是一块铁,总之是任何足以让母女两溺亡的东西都可以。
鹤遂左右两只手臂各揽着一具尸体,左边是宋敏桃,右边是宋平安,她们的脑袋贴在一起,同时靠在他温热的胸膛里。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她们的脑袋中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仿佛只是一家人的寻常相拥。
鹤遂的大手不停上下摩挲着她们的一侧胳膊,给她们一点温度,像是他只要这样不停摩挲,不停地搓着,她们就会不再冷,就会立马苏醒过来。
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要么什么都不会想,要么就是在胡思乱想。
不知怎的。
鹤遂想到的竟是前天晚上,宋敏桃在饭桌上夹给他的那一块啤酒鸭,他疯了似的开始钻牛角尖,问自己,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接下那块啤酒鸭。
周念在旁边吐完,不管不顾地在地上爬过去,来到鹤遂身边。
她得说点什么,她一定得说点什么。
“鹤遂……”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还在不停摩挲尸体手臂的他,哽咽着:“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四周的目光尽是诧异。
周念不在乎,也不愿意去在乎,她不管镇上的人会怎样看她,背后会怎样诋毁议论她,她通通不在乎了。
她不愿意再做那个胆小怕事的周念,她只想陪在他身边,招万人非议也在所不惜,受尽羞辱那又怎样?
两人身上都是淋漓河水,透骨的凉,都在瑟瑟发抖。
眼里弥漫着同一种悲伤。
现在的鹤遂成为一件明摆着的破碎品,他潮湿又悲伤,冷漠又尖锐,抱着两具尸体誓要与白昼比肩,凝定为永恒。
冉银走过来想要把周念拉走,周念哭得撕心裂肺,一点也不顾及形象,狠狠用双手抱住鹤遂的脖子,紧紧攀住,不愿意离去。
冉银气急攻心,两眼一黑,身体晃了晃后直接栽倒地上。
“妈……”周念小声叫了一句。
混乱的事真是一桩接一桩。
很快,有警察赶到现场,立马又有救护车赶到,随后是殡仪馆的车。
急救人员说冉银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晕倒,没什么大碍,输点液休息下就行。
听见是这样,周念便决定陪在鹤遂身边,不跟着去医院。
说她不孝也好,怎样都行,她只知道鹤遂的世界里现在只有她了。
要是她也不陪着他,那他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警察在宋敏桃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
遗书是用塑料袋包好的,故而没有被打湿,字迹完全都看得清楚。
鹤遂耷着头,拿着那封遗书,像一只丧家之犬。
他的手指微微发着颤,将纸页展开。
是宋敏桃的字迹。
“阿遂,是妈妈。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带着妹妹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我相信在那里,不会有那么多流言蜚语,也没有人会拿异样目光看待妹妹。
这是个奇怪的世道,我知道你每次打架都是因为别人主动欺负你,你才会还手,要么就是听见别人骂我,可是他们不管这些,他们只管骂你打你,再避你如蛇蝎。而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他们却说我是荡.妇,说我私生活不检点。
阿遂,在生活中,很多事情妈妈都听你的,请原谅这一次我自作主张。
你想想看,妹妹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吃饭流口水,随意大小便,终身都需要照顾,我死了以后呢?我不想在你的人生里添加更多阻碍,妈妈只想阿遂活得轻松一些,再轻松一些。
当然,妹妹也不会怪你的,就冲她小时候无数次把屎尿都弄在你身上,她也不好意思怪你了吧,呵呵。
你放心,我给妹妹穿了厚厚的棉服外套,我自己也穿了,我们去美好地方的路上肯定是不会冷的。
阿遂,妈妈不在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最好再好好地把自己重新养一遍,弥补那些年的亏空缺损。
你曾经问过妈妈一个问题,后不后悔生下你?
