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10.15日更新
沈卿话音落, 那面没了声响。
微弱的电流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响在耳侧。
很安静。
沈卿等了几秒,把手机拿下来, 看了眼显示还在接通的屏幕。
紧接着听筒重新放回耳边时, 试探着问了句:“季言礼?”
“嗯?”男人低低地应了声。
不高的声音穿过听筒,有种不真实的虚无感,
沈卿指腹捏着裙摆,莫名:“我还以为信号不好,断掉了”
“要不要换房子?”那端的人忽然说,“华元府临湖太近, 会不会湿气太重?”
“不是说这样会对孕妇不好?”
“东郊怎么样, 住世纪园的顶层?可以晒太阳,”男人停了下, 像短暂的思考, 又接着道,“但顶层太高, 小孩是不是会害怕?”
他语调其实没太大变化,依旧起伏不明显, 但一句两句全是问句,而且逻辑并不算清楚。
怀孕、出生,离小孩子能记事还有好几年, 害怕什么害怕?
沈卿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出来。
看来并不止自己一个人无所适从, 紧张期待。
她微微扬高语调, 甚至下巴也稍抬, 像只骄傲的小狐狸:“你做什么那么紧张?”
那边的人语音一停。
“怎么不说话?”沈卿眯眼笑着,语气里仿佛点了此刻晨间的阳光。
季言礼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桌面的文件上。
他微垂眼睫, 无声笑了下。
片刻后,低缓的男音挤出一声含混的“嗯。”
他笑着承认,声音很轻:“是紧张。”
“还有呢?”沈卿抓住他不放。
季言礼再次垂眼,无意识地拨了手侧面的钢笔。
笔在桌面上转了一个圈:“也开心。”
沈卿再次笑。
她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床头柜上,趴在床上仔细核对那根验孕棒:“我不会测错吧,你说这东西准吗?”
“准。”对面的人答得很肯定。
然而说着准的人却下意识打开了网页搜索。
问题输进搜索框,网页瞬间弹出各种医院和胎教的广告,划着鼠标的人想也没想,从上到下直接全部点了收藏。
“你事情忙完了去一趟医院,”季言礼核对着自己的行程表,“季松亭的事情处理完,我会马上提交申请出国,去挪威接你。”
“余曼在吗,让她从当地最好的医院请两个医生陪你。”
“还有营养师。”
明明话不多的人却在这会儿变的很啰嗦。
沈卿歪倒在床上笑,扯着自己的衣服想,她最想要的还是适合之后穿的漂亮裙子。
“我不会变胖变丑吧?”
“不会,”季言礼答得很快,“你胖多少我就胖多少,你想再变美,我给你开个美容院。”
说到这儿,季言礼话锋一转,又来了句:“你怎么样都漂亮。”
季言礼这几句说得实在太认真,沈卿抱着手机笑得乐不可支。
“那不行,我如果胖一斤你就胖两斤,要双倍。”
“好。”
“还是算了,我不喜欢长得丑的,你还是别胖了。”
“行。”
对面的人每一句都答得很干脆。
一侧落下来的阳光晒得沈卿脸颊,微微发烫,她拍拍床站起来:“我不跟你说了,余曼给我发消息,找到沈江远藏的地方了,在临镇,我们要跟警方一起去一趟。”
“注意安全。”季言礼说完又补了一句,“穿厚点。”
沈卿笑笑,踩上拖鞋去给余曼开门:“你啰嗦死了。”
沈江远在奥斯陆当地经营的一家公司同样涉及违法犯罪,所以当地警方在协助抓捕沈江远这件事上才会如此积极。
政府在公路,水运,车站和机场都用了手段,限制沈江远离开奥斯陆的管辖区。
沈江远走投无路躲藏在了沈家在霍尔门科伦山半山腰的一处度假别墅。
这处度假区是沈家的产业,警方对其内的布局不够了解,所以要求沈卿一通前往。
这处度假区建在距离景点和游客聚集地都较远的西南峰,交通不便,地点隐蔽。
因为常年不对外开放,原先铺好的柏油路也早被大雪覆盖。
霍尔门科伦山山脚。
沈卿站在专业的越野车旁,就自己进不进山的问题已经跟身边的警司沟通了十分钟。
挪威当地的官方语言是挪威语,但也有少量的人会说德语。
此刻跟沈卿沟通的警员就是,祖父是德国人,正在用半吊子的德语跟沈卿吵嚷。
“Wir wollen dir nur helfen,Es gibt keinen grund, nicht dorthin zu gehen.(是我们在帮你,你没有理由不进山。)”
挪威比淮洲还要冷许多,昨晚半夜一场强降雪让霍尔门科伦山看起来更是银装素裹。
沈卿侧眼望了下看不清尽头的山林,再转回来依旧是温婉和善的语气。
“Ich habe k??rperliche probleme, wenn es nicht unbedingt n??tig ist(我的身体有特殊情况,如果不是必须需要我进山的话)”
身着制服的警司两手在身前比了下,不耐烦地打断她:“Ihr müsst uns führen. Wir müssen in den Berg.(你需要给我们引路,必须要进山。)”
沈卿手轻轻搭在小腹上,试图做最后的协商:“Wir haben baupl??ne, die uns verfügbar sind.(我们有图纸可以提供。)”
“Gott verdammt!”警司很没素质地骂了句脏话,手指再次点着地强调,“Es hei??t, du musst uns in den Berg begleiten.(你必须跟我们进山引路,这是上面传下来的话。)”
“Sonst werden wir dir nicht helfen.(不然我们不会全力帮你。)”他说。
余曼就站在沈卿身后,盯着面前的警司,声调都没压,用中文跟沈卿来了句:“要不是需要用他们,我真想给他两巴掌。”
沈卿拍了拍余曼的手,试做安抚,随后再次回头看了眼山。
山雪茫茫,能不进她是真的不想进。
沈卿轻轻吸气,望着身前态度强硬的警司思考了两秒,最终妥协道。
“Ich bringe sie in die n??he der hütte zu den Bergen.(我带你们到度假区后山区前。)”
再往前她就不进了。
说她怂也好,胆小也罢,她现在不止是一个人。
再往里进,如果跟沈江远对上,她还是觉得危险
因为下雪,山路不畅,警方的越野车只能停在距离度假区外两公里的地方。
剩下的路要徒步走上去。
除了沈卿和余曼外,警方跟来了两个小队,一共三十几个人。
沈卿方还带了两个助理,跟余下的警察一起呆在山脚下等候。
脚下是松软的雪地,积雪有半米深,沈卿和余曼两个拄着登山棍跟在一众警察后面。
深一脚浅一脚,比在平地走要累很多。
沈卿护目镜上沾染了哈气,她也反应过来最近几天为什么会有些嗜睡。
她用登山棍捣在雪地里,笑着想可能是身体里多了个小生命,吸了她的一些精气。
余曼一直跟在沈卿的左手边,此时扶了把没站稳的沈卿,瞥前面警察的背影,调子分外冷:“这些挪威人真够烦的,干什么效率低也就算了,都跟他们说怀孕了,还非让进山。”
“你老公从早上到刚刚给我打了七八个电话,交代注意安全,”余曼被这群挪威警员气得不轻,“就应该让季言礼来捏死他们。”
立领的登山服把沈卿的脸衬得更小了些,她晃晃余曼的手,用登山棍指远方,笑道:“别气了,要到了。”
余曼看了眼沈卿略有些泛白的脸色,下主意:“不行,你别再往里进了,就在旁边的木屋等我们,我跟他们进去就行了。”
这地方余曼先前也跟着来过,虽然没有沈卿了解,但在有图纸的情况下想摸到最南侧的几栋房子不是难事。
沈卿想了想,也没逞能:“那跟他们说一声,你也小心点。”
领头的警司就是刚刚在山脚跟沈卿起冲突的那个。
此时听到沈卿需要休息,脸上再次起了不耐。
他嚷嚷了两句让沈卿在东侧的那个独栋木屋等他们,便要带着剩下的所有下属接着往度假区里进。
余曼拦着,态度极其强硬地要求留下两个人保护沈卿。
这人登时再次语调扬高:“Wir haben nicht genug m??nner, um sie zu beschützen. Wollt ihr helfen Oder ??rger machen?(我们本来人手就不够,再保护她,你们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找麻烦的?)
余曼拧着脸:“Wir beschlossen, nicht ins gebirge zu gehen, weil ihr uns dazu gedr??ngt habt.(我们来就说了不进山,是你们强行要求我们进山。)”
警司吊着脸:“Probleme mit seinem onkel.(真他大爷的麻烦。)”
沈卿走上前,不容拒绝的:“Ich brauche schutz für mein leben.(至少一个,我需要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那警司看沈卿一眼,正了正背后的枪,随手点了个人让他跟着沈卿,随后没再看沈卿一眼,骂骂咧咧地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走。
沈卿身上的登山服不薄,但因为来时没料到进山,此时在零下十几度的山林里就显得御寒的效果没有那么好。
那名警司点给沈卿的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尽管个头高,但年纪看起来很小。
他陪着沈卿刚在木屋坐一会儿,手上的对讲机传来声音。
对讲机里说的是挪威语,沈卿听不懂。
寥寥几句后,小伙子转身跟沈卿说上司叫他归队,他要火速前往西侧正在执行任务的一支小队补员。
他英语不好,用词不准确,连说带比划的比了半天,沈卿才听懂他的意思。
沈卿皱眉,想挽留:“But you need to be here to keep me safe, and that's your job.(但你需要在这里保护我的安全,这也是你的任务。)”
说话间对讲机里再次传出声音,小伙子急慌慌的,颠三倒四地跟沈卿又说了句什么,转身从木屋跑了出去。
沈卿紧跟了两步,但没叫住跑出去的人
沈江远在这个度假区被困了一周,无论是人的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态都已经濒临崩溃。
所以抓捕过程很顺利,沈江远并没能抵抗多久。
为确保万无一失押送沈江远下山,余曼坐的是带沈江远下来的那辆押送车。
车开到靠近山脚的地方,余曼看到不远处停在路边的越野。
那个警司的越野。
车敞着门停在路旁,车边除了那个警司以外还站了两个警员——但没有沈卿。
余曼急忙喊住前方的司机停车。
推了车门从车上跳下来,人还没走到那警司的身边,质问的声音已经先出来:“Hast du sie nicht mitgebracht?(你们没有带我们的人一起下来?!)”
那警司正在跟上司打电话汇报抓捕情况,此时听到余曼的声音,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往旁侧走了两步接着回话。
山里太冷,正常的手机会自动关机,所以无论是沈卿还是余曼都没有带手机和其它通讯设备,她们之间的通讯只能靠身旁警员的对讲机。
余曼抓住身旁的另一个警员吼着问“人呢?!”
被余曼逮住的警员懵了一瞬,楞了两秒,想起来被带上去的沈卿。
他指了指山上,用蹩脚的英语回,说是忘了,现在联系还在度假区的警员,收拾完东西带沈卿一起下来。
听到有人还在山上,余曼情绪没再往上顶,抓住警员的领子,指挥他让他用手里的对讲机跟对方确认,沈卿是否还在木屋。
对讲机里“滋啦滋啦”地响了两声,接起的人应了下,说用望远镜看到园区门口的木屋里,那个女人还在。
“She's still at the cabin.(她还在木屋。)”警员抬头跟余曼确定道。
余曼脸冷,看起来比沈卿凶很多。
她松掉警员的衣领,蹙着眉再三强调,让对方带沈卿上车后再用对讲机回来一条消息。
余曼的车和这辆警司的车停靠的地方也不完全是山脚,只不过比沈卿他们所在的度假区要稍低一些。
此时风雪刮过,寒风蹭着脸颊,像刀子一样疼。
余曼手蹭着护目镜抹了把脸。
焦急地朝远处山腰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登山衣的帽子和暖耳紧紧扣在头上,这让余曼的听力没有常日里那么敏锐。
身旁警员手里的对讲机,对面的人叫出来第二声时,她才下意识蹙了下眉,转头看过去。
对讲机尖锐地“刺啦”了一声,像是惊慌失措地喊叫,随后身旁的警员朝斜后方转了下头。
“雪崩!是雪崩!(Eine lawine! Eine lawine!)”身旁的人惊叫着,慌忙中冲撞着狠狠扯了把余曼的衣服。
余曼被他拽得不稳,身形一晃,用手旁的棍子堪堪撑住地,才稳住身体。
与此同时,她也在身旁的一片惊惧中抬了头,大片的石块,碎石夹杂着山雪朝他们所在的地方滚下来。
另一旁在打电话的那名警司抬头也仰头,怒吼了一声,转身要往不远处的山脚跑。
纵然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趋于平地,但眼前白茫茫地荡起一片雪雾,滚落的山石瞬间已经到了眼前。
余曼被一块尖锐的碎石撞击到后脑,倒下去的前一秒,想的是——沈卿还在雪崩更严重的半山腰。
第92章 10.16日更新
沈卿打电话来说那条好消息的时候季言礼这边是中午。
电话挂断, 他维持原先的姿势在办公桌后坐了会儿,还是没太能缓过神。
过了会儿,林洋从外面推门进来。
“华兴的人约不过来, ”林洋边走边翻材料, 无语的不行,“谁大过年的要和你谈合同?”
