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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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周念被灌大豆油催吐的第二天, 刚好是周三需要称体重的日子。
周念几乎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但也不会焦躁地翻来覆去,就只是安静地躺着, 双眼无神地睁着, 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有一只米粒大小的蚊子在周念眼睛上方飞来飞去。
嗡嗡嗡没个消停。
周念目光呆滞,视线不会随着蚊子的飞动有任何变化。
蚊子停在她的左边眼睑下方。
借着抹月光,周念能清楚看见蚊子把细细的嘴插进她的肌肤里, 她没有拍死蚊子,也没有任何驱赶行为,还是安静躺着,像一具电池耗尽的机器人。
空气里都是豆油的味道。
明明窗户已经开到最大,但那股味道却怎么也不肯消散,周念觉得自己是魇在一个沉闷厚重的油桶里。
分秒不差的七点, 冉银推开房门走进来,腋窝下夹着黑色的体重秤, 让周念起床去上厕所, 准备称体重。
周念到洗手间里, 和前两周一样,不进行任何排泄,然后在盥洗台前用手捧着水喝。
怕被冉银听见水流声, 周念只敢把水开得很小。
足足喝了五分钟的凉水后,周念觉得肚子很涨, 胃有种被撑爆的感觉。
她掀开睡衣, 看向镜中。
镜中的那个周念消瘦苍白, 手臂纤瘦, 腰细得不超过一张A4纸,整个腹部朝里严重凹陷, 显得两侧肋骨突出,只有被凉水灌满的胃部稍稍有点朝外凸着。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周念估计自己刚刚喝了有三斤水,三斤的重要足够她再一次侥幸过关。
前两周她都是用的这个方法。
周念做了一个深呼吸,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意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些。
随后放下睡衣,走出了洗手间。
站上体重秤的那一刻,周念的心跳止不住在加速,生怕自己就算“作弊”都难过这一关。
黑色体重秤上的数字亮起。
第一个数字却是以7开头。
……7?
怎么可能是7!
周念的瞳孔瞬间固定不动,整张脸都彻底凝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体重秤上的数字。
以7开头的体重数字还在闪烁,闪啊闪的,像是在周念的神经上跳舞。
两秒钟后,数字停止闪烁,周念也停止了呼吸,她整个人如同被沥干水汽的鱼,只剩下等死。
——79.20斤
怎么会只有79斤?
周念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明明灌了很多的水,也没有大小便,怎么可能呢?
如果称没坏的话,那就证明她昨晚的感觉没有错,她真的病得更严重了。
除掉约三斤喝下去的水,那她岂不是自身体重在76斤?
怪不得,周念总觉得最近头晕得越来越厉害,走路也越来越累,上课和画画的时候甚至很难集中注意力。
晚上入睡也越来越困难,昨晚甚至出现了一万根同时高频震动的幻听。
她怎么会突然又瘦了这么多。
“七斤,你给妈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冉银平淡的声音打破周念的思绪,她正死死盯着体重秤,绷紧的嘴唇四周连细纹都在加重。
周念仓惶地抬头,心虚得不敢和冉银对视,唯唯诺诺地小声回答:“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很明显,冉银不能接受这个回答,“是不是那个转学生给你吃了其他零食,你都吃了些什么?”
周念连连摇头,心切地解释:“没有,昨晚是第一次,没有吃其他的东西。”
冉银还在盯着体重秤上的数字看,而后用手指着数字问:“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七斤,你是不是在跟妈妈撒谎?”
问完,她抬头,严厉的目光落在周念脸上。
周念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上冉银的视线,吓得后退一步,从体重秤上跌下去,晃了晃赤条/条的瘦弱身子,才颤悠悠地站稳。
“一定是那个转校生给你吃了脏东西,才导致你无法吸收干净食物。”冉银开始有些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到窗边又突然停下,回头看周念,“我不允许你和那个转校生再有什么来往,她一定是嫉妒你,才会想着法子来害你。”
“……”
嫉妒?
嫉妒她什么呢。
周念想不明白,难道是嫉妒她的病态铺骨,还是嫉妒她的扭曲心理。
她双手捂挡着胸口,皱着眉,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不是的妈妈,莫奈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好,她——”
“不是什么不是?”冉银打断她,“人心隔肚皮,你说不是就不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你才多大一点,会看什么人?”
“……”
周念耷着颈,像被扯断脖子的天鹅,一言不发地站着。
冉银又咕叨了两句,一脸失望地拿上体重秤离开房间,一如既往地没有在意周念苍白如纸的脸色,骨凸肉薄的身体。
耳边再次传来无数针震动的细密声。
好吵。
周念抱住头,用手掌捂住耳朵,针颤的声音却在她的手心里放大,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像是触电般又立马把手松开。
周念快速地摇摇头,想把声音从耳朵里赶出去,却发现非但不行,反而害得她因为摇头这个动作而头晕。
……算了。
周念放弃抵抗,反正在她身上,任何抵抗行为都是在做无用功。
随便吧。
就这样下去,就这样病下去-
正是换季的时节,天气逐渐炎热,女生们开始讨论小吊带,漂亮裙子一类的话题。课间聚在一起聊天,又聊到最近网上大火的a4腰,反手摸肚脐,锁骨养金鱼这种身材话题。
大家在那比来比去,看谁的腰最细,谁的腿最直,谁的锁骨是最明显的。
莫奈凑过来,和周念说悄悄话:“周念,她们都没你瘦。而且你是最漂亮的。”
说这话时,莫奈眼里是满满的羡慕。
周念在给钢笔上墨水,手指轻轻挤压着内胆,轻声问:“莫奈,最瘦就是好吗?”
她从来都对身材话题不感兴趣,但班上其他女生都好像很容易因为身材焦虑。
“当然啦。”莫奈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又瘦又白,我甚至恨不得魂穿你,而且我敢肯定,她们表面对你不屑,私底下指不定多羡慕你。”
周念安静听完,心里只觉得悲哀。
她不想要最瘦,也不想要任何人羡慕,她只想……只想正常一点,她最近总觉得是个怪物。
怎么会有人这么抗拒食物?
人不吃东西是会死的,她不是怪物是什么?
莫奈接着和她咬耳朵:“我最近又胖了两斤。我跟你说哦——”凑得更近,“我走路都磨腿。”
“磨腿?”周念没太听懂。
“就是走路的时候大腿内侧会磨着。”莫奈给她指了下,“就是这里,因为肉太多了。”
周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莫奈突然咦了声,用手指圈住周念的一只手腕:“周念,我发现你又瘦了好多啊,你看我手指这么短都能圈出你的手腕,还有空余。你不要再瘦了,再瘦会很吓人了。”
周念心里一紧,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你刚刚不是才说当最瘦的那一个很好吗?”
冉银松开周念的手腕:“那也是有前提条件的,你得健康,健康状况下的正常瘦最好啦。”
健康吗?
对此,周念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管身体还是心理,她都没有一个是健康的。
旁人只能看见她的表面光线,却看不见她皮囊里的灵魂在溃烂流脓,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一个走神,周念不小心将墨水打翻在桌子上。
浓黑的墨汁迅速洇开。
周念怔怔地看着,看见桌面上在流淌的,是她的灵魂底色-
79斤的新体重,给周念带来更加残忍的灾难,她的一日三餐都在受刑,往胃里塞进大量的食物,再全部吐出。
如此重复地一日复一日。
周六早上,周念塞下两张火腿蔬菜鸡蛋饼,一大碗火麻仁稀饭,一碗紫菜虾皮馄饨,一盘清炒芦笋,还有一杯豆浆。
在塞食物的时候,周念还是老样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乱七八糟地想着,尽量不让自己的注意力落在食物上。
她一会在想其他的女生早餐都吃什么;一会想到莫奈,想到她被冉银冤枉觉得愧疚;一会又想到鹤遂,这周还是想去找他,她现在一到周末,脚就忍不住要往南水街走,往他家的那条小巷里走。
总之想来想去,就是不想自己,周念根本不去想自己这样的行为,会给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
好不容易塞下所有东西,周念匆匆上楼拿了画具,出门写生。
出门后,她一路疾走,想以最快的速度到公厕,现在胃里好难受,感觉食物在胃里打架,争着抢着在往上爬,看看谁能最先从周念的嘴里出来。
公厕门口立着块牌子,上面写着维修中,禁用的字样。
这让周念感觉到莫大的绝望。
她没有时间犹豫,她必须得马上另外找个地方,找另一个公厕,不,这附近已经没有公厕了。
四周都是巷弄,石桥,南水河。
周念慌乱地朝前走着,几乎要跑起来,但是她的体力和精神状态都不允许她跑起来,她只能脚步虚浮地走着。
必须,马上,立刻,在最短时间里找到可以吐的地方。
吐在巷弄里?
不行,扫地的阿婆很慈祥,经常乐呵呵地和她打招呼。
吐在河里面?
那更不行,又恶心又没素质,而且岸边经常有阿姨洗东西,还有水性好的男子会下河游泳。
周念走得脸上直直冒汗,嘴唇越来越发白,她忍得很难受。
有种随时都会一头栽倒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周念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南水街,前面两百米就是鹤遂家的那条小巷。
要不去鹤遂家?
她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了。
周念心里万分焦急,又很纠结,去鹤遂家的话,被鹤遂发现了怎么办?
转念一想,她就只说借用一下厕所,至于她在厕所里干什么他又不知道,完全没必要这么担心。
自我宽慰后,周念加快了走向鹤遂家的步伐。
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她真的快要撑不住了,感觉只要张嘴说话都能立马吐出来。
周念剧烈地喘着,瘦弱胸脯紊乱地起伏,她捂着胃拍响了鹤遂家的大门。
也不知道鹤遂在不在家。
要是鹤遂不在家,那她今天真的会完蛋。
鹤遂是她最后的希望。
周念尽量让自己喘得不那么厉害,也在控制着彻底乱掉的呼吸,这样的话,鹤遂来开门的时候,就不会看见她太过狼狈的样子。
很奇怪,在这种紧要关头,她在意的居然是他的看法。
这到底是什么鬼祟心理?
突然,两扇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周念本来是靠在门上的,整个人的力量重心都放在门上,没想到门突然开了,人直接朝里面摔进去。
她摔进一双结实的臂弯里,周身被微凉的淡淡皂香萦绕。
周念抬眼,对上鹤遂漆黑深邃的眼。
是他接住了她,又一次。
她看见他穿着宽松的白t,灰色五分裤,湿润的黑发有些凌乱,垂额的碎发部分还在滴水,一副刚洗完澡出来的样子。
他身上的水气还未漓尽,黑眸也沾染上湿意,像长夜里下过雨的路面。
再混着清晨的微凉,让他看上去更加清冷出尘。
鹤遂接住狼狈的她,眼睑垂着,低声问:“怎么了。”
周念的手臂还被他大手握着,才洗完澡的缘故,他的手指凉悠悠的,让她经不住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回过神般,怯生生地说:“鹤遂,我借用……”她哽了一下,觉得呕意在上涌,强行咽下去后再说,“借用一下厕……”
还没说完,周念一个没忍住:“呕——”
刚洗完澡的鹤遂:“?”
第3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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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格外离幻的一天。
事情的发展, 已经完全超出周念的设想,她压根没想到,身体早就已经到达极限, 她却自欺欺人地觉得可以一忍再忍。
于是, 导致一开口说话就全面崩盘的后果。
她吐了鹤遂一身。
空气似乎凝固住, 四下安静。
周念屏住呼吸,头低着, 也不敢有任何动作,然而低头的这个动作,让她完全看清,遭殃的可不止鹤遂的衣服和裤子,还有他的脚,而他穿的还是双人字拖。
画面不用过多笔墨描述, 都能想象到有多么糟糕。
周念恨不得立马钻个地缝进去,这辈子都不出来, 她从没想过, 在鹤遂面前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况且, 她这样一吐,那她的秘密便十分岌岌可危,因为鹤遂是个很聪明的人。
也不知道就这样僵持多久。
或许是几十秒, 或许是两分钟,又或者是更长的时间。
周念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嘴巴被胶水粘着似的也无法开口, 人僵着。
两只手臂还被鹤遂握着。
他的手指没有丝毫松力, 依旧维持着牢牢接住她的力度。
他是不是要生气了?
就在周念开始在脑子里疯狂想道歉的话时, 头顶上方落下鹤遂清冷平静的嗓音:“周念,你这么小一只, 早餐是吃了多少?”
周念怔住。
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都不生气,还是和平时一个样。
他居然不生气???
周念这才敢慢慢将头抬起来,胆怯地轻声问:“鹤遂,你不生气吗……”
鹤遂站着没动,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一眼身上秽物,再看向周念,反问她:“我应该生气?”
“我就是觉得这样很不好。”周念吐出来后,好受许多,连气都顺畅。
鹤遂静静看着她,黑眸深邃。
在他的注视下,周念变得格外难为情,下意识就开始道歉:“对不起啊鹤遂,你刚洗完澡,我就把你身上吐得这么脏。”
又沉默几秒。
鹤遂再次低头,看地上的那些呕吐物,然后意味深长地问:“周念,你吃东西都不嚼,直接咽?”
周念的心中咯噔一下。
她是真的怕鹤遂问她吃东西相关的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搪塞过关。
没等她开口,鹤遂后退一步,把脚从呕吐物里抽出来,一边观察一边说:“你今早吃了稀饭,火麻子稀饭?还吃了馄饨,馄饨还是整个的。还有……笋还是莴笋?还有饼状物。”
他每说一个字,周念的血液都流动得更加缓慢。
她只能噎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念正要回避目光,鹤遂却俯身而下,低着脸,很近距离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认真问:“你真能吃这么多?”
