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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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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遂的检查是韩老亲自做的。

    六个小时后,韩老拿着很厚一叠检验表出来,穿着淡蓝色病服的男人紧随其后。

    周念就在检查室门外等着。

    韩老冲她点头示意:“回病房说吧。”

    周念:“嗯。”

    东济的走廊宽敞明亮,随处可见绿植盆栽。

    鹤遂一直走在周念的身后,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他看着她垂在身侧纤细苍白的手指,伸出手去,想要拉她的手一起走。

    偏偏又在马上要触碰到时,倏地缩回了手。

    他怕她嫌弃,也怕她生气,只能极度地克己,把眼里的隐忍潜藏。

    对此,周念并无察觉。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她却始终没有回头。

    到病房的会议室后。

    韩老说的第一句话时:“通过人格真伪鉴定,他的多重人格是真的,不是装的。”

    周念没坐下,站在桌前问:“多重人格还能装吗?”

    韩老温和笑笑,给周念科普:“有人这样干过,犯罪后装疯卖傻,质控凶手是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而不是自己。当然,成功的几l率基本上是0,因为在专业的检查下,结果不会说谎。”

    鹤遂来到周念身旁,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眉眼间有着浓重倦色。

    似乎今天的这场检查,已经耗干他全部的力气,他松懒地靠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喉结高高凸着,闭上眼时微微滚动了一下。

    周身都散发着盖不住的阴郁气质。

    周念看了他一眼,问:“那他今天都做了什么检查?”

    韩老把检查表放在桌子上,单手撑在上面:“我说复杂怕你听不懂,简单点说,做了心理测试和生理检查。——每个人格的智商和思维模式都不同,做催眠询问时,他们的EEG脑电波都是有区别的,还有啥其他皮肤电阻差异啥的就不细说,反正他目前是被确证为多重人格,也就是分离性身份障碍。”

    “……”

    男人闭着眼,双手的手指交叉落在小腹处。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周念缓缓坐下去:“那他身体里有多少人?我的意思是有多少别的人格?我见过了其他三个,沈拂南,老墨,还有……一只蝴蝶。”

    韩老摆摆手:“那你一半儿都没见到呢。”

    周念:“?”

    一半都没见到?

    那鹤遂的身体里起码有十个以上的其他人格。

    周念敛住眼里的惊讶:“那到底是有多少个。”

    “他没和你说过吗?”韩老把目光看向闭着眼的男人,“他身体里有十一个副人格,加他的主人格,总的有十三个人格。”

    “十三个?”周念承认,她被这个数字吓到。

    旁边男人呼吸平缓,眼动的频率也慢,像真的睡过去似的。

    但周念知道,他是醒着的。

    韩老苦笑了下:“而且副人格里,有的人格是真的很棘手。”

    周念眨眨眼:“棘手?”

    “可不。”韩老又笑笑,“有一个刚出来没说两句就冒火发脾气,差点把我电脑显示屏给砸地上,还有一个出来后跳到我桌子上蹲着,盯着我看,搞了半天我才知道那个人格是一只猫。”

    猫?

    前面还有蝴蝶。

    真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格。

    韩老啧一声:“最难聊的还是沈拂南那个人格,他特傲,你知道吧?”

    周念点点头:“这我知道。”

    韩老摇摇头又苦笑道:“他愣是不说话,我和他大眼瞪小眼耗了一个小时,才撬开他的嘴。”

    说着,韩老递过来一张检查记录表。

    一张A4纸,上面记录着鹤遂的分身人格详情,也包括每个人格的特质。

    “你可以看看。”韩老对周念说。

    周念把表接在手里。

    记录表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患者:鹤遂

    病症: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副人格数量:12

    详情如下:

    【1】黑猫(公)六月龄

    常年在大街上流浪,被人类欺负,身上有着烟头的烫伤,还被开水泼过,因此对人类的戒备心非常重,却非常喜欢一个人类女孩子来投喂它,会风雨无阻地在一个小巷子等人类女孩,它能分辨的颜色不多,黑白灰黄绿蓝,它分得清,人类女孩子每次来投喂它都穿白裙子。

    【2】克莱因蓝色蝴蝶存活时间15天

    喜欢在下雨天的浓浓雾气里出现,最终都会被一个少年抓住杀死,掉进泥土里腐烂,等待下一次的破茧。

    【3】小智6岁

    一个不会笑的小男孩,很讨厌和人接触,也不喜欢说话,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发呆,手里捏着一支画画用的铅笔,铅笔是全新的,甚至都没削过的痕迹。

    【4】宋莱和宋榭17岁

    这个人格是一对孪生兄弟,宋莱是哥哥,宋榭是弟弟,哥哥是街头混混,成天打架,脾气特别爆,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只是他从不打女生,喜欢吃苹果味的跳跳糖,包装上有一只绿毛怪。宋莱和哥哥截然不同,是一个好学生书呆子,成绩很好情商很低,眼里时常透出一种清澈的愚蠢,他认为不读书学习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做人就是要活到老学到老。

    【5】许惠柔43岁

    家庭主妇,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与女儿相处的非常轻松愉快,她从来不会强迫女儿做任何不喜欢的事情,和女儿相处起来就像是朋友一般。

    【6】夏尔澈27岁

    开朗,话多,好客热情,开了一家宠物店,喜欢成天和猫猫狗狗待在一起,空闲的时间都花在宠物救助上面。

    【7】顾无白32岁

    理智成熟,英俊绅士,是很有名的牙科医生,尤其相当受年轻小女生的喜欢。小女生们觉得他拔牙时特别温柔,有的要求他拔牙时讲故事听,他也会耐心地讲。

    【8】老墨41岁

    力气大,喜欢穿白色背心。在闹市区开着水果铺,招牌水果是橘子,每次进橘子的货都是老墨亲自去果园看着采摘,这样才肯放心。他每次出现都会挑最甜最大的橘子送给大家吃,大家吃腻了就让他带点别的水果,老墨不愿意,要是大家一直劝反而还会非常生气,会把橘子抱走:“你们不吃就算了!下次不带了!”

    【9】游暗28岁

    明星御用营养师,身材完美,八块腹肌。对于减脂增重等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性格随和,很受其他人格喜欢。

    【10】桑遣23岁

    血站的工作人员,朝九晚五准时下班,下班后喜欢看看书,再去清吧坐坐喝点小酒,爱发牢骚,经常抱怨,比如说哪个傻逼头天刚来抽了300cc,第一天又来抽,说了不能抽还一直死缠着。

    这时候其他人格会问:“那你最后给他抽了没。”

    桑遣:“抽了。”

    其他人格:“那你也挺傻逼。”

    ……

    桑遣这个人格出来的次数很少。

    【11】阿烈30岁

    爱国好青年,一个小城某区的基层民警,工作就是解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调节邻里纠纷,近段时间在忙着抓扒手小偷。

    【12】沈拂南22岁

    目前为止最新分裂出的人格,一个没有过去的空白人物,年轻,英俊,性格相当傲气,为人十分冷漠。相当有演戏天赋,属于被老天爷哭着求着喂饭吃那种。其他人格都怕他,会主动把身体使用权让给他,心甘情愿被这个人格压制,除了主人格。

    ……

    ……

    周念看完所有的人格详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一颗心七上八落地晃着。

    冥冥中她有一种感觉,这些分裂出来的人格或多或少和她脱不了关系——比如说那只黑猫,永远都在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人类女孩。

    而她最常穿的就是白裙子。

    她拿着记录表的手指微微颤抖。

    韩老在这时开口:“按常理说,多重人格如果发现得早,及时治疗,是可以很好控制病情的,他现在已经有12个副人格,说明患病的时间不短,起码也得好几l年了。”

    周念呐呐道:“四年。”

    韩老:“不是四年,就是这点很奇怪,通过和鹤遂的谈话,他告诉我,他是在短短6个月的时间里就分裂出了其他12个人格。”

    时间线完整地对上。

    沈拂南在14年的1月进组,鹤遂则是在13年的6月消失一直持续到12月。

    这六个月的时间里他患上了多重人格。

    他在这六个月,人在哪里,经历过什么?

    是个莫大的疑问。

    在那天长达六小时的检查里,韩老没问出来鹤遂在那六个月里经历过什么,一聊到这个问题,他的面前似乎就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绝所有,只把自己关在里面。

    “鹤遂,我想要你对我坦白。”

    周念把那张人格表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语气忧伤,“你想要我们回到过去,你又对我保守秘密,这可能吗?”

    所有人都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沈拂南不说。

    鹤遂同样保持沉默。

    ……

    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倒有着别样的默契。

    鹤遂依旧闭着眼,眼动的频率明显变快。

    显然他是听见了周念的话。

    周念紧接着追问:“回答我,那六个月你到底在哪里?”

    话音落下。

    男人的胸膛高高起来,急遽地喘息开始,他骤然睁开双眼,黑眸欲裂般瞪着,浑身开始疯狂哆嗦颤抖。

    他想要站起来,却狼狈地滑倒在地上,痛苦至极地蜷着身体。

    周念被这阵仗吓得不轻:“韩奶奶,他怎么了?”

    韩老绕过长桌走过来:“应激了。”

    鹤遂蜷在周念脚边,额头暴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和青筋,脖子上也起了爆根,他大张嘴,像是无法无呼吸般。

    饶是这样,他还是颤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周念的脚踝。

    “别、别走……”他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我没走。”周念蹲下身,看同样来到面前的韩老,“他怎么突然这样?”

    “先让他平静下来再说。”

    按铃叫来了护士和护工。

    鹤遂被挪到病床上,打了一针安定,他很快就安静地进入睡眠。

    后续,周念详细问过韩老,韩老说是她的发问让他产生急性应激,说明他在那六个月里一定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说不定是巨大创伤,才会导致他反应如此激烈。

    周念听完后沉默良久。

    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不愿意告诉她,而是他深有苦衷,有口难开,只要一回想就会感受到莫大痛苦,导致应激。

    她来到床边,看着男人熟睡中的脸,静谧英俊,睫毛比女子都要长。

    鹤遂。

    你究竟了经历了什么?

    第9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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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念买了新的手机,也办了新的电话卡。

    与外界断联已经有两个月整的时间,她时常想到莫奈和霍闯,却很少会想到冉银。

    偶尔想到冉银的那天,她的食欲就会特别不好,所有恶性记忆都在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在盛夏的天里变得手脚冰凉。

    周念装好卡开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莫奈打电话,她站在阳台,看着远空缓缓下沉的夕阳,眼里被染上一片橘红色。

    莫奈接起后很礼貌地问:“你好,哪位?”

    周念趴在护栏上面,眼里的泪花比声音更先出来:“莫奈。”

    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叫了好朋友的一声名字。

    那边陷入一片沉默里。

    三秒钟后,听筒里传来一记长长的呜声,莫奈哭起来的前奏像开水烧开了似的。

    周念安安静静地听她哭。

    莫奈稀里哗啦地哭了一阵后,抽搭着问:“整整两个月都联系不上你,担心死我了。”

    周念的下巴落在手臂上:“我在别的医院接受治疗。”

    “那很好啊!”

    莫奈连忙追问,“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周念笑笑:“嗯,好多了,现在有72斤了。”

    莫奈欣喜道:“谢天谢地,你都不知道你五十多斤的时候有多吓人,一阵风都能吹跑。”

    “哪有这么夸张。”

    莫奈用更夸张的语气说真的有,然后又说:“那我向公司请两天假,我来看你,你在哪个医院啊?”

    周念顿住。

    就在她的斜对面,就是东济的门诊楼,大大的医院招聘相当起眼,“我在东济。”

    东济名气大,莫奈当然知道:“这医院很好啊,谁陪着你,冉阿姨吗?”

    母亲陪伴女儿是一件寻常事。

    周念却并不需要这样的陪伴,抿了抿唇,温吞开口:“鹤遂陪着我。”

    莫奈冷不丁被这话惊住,好半晌都没有再开口。

    周念主动打破沉默:“是不是觉得很离谱?一开始我也这样想。”

    莫奈声音变小:“是的……”话音还没落下,莫奈猛地意识到什么,“该不会鹤遂突然隐退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和你在一起吧?”

    “嗯。”

    莫奈更加沉默,有种当电视剧情节照进现实的感觉。

    周念没有过多说什么,云淡风轻地笑笑:“以后有机会慢慢和你说。”

    莫奈也跟着笑:“好。”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催莫奈开播的消息,说今天吃海鲜烩饭,周念听见便说:“你先去忙,回聊。”

    “行,我先去了啊。”

    “嗯嗯。”

    周念挂断电话,转身时,发现鹤遂正靠在阳台的推拉门上,环手等着,见她转身,他先开口:“我刚到这,没听你打电话。”

    “没事。”周念越过他进屋,“反正也没聊什么特殊的。”

    男人跟着她转身,跟着进屋。

    在擦肩时,周念就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的不是病服,而是一件黑t和灰裤,就像以前他最常穿的那样。

    她用余光扫过,恍惚间,仿佛17岁的鹤遂就站在她面前。

    她始终是个活在过去的人。

    周念坐到沙发上,低着头摆弄手机,想要下载软件。

    她在搜索框里打出微信两个字,搜索出来,点击下载,屏幕上提示她想要下载需要先注册一个个人账户。

    四年时间,足够让手机这种更迭迅速的电子产品有更多门门道道。

    它才不管周念一个普通安卓机用四年,它只需要周念在下载软件前注册一个个人账户。

    周念选择妥协,她的心是旧的,可手机是新的,也是无辜的。

    下载一些常用软件时,周念的余光注意到鹤遂来到她面前站着,但也只是站着,他不说话,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板鞋。

    周念登陆微信时问:“你有话要说吗?”