阿遂,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生下你,妈妈的人生是不幸的,但是有了你却是幸运的,你永远是妈妈的宝贝。
记得快乐哦,阿遂。”
……
末尾还画了一个可爱阳光的笑脸。
看完遗书,鹤遂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些字迹上已经落下了数不清的眼泪。
周念抬眼望去——
发现他早就哭湿了脸。
第48章 病症
==============
那是格外混乱又忙碌的一天。
派出所, 殡仪馆,鹤遂家,再到派出所, 几经转折时,小镇光景已经从晨到昏, 万事万物都笼罩在一层暗黄的阴翳中。
发现宋敏桃的亲笔遗书,警察排除他杀的可能, 当天结案。
殡仪馆建议当天火化。
当看见遗体被推进火化炉时,周念情不自禁地伸手,用力握住鹤遂的手指。
他没有任何反应。
鹤遂的眼里燃着火光,翻滚的灰烬是妈妈和妹妹,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还紧攥着宋敏桃留下的那封遗书。
前日才见过的亲人, 不消半个小时,就变成了两个长长方方的盒子。
鹤遂把两个盒子抱在怀中, 小心翼翼。
离开殡仪馆时, 外面下起了雨。
像是为烘托这悲怨气氛, 雨也下得格外阴湿难缠,铅灰色云块在头顶不停翻滚是流动。
鹤遂抱着骨灰盒踏入雨中,肩线瘦削凌厉, 眉眼间是这雨水冲刷不掉的隐愁。
周念看着他的背影,没犹豫, 也抬脚一并踏进雨中。
脆亮的青石板路映出两人身形面容。
她坚定地走在他身边。
……
销户时需要携带户口本和身份证。
周念陪鹤遂回家取这两样东西时, 发现宋敏桃已经提前把东西准备好, 用一个塑料口袋装着, 还细心地缠好打了结,放在卧室里的枕头上。
里面是她和宋平安的证件。
她是怕鹤遂找不到, 就提前准备好了。
看见这一幕的周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背过身去抹眼泪。
怕影响到鹤遂,又不敢哭出声。
她还记得宋阿姨温柔的笑脸,也还记得在鹤遂房间里,宋阿姨与她的谈话。
明明是那样美好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苦难真是不讲一点道理。
死去的人苦,活着的人也苦,宋敏桃被逼无奈择出下下策,是苦,鹤遂在骤然间失去两个至亲,是苦。
周念嘴里也弥出苦味,她一天没吃东西,胆汁和胃酸反流进口腔,喉咙里的灼烧感强烈,让人格外难熬。
鹤遂却比她还要难受上千倍万倍,她真是难以想象。
接下来是到派出所办理销户。
周念站在不远处等待,她看着窗口前的鹤遂,为他妈妈和妹妹同时办理销户。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总觉得那个心性孤傲的少年在此时此刻,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肩骨。
那天的鹤遂只得到了两张销户证明,还有一身雨意。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周念怕上次鹤遂被扇耳光的情况再发生,也不确定冉银有没有从医院回家,只能早早地就和他分别,选择自己独自走回家。
分别时刻是在傍晚。
天色全黑,雨还在下,周念手里有一把从鹤遂家带出来的雨伞,她在瓦檐下把雨伞给他:“你打着回去。”
鹤遂只是摇摇头,旋即把冲锋衣的帽子拉起来戴在头上,遮住颧骨和双耳。
他转身走进雨中。
“鹤遂。”周念突然叫住他,看见他背対她停住脚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明天再来找你。”
也不知是不是他没有回答,还是他的回答被淹没在了暴雨声里。
周念没有听见回答。
他抬脚,走进黑夜里,走进暴雨中,最终彻底消失在周念的视线里。
等周念到家的时候,发现冉银已在家中,就坐在堂屋里。
周念马上做好被质问的准备。
很反常的是,冉银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只语气平静地让她上楼睡觉。
周念很意外,疑惑地看了冉银好几眼后,抬脚朝木楼梯走去。
上了楼,周念打开房门的时候听到冉银出门的动静。
她没有多想,推开门进入房间。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念根本不会想到,冉银出的这一趟门,目的是去找鹤遂。
夜晚十一点,鹤遂家的大门被敲响。
冉银足足等了十余分钟,才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叠脚步声。
她立马昂起下巴,抿紧嘴唇,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已经做好战斗的姿态。
门打开。
鹤遂看见门外站着的冉银,眸底一丝波澜也无,平静得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找他。
冉银双手环在身前,目光上下将鹤遂打量了个遍。
鹤遂平静回望,视线无偏移。
“小伙子,你也别怪阿姨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你。”冉银终于开口,“有些话还是越早说清越好。你和我家七斤根本不就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觉得你成天带着她乱跑合适吗?她今天一天没画画,跟着你跑了一天,你知道这有多么耽误她吗?”