与他对视着,周念紧张得哽了两秒,才磕磕盼盼地说:“我,我食量比较大。”
鹤遂的目光里尽是不动声色的细究,他没再多问什么,而是低声道:“我早上都吃不了这么多东西,看不出来啊周念。”
周念神经崩得紧紧的。
实在难以招架这场对话,她避开目光,说:“我用一下厕所。”
闻言,鹤遂抽身站直,淡淡说:“用我房间里的。”
周念:“好。”
说完,她便匆匆越过他,朝里面走去了。
周念进去后,鹤遂拿来笤帚和铁戳子,又在院子里搞了点灰土倒在呕吐物上,扫干净后又把门口拖了两遍。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鹤遂没有表现出丁点的厌恶和不耐烦,像是对待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最后,鹤遂提着周念落在门口的画具箱和画板,转身进了门-
周念以用厕所的由头逃开,也不全是借口,她胃里的东西还没吐干净,始终有点不舒服。
鹤遂房间里的厕所很干净简单。
盥洗台擦得白亮亮的,墙壁上的白瓷砖也没有任何积垢,不过只有蹲厕,没有马桶。
周念蹲在坑位旁边,吐了很久,也许是心里作用,老觉得还有东西没吐出来。
吐到最后,她把胃酸和胆汁都吐了出来。
今天周念没有扎头发,长发散在身后,让她吐得特别不方便,头发总会不听话地滑到脸颊旁和胸口前。
她只能一边撩着头发,一边吐。
在又一次头发滑落到脸颊边的时候,周念刚准备用手去撩,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一只骨瘦的冷色大手。
周念刹时定住,呕吐的动作也暂时停了。
狭小的空气里有着淡淡皂香。
当周念意识到是谁站在她身后时,脑子里有东西啪地一下炸开。
余光里,是他微凉的长指。
长指轻柔地替她撩起不听话的头发,顺在脑后,周念感受到颈部的微凉,是他的指腹轻轻路过。
他帮她握住头发,他的手就变成了一根头绳。
周念没控制住自己,鬼使神差地转头,撞进鹤遂俯面望她的眉眼里。
时间就此凝固住。
厕所里只有一个昏黄色的灯泡,就悬在鹤遂的头顶,顶光而站的他,脸孔格外清显冷郁。
他就那么弯着腰,低着脸,帮周念把头发在脑后握成一束。
周念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此后经年,周念都没办法忘记这一刹那的对视。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沉默在蔓延。
无声无息间,鹤遂黑色的眸子愈发深沉如夜,周念就在这一片夜里显出原型,她感受到心房在震颤,大脑里的神经在一根接一根地断裂。
两人之间感受到同一种默契,却没人主动拆穿这种默契。
周念心里很清楚——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你没有关门。”鹤遂突然开口,另一只手递来一卷卫生纸,“我又想到厕所没纸,就给你拿来了。”
周念没有接过卷纸,狼狈地飞快转回脸,声音在颤抖:“鹤遂,你别看我……你别……我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我。”
鹤遂什么都没有说,但也没有离开,把纸反手放在身后的盥洗台上后,缓缓在周念的身侧蹲下。
一手握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落在周念的背上。
周念脊骨一僵。
她感受到鹤遂温凉的大手自上而下地抚着她的背部,在安抚她,还时不时帮她拍拍背。
同时,鹤遂摸到她背上嶙峋的骨头,每一块都硬得咯手。
瘦到让他吃惊的程度。
一连串的细节在鹤遂的脑子里串联起来——在医院时,宋敏桃给周念买早餐,周念吃鸡蛋吃得很勉强,像和鸡蛋有仇;上次周念来家中,他给她拿了青团和牛奶,她也是百般推辞,说什么都不肯吃;再就是今天,如此瘦的她胃里居然能吐出这么东西。
他知道了。
他全部都搞明白了。
那天在鹤遂房间的厕所里,从头到尾都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沉默,除开第一句话后,鹤遂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只是安静地等在周念身边,给她递了纸,又帮她拿来了画具箱里的簌口水,又拿了毛巾打湿给她擦汗。
做完这些,他就靠在厕所门口,默默等着。
周念完全沉浸在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里,好几次都差点没忍住要哭出来。
终于在她擦完脸后,所有情绪在顷刻间反扑,将她围剿。
周念失控地蹲在地上,紧紧抱住头,手指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见状,鹤遂眸光一凝,赶紧伸手制止。
“周念。”
“周念!”
“……”
鹤遂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周念挣不脱,由他握着,头低低垂耷着,哭腔很明显:“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吧。”
鹤遂弯着腰,单手撑在膝头:“我没那样觉得。”
他不觉得她是个怪物吗。
周念抽噎了下。
她又听见鹤遂低低道:“你到房间休息,冷静一下,让我洗个澡,嗯?”:
周念乖乖地点点头。
她知道他是故意给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让她整理思绪。
鹤遂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松开她的手腕,淡声道:“别扯头发,你也不嫌疼。”
周念吸吸鼻子,慢吞吞地朝房间里走去,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鹤遂到衣柜前,拿了一套换洗衣服,进厕所前停下脚步,背对着周念,嗓音清晰:“周念,我很庆幸,发现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说完就进了厕所,把门关上。
周念耳边一直在回响他的那句话,庆幸发现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他为什么会觉得庆幸?
很快,浴室里传来花洒的水流声。
鹤遂洗澡很快,也不知道是平时就很快,还是只是今天快。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就推开了厕所门出来。
外面的周念在发呆,双手托着腮,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天空。
听见声音,周念立马转头,迫不及待地问:“鹤遂,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鹤遂换了件白T,脖子上挂着条灰色毛巾。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湿润的头发,懒洋洋地走到周念面前,低着眼,水汽未散的黑眸氤着层浓雾。
倏地,鹤遂薄唇微弯,脸上露出很醒目的浅笑:“字面意思?”
周念知道他又在逗她,便继续追问:“到底什么意思。”
鹤遂的一只手落在椅背上,被热水冲过的肌肤微微泛红,他看着周念的眼睛,一字一顿格外认真地说:“静,夜,思。”
周念:“……?”
这一瞬间,周念竟然忘记了难过和窘迫,只想跳起来打他,她站了起来,在鹤遂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你不逗我会死吗。”
“对,使劲儿。”
鹤遂不觉得痛似的,丝毫不躲,吊儿郎当地笑道,“我宁肯看你这样,实在难得看你刚刚要死不活的样子。”
周念手上的力气立马减缓。
他不是在逗她,而是在想办法让她开心起来。
鹤遂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好。
第3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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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来鹤遂家的时候, 院中那颗杏子树已经有成熟的趋势,这次来,树上累累坠着的全是熟透的杏子。
鹤遂正扛着张矮桌从堂屋走出来, 给周念放画具用。周念则安静地站在杏树底下等着, 仰头看着其中一颗饱满的杏子发呆。
“想吃?”鹤遂注意到周念的目光, 放下桌子后,随后拿起靠在树身上的一根长竹竿, “打点下来。”
周念回过神,视线落在鹤遂的脸上,轻声说:“没有,我只是在想。”
“想啥?”
“想你。”
“?”
鹤遂刚举起来的竹竿瞬间落地,他握着竹竿,懒懒站着, 好整以暇地望着周念:“想我?”
周念抿抿唇,温吞道:“我在想, 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窥私欲这种东西,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
可是鹤遂从发现她的秘密后, 一句话都没有问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的样子,还是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慵懒样, 好像知不知道她的秘密,对于他来说, 都没什么影响。
“有什么好问的?”竹竿顶部绑着铁叉子,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固定铁叉子的橡胶, “万一把你问哭了, 我还得哄你。”
“……”
周念顿一秒,没好气地说:“我有那么容易哭吗。”
鹤遂轻扯薄唇:“确实不容易哭, 只不过我口气重点就能把你吓红眼而已。”
他是懂冷嘲热讽的。
周念浅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在小凳子上坐下,翻开速写本。
拿了只铅笔出来画素描。
鹤遂仰着头,举着竹竿去打树上的杏子,枝叶被打得簌簌作响。
周念在速写本上勾出他的身形轮廓,铅笔沙沙轻响。
岁月在此刻静好。
一个澄黄杏子砸在周念的速写本上,惊得她笔尖一滑,在画纸上拉出一道扭曲的线。她不满地轻声嚷道:“鹤遂,你别打我这边的行不行?”
鹤遂站在满地七零八落的杏子中间,单眼皮的眼锋在阳光下很柔和,他故意要惹她生气般,欠揍地笑笑:“不行。”
沉默两秒,周念发出威胁:“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画得巨丑。”
鹤遂单手掐腰站着,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膀:“这种昧良心的事,你要真愿意干,我也不拦你。”
周念:“……”
她觉得越和鹤遂相处,越能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狠厉冷漠。
甚至完全相反——
他洒脱随性,善良恣意,有时候可以说还有点幼稚,总会故意把她逗得又气又笑。
春风得意马蹄疾。
至此耀眼的少年想必也就是鹤这样子的人吧?
过了一会儿,鹤遂用井水洗了一兜杏子,端到周念面前。他从中里面挑了一个,递给周念:“尝尝?”
周念看一眼那个杏子,牙龈止不住发酸。
杏子被递至面前。
鹤遂在她开口拒绝前,抢先一步说:“这个杏子,你今天得吃。”
周念嘴里在泛清口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让她吃下这个杏子。
再三犹豫后,她还是缓慢伸手接下了那个杏子。
杏子喂到嘴边,周念眉心微蹙着,表情挣扎地张嘴,很小地咬了一口杏子。
果实的薄皮在牙齿间撕裂,杏汁溅喷至嘴里,酸意迅速扩散,周念敏感得直皱眉,牙齿酸得要打起架来。
这是周念人生中吃过最酸的一颗杏。
在她17岁的这个夏天。
周念被酸得难以控制五官,酸得她根本难以强行下咽,她看向鹤遂,含糊不清地说:“鹤遂,你家的杏子怎么会这么酸。”
鹤遂的眸子漆黑,他平静地看着周念说:“因为这是我特意挑的。”
从一兜杏子中,他为周念挑出了最酸的那一颗。
“酸吗?”他腔调平稳地问。
“……”周念扭头,吐掉嘴里的果肉,“当然酸啊。”
鹤遂把竹兜子放在矮桌上,没什么情绪地说:“可这比不上人的胃酸。”
周念登时怔住。
她想到鹤遂出现在厕所时,她正在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胃酸和胆汁。
这就是他要她吃酸杏的原因。
“周念,一个酸杏都吃不了的你,是怎么忍受的?”他的嗓音沉稳平静,分析得一针见血,“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你不是第一次。”
“……”
的确不是第一次,而是日复一日。
周念神思恍惚,表情有些走神,她甚至想不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周尽商去世以后吗,不对,是更早以前。
杏子飘香,恰值初夏的天,阳光暖烈,她却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
沉默良久。
周念低着头,盯着手里的酸杏像在发呆,她突然轻声开口:“鹤遂,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鹤遂捞起一个杏子,在手里抛着玩,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了。”
周念缓缓抬头,看着他的眼眨了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要知道一个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鹤遂抛杏子的动作一顿。
“嗯,你的秘密。”周念说。
鹤遂把杏子放回竹兜里,俊脸上带着浅显的笑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么给你说吧,周念,你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
周念有点懵:“我早就发现了你的秘密?”
“嗯。”
周念左思右想都没想明白,疑惑地说:“可我并没有知道你的什么秘密。”
鹤遂抬手指着自己,低声开口:“现在站在你面前,这样的我,本来就是一个秘密。”
周念瞬间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在这个小镇上,他是众人口中的疯狗,是最离经叛道的存在,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而他展现出来的,也是符合人们预期中的狠厉样子——阴鸷,冷漠,打架不要命,死都不怕。
没有人知道他暴戾皮囊下的真实样子,只有周念知道,并且在周念之前,从未有人走进过他的生活。
原来她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说好了。”少年懒洋洋的嗓音响起,“你也得帮我保守秘密。”
“好。”周念轻声答。
……
还是老样子,鹤遂把躺椅搬到周念旁边,随意地躺上去,长腿大喇喇地敞着,点着地面,躺椅也会跟着摇摇晃晃起来。
周念安静地在旁边画着素面,画纸上是举着竹竿打杏子的他。
鹤遂偏过脸,在光线里微微眯着眼,看着专心致志画画的她。
瘦白的脖颈,发梢有点泛黄。
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五官生得非常秀气,尤其是眼睛看上去特别灵动。
画着画着,周念突然问:“鹤遂,你以后想干什么?”
鹤遂将双手枕在脑后,吊儿郎当地晃着躺椅,淡淡说:“没想过。”
周念用橡皮擦掉一点瑕疵:“怎么会没想过。”
鹤遂收回目光,看着头顶上方绿叶黄杏,视线没个定点,嗓音也轻飘飘的沉:“我是个没有以后的人。”
“……”
周念的心豁然收紧,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好心疼。
他说自己是个没有以后的人,这是得对生活多绝望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周念掩过眼里的悲凉,故作轻松地笑道:“会有的,鹤遂。”
鹤遂懒懒应:“也许吧。”
谁都没想到,后来的鹤遂不仅有以后,还是璀璨无比的以后。
只是可惜这样的以后,里面没有周念。
在周念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注意到鹤遂到楼上去换了套衣服和鞋子,变问:“你要出门吗。”
鹤遂淡淡嗯一声:“去喂猫。”
长狭弄的那只小黑猫。
之前鹤遂还在住院的时候,都是周念负责投喂,她当时感冒得很严重,都还是会强撑着身体去喂猫。
“我和你一起吧。”周念说,“正好回家也顺路。”
“出门别和我走在一起。”他淡淡道。
周念知道他这是在保护她,若是让镇上人看见她和他走在一起,不知道背后会有多少风言风语。
说到底,还是她内心懦弱。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到最后却低低地嗯了一声。
出门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巷子。
鹤遂走在周念的后方,始终和周念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他穿着件黑色帽衫,帽子戴着,挡住额头部分,只露出锋锐的下颌线。
他目光凝在周念的身影上,脚步沉稳。
人来人往的南水街,鼎沸闹腾。
谁都没有发现,他踩过她的脚步,和她走的是同一条路。
越靠近长狭弄,周围的人就越少,周念注意到四周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便立马转过身,就看见十米开外的鹤遂。
他见周念转身,也顺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周念小跑着向他靠近:“现在没有人了,我们快走吧。“
鹤遂轻笑了下:“你怎么像个贼。”
周念温吞道:“我们这样子偷摸摸地来往,可不就是像贼吗。”
在这一刻,周念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彻底的勇敢,会让所有人知道她和鹤遂是朋友。
两人来到长狭弄,在鹤遂从口袋里掏猫粮出来的时候,周念问:“那只小黑猫叫什么名字呀?我之前忘记问你了,我都是叫它咪咪。”
鹤遂慢条斯理地拆开猫粮的封口:“它叫厌厌。”
“哪个yan?”