林洋吐槽起来没完没了:“也就沈卿不在家, 你无聊非要工作,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除了老婆没别的亲人”
“我也有。”坐在位子上的人突然回了林洋一句。
他半垂着头,手还摸在刚刚和沈卿打电话时的那根钢笔上。
男人弧度好看的指骨抵在钢笔的外壁,说是玩, 倒更像是思考时无意识的动作。
因为和沈卿的和好, 季言礼最近有点“太嘚瑟”。
林洋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他还在说沈卿。
“我不是说沈卿,”林洋把文件夹放在桌子上, 两手横来竖去地比划, “我是说人家除了老婆之外还有,大过年的谁不需要走个亲戚, 照顾个父母孩子”
林洋的话再次被季言礼打断。
桌后的人抬头,以一种他没见过的眼神, 柔和的,略微怅然,甚至带些不可察觉的忐忑。
“我就是说除她之外, ”季言礼看着林洋笑起来, 轻声的, “她刚跟我说她怀孕了。”
林洋因为惊讶在一瞬间张了张嘴, 紧接着的反应是, 季言礼可能要变得更不“正常”了。
最近这人的尾巴都在天上,就没见他落地过。
“沈卿刚打电话给你说的?”林洋来回走了两步, 也笑起来。
季言礼低低地笑:“嗯。”
“行嘛行嘛,”林洋望着桌后的人,“出境申请那边我再催催进度”
“下午还有什么重要的行程吗?”季言礼又问。
林洋略微想了下:“有个国际性的会议要出席,其它就没有了。”
季言礼不太在意地抬手挥了下:“开完这个会,你们都提前下班吧。”
林洋语音一滞。
心想某些人确实要被骤然的欣喜,短暂地冲昏头脑。
下午会开时,季言礼全程都不太在状态。
不过也不明显,就是话比平时还少点,碰到设计没那么完美的案子挑刺得也少。
林洋原以为顶多也就这样了,直到台子上一个行业内的院士讲最近的技术,季言礼碰他的胳膊让他看自己手机。
“你说这几个医院的产科,哪个比较好?”季言礼问。
“孕期都要注意点什么,”季言礼皱眉,视线垂回去,接着划手机,“我是不是应该先找两个医生问问?”
“省医产科的主任你觉得行吗?”
林洋快被季言礼烦死了,抬手把人隔开,没好气地答:“你问我我问谁,我又没生过孩子!”
季言礼“哦”了一声,貌似是觉得林洋说得有道理,拐回头自己看,没再理他。
会议结束,跟几个公司的人吃了饭,季言礼早早退场,回了华元府。
林洋跟个男公关似的被留下来喝酒,等酒局散场,拨了季言礼的电话,想跟他聊一下刚听到的行业内消息,这才知道早走的人是去医院找产科医生了。
林洋忍无可忍:“你他妈太夸张了,我受不了了,二半夜的谁家医生不睡觉???”
季言礼回他:“急诊夜班,我随便找她聊聊。”
“她跟警察去找沈江远了,”季言礼说,“挪威那破地方信号不好,她和余曼谁都不接我电话,我无聊。”
半个小时前,沈卿刚打电话跟他说过,说是要去霍尔门科伦山那边,没信号,要短暂地跟他失联几个小时。
林洋无语死了,没等季言礼说下一句,直接把他电话给挂了。
季言礼从医院出来,回到华元府,翻来覆去睡不着,开车去了菩洛山脚的别墅。
一楼主卧靠东的落地窗,沈卿说想在那边摆婴儿车的。
凌晨两点,林洋再次接到季言礼的电话。
“你看看我给你发的图片,”季言礼往后走了两步,盯着窗户比划了一下,“你说这窗户前摆哪个婴儿车好看?”
“不然我找原先订制家具的那个工匠手工做一套?”季言礼问。
“大哥,爷爷,我叫你爷爷行不行,”林洋呼了口气,“大半夜不睡觉跑菩洛山看婴儿车,真神经病,找林行舟问去!”
季言礼应了声,挂断电话,打给林行舟。
林行舟接起电话,声音迷迷腾腾的:“哥,你今晚上给我打七个了,产科市二院的最好,婴儿车要蓝色的那个,可以手工再订,世纪园顶层的房子小孩儿也不会害怕”
季言礼啧了一下,看了眼手机屏幕:“算了,你睡吧。”
“好的,谢谢哥。”林行舟拢着被子倒下了。
季言礼其实也不是不想睡,只是他真的睡不着。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他心里胀得满满的,却没人能说,只能在这儿翻来覆去折腾自己。
季言礼往后退了两步,坐在床头,低头再次拨了沈卿的号码。
距离晚上沈卿说要失联那会儿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还没人理他。
余曼的电话也接不通。
应该没从霍尔门科伦山出来。
季言礼躺上床,半梦半醒地睡了会儿,凌晨四点半却从睡梦中惊醒。
他撑着床坐起来,按了按额头。
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但鬼压床似的压着他,让他喘不上来气。
季言礼拧开床头灯,伸手摸了手机,再次拨了沈卿的电话。
还是没人接。
挪威已经入夜了,霍尔门科伦山很冷,她们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没出山。
季言礼抬头看了眼窗外,随后低头拨了余曼和时恒湫的。
也没人接。
手机放下时,季言礼仔细回想,隐约记得沈煜辞说过,因为担心时恒湫的精神状态,所以他会跟着一起去挪威。
打给沈煜辞的第二个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通。
“喂?”
“你们现在在哪儿?”季言礼从床上站起来,往窗边走,“和沈卿在一起吗,她的电话打不通。”
话音落,听筒那边的人突然陷入了沉默。
沈煜辞没说话,但背景音有不太清晰的警车鸣笛和嘈杂人声。
“Hier gibt's noch verletzte.(这儿还有伤患。)”
微弱的声音被季言礼敏锐的捕捉到。
他手扶上窗框,又问了一遍:“你们在哪儿,见到沈卿了吗?”
沈煜辞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是说:“季言礼,你冷静点,是这样”
只这一句,仿佛已经预告了那端的人什么。
季言礼按在窗柩的手紧了紧,他嗓音低下去:“她是不是出事了?”
“季言礼”
季言礼声调扬高,声线不可抑制地微抖:“告诉我她是不是出事了!”
霍尔门科伦山作为奥斯陆的主要景点,发生大面积雪崩,遭殃的当然不止沈卿所在的西南峰度假区。
人员伤亡最惨重的地方在前山的滑雪场。
沈煜辞和时恒湫在两个小时前到的奥斯陆。
但因为怕山体滑坡造成二次伤害,他们被警方拦在山脚外足够安全的地方,别说西南峰,连前山都进不去。
警车、救护车、各种应急救援帐篷和失踪伤患家属挤在这里,场面一片混乱。
这端沈煜辞仅仅几秒的沉默,足以逼疯电话那端的人。
“沈煜辞!你是不是没长嘴?不会说话是吧”
“霍尔门科伦山四个小时前发生了雪崩,”沈煜辞轻吸气,“沈卿跟带她进山的警察都被埋在了山里。”
“现在还没找到人,”沈煜辞职业习惯,强调,“也没找到尸”
沈煜辞的话像一道雷劈在季言礼耳侧。
让人有些恍惚,仿似在此刻寂静的夜里产生了极为短暂的耳鸣。
季言礼喉头轻滚,转身往屋外走。
他脚下有些发虚,强忍着情绪:“把详细地址发给我。”
“你还在限制出境的时间内,出不了国”
季言礼嗓音干哑,声线低沉,重复:“把地址发给我!”
从凌晨四点半到早晨七点,季言礼方足足跟政府沟通了两个多小时。
拿出了所能拿的所有诚意,对政府给出的限制无条件做出退让。
但官方走流程需要时间,还是说最早只能晚上六点后放行。
几辆车停在菩洛山脚,这是通往机场最近的一条路。
只要对面说放行,从这里到淮洲国际机场只需要二十几分钟。
段浩站在车旁,手机开了免提,还在跟对面交涉:“能不能再早一点,只要文件出来,我们的飞机九点就能飞。”
林洋往车后座的方向看了一眼。
仰靠在座椅里的人脸色很平静,但从两个小时前,他和林行舟赶到,就没听季言礼说过两句话。
安静得像没有声息。
开了免提的手机,对面人打太极似的官方话一套一套,听得人心烦。
林洋皱眉把手机拿过来,咬着牙:“能不能再早一点,我们的人在挪威出事了”
林洋话音未落,坐在车里的人忽然睁眼,把车门推开,冲林洋摊了手。
因为长久未出声,他嗓音很哑。
“手机给我。”
从昨天半夜,淮洲又开始大范围的降雪。
也不知道今年这天怎么回事,一场接一场,真就是下个没完。
林洋在车外站得没多久,头发和肩上已经落了不少雪花。
此刻雪飘飘扬扬地掉在车内那人伸出的掌心。
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手心温度太低,竟然也没有化。
林洋走过去,看到季言礼黑色的大衣衣袖沾的白雪。
“你歇会儿,我跟他们说。”
“电话给我。”男人重复道。
林洋叹了口气,把手机递过去。
世家都很要脸面,跟政府关系也好,所以先前的交涉季言礼他们都是以妥协退让为主。
季言礼把手机拿过去,人再次往座椅里靠了靠,闭上眼睛。
语调和缓,但说出的话却不是:“九点前我的飞机飞不了,往后在淮洲的所有产业我都会移到荆北或者国外,我不会再给淮洲纳税了。”
季言礼的威胁很不讲人情,但也很有用。
十分钟后,对方打来电话,说限制出境对季言礼来说本来就不是必要的,只是他们走流程时间太慢才会一直拖着没解决。
九点半,季言礼的飞机可以在淮洲国际机场正常起飞。
“能走了。”林洋挂了电话,抬手轻敲了一下季言礼的车门。
车窗没有关,所以林洋和对方的对话,季言礼自始至终都能听到。
但此刻,他还是在听到这句后,反应了两秒才睁眼。
“九点半起飞?”他侧眸问车旁的林洋。
林洋点头,跟他确定时间。
季言礼盯着座椅靠背的挂件看了几秒,又问:“现在几点?”
林洋抬腕看了下表:“七点二十。”
时间还早。
林洋看了眼季言礼的脸色。
尽管他一直神情平静,情绪貌似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但林洋还是不放心。
他总觉得季言礼有点过于安静了。
此刻他不自觉地上前半步,劝道:“你们几个都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你别等沈卿还没回来,你自己先”
林洋的话被季言礼开车门的动作打断。
季言礼脚下不太稳,下车时踩进厚重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
林洋伸手扶住他:“你别这样”
“那我该怎么样,”季言礼看着林洋搭在自己肘间的手,低声问,“你说我该怎么样?”
这是除刚刚接电话那句外,从早上到现在季言礼跟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林洋一时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
菩洛山脚北面,往上三百多级台阶是菩陀寺。
冬天天太冷,来这里的人不多,陡峭的石阶没人打理,早被皑皑的白雪掩盖。
偶尔几处僧人扫过的地方才能看到原先青灰色石板的痕迹。
他们的车就停在离石阶不远处的雪地里。
林洋动了动唇,还想劝什么,却看到季言礼抬了下头,突然问。
“林家每年都来祭祖?”
“对,”林洋脸上也不好看,不仅担心沈卿,也担心季言礼,“你们家不也年年来?只不过是你不信这东西,每回都不跟着来罢了。”
男人嗯了一声,片刻后又问:“真的有用吗?”
“什么?”林洋楞了一下,反应过来,“有用吧,不都说心诚则灵,还有说拜多了没用,偶尔拜一次,你就那一个愿望,佛可能心软,就给你实现了”
话音未落,被林洋抓着的人已经隔开他的手,脚下虚浮着往远处的石阶走去。
“季言礼。”林洋在身后喊他。
林行舟在另外一处车前安抚尚灵,此时看到往远处走的季言礼,不仅也往前跟了两步叫了声:“哥!”
大雪皑皑,风卷起雪雾,荡了一抹尘。
沾了雪的山路,陡峭而滑。
林洋追上去。
他拉住季言礼的手臂,想要拦他,急切地:“也没那么灵,你别”
季言礼却忽然在这个时候撑着一侧的石制扶手,单膝跪了下去。
像是脚下太软,身体实在撑不住这早就翻涌的情绪。
很轻的“咚”一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林洋盯着眼前这个背脊弯曲的人,终于意识到,平静了一整个早晨的人,此时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男人半垂着头,声音很低很低,带着此刻沉在雪里的无力。
“那我该怎么办呢?”
他声音很轻,落在雪里,带点无措:“我过不去,飞机飞过去要十个小时。”
“我不在她身边。”
“我该怎么办,林洋,”他低声,“她昨天才跟我说有了小宝宝。”
几个小时前,她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们明明还很幸福。
“你不是说一直没拜过的人,拜一次会很灵吗?”