    “我要出去一趟。”他说。

    “嗯。”周念没有问他去哪,甚至没有问他还会不会回来,只是说,“今晚可能会下雨,我今早看电视上天气预报说的。”

    鹤遂离开病房时,窗外的夜色彻底降临。

    周念待在阒静病房里,漫无聊赖地用遥控器换着一个又一个的台。

    新手机就在旁边,她却没什么玩的心思。

    二十一世纪是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手机更是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必需品,走到任何一处都是雨后春笋般窜起的低头族,小小的屏幕里膨胀着所有,购物,社交等等,其中短视频是膨胀得最剧烈的那一块。

    2017年,也是抖音以极短时间爆火的一年。

    许多普通人靠着时代红利,做短视频起家,一跃成为日赚斗金的网红,莫奈也是网红大军中的一员。

    做这一行,总是对圈内事更多些关注,比如最近拍什么视频容易被平台爸爸眷顾多赏流量。

    莫奈留意到最近一个月涨粉迅猛的新博主,发了几条救助受伤流浪猫狗的视频,各个视频点赞超20w。

    评论里一水儿地夸博主是善良的大好人。

    那个博主有在视频里入镜,莫奈刷到时看得眉头一皱,立马截图一张发到周念的微信上。

    周念收到消息时,电视正好被调到一个下午电视剧场档,放着集数冗长的家庭伦理剧,她放下遥控器,拿起手机看消息。

    莫奈:【图片】

    莫奈:【这不是那谁吗???】

    莫奈:【他搞宠物救助?】

    截图上清晰地显出男人一张半边疤的脸。

    是肖护。

    他怎么可能搞宠物救助。

    起了求证心,周念也下了个抖音,搜索到肖护的账号。

    账号上发表的视频数量不多,只有十五个,时长都偏长,周念花了近一个时间把视频看完。

    风格很统一。

    内容大致都是他在某个地方,管道旁,垃圾场,阴沟里发现受伤的流浪猫狗,猫狗身上都有着人为造成的伤痕,被开水泼,被烟头烫,被剥皮——他会带着这些猫狗去宠物医院进行治病,然后视频的结尾总是他抱着猫狗善良的笑着。

    周念一眼看穿肖护的伪善,怀着一种无比气愤的心情回了莫奈:【那些小猫小狗都是他故意弄伤的,这就是他做的一场戏。】

    看似爱猫爱狗,实则背地里虐猫虐狗。

    肖护从来没有停止过作恶,且不止做一种恶,伤生害命是一种恶,伪装善良也是一种恶。

    他用这类视频赚取大把的流量,利用网友善良号召着所谓的爱心捐款。

    愤怒过后,周念迎来一场无休止的平静,她明白她的愤怒取不了任何作用。

    无能为力的感觉袭上心头。

    身体里那把生锈的刀再次开始挥动,砍出痛楚和悲伤,阳台吹进的吹让裤脚飘了飘。

    很像厌厌在蹭她的裤脚。

    不知不觉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直到病房服务按铃来送晚餐,周念困顿地起身,说了声进。

    晚餐送的是两人份,她的那一份还是营养餐。

    红豆汤,荷兰豆炒肉片,玉米莲藕排骨汤,胡萝卜饭,清炒红苋菜,和对面属于鹤遂的那一份比起来,她这可算是太丰盛。

    他的是一份番茄炒蛋盖浇饭,简简单单。

    鹤遂是标准的低食欲人类,对食物没什么要求,吃什么都行,不挑。

    周念以前听他说过,宋敏桃忙着赚钱照顾宋平安,总有顾不到他的时候,他从小吃东西就随意,有就吃,没有就不吃,两个大馒头就能对付一天。

    也难怪他消瘦。

    看了肖护的视频后,周念生理性不适,老想吐。

    惹得胃口格外欠佳。

    她对着几样菜坐了会儿,还是慢吞吞地开始喝汤吃菜。

    再不像以前一样,现在的周念总对自己说,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既然在鬼门关闯了一遭没死成,那就说明上天另有安排,她不是信命,而是决定要敬畏生命。

    她一口一口吃着,虽然慢,但却稳妥。

    催吐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吃完了饭,周念无事可做,下楼到花园里溜达几圈当消食。

    花园里有两株石楠开了花,味道不好闻,像腐败海鲜的味道,她放缓呼吸快步绕过去了。

    其实恢复五感挺好,能闻见所有味道,包括这样的臭。

    花园里散步的病人不算多。

    毕竟能入住东济的人是固定那一部分,周念随便见到的一张面孔,都是常年挂在财经头条上的人物。

    她慢悠悠走着,经过一株海棠,很像鹤家小巷的那一株。

    阔别小镇两月,竟有些想念。

    周念运气不错,刚进楼,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回到病房里,拉上窗帘,把漫天夜雨关在外面。

    今天的天气预报还是挺准的,雨下得和早上电视女主持口中的一样大。

    洗了个澡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

    鹤遂还没有回来。

    也许沈拂南在半道醒来,掌控着身体主权,让他再也回不来。

    周念在床上躺了会儿,睡不着后又起身到客厅,再次窝在沙发上,无聊地用遥控换着台。

    始终挑不到一个想要看的。

    倏地,门口传来动静,隐约是开门声。

    电视声音开得大,周念并不确定。

    屏幕停留在云宜电视台的夜间新闻档,男主持陪着身后屏幕上的学校图片,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着:“通过曝光的这些录像图片我们可以看到,善进书院目前处在一个停办状态,此前在这里的学生们——”

    鹤遂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屋的。

    带着一身的潮湿。

    他浑身都被淋得透湿,脸上罩着的黑色口罩已经吸满了水,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往下滴水。

    没有一根头发是干的。

    原本蓬松的黑发被大雨冲得紧贴头皮,让他看上去有着落魄零碎的美感,沾了水的皮肤更白了,冷感翻倍。

    周念望过去时,他正朝里走,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水脚印儿。

    空气里浮动着青草泥土被冲翻的味道。

    她注意到他肩上两个硕大的黑色帆布口袋,看上去很重。

    其中一个口袋的边角被撑出直角轮廓,而周念恰恰最熟悉这样的轮廓,她看得心头咯噔一下。

    鹤遂来到他面前,雨意铺面而来,周念闻到属于这一场骤雨的清冷。

    他取下肩上两个黑色的帆布口袋,往茶几上放,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两只口袋都扎着结。

    就在周念直直的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分别解开两只口袋的结,黑色缓缓滑落,露出里面属于木质边框的微黄。

    另一只口袋被他从底部抄起,直接掀翻倒出里面的东西。

    琳琅缤纷的颜色占据着周念的双眼,赤橙黄绿青蓝紫,朱砂,铅白……多到看不过来。

    她错愕抬眼,对上鹤遂黑白分明的眸。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弯腰伸手,越过茶几拿过她手里的遥控器,回身把电视关了以后转过头看着她。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温声开口:“念念,重新开始画画吧。”

    第9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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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夜雨瓢泼,落得那么酣畅淋漓,有种破而后立的势死感。

    雷闪的光被窗帘挡住,亮却从鹤遂的眼底悄然跃起,他看向周念的眼神,分明是温柔中带着乞求,他说:“重新开始画画吧,念念。”

    那口气,仿佛她不再画画便是人生一大憾事。

    琳琅颜色坠在眼里,调不出周念情绪的复杂,她看着摆满整一茶几的画具愣着好半晌,才缓慢开口:

    “我很久不画画了。”

    较点真讲的话,周念已经四年没有再画过画,期间闹着玩似的教京佛精神病院那个叫小昭的女孩子画过一点,还是用的蜡笔。

    从前,她用各种画笔画各种的画,铅笔画,水彩画,油画,国画,经过她手的画纸数不胜数,灵感如不死泉般源源往外冒。

    现在呢。

    现在她对着这一大堆的画具,只有茫然。

    “如果你是因为我的缘故,不再画画。”鹤遂从茶几上拿起一根铅笔,“那没有必要。”

    “……”

    “为我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值得。”

    或许连鹤遂自己都讲不清,他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究竟是她的救赎还是毁灭。

    他比谁都清楚,当年那辆本该拉着她和他前往京佛的火车,身体里塞满来自东西南北的人们,风尘仆仆的赶路气息里终究少了两人的身影。

    而他正是罪魁祸首。

    鹤遂摘掉脸上的黑口罩,露出的脸庞英俊得不像话。

    沈拂南就是靠着他的这副皮囊,凭着优越演技,斩获无数少女的芳心,听那些女生尖叫时,周念也经常想起曾经每个心动的瞬间。

    得承认,他的确让人难忘。

    他绕过茶几来到她身边,把那只铅笔一点点塞进她掌心里。

    周念怔怔低眼,看着铅笔没入指间。

    一滴水顺着他前额发梢落进他眼里,黑眸是湿漉漉的暗,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手:“本该是拿画笔的手才对。”

    周念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

    怔愣几秒。

    她的身体缓缓往后靠,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却始终没有去握那只笔。

    鹤遂也顺着她,在旁边坐下,再次把笔往她掌心里一点一点送。

    他没有再开口。

    也不用他再说什么,周念心里全明白。

    接下来长达十多分钟的沉默里,周念的心中似有纸屑在风中旋转,跟随着她的思绪到东到西转。

    她回想起将内心的细腻展现在笔触上的种种时刻,也想到背着画板走过花楹镇小巷石桥的光景。

    从小到大,周念画过花楹镇的一草一木。

    春夏交接的蓝花楹,镇外金灿灿的油菜花,一座需要修葺的石桥,还有石桥尽头绑着蓝白头巾卖钵钵糕的老婆婆。

    想到这些,周念眼里难免有着几分动容。

    鹤遂观察到她的细微情绪,哑沉开口:“不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冉银,都不值得你再不拿画笔,谁都不值得。”

    说着,他温缓地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和那只铅笔一起握着。

    铅笔在周念的掌心里。

    她感受到男人被雨冲过后的手指很凉,但她的心确实在这一瞬间,被鹤遂捂热了。

    四年时间过去,他依旧是最懂她的那个人。

    他了解她,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内心深处的脆弱和胆怯——知道她不再画画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不向冉银妥协。

    “确实。”周念低声说着,在对自己说,“我不能只是活着,而是要为自己活着。”

    为活而活是另一种不光鲜的死。

    为自己活着才能看见前路的光。

    她悟了。

    “不过在我画画前,我还要做一件事。”周念突然开口。

    “什么?”

    “我要见冉银。”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鹤遂的眸光也跟着凝定,他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为一些隐患担忧:“你确定?”

    周念眼里满是坚定,点点头:“我确定。”

    “行。”

    鹤遂不会阻拦她做任何决定,从容地表达支持:“你想什么时候见?”

    周念想了想。

    “明天吧。”她说,“越快越好,我想睡个好觉。”

    周念不想旧坑里再炸出雷,不想折断过的骨头再断一次,江水东流,日升又是新的一天,她得往前看。

    往前看的前提是得斩断过去,斩断一切曾困住过她的笼。

    包括笼子里无休止的控制。

    雨下得更大了。

    他身上的冷意钻进周念毛孔里,周念微微缩了一下肩膀。

    紧跟着,她就注意到他不动声色地坐得离她远了些。

    周念扭头,看着他身上那件因为被淋湿而紧粘在皮肤上的黑T。

    濡湿勾勒出他胸膛曲线,隐隐可见的八块腹肌线条,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你去洗澡吧。”

    鹤遂松开她的手,起身往卧室方向去了。

    周念垂眼,看见被他握过的手背残留着几痕水光,又看向茶几上的那些颜料和画笔,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苦心。

    全是些她曾经用过的牌子,他一个都没记错。

    其中不乏一家用具店凑不齐的小众牌子。

    那一晚,鹤遂冒着雨为她跑遍整座云宜城,心里明晰和她的过去无法回还,也心甘情愿地要这么做,只为她的再一次新生。

    周念来到窗前,把深棕色窗帘撩开一角,窥视着外面高空状态下低垂的暗云翻卷,看下方被狂淋的半座城。

    能看见许多亮着路灯的线路,车辆寥寥。

    也不晓得鹤遂今晚出去这一趟,曾在哪一条被雨淋湿的道上淌过。

    玻璃上的雨痕密密麻麻,印在周念眼里,成为一条条的水域。

    她回到卧室里的时候,卫生间里已经没了水声,估摸着鹤遂也该洗好了。

    周念坐在一侧床沿上,手边床头摆着几本书,是鹤遂晚上给她读睡前故事用的,她随意拿起一本,近日国内畅销的悬疑小说。

    其中一页有折角。

    她翻开折角那一页,看见书上还有备注。

    某段揭露案件真相的高潮部分后面,他打括号写了备注。

    (念念听得很感兴趣,但不利于哄睡,下次慎讲!)

    看着最后那个感叹号,周念莫名被戳中笑点,很浅地弯了一下嘴角,小梨涡隐隐若现。

    周念又翻了翻其他几本书,里面都有他的备注。

    (无聊,适合睡前讲。)

    (很无聊,适合。)

    (适合。)

    (√)

    看着逐渐简化的备注,周念隐隐觉得,他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少年,骨子里的少年心性丝毫未减。

    这个时候,卫生间里传来隐约的人声。

    周念马上明白,鹤遂又发病了,跟他说话的人八成是沈拂南。

    手中的书本缓缓合上,周遭空气安静。

    声音不算小,她只要屏息凝神就能听清,刚听头一句,周念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鹤遂,你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没一点用很难?”

