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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醒醒,快醒醒!”

    言早睁开眼睛,眼底映入于泽辉焦急的脸。

    他握着言早的肩膀,不住地呼唤她。

    言早眨眨眼,还以为他们在天台上。

    可是周围椅堆叠,即使一众老师学生全都消失不见,也能轻易辨认出这是503教室。

    “刚才怎么都叫不起你,吓死我了。”于泽辉看见言早清醒,终于舒了一口气。

    言早闭口不言,听他述说,但她大致能猜测出他们应该一睁眼就又被送进了教室中。

    现在的教室反而和八年后的那个相像,阴沉灰暗,地面上还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于泽辉拍拍裤腿上的土,拉她起来。

    言早顺势站起,后背倚着墙壁。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平复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回忆昨晚空旷肮脏的操场。

    她呆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闪着光的钥匙,可手指颤抖之下却没有将它拾起。

    脑子中的声音不断肆虐,警告言早。

    一时教她记住,一时劝她离开。

    更多问题涌上来,那些柏严避而不答,或者整个世界都冥冥中阻碍她获取答案的问题。

    言早无法再将它们抛在脑后。

    黑色的怪物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她紧紧攥着钥匙,经过不远处焕发微光的图书馆,向教学楼走去。

    楼内同样空无一人。

    回到教室时,血腥味道几乎把她淹没,随之涌上来的还浓浓的睡意

    记忆中止,言早停下发呆。

    她环视四周,现在罗郁全然不顾地上的脏污,蜷缩双腿坐在不远处,瑟瑟发抖。

    眼前的窗子有被钉上过的痕迹,又被强行拆下,一道道裂缝于墙体蔓延,像是一簇簇预示着不详的花。

    之前几次窗外都有黑色怪物,如此脆弱的防线自然无法阻挡,言早的后背涌起一阵紧张。

    昨夜柏严的话语却倏忽跳进脑海,

    “我不该怕它们”,她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音量喃喃。

    又重复几次,好像真的不怕了。

    于泽辉观察到言早的视线变化,也将视线投向了罗郁,叹了口气:“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了,也不知道 ”

    言早本来心不在焉地点头,却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于泽辉,“三个人?”

    于泽辉被她吓了一跳,刚想回答,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占据了他们全部心神。

    又一次。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可等待中粉笔剐蹭黑板尖锐的声音还没有响起,率先爆发的是罗郁的尖叫。

    她似乎终于无法忍受,捂住头大叫:“凭什么!”

    连背景的乐声都被遮掩。

    言早握紧手心,声音轻轻:“什么凭什么?”

    “明明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做过错事,却只有我们要承担后果!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走出来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却还要回到这里给青春期的蠢事买单!”

    言早哑然,转过头看于泽辉,他眼中震动,却一言不发。

    这时被中断的bgm重新出现,这似乎变成了压垮罗郁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站起来,流着眼泪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便与言早擦肩而过,攀上言早身后的窗子,一跃而下。

    言早慌忙抓住她的手,身子也随着探出窗外。

    看见了。

    她看见了。

    窗外,没有黑色怪物。

    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浓雾,它们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围绕着言早。

    她眯起眼睛,黑雾冰冰凉凉,轻轻贴着她的脸。

    她不怕它们,她不该怕它们。

    “放手吧。”

    声音从身后出现,是于泽辉,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言早不解,却发现手中紧紧攥着的重量倏轻了。她抬眼望去,罗郁已经完全没入黑暗。

    黑红色从窗外向内延伸,占据罗郁的身体,手腕以下都渐渐模糊。

    时间的法则好像乘以亿万倍施加在窗外的世界,罗郁的哭声越来越弱,重量也越来越轻。

    言早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却又被未知的力量被迫一根根手指抽离。

    窗外良久也没有传来落地的声音,罗郁整个人似乎凭空消失。

    教室静下来,落针可闻。

    言早突然想起随风翻动的学生档案中,那扇属于罗郁的黑暗窗口。

    她恐惧它,却也终究顺应了它的预言。

    一瞬间,光影变幻。

    言早和于泽辉出现在教室门口。

    循环,循环,永无止境的循环。

    于泽辉咽下口水:“是不是快要结束了。”

    “如果你觉得我们死光了就算结束,那应该快了。”言早闷闷地回复。

    于泽辉闭紧嘴巴。

    他们没有进入教室,而是从半开的教室门向内窥伺。

    往常向他们怒目而视的语文老师并没有出现,早读声也早已消失不见。

    教室中的人变得诡异万分,他们和教室一样黑暗破败,从难以分辨的反光可以辨认出他们似乎还是人型。

    仔细倾听,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不存在。

    这或许才是这里本来的样子。

    “刚才你问我的 除了我们之外的人?”于泽辉将门关上,突然开口。

    言早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想了想说道:“柏严,你不记得他了吗。”

    于泽辉摇摇头。

    一种荒诞从言早的心底升起,第一天时,他们表现得好像和柏严是什么挚交好友,而把她这个小透明忘了个精光,现在却说,不记得他了。

    言早从脑子里努力搜刮有关他的回忆,“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 ”

    于泽辉又一次摇头,“最后一排不是只有 他 在吗。”

    她忽略掉他话中隐藏的含义,终于又找出一个他们的交界点:“上次!上次和我一起去图书馆的那个 ”

    可是这次言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于泽辉打断,他睁大眼睛,敲了敲旁边的墙壁,似乎想替代敲言早的脑子,可刚做完这个动作就因想起里面的黑色阴影而心有余悸。

    于泽辉嘴唇开合。

    如果可以重新再来一次,言早不想听见他接下来说的话。

    但是即使把他们身边的空气抽光,她还是可以通过唇语读出那些字。

    他说的是:“图书馆?哪里有什么图书馆?”