“厌世的厌。”
不用多说,周念都知道这名字是鹤遂给猫起的,这么颓丧的名字,也只有他能取得出来。
“厌厌。”鹤遂淡淡叫了一声。
“喵——”
瓦檐上立马传来回应。
周念循声望去,已经长大不少的小黑猫灵活地奔跑在瓦檐上,飞快地冲向鹤遂。
鹤遂单膝蹲下,把猫粮倒了一点在地上。小黑猫跳到他的身前,开始狼吞虎咽。
周念在他的旁边蹲下,好奇地问:“你既然这么喜欢它,怎么不带回家养。”
鹤遂:“带回去过,但老往外跑,它更喜欢自由。”
周念:“哦。”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地蹲着,挤在小小的巷弄里,眼睛看着同一只小黑猫。
时不时说说话,气氛很和谐。
此时一位背着登山包的旅客经过长狭弄。
旅客注意到巷子里的一幕,便停下脚步,拿起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随着咔嚓一声轻响,画面就此定格。
被拍下时,周念正好在和鹤遂说话,于是就有了照片上的巷弄,侧着脸浅笑的少女,背对镜头穿着黑色帽衫的少年,两人中间的小黑猫。
“抱歉,打扰了。”旅客来到两人身后。
鹤遂神色冷淡,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喂猫,倒是周念回头:“怎么了?”
旅客把刚刚那张照片拿给周念看:“不好意思没经过你们的同意,我就拍下了这张照片,因为我觉得实在是太唯美了。请问你们介意我回头发在微博上吗?”
周念看着那张她和鹤遂蹲在一起的照片,嘴角忍不住翘了翘:“我不介意,你呢,鹤遂。”
她用手肘碰了碰他。
鹤遂头也没回,淡声敷衍:“随便。”
旅客很开心地离开了。
这时候的周念压根不会想到,就这么一张被旅客随手拍下的照片,在多年以后,会掀起一张怎样的舆论风暴。
如一场蝴蝶效应,伏笔在此时就已经埋下-
周念回家以后,把画有鹤遂素描像的那个速写本带回房间,藏在衣柜里的最下方,和他的那件黑色卫衣放在一起。
这些物件,伙同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悸动,都成为了周念青春里最深处的秘密。
这天晚上,周念前所未有地睡了个好觉。
她觉得很轻松。
鹤遂发现了她的秘密,但却没有拿异样的目光看她,对待她的态度也没有发生丝毫改变,他让她吃了颗最酸的杏子,以此来开导她。
想到那颗酸杏。
周念牙齿痒痒的,心里也是。
第34章 病症
==============
2013年,是全国各地成立快递驿站的一年。
大大小小的驿站分布在城市四处,学校旁边,小区里面, 其中一个就开在宋敏桃的按摩店旁边。
驿站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叫刘悍。刘悍留满嘴浓密的络腮胡, 头顶却一根毛都没有,站在太阳底下像颗发光的鸵鸟蛋, 中等个子,五短身材,因为常年爱喝酒吃海鲜的缘故,落下痛风的毛病,经常见他走路都是一跛一跛的。
刘悍经常光顾宋敏桃的按摩店,要么洗脚要么按摩, 但都指名要宋敏桃服务,有时候宋敏桃忙得抽不开身, 刘悍宁肯回自家店多等一会儿, 也要等宋敏桃。
对此, 刘悍的老婆多有微词。
刘悍老婆也姓刘,叫刘春花,名字倒是秀气, 人却泼辣得很,一条街找不出敢和她吵的人。
倒不是说刘春花吵架有多厉害, 逻辑有多在线, 她主要是浑。
咋说呢, 打个比方,
你要是和她讲城门楼子,她就和你扯胯骨肘子。你说牛, 她说羊。你说人话,她骂你妈。你让她讲道理,她就咒你全家。
所以撒泼耍混这一块,南水街可没人是刘春花的下饭菜。
为刘悍找宋敏桃这件事,刘春花不止一次在门口拐弯抹角地骂,还专挑宋敏桃打扫门口卫生的时候,措辞不堪,多是□□羞辱类的词语。
宋敏桃不是个爱闹架的性子,听着只当在骂别人,匆匆扫完地就转身回店子里了。
中午的饭点时间,刘悍跛着脚走到按摩店门口,笑眯眯地叫宋敏桃:“敏桃,我那儿有你的一个快递,你来拿呢?还是我给你拿过来呢?”
宋敏桃用寻常语气回答:“我不网购,怎么会有我的快递?”
刘悍:“有的,地址写的是你店子。”
宋敏桃沉默了下,说:“那我看一眼。”
宋敏桃跟着刘悍到旁边的驿站店里,宋敏桃就站在门口等着,也没进去。她刚站定,后面就传来刘春花敞亮的嗓门:“咋?这是要把生意做到我家店子里?”
货架前翻找的刘悍回头,看见自家老婆,皱着眉头嗐呀一声:“人家拿个快递!”
“哟。”刘春花单手叉着腰经过宋敏桃,把手里的饭桶重重往旁边桌子上一放,“勾引我家男的三天两头往你店子里跑,给你送钱,还不满意是吧?现在又开始在网上买东西啦,是不是这样就能借着机会多和我家男的接触?”
一番话弯酸到不能再弯酸,阴阳怪气到不能再阴阳怪气。
之所以宋敏桃会招至如此强烈的恶意,原因还是因为她长得太过美艳,身材惹火,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完全想不到宋敏桃已经有了一个17岁的儿子。
宋敏桃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像是没听到刘春花的话。刘悍找到包裹,匆匆走上前,有些恼火地说:“你干啥扯这些有的没的,人家拿个快递而已。”
一听这话,刘春花更不乐意了:“你还敢当着老娘的面帮她说话?”
刘悍把包裹递给宋敏桃,心虚地说:“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这会儿不敢喊敏桃了。
宋敏桃只是觉得可笑,她从没有过勾引刘悍的心思,倒是刘悍三番几次暗暗向她示好,她明确拒绝,并且表示不希望做他的这份生意。但刘悍脸皮太厚,没过两天又来找宋敏桃按摩,借着有其他店员在,宋敏桃不好与他撕破脸。
她刚想伸手接过快递,却被刘春花粗鲁地抢走:“走什么走?今天我倒要问个清楚,宋敏桃,你到底是做的哪门子生意啊?开个按摩店,里面还要扯一张红帘子,帘子后面是个啥?早有人说里面摆着一张床啦!什么生意需要用到让帘子挡着的床啊?你说啊——你说啊——!”
“……”
刘春花的嗓音大得像个喇叭,再加上南水街本就热闹,一瞬间吸引来不少视线,各家店铺里都有人走出来张望,路过的人也停下来看热闹。
宋敏桃表情变得不太好看,但始终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条任人宰割的鱼。
“说不出话,你是不是心虚啊?”刘春花鼻子里哼出两声,很是得意,“我就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你是什么货色啦!开不正规的按摩店,做不正规的生意,赚的全是脏钱,你——”
话还没说完,刘春花手里的快递突然被人抢走。
众人一惊。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鹤遂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宋敏桃身后的,他手里拿着那个黑色包装的快递。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变得阒静无比。
鹤遂穿着普通的白t灰裤,戴一顶纯黑鸭舌帽,帽沿压得很低,完全遮住眼睛和两边太阳穴,旁人完全看不清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鹤遂长腿往前迈了两步,站在刘春花的面前后才缓缓抬头。
一双凌冽的眼从帽檐下显出,有着极为寒锐的眼锋,眸子黑不见底,微微咬牙的表情令他太阳穴爆出一根青筋。
此时他的脸,只有刘春花一人能看见。
威胁也是给到刘春花的独一份。
“我,警,告,你。”鹤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嗓音低沉得骇人,“你要是再给我妈造黄谣,我就让你没办法再开口说话。”
“……”
以泼妇出名的刘春花,瞬间怂了。
眼前这个打架能把人半张脸都咬下来的疯狗,在南水街没人敢惹,乃至整个花楹镇都没人敢惹,她是没料到这小子会突然出现,否则她不会挑这个时间找宋敏桃麻烦。
鹤遂伸手推了一把宋敏桃肩膀:“回店里。”
宋敏桃转脚朝店里走去。
在离开驿站门口前,鹤遂扫过刘春花的脸,冷冷说:“你也是个女人,积点口德。”
刘春花彻底哑了火。
……
回到按摩店里,宋敏桃就站在吧台旁边,鹤遂进店后直接坐在靠门的第一张洗脚椅上面。
这时候店里没客人,只有两个女店员,正坐在里面玩手机。
鹤遂将两只手肘分别支在两只膝盖上,上半身微微朝前俯着,手上在拆快递的黑色包装。
宋敏桃看着他,问:“真是你买的吗?我记得你从没在网上买过东西。”
鹤遂淡淡嗯一声。
黑色包装被撕开。
宋敏桃看清楚,里面是三本书。
那一瞬间,宋敏桃眼里有了希望,赶紧开口:“阿遂,既然你还愿意看书,怎么不愿意回去念书?你回去念书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是么。”
黑色帽檐遮挡住鹤遂的眼,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刚才那样傻站着由人羞辱,就是你口中的照顾?”
宋敏桃瞬间哑口,也不知道天底下的父母有多少是像她这样的?在子女面前完全没有话语权。
并且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不占理,鹤遂总是能一针见血地将她反驳。
饶是这样,宋敏桃还是没放弃,继续劝道:“妈妈真的没关系,阿遂,你回去念书吧。你看你,从来不网购,第一次买的东西就是书,说明你还是渴望读书的。”
“你想错了。”
鹤遂随意抽出三本中的一本给宋敏桃看,淡淡道:“不是和学习相关的书,杂书而已。”
宋敏桃定睛一看。
的确是和高中学习没什么关系的书。
“你看这种书做什么?”宋敏桃担忧地问,“阿遂,你最近胃口不好吗?还是觉得我做的菜不好吃了?”
鹤遂没回答,用手抓起包装,扔进旁边垃圾桶里,利落地起身:“走了。”
他没给宋敏桃再开口的机会,抬脚离开。
……
宋敏桃被刘春花羞辱一事越传越开。
从刘春花给宋敏桃造黄谣称其勾引自己老公——到宋敏桃勾引刘春花男人被发现,被刘春花上门找麻烦——再到宋敏桃上门勾引刘春花男人,带着儿子一起欺负原配刘春花。
传到最后,真相早就面目全非。
流言就像是瘟疫,传播得飞快,蔓延到周念的耳朵里时,就已经是最后一个版本。
也是在饭桌上听冉银随口说起的。
对于这件事,冉银的批判情绪很重,甚至忘记给周念夹菜,只顾着说:“真是世风日下,自己那个吸/毒鬼男人还没离掉,就忙着给自己找下家。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真是该死,什么东西,呵——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谁还没有老的那天,等老了才知道自己年轻时干的那些事有多荒唐!”
“……”
在吃饭的时候,周念向来很少接嘴,今天却是个例外,她忍不住轻声说:“万一鹤遂妈妈是被诬陷的。”
冉银感慨地摇头:“七斤,你才多大,你压根不懂这些。”
“哦。”
冉银又说:“刘春花说得也没错,宋敏桃真做正经生意,扯张红帘子挡着做什么呢?”
周念沉默了。
她路过按摩店的时候,的确注意过店里有一张深红色的绒面帘子,很宽,和墙一样宽,也很长,长到坠到地面。
她不知道帘子后面是什么。
但是现在镇上都在传,帘子后面是一张床,还说床上经常躺着不同的男人。
回到房间,周念到洗手间把胃里东西吐空后,刷了牙出来。
她坐到书桌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桌上摆着的一个不倒翁摆件,满脑子都在想鹤遂。
他会不会因为妈妈的事情很困扰?
心情会不会很糟糕。
思索良久,周念还是没忍住,拿着小灵通躲到厕所给鹤遂发了短信:你还好吗?
鹤遂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周念也不敢冒然离开洗手间,怕小灵通的声音太大会被冉银听到。
大概五分钟后。
鹤遂回了条短信:?
只有一个问号。
周念咬着嘴唇,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回复,既能起到安慰他的作用,又不会让他不舒服。
与此同时。
另一边的鹤遂,也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籍,他一手拿着黄色荧光笔,一边勾画着书上的重点内容,写着备注,一边留意着手边的手机有没有短信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手机传来震动声。
鹤遂立马放下笔,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点进短信里。
【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妈妈。】
十个字。
周念用了十分钟编辑,让鹤遂记了一辈子。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修长的手指好几次落在返回键上,都没有按下去,看了又看,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这一刻,鹤遂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在这之前也有过这种感受,只不过在这一刹那,这种感受在加剧——像阴暗的内心被揭开潮湿苔藓,逐渐被晾干,经年来滋养的细菌也在那一缕光线的照耀下,逐个死去。
死去的是他的一部分,活过来也是他的一部分。
第35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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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遂打零工的地方总不固定, 在周念上下学的路上,她时不时能在各种地方看见他。
有时候他在旧货市场的家具店,他在那里帮忙扛运东西。和其他成年男子一样, 他的肩上会搭着一张灰不溜秋的布巾, 周念亲眼见过他独自背起一整个大冰箱, 不消片刻就看见他汗如雨下,硕大的冰箱将他的肩膀压得微弯, 但他眼里那份冷韧却不减半分,脚步依旧很稳。
有时候他在某家正在搞装修的店面里,要么坐在木梯上刷墙,要么提着个油漆桶,身上总是覆着层白灰,这时候的他脸色也比平时更为沉闷, 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寡言。也是,同龄人现在是坐在教室里的, 书卷墨香, 前程似锦, 和他完全不一样。
有时候他坐在一家手机店的维修小桌里面,低着脸,手里拿着周念不认识的工具, 正在戳弄一块小小的芯片。
……
每次看见他,周念总会停下前行的脚步, 默默看他。
也许是一种特殊默契, 鹤遂总能发现不远处的她, 但他每次都只轻描淡写扫一眼就收回视线, 眼里全是漠然和冷淡,像是完全不认识周念一样。
只有周念知道, 他是担心自己和她再有多一秒的视线交错,就会惹来旁人的非议,而他不想给她惹麻烦。
一想到这里,周念便会忍不住抿唇,站在原地笑得像个傻子,觉得他是在意她这个朋友才会这样。
即便他的目光不会弄再看向她,周念也还是会继续站在原地看上一会儿,直到时间真的要来不及,才肯磨磨蹭蹭地离开。
周围人来人往,也没人想到,她站在那里看的,是和她有着截然不同人生的鹤遂。
……
又是有体育课的一天下午。
五月末的太阳已经十分毒辣,把蝉烤得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叫,操场上的每一粒沙土都热得快要跳起来。
周念被莫奈挽着手,一起走向操场。
两人正要走出教学楼,却见身旁飞快地窜过好几波女生,有自己班的,也有别人班的。
那些女生一边跑还一边说:“快快快,等下看不到了。”
周念和莫奈都很疑惑,看什么需要跑这么快。
看那些女生没有犹豫地冲向热烈的太阳底下,周念好奇地问:“她们在干嘛。”
莫奈:“我也不知道。”
又一波从身边跑过的女生给出答案。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回学校了啊。”
“就在操场!”