    如此傲慢的语气,不会是第二个人。

    怪不得其他人格都讨厌沈拂南,这人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自负,又带着自从存在起就有的冷漠,真叫人不舒服。

    卫生间里。

    鹤遂望着被热气蒙上一层白的镜面,久久没有开口。

    瞳孔涨缩的一瞬间,人格转换。

    沈拂南双手撑在盥洗台上,五指屈出漂亮的起伏,他逼近镜子,与镜子里的另一个人对视:“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你没多少时间了。”

    顿两秒。

    鹤遂出现,他分毫不让,身上压不住的野劲窜出来。

    男人逼得更近,对着镜子中的沈拂南沉沉开口:“你急什么?不还有一个月。”

    时限三月的赌约。

    已经进入最后的三十日倒计时。

    沈拂南傲慢地冷笑一声:“我赌你输,我赌——她不爱你。”

    鹤遂沉默。

    过了会儿,他也跟着笑,笑得更加漫不经心。

    沈拂南不紧不慢地说:“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别像当初不去她等你的火车站一样,对我食言。”

    这人真懂拿刀往人软处上捅。

    哪里最痛捅哪里,哪里最敏感就偏要提。

    沈拂南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冷硬耳光,不留情面地甩在鹤遂的脸上。

    鹤遂的眸子明显暗了下,氤氲水雾在眼底融成不易察觉的凉。

    “你这么有自信?”鹤遂眉梢扬起来,眯着眼笑得凉薄,“那我就赌我赢,赌你——”

    顿住,脸上笑意更盛,“死在这个夏天。”

    “……”

    下一次人格转换成功时,沈拂南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下,绝佳的演技让他看上去无比镇定自若。

    “少得意。” 他对鹤遂说,“别看她现在恢复五感,又愿意重新开始画画,但她只是想要开始新的生活而已,完全与你无关。”

    镜面雾气更重,开始凝了水珠往下滑。

    男人的脸孔被蜿蜒水迹切割成两半,阴刻笑着:“她不会成为你的女人。”

    鹤遂伸手探镜,把罩在脸上的那一团雾面抹净,让两张脸庞合二为一,嗓音低沉而缓:

    “她不用成为我的女人,只用成为她自己。”

    “周念就只是周念,独一无二的周念。”

    ……

    门外,周念说不清是从听到的哪一句开始,内心掀起一场浪潮。

    她飘在潮浪里,觉得眼前蒙了层水汽。

    这注定是一个被感动治愈的夜晚。

    鹤遂开门出来时,看见外边的周念,有些惊讶:“你还没睡?”

    周念摇了摇头。

    他的手伸了过来,摸摸她的眼角:“怎么要哭了?”

    周念还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憋了半晌,她才憋出一句:“三月赌约?”

    鹤遂眼底坦荡荡:“你听到了。”

    用的是陈诉句。

    周念抬起头,看他身后的水雾飘出来,模糊他的面目,她看得并不分明,话倒是问得明白:“所以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任何一个能被称为赌的约必然有下注。

    或大或小,小至一粒米,大至决生死,是满囊而归还是败命而去?

    所以赌注是什么。

    第94章 病症

    ==============

    鹤遂气息轻懒地笑笑:“也没什么。”

    周念摆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盯着他的眼睛:“所以赌约是什么?”

    空气里静了好几秒。

    鹤遂撩着肩膀上搭的毛巾,擦着濡湿的黑发,漫不经心低回答:“输的人要失去三个月的身体使用权。”

    周念重复时间:“三个月?”

    “嗯。”

    他的目光越过她,看一眼放在房间里桌上的手机,说:“还得给郁成打个电话,让他联系冉银,让她明天过来。”

    说完,他就抬脚经过周念去拿手机。

    周念回头,看他瘦高的背影,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太说得上来。

    鹤遂到客厅里去打电话。

    周念独自上床,靠在床头环睇房间一圈,看房间里的沙发桌椅,落地台灯,嵌壁式衣柜,如果不看床头摆着的仪器和输液架,真叫人看不出这是一个病房。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里和鹤遂同居两个月时间。

    朝夕相伴,空气里都是两人声息的余响。

    周念明白,她不会永远和他这样下去,总该有分别的那天,或早或晚的区别而已。

    正胡乱想着,鹤遂走进来,看她已经上了床:“要睡了?”

    周念轻轻嗯一声。

    他抄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盘腿坐在地铺上:“给你讲故事。”

    除了雷暴天气,鹤遂从不会上她的床。

    打雷那些夜晚,他从背后抱着她,她好几次他的感觉到他的不适,但他从不会对她做什么,极尽的克制,就只是抱着她。

    她有一次问过他——

    “我感觉你挺难受。”

    “还行。”他面不改色地说着,却无声息地把贴着她的长腿往后移了几分。

    她的脸堪比番茄色,在雷响里轻轻开口:“要不你还是下去睡吧?”

    “下哪儿去?”他在她耳边低低问。

    “地……”她有点结巴,“地铺。”

    脖子上拂洒着男人温热鼻息,隐忍的气氛里,他说:“我才不下去,下去你会害怕。”

    周念往被窝里蜷了蜷:“那就害怕吧。”

    “……”

    他没说话。

    周念等了会儿,眼神闪了闪:“可你会难受。”

    他闭上眼睛,双臂紧拥着她,学着她的话回了句:“那就难受吧。”

    此时此刻,鹤遂翻着书页,手指修长,轻落在一页指侧面时更加好看,骨弧弯曲得恰到好处。

    周念看着他翻书的动作,抿抿唇,用认真的口吻说:“我不要听无聊的。”

    鹤遂手指一顿,知道她是看到了他写在书里面的备注,抬起头来时黑眸里润着微微的笑意:“那你想听什么?”

    周念把枕头放好,躺了下去:“反正不要无聊的。”

    那一晚,鹤遂给她讲了个因为一根胡萝卜引发兔子群体犯罪的童话故事。

    的确不无聊,但是蛮幼稚的。

    她听完后直说幼稚,鹤遂揉了揉她的头:“幼稚才适合你,周念小朋友。”

    外面夜色潮湿,她的心却泛出一地热望-

    隔天上午十点,郁成带着冉银过来。

    母女两月未见,按道理说该有些令人唏嘘的相聚场面,事实截然相反,看见冉银出现的那一刻,周念的脸上没就没有任何表情。

    她指了指沙发,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个坐字。

    冉银瞧见她,脸上露出大喜之色,下意识的动作就想要抱周念。

    看见伸过来的双手,周念转身走向沙发,不动声色地避开和冉银的接触,也没注意到冉银的笑容瞬间在脸上凝固。

    另一边。

    鹤遂和郁成待在阳台上,推拉门关着,把屋里空间单独留给两人。

    鹤遂抽着烟,眼锋缥缈地落在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身边郁成和他连说好几句话都没听见。

    “遂哥!” 郁成叫了第四遍。

    “嗯?”鹤遂醒过神,取下唇上的烟,轻转过脸,眼睛却依旧落在远空,“怎么?”

    郁成手里握着杯冰拿铁,吸管从下嘴唇上挪开:“你还要在这住多久啊?”

    鹤遂回答得很简洁:“一个月。”

    郁成乐了:“一个月后咱就回去?”

    鹤遂笑了下,意味不明地问:“回哪儿去?”

    郁成还不知道关于人格分裂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沈拂南是鹤遂身体里的另一人格。

    “当然是回京佛去啊。”郁成愁着眉,“你都不知道这两个月耽误了多少行程。”

    男人弹了弹烟灰:“再说吧。”

    对于鹤遂来说,不管是拍电影,还是以任何形式暴露在镜头前都是一件很陌生的事情。

    那些是沈拂南的经历和人生。

    在沈拂南在影圈杀出重围的这四年,属于鹤遂本身的记忆一片空白,他的记忆还停留在13年夏天的花楹镇。

    周念先一步到沙发上坐下,她选择坐在沙发的尽头,浑身上下的气息都透露着疏离。

    冉银缓缓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在隔着周念还有一臂远的位置坐下。

    近距离的面对面。

    冉银竭力端详着,眼睛在周念身上上上下下地看着。

    看了半晌,冉银如释重负般点点头:“长了不少肉起来,很好很好,这很好。”

    没等周念开口,她又说:“如果多多吃些东西,按照我给你搭配的话,一定会尽快恢复到以前的,早上我会给你做现磨豆浆和……”

    这才刚刚见面,就又想着要给周念搭配饮食,周念没感受到关心,只觉得熟悉的窒息感直窜心头。

    或许对于冉银来说,这就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只是身为女儿的周念真的无法接受,现在已经到只是见面就浑身难受的地步。

    周念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打断冉银的饮食计划:“这里吃的很好,不用担心。”

    冉银一下闭了嘴。

    她愣了一下,语气明显低落下去:“那还挺好的。”

    周念抿抿唇没接话。

    静了两秒,冉银又笑着说:“七斤,妈妈终于见到你了,这两个月来我是吃不着也睡不好,来找过几次都被拦住了。”

    两月时间,已经让冉银脸上多横出几道细纹,眼圈周围的痕路也更加明显。

    人消瘦了一大圈,精神状态看上去十分不好。

    周念在肚子里酝酿着接下来要说的话,眼里的决然越来越明显。

    只是冉银还没察觉,嘴上还在问她多久可以出院。

    周念突然开口:“你去自首吧。”

    “……”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在那一刹那,冉银的眼神失去弹性,明显地冷滞在周念脸上。

    周念屏了一瞬呼吸,按住鼻腔一瞬涌起的酸意,她看着冉银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去,自,首。”

    也许这三个字,三年前的她就该说。

    冉银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强装着笑容:“怎么突然想着提这件事。”

    她原以为,这件事是母女俩之间的禁忌,在那天以后谁都不会再提起,就让它尘封在时间的洪流里,永不再现。

    “我不是突然提起。”周念双眼直冒热气,“我只是一直忍到现在才提,你知道我经常梦见爸爸吗?”

    冉银的笑容逐渐消失。

    泪水渐渐在周念的眼底浮起:“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仿佛我也成了杀死爸爸的凶手。”

    冉银有些愠怒:“可他周尽商是个什么人,他——”

    “是,他出轨是他不对。”周念提高音量打断她,“但是你可以和他离婚,你为什么选择杀了他?”

    冉银也红了眼,拍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周念笑了,在笑的时候眼泪也滚了出来:“是我让你杀的人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出轨李丽芳,你恨他,所以才杀他吗?”

    “……”

    阳台上,鹤遂不经意转头,看见沙发上的周念正在哭。

    手上的烟才燃到一半,他踩灭烟头,利落地起身,拉开阳台的门就要走进去。

    周念注意到他的动作,用眼神示意他别动。

    鹤遂只好把阳台门缓缓合上。

    顺着周念的目光,冉银也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扇门外的鹤遂,黑眸阴戾而危险,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就像是周念饲在暗处的一头狼,随时有扑咬过来的可能性。

    周念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不要把你的自私粉饰得那么漂亮,为我是假,为你自己才是真。你想让我功成名就,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你的人生缺憾而已,我不愿意成为你实现梦想的工具,我就只是我,我不用被迫成为任何人。”

    “……”

    沉默发酵,在房间里四溢。

    周念不知道冉银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在想有关周尽商的过去,还是在替自己的人生遗憾,这些统统不得而知。

    周念也没有去问冉银,她有没有在哪一刻有过愧疚感,晚上真的能睡好吗?且不说周尽商的背叛和辜负,但那毕竟是一条活鲜鲜的人命。

    冉银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没看周念,眼神慌乱地躲着:“我考虑一下。”

    周念指着放在茶几旁的画具:“我会继续画画的。”

    冉银目光看了过去。

    “但我要说清楚。”周念语气平静下来,“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

    “也希望你能考虑好,不自首我不会再见你。”

    冉银眼底的情绪挣扎,一面是逍遥法外的自在,一面是锒铛牢狱的落魄。

    “如果我去自首呢?”她问周念。

    “……”周念思考了下,“那我会抽时间去看你。”

    人仿佛就是在某一个瞬间迅速变老的,冉银在离开时脚步变得有些蹒跚,和来时判若两人。

    走出门外时,冉银回过头问周念:“如果当年你没遇见他——”她看向阳台上阴郁的男人,“是不是不会这样?”

    周念缓缓眨了一下眼,说:“如果当年我没遇见他,我已经死了。”

    遇见鹤遂的时候,是她最低谷绝望的时候。

    第95章 病症

    ==============

    最近几天,周念总会无端想到那个鹤遂和沈拂南的赌约。

    输的人会失去三个月的身体使用权。

    如果输的人是鹤遂,那么沈拂南会回到京佛,继续过着他的影帝人生,与她周念的人生轨迹没有半点关系。

    那到时候她会有不舍和遗憾吗?

    周念自己也说不清。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那个职业是民警的人格阿烈出现,他和周念插科打诨,聊着上班时的琐事。

    阿烈告诉周念,昨天有个人因为丢了一封信而报警。

    周念觉得这个人格很健谈,便笑着问:“那最后信找到了吗?”

    阿烈搓搓脸,说:“没,被扒手扒去了,找不到了。”

    “丢信的人应该很难过着急,不然不至于报警的。”她对阿烈说。

    “那也没办法。”阿烈说。

    话音刚落下,没等周念再开口,鹤遂的人格就回来了。

    人格在一瞬间转换。

    周念明显注意到男人脸上眸色变得轻懒深邃,是她极为熟悉的,她觉得很稀奇:“你回来得挺快。”

    鹤遂不知道刚刚是哪个人格跑了出来,只淡声道:“也就眨眼的功夫。”

    周念盘腿坐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腿上放着画板,正在拆画纸的塑封:“可我看有的电影里,人格切换的时候,主角会很痛苦,有的还会抱着头咆哮什么的才完整转换。”

    鹤遂盘腿坐到她身边,取过她手里的一叠画纸,帮她撕开塑封,一边撕一边懒懒扫她一眼:“你也想看我抱着头咆哮?”

    周念:“……?”

    她倒也没那个意思。

    他抽出那叠画纸:“是转换人格又不是变异,那么夸张干什么。”

    周念撇了下嘴,小声嘟囔:“电影里就是那样演的。”

    鹤遂手指捻着画纸一角,问她要几张。

    周念说一张就够了。

    他抽出一张画纸递给周念,周念接过纸时又问:“那你可以随意叫其他人格出来吗?”

    鹤遂眼睫微微一颤:“你想见谁?”