鹤遂沉默地听着,扶着门沿的手指在不动声色地收紧。
听完,骨节前已经扩出青白色。
“你是在这个镇子长大的,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秉性,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你乱七八糟的事。我们这些做家长都担心自己的孩子,谁都不愿意自家孩子和你有什么交集,你能明白吗?”冉银上下扫视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伙子年纪轻,血气方刚,总想着哄骗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做什么什么坏事。”
“……”
鹤遂手指紧紧攀住门沿,低声道:“阿姨,我没有対周念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
冉银不会信他嘴里的任何一个字,“七斤现在是不懂事,才觉得和你搅在一起好玩,觉得有意思,那以后呢?我告诉你,她只会恨你耽误她,浪费她最好的时光。”
鹤遂没有回答,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耳边似乎响起清软的声线——
“鹤遂,我会永远陪着你。”
冉银的语气越来越重:“没有哪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鹤遂,你答应阿姨,不要再和七斤有任何来往接触,这才是対她最好的!你要搞清楚,你和她真的不一样,她有着大好未来,而你没有,也别让她以后恨你。”
字字诛心,鲜血喷薄。
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话刺中要害,鹤遂紧攀的手指一点点懈力,他的手指从门沿上滑落,耷头垂眼,很低地应了一声:
“好。”
冉银再次确认:“这是你答应的,希望你说到做到。”
鹤遂嗓音有点发哑,语速缓慢:“我答应。”
沉默几秒。
他哽了哽,无比艰难地再次开口:“我会离周念远远的。”
冉银继续确认:“哪怕她来找你?”
门口无灯,暗处里的鹤遂早就红了眼,他却故作平静地点头:“哪怕她来找我。”
“很好。”
得到满意的答案,冉银转身离开,她不在乎这是一个今天刚失去两个亲人的可怜少年,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向来如此,也不会改变-
下了整晚暴雨的天空终于放晴。
周念见天气不错,准备今天去找鹤遂的时候,带他镇外的稻田里走走,散心转移一下注意力。
吃早饭的时候,她就在想如何不让冉银跟着她出门。
比昨晚更反常的事情出现了。
冉银不但不跟着她出门,甚至都不问她一声出门做什么。
周念揣着一颗疑惑的心出门,一路上都想不通冉银这么反常是为什么。
直到她无论怎样都敲不开鹤遂家的门时,周念才渐渐搞清楚是为什么——冉银反常并非偶然,她昨晚出门一定是来找过鹤遂。
她到底対鹤遂说了什么。
周念在鹤遂家门口等着,内心着急,只能用小灵通给他打电话。
连打了三个。
前两个都没接,第三通电话在快要自动切断时才被接起。
周念迫不及待地开口:“鹤遂,我在你家门口,你来开开门。”
那边沉默着。
“鹤遂?”
“……”
周念等了好一会,才等来一句没有温度的:“周念,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那一刹那,周念表情直接凝固。
她的瞳孔颤了颤,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鹤遂,你在说什么?”
生怕他下一秒就挂电话,周念忙不迭地说:“是我妈来找你了吗?你别听她说什么,那都和我没关系,这样,你先开开门,我们当面说行吗?”