    第32章

    言早以为于泽辉在开玩笑。

    她扁扁嘴想要表达这个笑话并不好玩,但还是决定用行动胜过言语,拉着他到窗边,抬起手臂。

    可是,目的地落空了。

    言早看见,夹在两栋楼中的那栋纯白色小楼,不见了。

    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双隐形的手掐住,连呼吸都发紧。

    那么大的一个建筑,怎么可能消失?

    可是事实就摆在他们眼前,承载着言早悸动或悲伤记忆的图书馆,只是一大片砖与水泥混合砌制的地面,仿佛就在她幻想着把它拉进现实的前一秒,就调皮地轰然倒塌。

    言早陷入很多童话故事主角的境地:被人以为是个谎话连篇的小骗子或可怜至极的妄想症。

    于泽辉的眼神也投射出如此。

    他不相信她!

    其实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

    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念头,身边的云呀人呀教室呀都不见了。

    喧闹的下课时段,声音交杂在一起吵着闹着,只有这个教学楼连廊的角落无人光临。

    言早,十五岁的言早,站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踌躇着。

    眼前像是结了一层白霜,可言早还是可以看见自己的两根手指缓缓抬起,指节相互摩挲。

    敲下去吧!

    心底的一个声音说。

    可是 如果不相信我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也适时出现。

    忽略第二个声音,她鼓起已经干涸的内心最后一点勇气,敲了下去。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应门。

    窄小的走廊经过几个人,她看见了他们的脸,那些肆意的、年轻的脸。

    他们脸上的喜悦令她胆战心惊,于是她不再等待。

    她像一阵风般跑过,险些和其中的一个撞个满怀。

    没有道歉,她低头闪身离开。

    她离开了,言早却终于回来,面对于泽辉陌生的眼神,言早用力眨了眨眼。

    这是谁的记忆?是“他”的,还是,她的?

    言早从来没有对这段经历的印象,但刚才的情景却也是实实在在的第一人称。

    而现在言早对面的于泽辉,也仿佛大梦方醒,他指着言早,双目圆瞪:“你 ”

    言早却一把推开了于泽辉,向楼下跑去,她也不相信。

    但是她不相信的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眼前消失的图书馆。

    她要亲眼、亲身,站在那片地上,确认。

    下楼很轻松。

    在接近那片空地时言早却犯了难。

    似乎有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导演指挥着调动时间轴,让言早身边的天色暗下去。

    把她当作棋子、当作演员,也真的太不礼貌了!

    像“他”一样任性地操纵着时间,就算这个故事拍出来,也肯定是一部大烂片!

    言早在内心诅咒。

    揉揉眼睛,言早看见暗下去的不止是天色,还有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黑色怪物。

    它们的嘴角挂着笑意。

    我怎么能知道!言早又揉揉眼睛,发现这次它们面部不再是平滑一片。

    它们有了五官。

    更恶心的,它们一半是她的脸,另一半是柏严的脸。

    看见那些似曾相识的脸,言早反而舒了一口气,至少这可以证明柏严的出现并不是她恐惧之下的白日梦。

    “我不怕你们。”她低声道。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说出这句话后,所有黑色怪物都向后退了半步。

    言早一直向前跑,黑色怪物们便追着她,直到把她包围起来。

    但它们并没有伤害她,甚至不会碰到她。

    俯瞰之下,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油中。

    而言早站在刚才透过窗户看见的地面上,图书馆并没有神奇般地再度出现。

    她在原地打转,却又在下一个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在寻找黑暗,所以她一头扎进黑暗中。

    起初,世界是一片灰暗。

    直到言早睁开眼睛,看见外面被阴云笼罩的月亮,独自一个,和她一样。

    这次她等待许久,也没有在身后或门外等来那个影子。

    她来到罗郁纵身跃下的那个窗子前,看到了不远处的图书馆又悄然出现。

    它门户大开,向言早发出无声的邀请。

    它是真实存在的。

    言早想。

    因为在现实中它真实存在,所以2012年它消失了,如果按照这个想法走下去,留存在2012年的所有东西,就都是假的

    “你要知道什么是假的东西。”柏严的话似乎还在耳边。

    言早的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

    她的眼睛刚适应了教室中的光线,就被仿佛突然出现在门口地上的一个人型吓到,她大着胆子凑近看,发现那是于泽辉。

    是了,也就只剩下他了。

    言早费力地把俯趴在地上的于泽辉翻过来,意料之中地得知他仍有呼吸。

    他神色平静,呼吸和缓,似乎只是在上一秒晕过去。

    时间 时间究竟是怎么流逝的?