    周念把画纸往画板上夹牢固定:“我就问问。”

    他的双手反撑在身后,仰着脖颈,姿态很是懒散,眉眼里却有着几分深意:“你想见沈拂南。”

    周念微微一愣,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啊,我最讨厌他了。”

    听她说讨厌,鹤遂眸底的暗逐渐消泯,轻笑一声:“那你是不想见我?”

    周念听出他话里的玩味和蓄意,故意装没听懂,加重语气:“我只是单纯问问。”

    “噢。”

    他懒洋洋地应一声。

    周念一边挑选画具一边问:“你噢什么,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鹤遂偏头看她,眸底有着微亮,低低笑了一声:“可以。”

    还真可以。

    周念准备画铅笔画,挑了只铅笔,说:“那我想见宋莱。”

    鹤遂眸光凝定:“为什么?”

    她低着头没看他,看着墨绿色铅笔上的金色2b字体,以很轻的口吻说:“他很像十七岁的你。”

    宋莱成天打架,性格阴晴难定,暴戾又疯狂。

    这不就是十七岁的鹤遂吗。

    男人敛住脸上的笑意,他仰着头把目光落到雪白的天花板上,嗓音幽凉:“是现在的我还不够好。”

    “……”

    “才让你只想见到十七岁的我。”

    周围倏地就安静下来。

    也不能说是现在的他不好,他对她的照顾已经格外周全无遗。

    只是谁又能不怀念十七岁的他呢?

    那时候,他不是万人瞩目的巨星,只是属于她一人的鹤遂,会在阴暗小巷和她拥抱接吻。

    现在的他连出门都需要全副武装。

    帽子,口罩,墨镜,哪怕这些全部都带着,把脸遮得路不出一丝白,还是会被认出来,被人追着要签名和拍照。

    即便那是和沈拂南有关的一切,但是又怎么能分得清呢?

    所以他现在再怎么对她好,到底也不能和当年相对比了。

    门铃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周念不想被困死在这样的死寂里,主动起身去开门,鹤遂还在原地,怔怔看着天花板,陷进沉思里。

    周念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莫奈时,眼前一亮:“莫奈!”

    莫奈扑过来重重抱住周念:“想死你了呜呜呜。”

    周念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拍拍莫奈结实的胳膊,无奈地笑着:“好啦,这不是见到了。”

    两个月时间没见,莫奈又长胖了十多斤,体重直逼二百五,周念迎她进门时观察到莫奈脖子后面有一圈黑色的纹路。

    “莫奈,你要注意身体。”周念关上门,跟在莫奈身后,“你有黑棘皮了,我记得这个是胰岛素抵抗的表现。”

    “我知道啊,哎——”

    莫奈长长叹一口气,“但还想再多赚一点钱,赚够了就收手。”

    人的一生要赚多少钱才够,这始终是个未知数。

    刚进门,莫奈就注意到懒散坐在地毯上的男人,长腿不羁地敞放着,双手后撑,仰着脸时喉结突出得很明显。

    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幅画,现实生活里很少有人帅得像和周围不在一个图层,偏偏他鹤遂就是。

    “你还真在这儿。”莫奈一边把水果和补品往桌上放,一边对鹤遂说话,“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

    说话刺刺儿的,暗讽鹤遂之前就是没良心。

    鹤遂也不解释,更不反驳,回过神般勾唇浅笑:“是,良心发现了。”

    莫奈冷嘁一声,没再说话。

    “累死我了。”莫奈摘掉肩上的链条包,往沙发上一坐,“公司不同意我请假,除非让我提前把时长播够,我就狠干了几天,才请到假。”

    “那这样好辛苦啊,岂不是一直在被迫进食。” 周念最懂那样的感受,堪比炼狱,胃不停地在被撑大。

    莫奈重重喘出一口气:“没办法,不然请不到假,我是一定要过来看看你的,来——” 她拉着周念坐下,“我好好看看你。”

    她捏了捏周念的胳膊和腰,又捏了捏周念的脸,“太好了,长了不少。”

    “嗯呢。”

    莫奈拿过包,翻出手机:“我有件事是一定要和你当面说。”

    周念看着她:“什么。”

    莫奈解锁手机,点进抖音里,找到肖护的账号:“你之前看视频有没有发现,他的视频里背景很熟悉。”

    “发现了。”

    那毕竟是周念从小生活的地方,闭眼都能想象出完整模样,“是在花楹镇,南水街。”

    提到南水街的时候,男人挑了下眉:“什么事?”

    周念眼睫轻颤:“肖护现在成为了一个搞流浪猫狗救助的宠物博主,靠这个赚了不少钱。”

    “……”

    鹤遂顶了一下腮,微微眯眼。

    莫奈摇着头说:“这简直比鹤遂摇身一变成了国际巨星还要让我震惊,我完全不相信他是那么有爱心的人。”

    周念平静开口:“他的确不是。”

    顿了下,又说:“他虐杀了厌厌。”

    莫奈登时哑住,还是第一次听周念说这个事情。

    以前她和周念一起去喂过厌厌几次,记得那是一只特别乖巧的黑猫,没想到竟然死在了肖护的手里。

    “我居然都不知道……”莫奈握住周念的手,“我光是凭感觉就觉得肖护很坏,我果然想得没错,那这样我更不能放任他这样啊。”

    周念若有所思,内心摇摆过后是别样的坚定:“嗯,我们不能放任他这样,我们得做点什么才行。”

    那天,周念和莫奈讨论很久,才商量出具体的方法。

    她们决定回到花楹镇去,找到肖护暗中跟踪观察,拍下他虐待猫狗的证据,然后在网上进行曝光。

    “我也要去。”鹤遂突然开口。

    “不行。”周念想都没想就拒绝,“你的情况不适合出去,你得留在这里。”

    莫奈疑惑地看男人一眼:“他咋了?”

    周念抿唇不语。

    不管是什么病都属于个人隐私,她要是轻易说出来总归不妥。

    鹤遂脸色沉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念:“你想都别想,除非我跟着你去,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你一个人不安全。”

    莫奈:“……”

    她迟疑了一秒,问:“请问我是狗吗?”

    鹤遂终于舍得分一点眼风给莫奈,没情绪地说:“两个也不安全。”

    莫奈:“……”

    沉默了一阵。

    周念温吞地说:“可是你跟着的话很不方便。”

    莫奈附和:“就是啊。”

    现今的他走在哪里都是焦点,永远都会有镜头对准他。

    鹤遂坐直身体,还是说:“我得跟着你。”

    周念和他硬犟:“我就是不想让你跟着,有莫奈一起就够了。”

    莫奈抬抬下巴,又拍拍胸脯:“我这么大的吨位,放心吧,少操点心。”

    鹤遂抿唇不语,脸上的不情愿很明显,又不像逆她的意。

    周念又想到一点,问莫奈:“我要现在注册个抖音账号吗,拍到证据后曝光。”

    莫奈眨眨眼:“用我的呀。”

    她拿自己的抖音账号给周念看,“我粉丝比那个渣渣多。”

    账号粉丝有58.9w。

    的确很多。

    莫奈瞟男人一眼,“不过还有个粉丝更多的在这坐着呢。”

    她拿话点着鹤遂。

    “算了。”周念抢先一步说,“不需要。”

    那毕竟是沈拂南的账号,没必要,用了反而觉得欠人情,她会觉得不自在。

    没想到,鹤遂竟然主动说:“到时候把证据发我,我发微博。”

    莫奈把眼睛瞪到最大:“真假啊你?”

    “嗯。”

    三千万粉丝量级的顶部流量去发这样曝光微博,且不论影响力如何,都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首要的就会说他引导网暴。

    周念语气迟疑:“不太好吧……”

    沈拂南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发疯,鹤遂知道她的顾虑,优哉游哉地笑道:“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我怕他出来发疯。”周念说。

    “别怕。”男人语气轻描淡写,“我还能压住他。”

    没等周念开口,鹤遂深邃眸底浮出一抹凉色,他冷冷道:“他那样伤过你,毁了他都不不为过。”

    周念指尖微微一颤,心底的湖面漫卷起一点涟漪。

    一旁的莫奈:“?”

    她满脸的问号,插话进去:“你们在说什么啊。”

    周念把莫奈当最好的朋友,也不想瞒着她,便轻声问鹤遂:“我能告诉她吗?”

    莫奈更好奇:“啥啊?”

    鹤遂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听你的。”

    周念酝酿了下,说:“鹤遂有人格分裂。”

    莫奈瞳孔地震了两秒:“人格分裂?!”

    “嗯。”

    莫奈对人格分裂知之甚少,周念也是通过鹤遂才了解不少,耐心地给莫奈解释一通,包括人格间思维独立,转换速度很快等等。

    莫奈听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啊,也就是说,在京佛病院冷漠对待你的并不是鹤遂本人,而是另外一个人,是这样理解吗?”

    周念点点头。

    莫奈有些歉意地冲鹤遂一笑:“不好意思,错怪你了。”

    鹤遂不是个爱计较的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没事。

    周念起身去给莫奈接了杯水,回来递出水时,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莫奈想了想,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

    周念点头说可以。

    鹤遂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手里转着一只铅笔,铅笔频频掉落,显出他的心不在焉。

    周念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换一身衣服就能走,但她当初来东济时被鹤遂裹在被子里穿着睡衣来的,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莫奈便提议她出去给周念买,反正附近有个商场离得近。

    周念同意,说买好衣服回来就出发。

    莫奈离开了。

    空气里静了好一阵,在又一次铅笔坠落时,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

    “念念,你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第96章 病症

    ==============

    灯光在男人眼底泼下缭乱的影。

    那天,鹤遂到最后也没能听到周念的回答,她没有告诉他,是否还回来,只说了句:“承诺不该轻易地被许下,尤其在没办法保证能做到的情况下。”

    他哑然失色,眼里的暗加剧浓缩成了黑。

    一直到周念换好衣服离开,他都没能再说出半个字。

    ……

    盛夏的烈日灼肤,周念和莫奈同撑一把伞。

    已经有六十多天的时间没出来活动过,周念走在街上时,有种虚缈感,呼吸间都透着不真实。

    她穿着莫奈买的一条纯白连衣裙,莫奈按照她的穿衣风格买的,很适合她,气质清冷出尘,眉眼靓丽。

    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周念给司机报了地点:“花楹镇。”

    司机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打表计价的哦。”

    周念“嗯。”

    司机很年轻,不到二十五岁,频频头透过后视镜打量周念。

    周念五官清丽惹眼,是那种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多看几眼的姑娘,她也没当回事,转头看向窗外只当没看见。

    司机看了一眼周念,收回视线,再看一眼后突然开口:“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莫奈眼神变得警惕,故意说:“小哥,你这的搭讪方式也未免太俗套了吧。”

    谁料,司机长长嘁一声,将音量升高一格:“我真见过!”

    莫奈哈哈笑两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司机在骗人。

    也许是做直播的缘故,莫奈现在的性格比高中时期变化不少,不再腼腆社恐,出门和谁都能唠上两句。

    周念坐在车里,感受着微微的颠颤感。

    哪有人会多年一层不变,她现在无论从谁身上去看找十七岁鹤遂的影子,都是一种愚昧行为。

    “哎呀!”

    司机小哥突然嚷一声,“我想起来了嘛,我知道我在哪见过这穿白裙子的小姑娘了!”

    周念把视线自窗外收回,目光落在后视镜上,与司机小哥相对:“在哪见过我。”

    司机小哥攒着眉想了下,说:“当初我还在厂里打工的时候,13年那会儿吧,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哥们,他的手机屏保壁是你。”

    13年。

    听见这个时间的周念,下意识屏住呼吸。

    那会儿的鹤遂的确在厂里打工。

    她顿了下,迟疑地问:“是什么厂?”

    ——电子厂。

    当她在心里默默说出答案时,司机小哥扬声道:“电子厂嘛!造充电宝和小手电啥的,那哥们不止和我一个宿舍,还和我一个车间呢,他进厂一开始都是我带他干活。”

    的士在晃眼日光里保持着七十迈的车速,朝这座城的边缘开去。

    那时候鹤遂的手机屏保的确是她,周念记得很清楚,是她站在他家那颗杏子树下面拍的。

    她穿一条及膝的白色长裙,头发在脑后束成高马尾。

    亭亭玉立, 对着镜头甜甜笑着, 嘴角小梨涡格外明显晃眼,衬着头顶缭乱密叠的绿叶,像一道吹散夏日灼热的凉风。

    司机小哥感慨般说:“说出去都没人信,那哥们现在是大明星,红得不得了,但是你肯定知道——”

    他又透过镜子看向周念,“你们那会是不是在谈朋友?”

    听到这里,周念才彻底确定,司机口中的“那哥们”的确是鹤遂。

    所有细节都能对得上。

    她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淡淡开口:“没有。”

    司机小哥似乎不信:“没有?那他咋拿你照片当屏保。”

    周念没有再开口。

    车内氛围逐渐变得有些尴尬。

    司机小哥看出周念的寥落,猜到其中可能有些渊源,故意岔开话题:“哎呀人都是会变的,那时候他还和我关系不错呢,说以后常联系,结果他一离开厂子后就联系不上了,我找了他一段时间都没找到,电话关机,微信不回,紧接着隔段时间摇身一变成了电影明星,从此都只能在网上看到他。”

    情况和周念何其相似。

    当初的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任何一种通讯方式都联系不上他。

    找他的也不止一个人,不过是只有周念坚持到了最后。

    她找了他整整四个春秋。

    “感觉他挺没良心,我那会儿对他也不赖。”司机小哥又说,“就连他找我借身份证,这种涉及到个人隐私的东西,我都二话没说地借给了他。”

    “……”

    借身份证?

    周念突然想到之前听霍闯说过,他有个表哥和鹤遂在同一个电子厂里打工,还借给过鹤遂身份证。

    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司机。

    周念温声问:“请问你认识霍闯吗?”