“啊啊啊啊快去看!”
“……”
能让女生们如此兴奋关注的人,周念实在想不到第二个,再根据说的内容推断,这个人只能鹤遂。
鹤遂到学校里来了?
就在操场?
周念也忍不住加快步伐,挽着她的莫奈也被迫加快了脚步。
莫奈和她一样虚,她是因为营养不良,走两步就喘,而莫奈是虚胖,走两步也喘。
两人走着走着就喘得不行。
莫奈叉着腰停住,喘着说:“等,等会……”
周念停下脚步,胸口曲线起伏明显。
莫奈:“你不是认识他吗?我上次还见你在他家店门口和他说话来着。”
周念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小点声儿。”
莫奈:“哦哦,好。”
周念放轻声音:“我就想看看是不是他。”
莫奈深吸一大口气:“那我们走吧!”
一路快走到操场。
两人累得气息不匀,周念略弯着腰等缓和,开始探着脸四处张望。
往人多的地方看准没错。
周念往女生麇集的地方投去视线,果然找到了鹤遂的身影。
那是在操场的外墙。
外墙两米半高,就是一堵简单的水泥墙,连层白灰都没上。外墙上搭着一条横面木梯,鹤遂就踩在木梯上,人比墙高出半个身子。
他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高度。
听说前段时间,学校晚上进了贼,大门是锁着的,贼就从没有防盗措施的外墙翻了进来,把校长办公室的新电脑给偷走了。
校长为此勃然大怒,立马让人联系了镇上搞防盗的师傅。
另外一堵墙上忙活着的就是防盗师傅,也是带鹤遂的师傅。
今天来学校的是两个人。
然而师傅所在的墙面无人问津,倒是鹤遂在的那堵墙下方被女生们围得水泄不通,她们挤在木梯底下,一个二个把脖子仰到最后,朝向阳光的一张张脸上,是同一种笑容——就是见到帅哥的那种笑容,一双双眼睛都亮得像是有星星。
鹤遂站在木梯上,身前的横面木梯上放着两个桶,一个桶里装着和好的水泥,一个桶里装着碎玻璃。
防盗措施很简单,不过是在墙上糊一层水泥,把玻璃插进去,等水泥干掉就行了。
可能知道这活脏,鹤遂没穿常穿的白t,而是穿着一件纯黑背心,周念上次见他在小吃店就穿的这件。
他暴露在日头底下的脸,肩膀,手臂,手指,没有哪一处不是白到发光的。
并且他是那种看着很瘦,但脱衣服觉得能让人吓一跳的身材,此刻不就是,流畅的胳膊肌肉线条,已经让有些脸皮薄的女生看得红了脸。
有些胆大的女生,不惧疯狗恶名在外,趁乱嚷一句:“这么热还不脱吗???”
随后就是一片尖叫起哄声,要么在啊啊啊,要么就在附和喊脱掉。
或许会有人觉得这样的场景是否有些夸张,但如果当一个男生长了一副绝顶(脸+身材)身材又很顶时,女生们还是愿意赏赐一些尖叫和目光的。
即便那个人是臭名远扬的疯狗也一样。
周念站在百米之外,远远看着,心里觉得好感慨,她知道鹤遂可能会很受女生欢迎,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程度。
也说不上是难受,但看他被女生围着,感觉就像是吃下了一粒酸杏。
虽然他不为所动,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糊水泥,插玻璃。
但她还是觉得那颗酸杏在心口融化了。
“他好像个明星啊。”莫奈突然在身边说。
“啊。“周念突然回过神,“我不怎么关注明星,不知道明星什么样。”
莫奈绞尽脑汁想了想,然后说:“怎么说呢,就是他身上很有那种当受万人瞩目的耀眼感。”
周念安静听完,没出声,细品着这话。
当受万人瞩目的耀眼感。
这什么意思?
现在的周念的确还不太懂这句话什么意思,但她以后会懂。
当她真的懂得时,她连站在百米之外看他的资格都不再有。
……
体育课开始,班上女生们都有些心不在焉的,都忍不住往后方的外墙上看。
包括周念也是,借着转体的准备运动时,眼睛老往鹤遂身上瞟。
他马上就要收工了。
这节课八百米体测,绕着四百米的操场跑两圈。
先测男生,再测女生。
等轮到女生的时候,太阳似乎变得更加热辣。
対于八百米这种长跑,周念的体能是真跟不上,一开跑就遥遥落在最后,且没有厚积而勃发之势,很稳定地在一直垫底。
在经过外墙处时,周念余光注意到,横面木梯上的鹤遂好像侧过身子,正在看向她的方向。
她的小脸热得通红,满面的汗,气喘吁吁地抬头。
不经意地就和鹤遂対上视线。
目光相接。
虚空里,有一痕隐秘的火花闪过。
前面还有不少女生回头张望鹤遂,周念竟莫名觉得有点心虚,她匆匆低下头,胸口却有一瞬的岔气,猝然一痛。
她抬手捂住胸口,被迫停下慢跑的脚步,改为用走的。
余光里,鹤遂瘦高的身影纵身跳下,稳稳踩在地面上。
今日的他穿着一双黑色板鞋,鞋尖的方向正対着周念的方向。
他该不会是要走过来了吧?
莫奈跑在前面,回头看见周念捂着胸口,便没犹豫地倒回来,跑到周念身边停下:“周念,你没事吧?”
周念喘着气:“好像岔气了。”
被莫奈扶住的时候,周念注意到,黑色板鞋掉转了方向,他重新爬上了横面木梯。
“你别跑了,等会给体育老师说一声。”莫奈说。
“好。”周念推莫奈一下,“你快去,别管我。”
“那我去了啊。”
“好。”
莫奈继续朝前跑了,周念退出跑道,朝体育老师走去。
周念脸色有点苍白地停在老师面前:“老师,我有点不舒服。”
体育老师见过不少扯谎请假的学生,一眼就能看出是真是假,只看了周念一眼,就温和地说:“去树荫底下歇着,喝点水哈。”
“好,谢谢老师。”
周念慢吞吞地走到操场上唯一一颗老榕树下面。
站在浓荫底下休息。
没一会儿,莫奈气喘吁吁地叉着腰走过来,说:“我去,差点没及格,就差一秒。”
周念微微一叹:“那真是万幸,不及格就惨了,会影响期末评优。”
“少假惺惺了。”突然插过来一道声音,“人家周念玩无辜小白花引人注目的小把戏,也只有你莫奈才会当真,还倒回去找她,蠢不蠢啊?”
韩青说完,笑得很讥讽,身后跟着两个经常和她一起玩的女生,李莉莉和曾小雨。
周念还没来及开口,倒是莫奈忍不住:“你什么意思啊韩青?”
韩青笑笑,抱着手臂说:“蠢人是听不懂人话。那我不介意给你解释一下,你没看见周念在经过鹤遂的时候就故意停下来吗,用手捂着胸口——”夹着嗓子升了调子,“啊,好痛哦~~跑不动了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莉莉爆笑出声:“就是啊。”
曾小雨也笑着说対。
三人成虎,已经足以积毁销骨。
周念抿着唇,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来。她刚想开口,莫奈再一次抢先:“少血口喷人,你自己眼黑,看谁都脏。”
韩青冷冷一笑,嘲讽道:“周念就算不要体测分也能评优,你行吗?周念有画画加成呢,你有吗?”
“……”
忍无可忍。
周念上前一步,瘦弱的身体站在莫奈面前,声音清软又坚定:“我如果真的想吸引鹤遂的注意力,我会自己过去和他说话,而不是用你口中的把戏。”
韩青也逼近一步,好不想让:“是吗?周念,那我问你,你敢不敢现在就过去——”她指着远处的鹤遂,“如你所说,过去找他说话。”
现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周念噎住,如鲠在喉。
韩青捕捉到周念脸上的犹豫,笑嘻嘻地说:“怕啦?我就知道你不敢,你只会玩无辜小白花的把戏,被我说中……”
“我去。”
周念用最平静的声线打断韩青,眸子十分明亮,“如果我去的话,你以后是不是可以停止这种无聊的行为。”
韩青没想到周念会答应,愣了下,就算是撑面子,也立马应下:“可以啊,你去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周念决定豁出去。
刚抬脚,又被韩青叫住。
“你等等。”
“?”
“说话可不算什么。”韩青说,“你得要到他的手机号,否则不算。”
手机号。
周念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串熟悉的11位数字。
“去就去。”
紧跟着,周念就在一众纷杂的目光中,朝着鹤遂所在的方向走去了。
第36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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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红火的天, 蓝得没有一丝云,像面被擦干净的镜子。
镜子底下,周念从榕树的浓荫底下走出,被太阳拉出一条窄长的影子。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 周念不紧不慢地斜沿着被跑道圈起来的足球场边沿, 朝外墙走去。
那一年,学校的足球场还没有钱铺草坪, 是最原始的黄土地,男生踢球时一跑起来漫天尘土飞扬,风沙迷眼。
周念抬手挡在眼睛上方,微微眯着眼睛,离站在木梯上的鹤遂越来越近。
此时,其他上体育课的班级还没有解散。
外墙处就只有鹤遂一个人。
周念脚步很轻, 当她站在木梯下方的时候,并没有引起鹤遂的注意。
他正拿着一个刮板, 从面前胶桶中勾了一坨湿水泥, 抹在墙顶上, 又慢条斯理地将那坨水泥抹得平整。
周念静静等他把那坨水泥抹完,才轻声开口叫了他一声:“鹤遂。”
声线清软得像一缕过境春风。
鹤遂拿着刮板的右手明显闪顿住,他有些不可置信回头, 低眼就看见站在下方的周念——她穿着镇高中的蓝白色夏季校服,高马尾束在脑后, 额前和两只耳朵上有些许碎碎绒发, 站在阳光底下被晒得皮肤形近透明, 两只小鹿般的眼睛正无比明亮地看着他。
鹤遂随意地把刮板搭在桶沿上, 侧过身体,正对着周念, 右手的手肘支在背后的木梯上,右侧肩膀也随之微微耸着。
紧跟着,他索性懒懒往其中一级木梯上坐着,一条长腿悬在虚空,一条长腿随意踩在下方木梯上,看上去特别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样子。
他垂着眼睫,清冷目光随着烈阳的光线一并落在周念脸上。
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下文。
知道背后有不少人盯着,周念如芒在背,心里紧张得不行,开口时嗓音都有点抖:“你、你好。”
装作两人从不认识的样子,她先打了个招呼。
鹤遂:“……”
他没有任何反应,表情一丝也无,眼里更是无波无痕,就那么静静看着周念。
周念看着这样的鹤遂,心里产生一种奇妙的感受,像是回到她第一次和他搭讪时的场景一样。
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冷冰冰地叫她滚。
这么烈的日头下,周念竟然后背一凉,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没办法接受鹤遂对她凶。
随后便立马开始安慰自己。
不会的。
现在的鹤遂不会那样凶她的。
更不会叫她滚。
周念小心翼翼地问:“能给我你的手机号吗。”
鹤遂微微挑了一下眉。
——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
周念读懂了他的微表情,即便他一个字都没说,她也懂就是这个意思。
周念抿了下唇,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
鹤遂漫不经心地抬眼,就注意到在周念身后,百来米远处的榕树下,站在一堆人正在看向这边。
她好像在玩什么无聊的游戏。
他很浅地勾了下唇角,低脸看着周念,特别认真地回答:“不能。”
周念:“?”
她正要发作,就听见他懒懒道:“除非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骑虎难下的局面,周念只能被硬生生敲诈一个要求,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要求。”
鹤遂:“先欠着。”
周念:“……”
鹤遂支在木梯上的手肘动了动,调整了下姿势:“那你记着,我只说一遍。”
周念抿抿唇没说话。
其实一遍也不用说,她记得他的手机号,只是为了走个过场而已。
鹤遂慢条斯理地说了一遍他的手机号。
听完后的周念,知道她背对着韩青那群人,她们看不见她的脸,这么远也根本听不见,周念便放心大胆地对鹤遂说了句:“明天我想去找你。”
慢了半拍,又补了句:“画画。”
明天是周六。
也不知道他要不要打零工,有没有时间腾给她。
一滴汗珠顺着鹤遂清晰的下颌滚到喉结上,他用手指抹掉那滴汗,无比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将性张力拉满。
而后他重新低眼,深沉的眸子里清晰印出周念的脸,嗓音低郁而勾人:“明天见。”
这一瞬,周念的心跳仿佛有一瞬的遗失,又像是错觉。
她迅速错开视线。
“我要回去了。”她的语速也莫名变快了,还有点结巴,“明,明天见。”
看她害羞的局促样,鹤遂很轻地笑了一声。
听见他笑,周念耳根一燥,迅速转身逃离现场。
鹤遂看着她的背影走出老远一段距离,才收回视线,只觉得好玩,她真是时而胆大,却经常害羞。
矛盾得要命,却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反而觉得……
真可爱啊-
周念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走回到老榕树,那里正有一堆人等着她。
见她走近,韩青就想立马知道结果,忙问:“你要到了?”
周念平静地嗯了一声。
“怎么可能?”韩青明显不信,“那可不是普通男生,那是鹤遂,很少有人敢和他说话,更别说要到手机号。周念,你不会是在撒谎吧?”
“我没有撒谎。”周念说。
“我不信。”韩青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梭巡,“手机号呢?你拿出来看看。”
周念冷静地说:“他说了一遍,我记住了。”
韩青了然大悟般啊一声:“你就是在撒谎,毕竟你这样说,我们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真的要到,隔那么远,又听不见你们说的什么。”
“你可以找个手机来试试看。”
话音落下,周围的声音都安静了。
韩青真的找偷带手机到学校的男生借了,她来到周念面前:“手机号多少?