    她看向腕表,却惊异地发现一直兢兢业业转动的它停滞了。

    硬质玻璃表面不知道何时增添了几抹擦痕,时针和分针组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锐角,指向十点零五分。

    十点零五分整。

    在这寂静的夜晚中,代替秒针噌噌转动的声音却从门外响起。

    “吱吱 ”

    “咔呲咔呲 ”

    声音越来越大,从弱小的一团成长到惊涛骇浪般。

    与之共同来临的还有一阵腥臭味,它似乎包裹并穿透了言早的每个毛孔。

    这次言早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小学时,班级组织春游,一行孩子经过矮山后的荒草地,队伍就乱了。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圈,看着草地中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言早被身后的小孩推着凑近圈子的中心,却被地面露出的一块儿石头绊倒,两只手猛得撑在那团东西前。

    她的脸凑到它旁边,睫毛扇动,看见了它,有 一截短短的尾巴。

    言早还没搞清那是一只小猫还是小狗,就闻到了刺鼻的腥臭味。

    她“哇”地一声吐出来,和带队老师的尖叫声一起。

    那是尸体的味道,坏掉的、腐烂的尸体的味道。

    但这次的尸体比那个小小的、可怜的动物大很多倍,味道也浓很多倍。

    她打开门,慢慢走向办公室。

    言早与那恶心声音的扩散逆向而行,走廊比平时更暗,她看不见地面,只能摸黑前进。

    地面有水,踩上去却黏黏得。

    在言早的手碰到那扇门时,巨大声浪倏地停滞。

    她被烫到般缩回了手,却在外套口袋中摸到了冰冰凉凉的一柄钥匙。

    言早颤抖着拿出那把钥匙,黑暗中,它却亮晶晶的,洁净无瑕。

    骗子!

    骗子。

    他明明告诉过她:

    黑色怪物,才不会开门呢

    言早举起钥匙,顺着不同的角度望去,光在金属上流动。

    她想起第二个晚上,这扇门前听见的粗重呼吸声。

    还有尖锐的、仿佛指甲挠门的声音。

    而那一晚,现实中的金语语不见了

    骗子!杀人犯!

    他甚至可能,不是人类

    第一眼就在言早脑子里拉响的警报果然并不是无缘无故。

    她、他们所有人,自始至终都被耍得团团转!

    但是为什么,明明言早应该生气、应该恐惧,她心里一直涌动的情绪,却不是这两种。

    她甚至,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现在的感觉。

    被她认为是唯二的英雄的他、让她难过又心悸的他,才是个大坏蛋。

    但 如果他是个恐怖的杀人犯,那他们当年又何尝不是呢。

    一段回忆像毒蛇般攀上言早的脖颈,她想起遥远几次循环之前,他在她昏昏沉沉时问她,要如何对待他们。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托着脸,犹豫地、天真地说出最残忍的话,让他们承受自己做的事情。

    于是金语语躺在盥洗池的脏污中、周滂死在闪光灯下、史沉像当年对待别人一样也受到了粗鲁的撕扯

    那她呢?

    留给她的,又会是什么?

    “啪嗒”一声,钥匙掉到了地上。

    言早紧紧捡起钥匙,尖锐的边缘扎进掌心,她却一点儿没觉得痛。

    她不敢面对这扇门后的东西了。

    第33章

    旁边的桌面上摆着盏旧灯,跃动的火光照出不远处蹲着的一个身影。

    言早找遍了整层楼才发现一盏老灯,年代不可考,但估计比她大个几倍也不夸张。

    她在翻书。

    每个人回来都有原因,这些原因构成了ta的死因。即使是于泽辉,也在当年释放了“旁观的恶”。

    但是她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只是因为在食堂目睹了“他”被欺负却没有伸出援手吗?可在她旁边,不还有几十双漠不关心的眼睛吗。

    一定还有什么更密切的事情。

    但除了图书馆和柏严的记忆外,没有别的属于她自己了。

    要说其他人都是残酷青春,怎么只有她的在冒粉红泡泡啊!

    回忆中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万一她就能找到什么游戏通关的秘籍呢。

    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被带跑了。呸。什么游戏通关的秘籍啊,总是柏严说什么,他们一群人就都信了。 一开始,不也是他讲这里像个游戏吗。

    一边吐槽一边找书,翻过大半书架后,言早找到了那本在回忆中出现的小说。

    暗红色封面破旧不堪,一张内页被人沿着对角线折起。

    言早捏着书脊一抖,自然地停在了那页。

    是谁这么没有素质,在公共图书上乱涂乱画!

    黑色的笔迹力透纸背,圈起书页正中的一句话。

    “这个迷乱的幽灵,总有一个时刻会突然打破屏障,然后从九天之上跌入万劫不复的深谷,以加倍的重量落在猛然惊醒的心上。”

    言早读出声来。

    女孩也读出声来。

    女孩坐在明亮的窗边,小声嘀咕。她反反复复,总在读同一个故事。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微微低头,视线聚焦在他们之间的一块手帕上。它还散发着淡淡洗衣粉的味道,那是年轻的味道。

    他看着她,目光认真,似乎用眼神就能把她画出来。

    “你很喜欢这个故事?”