    司机眼睛一亮:“哟,咋不认识,我小表弟呢。”

    还真是霍闯的表哥。

    又闲聊了几分钟,周念得知司机名叫林强,早些年一直都在厂里打工,后来攒了些钱买了辆的士,就开始以跑的士当营生。

    周念思忖片刻,还是问出心中疑惑:“鹤遂当时找你借身份证的时候,有说过做什么用吗?”

    “我想想啊。”

    毕竟时隔多年,记忆多有模糊。

    林强在脑子里寻捕当年细节,说:“也没借多久,就借了一天,中午借的,下午就还回来了,但是没说干啥用,我好像当时问了他,但是他没给我说。”

    车子已经出城,距花楹镇越来越近。

    在一排行道树飞快被甩在后面的时候,周念突然想到什么,问:“他是哪一天问你借的身份证,还记得吗?”

    林强笑两声:“哈哈,哪儿记得那么清楚啊。”

    人对重大事情的记忆点总是格外深刻些。

    比如2002年的SARS事件,那时候连小学生每天都要测量体温做防护,再比如2008年的奥运会。

    再或者是全国高考的每年固定时间。

    林强刚说完,自己立马就想到:“我记得是那年高考结束的第二天。”

    周念:“6月9号?”

    “应该是。”

    那不就是鹤遂和她约好一起逃亡的那天吗。

    他在那天找林强借了身份证,他借身份证做什么用?

    这其中透露的疑点重重。

    一直到下车,周念都没能想明白。

    花楹镇景色依旧。

    烈日红火的天色下,是泛着石色的河上桥,瓦片被昨夜一场暴雨冲刷得锃亮沥光。

    周念和莫奈通过一座石桥,莫奈说:“还记得吗,以前放学时每天都走这里。”

    周念轻轻嗯一声:“记得。”

    石桥不会变,死物都不会变,只有人才会。

    两人来到南水街,向街上的人打听肖护是不是还住以前的地方。

    她们被告知肖护搬了家,不住以前的地儿,而是买下了镇口的一处新楼,双层的自建小别墅,不过还是经常到南水街活动。

    周念听后,淡淡说:“他当然会经常来南水街,因为整个小镇属这里的流浪猫狗最多。”

    莫奈愤愤道:“真是恶心!”

    随后,她们便准备去镇口,到肖护的家附近,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步行四十分钟后,一座攒新挺立的小洋房出现在周念眼前。

    她仰着看着夕阳里灿灿发光的屋顶,呐呐说:“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用虐猫虐狗诈骗的钱买来的。”

    莫奈啧了声:“肯定是他,因为我听说他爸做生意失败签了一屁股债,早就没钱了,不可能是他爸给买的。”

    房子面前摞着一堆不用的旧物,一个大大的废油桶,七八个塑胶轮胎高高摞在一起,一堆凌乱的水管,几把铁锹工具等等。

    莫奈把周念拉到杂物后面:“我们就躲在这儿等肖护,不管他进出,都是我们能看见他,他看不见我们。”

    周念缩了缩脖子:“好。”

    等啊等。

    等夕阳的最后一线光泯去,等墨色攀上天际,等到漫天的繁星坠在夜空。

    时间来到晚上十点。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时,一束明亮的光突然将黑夜撕开一道狭长口子。

    远处一辆红色摩托朝着房子方向开来。

    离得太远,只能看清个人影,周念却还是判断出,那就是肖护。

    “来了。”她放轻声音。

    莫奈说了个嘘。

    两人便同时屏住呼吸。

    红色摩托越来越近,速度放慢,经过藏着两人的一大堆杂物,停在了楼房门口。

    摩托后座绑着绳,两边坠着两个大大渔网似的口袋。

    能看清口袋里装着十余只猫狗,个个都瘫软着没动,应该是被打了麻醉针。

    周念眼疾手快地拿出手机开始录像——肖护扯下口袋,重重地一把摔在地上,用脚重重踢了一脚后,他扛着□□,拖着口袋往大门方向走去。

    拍到这个片段就已经够用了。

    周念停止录像,收好手机,在昏昧的暗色里用给莫奈递了眼神,用嘴型说:“——走。”

    莫奈抿紧唇,点点头。

    周念轻手轻脚地从油桶后面站起来,弯着腰,一点一点地转身往后挪。

    莫奈随着她的脚步紧随其后。

    “滋啦——”

    易拉罐被踩扁发出的清脆声。

    两人的身形同时僵住,在肖护惊觉回头的那一瞬间,她们两人低头看见了莫奈脚下的一个易拉罐。

    “跑!”

    “妈的——!”

    周念和肖护声音一起传来。

    周念拉着莫奈开始狂奔,后面的肖护扔了口袋就开始追,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没跑几步,周念感觉到左边小腿传来针刺般的痛,让她一下就跪摔了下去。

    她回头一看,看见扎在小腿上的麻醉针,又抬头,看见狂奔逼近的肖护,那张丑陋可怖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一瞬间,周念的心速直接飙升到最快。

    月光是惨白色。

    下一刻,一道瘦削高大的黑色身影急遽出现,挡在她面前,周身线条凌厉又危险。

    男人回头,侧脸英俊又清冷。

    没有人能在麻醉针下撑过十秒。

    周念在丧失意识倒下去的第十秒,看见了鹤遂深邃的眼。

    第97章 病症

    ==============

    那是一个注定多事不安宁的六月。

    周念在镇上医院的病房里醒来,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横行,病床绿油漆斑驳脱落,在地上凌乱地堆着碎屑。

    此时距离去肖护家录像拍摄证据已经过去十个小时。

    外面是早上九点的太阳。

    莫奈正守在床边,哭的双眼通红,见周念睁眼激动得不行:“对不起呜呜呜……”她内疚不已,“都怪我踩到了那个易拉罐,不然肖护不会发现我们,你也不会被他的□□射到。”

    周念摇摇头:“我没事,你受伤没?”

    莫奈哽咽着说没有。

    “人没事就好。”周念说完这么一句,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昨晚昏迷前看到的背影,“昨晚——”

    她迟疑住,没往下说。

    看出她眼里的细究,莫奈冲她点点头:“是鹤遂。”

    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

    莫奈先一步开口:“现在情况不太好……”

    周念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

    莫奈:“他把肖护打得住院,肖护现在要做伤情鉴定,说是要告鹤遂故意伤害。”

    这下事儿摊大了。

    且不论肖护能不能打官司能不能赢,他只要以此缠上鹤遂,就像是沾了狗屎一样甩都甩不掉。

    顶流影帝官司缠身的噱头多能引人注意。

    肖护岂会不明白这一点?

    周念从床上坐起来:“鹤遂真打他了?”

    莫奈有些不确定:“也不算吧……?”说完便陷入对昨晚的回忆中。

    当时的情况千钧一发。

    周念被□□射中左小腿,当即瘫软在地,肖护已在眨眼间爆冲至眼前,可补面容因为愤怒显得更加骇人。

    她当时吓得腿软,想尖叫都叫不出。

    肖护没有管她,直接冲向周念,他的目标就是周念,他比谁都要更加憎恨周念。

    当年的事情花楹镇人尽皆知。

    肖护伤人事件,因为周念出庭作证让一切尘埃落定,他获刑四年零八个月,当他锒铛在狱服刑的时候,他的仇家却作为院线男主角出现在大荧幕上,一炮而红。

    这叫肖护如何忍得了?

    鹤遂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被他弹烟灰在脸上羞辱的南水街疯狗,他变得受欢迎,好多人喜欢他,追逐他,把他当做人生偶像。

    而他还是他,还留在这个小镇,当着一个有前科的小人物。

    此中落差有多大,不用细说。

    月高风黑夜,旁边是一颗五人拉手才能合抱住的老橡树。

    几乎就在肖护逼至周念眼前的那一瞬间,一道颀长黑影从树身后闪出,速度快出虚影,在一个刹那间,他人已经挡在周念的身前。

    莫奈登时目瞪口呆。

    男人的出现就像是立在周念面前的一道高墙,她在名为他的墙内,安全无虞。

    他侧过脸,轮廓流畅分明,眼角余光里是周念微晃的身体。

    莫奈看见有寒光从他的眼底崩出,整个人气质凛然又危险。

    麻醉针生效,周念软趴趴地晕倒在地。

    男人缓慢地把脸转回,看向肖护时唇角已经泛出点点笑意:“欺负女的算什么本事?”

    肖护爆冲的身形原地刹住,看清来人脸孔时,表情大变。

    尤其是在肖护看见鹤遂脸上的浅笑时,表情更是变了又变。

    他曾经也看过鹤遂这样的笑容——在南水街,鹤遂扛着一把铁锹,跳上车前盖,砸碎他车的挡风玻璃时,也是这样冲他笑。

    血液里涌动着本能的畏惧。

    下一秒,肖护慌乱地举起□□就要扣动扳机。

    鹤遂比他还快,修长五指嚯地紧握住枪口,臂上骤然发力,强行把枪口迅速地朝下猛压。

    “砰滋——”

    麻醉针喷出枪口,与鹤遂的小腿擦过,射进泥巴路面上。

    肖护下意识低头,看见男人紧握着枪口的手背爆出青筋,整条小臂上都是蜿蜒虬顺的线条。

    鹤遂见他脑门正好对着枪柄,便顺势握着枪口用力往上一怼,痛击在肖护的脑门上。

    “啊呀——!”

    肖护先是痛呼一声,撒手弃枪,捂住脑门闭眼踉跄了好几步。

    不凑巧的是他脚边有一块高凸出地面的石头,肖护踢到那块石头,一头栽进路旁豁沟里,摔进去时嘴巴蒸正好磕在冷硬的路沿上。

    紧跟着,一粒白色划过暗色空气,径直飞到鹤遂的脚边。

    鹤遂低头一看,借着冷色月光,看清楚那是一颗门牙,上面还带着血。

    鹤遂把□□扛到肩上,像当初扛着铁锹那样,走向同一个肖护。

    他来到豁沟旁边,慢条斯理地蹲下,把□□扔到肖护身上,笑意缓缓在嘴角抽开:“改造四年还没改造明白?”

    这人是真懂怎么气人。

    肖护摔得一脸血,背朝下像条狗似的卧在沟里,听见这么一句后气得剧烈哆嗦喘气,想要翻身过来骂鹤遂,完全忘记旁边就是长长的斜坡,斜坡直通深林。

    随着肖护一点一点地翻身,鹤遂脸上的笑意也愈来愈深。

    他眼睁睁看着肖护翻身过后,身体滑下斜坡又难以自控地朝林中滚去。

    “啊————”寂静中久久响起肖护的惨叫声。

    ……

    周念听完经过后,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隔很久后,才轻声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莫奈:“还在镇上派出所里,现在估计快出来了。”

    周念顿了顿,说:“我们过去。”

    莫奈啊了一声:“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啊?”

    周念摇摇头,下床穿鞋。

    她们赶到镇派出所时,外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人脑袋窜动着,其中有媒体记者,也有鹤遂的粉丝。

    一夜时间里,几千人同时涌入这个小小的花楹镇, 都是因为收到了鹤遂身在此处的消息, 有好多狗仔和粉丝都是从外地通宵赶过来的。

    现场混乱,嘈杂,乌烟瘴气的挤来挤去。

    好在还有几个警察出来维持秩序,拉了条警戒线挡在门口,不然得乱上加乱。

    鹤遂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

    周念的耳边突然爆发出一阵轰鸣,是粉丝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遂哥!”“哥哥!”“啊啊啊啊——!”

    她们叫的人从来不是鹤遂。

    而是此时此刻潜睡在鹤遂身体里的沈拂南。

    缭乱明灿的日光下,鹤遂出现在几级台阶上方,郁成陪在他的身边,他的脚底升起记者连珠炮似的发问还有粉丝们的呼唤。

    他的脸上带着一副黑口罩,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整个面部只有极少的留白。

    饶是如此,周念还是知道,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人声鼎沸里,鹤遂的脸始终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没有半点偏移,长久的持续。

    “你为什么会和肖某起冲突将他殴打入院呢?”

    “鹤遂回答一下咯,你前阵子被爆出殴打生父没有回应,这次也会选择冷处理吗?”

    “先后这两件事是不是能说明你有暴力倾向啊?”

    “……”

    至始至终,鹤遂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对任何一个问题进行提问。他低头下台阶,人群朝他涌上去,郁成和几名保安挡在他面前替他开道。

    周念站在最外层,眼圈因为情绪波动而有些发红。

    他此时身陷这种混乱,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如果他没有赶来救她,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但如果他真的没有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和莫奈都不会是肖护的对手。

    在无数目光和镜头下,鹤遂弯腰钻进黑色埃尔法里面。

    车子迅速发动驶离这是非之地。

    很快,周念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来电。

    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京佛。

    她转身,远离嘈杂的人群,用手拨开耳边头发接起电话:“哪位?”

    那边静默两秒。

    黑色埃尔法变作一个遥远的小点缩在周念瞳孔中。

    等她完全看不见时,听筒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念念。”

    周念这才恍然明白,原来是鹤遂打来的电话。

    之前她和他在东济朝夕相处,从睁眼到睡觉都在见面,就算她后续买了新手机也没有给对方打过电话。

    周念哽了一下,轻声细语地问:“你现在要去哪?”

    “南水街。”他说:“你来我家见我。”

    “……嗯。”

    周念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那条小巷,那株探出墙头的粉蔷薇依旧开得盛艳,比13年那会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初就是在这株粉蔷薇底下,他掐着她的下巴说她烦人,又因为她说了一句疼就立马松手。

    她忍不住再次在心里感慨,原本已经过去四年这么久了。

    来到熟悉的木门钱,它还是如此清汤寡水,除了一些细碎紊乱的划痕外没有旁的东西。

    锁松懒地挂在门上,没有合上。

    上面一层积灰,还有几个清晰的指印,想必是鹤遂刚留下的。

    周念推开门,踏进一片萧条的陈旧里。

    眼前的院落像是遗忘尘封许久,地上有着厚厚一层枯得发脆的落叶,那颗她曾多次坐在下面画画的杏树下,今年又结了新果,看着很甜的样子。

    她却还是忘不了四年前吃下的那一颗酸杏。

    堂屋方位传来脚步声。

    周念抬眼,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人,眉眼冷沉,眼里透着对她的厌恶。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那不是鹤遂。

    “周小姐。” 他先一步开口。

    周念只盯着他,没有说话。

    沈拂南单手抄兜,长腿懒散地迈出堂屋的门槛,踩进一堆枯叶中,脚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周念靠近,不紧不慢地说:“以前不愿意和你说太多,是觉得你不配我浪费口舌,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周念抿抿唇:“你什么意思?”