林洋看了眼往上的山路,还是不想松口:“但是太高了”
“林洋,”季言礼叫了声。
声音里带了很淡的哀求,说不上来是在求身旁的林洋让他试一试,还是别的什么。
“求你了。”他说
二月末,淮洲下了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雪。
怕车祸追尾,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绕城高速被交警封了起来。
机场也有几趟航线的航班全部停了机。
淮洲这个城市貌似因为这场雪,被短暂地掐了暂停键。
而远在郊外的菩洛山。
好久没有人光顾的山脚下。
有人三步一叩,跪拜了一整个山路。
隆冬的大雪,雪花像不要钱似的掉落在他的黑色大衣上。
他说没拜过的佛大概都要攒到今日了。
如果真的有神佛。
那请你听听我的话。
保佑她平安。
拜托了。
第93章 10.17日一更
雪崩来临时, 沈卿正巧还在木屋内,她找到一个有桌子的角落钻了进去,山石滚下来压垮了房屋, 形成的三角形角落却保证了她的安全。
除了手肘处的磕伤, 和脚踝扭到外,沈卿身上并没有其它更严重的伤。
但这已经是三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眼下, 天已经黑下来,跟身上那点外伤比,更为严峻的是另一件事——深夜雪山的严寒。
沈卿的登山服并不薄,但还是无法抵御零下三十几度的寒冷。
沈卿屈腿缩在角落里, 抬手摸了摸身后和一旁的石板墙。
夜风呼啸, 身侧只有冰凉的墙壁和散落进破败墙角的雪。
风卷起地上的雪花,扑到沈卿的身上, 和她没有任何遮挡的脸颊和唇。
她抬手拍掉胳膊上的雪, 试着移动一旁的铁板,想把头顶那个残缺的窟窿补起来。
但无奈, 板材太重,她试了好几次, 都无法把东西挪到正确的位置。
沈卿舔掉唇上的雪,呼出一口哈气,最终放弃了。
她还要保持体力。
一个小时前,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时, 沈卿从这个封闭的角落钻出去过, 在外面试着找过生火的材料, 但很可惜, 并没有找到。
最后思来想去,她还是回到了这个略微能抵御风寒的地方。
这间屋子是度假区的警卫房, 在用料和建造上本来就不算牢固。
所以山石崩坍时也算被砸的七零八落。
沈卿用仅有的野外生存的知识,用手边所能用到的一切物品,将她所呆的这个地方搭成了简易的“紧急避难所”。
此刻,沈卿拢着衣服再次往墙角靠了靠,避开顶头会飘下雪的“天窗”。
她闭了下眼睛,计算时间。
刚入夜,现在应该是晚上八点,距离天亮,还有将近十个小时。
沈卿脸埋在领子里,单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臂,驱赶困意。
无论如何。
她都要确保自己在清醒的状态下熬过这个深夜
沈煜辞最终是没有拦住时恒湫。
前山的山脚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在协商无果之后,时恒湫开上他们来时开的那辆山地越野,要从另一条极为险的路,独自绕去后山的西南峰。
沈煜辞揪住时恒湫的领子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时恒湫垂手站在车侧,沉默良久后,只沙哑着声音开口说了一句。
他说“她活着,我也不一定能活,但她死了,我一定会死。”
沈煜辞知道时恒湫没有骗他。
他是精神科的医生,见过很多抑郁自残,甚至是走不出来自.杀的病人。
活着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如果心里最后的那点寄托没有了,他们的生命也差不多就真的走到了尽头。
事发太突然,沈煜辞和时恒湫那辆越野上专业的防寒设备只有两套。
所以在时恒湫要求沈煜辞下车,不让他去的时候,沈煜辞没有过多坚持。
但其实后来,沈煜辞也会想,是不是他当时坚持拦住,或者跟上去,结果会好一点。
不过或许也不会。
世事难料。
没有人会知道在下完某个决定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沈家的度假区,时恒湫自然也来过不止一次。
十年前,和沈卿还有父母来的那次是第一回 ,不过后来他还独自来过很多趟。
度假区的位置对他来说很熟悉,也很好找。
他早就从山下的警察口中得知,沈卿的位置是在度假区门口的警卫房。
时恒湫把车停在能开到的最高处,背着两套防寒设备,徒步三个半小时,终于找到了沈卿被埋的地方。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
沈卿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山里,已经独自挺了八个小时。
时恒湫背着东西,站在距离那片废墟几十米外的雪地里。
三个小时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在这个时候显露了出来。
他盯着那处,腿下虚软。
他不确定等下见到的是一个还有声息的人,还是一具完全被冻僵的尸体。
时恒湫拖着东西走过去,拨开积雪,掀开那些盖在上面的铁皮和隔板,终于在最下面靠墙的角落,看到了那个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人。
太冷了。
时恒湫身上穿着两层的防寒服,还是冷。
时恒湫从右面没有被完全挡住的缝隙侧身进去,摘掉手套试了下沈卿脸颊的温度,再接着晃了她的手臂:“小卿,不要睡。”
“小卿。”
“醒醒,小卿。”
时恒湫在把带来的那套防寒服盖在沈卿身上时,还在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沈卿处于低温昏迷状态,长时间的低温让她的呼吸系统已经受损。
时恒湫把带来的氧气瓶帮沈卿接上,再度试着叫醒她。
“小卿。”
高功率的取暖设备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奇效,短短半个小时,沈卿周身的温度已经上升了不少,也不再是刚刚怎么叫都叫不醒的状态。
会在时恒湫唤她几声后,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迷糊地回应。
“季”年轻的女人睫毛密而长,很轻地颤了颤,叫得含混不清,“季言礼”
“宝宝。”她低声念着。
她深深皱着眉,呓语般地重复:“还有宝宝。”
时恒湫往沈卿身上搭衣服的手顿住,再接着垂眸,看到了她一直护在小腹的手。
爱是种很奇怪的东西。
是在危难关头支撑你活下去的勇气,也是在濒临死亡前残存的唯一意志。
你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爱他。
但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你能叫出的也只有他。
沈卿叫出的名字是她能生命力如此旺盛,在这深冬风雪里足足挺了八个小时的原因。
但也是压垮时恒湫的最后一丝防线。
凌晨四点半,天还未明。
风好像比时恒湫刚来时还大一些。
从头顶那片没被遮住的地方掉下的雪,在身旁积起一个小小的雪堆。
如狼似的风声掠过人的耳尖。
而时恒湫垂着眼,也知道了为什么刚见到沈卿的第一眼,她是侧卧的。
一个最利于保护腹部的姿态。
时恒湫半跪在沈卿身旁,手从防寒服上滑下来,轻轻抬眸,看了她很久。
他想到很多。
想到人生从开始到现在的二十八年,诸多种种。
也想到十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看到的极光。
那天,极光抖落在天际,他终于确定自己对身旁站着的这个女孩儿的感情。
而十年后,在同一个地方,他也终于被迫接受,他喜欢的这个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了。
时恒湫目光轻垂,落在沈卿怀里那个闪烁不明的取暖器。
他很遗憾。
但,好像也没有任何办法。
通讯器里有微弱的电流声响,是沈煜辞发来的消息,说警方有两个小队跟着他进了后山,让时恒湫发去确切位置,他们会在天亮时到。
时恒湫盯着那个通讯器略微有点失神,片刻后把开了定位的设备放在了沈卿耳侧。
从背包里拿出最后两个取暖器,一个打开同样塞进沈卿盖着的防寒服,另一个则放在沈卿身旁,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他站起身,脱下自己的那件防寒外套搭在沈卿的腿上。
时恒湫并不知道在孕期的人身体会比常人弱到哪种程度,但只是下意识觉得,她还是再需要一件衣服。
再接着,静默半晌,微微弯身,伸出食指,用戴了手套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沈卿的指尖。
脸上一贯凌冽的神情敛去,在这一刻换了少年时的温和。
男人轻轻勾了唇,在痛苦挣扎的这几年里,第一次很真心实意地笑了。
尽管过程辛苦。
但他好像并不后悔喜欢她。
随后,站起身的人缓缓转身,捡了从包里掉出来的军刀,离开了这个在风雪之中异常温暖的屋子。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残存的意志。
幸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救下她。
还是这座雪山。
也算有始有终
沈卿再次醒来,天已将明。
怀里的取暖器燃料几近耗尽,指示灯亮得非常微弱。
沈卿意识还不太清醒,舔了舔干涸的唇,眯着眼睛翻了下身体。
随后,搭在身上的防寒服掉落在地上。
身体骤然一轻,沈卿迷蒙地睁开眼,往下望了望,这才看到并不属于她的米白色防寒服。
耳旁的通讯器接连不停地响,沈卿按着嗓子坐起来,拿过来按了接通。
“时恒湫?”信号不好,沈煜辞的声音并不是很清晰,“我们距离你定点的位置还有二百米,沈卿醒了吗?”
沈卿一时疑惑,哑着嗓子回了句:“我哥来了?”
那端沈煜辞一愣,几秒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通讯设备里传出来:“他比我们先到几个小时,现在不在你旁边吗?”
沈卿听懂这两句的意思后,垂眼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随后像是想到什么,给听筒那端的人留了句“我哥不在”,撑着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太阳还未完全露头,山与山之间,遥远的天边,只有很淡的一抹白。
和山头的雪融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哪里颜色更浅,又是哪里颜色更纯净。
冻了一整夜,又缺水,沈卿的身体非常虚弱。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防寒衣,一手撑着墙,竭尽所能地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身后,响起沈煜辞喊她名字的声音,还有那些消极怠工的挪威佬,扯着挪威语大声叫喊着什么。
风雪依旧,甚至晨间的风里还染着湿漉漉的水汽。
然而沈卿也在这个时候终于找到了时恒湫的身影。
在离她不远处的屋子里,男人阖眼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墙板。
沈卿看不清伤口具体在哪里,只知道从那人搭在地上的手腕处往外,淌了一地鲜血。
太多了,染红了雪和木板,根本没办法擦干净。
强烈的情绪冲击着沈卿的大脑。
她眼睛里瞬时泛起一片水雾,望着那处不可置信地喊了声:“哥。”
沈煜辞几乎是和沈卿同时看到的时恒湫。
然而在沈卿意识混沌,想再往那处走时,沈煜辞抬头看了眼一侧的山,两步跨上去拉住了沈卿。
下一秒,前一晚未落完的碎石再次从山顶滚下来,混着积雪砸跨了那间房子。
木屋瞬间倾倒,随着无数的石块急速地往山下滚去。
刚刚还在眼前的人骤然已成泡影。
沈煜辞脸上恍然失掉了半分血色。
被他拉住的沈卿眼睛盯着那处,在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轻轻软倒在雪地里。
“沈卿。”沈煜辞托住她。
第94章 10.17日二更
飞机飞了十四个小时、季言礼到奥斯陆的医院已经是晚上十点。
病房里除了因为长时间的低温导致身体机能下降, 仍在昏迷状态的沈卿外,只有一个沈煜辞。
沈煜辞看到推门进来的人,从一侧病床上站起来。
“只有手肘和脚踝有扭伤, 呼吸道受损, 但很快能好。”
“孩子也平安。”
大概是知道季言礼想听什么,沈煜辞两句话把情况交代清楚。
身后的门被再次推开, 进来的是尚灵,随后几秒,是林洋和林行舟。
尚灵看了眼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 戴着氧气。
但好在是仪器设备上显示的生命体征都是正常。
尚灵松了口气后, 再度望向远处的沈煜辞。
房间里很安静,所有人, 包括平常最爱在这个时候插科打诨, 调节气氛的林洋都没有说话。
沈煜辞扫了眼病床另一侧的几个人,很轻地垂了下头。
季言礼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落在沈卿身上, 此刻确认她确实平安,也把视线转向了沈煜辞。
沈煜辞脸色还算好, 他盯着脚下的地砖看了两秒,手插上口袋往外走。
绕过床尾,路过季言礼时留了句:“你跟我出来一下。”
一直没有说话的尚灵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时恒湫”
沈煜辞脚步微顿, 像在凝神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 轻摇了下头, 给出答案:“还没有找到尸体。”
被山石卷下来的。
多半也没有尸体了。
季言礼跟在沈煜辞身后出了门。
沈煜辞往前两步, 坐在墙边的休息椅上。
他习惯性摸了下空着的口袋, 侧眸,看了靠墙而立的男人一眼。
男人身上穿着深灰色的大衣, 里面是深色的高龄羊绒衫。
他自始至终都很沉默,没有说话,也没有问什么。
沈煜辞把转着的笔重新塞回口袋时,忽然问:“你是不是也愧疚?”