    “我只是喜欢想象主角和他的爱人经过分别后是不是还能找回过去的彼此。事实上,当你开始这么想,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因为所有人都在改变。很快,他和她就会发现他们爱的只是一个幻影。而人类在时间中穿流就像海面上的一叶小舟,是不是?”

    “那就不要改变。”他轻描淡写,云雾缭绕。

    还没明白他的回答,远处上课铃隆隆响起,女孩匆匆将书放回书架。

    “谢谢你的手帕。下次我还来这找你,可以吧?”她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像是很久都没有笑过,脸部的肌肉还有些不自然。

    她并没期待他的回复,转身就离开了。他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图书馆三层,承诺一样地回答:

    “我会在这里。”

    但是,没有下一次了 言早确信,没有了。

    他真是撒谎成性, “很多次”?

    她想起了,他们的确见过面,但是只有两次。这次,是最后一次。

    随着这段记忆的归位,回忆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数碎片不断涌入言早的脑子里面。

    不知名小动物的尸体躺在她旁边,无数蠕动的小虫子和她只有一个鼻尖的距离。她哭出声来,却没有人理。

    笑声。

    水声。

    快门声。

    圆圆的纸团扔到脚边,捡起来再摊开,“吧嗒、吧嗒”。

    “咔嚓”一声,黑色的一团被扔进垃圾桶。

    坏了、坏了、坏了。

    天空是蓝色的、黑色的,却突然远去了。

    她跌了一跤,费了好大劲才轻盈地站起身来。

    妈妈 爸爸 奶奶

    最后一幕,却也是最开始的一幕。出租车在她面前掉头,透过蒙着水雾的侧玻璃,她看见h高门口空无一人。

    童年的回忆未曾止息,在言早还没有发觉时就已经腐烂、膨胀,形成了滑稽恐怖的巨人观,恶毒地等着爆炸的时刻。她站在充满沼气的房间中,然后一个火星出现了。小舟被浪打翻了。

    她真正地抓到了她的手,再也不用改变了。

    对不起。

    可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还没搞清这个问题,言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上百个这样细小的令人心悸的回忆,几乎没有清醒地感受到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像穿过决了口的水闸,汹涌奔腾地冲进他的意识、他的血液,又汇合起来,径直涌向他的心。”

    图书馆的窗户紧锁,却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风,撩动着书页,停下。是谁一直在暗处监视着她。

    言早像看到毒药般将那本书扔在地上,奔向当年她洗去泪痕的卫生间。

    早在陷入回忆时,外面就已经晨光熹微,而现在,惨白的太阳肉眼可见地飞速变大。

    在她于镜子中找到自己的时候,日出也终于进行到末尾。

    冰冷的光通由窄窗打进洗手池边,言早清晰地看见了镜子中的人。

    怎么会这样呢?

    她伸出手,想要擦干净镜子,却发现被擦过的地方越来越脏。

    赤色蜿蜒而下,凡是她手指所触,俱是团团黑红色。

    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光芒将她吞没。

    第34章

    言早回到了教室。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被一双隐形的大手推着走,直到刚才,她看见镜子里的世界,才发现不是。

    不是的。其实不,先别想这个了 言早刻意打断自己的思绪。

    她在心里数了数,现在是第六次循环的第二天。

    这次她不是孤身一个,旁边还有趴在桌上紧闭双眼的于泽辉,他皱起眉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流下。

    他面上糟糕的神色告诉了言早他在做噩梦。

    言早迟疑着要不要推醒他。

    他们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了,现在把他叫醒似乎就成了另一种层面上的残忍。

    好在于泽辉像预知到了什么,不用言早选择,就自己扶着头坐直身体,醒了过来。

    于泽辉起初呆呆愣愣得,让言早想起某次循环失踪的何美娜,但在他的脸看见言早的瞬间突然变得又青又白。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游移不定,这些迟疑不久就变成了痛苦万分,“我感觉我在一个好冷的地方,来到这里之后,我其实一直在做梦,梦里我们六个人躺在黑暗里,永远也找不到边。”

    “可是,怎么会是六个人?少了谁?”他眉头紧锁,“我总觉得很多地方不对,从一开始就 ”

    可是话还没说完,他就痛苦地捂住头,牙齿咯咯作响。

    “好冷。”

    言早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脱下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披在他身上。