周念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两秒后才开口:“你把手机给我,我来打。”
韩青皱了下眉,半信半疑地把手机递给了周念。
周念接过手机。
由于不怎么使用智能手机,周念操作得很慢,包括拨号也是一个数字按下去后,要等一秒,才按下一个数字。
十一位手机号出现在屏幕上,周念慢吞吞地摁下了拨打键。
而后又摁下了免提。
下一刻,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抬头远望,看向远处的鹤遂。
鹤遂已经收工,利落地从木梯上跳下来,长腿稳稳落地。
他正要抬手去拿木梯上放着的胶桶,动作却突然顿住,然后垂下胳膊,手伸进了黑色休闲裤的口袋中。
看见这一幕,所有人都怔住了。
鹤遂的手机震响了?
只见鹤遂慢条斯理地掏出了手机,低头看,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两下。
再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
周念也在看着这一幕,也紧张得不由屏住呼吸。
下一秒,周念手中的手机里外传出少年低沉懒散的嗓音:“……哪位?”
不少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真的是鹤遂!!!”有女生嚷起来。
“救命,声音好好听……”
“真的诶。”
……
周念没有说话,一下子就挂断电话,问韩青:“这样可以了吧?你以后就不要再找莫奈的麻烦。”
韩青今天可是触霉头,一下子就挂脸,僵持两秒后,她冷冷哼了一声,甩甩手离开了。
周念没理会,兀自低头操作手机,研究半天都搞不懂,转头问莫奈:“这个通话记录怎么删除掉?”
莫奈凑过来,指给她看:“这里,点这里,然后叉掉。”
周念:“嗯嗯。”
把鹤遂的那一条通话记录删掉后,周念把手机还给了男同学。
这时候,罗强端着个塑料碗走过来:“周念,请你吃这个。”
周念转头,看见那一碗东西,差点两眼一黑。
那是一碗米酒汤圆,汤圆满满一碗。
真的很讨厌吃糯米制的东西,吐出来的时候简直要命。
周念下意识拒绝:“不用了,谢谢,你吃吧。”
罗强很坚持:“那怎么行?这是我做的,还是冰镇过的,我从家里用保温桶装着带过来的,真的很好吃,这么热,你就吃了吧。”
“……”
周念欲言又止,眼里对食物的恐惧在悄无声息地弥散。
她还在脑子里措辞怎么再次拒绝时,一只冷白色的大手横进她和罗强中间,端走罗强手里的那碗米酒汤圆。
周念错愕地转头,看见鹤遂精致的侧脸——他仰着头,正在大口喝着那碗米酒汤圆,喉结滚动间,透出致命的吸引力。
罗强吃惊地问:“鹤遂,你在干什么啊。”
鹤遂取下碗沿,漫不经心地侧脸,目光落在罗强脸上,懒懒道:“这么多年邻居,买你一碗汤圆喝,不过分吧?“
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二十的,拍在了罗强的胸口上。
罗强被迫接住从胸口飘落的二十块钱,拿在手机真是哭笑不得。
一碗汤圆哪里值二十,但这压根儿不是汤圆的事情啊。
“味道还行。”鹤遂懒懒道。
“当然还行,这可是——”罗强嚷到一半突然卡壳。
鹤遂眸色深深,深沉地看着罗强,意味深长地笑着问:“是什么?怎么不往下说?”
说完,他甚至故意瞥了一眼周念。
周念接住他的目光,心想,这人有时候真的是从骨子里就坏得要命。
罗强果然心虚了,支支吾吾了半天。
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出来,涨红一张脸攥着二十块灰溜溜地走了。
鹤遂肩上还扛着一把木梯,他没有多做停留,转身从人群中离开,不带走任何一个女生喜慕的眼光。
大家都以为鹤遂来这一趟,只是为了喝罗强手里的那碗冰汤圆解渴
只有周念一个人知道,鹤遂是为她而来,为了不让她喝下那碗汤圆。
比头顶太阳更热的是周念此刻的心,她感觉到一种浓烈的安全感,是被鹤遂保护的感觉。
第37章 病症
==============
花楹镇的梅雨季开始了。
湿冷难缠的气雰, 是小镇在暴烈夏季来临前的最后挣扎。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如此湿漉漉的天气下, 屋子里阴闷泛潮, 衣服像是永远晾不干。
就连周念画室里的画纸摸着都有些软绵, 有些纸页的边角甚至生了霉。
周六上午,周念在画室里清理掉作废的画纸, 带上画具和伞出了门。
下雨天的小镇人烟稀少。
雾蒙蒙,水浸浸的黛瓦小巷,褪色的红灯笼在檐下微微摆动。
周念穿过街巷,来到南水街,再继续往前,拐进鹤遂家所在的那条小巷。
巷中探出墙的粉蔷薇还开得盛灿。
盛灿的旁边, 站着一个人,周念看见后, 原地停住脚步。
鹤遂就站在那片绿叶粉花旁边, 撑一把黑伞, 执伞柄的大手很漂亮,指骨分明且修长,他缓缓抬高伞檐。
伞檐下露出一双泛着湿冷的黑眸, 垂额的细碎黑发。
整张俊脸清冷,和四周冷雨十分合衬。
“你怎么在这里。”周念有些惊讶地问。
“等你。”他淡淡说。
——等你。
周念在心里重复地念了这两个字, 禁不住微微抿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浅浅笑了一下, 小梨涡清晰地漩出来。
周念慢步走到他面前, 清软笑着:“我来找你这么多次,这还是你第一次在外面等我。”
鹤遂低低嗯一声, 没说什么,而是俯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画箱,继而又想去拿周念肩上的画板。
“这个我自己背吧。”周念忙说。
“嗯。”
两人各撑一把伞朝前走去。
周念思忖片刻,试探性地问:“鹤遂,你昨天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抢了喝罗强给我的那碗冰汤圆。”
鹤遂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侧过眸,懒懒扫她一眼:“怎么,没喝到罗强亲手为你做的冰汤圆很不甘心?”
“哪有啊……”周念轻声嘟囔,“我就想问问你。”
“问什么。”
“你是不是在保护我。”她鼓起勇气问。
鹤遂眸光一凝,脚步有一瞬的放缓,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很平静地说:“这种程度,就算是在保护你了?”
“当然算啊。”周念特别认真地说,“你都不知道我当时都做好吃下那碗汤圆再去厕所吐掉的准备了。”
“……”
沉默了会。
鹤遂跟在周念身后跨进大门,走到院子中间,才低低开口:“我更希望你以后会不再需要这种保护。”
周念直接怔住。
他的意思,她听懂了——他希望她不会再对食物感到恐惧,不管吃与不吃都不会成为一种负担,也不用为了在人前表现正常而强迫自己吃,却又狼狈地人后进行着痛苦的催吐行为。
周念没有再说话,心里的那颗种子却在暗里持续性地发芽。
进堂屋后,周念轻车熟路地上楼。
今天准备在他的房间里画画,外面还在下雨,没办法在院子里画。
一进房间,周念就注意到桌上摆着三本书,书名正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快步走到桌前停下。
三本书的名字分别是——
《浅谈厌食症》
《神经性厌食症的成因》
《相对厌食,绝对病态》
周念如遭重击般僵在书桌前,她抚上书封的手指有点颤抖,很难形容她此刻的心理感受——震撼,感动,纠结,迟疑。
所有的情绪纠集在一起,涌上无名的浪潮将她覆没。
此时,鹤遂刚好踏进房门。
周念拿起其中一本书转身,轻声问:“鹤遂,你是为我在看这些书吗。”
鹤遂在原地怔了两秒。
旋即,他把画箱放到地上,快步走过来,拿下周念手里的书。
周念转身,看见他动作很快地收起了那三本书,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看来他很不想让她看见那三本书。
“随便看看而已。”放好书后,鹤遂淡淡说。
“鹤遂。”
周念觉得自己喉咙在发紧,声音却很笃定,“你就是为我看的,对不对。”
鹤遂静静看着她,沉吟片刻,才开口:“画画吧。”
周念低下头,眼里开始有泪水在闪动,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哽咽道:“我这就是病对不对……我是个有病的人,而且病得很重……”
眼见着周念马上就要哭出来,鹤遂的脸上划过一瞬无措,他下意识握住周念的双肩,含胸低脸去看她,嗓音很低:“别哭啊你。”
周念听不进去,她有些崩溃地用手捂着脸:“为什么我会是这样?我讨厌自己的自己,我觉得自己好恶心。”
“周念,冷静下来。”鹤遂握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用力,“这不怪你,这不怪你,听见没有?”
“不怪我?”周念哽咽地问,缓缓从掌心里抬起脸来。
她看见鹤遂黑如锆石般的眼,正沉沉望她,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不怪你,你没有任何错。”
周念抽噎了一下,怔怔与他对视。’
鹤遂轻柔地捏捏她的双肩,以示安抚,又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但你要知道,这病不是你自己想得的,或许你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催吐行为。”
“……”
“周念,你会好起来的,嗯?”
周念红着眼,迟缓地问:“我会好起来吗。”
他的眸色深沉认真:“会,我给你保证好不好?”
嗓音虽沉。
好不好三个字却问得极尽温柔。
周念心里的城堡在沦陷,她选择无条件相信他,哽咽着回答:“好。”
或许在这一天。
命运里属于周念的救赎正式降临,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拥有了属于她的那一缕微光。
窗外的雨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玻璃哭花一张脸,印出周念同样哭花的一张脸。
她在雨声里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在这之前,她压根没想到,她会有一天亲口对人说出自己的秘密。
鹤遂是第一个人听到的,也是最后一个。
周念声音微弱地说:“每次我妈让我吃东西,我都会全部吃下去,然后再全部吐出来。这样我会觉得,我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强迫我吃也没用,因为我会吐出来。而且每次催吐的时候,我都有种报复性的快感,我觉得我报复到了我妈妈,觉得她对我的掌控是没有用的。”
“……”
鹤遂听完,脸色沉了不少:“你不想吃的时候,也让你吃?”
周念轻声道:“在我妈面前,我不允许有不准吃的时候。我就连上床和起床的时间,包括午睡的时间都是被严格规定好的。”
好一阵沉默后。
鹤遂的眼里多了几分愠怒,不动声色地浮动着,导致他的嗓音沉得可以结冰:“我觉得该看病的人是你妈。”
周念低着头说:“我妈说都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为你好?”鹤遂冷笑一声,“为你不足八十斤的体重好?为你一身的骨头好?”
他不屑至极地嘲讽:“还安心,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如果父母需要考试才能当父母的话,那很多父母大概是没有资格成为父母的。
像张爱玲说的那般,有时候不生也是一种善良。
在鹤遂看来,周念是住在牢笼中的人,牢笼是她母亲用扭曲的爱和变态的掌控欲亲手制作的。
周念长久被困其中,孤栖独处,已经完全丧失掉自我的意识,从而难受控制地走上了一条病态的自毁之路,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自毁,而是病态地觉得她催吐是在报复,在反抗,然而受伤的只有她自己。
鹤遂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改为仰视她的姿势,也许这样会让交流变得更容易一些。
他的手肘搭在膝盖上,长指在她的膝盖前方自然垂着。
“周念,你听着。”他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沉且认真,“你要学会刺向你妈妈的阿喀琉斯之踵。”
“……”
周念眼神一凝,带点鼻音地呐呐问:“什么是阿喀琉斯之踵。”
随后,鹤遂给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他告诉她,阿喀琉斯是一个刀枪不入的英雄,唯一的弱点就是在脚后跟,是因为他在出生时被母亲提着脚后跟泡进冥河,全身坚不可摧,只有没泡到的脚后跟除外。如果想杀死阿喀琉斯,那就攻击他的脚后跟就可以,后来,阿喀琉斯也果然在一场战役中,被一支箭射中脚后跟而死。
所以阿喀琉斯之踵的意思,就是代表再强大的敌人也有弱点,而且是唯一致命的弱点。
周念很没信心地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妈的弱点在哪里。”
在她的世界里,冉银一直都是一个强大的管理者和掌控者,她毫无反抗之力,唯有顺从才能免受磨难。
鹤遂冷静地分析:“你妈掌控欲那么强,你尝试脱离掌控就是在攻击她的阿喀琉斯之踵。你不想吃东西的时候,你就不吃,拿出强硬的态度来,不要怕,你害怕的后果就是再一次的妥协,明白?”
“……”
一想到要反抗冉银,要当着冉银的面对食物说不,周念就怕得直哆嗦,她的手指都在发抖:“我,我可以吗?”
下一秒。
冷白色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指温交换的那一秒,他对她说:“你不试试,就永远都不可以。”
周念低眼,看着他覆在她手上的那只大手,骨瘦有力,好像在源源不断地给予她能量,让她有勇气去进行一场盛大的反抗。
她犹豫了两秒,迅速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反客为主,一把攥紧了他的手指。
鹤遂被她的举动惹得明显一怔。
他看一眼被她紧握的手指,又看一眼她,最后深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凝定。
这是周念的回应,她没有说话,但她却清楚地告诉了鹤遂——她会去做的,她会拿起武器,刺向冉银的阿克琉斯之踵。
紧握的手指,发红的双眼,颤抖的灵魂,都让这个雨天变得意义非凡。
也是在这一天。
周念画了一幅名为《微光》的画。
她画的是鹤遂坐在下雨窗前的背影,外面是连绵阴雨,灰暗天空,却偏偏有一缕微光落下,抽象又具象,灵气满得想要从画里溢出来。
画到尾声时,鹤遂突然开口:“周念,你昨天答应了我一个要求。”
周念画笔一顿:“你想到要提什么要求了吗。”
“想到了。”
“你要什么?”周念问。
少年深沉的目光,越过画架,直直投到周念脸上。
四目相接,空气静谧。
周念看见他的薄唇微勾,懒散的浅笑让他俊脸格外耀眼,他的嗓音低沉悦耳,一字一顿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要你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宋·贺铸
阿喀琉斯的故事源自网络~
第38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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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生平第一次和冉银有正面摩擦, 是从鹤遂家回去的第二天早上。
也就是星期天。
早上七点整,房门被敲响的声音和冉银叫她起床的声音一起传来。
长久以来,周念一直遵守着早上七点起床的规矩, 从不睡懒觉, 哪怕周末也不例外。
今天却反常地打破旧规, 无论冉银怎么在外面叫,她都没有任何回应。
“七斤, 你听见没有?”冉银说,“七点该起床了!”
