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病倒了。
毕竟只是一个稚弱的孩童、扛不起这摧人心肝的诸多祸乱,先帝大敛后便发起了高热,连日来皆昏迷不醒。
他已从东宫迁居至观风殿,这里前几日才历经帝王大丧,区区几日工夫便又迎来了一位新主人,或许江山代代便是如此,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内殿中的灯都点亮了,小天子烧得通红的脸颊缀满汗珠,梦魇里一会儿喊着“父皇”一会儿又喊着“母后”,瘦弱的小手一直胡乱地伸着,似乎总渴盼能有人拉住他。
——也的确有人拉住了他。
一双温柔细腻的手,半个时辰前还在崇勋殿内批阅群臣奏章,如今又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为生病的孩子端着药碗,一下下轻轻舀着苦涩的药汁。
“朝华,”宋疏妍有些疲惫地唤过自己身边的宫娥,“把陛下扶起来。”
朝华依言而行,动作既稳妥又麻利,卫熹却还是难受地呻丨吟出声,呼吸又粗又重;宋疏妍的眉头始终皱着,哄慰人的声音却十分轻柔,病中的天子或许也感觉到身边的人是她,终于慢慢放松戒备把药喝了下去,令内殿中伺候的一干宫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去叫个太医署的人来,”宋疏妍把空了的药碗递给夕秀,“今夜就在外殿守着,时时看顾陛下。”
夕秀应了一声“是”,接过药碗躬身退下了,与朝华错身时又悄悄给对方递了个眼神儿,是提醒她别忘了劝人休息;朝华会意,在夕秀退出去后斟酌着上前一步劝:“太后……夜已深了,请早些回积善宫歇息吧。”
“太后”。
这实在是个有些陌生的称呼,毕竟自太清三年入宫之后她便一直被称为“皇后”,直到小半月前那场宫变过后众人才改了口,令她至今都有些难以适应。
也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女人,怎么就是“太后”了呢?
她淡淡一笑、神情有些缥缈,摇摇头说:“下去吧,孤再留一会儿。”
——喏,连自称也跟着变了。
朝华欲言又止,看着宋疏妍的神情颇有些为难,踌躇间又听一个内侍跪在外殿道:“启禀太后,宋将军来了,正在殿外侯着。”
这话让宋疏妍的神情变了变,依稀有一抹亮色从眼底划过,淡淡的并不显眼;她略犹豫一下,伸手为昏睡中的幼帝掖了掖被子,随后慢慢站起来,转身向殿外走去了。
夜中仍是凄寒。
年关将近、洛阳总难免飘雪,今夜依然在下,只是不像半月前那样骇人;宋明真便在这样的夜雪里等着自己的妹妹,看到宋疏妍从殿中出来眼前也是一亮,与半月前带兵救洛阳、以一个“诛”字震慑群臣的凶戾模样大不相同。
他欲下跪行礼,宋疏妍却扶住了他的手臂,难得声音带了一丝笑,说:“左右既无旁人,二哥也不必如此——快请起。”
是了,眼前这位乃是宋氏主君宋澹次子、从四品宣威将军宋明真,他是当今太后异母的哥哥,也是宋家这一辈那么多子侄里同宋疏妍关系最为亲厚的一个。
“礼不可废。”
他对妹妹笑笑,仍坚持下拜。
“臣叩见太后。”
宋疏妍叹了一口气,恍惚间又想起七年前自己刚入宫时的光景,见到父亲叔伯一样要受他们跪拜,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未能习惯这独自站立的冷寂。
“请起。”
但也只能这样答。
宋明真依言起身,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下着小雪的天,道:“今夜无风,倒难得可以出去走一走——将军若不介怀,便与孤且行且谈吧。”
那夜的确无风。
肃穆的帝宫许久没有这样安静了,半月前的惊变似乎只是镜里观花一场虚无、像没发生过一样了无痕迹,只有每隔三五步便能瞧见的身穿玄甲的神略军士兵证明着此前的一切纷争都并非幻梦。
宋疏妍同本家兄长走在一起、伞自然由他撑着,朝华夕秀和一众宫人都跟在身后,空阔的帝宫显得十分静谧,那些陌生的士兵也显得分外冷肃。
“隰州……”
她忽而开口问,不知何故又中途停住,彼时宋明真似叹了一口气,看向妹妹时神情间有种微妙的怜悯,斟酌片刻方答:“前日来的军报,钟曷兵败退至延州,隰州形势暂缓,往后数月当无虞。”
新君年幼不可主政,一切政务都需太后经手处置,这些奏报她早已读过,只是文书中的三言两语终归太过寡淡,远不及真正的沙场生死来得惊魂动魄——钟曷虽退,那卫铮却还盘桓不去,过几日是否又要兴兵作乱?隰州在北,与东突厥亦相隔不远,如若他们趁虚而入挥兵南下又当如何?