“不用了。”
他的嗓音冰冷至极,“和你妈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想法。周念,我还是更适合一个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听筒里的忙音传来。
周念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她盯着面前这扇曾为她打开过无数次的木门,心里千转百回,鼻子酸得厉害。
感觉像是失恋似的难受,可是她明明和他从未有过开始。
二楼窗户是开着的。
窗边立着一道瘦削人影,目光始终看着下方,看周念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再看她失魂落魄地离开。
等周念的背影消失在巷中后,窗户被人关上。
暴日晴天,有人心里却下了好大一场雨。
第49章 病症
==============
周念病了。
自打和鹤遂断开交集后, 周念就生了一场经久难愈的心疾。
看似肌理完好,实则灵魂溃烂。
她没有放弃过找鹤遂,只是他好像一点念想都不愿意留给她。
他的手机永远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也不知道是他换了卡, 还是单纯不想接她的电话。
她去过他家很多次, 每次都是大门紧闭,任她怎么敲都无人应门。
她像一只在南水街徘徊的孤魂野鬼, 在每一个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反复游荡——他打过零工的地方,镇外的青草地,南水街某一座石桥,河岸边。
只是她却始终一无所获。
与鹤遂断联的一周后,周念的厌食症重新发作。她又变成了最初的样子,顿顿吃下大量的食物, 不管能接受的,还是不能接受的全部都吞进胃里。
即便是最讨厌的动物内脏和糯米制的东西, 她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吞下, 情况变得比之前更加严重。
每次跪在马桶前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 周念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已经丢盔弃甲,没有鹤遂, 她就丧失掉大半的勇气去刺向冉银的阿喀琉斯之踵。
情况还在急剧恶化。
半个月后,周念开始不停出现幻听, 又是那种很尖锐的刺耳声, 像有一万根针同时在耳边产生高频震动。
紧跟着, 她出现剧烈的偏头痛。
夜晚, 周念想到她坐在院子中的井沿上,鹤遂在她面前, 阳光斑驳,他刚洗完手的手指沾着井水的凉,湿润又温柔地探进她的口腔。
摩擦过口腔里的软壁,他寻着牙齿的规律一颗接一颗地摸进去,然后他摸到了她嘴里最里那颗横着长的智齿。
此时此刻,周念躺在床上,有样学样地把手伸进嘴里。
学着他那时模样,一颗一颗往里摸。
没有智齿。
周念鼻子发酸,这次她是真的得了偏头痛,而不是智齿在作祟。
可就算是智齿那又能怎样?
那个陪着她去拔牙,在拔牙时给她讲故事转移注意力的少年,已经彻底从她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周念翻身,把脸深埋进枕头里。
很快,枕头上很快洇开两团深色的潮湿。
……
七月末,莫奈来找过周念一次。
莫奈刚从京佛玩了一圈回来,从那边带回来不少礼物,要分给周念。
见到周念的时候,莫奈吓了一跳:“我的天啊,周念,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周念站在日光下,皮肤苍白得像吸血鬼,虚弱地牵唇笑笑:“我没事。”
莫奈伸手捏了把她的胳膊:“你这都只剩骨头了还说没事。”
这时候的周念只有七十四斤。
不过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她就从原本的82斤左右掉到现在的74斤,这是一个比认识鹤遂之前还要低的体重。
只有周念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病态。
十七岁的少女,脸上竟然有了病容。
穿一身白裙,很像一朵枯萎的、衰败的、缺乏养分的茉莉花。
莫奈拿出一瓶护发素,一盒巧克力,一个桌上小摆件,以及一本书。
前面三样东西都没能吸引周念的注意力。
直到周念看见那本书。
褚褐色封面,中间一个悬空的少女,两边是白色字体的书名:《绝叫》
周念把书拿在手里,垂着眼看了很久,轻声道:“以前有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莫奈惊讶:“真的呀?谁给你讲的。”
“……”
沉默许久。
周念骨瘦的小手在封面上来回摸了两遍,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在颤抖:“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莫奈注意到周念的不对劲,试探开口:“……是鹤遂吗?”