    它的热度却只是杯水车薪。

    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言早觉得好像触摸到了一块冰。

    黑板旁的挂表指向十点零五分,言早披在于泽辉肩膀的外套随之滑落。

    于泽辉的喉咙中发出了嘶哑的“嗬、嗬”两声,接着就仿佛被冻僵般直挺挺地跌下椅子。

    属于人类的躯体霎时间不见了。

    言早看见,他的五官回缩,全身变得光滑,已然成了一只黑色怪物。

    她退后两步,正好坐到了一把椅子上。

    窗外,也变成黑色的了。

    言早挪到门口,打开开关,但灯管却呲呲作响。

    闪烁数次后,“嘭”的一声,灯泡炸开,教室重归黑暗。

    跟着变黑的窗外,教室中飞速堆积起灰土。

    被遗留在教室中央的于泽辉不断扭动,从面部不知道哪里的器官发出嘶哑的叫声。

    很快,一个变成了两个,还在不断增殖。

    它们像是没有骨头的团团烂肉,挤满了教室中的地面,无尽的叫声和在一起,竟然组成了属于人类的尖叫和窃窃私语。

    黑色怪物们窸窸窣窣地在地上蠕动,却让言早觉得它们在刻意模仿些什么。

    跟着“砰”的一声,言早知道它们在模仿什么了。

    一个蓝白色的影子,从窗外飞速掠过,直直坠到地上。

    红色的血渗进破旧的地砖,好像地下有一张贪婪的口将它大口饮尽。

    黑色怪物尖啸起来。

    言早眼含戒备,后退着离开,狠狠甩上教室的门。

    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冲出教学楼的瞬间,言早与那个影子擦身而过。

    “他”头朝下,跌碎在言早面前,最小的距离近乎只有几毫厘。在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时间也仿佛凝固。

    舞动的发丝拂过言早的脸颊,现在,她看见了那张一直模糊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洁白的、迷惘的、天真的、绝望的

    也是,如言早所料的。

    在悲伤和痛苦还没有被命名的年月,她却好像已经尝遍苦涩。

    承载记忆的玻璃容器碎成片片,又被人粘起,而顺着伤痕的脉络,言早终于看清了。于是所有片段中的朦胧都变得刻骨,那些虚化的身影被一一对上。

    言早惊恐万状,随着空荡的胸腔涌起一股酸意,无数黑色怪物陡然出现。

    一定要离开这里!

    言早心里只剩下这一个选项。

    她身边似乎不再有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建筑,又仿佛充满了重复的a教学楼。

    重物落地的声音尾随着她,不断有血肉之花涌下来,一次次重复八年前的那个瞬间。尸体堆积在教学楼门口,毫无仁慈。

    而黑色怪物铺天盖地,占据了这方世界的每个角落,也阻挡了她前面的路。

    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无数圆润平滑的面上被撕开了一个微笑着的口子,千万道人声汇聚一齐,震耳欲聋。

    “来找我。”

    “想起我。”

    她闭上眼睛,喊道:“滚开!”

    如摩西分开红海般,黑色怪物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言早顺着道路向前跑,却在片刻后就撞到了透明的屏障,伸手触摸,只能感到一层稍亮的薄膜。

    停下后,手腕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她拉下袖子,看见那只在只在八年后出现过的腕表。

    表面碎裂,指针无法转动,它被永恒地定格在2012年的十点零五分。

    惨白的指尖拂过颊侧,言早看见晕开的血红。

    回过身,黑色怪物静静伫立。它们好像在低泣,发出呜呜的哀音。

    不知从哪个开始,言早听见了嘶哑的笨拙的一串发音:

    “ma ma 妈妈 ”

    像是一群孩子在索求母亲的爱。

    她再也无法回头了,她再也没有退路了。

    言早想起柏严的话,“在你想要结束的时候。”

    别再骗我了,她重重吸了口气。

    回望这个残破的学校,每一寸地面都已经像是泥沼。黏腻腻的黑色怪物感染了这里,却像阳光下的蜂蜜,逐渐融化。

    “结束吧。我说,结束吧。”

    瞬间,万籁俱寂,连不断落下的尸体也被定格在空中。

    一扇黑色的门,出现在言早的眼前。

    毫不犹豫地,她走进去。

    第35章

    柔软的阳光照射在女孩的脸上,她眉头微蹙,躺在淡蓝色的椅子上。

    言早似乎大梦初醒,猛然睁开眼,看见周围洁白的装饰。一切的摆设都仿佛泛着温柔的光,但是这些的源头似乎又来源于她面前的那双眼睛。

    一双灼热的、意味深长的眼睛。

    眼神再向下滑动,是两片有点熟悉的嘴唇,勾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俨然一副职场精英的模样,却不会让人觉得被拒之千里。

    见她醒来,他脸上挂上一种客套的职业微笑,关怀道:“可以跟我讲讲你的梦吗?”