    烈日灼阳下,男人皮肤白得发光,他来到周念面前,薄唇挽出戏谑弧度:“我不能再看他这么发疯下去,先是打了鹤广,现在又为了你惹上了官司,我绝对不允许他毁了我的一切。”

    “……”

    周念喉咙有点发紧,在烈阳的炙烤下却觉得后背生凉。

    沈拂南朝她逼近一步,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他说:“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了你做过什么吗?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周念继续往后退,踩碎数不清的枯叶。

    他步步紧逼,黑眸里涌动着薄凉:“希望你知道后可以好好做决定,要不要和他复合,别这样耗下去,我简直是受不了。”

    周念咬了一下唇,保持着平静:“我不要和你说话,让鹤遂出来。”

    男人眉梢一挑。

    “那怎么行?”他猛地扣住周念手腕,“我要你——从现在开始好好听我说的每一个字。”

    “你放开,你想做什么!”周念开始挣扎。

    “我想告诉你,自从那天在火车站见到你之后,鹤遂就开始不安分。”沈拂南脸上出现压不住的愠怒,“他就开始发疯。”

    周念渐渐停止了挣扎:“什么意思……”

    沈拂南握得她腕骨发痛,他失控地朝她低吼:“睡了四年的他突然就醒了,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他醒了!”

    自从鹤遂醒了后,他就没有过一天安分日子。

    第98章 病症

    ==============

    2017.11.13

    晴天

    紫外线指数为9

    沈拂南讨厌被暴晒,要不是他秉着敬业的原则,是不会答应主办方把电影宣传搞成户外路演。

    外边是列日红火的天,地面被烤得直冒蟹壳青的烟。

    化妆师在他冷色手臂上狂喷防晒,喷完还开玩笑地说:“妥了,起码喷了三十块钱的量。”

    他扯扯嘴角,接过黑色口罩戴在脸上。

    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郁成在旁边强调活动内容,让他出去后尽量往人多的地方站,看用多长时间会被路人认出。

    沈拂南漫不经心低摆摆手:“知道。”

    郁成:“放心,到时候摄像组和现场保安都会在周围,一有不对劲就会上前保护你的安全。”

    “嗯。”

    半小时后,黑色埃尔法停在京佛客流量最大的火车站路口。

    沈拂南默了一瞬:“真会挑地方。”

    郁成:“……”

    沈拂南:“人是真多。”

    郁成:“……”

    对面高楼林立,幕墙屏上播放着他最近拍的一条奢侈手表广告。

    郁成下车替男人拉开车门。

    沈拂南确认口罩戴好后,抬脚下车,暴露在炎炎烈日下。

    他穿过人行道,走进火车站外的广场上,置身在往来不息的人流里。

    喷过防晒的手臂被烤得发热。

    刚站定一分钟,身后突然传来一记颤抖的女音:“……鹤遂?”

    他眸光一顿。

    居然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

    沈拂南转过身,看见一个苍白枯瘦的姑娘,她最多只有六十斤,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色连衣裙。

    连衣裙本身不肥大,是她骷髅般的身形衬得它肥大。

    她用一种极尽悲凉哀伤的目光看着他,缓缓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就这么一句话,沈拂南就知道这女的来历不简单。

    她似乎和鹤遂的过去有关系。

    他下意识地应:“嗯?”

    她执著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颤抖得更厉害:“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一连两问。

    沈拂南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在加速跳动,他控制不住,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只能皱着眉问:“你说什么?”

    随后,摄像组涌了上来。

    他看见那个白裙姑娘被团团围住,主持人给她解释这是电影《昼唇》的户外路演活动,询问她是不是他的粉丝。

    她的眼睛始终在看他,语气平静:“不是。”

    沈拂南当时觉得自己像是被甩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的脸色立马变得凉薄难测,毫无情绪。

    主持人让他摘掉口罩,问他:“两位是认识吗?”

    他心里烦得厉害, 淡淡扫一眼那姑娘的脸, 漫不经心地说:“不认识。”

    沈拂南简单的三个字会让那姑娘突然发疯。

    她发疯似的朝他冲上来,一把将他脖子上的牙齿项链扯出,并且质问他——

    “你说你不认识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的智齿戴着?”

    原来脖子上这条戴了四年的牙齿项链,竟然是来自面前这个枯瘦苍白的姑娘。

    沈拂南在这一瞬间意识到,她一定和鹤遂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否则他的心跳不会一直加速,看着她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他的身体也感受到一种实质的痛苦和悲伤,在逐渐侵蚀着他原有的理智。

    看她被保安拽得摔倒时,他的心竟然不受控制地抽痛了一下。

    沈拂南很明白,不是他在痛,而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在痛,明明他已经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四年之久,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感受到一种强烈不安,有预感这个姑娘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的预感一点都没错。

    当天晚上,沈拂南在偌大的浴池里泡澡,浴室明亮宽敞,面前漂浮着藤编托盘,上面摆着果盘小吃和红酒。

    他倒不爱在泡澡的时候吃东西,只爱喝点红的。

    微醺慵懒的感觉会让他很放松。

    两杯红酒下肚,他有点昏沉沉,双臂反搭在浴池边缘,头放松地后仰着,露出分明的喉结和紧实冷白的胸膛。

    浮泛的热雾让他很快就昏昏欲睡。

    他做了个梦。

    他在梦里看见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灰色裤子的男人,背对他站在一面落地镜前,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他仔细一看,发现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男人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手腕。

    “喂。”他忍不住冲那个男人叫了一声,想提醒对方别干傻事。

    “……”男人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头。

    好吧,既然如此他也懒得多管闲事。

    沈拂南无所谓地耸耸肩,想要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脚抬起来。

    整个人都像是被某种魔力钉在地上,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握住刀柄,缓缓划拉——

    他看见男人的手腕绽出猩红,从腕骨到小臂,长达五厘米的皮开肉绽,血汩汩地往外流着。

    老天。

    沈拂南在心里默念,还好他割的是手腕侧边,而不是手腕正中,否则一定立马飙血出来。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逐渐,黏糊糊且温热的红占据沈拂南所有目光。

    滴答滴答——

    他听见鲜血滴落在明净地板上的声音。

    那个男人也在此时缓缓转过脸来,沈拂南瞬间瞪大双眼,他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男人身后的落地镜。

    镜子中,男人的脸和他的脸可以完美重合,连一丁点的肌肉走向都相同。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沈拂南感觉到右边手腕传来尖锐的辣痛感。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的是自己皮开肉绽的手腕,正在不停地往外涌着鲜血。

    鲜血顺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滴落,和落地镜前的男人一模一样。

    就连每一滴血液坠地的时间都完全吻合。

    头顶落下缭乱的光,刺得沈拂南眼睛生生作痛。

    他微微眯着眼,在那张相同的脸上看见几分笑意,笑得深厉阴狠,眼神极具攻击性。

    “你是谁?”他问那个男人是谁。

    “……”男人将手上的水果刀转玩一圈,再牢牢握住,他来到沈拂南耳边,低低说,“你逍遥得太久,已经忘了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

    下一瞬间,沈拂南陡然从梦里惊醒。

    噩梦让他满头冷汗,他长长松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好这是一个梦。

    还好,还好……

    手腕持续性的剧痛袭来。

    沈拂南颤缓缓地抬起右手,看见手腕侧边的深深刀痕,看见刀痕里的肌肉和经络,满手红色的血,瞬间被激出更多冷汗。

    他抬头,对上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这是在他的卧室,但他为什么又在卧室,他明明在浴室才对。

    而他的左手此时此刻,正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沈拂南将水果刀扔出去,将镜面砸出一块蛛网般的裂痕。

    他迅速转身远离那面镜子是,生怕刚刚梦里的男人下一秒就会从镜子里走出来。

    他抽了好多纸擦手上的血,又把伤口紧紧按住,然后给郁成拨通电话,让郁成找一个家庭医生过来。

    至于具体原因,他没明说。

    甚至在家庭医生给他处理伤口包扎时,他也只能撒谎,说自己是切水果时不小心割伤的。

    家庭医生露出明显的怀疑表情。

    他只能沉着脸保持沉默,毕竟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

    等医生离开后,他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的吞云吐雾。

    浓郁烟雾萦绕在四周,将他的视线模糊成氤氲的白。

    沈拂南在抽第十根烟的时候,他猛地站起来,冲到卧室的落地镜前,举起缠着三层纱布的手腕沉沉问:“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

    他猛地踹向镜子,脚落在蛛网般的破裂处:“谁干的!”

    镜子的碎裂在急遽扩散。

    沈拂南眼睁睁看着整面镜子轰然碎裂坍塌,在阵阵破碎声中,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是鹤遂。”

    还补了句,“沈拂南,他才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

    那一刻,沈拂南终于明白,身体里沉睡的主人格醒了过来。

    四年时间,他就只在其他人格口中听过鹤遂这个人的存在,从没有真正打过交道——他们都说他在沉睡,很可能永远都不会醒。

    所以打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把一个不会清醒的主人格当回事。

    他可以完美压制住其他副人格,渐渐也忘记主人格的存在,仿佛他与生俱来就拥有着身体的使用权。

    直到今日主人格突然清醒,给予他痛击。

    沈拂南低眼,看着满地的镜子碎片,视线锁住其中一块,透过眼睛看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缓慢地说了三个字:

    “你休想。”-

    原以为主人格的突然清醒只是一段插曲。

    没想到却只是开始。

    手腕被割伤的第二天,沈拂南按照原定行程,入住京佛精神病院,与一名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住在同一个病房,进行近距离观察,以便他对新电影角色的诠释。

    沈拂南是万万没想到,那个瘦如骷髅的姑娘居然和他在同一个病房。

    通过她床头屏幕上显示的基本信息,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周念。

    她还是像初见一样,神神叨叨地质问他,说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他虽然听不懂,但是知道,那是主人格鹤遂欠下的债——他无需解释多重人格的事,只用伪装放下过往旧事即可。

    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多重人格的事情,他必须保持完美。

    沈拂南没想到,当他一句说了句“周小姐,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时” ,周念居然郁愤攻心,当场吐血。

    他被喷了一脸血。

    正要发作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心脏重重一颤,瞬间失去意识。

    当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医生的办公室外,郁成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而他完全记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腕上的伤撕裂出血,染红了白色纱布。

    等他在卫生间重新缠好伤口出来后,郁成说他很反常,说:“遂哥,当我看着你抱着14床那女的冲出病房时,我都惊呆了,但是当你把她交给医生后又马上没事了,真的太反常了。”

    他抿紧唇没说话,心里知道大事不妙了。

    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主人格再次跑出来发疯。

    沈拂南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的混乱和力量,主人格反抗得很明显,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无法压制住主人格。

    要是让主人格彻底清醒,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结果当天,主人格就用行动向他证明,他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

    他在病房的卫生间里,刚洗完澡,对着镜子刮胡子时,耳边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放我出来。”

    “……”

    沈拂南立马关掉剃须刀,周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他仔细地听着,却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他继续打开剃须刀的开关,轻微的嗡嗡声响起。

    “嗡嗡——”

    “放我出去!”

    陌生男人的声音再次突然响起,沈拂南看见是镜子中的自己是在说话,他再次关掉剃须刀,不确定地开口:“鹤遂?”

    外面一声惊雷炸开。

    雷声的余响里,男人一拳砸碎长方形的镜子,整张脸阴鸷如练:“老子让你放我出去。”

    镜子碎片散落,落得盥洗台和地上都是,沈拂南被惊得后退一步,心里升出对主人格本能的畏惧。

    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对着残留在墙上的一块镜子碎片缓缓微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做,梦。”

    “……”

    僵持了片刻,沈拂南听见门口传来呼吸声,在又一声闷雷里,他转头,骤然和门外的周念对上视线。

    他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人。

    都是她害的。

    如果她没有出现,主人格就不会清醒,也不会试图争夺身体的掌控权。

    沉睡四年的主人格太过虚弱,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出来,他还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但沈拂南隐隐觉得,每次见这个女的一次,主人格的力量就更强几分,相对应的,他的压制也更弱几分。

    于是他冷冷地对她说:“滚。”

    真是让他恶心。

    那个周念却像是听不懂人话,非但不滚,还提醒他手在流血。

    沈拂南忍无可忍,用手掐住她的下巴和半张脸:“你是聋还是他妈的听不懂人话?”

    她因为缺氧涨红着一张脸,眼角湿润,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鹤遂,我疼。”

    下一刹那。

    沈拂南只觉得脑中一抹白光闪过,白光膨胀开一段记忆——小巷,粉色蔷薇,青石板路,同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

    这不是他的记忆。

    在瞳孔涨缩一秒后,主人格成功夺去身体掌控权,他松开紧钳周念的手。

    不过一秒,沈拂南再次将身体夺回。

    她带着哭腔问:“鹤遂,你还是会怕我疼对不对?”