季言礼没细究他为什么用“也”,只是侧身往沈煜辞的方向走了几步,坐在和他相隔一个的座椅上。
他背靠椅背,单手虚虚地搭在膝盖上,盯着几米外走廊白色的墙壁。
片刻后,季言礼眸色微闪,低声承认:“有点。”
时恒湫走之前,是他拜托了时恒湫,好好照顾沈卿。
沈煜辞的目光从季言礼身上收回来,片刻后垂眼,无声地笑了下。
像是无奈,又像是不解的,轻骂道:“你们夫妻俩真的是绝了。”
“平常看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狠,其实对待身边的人都心软的要死,”沈煜辞咬着字轻声吐槽,“别人对你们点好,都恨不得记一辈子,带到土里。”
季言礼敏锐地察觉到沈煜辞这话里的意思,很轻地皱了下眉:“她……”
“估计说百八十遍时恒湫的事和她没关系,她也还是会愧疚,用这事折磨自己。”沈煜词嗓音清润,低声道。
沈煜辞抬头,目光落到墙对面的广告板上。
奥斯陆一家高级的私人医院,深夜十点的走廊,很安静。
片刻的沉默后,沈煜辞缓声开口,说出叫季言礼出来,真正要说的事。
“时恒湫是自.杀,割了右腕桡动脉,我们到的时候应该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留的血太多,他是个医生,知道那到底是多少血。
“被二次滚落的山石砸下去的,”沈煜辞顿了顿,“沈卿跟我一样,我们亲眼看到,就在距离十几米的地方。”
季言礼搭在膝盖的手动了动,神情平静,但眼底眸色略微沉了沉。
亲眼见到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冲击。
沈煜辞说到这里没再继续往下说,但季言礼直觉后面的才是他想说的重点。
略微停顿了几秒,沈煜辞再次开口。
不过这次是个问句。
沈煜辞轻晃了下手里的手机,转过来看季言礼,低缓的声音:“你知道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季言礼隐约意识到什么。
他点头,淡声:“知道一点。”
沈煜辞手捏在裤缝,很轻地掸了掸:“因为时恒湫的病,沈卿就算再清醒干脆,做事不拖泥带水,但其实对他一直都是有愧疚的。”
“在身体情况极差,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亲眼目睹救了自己的哥哥的死亡。”
“而且她怀孕了,”沈煜辞两手交叉搭在膝盖,“因为激素原因,孕妇情绪波动本来就会更大。”
他仅仅作为朋友,时恒湫的事可能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平复心绪。
沈卿只会更严重。
沈煜辞摇头:“我不确定沈卿到底有没有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但在来医院的路上我觉得她状态不太好。”
沈煜辞和季言礼虽然不算熟,但也认识。
在牵扯到身边人的病情这块,他很坦诚。
季言礼搭在膝上的右手无意识地轻捏指腹,声音很轻:“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陪着她。”
走廊空旷,季言礼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廊壁两侧,但沈煜辞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
他唇线拉得有些直,像在思考什么。
“季言礼,”沈煜辞话起了个头,然而两秒后他又轻声作罢,“算了。”
然而一直在走神,思考什么的季言礼这时却侧了眼,问沈煜词:“你想说什么?”
他一直觉得沈煜辞还有后言。
沈煜辞左手拇指压在右手掌心上,垂眼动了动唇,最终模棱两可地重复道:“沈卿她对时恒湫心里有愧。”
“但她很爱你,”沈煜辞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
事关沈卿,季言礼还想问,但病房的门被打开,尚灵探出身,手轻叩在门上,提醒走廊上坐着的两人。
“小卿醒了。”
季言礼按着座椅站起来,比身旁沈煜辞更快的动作,走进去。
沈卿倚靠在床头,鼻下还戴着氧气。
浅绿色的氧气管衬得她的皮肤更加没有血色。
她抬眼看到走进来的人,随后瞳孔像被刺激到,很轻微地皱缩了一下。
然而幅度很小,不仅是病床旁的尚灵和另一侧的林行舟,就连一直望着她的季言礼都没有发现。
刚刚看到沈卿安稳地躺在床上是一次,现在又是一次。
季言礼的目光紧紧地锁着床上的人,目不转睛,生怕转了视线,她就又没有了。
他喉头抑制不住地滚动,两步上前,轻轻拢上沈卿的后脑,把人揽进怀里。
人抱进怀里,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时。
在淮洲就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轻轻落了回去。
他拇指蹭在她的脑后,很温柔地轻抚着。
低低垂头,嗓音轻哑,怕吓到她一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怀里人动了动,像是发不出来声音,很轻地闷哼了一声。
季言礼松开手,蹲下来,帮沈卿拨开发丝,看着她,语调依然轻柔:“是哪里疼?”
沈卿听到男人的问话,强忍着疼痛把手伸向他,摇了摇头,虚着声音答:“有点头痛。”
沈卿其实自己也奇怪,骤然的头痛,从上往下,麻痹着她的神经。
让她有点喘不上气。
时恒湫临死前的画面一帧帧的在她脑子里闪过,刺激着她的情绪。
“季言礼”沈卿疼到闭了眼睛,揪着心口的衣服轻轻叫他。
一旁的尚灵刚端过水,看到沈卿这个样子,赶忙绕过来,几步走到床旁,握上沈卿的手:“小卿。”
季言礼仍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看身前的人。
“我在呢。”他轻声回答。
然而沈卿在他出声的下一秒,再次猛然紧皱了下眉。
额头沁出冷汗。
季言礼想到刚沈煜辞说的话,伸手想要握沈卿的手安抚她,然而在自己碰到沈卿左手的下一秒,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沈卿抖了下。
同时他也发现,喊着他名字的人仿佛是一直克服着什么疼痛想要牵住他。
但她对尚灵,却好像没有。
“季言礼。”喘着气的人再次喊他的名字。
季言礼“嗯”了一声,语调温柔,却这次没有再碰她。
身后的门被推开,林洋从外面进来,大步往床边跨:“醒了吗?”
本站在床一侧的季言礼往后退了两步,让开位置。
季言礼站的有点远,在林洋和尚灵之后,隔了沈卿一米多的距离。
然而目光还是牢牢地落在沈卿身上,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林洋凑过去问情况,她依旧是皱着眉回答,却没有刚刚自己碰她时反应那么厉害。
季言礼垂在身侧的手,食指轻轻动了动。
“头痛?”林洋转身想往外走,“我去给你喊医生。”
季言礼视线从沈卿身上落过来,嗓子轻咽,微微侧身,挡住林洋。
低哑的声线,泄露了他此时半分的情绪:“我去。”
床上听到这句话的人再次偏头看过来。
“季言礼?”
沈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舒服,但她看到了季言礼的脸色。
一天一夜,他一定又没有好好睡觉,又很担心她。
他一定受了很多折磨。
她不想让他伤心,她想抱抱他。
即使现在真的很难受,但她最想做的事还是先抱抱他,说自已一切安好,让他不要担心。
季言礼感觉到了沈卿的意思。
他松开林洋的手臂,往沈卿的方向走了两步,再次在她的床前蹲下来。
和刚刚一样,他仍旧没有碰她,而是从床头抽了纸巾,隔着一层纸帮她擦掉前额的汗。
“你乖,我去叫医生过来。”从头到尾都是很轻柔的语气哄她。
沈卿很乖地点点头。
但季言礼却意识到沈卿额头的汗越擦越多。
额头沁出的头大汗珠,是她控制不了的生理性反应。
季言礼把纸放在一旁的床头柜。
拢着眼前人的眸光清润温和,眸色里有着要浸出来的温柔和小心翼翼,像在看一件碰一碰就会碎掉的珍宝。
“我出去一下,帮你找医生,”他一直稳稳地注视着沈卿,随后说了句和前一句貌似不相干的话,“我很爱你,你知道的吧。”
沈卿舔着唇看他,再次很认真地点点头。
季言礼笑了笑,起身,手轻轻在沈卿发顶拍了下,再接着转身走出了病房。
很轻的“砰”一声。
门板被在身后压上,而在房间里努力维持的平静已经不在季言礼脸上。
他略微有些失神望着眼前吊顶上明亮的灯棒。
再接着半仰头,前颈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半合的眼皮轻轻颤动。
心脏像被细密的线缠绕着,轻轻拉紧。
季言礼知道沈煜辞最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沈卿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只是对他。
她很愧疚。
越幸福会越愧疚。
所以能让她反应激烈的,让她痛苦的,也只有让她最幸福的他。
第95章 10.18日更新
沈煜辞从远处走来, 看到站在门外的季言礼。
他去拿沈卿的体检单,几分钟前没跟着季言礼进病房,现在刚从医生办公室过来。
“不进去?”沈煜辞指了下房门。
还没等季言礼说话, 门再次被从里推开, 林洋手扒着门框,看季言礼一眼:“你怎么还没去找医生?”
说完又示意屋内:“小卿找你。”
季言礼手撑在一侧的墙壁上, 大衣在肩膀处拢起,起了褶皱。
他抬头,透过虚掩的门看了眼房间里的人:“我等会儿进去。”
沈煜辞看了眼季言礼的脸色,手上的体检单放下来。
片刻后, 很肯定地问:“沈卿对你有反应是不是?”
季言礼没答话, 撑在墙上的手虚握了一下。
林洋没明白什么意思,左右看了看问了句:“什么反应?”
半个小时后, 沈卿睡下, 除了段浩外的剩下几人都站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区。
沈煜辞两手抄在口袋,站在一排座椅的右端。
他穿白大褂穿习惯了, 穿什么都喜欢这样插口袋。
“她需要吃药,还有专业的心理干预, ”沈煜辞语气平静,把情况一字一句地讲出来,“无论是暴露疗法还是应激脱敏训练, 如果想好的话她都要试一试。”
“但这对她来说很难, 她要意志很坚定, 自己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没人能帮她, 真正转好需要的时间也会很长。”
沈煜辞看了眼一旁站着坐着的季言礼,默了下, 把最坏的可能讲给他听:“患有创伤性应激障碍的患者,有三分之一会慢性化且终身无法治愈。”
林洋是个急性子,听到这句就急了,往前两步:“终身无法治愈是什么意思,一辈子都治不好?”
沈煜辞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扶了下林洋的肩膀。
他有些艰难道:“是这个意思。”
和患者本身的心理素质,激素水平,健康状态都有关系。
所以尽管沈煜辞是医生,但还是无法预测最后的结果。
尚灵也着急:“那怎么办,小卿还怀着孕”
“对啊,”林洋心里急,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好不容易所有事都结束了,沈卿不能想开点吗”
林行舟一个直男,更是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理解应激障碍这种心理疾病。
他上身离开墙,皱眉:“我也觉得,这东西很难治吗,不想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钻牛角尖?”
林行舟话音未落,靠墙而坐的人却出声打断了他。
“不要说她。”
从沈煜辞开始说话,到刚刚季言礼都没有插过一句。
他一直很安静地坐在银白色的休息椅上。
两手交握,搭在膝盖,微微垂头,像在想什么。
此时因为他突然开口说的这句话,另外几个人都抬头望过去。
他轻轻开口,嗓音仿佛被此刻深夜的寒气浸润过,低沉,没有什么生机,但又平和的。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父母突然去世,忙着接手家里的公司,找证据,无论是公司的董事还是沈家的长辈都一直在为难她,”季言礼声线低哑,说得很慢,“她顶着压力走了两年。”
被她当做至亲的哥哥突然说喜欢她。
她没办法回应这份感情,又目睹了哥哥的死亡。
“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时恒湫,也没有对不起我。”
季言礼抬头看过来,他脸上表情变了变,不再是刚刚平静低沉的样子。
可能是想到沈卿,他眉宇间柔和了一些,甚至唇角带了不明显的笑。
像幼儿园老师告家长,说你家小孩子今天犯了什么事,家长护犊子时那种温柔,略带抱歉的笑。
他说:“林洋,你二十四美硕毕业回家时还啃过半年老。”
“她只是撑不住生病了。”
“所以别说她,”季言礼低低垂眸,还是那种温和眷念的声音,轻轻的,“我听不了。”
季言礼握了握搭在膝上的手,温声:“也舍不得。”
沈卿睡得很不安稳,一闭上眼睛就是时恒湫死前的画面,她人非常疲惫,但无论怎么都睡不着。
到医院时警方跟她和沈煜辞交流过,山太高,混着碎石滚下去的,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更何况虽然沈煜辞没有明说,但她其实也知道,掉下去之前,时恒湫应该就已经没了生息。
沈卿脸在枕头上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睁眼,房间里没人,灯也没开,窗帘半拉着。
她很敏感地察觉到,好像不太对。
无论是尚灵还是季言礼总会留人守在她身边的,想到季言礼沈卿脑子里的经络再次像抽着般出现阵痛。
她手按在太阳穴,缓了会儿,找了鞋下床,推门出去。
沈卿住的病房是这家医院最大的单间,每层楼只有最西侧的一间,在走廊凸出的拐角,拐下弯就是季言礼和沈煜辞他们此刻在的地方。
也是巧,拐角的声控灯有些问题,不太敏感。
沈卿扶着扶手往前走了几步,并没有带亮灯光。
站在走廊的几个人太专注此刻正在说的话题,没有注意到一侧拐角处黑暗下的沈卿。
隔看一层只有一个小窗的门板,又黑着,确实不好看到。
但沈卿却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关于她精神上出现的状况,以及季言礼说的那句“听不了”也“舍不得”。
沈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再走回屋子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黑着灯的房间里坐了多久。
直到身后的房门再次发生响动,尚灵从外面进来。
沈卿才算是被短暂地打断了思绪。
“怎么醒了?”尚灵提着保温盒,把门轻轻带上。
季言礼带的人给沈卿煮的粥,放了她喜欢的鱼肉和一些青菜,淮洲的口味。
他人还在走廊坐着,只是让尚灵把东西提进来了。
尚灵不知道沈卿听到了她们刚刚说的话,以为她还不知道,此刻见沈卿看过来的眼神,撒了个善意的谎:“季言礼在医生那儿,晚会儿过来。”
沈卿目光在尚灵提着的饭盒上落了落,低声嗯了一下,腿抬起坐回床头,把被子好好地给自己拉上。
她动作很慢,手揪着被子,左右都给自己塞严实。
尚灵看她表情没什么不对劲,走过去把饭盒放在床头。
粥拿出来,还有随粥配的四个小菜。
营养师按沈卿的口味搭配的。
“吃点东西?”尚灵坐在床沿,用勺子舀粥,吹了吹,“要不要我喂你。”
沈卿不太讲话,尚灵想逗她开心,揶揄的语气把勺子伸过去:“我们公主以前生病了也是要人喂才啃吃饭。”
“他”
沈卿只说了一个字,尚灵却知道她问的是谁。
尚灵不自觉地眼神往门外瞟了下,打哈哈:“他要帮你处理沈江远的事情,被警察缠住有点忙,可能要明天再过来。”
三言两语提完季言礼,尚灵又岔开话题。
她端着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沉重:“再不吃粥要凉了。”
可能是生病的原因,沈卿的眼神没什么神采,她盯着尚灵手里的碗看了好几秒,才把勺子和粥都接过去。
木质的勺柄有很沉静的气息。
沈卿手指捏在柄的尾端,前端伸到粥里,盛起一勺,一口一口地吃东西。
她动作很慢,但仿佛咽不下去似的,嘴巴里塞了很多,让人担心她会噎到。
尚灵看到沈卿的样子,有点手足无措,一边抽纸巾帮她擦碗的下沿,一边手轻轻拍在她的背部:“小卿,慢慢吃。”
“他不来见我了是不是?”沈卿嘴里还含着粥,口齿不清,忽然这么问道。
尚灵一时没反应过来,拍着沈卿的背:“什么?”