周念没有回答,一滴眼泪却掉在了褚褐色的封面上。
莫奈静静看在眼里。
“这一个月我都在京佛,回来后也听说了关于鹤遂的事情。”莫奈绞尽脑汁地安慰周念,“说不定他是最近太难过,等他调整好,他就会回来找你。”
“不。”
周念从没这么坚决过,“他不会再回来。”
就在前天,周念听说鹤广卖掉了南水街的那套房宅,不用想都知道卖房的钱是拿去当了毒资。
只是鹤遂从此再无家可归,也听说他动身去了市里打工,不会再回来。
是啊,他怎么还愿意回来。
这是一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小镇,满镇子的人都是杀死宋敏桃和宋平安的凶手。他们轻描淡写地用语言杀死两个人后,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照样笑得开心,照样选中下一个要杀死的对象开始议论。
丑事会在这个小镇不停上演,毕竟乌合之众换了一波又一波,也还是乌合之众-
暑假还剩半个月结束。
周念的体重还在掉,身体愈发虚弱,她已经无法带着画板和画箱出门。
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两样东西有如千斤重,走两步就会摇摇欲坠。
想鹤遂的时候,周念会拿出专属于他的那本素描本,里面全是他一个人的人物画——站着的他,坐着的他,懒散躺在藤椅里的他,为她捕捉萤火虫的他。
不同的姿势,同一个少年,同一张脸。
周念一张一张翻看过去,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一片。
画这些画的时候有多开心,此时的悲伤就来得有多么汹涌剧烈。它们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要她不得好活。
形销骨立的周念,灵感枯竭,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无法画画。
她有时候对着画纸坐两三个小时,都动不了笔,就像是一个从未上过学的人面前摆了一张高数试卷。
这样的情况激怒了冉银。
在画画这上面,冉银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与画画比起来,周念不肯吃饭这件事都只能算芝麻大点的事情。
冉银来到画室,站在周念旁边:“画,我今天上午就这样看着你画。”
周念拿着画笔却一动不动,脑子空白而浑浊。
冉银拔高音量:“动笔!”
周念还是不动。
冉银几乎尖叫起来:“周念,我让你动笔!”
连小名都不叫,直接叫全名,看得出来是非常生气。
周念把铅笔扔到地上,摇着头轻声道:“不行,我画不出来。”
铅笔坠地那一秒,笔芯折断。
冉银的眼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铅笔的笔芯一并碎掉,她直接一脚踹翻画架:“周念,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精神状况比周念好不了哪里去。
周念平静又冰冷:“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不想画画。”
不想画画。
这四个字足以让冉银彻底发疯。
“你不想画画?”冉银重重握住周念肩膀,大力摇晃着,眼睚欲裂,“你不想画画你想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你必须画画,听见没有,你得画!你要成为出名的大画家,成为像梵高和毕加索那样出名的大画家,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周念这个名字!”
“……”
看着冉银癫狂的模样,周念竟然勾唇笑了:“为什么?”
看着她的笑,冉银怔住。
周念继续说:“是因为你没能成为出名的大画家,所以我就必须成为是吗?妈妈,我一定要按照你的想法活吗?我真的很累啊……”
“什么叫按照我的想法活?”冉银咄咄逼问,“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处处为你打算,你还有什么可累的?我供你吃供你穿,培养你画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有了吃穿就该知足。
好像父母从来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从来如此,便对么?
周念心思细腻敏感,对于某些事物早有察觉,一直没有将那个茧剥开,只是不想刺痛冉银的内心。
只是现在,她决定亲手把那个茧给剥开。
“妈妈,你从来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周念说着说着,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你为爸爸关掉画室,放弃画画回到花楹镇,成为一个家庭主妇。或许你一开始是不后悔的,但后来你始终心有不甘,你觉得自己如果继续画画一定大有作为,而不是囿于一个小镇当个家庭主妇。所以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完成你没能完成的事情,希望我成为你没能成为的那种人。妈妈,我说对了吗?”
“……”
听完周念的一番话,冉银早就气得瑟瑟发抖,也许不只是被气的,也有遮羞布被掀开后的难堪。
从冉银的反应来看,周念知道自己说得有多么一针见血。
气氛僵持且沉默。
良久后,冉银脑后盘着的头发散下来,她蓬着发,红着眼瞪着周念:“你没有选择,你这辈子只能走画画这条路。”
“……”
“你想画也好,不想画也罢,你都得给我画!”
周念从高脚凳上站起来,踩在一页雪白的画纸上,定定望着冉银:“现在的我不仅不想画,也画不了。”
她丧失了动笔的能力。
当一个创作者灵感枯竭时,那就已经被宣判了死期。
只是冉银怎么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周念画画这件事上。
而现在却周念却告诉她不画?这无疑是在拿刀砍她的脖子。
冉银她把周念的肩膀握得发痛,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抖动。
看上去整个人都处子啊一种极端焦虑癫狂的状态。
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发疯般冲着周念咆哮:“画!画——!”