    别他妈叫鹤遂了,沈拂南要疯了。

    他的脑中再次开始膨胀开一阵刺目的白光——

    不行,不能再面对这女的。

    她很危险。

    他转身逃似的把门关上,把她挡在门外,而他也得以喘息地将白光逼退-

    某天,沈拂南在图书室撞见有男护工偷拍周念胸口。

    也许是有点讨好主人格的心理存在,他出手帮了周念,没想到鹤遂没心没肺地像条狗,非但不感激他选择安分点,反而变本加厉地想要冲出身体。

    他用纸条给鹤遂留言:

    你别太过分,我已经仁至义尽。

    休想再要得更多,贪心的人可什么都不配得到。

    沈拂南把纸条夹在剧本里,短暂地放鹤遂出来十秒让他看。

    十秒过后,沈拂南重新睁眼,发现剧本里的纸条不翼而飞,兴许是鹤遂看了过后完全不在意,随手就扔掉了。

    他想得没错,鹤遂的确扔得随意,就扔在病房里,还让周念给捡到了。

    她还把纸条拿来还给他,这让他无比抵触烦躁。

    事情远没有结束。

    某天,他在花园里散步,前一秒还在赏梅,下一秒就看见自己掌心被豁开一道口子。

    他看了一圈四周,甚至都不知道该死的鹤遂是用什么把他割伤的。

    真是个混账东西。

    这人是真的坏,比他坏上一百倍。

    凭鹤遂每次都专挑右手弄伤就能看出来,平时右手用得最多,为的就是让他不方便。

    鹤遂给他的纸条留言进行回复,同样是写在纸条上的。

    纸条上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字迹——

    “我不畏惧死亡,但爱情与自由至死不渝。”

    沈拂南:“……”

    看完回复的他内心奔过一万头草泥马。

    这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恋爱脑的疯子。

    要自由就算了,还要爱情。

    爱情能值几个钱?

    他是真想不通,那个瘦不拉几的周念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这样。

    鹤遂的意思他明白,要是他不放他出来,他就会一直发疯捣乱,会不停割伤身体示威,哪怕是死也不怕。

    可他沈拂南何尝又是省油的灯。

    怕的那个才是真孙子。

    于是他用三千万打发掉周念,还在安全通道里扯断脖子上的智齿项链扔给她。

    她终于消失了。

    她离开了精神病院,他的世界终于得到安宁。

    可他想错了。

    自从脖子上没有那条智齿项链开始,关于身体掌控权的拉锯战便正式拉开帷幕。

    鹤遂就像是发疯般,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突然冲出来,让他对身体的掌控完全失衡——他在看剧本时,鹤遂突然出现把他的剧本撕个粉碎;他坐在食堂吃着饭,再睁眼时已经冲到了精神病院门口准备翻墙;他临时外出拍摄杂志,却突然对着镜头竖中指。

    几次三番下来,沈拂南的工作和生活都严重被影响,他焦虑得睡不着觉,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他不能放任鹤遂下去。

    那条智齿项链仿佛是对鹤遂的封印和压制,他猜测只要戴着那条项链,就会给鹤遂周念还在身边的错觉,他就不会这样疯狂失控。

    于是他让郁成去找到那个周念,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那条项链带回来。

    否则他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下个月就是奥斯卡的颁奖典礼。

    沈拂南完全不敢去设想,万一在颁奖典礼的现场,鹤遂突然从身体里冲出来发疯,那他到时候该怎么办?

    鹤遂一定会毁了他。

    “东西拿到没有?”他打电话给郁成。

    “她,她……”郁成语气犹豫,“她不给啊,而且她好像好像瞎了,精神也不太好。”

    这一通电话,沈拂南后悔打了。

    如果他不打这通电话,他就不会听见周念瞎了的消息,身体里的鹤遂也不会疯上加疯。

    鹤遂完全暴走了。

    有一天半夜醒来,沈拂南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辆的士里,他问司机:“这是去哪?”

    司机啊了一声:“您不是说去火车站嘛。”

    妈的。

    鹤遂居然想直接去坐火车找周念。

    “掉头!”他惊出一头的冷汗,双眸阴鸷,“立马掉头!”

    “……”

    那晚过后,沈拂南每晚都开始服用安眠药,以此来确保他不会在睡梦中被鹤遂带着逃跑-

    3月11日的洛杉矶,好莱坞星光大道。

    阴天微雨。

    今日沈拂南的心情不错,最近十来天鹤遂都没有再出现过,一直很安稳。

    他觉得鹤遂是再次沉睡过去,希望这次不要再醒来。

    沈拂南本以为自己善于伪装,没想到主人格比他更加阴险,更加有心机。

    十多天的安分沉睡都是伪装的。

    期间鹤遂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只是没有被他发现而已。

    沈拂南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在剧院第一排入座,但当他恍惚一阵清醒后,就发现自己身在明亮安静的洗手间里。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哪来的血味?

    沈拂南正疑惑着,然后他就看见插在小腹处的一把匕首,刀刃已经直通血肉。

    撕裂剧痛在瞬间侵袭大脑。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下伤口周围,摸到阵阵的濡湿。

    下一秒,沈拂南看见镜子中的男人缓缓抬起一只手,他用手指蘸了蘸流在盥洗台上的鲜血,再举至镜前。

    带血的指头颤抖着触在镜面,抖动着落下一点,再是歪歪扭扭的一横。

    血写没了,又在台面的一滩鲜血里蘸了一下。

    然后继续写。

    沈拂南的瞳孔里一笔一划地出现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放我回去】

    紧跟着,他听见男人扯着苍白的唇对他笑:“这条命是她救回来的,你要是不放我回去,那我们就死在同一条伤口上,把欠她的还给她。”

    怪不得鹤遂要捅在旧疤上。

    原来是这样。

    沈拂南觉得一阵晕眩,他扶着盥洗台的身体渐渐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血泊里。

    “好得很。”他笑,“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藏了一把刀,你才是演戏的好手。”

    “还故意挑在奥斯卡颁奖礼上搞这么一出。”

    “……”

    鹤遂在血泊里喘息着,虚弱地露出微笑:“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她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

    第99章 病症

    ==============

    周念在灼阳之下听完沈拂南的话。

    明明是盛夏烈烈的天气,她却能感觉到骨头缝里流窜的寒气。

    她抬手按住左边胸口,惊悸和震撼都没有散去。

    沈拂南很满意她此时的表情,主动松开她的手腕,悠哉地退到枯井旁,他坐到井沿上,脚边是常年无人使用而积灰严重的水桶。

    周念怔怔看着他。

    当年也是在那个位置,鹤遂俯身弯腰,摸到她口腔里作痛不止的智齿。

    沈拂南替自己点燃一根烟,打破沉默:“该你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周小姐,做个决定?”

    周念只觉得双脚离地几万里,她的晕眩感很明显。

    “做什么决定?”开口时周念险些没听出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

    “你觉得呢?”沈拂南反问,“我把那个疯子为你做的都告诉你了,你决定要不要回到他身边,尽快结束这一场闹剧。”

    周念又想到沈拂南和鹤遂的那个赌约。

    输的人会消失三个月。

    她轻声问:“我要是回到他身边,你就会消失是吗?”

    沈拂南脸上毫无惧色,他反而笑着说:“鹤遂不需要你自我牺牲,他要的可不是你为了救他而和他在一起,他要你真的爱他。”

    “……”

    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是真的了解鹤遂。

    一是周念。

    二是和他共用一个身体的沈拂南。

    周念当然明白沈拂南的话中意,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拂南意味深长地啊一声:“我明白了。”

    周念脸上洇开一层苍白:“你明白什么了?”

    沈拂南眸底微光暗涌,有着得胜者姿态的跃跃欲试:“你被他的行为感动,也对他还有感情,但你不会再和他在一起了。”

    周念呼吸一紧,水盈盈的眼里铺开灰暗。

    有种被人窥探到内心的仓促和羞耻。

    沈拂南起身,来到她身边,绕着她走了三圈:“归根结底,你现在和他的差距太大,即便红的是我,但是只要他带着这身皮囊出去,他就是万众瞩目的巨星,而你——”

    他在周念正对面停下,弯腰与她对视:“你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姑娘,你和他之间早就有一道跨不过去的现实鸿沟。”

    沈拂南说得一个字都没错。

    周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紧,指尖发白,眼底的泪水越蓄越多。

    男人抽身站好,姿态闲散地冲她微笑:“周小姐,那咱们后会无期。”

    说完便抬脚与周念擦肩而过。

    周念哽咽开口:“你等等。”

    沈拂南停住脚步。

    周念转过头,看向男人清寂背影:“我还有话想对他说。”

    沈拂南从鼻腔里哼出一丝冷笑:“说什么?”

    她嗫嚅了下苍白的唇,没有发出声音。

    沈拂南转过半张轮廓分明的脸,嗓音冷淡:“你要是想告别,那就免了,你不觉得对他太过残忍?”

    周念缓缓眨了眨眼,还是没能说出话,泪水却滚了出来。

    “倒也不是我同情他。”他笑了笑,“只是我不想继续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浪费太多时间。”

    周念看着他踏出木门槛的背影,没有再尝试开口。

    郁成等在门外。

    门打开的瞬间,郁成看见眼里冷漠周身气场强大的男人,还有院子里站在一堆枯叶中间的瘦弱周念。

    郁成犹豫地问:“遂哥,你一个人走吗?”

    沈拂南眉梢轻轻一挑:“你是鬼?”

    郁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周小姐不一起吗?”

    沈拂南语气骤冷:“你要是想和她一起,你就去。”

    郁成:“?”

    什么鬼啊,之前爱来爱去的不是你自己吗?

    郁成一头雾水,但还是不敢再多嘴,默默替男人拉开车门。

    周念看着那扇缓缓合上的木门,心里深知,就此一别不知道多久还会再见。

    要是沈拂南一直拥有身体的掌控权,那他就永远不会再回来,起码按照他的赌约,她至少三个月都不会再见到鹤遂。

    她还想再见他一面,做一个好好的告别。

    为她这段荒诞不经的经历,也为他们之间那场互为救赎之光的青春。

    风吹来,卷动周念的发丝。

    晃眼的天光扣下来,落进周念眼中,照出一汪晶莹的眼泪-

    周念走出南水街时,看见前方石桥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冉银撑着一把遮阳伞,穿着一条玫红色的碎花裙子,头发在脑后盘作一个漂亮的髻,打扮得非常周正端庄。

    远远看着周念,她就露出微笑。

    周念走近才发现,冉银今天还涂了口红,在她的印象中,冉银已经很久没有涂过口红。

    “七斤,你回来了。”冉银把伞举过周念的头顶。

    “嗯。”周念情绪平淡。

    “今天是妈妈生日。”冉银靠近她,与她肩并肩走着,“你陪妈妈吃一顿饭,可以吗?在家已经做好了。”

    原来今天是冉银的生日,周念有些恍惚,她忘记了。

    没必要在一顿饭上冷漠,也只是一顿饭,周念没有拒绝:“好。”

    冉银喜出望外,开心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也跟着说了好几个:“好好好。”

    母女俩往北清巷的家走去。

    到家过后,冉银把周念带到画室。

    画室被打扫得一层不染,每一根画笔都被擦得发亮,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

    冉银欣慰地说:“你既然已经决定重新画画,那我就想着把画室打扫出来,不能用的颜料都已经扔掉了,我买了新的。”

    周念抿抿唇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画室。

    她不见得会留在这个小镇。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满菜肴。

    周念来到桌前细细一看,发现一半是她以前常吃的菜,一半是她不爱吃的菜。

    冉银看着那半边她不爱吃的菜,笑笑说:“这些都是我爱吃的。”

    干烧冬笋,爆炒肥肠,杏仁银肺汤等等。

    这些都是冉银爱吃的。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这还是周念第一次知道冉银爱吃什么菜。

    冉银在此时开口:“从前只顾着照顾你的饮食,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都没有特意为自己烧过一顿饭。”

    她拉开椅子,笑着坐下:“今天这一半的菜都是我为自己做的。”

    周念在冉银对面坐下,想了想,还是说了句:“生日快乐。”

    冉银眼里瞬间沁满泪水,但是她没有让眼泪落下来,点点头说:“谢谢宝贝,妈妈今天真的很开心,吃完这顿饭,妈妈也会让你开心的。”

    “让我开心?”

    冉银替自己夹了一块笋在碗里,用特别轻松的语气说:“吃完这顿饭,我就决定去自首了。”

    周念脑中瞬间空白。

    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让她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冉银眼里带着泪水笑着,缓缓说:“那天去东济医院看了你回来后,我真的特别开心你开始好转,身上和脸上都长了不少肉,所以我就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希望你有出息,出人头地变成大人物,还是希望你健康喜乐。”

    “……”

    “身为一个母亲,我还是更希望我的宝贝健康喜乐。”

    周念鼻尖猛地一酸。

    冉银的眼泪滴在那片冬笋上,她把冬笋放在嘴里咀嚼,一边咀嚼一边还是在笑:“所以你变不成毕加索梵高那样的名人也没关系了,只要你活着……是开心的活着,笑容能常常出现在你的脸上,那就足够了。”

    饭菜的颜色周念眼里被模糊成一片水影。

    她什么都看不清。

    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成了两条河,在下巴处相汇,再继续滴落。

    “七斤,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冉银接着说,“一直以来,是我太自私,是我抓着自己的执念不放。”

    “……”

    周念不想让悲伤表现得太明显,也不敢看冉银,只端着碗慢吞吞地盛了满满的一碗白米饭。

    米饭在眼前腾起缕缕的白色热气。

    她拿起筷子,故作平静地开始往碗里夹菜。

    冉银摇头叹口气,声音变得哑哑的:“我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才是你的妈妈,才是周尽商的妻子,然而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明白这一点,把思想强加在你身上,希望你去完成我没能完成的梦想。”

    “……”

    周念夹了一个肉丸子,张嘴大大地咬了一口,憋着眼泪轻声说:“好吃。”

    原来当年莫奈不是在说客套话,冉银烧的菜是很好吃。

    对她来说,也是妈妈的味道。

    人哪有彻头彻尾的善恶?

    善恶从来不是像抛硬币,只有正反两面的非黑即白。

    人性复杂。

    冉银一念之差踏错设局杀死周尽商,有着变态的掌控欲,但能说她不爱周念吗?