“季言礼。”
只提提名字,沈卿还是会有很难受的反应。
“季言礼,”她眼睛泛起水雾,抬头看尚灵,喉头哽咽着,很慢的,“他怕我疼,所以不来见我了对不对。”
尚灵听清沈卿在说什么的一瞬,愣怔了一下,再接着感觉到手下人的躯体在很轻地抖着。
同时尚灵看到被她轻轻拍着的这个人揪着心口的衣服,开始大颗大颗地掉泪。
沈卿刚脱离危险不久,人脸色苍白,虚弱,单薄。
头发没有打理,就这么胡乱地搭在颊侧,身上穿着蓝白色条纹的病号服,攥着衣服的手指尖发白,张皇无措地掉着眼泪。
大概是长久的情绪挤压终于压垮了沈卿。
这么几年,她从没有这么哭过。
尚灵伸手把沈卿抱在怀里,声音微痛:“小卿。”
“尚灵,我不是故意的,但大家好像都因为我变得很糟糕,”沈卿哭到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爸爸妈妈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哥哥因为我死了,我也让季言礼很难受很难受”
尚灵一下下地抚着沈卿的头发,她想起刚刚在外间季言礼的话。
“你很好,小卿,你做了我们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光是在雪山里呆八个小时,”尚灵声音语音温柔,玩笑着,“我生存意志没有你这么顽强,可能早就被冻死了。”
尚灵摸着沈卿的头发:“无论是你的爸妈,还是谁,他们每个人都很爱你,但你值得。”
“季言礼他理解你,也不会怪你,”尚灵温声,“好好治病就好,小卿,他很爱你。”
尚灵提着保温盒从病房出来时,季言礼还坐在挨着墙的座椅上。
背靠着沈卿这间房的墙壁,很安静地坐着。
看到尚灵出来,他微微偏头出了声:“东西吃了吗?”
“吃了三分之一,”尚灵摇了摇头,“她吃不下。”
尚灵往前两步,垂手站在季言礼一侧,看了他两秒,轻叹了口气道:“小卿知道了。”
坐在位子上的人脸上的神情一直很柔和,他盯着远处墙角的地砖,表情没太大意外,嗯了下。
她那么聪明,即使不是现在,再过两天也会想到的。
尚灵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能劝的。
她伸手指了下背后:“我去把保温桶给方姨,再找下医生。”
季言礼点头。
尚灵转身走了两步,又看回来:“你走吗?”
医院走廊没有取暖设备,要凌晨了,很冷。
坐在椅子上的人却没动,淡声:“我再陪她一会儿。”
尚灵其实有点疑惑:“小卿睡了。”
季言礼轻笑着摇了摇头,两秒后,说道:“她没睡。”
怕尚灵担心,所以装作睡了的样子。
她现在一定很难过。
睡不着的。
“我陪她一会儿。”季言礼再次看过来,语调温和,“你先去吧。”
尚灵像是明白了什么,沉默地望着季言礼,随后偏头,看了下紧闭的门板。
片刻后,点了下头,转身往另一侧的电梯间走去。
正如季言礼所说,房间的人没睡。
在尚灵走出门的几秒后,她拉着被子轻轻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还是很昏,没有开灯,只有淡淡月色。
她扭头,望着远处半敞的窗帘看了会儿,掀开被子,下了床。
单人病房很大,房门右侧,紧贴着墙壁的地方有一张长沙发。
淡灰色的绒布沙发,走起来很软,很舒服。
沈卿慢吞吞地拢了拢外套,走过去,坐在上面。
沙发因为她坐上来的动作凹下去一块,软塌塌的,像是陷在奶油里。
沈卿皱了皱眉,抓着衣服的两襟把自己裹紧,轻轻欠身,小心地换了几个位置。
不过最后,她拿不定注意,还是坐在了沙发最右侧的扶手边——这里最靠近她的床头。
她知道季言礼没有走,现在应该就在外面的走廊坐着。
和她应该只隔着身后的这堵墙。
他应该挑了离她床头最近的座椅。
这样会离她近一些。
两人一墙之隔,背靠着背,一个在房间内,一个在房间外。
沈卿想到这里,眼睛又有点湿,埋着头往臂弯里趴了趴。
她唇轻轻蠕动,在心里告诉自己。
要快快好起来,不要让外面那个人在她的病房外无望地坐上一夜又一夜。
第96章 10.19提前更
沈卿在奥斯陆的医院住了十天, 被转回了淮洲的疗养院。
这期间她和季言礼都没有见面。
沈卿知道季言礼会总来看她,在病房外,听沈煜辞他们跟他讲她的身体状况, 但一次都没有进来过。
事情刚发生不久, 她的情绪还不太稳定。
还需要再过一段时间。
尚灵没再回去上她那个破学,收拾行李搬进了沈卿的疗养病房。
当然, 在搬进去的前一天,再次接到季言礼的电话。
因为沈卿的事,他们最近经常见面,所以尽管电话那端的男人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尚灵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希望她帮忙, 好好照看她。
在疗养院住下的第二周,沈煜辞带着东西来了一趟。
沈煜辞作为和跟这对兄妹认识多年的好友,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 把一些沈卿不知道的事告诉她。
“时恒湫的病比我知道的还要早一些,大概三四年前, ”沈煜辞把手里的单子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在知道他的父母想利用当时刚出生的你逃难, 却弄巧成拙,意外丧生的时候。”
沈卿和沈卿父母对时恒湫一家的感谢,跟时恒湫所知道的真相相违背。
但他不能说。
因为他喜欢上了他的妹妹。
他怕说了他和沈卿会距离更远。
所以他痛苦挣扎着, 事情在心里憋久了, 总会出现问题。
“两年前, 你父母去世那天知道了这件事, 时恒湫和他们起了些争执, 为了缓和家庭关系,那天晚上才会选在清淮河附近吃饭。”
也是那天晚上去清淮河的路上, 沈卿的父母才会发生车祸。
沈煜辞抬手摸了摸桌面上被风卷起的纸角:“他总会想如果当时他没跟你爸妈拌那两句嘴,意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精神类的疾病是会遗传的,当年时恒湫的母亲有过几年的产后抑郁,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一遗传的原因,但他心思沉,也不爱讲话,这些事情压在他心里,翻来倒去就病了。”
随着沈煜辞的话音落,他把翘起的纸角抚平,抬了眼。
沈卿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阳光从背后洒进来,暖暖的,掉落在她米白色的毛衣。
散落的头发被挂在耳后,她微微垂头,一直很安静,安静地听沈煜辞讲这些她并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不怪你,”沈煜辞看着她温和道,“事事都有因果,事事也都有它本该有的轨迹,时恒湫的人生是他自己选择的。”
沈煜辞半垂眼帘,很轻地笑着,语调里带了安抚人的力量:“他一辈子都没办法跟这些事和解,现在是他给自己选的最好的结局。”
初春的阳光好像是比冬天里暖和一些。
沈卿眨了眨眼,喃喃开口:“是最好的结局吗?”
沈煜辞点头,很肯定的:“是的。”
“他半年前立过遗嘱,应该再早之前他就有结束生命的想法,但你的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所以他在强行留住自己。”
“现在你能得圆满,他就也没有什么挂念的了。”
沈煜辞坐在沙发前的木椅上,比沈卿高出大半个头,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女孩儿半垂的头,和头顶的发旋。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儿还在难过。
她正在心里跟这个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哥哥做最后的告别。
沈卿仍旧低着头,良久,虚哑的声音,没头没尾地问了个:“他会幸福吗?”
重新开始的下一世,会幸福吗?
“不太清楚,”沈煜辞笑得很坦荡,“但一定比这一世幸福得多。”
这辈子太煎熬了,他想早早结束,转世投个胎,去下辈子寻找幸福了。
沈煜辞顶着阳光,探身摸了摸沈卿的头:“小卿,我们都没有资格让他强行留下,痛苦的活着。”
沈煜辞的那番话解了沈卿最大的心结。
但因为激素水平的变化,创伤性应激障碍这东西也不可能一下子好,要一点点,慢慢来。
在沈卿和季言礼没有见面的第三个月,种在疗养院前的向日葵开花了。
五月末的天,带点阳光炽热的温和,却又没有真正夏时的燥热。
但没有见面这件事,只是沈卿的视角。
在季言礼的视角里,他每周至少有三天,都会在沈卿晚上睡下后来看她。
沈卿在吃药,配合心理干预的辅助疗法,恢复得还算不错,但还是常常会做噩梦。
林洋跟着季言礼来看过沈卿好几次。
季言礼没有那种情绪波动很大的反应,林洋有时候会怀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直到有一次,他和季言礼在沈卿的窗前站了很久,问了句季言礼现在对沈卿是什么想法。
被问到的人良久没有回答。
即将要离开时,这人收回落在房内的视线,捏着烟的手轻轻垂下来,很低的声音,带着些自嘲地说了句“心疼死了。”
进入六月,季言礼再来看沈卿的时候遇到了沈煜辞。
沈煜辞从一旁的房间出来,看到季言礼一愣,随后两步走过来,把手上的体检单递给了他。
他背手耸了下肩,下巴点了点一旁不远处的房门,揶揄的:“每次来都在这儿当门神,不进去看看?”
季言礼默了下,刚想说“不去了”,沈煜辞走上前怕了拍季言礼的肩:“她好多了。”
沈煜辞也不是疗养院的医生,来这边只是为了看沈卿的情况。
没说两句,从走廊的座椅上拎了衣服走人。
空荡荡的走廊只剩了季言礼一个。
男人靠墙站了会儿,在斜对面的办公室再次走出来人时,他手轻握上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黑着,纵然看不清人影,但季言礼也知道,床上的人睡得很安稳。
晚上十一点半,对于最近作息规律到九点就早早上床睡觉的沈卿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正处在深度睡眠。
季言礼被贴着身后的房门,右手还压在腰后的门把上。
走廊里淡白色的光线从门缝中溜进来,在床尾处理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大概是许久没有离这么近看过床上的人,季言礼忽然有种近乡情怯。
他垂眼,很淡地勾了下唇,觉得自己也是有点不可理喻。
在门口站了会儿,季言礼把门压上,缓步走进去。
即使知道躺着的人睡熟了,他的脚步却依旧放得很轻。
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来,看到拢着被子阖眼熟睡的人。
她头发长了些,可能最近吃得好,脸也圆润了一点。
小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看起来乖巧恬静。
坐在床边的人没忍住,抬手摸了摸沈卿的头发。
很轻的,不会把人吵醒的力度,用拇指蹭了蹭。
季言礼在床侧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小时,期间沈卿没有醒来过一次,连动都动的很少。
他知道她睡得很安稳。
低头笑了笑。
临走的时候季言礼把钥匙上一直挂着的那个千纸鹤摘了下来,放在床头的茶几上。
他弯身,手轻轻盖在沈卿的头顶,亲了亲她的鬓角。
夜风安然,低到微乎其微的男声。
“我的愿望是,”他轻轻说,“希望你早点好起来。”
沈卿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床头的千纸鹤没有人动,还安稳地躺在白色桌面上。
她撑着床起身,转眼就看到了那个折纸。
淡蓝色的纸鹤,保存得很好,就像当时她送他时的那样。
清晨的日光从窗帘一侧挤进来,落在上面,在光滑的杂志纸上反射出白光。
沈卿伸手,把纸鹤拿过来,托在手心里,凝着它左右看了会儿。
随后她起身,走到床尾的柜子前,找了本子和笔出来,坐回沙发,趴在茶几上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清晨的阳光温和,笼在沈卿的身周。
尚灵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的是这幅光景。
沈卿手里的笔记本最近常用,时不时就会翻出来在上面记点什么,尚灵想她可能是又想起什么怕自己忘记的,随手记上罢了。
“尚灵?”写东西的人突然抬头看过来。
尚灵快要掉了的袋子扶好,侧头看过去,她“啊?”了一声,望着窗前看着她笑得那个人:“怎么了,我的大宝贝。”
沈卿最近状态好了不少,她拿笔的那只手抬起来,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再接着撑着自己的下巴,用笔顶了顶面前的那个纸鹤。
“尚灵,爱是什么?”沈卿脸上表情恬淡,轻轻问道。
尚灵摇摇头,不解的:“不知道,我还没谈过恋爱。”
沈卿眼睛微弯,想了想,垂了眼,继续写东西
隔了一周的周六,季言礼晚上从办公楼出来,再次开车去了近郊的疗养院。
不止是沈卿的作息变规律,就连他的也是。
雷打不动,每周周一、三、六往疗养院跑。
碰到沈卿有什么事,或者他不忙,还会多去两次。
从沈煜辞跟他说“沈卿好多了”开始,季言礼每次来,不再是仅仅站在病房外。
他会进门,陪沈卿坐一会儿,再离开。
今天照前两周一样,季言礼到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
他抬腕看了眼表,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照例是没有开灯,窗帘也照例半拉,月光倾泻下来,银白色的光掉在床尾。
季言礼走过去,抽开床前的软椅,坐进去。
他穿了件哑白色的衬衫,版型挺括,因为座椅的高度对他来说还是有些矮,所以尽管姿态看起来依然矜贵,但腿屈得实在有点委屈。
入夏了,床上的人盖了层薄薄的空调被,被子掉到肩下,并没有盖严。
她呼吸平稳,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睫毛轻轻颤了颤。
走廊的窗户敞着,卷进来一缕风,把没关严的病房门荡开了一点。
季言礼往远处看了眼,起身,想去把门关严。
然而刚站起身,搭垂在床边的手却被牵住了。
微凉的指尖搭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攥住他的两根手指。
季言礼身形一僵,垂头看过去。
躺着的人还是合着眼的,但唇角已经勾起了一个让人不能忽视的弧度。
她闭着眼睛在枕头上蹭了蹭脸颊,含着笑的声音,哑哑的:“抓住你了。”
“每次都半夜来了又走,”沈卿眼睛没睁,低低软软地笑,“采花大盗。”
季言礼还没从刚刚的微怔中反应过来,下意识动了下被抓住的手,想帮沈卿盖被子。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牵他的人会错了意,以为他还要走。
女人手上使力,没让他挣脱,甚至反手把他拉得更紧了些。
沈卿慢吞吞地睁开眼,眼睛里带着些迷蒙的狡黠,抬了眸看他。
“为了等你一直在装睡,”沈卿的手指蹭在季言礼手背的骨节上,像撒娇似的,困懒地笑了笑,“想你了,季言礼。”
第97章 10.20日更新
太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听她说话, 所以尽管听懂了她最后一句,季言礼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卿身体歪歪扭扭地蹭着,拉着季言礼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头发被在枕头上拱乱了, 铺散在肩膀上。
她人瘦, 所以即使孕期已经到了第四个月,腹部也并不是很明显。
季言礼维持着刚刚从座椅上站起来的姿势, 站在床侧,垂眸望着沈卿。
他呼吸下意识放轻,既不敢抬手去搂她,也并不想把被牵住的手抽走。
良久, 等沈卿拨弄着发顶把自己的头发整好时, 季言礼仿似才刚刚找到自己的声音。
声线轻沉,试探着:“要不要把灯打开?”