周念倔强地咬着牙,一字一句回答:“我,不,画。”
母女俩中没一个正常的,精神状态都很堪忧。
冉银处在崩溃的边缘,眼泪冲刷在脸上,她又开始剧烈摇晃周念的肩膀:“你给我说不画?你竟然给我说不画!你知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把周尽商给——”
话头戛然而止。
瑟瑟发抖的冉银像咬住自己的舌头,把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紧要字眼吞进肚子里。
感觉就像是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需要及时刹住话头。
周念神色凝固,目光发直地看着冉银,怔怔问:“你把爸爸怎么了?”
提到周尽商,冉银打了一个哆嗦。
见状,周念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人直哆嗦。
有一种特别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漫散开。
周念的视线开始失焦,她有一瞬的晕眩,赶紧晃了晃脑袋,才勉强地将视线重新凝在冉银脸上:“你说啊……你把爸爸给怎么了?”
她也疯了,尖叫起来:“你说啊——!”
冉银突然不再发抖,她整个人在眨眼间变得格外镇定。
与一秒钟前的她判若两人。
冉银松开周念的肩膀,脸上的肌肉也渐渐停止颤动。
与此同时,她的表情由愤怒焦躁转为平静冷漠,像戴上了一副人造的阴寒面具。
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周念,缓慢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用最缓慢又最认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把周尽商给杀了。”
“……”
这一瞬间,周念的身体里卷起一阵龙卷风,轻而易举地搅碎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肌骨寸断。
她久久都没能回过神,身体的温度却在逐分逐秒流失,只觉得骨血冰凉。
也不知道这样的死寂持续了多久,周念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她狠狠哽咽了一下,“你把爸爸杀了?”
冉银没有回答,用沉默代替回答。
母女俩的对视第一次变得如此顿重渗人,且漫长难捱。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周念抬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攥住,不可置信地追问,“爸爸不是被蜱虫咬了后死于感染吗?那不是一个意外吗?”
“……”
周念将自己的头发扯得火辣辣作痛,难以自控地冲着冉银嘶哑尖叫,“你说!你说啊,爸爸是死于意外!”
冉银还是那副镇定的模样:“蜱虫是我放的。”
回答得何其的干脆,又何其的无情冷漠——
作者有话要说:
从来如此,便对么?——鲁迅
第50章 病症
==============
分明是翁热的三伏天, 画室里还没有开空调,格外闷人,空气里全是粘稠的浑浊。
周念非但不热, 却冷得开始瑟瑟发抖, 她一度怀疑是自己听觉出现问题-
周尽商是冉银杀的-
导致周尽商感染而死的蜱虫是冉银放的。
这竟然是真的?
在巨大的刺激下, 周念再难维持平静,她用手捂着胸口, 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窒息感强烈。
周念费劲地张大嘴巴,深深地吸气,才无比困难地往肺里卷送去一点氧气。
那感觉就像是真的死过一遍。
只是剧烈的痛楚让周念重新活过来,命运不让她就此死去,而是要她清醒地存在, 要她亲手去剥开血淋淋的残忍真相。
青筋和血管从周念纤细的脖子上鼓出来,因为皮肤又薄又白, 再加上她现在瘦得有些吓人, 此时模样看上去就十分触目惊心。
她捂着胸口, 将目光投在冉银脸上,哑声问:“是你杀了爸爸,你还说是为了我杀了爸爸?”
冉银披头散发, 活像一只哀怨未了的女鬼:“我不是为了你,那是为了谁?”
“才, 才不是……”
周念喘息着, 眼泪哗哗地流, 话说得很困难:“为了我, 你什么都说是为了我。强迫我做好多我不喜欢的事情说是为了我,现在就连你杀了爸爸, 也说是为了我,那这样的话我到底算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像是听到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周念说完连自己都笑了。
泪水在流,她却在笑。
分明就是很可笑,她的妈妈亲口告诉她,是为她才杀死爸爸,这不好笑吗?
“七斤,你不用愧疚。”冉银抬手抹一把脸,把头发抹到脑后去,声音冷漠无情,“周尽商他死有余辜。”
“……”
“你记住,他就算是死一万遍那都是他该死。”
周念听不懂她的话,只能哑声重复:“该死?”