此次宋明真亲率两万神略军救洛阳,那是颍川军精锐中的精锐,虽则一举稳住了东都政局,可前线……
“还是太冒险了些。”她的声音有些轻。
宋明真看了她一眼,又叹气,某一刻或许也想像儿时那般伸手摸摸妹妹的头,但念及如今时移世易,终于还是作罢。
“东都为重,你和陛下又都在这里,”他的言语颇为克制,“……他必然是要救的。”
“他”。
轻飘飘一个字,那时却像有千钧重,落在宋疏妍的耳朵里,让她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嗯。”她低低地应。
“只可惜两万兵还不足以震慑卫弼那老匹夫,”宋明真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很重,“之后你打算如何?”
的确。
两万神略军虽使帝宫暂免浩劫,可隐忧却始终潜于渊底经久不散——洛阳一派拒不迁都,阴平王卫弼和中书令范玉成更力主才人董氏上位,上书称要立东西两宫太后、奉董氏为圣母皇太后,本意不过是要分去宋氏临朝之权,与金陵一派分庭抗礼。
如今天子尚在病中、此事还能往后延上一延,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两党相争已臻白热,此时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彼时于国家便是分裂之祸。
“先帝委任五大辅臣,本意便在颉颃制衡,”宋疏妍平静地开口,看得太清的人总不免会多些疲倦,“两宫之势恐不可免,只是眼下不可应得太快,以免他们求得更多。”
宋明真点点头,心中却觉如今这云谲波诡的朝局令人心中郁气难消,再侧过头看妹妹,又想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七年,往后还要一直这么过下去。
“可惜父亲太过执拗,”他心中不忍,神情间亦有些哀色,“不然当初……”
当初?
往事最不可溯,否则多半要伤筋动骨,宋疏妍没有继续听,宋明真也没有继续说,兄妹二人沉默着继续在雪中徐行,来路和去路都渐渐显得朦胧了。
时近酉时、宫门将要落锁,宋明真一介外臣自当遵礼出宫,宋疏妍本欲回崇勋殿继续处理未了的政务、或者转道观风殿再看看病中的幼主,只是途径梅园见雪中花色甚好,难得又起了几分赏玩的兴致,遂又多留了片刻。
此园是太清三年先帝为迎她入宫所筑,更曾以御笔亲题“玉妃园”三个大字,据说工部为此花了大力气、将许多不同花种从各地运至洛阳,又请花匠终年精心养护,这才得来如今满园芳菲;实则她倒不是喜欢铺张的性子,比起“玉妃”这样矜贵的别称,反倒更爱“玉霄神”一类自在的雅号,只是这些话不必多说,天下人只要知道先帝盛宠宋氏皇后、对金陵宋氏甚为爱重便足够了。
此刻她缓缓走在花间,幽幽的香气十分浅淡,即便簇拥着开了满枝也不让人觉得热闹,大抵因为梅花历来便是孤芳,若遇落雪就更显得寂寥,萧瑟的白像在为它戴孝,终归要将它送到泥土里去的;身后的宫人都有些惶恐,朝华提着宫灯靠近了几步,劝:“太后,雪夜天寒,咱们回吧……”
灯影摇摇摆摆,却有几分扰乱了花间的安谧,像是不速之客闯进三清幻境,多少要碍人家的眼;她想她也的确该走了,有些东西寄在某个人名字底下、却未必当真属于谁,何况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不可总是耽于醴梦。
离去前却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淡淡的清寒,拂下一朵朱色的落花,飘飘摇摇落在她襟上,像是对她恋恋不舍;她有些出神,耳中却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不慎踏上花枝,自此游园惊梦一场空。
她回过头去看,身边的宫人早已盈盈拜倒,宫灯映照间有一人自花木浓淡处走出,一身戎装玄甲,像是方从千山万壑之外匆匆而来,饰以鹰纹的金冠上同样落了花瓣,鹃鸟类鹞而果勇,白梅似雪而优柔,他便在这样潦草唐突的幻梦中看她,跪拜前的那一刻被生生拖成日日月月年年,终不免要让她想起许多不可触碰的过往,有许多丝丝缠缠错综交杂的苦涩,又在零星几个曲折回环的角落藏着一点动人心魄的甜蜜。
“……方侯。”
她看似无波无澜地这样称呼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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