沈卿抓住他的那只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放, 此时仰了头, 笑着晃了晃脑袋:“不要。”
“开了灯护士会知道我没有睡觉,”她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 做了个向前抓的动作,很可爱的, “把你这个危险分子抓走怎么办?”
沈卿微微侧歪头:“这样我就又见不到你了,季言礼。”
她撒娇撒得太浑然天成,站着的人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实感, 他笑了下, 轻垂眸, 温声问道:“好多了吗?”
他是问沈卿的应激反应。
沈卿正对窗户坐着, 莹白的月色洒过来, 落在她的脸侧,身上。
她在淡白色的朦胧月光里轻轻点头, 有点虚的笑音:“好了不少。”
随后抬了抬手,两臂张开,冲着身前的男人:“所以,要不要抱抱?”
站着的人眸光凝着她,定定看了两秒,随后没再犹豫,上前半步,单手撑上床,另一手把人轻轻拢紧怀里。
随着季言礼抱住自己的动作,沈卿两臂搭上他的后腰,收紧,脸贴上他微凉的衬衫。
久违的拥抱,让沈卿几乎在头埋进去的下一秒,不自觉地闭上眼,轻轻蹭了蹭。
沈卿舒了口气,很满足地笑了。
是她贪恋的感觉。
季言礼手摸上她的额角,还是触碰到了微凉的汗意。
纵然是比先前好了很多,但控制不住的虚汗还是浸了出来。
季言礼的手垂下来,隔着衣服去摸沈卿的脊背。
“头还疼吗?”
沈卿笑着点点头,黏糊着嗓音,如实回答:“疼。”
说完,她手往上,把男人的腰再次揽得紧了些,软着嗓子:“但还是想抱你。”
季言礼低头,很爱惜地去摸她的鬓角。
轻沉的笑音,玩笑道:“那抱这一回,你会不会几天的药都白吃了?”
沈卿松开手,身体往后撤了撤,叉着腰嗔着瞪了季言礼一眼:“会,但这是对我阶段性胜利的奖励。”
“下次再好一点,你就要再过来给我抱抱。”沈卿手抓上男人衬衣的前襟,把他往自己身前扯,“你听到了没有?”
季言礼就着她拽自己的力道,重新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抬手拧开一侧的床头灯,笑着答:“听到了。”
暖黄色的光线从灯罩里洒出来,铺开。
把开灯这人的侧脸映得一片柔和。
“下次早点来,我晚上十点之前要睡觉。”沈卿娇道。
季言礼转回视线,看着她笑,百依百顺的样子:“嗯。”
“也不能每次都早来,我怕见你太多我病好得慢,”沈卿开始作,手指比着,“你每半个月早来一次吧。”
季言礼还是“嗯”,他把台灯的亮度调得更高了一些。
好久没见了,昏沉的光线,让他看不清沈卿的脸。
这会儿亮度正好,足够他看清她的眉眼,鼻骨,和唇珠微微上翘的嘴唇。
他目光贪念地落在她的身上。
然而沈卿却扬手拍他,急慌慌地要去关灯:“太亮会被发现,我今天没吃药!”
沈卿吃的有一种药是安眠的,为了等季言礼,她今天偷偷没吃。
按理说这种药少吃一次没什么,但医生知道了还是会说她。
季言礼挡住沈卿关灯的手,压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按下去。
暖光落到男人眼睛里,为他灰色的瞳仁填了一抹暖色。
他轻轻挑眉,嘲沈卿:“没吃药吵你不是应该的?”
沈卿眼睛都瞪大了,轻叫着:“我可是为了你!”
季言礼盯着沈卿的动作,很轻地笑出声。
默了片刻。
他笑看着她,轻轻吐字:“就当你是为了我,哄人精。”
沈卿夸张地张了下嘴,躺起去,扯着被子背过身,不理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什么叫都当是为了你,呸呸呸。”
沈卿说完不依不饶地又扭过来瞪季言礼:“我是哄人精你是什么?没良心,大尾巴狼?”
“我是哄人精的老公。”他从善如流地答。
沈卿再次“呸”了两声,说季言礼臭不要脸,背过身不理他。
季言礼目光垂落在她的背影上,很愉悦地笑了两声,眼睛里盛满了很真实的笑意。
沈卿不理他,他难得有心思玩笑,也不说话。
手勾着床头的抽屉拉开,修长的手指在里面拨了拨,随意地翻着。
季言礼手上的动作漫无目,但在碰到一个褐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时,略微扬了眉骨,把本子拿了出来。
他并没有真正窥探沈卿隐私的想法,以为只是寻常的记录本,东西拿出来,下意识地翻看。
然而几秒后他却发现,这是一本记录沈卿最近病情的日记。
季言礼的椅子靠近床头,橙黄色的暖光从一旁落下来,为本子上娟秀的钢笔字镀了层淡金色的光。
[3月27日,今天沈煜辞来了,他说得对,我们谁都没有资格把他强行留下。以及,要快快好起来。]
[4月1日,愚人节的药好难吃。以及,快快好起来,还有人在等你。]
[4月9日,脱敏训练的方法不行,头炸裂一样疼,每次受不了大口呼吸时都觉得要憋死了,下周开始或许要试试别的办法。要快好起来,他在等你。算了,后天就开始试别的办法吧。要快点好起来,再说一遍。]
[5月22日,肚子里还有小宝宝,所以要好好吃饭;要记得每天给院子里的向日葵浇水;至少,来年冬天,要和他一起看第一场雪。要快好起来。]
[6月11日,早上起来看到了床头的千纸鹤,可能很多次熟睡的晚上他都来过,今天阳光很好。以及他还在等你。]
[6月11日晚,下次他再来的时候要抱抱他,]
字迹在“抱抱他”这三个字后卡住了,后面有一行多,是写了什么反复被划掉的痕迹,记录这些字的人貌似很犹豫。
这样凌乱的划痕跨了两行,终于在第三行,她再次顶格写到——
[即便身体可能还是会有反应,会头疼,会不舒服,但,还是要抱抱他。]
[他真的很爱你,而你也是。]
这本日记只有6月11日这天破天荒的写了三截。
想来是因为他在她床头放的那个纸鹤。
季言礼撩着本页,再往后翻了翻,后面记录的仍是一些琐碎日常,但每一条最后像是习惯性的,都会跟一句“以及,要快快好起来,有人在等你”。
沈煜辞早就说过,沈卿的反应很重。
即使是在解开心结的前提下,她仍旧需要大量的时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直到完全康复。
当年地震中亲眼目睹战友死亡的士兵,已经过了十几年,很多现在仍还伴随着创伤应激。
所以沈卿想在短时间内恢复,真的是件很难的事情。
季言礼拇指蹭在略有些粗糙的纸页,视线落在那些字上,眸色异常温柔。
很难很难。
所以她才会在每天日记的最后提醒自己——有人在等她,所以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
季言礼盯着那些字笑得眷念,想,究竟是谁说她不够喜欢他?
身后人太久没动静。
沈卿装生气装得都快睡着了,终于屈尊降贵地翻了身。
她手挡在眼前,半遮住台灯的明亮光线:“你怎么不说话,你之前都是哄着我的,你变了季言礼”
还没完全控诉完,沈卿瞟到了季言礼手里的本子。
一瞬间的羞赧,让沈卿抬手便把本子揪过来塞进了自己怀里。
她往床里侧窝了窝,气势并不是很足地小声嚷嚷着:“谁让你偷看别人的日记本?”
沈卿伸手把台灯往季言礼的方向扭了扭,用明亮的光线照着他:“讨厌鬼,快接受审判!”
季言礼被她逗笑,两手搭垂在腿之间,拢着她身影的眼神清润。
语调微微上扬:“什么叫偷看,我是正大光明地看。”
沈卿气呼呼的,瞥着他:“不要脸的讨厌鬼。”
“都没说想我,”沈卿把本子按在另一侧的床头,自己也转过去,给季言礼一个大背,“还偷看我日记!”
季言礼瞧着她拱在被子里的样子,觉得今天晚上大概是自己近几个月以来最开心的时间。
“我原来不这么矫情的,这不是生病了吗!”沈卿嘟囔着辩解,“不鼓励鼓励自己我怎么好”
季言礼轻轻抬了手,搭在床上那人的脑袋上,揉了揉。
轻缓的男音,比他的动作还要温柔些,哄人的笑:“知道了,谁说你矫情了?”
“而且,”他顿了顿,语调更为柔和,“想你,每天都在想你。”
整个夏天,季言礼都比先前更忙,沈卿父母的案子要二审,季言礼以丈夫的身份帮她代理了一切,除此之外,季家的产业,沈卿的公司,包括时恒湫留下的很大一部分财产都被放到了他的手里。
工作量往上翻了三倍。
季言礼不是机器人,这么干当然也会累。
沈卿心疼他,电话告诉他,忙的话一个月去疗养院一次就好,反正两人也不能经常见面。
季言礼嘴上答应了,但去疗养院的频率并没有怎么降低。
有时候所有工作忙完已经是凌晨,他仍旧会开车过去,在沈卿的房间里坐上十几分钟。
沈卿对他的反应已经不是很大了。
但估计着要让沈卿尽早康复,两人见面的次数仍旧不多。
一直到十月,沈卿父母的案子最终判决下来,公司的好多事情也暂时告一段落,季言礼才得以松口气。
沈卿的预产期在十二月中旬,临近分娩,为了以防万一,沈煜辞还是建议等孩子出生后,沈卿调养好身体,两人再搬到一起住。
生孩子是件要过鬼门关的事情,容不得任何差池,季言礼自然是答应按沈煜辞说的来。
不过这期间,季言礼不忙的时候,两人会偶尔打一下电话。
进入十二月,天气变凉,却始终没有雪下下来。
孩子来的时间比预产期晚了一天。
生孩子那天就在沈卿所住的疗养院。
有专业的医护团队,手术室,护理室,甚至连产后护理和修复的地方都准备好了,自然不用挪到专门的公立医院和别人挤病房。
沈卿自觉和季言礼认识的这一年多时间,多灾多难。
但别说生孩子这件事倒是很顺利。
顺产,不到三个小时,医生说沈卿是他见过的新生儿母亲里,吃苦最少的那批。
怕出现突发状况,沈煜辞不让季言礼靠近,季言礼就等在楼外的院子里。
下午三点,林洋从楼里踏出来往季言礼的方向走,还没走到跟前就嚷嚷着说母女平安,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坐在花坛上的男人手轻微发颤,再接着撑着石台站起来。
季言礼脚下发虚,却仍然想要快步往楼里走。
林洋在旁边一把薅住他。
“你忘了沈煜辞不让你去,”林洋轻啧一声,“沈卿刚生完孩子,现在情况还不稳定。”
沈卿就在一楼的房间,从他们的角度侧眼看过去,能看到往病房里推的床。
因为突然降临的喜事,林洋脸上也笑嘻嘻的,他搂住季言礼的肩:“沈卿精神状态已经好很多了,再等等,你们俩也不差这一会儿。”
虽说已经过了冬至,但淮洲的天却并没有冷下来。
淮洲好像一直这个样子,每次换季都有些反应迟钝。
冬天来得慢,但走得也慢。
去年的雪一直下到了二月末。
下午三点的阳光,温暖的像是刚入秋。
季言礼站在空旷的花园里望着一楼沈卿在的那个房间,想了想还是没走过去。
林洋说的有道理,他和沈卿确实不差这几天。
但就是有点遗憾。
不能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
正悲春伤秋的时候,林洋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
他从后面走上来,把接通的电话递给季言礼。
可能是近一年季言礼太好说话,林洋胆子越发大了,竟然一巴掌拍到他背上,手机杵到他脸前:“快点,尚灵打过来的,沈卿说你不接电话。”
季言礼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确实有两条未接来电。
紧接着沈卿的声音从林洋手机的扬声器里传出来。
“不要过来见我!我不允许我这么丑的样子暴露在你们任何人的眼前!!”沈卿掐指算了下,“一个月后,一个月后我们再见!”