这时候,冉银不再和周念対视,她抬脚朝画室外的木地板阳台走去,置身在灼热的光线下。
冉银仰头眯着眼,却不敢直视太阳。
她看的也不是太阳,而是看的十九年前年轻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还是风光无比的新晋才女画家,毕业后开了家画室混得风生水起,报她课的学生还得排队。
当一个女人年轻、貌美,富有的时候自然不会缺乏追求者,每天都有各种男人等在她的画室外,想接她下班共进晚餐。心气高的她很少给男人面子,从他们的豪车面前经过时,连眼风都舍不得扔一个。
有一天,画室突然停电。
找来的电工年轻憨厚,专心修着烧坏的电路板,不小心看她一眼都会羞得两只耳朵通红。
见惯太多自信且夸夸其谈的男人,她只觉得这电工很有趣,故意同他说话,见他唯唯诺诺又不敢看她的样子,她毫不避讳地调侃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
后来电工又来过画室维修过几次。
一来二去,她渐渐和这个电工熟络起来,她见这电工实在老实得可爱,有一天竟然鬼迷心窍地主动问:“修完和我去喝一杯啊?”
“喝、喝什么?”电工涨红脸皮,紧张地问。
“喝咖啡。”
“我不会喝咖啡。”电工直摆手,“喝不来那个。”
“那喝茶?”她又问。
“喝茶、喝茶那可以。”电工促狭地摸摸身上斑驳污脏的工作服,“但我穿这个样,不好意思和你走在一块。”
她瞧着他,噗嗤一声笑出声。
那之后,一个爱喝茶的电工走进了她的生活中。
她和电工谈起了恋爱,大家都叫那个电工周师傅,全名是周尽商。
恋爱一年后。
周尽商突然向她求婚,用一枚质朴到不能再质朴的素戒,比不上昔日追求者座驾的一个车轮子。
他笨拙又真诚地单膝跪着,磕磕盼盼地说着背了一整个通宵的求婚话语。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即便他要求她陪他回老家,回一个叫花楹镇的小地方,她也没有任何犹豫,不顾家里长辈的反対,关掉画室,坚定地选择了他,选择了爱情。
只是爱情又算什么?
短暂的保质期一过,就只剩下慢性毒药般的一地鸡毛。
一个小镇电工的收入撑不起她想要给孩子喂好的进口奶粉,用好的纸尿裤,以及一切婴孩用品。
她和周尽商在育儿观念上产生分歧,她就要用最好的,他觉得差不多的就行。
她有她的固执,额外的费用全从她存款里出。
只是回到这个小镇后,她就成为一个家庭主妇,成天带孩子也没有精力画画,本就刚有名气就脱离界内,现在就算她画也不见得会有人愿意买账。
存款被迅速吞掉,她也逐渐感受到生活的镰刀有多么锋利。
想到这里,她终于舍得开口:
“我怀着你的时候孕吐得厉害,半夜吐得睡不着,周尽商管过我几回?他只管抽烟喝茶,在手机上玩游戏!他曾经说会细心呵护我,永远不会让我受委屈,把我骗到这个小镇来以后就变了,想着我生孩子后跑不掉,他就完全卸下了伪装。家务事从来不肯做,都是等我看不下去的时候我来做,还成天到晚说他挣钱累累累,我都搞不懂他一个月工资就二千八到底在累什么?要不是后来我培养你画画,陆续拿奖得了不少奖金,不然根本都不够家里的花销,他每个月烟钱都得大几百!”
“七斤,你自己想想,小时候你爸管过你没有?我甚至炒菜都脱不了一点手,你要哭,我就只能一手抱着你一手炒菜,而他就坐在堂屋里喝茶看手机。七斤,他去过一次你的家长会吗?一次都没有吧?他从来不是个合格的爸爸,他只会在你这里讨点巧,生病的时候哄你吃下药,背着我给你买点零食吃,除了这些,他还做了什么?”