“……”
周念把自己藏在被窝里,将头也捂住。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忍不住瑟瑟发抖,却又异常勇敢地进行着反抗。
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回应的声音。
在耳边不停响起的,是鹤遂冷郁又坚定的嗓音——刺向她的阿喀琉斯之踵。
外面静了三秒。
周念却仿佛在那三秒钟里度过永恒, 漫长得足以扼杀她的脉搏。
三秒过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嘎吱——
没了一墙之隔,冉银的脚步声变得更加清晰。
她正一步一步走向床边。
被窝里的周念停住呼吸, 浑身的温度在升高, 那脚步声离得越近, 她的心脏就跳得越快。
只做逃避的抵抗没有用。
有时候也需要正面冲突。
当周念建设好心理防线的那一刹,身上的被子也被人一把掀开,上方落下冉银不满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今天怎么都叫不醒。”
周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皮肉发紧, 视线上方是冉银的脸, 正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一种骇人的诡异漫上周念心头。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惧怕自己的母亲, 这好像真的不太正常。
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不正常, 还是自己不正常,或者说都不正常。
“怎么不起床?”冉银质问道。
“我、我——”周念压制住内心被规训多年的服从欲, 硬着头皮回答,“我还想再睡,睡一会。”
“睡什么睡?”冉银的音调几乎一下就飘上去,“再睡赶不及吃早饭,又会赶不及出门写生,赶紧起来。”
“……”周念没说话,也没有动。
她索性选择沉默,只用行动来抵抗,除非冉银直接把她从床上直接拽起来。
冉银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念,她微微眯眼,眼角细纹加深,纹路里全是不近人情的严苛。
就这么僵持着。
她的两只眼睛像两盏鬼火,像是要把周念脸上活活烧出洞。
“七斤,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语气也越来越重。
周念像被人掐住脖子,有些难以呼吸,仍旧固执地保持着沉默。
只要沉默多一秒,她就比上一秒的自己更加强大。
冉银也毫不退让,像根杆似的杵在床前,非要盯到周念起床为止。
“起床。”
“……”
“周念,你今天要做什么?”
“……”
要造反。
周念在心里默默说。
正当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冉银的手机声,冉银神色犹豫两秒,还是选择转身离开,到隔壁去接电话。
房间不算隔音,周念听到“新阳保险”等字眼,也听到冉银越来越激动的声音,看来保险公司还是不愿意正常理赔。
周念没有继续在床上躺着,慢吞吞地爬起来,毕竟本意只是为了刺一下冉银的阿喀琉斯之踵,而不是真的为了赖床多睡一会。
今天叠被子和换衣服的动作都比平常快,她已经迫不及地想要出门,去见鹤遂,把她今天早上的勇敢表现告诉他-
还是连绵阴雨不断的天气。
距离南水街还有两条巷弄和三座石桥的距离时,周念正经过旧货市场,看见市场门口的雨棚里,蹲着一个瘦小的人。
那人蹲在一根棚柱旁边,缩着的肩膀在发抖,脸埋着,像是在哭。
等周念走近时,那人也刚好抬头用袖子抹眼泪。
周念顺势看清他的脸。
“霍闯?”她在他面前停下,语气惊讶,“下这么大雨,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哭?”
“我……呜呜呜……”霍闯就说了个一个字,便十分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倒让周念有些手足无措。
也不知道鹤遂看她哭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你先别哭。”周念走到雨棚下,把伞收了,“你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霍哭得很凶,想开口却哽咽得不行。
周念只好说:“那你先缓缓,缓缓再说吧。”
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包卫生纸,周念拆开包装,取出一张纸递给霍闯。
霍闯接过纸,擤鼻涕,擤完鼻涕继续哭。
周念也蹲下来,默默看着霍闯,发现他比她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更多了。
不仅眼角有淤青,半张脸都有些肿胀,鼻子下方还有血迹,看样子是流过鼻血。
观察了一会,周念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霍闯没回答,却哭得更凶了。
好吧。
被她说中了。
霍闯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周念来龙去脉——
他是个单亲家庭,跟着爸爸生活,爸爸平日酗酒,不怎么管他。他在学校老受欺负,在家里也会被醉酒的爸爸揍。今天爸爸拿了一百块给他,让他来旧货市场买一个二手的小风扇,却在路上遇到学校里长期欺负他的那几个同学。那几个人抢走了他的一百块,还把他给打了一顿,导致他现在不敢回家,因为他爸要是见他空手回去,他又得被打一顿。
周念听完后,很同情霍闯,安慰他:“你先别哭,我想想办法怎么帮你。”
霍闯哽咽着说:“没有人能帮我,你也打不过他们。”
周念温柔地笑笑,轻快地说:“我是打不过,但是我认识一个人,可以摆平这件事。”
霍闯抽噎了一下,颤声道:“他们有好多个人……”
周念拍拍霍闯肩膀:“好多个人也不怕。”
“真的吗?”霍闯有些不相信,“姐姐,你真的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吗?他是谁?”
“你等一会。”周念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掏出小灵通到旁边拨了通电话。
电话响了十秒后被接通。
两边背景音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阴绵不绝。
听筒里传来少年低沉慵懒的嗓音:“……喂。”
周念拿着小灵通,轻声问:“你在哪。”
鹤遂:“在我家巷子口。”他顿了一下,“你在哪?”
周念回头,看一眼旧货市场的大门,温吞道:“我在旧货市场这里,我遇到了点事情,你方便过来一下。”
那边沉默两秒。
周念听见他落在雨里的脚步声,还有他沉冷的嗓音:“等我。”
“好。”她挂断了电话。
打完电话,周念重新回到霍闯旁边:“好啦,你别哭了,我们等着,大哥哥很快就过来。”
“大哥哥?”霍闯怔怔问。
“对,大哥哥。”一想到鹤遂,周念的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
大概十五分钟后。
石桥上出现一道黑色身影,瘦高的个子,宽肩衬出完美的倒三角身形。他没撑伞,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冲锋衣,黑色帽子拉过头顶,没过颧骨和双眼,只有线条凌厉的下半张脸露在外面。
长腿迈得又急又快,带着浑身的雨意,朝着周念的方向走来。
见鹤遂没有撑伞,周念连忙打开伞,冲进雨中奔向他:“你怎么不撑伞啊。”
鹤遂在她面前停下,低着脸,被雨淋湿的脸庞格外清俊。他看着她,平静地说:“你说你遇到了点事。”
周念抿唇笑笑,小梨涡甜甜的,她歪着头看他,故意问:“鹤遂,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鹤遂漆黑眸光有一瞬的闪烁,旋即他避开她的视线:“你想多了。”
周念耍赖般,软声道:“我不管,你就是在担心我。”
鹤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有几分无奈,但眼里的纵容却骗不了人:“上哪学的嘴皮子功夫?”
“……”
周念想到还有正事没解决,便问:“你还记得那个小男生吗?”
她用眼神示意他看霍闯。
鹤遂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不记得。”
周念提醒:“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在你门口等你的那个男生。”
经她提醒,鹤遂又往霍闯身上扫了一眼,这次语气更冷淡:“没印象。”
周念:“……”
他这性子真的傲,平时也不拿正眼看人,怪不得不记人。
“不记得也不重要,反正就是他被同学欺负了,还被抢了买风扇的钱。”她慢吞吞地向他解释,“他要是空着手回家,还会被他爸爸打,我真的觉得他好可怜。我就想着能不能帮帮他,当然我一个人肯定不行,但是我想凭我们俩现在的关系,也让你一起帮帮他。”
这一段话,鹤遂从一开始听就没什么表情,眸子也冷,直到他听见那一句“凭我们俩现在的关系”,忍不住勾了勾薄唇。
周念眼巴巴地望着他:“怎么样。”
鹤遂佯装不懂,淡声反问:“什么怎么样?”
“就帮帮他啊……”周念声势微弱,有些底气不足。
他该不会拒绝她吧?
“帮忙倒是可以。”鹤遂站在她的伞下,眉眼低垂,乌黑的眸子里氤着雨意,“但是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说以我们俩现在的关系。”鹤遂闲闲一笑,拖腔带调地问她,“周念,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周念:“……”
救大命。
她这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跳吗。
怎么搞的,助人为乐把自己助到沟里面去了?
他低眼看着她笑,懒懒笑着追问:“嗯?”
这一瞬间,周念某一拍心跳遗失在了大雨中。
第39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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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意不停, 淅淅沥沥,极温柔地落着,周念就在这样如诗一般的氛围里红了耳根。
偏偏鹤遂看她的眼神愈发深邃, 幽暗。
他的目光变得近乎有些循循善诱, 引着她给出一个与这温柔景适配的答案。
周念的脸在发烫, 心里怂得像只兔子,犹豫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就……就, 就是好朋友啊。”
她把“好”字念得特别重。
也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他会不会满意。
鹤遂眼里温度在下降,脸上露出似笑而非的表情,懒懒重复她的回答:“朋友?”
嗓音里带着不确定,眼神却又在向她进行确认。
周念温吞地嗯一声:“朋友。”
鹤遂像被气笑了似的,顶着上颚笑了下:“朋友还没到随便帮忙的地步。”他故意逗她,装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那你找别的朋友帮忙吧,比如罗强。”
“……”
怕他真的会走, 周念心切地伸手, 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角:“你别走, 你帮帮霍闯吧,再说这个时候你突然提罗强干什么呀。”
她真不知道这件事和罗强有什么关系。
黑色冲锋衣的一角长出一只白皙的手。
周念紧紧拉住他不放。
鹤遂低眼,瞥一眼她的手, 继而抬眼看她:“罗强不是喜欢你?”
周念直接噎住。
“你怎么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有点心虚。
“啊——”鹤遂拖着尾音, 慢条斯理地用手指了下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长了眼睛。”
周念:“……”
又在逗她。
她把他的衣角攥得更紧, 手指被他冲锋衣上的雨水打湿, 有些赌气地开口:“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才肯帮他。”
鹤遂低着脸, 眉眼间的雨珠在往下坠。他漆黑潮湿的双眼凝望着周念,嗓音沉郁:“你以后能在我手术书上签字的关系。”
在手术书上签字的关系。
周念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种什么关系,直到脑子里茅塞顿开,才惊觉,这不就是夫妻关系吗?
他的意思是要和她结婚。
周念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紧张地攥着他衣角解释:“鹤遂,可是我还没有到法定的结婚年纪,我和你还不可以结婚。”
看她如此认真地解释,鹤遂忍不住轻笑:“意思是到法定结婚年纪就可以?”
周念有些羞愤:“你又在开我玩笑。”
“周念,我没开玩笑。”
他语气平静地扔下这么一句,抬脚朝旧货市场门口的雨棚走去,留下周念一个人在原地,心跳乱了又乱。
半分钟后,周念的意识回笼,匆匆抬脚跟上去。
雨棚下,霍闯怔怔地站在原处,满脸惊讶地看着面前的鹤遂。鹤遂掏出烟盒和火机,懒懒倚着棚柱站着,点烟时轻描淡写地问:“抢你钱的人现在在哪?”
霍闯还在震惊说,看着鹤遂忘记了回答。
周念走过来,说:“霍闯,你快给这个大哥哥说呀。”
“他们现在在黑网吧。”霍闯抹掉脸上的眼泪,问周念,“姐姐,你不是不认识鹤遂哥哥吗。”
“之前那次的确不认识。”周念平静地看了鹤遂一眼,“不过经我努力,现在不仅认识,还挺熟的。”
闻言,鹤遂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在南水街的黑网吧。”霍闯像是被打了一针定心剂,看上去不再那么恐慌。
“南水街?”
周念又看一眼鹤遂,“你家那附近有黑网吧?”
鹤遂淡淡道:“有两家,你可能没注意。”
周念:“哦。”
鹤遂深吸一口烟,把烟头踩灭在脚底,冷冷道:“走。”
三人一同往南水街走去。
霍闯撑着自己的小伞,周念和鹤遂同撑一把伞。
一开始是周念握着伞柄,走出去没两步,鹤遂便自然地接过伞柄,周念还和他客气:“我来吧。”
鹤遂微微驼着背,是被迫的,他懒懒道:“你撑老戳我头。”
周念:“……”
在去南水街的那一段路上,周念兴致勃勃地给鹤遂讲了今天早上赖床的事情,然后问他:“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鹤遂随着她轻快的声音浅浅笑着:“厉害。”
他是一个合格的听者。
不论周念在讲事情经过,还是在抒发当时的紧张感受,他都会转头专注地注视她,时不时腾个眼神出来看一眼前方的路,还顺便提醒周念小心脚下翘起来的石板。
当周念向他索求表扬的时候,他更是会不吝言词,一改往日冷厉作态,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
不得不说,在情绪价值这一方面,鹤遂在竭尽所能满足周念。
黑网吧在南水街的一条小巷中。
到网吧门口后,鹤遂让周念在门口等着:“里面乌烟瘴气的。”
周念却摇摇头:“我要跟你进去。”
鹤遂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像是拿她没办法:“那你就在我身后。”
周念乖乖回答:“嗯,就在你身后。”
鹤遂撩开黑网吧的软玻璃帘往里走,周念后脚跟进去,就被铺面而来的烟味呛到。
她捂着嘴咳嗽,鹤遂站下来等她,回头看她的眼神更无奈,像是在说“让你别跟进来偏要跟”。
周念咳得眼圈微微发红,却还是固执地跟在他的身后。
还有个小尾巴在两人身后。
霍闯怯怯地跟着。
鹤遂抬高下巴,清晰的下颌线在烟熏雾绕中更加诱人,他往后抹掉头上的连帽,长指捏住冲锋衣的拉链,慢条斯理地自上而下滑开拉链。
动作透着十足十的漫不经心,整个人却反差地带着满满戾气和野性。
脱下冲锋衣,鹤遂随手把衣服递给周念,淡淡霍闯:“哪个?”