    言早怔怔地直视着天花板,花费了一段时间才认清这里,是她曾经工作的地方。

    她抿起嘴唇,不愿回答的样子,气氛也随之陷入胶着。

    门外有人轻柔叩门,男人看向墙上的挂钟,不再追究言早的反应,而是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

    办公室只和这里隔着一层楼,言早回办公室时,房姐正在沏茶,闻声抬头问她:“我给你介绍的咨询师怎么样子哦?都说医者不自医,你看你小小年纪,记性还不如我,早就该听我的话去看看了。”

    熟悉的声音让言早一下子又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可她还想再确认一下,她要违背当年的誓言了。

    金语语工作的报社和罗郁的编辑部都在a市,虽然没有刻意关注,但言早还是在他们寒暄时候听了一耳朵。

    言早顺着导航来到郊区的报社,却被告知这里两年前就拆迁了,不知道为什么地图上却没更新。

    编辑部倒是还在a市,但询问之下也并没有罗郁这个员工。

    在前台诧异的目光中,言早嘴角咧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

    都说了,是梦。梦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有了这个的佐证,她连脚步都轻快了。言早甚至涌上一股期待,是不是,当年在h高的事情也是一场梦呢。

    时间已经快下班了,四处碰壁的言早却突然涌出一股无处可去的孤独感,等到回过神来,她又回到了办公室。

    见她风风火火地走又面色复杂地回来,房姐关心地探出头来:“小言,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太懂哟,但压力太大就歇一歇吧。”

    言早苦涩地点点头,半晌没有说出话。

    “没事儿,刚做了一场梦。”

    好长的一场梦。

    一场噩梦。

    就这样,言早继续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日子如水般流淌,她也分不清是过去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她把手插进时间的长河中,只能无力地观赏它们从指缝溜走。

    眼前要做的表格和待打印的文件才是真的、触手可及的,两点一线的平淡,失去时才觉得珍惜。

    可某天上班时,言早姗姗来迟,看见自己的桌上一簇绽放的白色勿忘我。

    连包装纸也是白色的,在黑色塑料桌面上分外刺目。

    房姐坐在办公室的另一张桌子前端着茶杯,吹去沸水面上袅袅升起的白雾,看着她促狭一笑:“小言,这人品味可不怎么好啊。哪里有追女孩子这么没情调的咯。”

    言早胡乱地点点头,勉强从脸上挤出来一个笑。

    端起花来,一张黑色烫金卡片悄然滑落。

    捡起来后,上面却只在最中央写着两个字:

    你好。

    与问候相比,更像是提醒。

    脑子里闪过一个片段,是梦里周滂与人争执时所说的论坛,他说他从上面看见了h高新闻。

    言早看向房姐,她在低头看手机,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搜索出h镇本地论坛,论坛时代已经过去,这里已然成为充斥着网络垃圾的坟场。

    没有,任何关于h高翻建的讨论帖都没有。

    言早舒了一口气,或许h高还好好地矗立在那里,而她只是又一次代入了梦境,把虚幻当做真相。

    在关掉网页的时候,她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水杯,慌忙中把鼠标丢到一边,等擦干水迹,却看见滚轮滑到了一则几年前的新闻上。

    原来h高真的曾经想要翻建,也真的停滞了下来。

    却不是流传的遇见怪事,而是因为,在ab楼之间的地下挖出了一具白骨。

    身份不可考,原因不可考,只知道历史已有几十年,——与图书馆建馆应当差不多。言早浮现这个想法,才发现新闻中根本没有提到图书馆,但那具白骨的发掘地不就在图书馆正下方……吗?

    言早刷新页面,看到了配图,可她印象中就在ab楼间的图书馆竟然不翼而飞了。

    头突然一阵剧痛,真真假假又让她有些分不清了。

    或许这就是噩梦的后遗症吧,言早苦中作乐。

    病急乱投医,言早视线划过电脑旁贴着的一串数字,那是房姐给她介绍的咨询师电话。那次之后已经几个月,她没去过也没联系,现在她觉得有必要打个电话问问。

    手机输入号码,传来的却不是呼叫等待,而是一阵清脆甜美的女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言早确认了一遍,没有输错。

    电话接通通讯公司客服,客服人员确认这是空号,还为她查询了号码归属地。

    h镇。

    一瞬间,她如坠冰窟。

    言早开始拼命回忆,他是谁,他长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他有一双……像梦里的人的眼睛。

    整个下午,言早都魂不守舍般,把打印的文件打错了两次,又撒了一壶咖啡,直到房姐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好好坐下,反正他们部门的工作也做了个七七八八。

    下班打卡时,她还有些恍惚,这份恍惚维持至她打车回家后。

    似乎已经很多年了,她变得不怎么爱开灯,倒也不是为了省下些许电费,而是在黑暗中,她反而觉得更温暖和安全。

    几年下来,在夜色中视物也变得没有那么难。

    料理台旁一灯如豆。

    言早想着今天下午的那束花,她没把它带回来。在言早的默许下,房姐找来了一个花瓶,把它养在了窗台上。

    一股甜中带苦的幽香时刻萦绕在办公室中,即使她刻意不往窗台的方向看,也无法忽略。

    下班时,她无意瞥向那里,却觉得下午还生机盎然的花束,现在已然有了枯败的影子。

    嗅嗅,花中精怪似乎幻化成了味道,跟着她回到了家。

    脑子里闪现出几次碰壁的瞬间,又连带着弹出h高的新闻,那具累年的白骨,那个打不通的、充满了诅咒般的电话……

    厨刀歪了一下,把她的食指切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言早下意识攥紧伤口,跑向楼上卧室寻找医药箱。

    拖鞋拍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身后却仿佛有脚步跟随,往常令人安慰的黑暗中也混沌一片,藏着妖魔的影子。

    这时,一楼无人的厨房,诡异地传来了剁肉声。

    菜刀拍在案板上,砰砰作响。

    滴油下锅,炒香时发出“刺啦——”一声。

    不一会儿,腥味儿变成了肉香。

    那股香味是如此的妖异,好像可以透过鼻腔直冲脑子而来。

    声、香、色。

    可这味道不算陌生,那是奶奶端来的汤的味道。

    言早在去h镇前没见过奶奶几面,她不知道该怎么亲近她,她也是。

    于是关心只能化作周末回家时做的饭、熬的汤。

    可,奶奶呢?