“敢偷偷来找我你就死定了,我就这辈子都不见你。”沈卿威胁道,“我要永远都是花季美少女!”
挂电话之前,还听沈卿在那端咕哝:“怎么也要先把这几斤肉减下来,然后烫个头发”
季言礼盯着被挂掉的手机还没说话,林洋龇牙咧嘴地表示了疑问:“她不是刚生完孩子吗,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力气喊?”
被勒令不能见面的人正愁没气撒,此时手机往林洋怀里一丢,冷眉竖眼的:“你管我老婆喊不喊。”
“她想喊我买个大喇叭给她喊。”季言礼说,“全世界喇叭都给她买过来。”
林洋:?
妈的。
他看着季言礼转身往楼里走的背影骂了句“神经病”。
因为沈卿的三令五申,也因为沈煜辞说分娩后的一个月因为激素原因有产后抑郁的可能,季言礼强忍住想去见她的想法,决定再等这么一会儿。
不过好在沈卿也没有让他等太久。
一月下旬,沈卿临从疗养院出院之前,给季言礼发了一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约他后天晚上八点在清河广场见面。
季言礼盯着这条短信看了许久,坐回桌子前,打算把林洋刚传过来的合同书看完。
后天,那距离现在还有五十几个小时。
季言礼预备在这五十几个小时把近几天的工作都做完,这样才能保证后面有大把的时间跟沈卿和孩子在一起。
今年过年早,一月三十是大年初一。
沈卿选的这天还不到小年夜,临商场放假还有两天。
季言礼到的时候国贸中心楼外的广场灯火通明,人群熙攘。
最中间搭了半米高的台子,有专业的戏台班子在上面舞狮。
淮洲文化局今年一直在做传统文化的推进工作,半个月前开始,无论是CBD写字楼,还是各种商圈广场,民俗活动接连不断。
国贸中心右侧几十米的地方,有条很长的廊道。
圣诞节那会儿刚建成,象征圣诞节的红绿灯环还没撤掉,头顶每隔十米有一个很细的拱形架子,上面还挂着金黄色的铃铛,深酒红的装饰袜,和各种各样的礼物盒。
不过这地方除了头顶的彩灯外,也没其它照明,所以跟亮若白昼的广场比,显的暗色许多。
季言礼从右侧的台阶往上,一路走上去。
他和沈卿约的是在这里见面。
这两天,除了最开始接到短信时他打过一个给沈卿外,再之后他们谁也没先给谁打电话。
像是默契地,把这次见面当做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忐忑的,令人期待的,在长久的空白后的全新的开始。
季言礼走到拱形廊道的最顶端,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他手撑在微凉的椅面,低头看了看手机。
七点三十五,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
这条廊道只能通向国贸大厦的侧门。
往来的人不多。
零零散散的路人,摆摊卖饰品的半大孩子,还有推着三轮卖烤红薯的老太太。
季言礼盯着那烤红薯的箱子看了会儿,想等会儿要不要给沈卿买一个。
上次打电话的时候她说上学时尚灵给她带过,现在想起来好怀念。
下雪天的烤红薯。
时间慢腾腾地流着。
季言礼再次低头看时间时,忽然感受到了指尖的湿意。
他微微仰头,看到空中飘下的细白雪花。
是今年的初雪。
没有任何天气预报的预兆,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路过的人也在惊喜,叽叽喳喳地说“下雪了”。
露天的廊道,在这个温暖的冬夜,甘之如饴地承接下所有雪意。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但季言礼却并不着急,按沈卿的性子,八成出门的时候选这件毛衣应该搭什么耳坠就要半个小时。
想到这里,他低低垂眸,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一个月时间,虽然没有见沈卿,但他去看过很多次他们的孩子。
想到孩子这两个字,季言礼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可能是缺席了沈卿这半年多的生活,让他一时还没有能转换过来角色。
是个很可爱很可爱,像沈卿一样漂亮的小姑娘。
他觉得,他应该会是个好爸爸。
临近过年,大多数学生,甚至有些上班族也放了假。
眼前偶尔走过一些发传单的人,十七八岁的年纪,应该是刚上大学的学生。
“打扰一下,这位先生,游泳健身了解一下吗?”
“美容院呢?该过年了,给太太半张年卡?”
“儿童教育需不需要?”
季言礼心情好,不压其烦地收了好几份传单。
头发和衣领被雪打湿了一些,季言礼撑着木椅站起来,想换个清净的地方等沈卿,然而刚转过身,不远的身后又是一声——
“这位先生,”
季言礼下意识以为又是那个发传单的打工人,但在听清这音色的下一秒一瞬间怔住。
清甜的女声,像冬天踩雪声一样的让人忘不掉的音色。
又是那种近乡情怯,伴随着微微的僵硬从季言礼的后脊弥漫开来。
定了两秒,他迟缓地转过身。
飘飘扬扬的雪花依然飞舞在空中,飘过头顶彩色的灯带缓缓落在脚下,在木色的廊道上盖了薄薄的一层白。
身边路过一对年轻的情侣,带着同色的情侣围巾和毛线帽,讨论着十分钟前才看过的那部悬疑片。
而季言礼的目光却落在几米外那人的身上。
她穿着米灰色的大衣,右手执了把白柄的透明雨伞,伞布的最上方接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而她就站在伞下,冲自己盈盈笑着。
时过半年,终于鲜活地,站在他面前的她。
沈卿视线扫过季言礼手里那摞传单,轻轻软软地笑,重复刚刚的话:“打扰一下,这位先生。”
微微的停顿。
甜糯的女音:“有个恋爱要了解一下吗?”
季言礼喉间轻滚,两秒后,轻而短促的笑了一声,垂眸看地。
片刻后,他抬眼,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人。
沈卿侧歪头,琥珀色的瞳仁里盛着彩灯的光晕,笑得明媚,看着他重复道——
“跟我重新恋爱吗?季先生。”
第98章 10.21日更新
头顶的灯环暗了暗, 再接着逐渐转明,换了个颜色。
人被搂住,沈卿的下巴搭上季言礼的肩, 望着斜前方细架上的礼物盒痴痴地笑。
因为突然降雪, 室外的温度比傍晚时降了不少。
季言礼拉开自己的大衣想把怀里的人裹住,然下一秒, 却被沈卿抬手推开。
沈卿离开季言礼的怀抱,颠了颠手里的伞,往后退了一步,和他隔出来一个半米多的安全“社交”距离。
季言礼看着两人中间的空隙, 轻抬了一下眉, 表示自己的疑问。
沈卿的视线从他的脸上仔仔细细打量过,而后努力收拢脸上的笑, 正色:“这位先生, 我想我有必要再向你陈述一遍我们两个现在的人设。”
季言礼垂手,左肩轻塌, 好整以暇,等待她的下文。
沈卿微微扬起下巴, 批判的口吻:“我刚刚是问你要不要恋爱,你怎么能直接抱上来,还抱了就不撒手?”
“我们现在应该处于”沈卿把伞夹在肩膀上, 掰着指头开始跟他算, “我们现在应该处于恋爱前的暧昧阶段。”
季言礼眉尾再度抬了抬:?
看到男人轻轻眯眼, 沈卿顶着他的目光再次道:“稀里糊涂结了婚, 又稀里糊涂有了小孩, 我还没谈过恋爱。”
“我不要,”沈卿下巴还扬着, 轻轻笑,趾高气扬,“暧昧、恋爱花季美少女要所有流程都来一遍!”
“不然我亏死了。”她语调里带了些愤恨。
季言礼扬高的眉眼落下来,眸色柔和地望着沈卿。
确实是好久没见。
但她好像和自己记忆里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有些娇,表达自己想法时会不带喘气地说上好几句。
鲜活的,娇气的,让人觉得很可爱的。
季言礼垂了下眼帘,若有似无地笑了声。
她好像有种魔力,说什么都让人下意识就想答应她。
“你听我说话没有?”沈卿的拳砸过来,“我要从暧昧、恋爱、约会开始,重新来一遍!”
季言礼握住她捶自己的手腕,看过去,低声笑:“听到了。”
“你想来几遍都可以。”他说。
“好的。”沈卿恢复笑脸。
她从季言礼手里把手抽走,背在身后,笑得甜美可人,食指竖起,在脸颊旁比了个分外可爱的1。
然而说出的话却并不怎么可人——
“那首先,从现在开始你不许牵我。”沈卿笑嘻嘻地说
两人并肩从廊道下来,在清河广场逛了一圈,免费看了场舞狮,听了段评剧,还看了并不怎么精彩,但围观群众极其捧场的魔术表演,然而——沈卿很秉持自己刚刚说的话话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季言礼确实连手都没能拉到一下。
季言礼目光在斜前方揣着口袋往前走的女人身上落了落,再接着垂眸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被美色迷昏了头,才会答应这种“损不损人不知道,但一定不利己”的要求。
晚上九点多的清河广场,倒是比傍晚那会儿还热闹一些。
大概是因为天降初雪,让人更有了在室外活动的兴致。
沈卿带了条奶白色的围巾,雪花落在上面,和围巾翘起的毛线流苏融为一体。
“你一般要”
走在身后的男人突然开口。
沈卿手按着围巾转过去,眼神略带疑问。
“你一般要恋爱多久才会牵手、拥抱和接吻?”男人问得堂而皇之,脸不红心不跳。
长方形的广场,两侧有昏黄的暖灯。
一侧商场入口的电子大屏正循环播放着某个奢侈品的广告。
沈卿歪着头想了想,从善如流:“三天牵手,一周拥抱,半个月接吻。”
“不过”沈卿上前半步,食指戳了下季言礼的侧脸,笑得像只狐狸,“不过你长得帅,可以通融通融。”
“五天拥抱,一周接吻吧!”她放宽期限。
沈卿眼睛偏圆,眉眼往上吊的时候有种很纯的狡黠。
季言礼盯着她眼睛里散出来的光,喉结很轻微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随后他扯了下领口,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身后刚刚表演魔术的地方又要新开一场,路过的行人被音乐声吸引,匆匆走来,往那处涌去。
沈卿左右看了两眼来来往往的行人,望回季言礼的眼睛。
她直觉这人好像要说什么骚话。
果不其然,下一秒,被她看的人握上她的指尖,拉着她的手摸上他的领口。
甚至,大庭广众,有带着她的手往衬衣里面摸的趋势。
“我身材也好,给你摸摸,”说这话的人真的很不要脸,“能不能再通融一下,我想今天晚上就接吻。”
沈卿轻怔一下,往后弹开,甩掉被季言礼拎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
“不要不要不要!”她拒绝三连,指责,“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矜持!上来就要脱衣服给别人看,懂不懂什么叫搞纯爱!”
沈卿边说边往后退,笑得花枝招展。
季言礼拉住被行人撞到的她,眉骨挑起:“什么叫给别人看,只是脱给你看。”
沈卿笑着捂上耳朵,背过身,不理他:“你不要妄想勾引我!给钱我也不看!”
“是吗?”男人追上她,逗人的语气低头凑到她耳边,“等会儿送你回家?”
沈卿为了营造一个恋爱的氛围,从疗养院出来没回华元府,带着小宝宝搬回了自己的清淮苑。
沈卿捂着耳朵侧眸看他,警惕的:“送我回家干什么?”
“天太热,想去你家脱个衣服。”
“你有病吧,季言礼。”
“可能吧,不然现在回?等会儿可能要下冰雹。”
“你少鬼扯,下什么冰雹?!!”
“哦,”男人继续扯,“那就是马上要刮龙卷风。”
“狗屁龙卷风?!你少为了回家找借口!”沈卿止不住地笑,躲一旁的人,“我是不会允许你去我家脱衣服的!”
男人语调冷淡:“那我在你门口脱。”
沈卿想骂人:“季言礼!!”
半个小时后,沈卿堵在自家院门口,没什么气势地瞪着身前的人:“不给进!”