霍闯颤抖着手,指着右边:“靠墙坐着的那四个。”
环境昏昧,气味混浊的小网吧里,靠墙的一排电脑前,依次坐着四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
“哪个带头抢的你?”鹤遂懒声问。
“那个戴眼镜的。”霍闯又用手指了指。
戴眼镜的穿着红衣服。
看清楚人后,鹤遂毫不犹豫地抬脚,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周念立马快步跟上去。
鹤遂来到红衣眼镜男生的机位旁边,长腿一跨,迈进座位中间,再往里走两步,转身,直接坐在男生的鼠标线上。
正打着英雄联盟的眼睛男:?
他拽了一下鼠标,发现拽不动,茫然地转头,才看见自己的电脑桌上正吊儿郎当地坐着一个眉眼凌厉的黑衣少年。
那双眼睛里的戾气足够重,足够渗人,让眼镜男生不禁哽了一下,犹豫地问:“你、你睡啊?”
鹤遂也没回答,注意到电脑桌上摆着一包烟。
软玉溪。
包装很新,看样子还是新买的。
他拿起那包软玉,烟底在掌心里敲了两下,抖出几只烟,低头咬住其中一只,从盒子中抽出来。
就只是咬着,也不拿火机点燃,全然是一副痞子气满满的混蛋样。
“这是我的烟。”眼镜男小声控诉着。
“我知道这是你的烟。”鹤遂咬着烟,讲话含糊不清,他以一种懒散姿态,将那包软玉砸在眼镜男身上,“小朋友挺有钱啊?抽得起软玉。”
语气淡淡,但嘲讽的意味却很足。
旁边的三名同伴也被吸引注意力,看了过来。
鹤遂冲霍闯招招手:“来。”
见有鹤遂撑腰,霍闯保持着冷静,鼓起勇气走了过来。鹤遂扯过他一条胳膊,将人拽到两个座位中间,问坐着的眼镜男:“认识么?”
眼镜男揣着明白装糊涂:“认识啊,我同学。”
鹤遂的脸上露出徐徐笑意,摘下唇间的烟,引导性地轻笑着问:“那你抢你同学什么了?”
眼镜男嘴硬道:“我没抢他什么。”
“金建,你撒谎。”霍闯豁出去了,带着哭腔咆哮,“你今天早上抢了我一百块钱,还打我一顿。”
鹤遂抬手,示意他冷静。
“看来你记性不太好。”鹤遂眸光一暗,嗓音陡然结冰,“记不住你打了人,也记不住你抢的钱,那我帮你回忆回忆。”
砰——!
话音甫一落下,金建坐着的那把电脑椅就被踹出去两米远,直接撞在背面那一排的电脑椅上才停下。
金建坐在椅子上有种飞出去的感觉,整个人都剧烈地晃了晃。
听见动静,网管脚步生风地跑过来。
网管一看见闹事的是鹤遂,差点两眼一黑厥过去,他摁了下自己的太阳穴走向鹤遂,语气哀求:“大哥,别在这里打架行吗?老板回来我没办法交代。”
鹤遂神色冷淡,没有理会。
与此同时,金建的三个同伴同时站起来,气势汹汹。
这阵仗倒把鹤遂逗得直乐,他是笑着的,眼里浮着的寒意却越来越浓,他挑衅地冲那几人勾勾手指,像在唤狗:“——来,一起上。”
在旁边看着的周念早就心惊肉跳,她直接走上去,来到鹤遂面前,眼神怯怯地望着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有点后悔叫你过来了,你不要打架行吗。”
鹤遂形散意懒地坐在桌子上,两条长腿敞着。
周念就站在他长腿中间。
他伸手拉了周念一把,将她拉得更近一些,正好与她保持视线齐平,慵懒地低声问:“怎么,你怕我受伤?”
周念担心得不行,委屈的小脸看着像是要哭了,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看见她这样,鹤遂硬是在这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感受到温情,不是环境所致,而是他内心所致,他知道,是他内心在开始不可逆转地塌方。
“放心。”他很温柔地握了下周念的手,极有分寸地很快松开,“这几个小屁孩伤不到我。”
“那你保证。”
“保证?”鹤遂耐心地问她,“保证什么。”
周念看着他漆黑的眼,认真地说:“保证不受伤,不然我就——”
鹤遂挑挑眉:“不然你就?”
周念加重语气:“不然我就三天不理你。”
鹤遂如逢大难般,故作惶恐之色,眼里却是宠溺的笑:“这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周念有些急了:“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好好好,知道了。”
得到允诺,周念才肯乖乖让到一边。
鹤遂的目光刚从周念脸上移开,就凝做一快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任何温度地扫向那几个小屁孩。
见状,最先慌的居然是网管。
鹤遂并不是没在这家网吧打过架,上次也是这个网管,亲自见识过鹤遂打架的实力后,网管至今ptsd.
网管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三两步窜到金建那几人面前,着急地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呀?——这可是南水街!南水街谁是爹谁是地头蛇你们都不知道吗?——是疯狗鹤遂呀!你们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他?他打架从来都是不要命的狠,怎么,你们几个小屁孩也不命的是不是?”
“……”
一听面前这个少年就是小镇有名的疯狗,那几人登时就怂了,面面相觑半天,你看看我,我看看我,都在各自眼神中读到了怯场的讯号。
这是一场注定就打不起来的架,鹤遂也根本不屑和这几个小屁孩动手。
几人从霍闯身上抢来的一百块已经花掉大半,用来买水买烟开机子。
最终只能各自掏钱,东拼西凑地凑出一百块拿给霍闯。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被他们常年欺负着的霍闯,居然能认识到鹤遂这样的狠人。
自网管的那一番话后,鹤遂就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全程以旁观者的冷观态度,看金建几人挨个道歉,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欺负霍闯,然后忙不迭地灰溜溜地离开网吧。
从网吧出来后,周念把冲锋衣递给鹤遂。鹤遂将衣服穿上,拉好拉链,撑开伞,主动朝周念靠近一步,将她纳入伞下。
两人并肩朝雨中走去。
鹤遂听见后方的脚步声,发现霍闯还跟在身后,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懒洋洋问:“还跟着?”
霍闯呆呆的问:“不能跟着吗?我去旧货市场也是这条路。”
鹤遂眉梢一扬:“行,那你先走。”
霍闯:“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鹤遂将伞檐抬高一些,更显周身清落,他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你现在还跟着,就是在恩将仇报,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霍闯看一眼旁边的周念,立马反应过来:“哦——你想单独和周念姐姐待在一起,鹤遂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周念姐姐?”
周念:“……”
为什么说话的是他们,脸红的却是自己。
她虽紧张,却无比想要知道鹤遂的回答,她甚至无法控制眼角的余光,一个劲儿地往他脸上瞟。
鹤遂并没有正面回答,以一种漫不经心地姿态,笑笑:“小屁孩懂什么喜不喜欢,快走吧你。”
霍闯心事已了,人也活泛许多,竟大胆地冲鹤遂做了个鬼脸:“你就是喜欢周念姐姐!”
说罢,举着伞一溜烟地朝前方跑去。
原地只留下两人。
周念觉得有点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温声问:“你怎么不回答他,我看他挺想知道答案的。”
“是么。”
鹤遂垂着眼睫,清冷目光落在她脸上,嗓音沉沉,“我怎么觉得是你很想知道。”
周念心里一慌,口是心非:“我哪有。”
鹤遂慵懒地啊一声:“既然你不想知道,那就不说了。”
周念一噎,顿了下,慢吞吞道:“你要是想说,也说的可以。”
鹤遂望着她,故意气她似的,耸耸肩轻笑道:“那我不想说。”
周念急眼了,扯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你想说。”
鹤遂故作正经:“我不想。”
周念使劲晃了晃他的胳膊,完全是在不自知地撒娇,语气特别认真:“鹤遂,你想,你就是特别想。”
鹤遂被她晃得连伞都举不稳,他的脖子也随着弧度前后晃着,让他看上去更加慵懒恣意。
“……行。”他败下阵,“我想,我特别想。”
“那你说。”周念终于肯安静下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完全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鹤遂霍地俯身往下,把脸停在距离她只有咫尺距离。
周念受惊得屏住呼吸。
她的眼前,是一张放至最大的俊脸,是他清黑的眉眼,他看着她的黑色眸子在微微闪烁着。
他温热的鼻息,混着冷冷的雨意,一并拂在周念的脸上。
周念的大脑空白一片。
鹤遂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张脸英俊又认真。他握着伞柄的指骨在收紧,他开口时嗓音低沉,声息慵懒,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蜂蜜般落进周念的耳朵里:
“怎么办啊周念,我被那个小屁孩说中了。”
“他说得完全没错。”
字字不提喜欢,字字都是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感谢在2023-07-17 15:39:27~2023-07-17 23:3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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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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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个混乱又暧昧的雨天, 被淋做深色的石桥,泛着无数波纹的南水河。自打听见鹤遂的告白开始,周念就再难找回正常的心跳, 他的眼分明清冷无虞, 偏偏看向她的目光炙热又浓烈。
就那样一个対视, 周念记了好多好多年,纵使在多年后——这同一双眼无比冷漠地看着她, 仿若不识,也没能让她忘记此刻的心动和动容。
当晚,周念通宵失眠,不是像以往一样因为焦虑难过。
这次是因为兴奋。
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在跳舞,耳边不停回响着鹤遂说的那两句告白话语。
——“怎么办啊周念,我被那个小屁孩说中了。”
——“他说得完全没错。”
鹤遂口中的小屁孩霍闯到底说什么了呢?
周念又开始回想。
霍闯说:“你就是喜欢周念姐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兴奋得只想尖叫。
周念躺在床上, 开始觉得热,把被子掀到一旁。
还是觉得热, 便爬起来把窗户打开。
冷风拂面, 脸上觉得凉爽, 但是周念还是觉得心头有一股火在烧,她重新回床上躺下,更加睡不着。
今日种种反复在脑海里闪现。
他给她撑伞。
他自然地把外套递给她。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喜欢她。
……
不管以后如何, 在这个夜晚,周念是真的相信, 她和鹤遂是有以后的, 有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以后-
那是一个悄然间发生许多变化的六月。
在饭桌上, 周念会一次又一次尝试拒绝吃那些她很讨厌的食物, 比如说任何动物内脏,糯米类的东西, 刺很多的鱼。
每一次拒食,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鹤遂,她深知是什么在支撑她,又是什么在给她源源不断的勇气。
在每一餐的饭桌上,周念都会和冉银发生摩擦,冉银完全无法接受她这段日子的改变,看冉银看见周念不再全部吃下她准备的饭菜时,会用一种痛心的眼神看着周念,会対说周念说:“七斤,你真的很让妈妈失望。”
换做以前,周念听这种话会觉得心如刀割,立马便觉得自己是个罪无可赦的犯人,而现在的周念不会,她觉得一味服从冉银,是一种愚孝,也是対自己的不忠,她在冉银的目光下变得越来越坦然自若。
一个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
当冉银被保险公司的繁琐事宜缠身时,分到周念身上的精力直接坎半。
新阳保险公司还是拒绝対周尽商的意外死亡进行赔偿,其他几家小的保险公司有样学样,也拿各种小问题卡住理赔流程。冉银为此焦心不已,似乎永远都有打不完的电话,去市里面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冉银暂时没功夫太关注周念,好多次周念吃不完饭,也草草了事,她转身又去打电话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周念每餐催吐的量开始渐渐变少,她好像越来越能控制自己尽量少吐一些食物出来。
有一天,周念欣喜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做到餐后不再催吐。
她立马高兴地用老年机给鹤遂发了消息。
【我今天中午吃完饭没有吐诶!虽然我只吃了一点点,但是我没有吐!】
像一个汲求夸奖的小朋友,连标点符号都是兴奋的。
并且冉银碰巧不在家,她不用担心老年机的播报声会把冉银招来,她可以很轻松地在房间里和鹤遂发短信。
鹤遂兴许在某个地方打零工,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隔了二十分钟后回了短信过来。
【这么棒?】
周念趴在床上,枕头垫在胸口下方,两只纤细的小腿在虚空里交叉,愉悦地微微晃动,手指正在一个键一个键摁着质地偏硬的键盘编辑短信:
【鹤遂,你好抠,表扬人都只发三个字。】
另一边。
鹤遂坐在小小的手机维修台里,台面差点没有他肩膀宽,他甚至有些施展不开。
看见周念的短信,他忍不住勾勾唇角,放下手里刚拆出来的旧卡槽,慢条斯理地给周念回了短信。
【周念,你很棒。】
【上条是五个字。】
【还嫌少的话字数还能加。】
周念一连收到鹤遂的三条短信,看得直乐,抱住枕头在床上来回滚了好几圈。
像个傻子似的,一个人都能轻笑出声。
他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主要是他张了一张很凶的脸,看上去这辈子都和可爱不搭边,没想到私底下会这么有趣可爱。
更重要的是只有她知道这一面,其他人不知道,其他女生更不知道。
想到这里,周念又忍不住在床上滚了两圈。
兴奋完以后,周念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给他回了短信。
【你不要这样分开发,一条短信一角钱,你这样发的话就花了三角钱。】
鹤遂:【?】
隔了两秒。
鹤遂再次回复:【周念,你真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真的……巨!可!爱!!!
一种和他本人冷漠外表极反差的可爱,把周念的心戳得稀巴烂。
这时候周念当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鹤遂只用几条短信,就把她撩得芳心大乱,面红耳赤。她也从未过多思虑以后,只觉得眼下时光正好,她可以和鹤遂永远这样,无论世事如何凋蚀,他们之间是不会变得。
只是命运擅长焚琴煮鹤,碾玉灭珠也是顷刻间的事情。
等她明白过来时,已处在命运的深涡里,身不由己,也避无可避。
手机店。
鹤遂和周念发完短信后,便把手机放到一旁,拿起一个新的卡槽准备换在客人的手机上。
他正操作着,听见背后的老板在和两个店员打嘴炮。
老板:“北清巷姓周那个男人不是死了嘛。就一个寡妇带着个闺女,你们说哥儿几个机会不就来了吗哈哈哈!”
其中一个店员接嘴:“老板先去。”
另一个店员:“听说还有千万赔偿金,谁取了那个寡妇不就成了赢家?”
老板话锋一转:“那个画画的小姑娘倒是很水灵标志,给她当后爸也很爽啊,说不准,到时候母女两个还可以一起搞搞。”
“……”
接下来的话完全难堪入耳,黄言秽语,充斥着女性不尊重的性幻想。
究其本质,这种言论都是部分男人厌女的表现。
老板正说得开心,发现原本坐在维修台前的鹤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老板刹住话头,问:“咋了小鹤?”