    为什么言早再也没有关于她的记忆,即使父母去世时,也只是她一个人面对了一切。

    不对,不对!

    纷乱中,她半跪在床头的柜子前,摸出医药箱。

    松开左手,言早才发觉手心中并没有被血色濡湿,刚才被她屏蔽的感觉也回笼,丝毫没有痛意。

    眼前光洁的手指让言早再次陷入浑噩:是不是什么时候,她又开始做了个梦?

    四处无风,卧室的门却“啪”地一声关上。

    言早不禁向后坐在地上,后背撞翻了一个篮子。

    柜子旁边的洗衣篮中,有几件数月前就堆在这里的衣服,它们被言早刻意忽略,不愿回忆。如今洗衣篮倾覆,一件冲锋衣外套也跌出,从外套口袋中缓缓滑落一枚银亮的钥匙。

    钥匙啊钥匙,没有生命的钥匙,却从她的梦境追出现实。

    月光照在钥匙上,跃动着噩梦的光。

    门外,她听见似曾相识的嘶吼声。

    言早握起它。

    ——蓝胡子留下钥匙,叮嘱他的妻子不要打开城堡深处的那扇门。

    她违背了誓言。

    看见房间中的尸山血海,干净的钥匙跌落进血泊中,血痕怎么洗也洗不掉。

    怎么办?

    言早站起身。

    白色的勿忘我铺满了属于言早的天地,洁白的花瓣被放大无数倍后融入黑暗,甜中带苦,一如她的人生。

    言早走向卧室的门。

    他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是干的热的。他亲吻她的额头,那双唇却是冷的湿的。

    可是一个冰冷的人,该如何温暖另一个冰冷的人?

    言早把钥匙插进锁孔。

    单薄的白骨和孤独的灵魂。

    无心中吟咏过的故事片段指向的却是终极结局。

    所有的东西连接在一起,让她终于可以明白,究竟是怎样一种骇浪,分秒不停冲刷她的悲哀;又是怎样一种烈风,将她单薄灵魂撕成碎片。

    “咔”的一声。门开了。

    第36章

    门的后面,是什么?

    就像小时候会问的问题一样:山的那边是什么?海的那方又是什么?

    山的那边,还是山。

    门后面,还是一道虚掩的门。

    厚重的铁门闪出一道缝隙,好似有一个喑哑的声音在邀请她。

    言早扭过头,看见熟悉的走廊,属于h高的教学楼走廊。

    她感觉自己手中的钥匙在瞬间消失掉,化作丝丝缕缕的黑色融入夜色中。它们回到了它们该回的地方了

    再也没有迟疑,她推开了它。

    “吱呀 ”一声,回荡在这个被所有人抛下的地方。

    逆着冷银色的月光,她看见了,她的他。

    他还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衬衫,言早发现,他的身上半明半暗,垂下的手指几乎是透明的。

    “我等待了太久,但我知道你能打开它。”想起一切、找到一切 而不是在幸福的、没有真相的梦里度过一生。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言早觉得喉咙中有一团什么东西,让她想哽咽。她抿起嘴唇,抽动了一下鼻子。

    他的指尖,正有液体流下来。

    黑红色,滴滴答答。

    他浑然不在意地擦掉手上的液体,对她笑。

    言早却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抱住他,即使他似乎只是一个有那么多秘密的陌生人。

    他向她走来,仅仅是几步远,但言早觉得,他走过的每一步都让这里起着巨大的变化。而他在她眼中的形象也一变再变:同伴、可怜人、杀人犯、骗子、坏人,最终却还是,同伴。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言早感到寒意瞬间从她指尖爬上脊背。

    她睁大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透过半透明的躯体看见一地断肢残骸。只是一个瞬息,那些尸体却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冰冷的气息落在她耳边,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谢谢你回来。”

    言早痛苦地闭上眼,她等待最终的审判,等待死亡或者比死亡更深刻的东西,却等来了一个吻。

    又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她在其中好像感受到了克制与珍惜。

    言早睁开眼,而他带着怜惜和溺爱,像是母亲看着孩子,又像吝啬鬼看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物。

    看着言早清澈的眼睛,他拭掉她的眼泪。

    茫然涌上言早的心,她喃喃:“对不起。”她感觉到他为了这瞬间应该付出了很多。

    他却打断她,低声说:“你知道,错的人从来就不是你。”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牢牢地。