季言礼“嗯?”了一声,把搭在左臂的大衣换到右臂,耍无赖:“就算是暧昧阶段也要邀请人进家里坐坐吧。”
沈卿冷笑一声,接着瞪他:“如果你不耍流氓乱脱衣服的话。”
沈卿的表情实在太认真,季言礼绷着的脸没忍住,低头笑了声。
片刻后他抬头。
“不脱,”他靠在一侧栏杆上,半眯着眼睛笑,“你当我有什么暴露癖吗?”
“没准呢?”沈卿手从把着的门上松开,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指季言礼,“也不许脱我的!”
“哦?”季言礼转了下手上的车钥匙,“你倒是提醒了我。”
沈卿“啊啊啊”叫了两声,上前两步把季言礼往后推:“说了不要勾引我,我把持不住怎么办!!”
“那别把持了,”季言礼捉住沈卿的两臂,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低头想去亲她,“亲了一样能谈。”
“咱们谈个进度快的恋爱。”
“你放狗屁吧季言礼,”沈卿笑骂,头偏开躲他,“你再这样我把你轰出去了!”
沈卿接着输出:“我要那种前一天晚上依依不舍地分别,半夜控制不住想念给对方打电话,第二天打扮一番各自从家里出门,忐忑地前往约会地点的恋爱!!”
季言礼单手搂在沈卿腰后,头垂着低声磨她:“卿卿?乖?宝贝?”
沈卿要被他恶心死了。
她从来没想过季言礼能有这么恶心的一天。
清淮苑的这花园好久没打理,门前这片泥地里长了不少杂草。
她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往后退了退,挣扎着从季言礼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那这样,”沈卿手抵着季言礼的前胸,想了想,伸手过去递到男人眼前,“可以提前给你预支一下牵手和拥抱。”
被预支的人并不满意,抱臂倚靠在一侧的红色砖墙上,执著道:“那接吻呢?”
“你懂不懂什么叫延迟满足!”沈卿拳头扬了扬,没瞪季言礼两下,张开两臂走过去扑进他怀里,她笑了笑,轻车熟路地用脸颊贴上他的侧颈,“你想啊,你想吃一道菜想了好几天,真正吃到那道菜的时候会多满足。”
“忍一会儿,”沈卿不满意地嘟囔,“你答应要陪我谈恋爱的。”
她收拢手臂,脸埋在季言礼的颈窝,闭着眼睛蹭了蹭。
季言礼感觉到了怀里人的依恋,单臂搂上她,另一只手摸到自己领口,旧事重提:“要不要脱衣服给你”
话没说完,被沈卿两手抬起捂住了嘴,她眼睛里的笑都快溢出来了:“你没完了是不是!”
季言礼“哦”了一声,语调没什么波澜地坦白:“我不是看你好像挺想的。”
季言礼跟着沈卿进了房门,在侧卧看了会儿孩子。
刚一个月大的宝宝,一天到晚没什么事就是睡觉,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睡二十个小时。
季言礼跟沈卿一起坐在婴儿床旁看她,看了两个钟头,也没能换回这小姑娘睁一下眼睛。
季言礼有意磨蹭时间。
看宝宝,检查沈卿家的装修,饿了想吃煮饺子总之找了很多理由愣是磨叽到十二点才从沈卿家出来。
一层带花园的独栋别墅。
沈卿身上穿了米白色的毛衣外套。
她拢了拢开衫的两襟,靠在门框上,看一米外的人。
“别忘了我们的约会,”沈卿眯眼笑着,右手抬起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明天上午十一点,中心大厦见,吃完饭,下午我要看新上的那个喜剧片。”
季言礼点头。
沈卿瞥他一眼,疑问:“你这会儿怎么这么规矩,都没有对我动手动脚。”
被她问话的人眼尾略微挑高:“你不是让我忍着点?”
季言礼道:“正忍着呢。”
沈卿瞥着他的样子,趴在门上笑。
“好的,”她再次做再见的手势,语气轻快,“那我们明天见呀。”
门合上,沈卿反身走回屋子,上楼看了眼孩子,下楼去厨房煮了茶。
提着壶刚把茶倒进杯子里,手机上来了消息。
季言礼:[出来一下。]
沈卿犹疑,放下杯子,回过去一条——
沈卿:[你还没走?]
季言礼:[嗯。]
季言礼:[正在你门口表演依依不舍。]
季言礼:[不是你要的桥段?]
沈卿盯着手机噗嗤一下笑出来。
她把杯子推开,从厨房绕出去,去了玄关。
沈卿打开门,手握在门把上踩了踩脚下的毯子,随后张望的目光落向远处,看到了坐在院前木门旁的人。
沈卿站着的地方有几层台阶,门口处的木门矮,让她很轻易地看到了坐在门旁信箱下的人。
米色的砖墙,四四方方的红色信箱。
男人就坐在信箱下的长条木椅上,背靠着墙。
沈卿眯眼笑了笑,裹了衣服走过去。
木门打开,沈卿两手抱臂,站在长条椅的一侧,问敞腿坐在上面的人:“怎么还不走?”
“明天还要早起约会呢!”沈卿提醒。
季言礼单手搭在两腿之间,侧身看着她,懒洋洋的语调:“不是你说的,要依依不舍地道别。”
清淮苑的装修有点英国小镇的风格。
男人深灰色的大衣被脱掉,随意地搭在腿上。
松散的白色衬衣,里面是黑色的高龄羊绒衫。
沈卿走近两步,弯腰看季言礼,眼睛对上他的视线,轻声笑着:“嗯?那你是怎么依依不舍的?季老板。”
她俯身过来时带了洗发水的香味。
很淡的玫瑰味,混着清新的橙子香。
季言礼眸色拢着她,片刻后抬手点了点自己的侧颊:“不能接吻的话,亲一下这儿总可以吧。”
沈卿歪了下头,装作思考的样子,两秒后大度的:“可以。”
说罢,她再次探身,要亲过来。
然而在她唇离男人的侧脸只有几公分时,等着被亲的人却突然偏头,转向她。
因为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沈卿没刹住闸,唇贴在他微凉的唇瓣上。
随后下一秒,她的后脑被轻轻扣住。
季言礼动唇,带着温热气息,吮住她的。
“忍了,”他压着她的唇笑得含混,嗓音微哑,“但实在没忍住。”
第99章 10.22日更新
季言礼揽着沈卿的后脑把她压向自己。
沈卿不自觉的再次前倾身体, 单腿跪上季言礼坐着的木椅,抱胸的两臂松开,勾上他的脖颈。
她睫毛轻轻颤着, 感觉到季言礼的舌尖扫过她唇角的淡淡茶水味, 再接着探进来,轻轻勾住她的。
有点苦, 但好像又没有那么苦。
一侧砖墙上挂着的装饰灯被沈卿的肩膀碰到,摇摇晃晃,轻摆了两下。
两人就这样在自家门前无人经过的小道上,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几分钟后, 沈卿轻喘着气把人推开。
她偏开头, 撑着季言礼的肩膀从他身前起来。
长条木椅的边沿有凸出的花纹,她的膝盖被硌得生疼。
沈卿手背蹭过自己唇角的水光, 语音不稳地发号施令:“你该走了, 男朋友。”
季言礼搭在沈卿腰后的手,拇指隔着她的毛衣蹭了蹭。
尾音微扬, 嗓音沙哑,染着些被挑起的情.欲:“男朋友?”
沈卿点点头, 紧接着扶住季言礼的肩膀再次俯身看他。
“从暧昧对象升级成男朋友,开心吗?”
因为她的骤然贴近,季言礼再次闻到沈卿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洗发水香味。
明明她说是昨天晚上洗的头发, 为什么还没有散掉?
季言礼注视着她撩人的眸色, 微点下巴, 很配合:“还行。”
“希望我再接再厉, 能快点成为跟你住在一起的男朋友。”他总结。
沈卿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 斥道:“你能不能正经点,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睡觉?”
季言礼被沈卿拍得一怔, 手攥上她的手腕,好笑:“是你总想着睡觉吧。”
他上身往后靠了靠,单臂撑在身后的座椅,懒散的样子。
“我说住在一起的意思是”他喉结轻滚,“想要每天见到你。”
把季言礼送走,沈卿折回清淮苑的房子。
家里有三个阿姨,一个负责打扫和一日三餐,另外两个负责帮忙照看孩子。
所以沈卿有很多自己的时间。
沈卿去浴室洗完澡出来,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涂身体乳的时候,看到了床头手机闪烁的手机。
她伸长胳膊把手机勾过来。
果不其然,是一个小时前从她家离开的人。
屏幕上很简单的两个字——
季言礼:[睡了?]
沈卿抽了纸巾擦掉手指上多余的护肤品。
沈卿:[还没有。]
季言礼:[不打电话?]
沈卿:[?]
季言礼:[不是说还有晚上打电话环节?]
沈卿盯着那行字,再次止不住想笑。
她解掉头发上的毛巾,踢了拖鞋,倒趴在床上,捏着手机表达自己的不满。
沈卿:[?倒也不用这么刻意。]
沈卿:[你当签合同走流程吗?]
消息刚发出去,屏幕上显示来电。
沈卿捏了毛巾垫在半湿的头发下面,翻身躺下去。
“干什么?”沈卿盯着天花板问那边。
那侧的人笑了一下,低低的笑音从听筒传过来,爬到沈卿的耳尖上。
片刻后,那人说话:“不走流程的话,想你总能打吧?”
沈卿望着天花板咯咯得笑,耸了下鼻子,揶揄对面的人:“你的嘴比我的甜多了。”
季言礼手点着桌面,谦虚:“跟你比还是差点。”
床尾墙面上挂着的时钟已经走向了凌晨一点。
在悠长而安静的深夜里,听着听筒那侧爱人的声音。
沈卿接着笑,用脚趾夹着窗前软凳的绒布:“你既然这么想我的话”
她拉长声音,故意迈了个关子:“那我们明天早上八点见吧。”
沈卿把手机从耳旁拿下来,嘴巴靠近话筒,小声,像在说悄悄话——
“想我的男朋友。”
软趴趴的女声,每个字都吐得轻而慢,但偏偏又咬得清晰。
安静的书房悄无声响,季言礼的手还搭在一侧的桌面上。
他垂了下眸,忽然想,虽然刚刚被她从家里轰了出来,不过这么谈恋爱好像也不错
沈卿对季言礼的恋爱表现非常满意,觉得他既是一个合格的老公,也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配合“表演” 的态度很积极,表演能力也不错。
不过这股恋爱的酸臭味弥漫太多时,也会有点烦人。
就比如——
“不行!”这已经是沈卿第三次义正严词地拒绝季言礼了,“我说最后一遍,你再打扰我看电影,我就把你丢进池塘喂你的王八。”
作为悬疑片的忠实爱好者,沈卿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看电影的时候打扰她。
季言礼也不行。
你懂那种漏过一个情节后,因为不知道主角上一句说了什么,从而衔接不上下文抓肝挠肺的难受吗?
况且电影院又不给回放。
而且沈卿趁电影转场的间隙偏头瞟了下身边的男人。
她觉得季言礼绝不可能告诉她主角刚说的那句是什么。
因为沈卿盯着他看自己的眼睛,很显然,这个人从电影开始放的时候就没听。
沈卿望着他,略微压低了声音:“看电影,你不盯着前面看,你看我干什么?”
“谁说我是来看电影的,”季言礼抓起手边的可乐,咬着细管吸了一下,“我是来约会的。”
他穿着深灰色的休闲衬衫,露出的腕骨戴着块价格不菲的腕表。
用这种无辜,且有点“幼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实在是有点违和。
沈卿望着他,动了动唇,一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衔着半拉细管的人,瞥了眼前排的那对情侣。
随后视线转回来,示意她:“你看别人都牵手。”
沈卿:?
随后季言礼又说:“女孩儿还把头搭到男朋友肩膀上。”
两句说完,挺欠地轻啧了两声:“算了,你看起来也不像想好好跟我谈恋爱的样子。”
“看你的电影吧,”季言礼放下可乐瓶转回去,两手交握在身前,病恹恹地往后靠了靠,“别因为跟我说话再错过一个情节。”
他说话语调慢悠悠的,实在是有点像——
沈卿绷着唇,忍不住笑:“季言礼,你再阴阳怪气?”
“什么叫阴阳怪气?”靠进座椅里的人轻嘶一声,拖着调子重新给自己找定位,“只是爱你的男朋友罢了。”
季言礼太沉浸“角色”,把沈卿整不会了。
她放弃看电影了,毕竟实在不行还可以买下一场的票接着看。
但现在的季言礼实在太有意思,让沈卿有点舍不得放下他去探究电影里谁才是那个最后的凶手。
沈卿瞅着季言礼笑:“你说什么?”
季言礼瞥她一眼,继而扭回去,依旧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样子。
语调淡淡:“一个特别爱你但不被你爱的男朋友罢了。”
远处幕布淡白色的光洒过来,落在男人脸上,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
“果然不被爱的那个”他用自己的死人语气接着吐槽。
然而沈卿没让季言礼这两句说完,手撑着下巴支在两人中间的扶手上,凑过去。
唇贴上他的耳廓问:“那我能亲亲你吗?爱我的男朋友。”
“不行,”男人轻嗤,略微带了些冷笑,“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以为是想亲就亲的?”
“那当然。”
沈卿两手上前,把季言礼的脸扳过来,唇黏黏地贴上去,微弱的气声笑着,无赖道:“本来就是我想亲就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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