“没咋。”
鹤遂轻飘飘回一句,歪着的脖子动了动,咔嚓的一声骨响,“就是想给你说件事。”
“你说。”老板说。
“……”鹤遂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得吊儿郎当,他俯身往下,近距离去看坐在矮凳上的老板,眼锋锐如利刃,笑容却在脸上抽丝剥茧般散开,徐徐道:“我想说——傻逼,你怎么还不死?”
下一秒,鹤遂一记重拳直接打在老板那张不老实的臭嘴上。
三个人硬是没打过鹤遂一个。
鹤遂把手机店内造得一片狼藉,老板被摁在地上揍,情急之下,随手操起身旁的铁凳往鹤遂脑袋上砸。
砸得砰砰作响,完全是在下死手砸,一下又一下。
鹤遂不躲不避,连眼睛都不砸,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砸在老板脸上。
他的额头很快见血,鲜血如注,蜿蜒地切割一张俊脸。
一如既往地打架不要命。
……
时间来到下午,今天是周末,冉银也不在家,周念原本打算出门找鹤遂画画的,但偏头痛发作,她只能躺在床上休息。
周念是从两周之前得偏头痛的,在一个晚上发作,发作起来的时候左边太阳穴像是针扎,一种放射性的疼痛,惹得半张左脸都疼。
吃止痛药没用,冷敷热敷都没用,偏头痛真是一种磨人的病,不致命,发作起来时却痛得让人想发疯,想拿头撞墙。
又疼又没什么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也不想画画,周念就特别想见鹤遂。
犹豫了会还是给他发了短信。
【你能过来找我吗。】
等了会,又补了条。
【我妈妈今天不在家。】
这次,鹤遂比上午回得要快:【现在?】
周念回了个嗯。
鹤遂:【好。】
见他答应要来,周念忍着偏头痛从床上爬起来,换下了身上的睡裙,在衣柜里找了条白色连衣裙换上,又跑到洗手间里洗了个头。
女生可是只有见重要的人之前才愿意洗头的。
洗完头后,周念把头发吹干,又対着镜子细致地把头发梳顺,左右转脸看了看,觉得满意后才离开洗手间。
鹤遂刚好给她发短信,说他到了。
周念立马噔噔下楼,一路小跑着穿过堂屋,又跑过院子。
长发在身后微微摆动,透着喜悦。
是个晴好的天气,梅雨季刚结束。
潮湿散去,空气爽净。
周念带着满脸笑意把门拉开,看见门外的鹤遂后,笑容在脸上凝固:“你又打架了?”
鹤遂淡淡嗯一声,神色冷然,一脸的无所谓。
周念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完全是一副刚打完架的样子,嘴角破损,口子刚凝成血痂。
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
鼻梁上有一道乌青的痕迹,微微肿胀。
笑容在周念脸上消失,她又生气又担心,忍不住委屈地开口:“你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又打架。”
鹤遂看着她,眸色缓和,低声说:“没事,不疼的。”
听他这样说,周念更生气:“怎么会不疼!”
鹤遂强调:“真的。”
周念把他拉进门,把门关上后上上下下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确认没有以后,小脸严肃地问:“你和谁打架了?”
鹤遂神色懒懒,轻描淡写地说:“都说没事了。”
闻言,周念直接背过身去,不肯看他:“你走吧。”
鹤遂:“?”
他抬脚,越过她,绕到她前方,有些无奈地说:“可是我刚来。”
周念再次背过身,不愿意和他有任何视线接触:“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我也不想和你说话。”
鹤遂再次绕到她前方,意图去拉她的手:“你来真的?”
周念躲开他的手,后退一大步,眼圈已经有点发红,声音哽咽:“鹤遂,我没开玩笑,你马上走。”
鹤遂朝前迈一大步,拉近和她的距离:“你都要哭了,我还走什么走。”
周念倔强地把脸转到一边,匆匆抹掉眼角的泪:“我没事,我现在只要你走。”
鹤遂弯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仰着脸去看周念,嗓音低而温和:“我错了好不好?我不打架了以后,你不要哭。”
周念:“……”
她又抹了一把眼泪,不理他。
见她眼泪越流越凶,鹤遂心里滋味复杂,又感动又无措,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低低道:“周念,我真是见不得你哭。”
“……”
“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的鹤遂是最心疼周念的,他最舍不得看她哭,只要她一哭,他就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
周念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那你保证,以后都不打架。”
事情出现转机。
鹤遂立马直起身子,站得规矩,特别认真地対周念说:“只要你不哭,我保证——以后都不打架,再打架就让周念永远不理我。”
周念指着他:“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鹤遂轻笑着应:“嗯,我说的。”
这时候,鹤遂伸手,从黑色工装裤的侧边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放在周念手上:“给你的。”
周念怔怔低头。
她的手心里是一个全新手机盒。
“你给我买的手机?”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
周念立马要把盒子还给他:“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收你给我买的手机,这得多贵。”
鹤遂不接盒子:“我都能买得起,能有多贵?”
周念知道他是想要她别有心理负担,安心收下手机。
说不感动那才是假的。
她捧着手机盒,呆呆地看了很久,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下了。
“小祖宗,你怎么又哭了。”鹤遂无奈至极,一边捧着她的脸轻轻给她擦眼泪,一边调侃她,“南水河里的水全是你的眼泪,我没开玩笑。”
“……”
周念这是喜极而泣,她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不准说我。”
他微微弯着腰,朝前伸着脖子,细致温柔地用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嗓音低沉温和:“这么爱哭还不让说,周念,你真不讲道理。”
周念有种仗着被宠着,就肆无忌惮耍无赖的感觉:“就不讲道理。”
鹤遂低笑出声:“不讲就不讲吧,我让着你。”
两人进堂屋,上楼进房间。
这还是鹤遂第一次进周念的房间,他看见墙上裱着的那些画,震惊之色隐隐在眼中流动:“这些都是你画的?”
周念嗯一声,把角落里的立扇挪出来一些,打开。
立式风扇开始摇着脑袋,风呼呼吹在两人身上。
鹤遂看了那几幅画很久,不知为何,他的眸光突然晦暗下去,又莫名笑了一下:“周念,你说你以后要是成为一个很有名的大画家,会不会不理我了?”
周念瞪大眼睛:“怎么会。”
鹤遂目光凝在其中一幅画上,沉沉开口:“周念,你以后会是一个名声大噪的天才画家,就算现在你被母亲的控制欲束缚住,被厌食症困住,但是我相信你会好起来,会克服所有困难,会在繁华都市大放光彩,会走向锦绣的前程。而我会继续留在这个小镇里,在小吃店、手机店、装修店里打工,还是人人喊打的疯狗。”
周念察觉到鹤遂情绪十分低落,快步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我不觉得我会成为多有名的画家,就算真的会成为有名画家,我也不会因此疏远你。鹤遂,你対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鹤遂静静听着,垂眼看她:“真的?”
他的表情那么落魄,眸子里净是寂寥之色,看上去像是真的担心周念成名以后不愿意再理他。
周念没有犹豫地扑上去,垫着脚,重重抱住他宽宽的肩膀,特别确信地回答:“真的。”
她乖乖地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温言软语:“鹤遂,我不能没有你。”
那是一个和爱情和暧昧等字眼无关的拥抱。
只与最纯粹的救赎挂钩。
周念抱住他,抚平他心底动荡的波纹,放大照进他生命里的那一束光,暖意扩散时,又怎么不算救赎呢?
被她一把抱住时,鹤遂像是僵住,周身紧绷着,対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有些始料未及。
就那么僵硬着身体被她抱了很久后,他终于有了反应——
极为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长指微微发颤。
下一秒。
大手的主人下定决心般,重重覆在周念瘦薄的背部,长指张开,已经是她整个背部的面积。
周念实在太瘦弱了,又瘦又娇,加上和他有着体型差,他的手重重一按,她整个人就像是要被他嵌进胸腔里似的。
这一刻,她能感受到他是需要她的。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她知道,鹤遂也不能没有她。
……
又带着鹤遂到隔壁画室看了一圈后,周念回到卧室,拆鹤遂给她买的新手机。
周念一边拆,一边温吞地说:“你等下得教我怎么用,我不怎么会用智能机。”
鹤遂坐在一旁,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故意逗她:“你这么笨,懒得教,要不你还是用老年机吧?”
周念忍不住骂:“鹤遂,你是狗吧。”
鹤遂懒懒笑应:“嗯,疯狗。”
周念:“……”
她无话可说。
拆开盒子,里面躺着一部白色的智能机,周念喜欢白色,小鹿眼都明亮起来:“好好看啊鹤遂。”
鹤遂还是慵懒地托着腮看她:“喜欢就行。”
周念把手机拿出来,开机的时候嘟囔:“我要下个微信,同学们都有微信,就我没有。”
鹤遂明知故问:“下好后第一个人加谁?”
周念没好气地拖长声音回答:“加你——行了吧?”
鹤遂心满意足地笑了:“行。”
平时周念很少接触到智能机,她现在开机后连应用商城都找不到,只能向鹤遂求助:“微信在哪里下。”
鹤遂仿佛得了一种不逗她就不舒服的病。
他吊儿郎当地笑着,冲她招招手,懒声道:“不知道在哪里下还坐那么远?”
周念不情不愿地把椅子挪过去,和他坐得很近。
又把桌上的手机推到两人中间。
鹤遂点进应用商店里,又点了一下搜索框:“在这里输微信,搜一下。”
周念乖乖地应:“哦。”
当九键的键盘跳出来的时候,周念想到班上同学讨论过打字是26键还是9键更快的问题,便问:“鹤遂,你打字用9键还是26键。”
“26,怎么?”
“没怎么。”周念把键盘切换为26键,“你用26键,那我也要26键。”
其实老年机上只有九键,鹤遂看她要学着他也用26键,不禁失笑出声,抬手揉了一下周念的头顶:“怎么这么可爱。”
周念正专注地在26键上戳来戳去,拨了下鹤遂的手:“别打扰我。”
鹤遂觉得揉她脑袋的手感不错,又揉了一下。
周念又伸手挡他:“让你别弄啦。”
鹤遂不听,再度伸手,这次索性揉着她的发顶不肯收手。
周念:“……”
他好烦啊。
忙着打字又没空搭理。
周念磨叽半天,终于把“微信”两个字打进搜索框里。
点了下搜索。
等微信的绿色图案跳出来,周念刚点了下载,就突然感觉到耳边传来温热气息,是鹤遂坐着的那一侧。
她神经一崩。
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传来鹤遂低沉蛊惑的嗓音:“周念,你该不是为了见我特意洗了个头吧?”
周念不敢转头和他対视,故作平静地说:“才没有呢。”
鹤遂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了一缕头发把玩:“你这一看就是刚洗过。”
周念死鸭子嘴硬:“反正我没有,随便你怎么想,你还要不要加微信了。”
鹤遂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转移话题是吧。”
周念又羞又气,还有假装保持平静,温吞道:“不加算了。”
“加。”鹤遂瞥一眼手机屏幕,“你这不是还没下好么。”
“马上就好了。”
“已下载13%,这叫马上好了?”
“……”周念哑口无言。
和鹤遂拌嘴的时候,周念老觉得他烦,但周念没想到,她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会怀念鹤遂让她烦的种种时刻。
下好微信后,鹤遂手把手地教她用手机号注册。
周念想微信号的时候,鹤遂提醒:“这个不能改,你好好想一个。”
周念立马正色道:“那我好好想一个。”
那会儿的周念真是天真又幼稚,想的微信号差点把鹤遂笑个半死。
——ZNHS1314
翻译一下:周念鹤遂一生一世。
鹤遂笑得胸腔微微发颤,肩膀也在颤,他指着周念想的微信号,忍着笑意问:“你这和小学生拿着笔在墙上写xx我爱你有什么区别。”
“……”周念无言片刻,不满意地小声碎碎念,“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把你名字缩写去掉好吧?”
一听要去掉名字,鹤遂立马不乐意,拦住周念:“别。”
他收敛了笑意,“挺好的,就用这个。”
两分钟后,鹤遂成为第一个出现在周念微信列表里的人,在这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也是周念微信列表里唯一的一个好友。
周念看着鹤遂的头像:“这是厌厌。”
就是长狭弄那只小黑猫。
厌厌在地上坐得端正,乖乖地看着镜头,出片就特别可爱。
鹤遂嗯一声:“觉得可爱就用了。”
周念沉默了下,说:“我们也拍一张吧。”
“好。”
周念和鹤遂的第一张合照,是他拿着手机拍的。
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搭在周念身后的椅背上。
两人的头挨得很近,周念双手乖乖地放在腿上,身体有一半都位于他的胸膛前方,看上去亲密无间。
周念看着镜头中的鹤遂:“你也要笑嘛。”
鹤遂依她的话,薄唇微弯,浅笑已经相当惹眼,即便脑袋上还缠着纱布,脸上挂彩,也毫不影响他的上镜。
咔嚓。
画面定格。
看着照片,周念感慨:“鹤遂,你是真的好好看啊,但是这个照片还是没有你真人好看。”
鹤遂光顾着看照片上的她,也没管自己好不好看:“等下这照片发我微信。”
周念开心地看着合照:“嗯嗯。”
……
那是2013年的夏天。
周念拥有了人生中第一部 智能手机,白色,安卓机。
不算太贵,价格1k8左右,但那却是鹤遂被砸破脑袋,老板出的医药费,外加舍掉一个月工资换来的。
那天的最后,周念还是问起鹤遂打架的原因,鹤遂囫囵不过,便模糊地说:“老板说了你两句不好的,我听不惯。”
周念只以为是议论她太瘦之类的话,便说:“说两句又不掉肉,你不管他,下次不要因为这种事生气。”
“不行。”鹤遂皱着眉,语气冷下去,“就是不能说。”
他不让任何人说她不好,哪怕是一句都不行。
周念半开玩笑地说:“那你总不能听一个人说我不好,就去把别人打一顿吧。”
鹤遂转过脸看她,黑眸沉沉:“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周念当场噎住,不知怎么回答。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
也是那一天,周念有了和他的第一张合照。
她和他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当天晚上都把那张照片设为了手机壁纸。
只是后来——
他的手机屏保随意换过很多次,却不会再是和她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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