    这是言早经历的最后一次循环。

    他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抗拒,轻柔地投身进眼前的黑暗中。

    她像陷入一场美梦。

    笼罩在记忆湖面上的薄雾被吹散,言早清晰地看见了河水的流向。

    一阵光芒后,她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看见了站在讲台上的自己。

    她穿着运动短裤,弯下腰认真鞠躬。

    阳光斜照进教室,一些人眼神明暗交杂,像是野兽。

    她傻笑着下台,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却在一句找不到主人的嗤笑中僵住脸。

    她坐下,再起身后场景已经发生变化。

    下课铃响起,她向门外走去,长发扎成马尾,在空中一翘一翘摇晃出漂亮的弧度。

    一个人笑着经过过道,她眨眨眼睛,侧过头,却被嚼过的口香糖摁在后脑勺上。

    又是一阵哄笑。

    “喀嚓”几声后,镜子中的她红着眼睛,视线却一直聚焦在脚边的头发。

    奶奶从厨房端出菜,问她怎么周末回来成了短头发。

    她低头盯着汤碗,声音又小又细:“我想好好学习,打理头发太麻烦了 ”

    转过身是言早见过的,梦魇一样的快门声。

    言早攥紧柏严的手。

    回到宿舍时,她看见东西都坏了。

    书包中的课本不知道被谁扔掉,领回簇新的一套什么笔记也没有。

    那之后,桌洞经常有骂她的纸条。

    随便展开一张,上面写着【你的照片很好看】,她又惊又惧,团团眼泪掉在纸条上,洇湿了字迹。又不敢丢,只能随便重新塞回桌洞里。

    踟蹰着,终究没有进入的心理咨询室。

    鼓起勇气却得到敷衍的电话。

    面对奶奶,她所选择的言不由衷。

    记忆的河不断倒流。他们像是两尾游鱼,游曳于其中。

    转头看向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是她。

    段段回忆围成一个圈,组成一个永远无法跳出的莫比乌斯环。

    可倏忽,所有回忆都定格,变成同个画面。

    晴朗的蓝天下,她垂首一笑。

    言早的生日在十二月二十一日。

    很多人都相信二零一二年的那天是世界的终结。

    还不到十一月,学校门口杂货店的蜡烛就被哄抢一空,包括言早的奶奶,也在言早周末回家时给她看,仿佛凭借这一把石蜡混合物,就能换来诺亚方舟的船票。

    当然后来,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场荒诞的骗局,可奶奶家里的蜡烛直到五年后也没有用完。

    它们被锁在落满灰尘的底层抽屉,永远没有盼来明天。

    言早不知道后面的故事,因为她还没等到那年的世界末日,就走入了她的良夜。

    没有电影中的洪水肆虐或火山喷发,她静静躺在天台上,就能看着整个世界向她塌陷。

    秋冬交替,叶子从树冠落下,而多汁的果实也被砸得粉碎。

    可她就像是只跌了一跤,起身时觉得身体分外轻盈。

    不想死啊。

    后悔,她后悔了。

    明明,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颤抖着,想抚摸自己脸颊,但手指穿过去了,她看着瘦小的身体被盖上白布,四周拉起警戒线。

    奶奶的眼泪、父母的自责,让她的心又碎了一次。

    她围绕在父母身边,却碰不到他们。

    她的眼泪滴落在奶奶脸上,却被误认为是十二月的雨。

    如果无法接受,那就忘记吧。

    于是她忘记了。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记忆,忘记了 自己已经死去。

    那个冬天,与她有关的人纷纷转学。

    校门口,她站在一脸恐慌的金语语和罗郁中间,是多出来的第七个影子。

    几双手聚拢在一起,又像是触电般分离。赌咒不要再回来。

    她就站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许下誓言,像她忘记一样去忘记。

    于是她的心也愈合了。

    她以为自己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所谓的世界末日根本没有来,骗子。

    她跟着父母回到a市,看着他们互相仇恨到几乎离婚,终究破碎着重归旧好。

    半年后,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她考上了大学。

    她欢欣鼓舞地傻笑,要学心理学,向父母撒着娇描述想象中的未来。

    毕业后,她去当心理咨询师,好不好?

    她想帮助别人,不要像之前她知道的人一样,那个她短暂借读的学校中有一个可怜的、面目难辨的影子,可是仔细想,却想不起来了。

    她自顾自地开心着,听不到回应,看不到身边只有灰尘与黑暗。

    顺理成章,她度过了幸福又隐藏着孤独的大学时光,参加工作,实现梦想,走向未来。

    可离死去的地方越远、时间越久,她的力量也会慢慢衰减。

    她只能抛弃些什么。

    她开始抛弃编织的记忆。

    最先被抛弃的是她的父母。

    毕业的第一年,他们有了新的孩子,不需要她在身边担忧,也能从此幸福地活下去。

    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的那天,她在记忆中消除了他们。

    生和死是对等的。于是在她的故事中,她失去他们了。

    然后是她的同学、老师、同事、路人

    她的生活越来越简单。

    最后只剩下房姐一个人,让她能维持着过上两点一线的正常生活。

    她的执念、她的愿望

    却让过去的自己、一部分的自己,被永远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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