“我一直在忍,我忍了这么多年不和他离婚,就是想着等你出人头地就好了,到时候我就算解脱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周尽商看上去老实巴交,却熊心狗胆地敢在外面偷人,就二千八的工资,还要花一千给外面的野女人。”
说到这里,冉银被太阳烤红的脸上全是泪水。
听到这里的周念亦是如此。
周念今天受到太多的冲击,她看着背対她的冉银,颤声问:“爸爸出轨了吗。”
“哪敢冤枉他。”
冉银疯状明显,一边哭一边笑着说:“要不是李丽芳拿着怀孕的检查单来找我,我也是不相信。”
李丽芳。
那个语文老师李丽芳。
一头波浪短发,大脸盘子,肿泡眼的李丽芳。
曾经陈志强拿着李丽芳的照片来问过周念,周念如遭雷劈般,眸光凝固住,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还记得有一回,周念和冉银在街上碰到李丽芳,她主动和李丽芳打招呼,冉银冷冷让她别打招呼,当时李丽芳的表情也极为不自然。
“所以我抓了几只蜱虫,趁他熟睡时放进他的被子里,那么多只蜱虫总会有一只携带致死病毒的。”冉银继续说道,“果然第二天晚上他就开始发烧,他想去医院看,我却说只是普通风寒感冒不用在意。我给他喂了感冒药,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得虚弱,显出死相。一直到他完全撑不住的时候,我才把他送去医院,事情完全在我的计划中,送得太晚,抢救也来不及。”
周尽商的保险金也不是无缘无故地被卡住,也怪不得,周尽商死的时候冉银不让她哭,是冉银觉得周尽商不配让她流泪。
原来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只是她有时太过愚钝并未察觉。
周念浑身失力,狼狈地跌坐在地。
她太瘦,屁股上没什么肉,坐下去的时候被硌得生疼。
再开口时,冉银里的语气带着恨意:“我有哪里対不起他周尽商?——为他关掉画室,不惜与家里闹掰也要跟他回这个破地方来,为他生下一个人人都夸的天才女儿,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或者说他凭什么还不知足!人怎么能什么都想要,他有这些的许多还不知足,还想要外面的刺激风流,他不该死?”
说着立马自己接了下一句,“他该死!”
周念眸光有些涣散,双手撑在地上,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所以,你买了大额保险,杀夫骗保。”
这一刻,她想到的是鹤遂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
女人杀夫骗保的故事,她当时只当是故事,从未想过这样荒唐恐怖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
“是那个姓陈的自己撞上来的。”冉银擦掉脸上的眼泪,嘴角一点点牵起来,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笑容,“就在李丽芳找上门来要求我离婚的第二天,陈志强上门推销保险。”
“……”
她转过身面対周念,烈阳下的脸是惨白色:“我故意与他周旋好几天,故意犹豫,装出想买又不想买的样子。我知道一份保单能让业务员提大几千,哪怕只要表现出一点购买意愿,业务员就会像闻见尸体的乌鸦,在头顶盘旋着不肯离去。终于在好几天后,陈志强提着两桶菜油作为小礼品登门时,我露出一副贪小便宜的样子,买下了两份大额保单。愚蠢的陈志强当时还在沾沾自得,觉得他自己完成了好大一笔业绩,却不知道不久后,我会让保险公司出多么大的一口血。”
周念听完时,暴露在空气中的小腿和胳膊都密密麻麻起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地打寒颤,身体感受到与四周温度完全不符的冷凉。
妈妈变得好陌生。
变成了周念完全不认识的样子——狡诈,精于算计,步步为营地玩弄人心,不声不响地骗过所有人,进行着一场惊天骗局。
“正好我今天彻底搞定了保险公司那群难缠的人。”冉银仍笑着的,眼中是压不住的精明阴狠,“明天保险公司会把周尽商的赔偿金打到我的账户。七斤,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周念已经完全怔住,看着冉银的目光里尽是陌生。
“加起来总共是一千六百万。”冉银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个惊人的数字。
再来到周念面前。
她缓缓蹲下,温柔地捧住周念苍白的脸颊,凑近了微笑道:“有了这些钱,妈妈可以给你最好的,以后送你出国深造都可以。周尽商那条贱命也算是派上了点用场。”
听到最后一句,周念彻底崩溃,她崩溃地尖叫一声,挥掉冉银的手。
发疯一般冲出了画室。
逃,她要逃,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条线我之前埋过伏笔,在第43章 周念做噩梦,原文是——
“周尽商在她的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六岁那年被冉银摔碎的陶瓷德牧小狗,也在死神奏出音符里一次又一次地碎掉。”
(就是这两句,小狗是冉银砸碎的,周尽商也是她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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