    或许谁都无法说她不爱周念,只是她的爱太让人窒息,让人无法接受。

    饶是如此,她依旧是世界上最爱周念的人。

    冉银生周念的时候发生羊水栓塞,在手术台上抢救了29小时,输血超过7万毫升才被医护人员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的这一案例至今还被医院当做经典来宣传。

    99%死亡率的羊水栓塞,她居然成为了1%,只是这件事她从未对周念提起过。

    这是周念第一次在冉银面前心甘情愿地吃碗一整晚饭,菜也吃了不少。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周念主动牵了冉银的手,就像小时候害怕迷路的时候一样,只是这一次她是怕冉银迷路,怕她有了去路,忘了归路。

    来到派出所的台阶前,冉银转身正对周念,笑着抬手摸了摸周念的头,又摸了摸周念的脸蛋,眼神里尽是依依不舍。

    周念原以为冉银会嘱咐她好好画画,一定要抽时间探监之类的话。

    冉银却一句都没有说。

    冉银捧着她的脸蛋,笑得特别温柔,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好吃饭。”

    周念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一瞬间,冉银迈着轻松的步子,踏上了派出所的台阶。

    她穿着玫红色碎花裙的背影是那么美丽飘逸,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走向的不是监狱,而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和自由。

    在冉银的背影马上要消失在眼前时,周念突然放声喊了句:“妈妈!”

    冉银后背一僵。

    她陡然转身,眼里积蓄着满盈盈的泪水。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周念叫过她一句妈妈。

    周念抬脚冲上楼梯,一直跑着来到冉银面前,她拉起冉银的手:“我陪你去和警察说。”

    冉银满脸的泪水,笑容却灿烂如三月阳光,哽咽着说好。

    周念拉着冉银的手走了进去。

    接警前台的民警看向手牵手走进来的一对母女,问:“有什么事?”

    此时此刻,冉银眼里是坦荡的光,脸上带着从容的微微笑意,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我要自首。”

    第100章 病症

    ==============

    信息飞速传播膨胀的时代,听见怎样的骇人新闻都不足为奇。

    年轻女生在烧烤店被陌生男子性骚扰进行辱骂殴打致重伤入院。

    有女子被丈夫故意暴力伤害需要终身挂粪袋生活。

    因承受不住学习压力跳河自杀的十一岁孩子。

    ……

    周念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翻过一条又一条消息。

    看见一条似曾看过的新闻。

    【近日,我市警方查封一所名为善进的违办寄宿学校,据悉,该校涉嫌长期非法□□,以各种手段虐待未成年,包括但不限于体罚、关黑屋,禁食,电击……】

    她还住在东济的时候就看过这条新闻。

    最新消息显示善进学校的创办人非凡获利800亿,周念咋舌,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得祸害多少个家庭的孩子才能搞到这么多钱。

    那会儿鹤遂冒着夜雨给她买来不少画具,进门时她就在看关于这所学校的新闻,他不动声色地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让她重新开始画画。

    思绪到这里停住。

    距离沈拂南离开已经有小半个月时间,冉银已经自首,会在两个月之后开庭,她独自住在北清巷的家中,每天给自己做三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余时间就坐在画室外的挑空阳台上画画,要么就背着画板写生。

    画画的手感恢复得很快,天赋真是霸道得不讲半分道理,如今外出写生的周念和从前一样,不论在哪里画画,只要周围有人,都会忍不住夸她画得好。

    同时,周念在网上留意到全国画家联展正在报名征集阶段。

    她挑了幅近期新画的《晚森流浪》,65厘米x90cm的布面油画,浪漫空灵的画风让人眼前一亮。

    周念的画风有着旁人难以临摹的天赋感,能做到极致的准确,她想画朦胧就是朦胧,想画杂乱就是杂乱。

    正如参赛的《晚森流浪》。

    整幅画以蓝黑色为主,以萤火的微光点缀,光晕落在树木的枝桠间,站在乌石块垒最上方的少年背影上,他的衣服被鼓出风包。

    光才是绘画的主人。

    周念用运用光拿捏许多的细节,笔触的收放炉火纯青,让观者惊叹。

    一条新的咨询在手机上弹出。

    周念正坐在南水河边写生,手机就放在身边的长椅上,她低眸一瞥,看见鹤遂殴打生父有隐情的字样。

    顶流团队的公关团队不是白拿工资的。

    前提是当事人得配合。

    周念点进那条娱乐资讯,看见视频中召开记者会的沈拂南眼眶微红,苍白薄唇有点颤抖,他面对镜头说话时几度哽咽,最后索性转头——侧脸对着镜头,眼角一滴悬悬欲落的眼泪,配合着隐忍时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直接将破碎感拉满。

    团队爆出鹤广长年扎针吸.毒,证据找得非常充分,他以此要挟鹤遂索钱,鹤遂发现实情后不愿意再出钱,所以鹤广找到鹤遂进行挑衅刺刺激, 为的就是能拍下自己被打的视频继续向鹤遂索要钱财。

    公关文写得逻辑缜密, 滴水不漏。

    舆论也完全实现两级反转——

    [我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呜呜呜。]

    [谢天谢地我的房子保住了!]

    [那按照这个情况,之前那个视频里还是打得太轻了,瘾君子搞威胁要钱,要素真的太多。]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哭得好漂亮……]

    五分钟后。

    关于鹤遂哭的漂亮的词条冲上热搜第一。

    他上热搜就像是喝水般容易。

    周念翻过几页实时评论,想到的却是另一边的沈拂南应是一转身就立马擦干眼泪,恢复冷漠深情。

    道歉和眼泪都是他的手段,而他的演技为他买了单。

    另一边。

    结束记者会的沈拂南回到休息室,仰靠在沙发里,姿态懒散地抽着烟,漫不经心地问郁成:“反响怎么样?”

    郁成翻着手机,笑着说:“很不错。”

    男人薄唇微微一勾,“那就行。”

    郁成查看近日行程,说:“还有六天进组。”

    “六天。”沈拂南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时间,“还有六天就三个月了。”

    “三个月?”

    郁成不理解,“什么三个月。”

    “没事。”沈拂南弹掉一截烟灰,“帮我预约个精神卫生中心的号。”

    郁成不理解为什么要突然预约精神病院的号,但还是问:“什么时候的?”

    男人默了一瞬,沉沉道:“六天后。”

    ……

    周念很少再做关于周尽商的噩梦,只是眠浅易醒的习惯还是没改掉。

    九点上床睡觉,十一点半就醒了。

    下楼找水喝。

    如今一个人住一座房屋,到夜里难免有点害怕。

    喝完水从厨房回堂屋时,周念看一眼黑漆漆的院子,看在夜里静止不动的瓜藤木架,刻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到某些夜间生物。

    “咚咚咚——”

    突如起来的敲门声,吓得周念浑身一个激灵。

    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是谁。

    在开门前,周念假设过好多个人,却偏偏是万万没想到的那一个。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半个月没见过的鹤遂。

    “你——”周念卡主。

    鹤遂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帽檐拉过头顶,遮住双眼和颧骨,听见她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来。

    一双眸黑白分明,眼角凛着凉意。

    准确地与她四目相对。

    夜色辽阔,从远方而来的他撞疼周念的视线。

    周念怔住,视线往下几寸,看见他身前捧着一个东西。

    借着半扇月光,她看清了——

    那是一株长势蓬勃的万年青,底座是她熟悉的粉色花盆。

    周念目光虚闪几瞬,呐呐道:“怎么会,我明明把它——”

    鹤遂低声往下说:“把它扔在了京佛的精神病院。”

    周念哑口。

    没错,她把它扔在了京佛精神病院的病房里。

    她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所有东西,小到哪怕是一根数据线,唯独把它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墙角,任由它自生自灭。

    她想着它早该枯萎腐烂,现在却生机勃勃地重新在她眼前。

    半个月前。

    在鹤遂不知情的情况下,沈拂南回到京佛,并且告诉他周念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消息。

    “或许你装点可怜,周小姐会因为赌约和你在一起。”沈拂南浅浅笑着说。

    “……”鹤遂沉默不语,暗暗咬紧腮帮。

    沈拂南略一挑眉,眼里透着洞悉一切的精明:“但你不会选择那么做。”

    鹤遂眸底继续变暗。

    沈拂南接着说:“你不止想要她爱你,还想要她毫无杂质的爱你,你不会接受她因为同情怜悯而和你在一起。”

    沉默许久。

    鹤遂在昏暗灯光里凑近镜面,沉声道:“我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我要亲自听她说。”

    “也行,我不介意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沈拂南脸上有着势在必得的从容,“但我可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

    鹤遂记得还在京佛精神病院时,病房里始终摆着一株粉色花盆的万年青,他当时被强烈压制,出来的次数寥寥可数,但他就是记得。

    并且他认出,那就是他当初送给周念当十八岁生日礼物的那一株。

    他当然要回去找她。

    但在回去之前,他要把两人间的信物一并带回。

    鹤遂找到那株万年青时,它被收在护士台,好在最初保洁阿姨在清扫病房时没有将它一并扫进垃圾袋中。

    它被放在护士台的杂物角。

    那里堆叠着一些旧资料,坏了一条腿的椅子,它恹恹地站在那里,叶片边缘干得有些翻卷,但还是活着的,不过继续这样下去也活不久。

    鹤遂带它回家,精心侍弄,每天都让它晒足够的太阳,看它叶片逐渐舒展,翻厚,也看它绿意重新旺盛。

    差不多十天左右,它竟然开了淡黄色的花束出来,散发着淡淡香气。

    养得好的万年青才会开花结果。

    去年周念让它结了果,今年鹤遂让它开了花。

    他总觉得开花是好兆头,于是在万年青开花的第一天,便登上了飞往云宜的飞机。

    鹤遂把万年青捧高,举至周念的眼前。

    周念的睫毛微微一颤,看一眼万年青,又抬头去看鹤遂,他的眸子还是又黑又深邃,隐隐绰绰的星河在里面涌动着。

    他深深看着她的眼,低低徐徐地说:

    “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那一瞬间,周念仿佛回到四年前的11月的冬夜,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深深凝视她的眼,说着和此时一模一样的话。

    时间在此刻静止。

    幕空里星星的闪烁也变得模糊。

    只是时光荏苒,哪怕今夜的明月像那时冬夜一样高挂,她和他之间也有着太多回不去的曾经。

    也不是说非要去放大苦难。

    实打实的说,她在与他分别的四年时间里,经历过身败名裂,无数次呕吐,五识尽丧,还有一千多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

    即便现在的她身体恢复良好,但那些经历,永远都会是横在她内心腹部的一道伤疤。

    伤疤教会她成长懂事,教会她不要把自身中心依靠在他人身上,好比她当初全身心地依赖鹤遂,鹤遂的销声匿迹对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她的世界在刹那沦陷为深渊炼狱。

    她逐渐找到真的自我,只为自己而活,才是真的新生。

    周念迟迟没有伸手去接那株万年青,她清晰地看见鹤遂眸中的光在一点一点流逝泯灭,直到最后完全的暗淡。

    夜风微凉,凉意沁进周念的眼里,她在风里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起,鹤遂。”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同时也说得特别清楚。

    这一瞬间,鹤遂明白过来沈拂南不是在骗她,他怔愣好几秒,才缓过神来要做出反应,他的薄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好一会儿过去。

    周念再次开口,很平静:“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可摧毁的,你的诺言,我们的约定,包括一切我自以为的坚不可摧。”

    “……”

    鹤遂抬手,把头上的帽子拉下,神色落寞地点点头:“你还是恨我。”

    周念当即否认:“没有,鹤遂,我没有恨你。”她去看他的眼睛,“恨一个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不会去恨,况且我也知道你有多重人格的事情,也对你恨不起来。”

    鹤遂对上她的眼:“既然你不恨我,那我们……?”

    周念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鹤遂,我不恨你,但是不意味着我们还能在一起,这压根就是两码事你懂吗?——我希望自己过得好,你也过得好,当然我肯定希望你会过得好,也就是说我们各自都能好好生活。”

    一大堆话停下来,鹤遂只觉得脑中混沌不堪,觉得此夜暗得让人心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

    久到周念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喑哑道:“可没有你,我不会过得好。”

    周念欲言又止,她看着眼前浑身流动着低气压的男人,觉得他似乎在下一秒就要碎掉。

    她的目光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内心开始动摇。

    “鹤遂。”她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要是我答应你,你是不是就不用消失三个月了?”

    “……”

    鹤遂胸壑里被切肤的痛填满,他的面上却还稳得住,很淡定地摇摇头:“不,没关系。”

    周念哑口。

    他又说:“要是你因为这样答应和我在一起,那我不是在对你进行道德绑架?”

    他想要她纯粹的爱,要她很多很多的爱。

    风继续往这条深巷里灌。

    周遭暗沉。

    鹤遂无路可退,只能将所有难言的痛当良药吞下,不会再有任何光照进他灵魂尽头的那一平米。

    “把这个收下吧。”他在最后对她说,再次把手里的万年青递出去,“它能活着回来见你也不容易。”

    “……”

    彼时周念尚未听懂他的话中意,只懵懂地接过那株万年青,顺便说:“你要是想见我,随时都可以。”

    她抿抿唇,补了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低低嗯一声,脸上瞧不出情绪。

    周念看见他转身,他将帽子拉过头顶遮住眉眼,浑身洇在黑暗里。

    她叫住他。

    “鹤遂。”

    “……”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周念捧着那株万年青,话是极诚的真心:“希望你后续可以进行治疗,早点好起来。”

    鹤遂没有开口,生怕声音会驱散空气里有关她的余音和气息。

    他转过半张脸,下颌线清晰。

    黑夜是那么深远,透着无尽的悲凉,风里隐隐传来呜咽声,像失意人的哭泣。

    最终,男人离去的背影在这暗里黑透。

    他离开了。

    连一丝气息都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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